一
县信访办已经连续七天没有一封来信了。老贾说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不写信,人就会找上门来,接待上访人要比处理上访信麻烦大得多。
信访办一共四个编制,主任老胡,是个学者型的干部,五年前从县科协调来,因患类风湿,经常休病假。主任科员老贾,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在信访办一干就是二十年,算是经验丰富能独挡一面的中坚人物,两个干事小崔小王,恰好一男一女,又都年轻,给这个被边缘化的单位添了些生气。
这次老胡休病假,召集四人开会,宣布办里的工作由老贾主持,除了花钱的事需向他打个招呼外,其它事老贾完全可以做主。小崔是从话剧团调来的,爱开个玩笑,老胡一宣布完,他就伏在老贾的耳根子上说:贾主任多关照。老贾并不恼,就四个人的事,多干点少干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信访办无权无钱,整天就是耍嘴皮子功夫,自己毕竟时间长经验多,主持工作的事想躲也躲不开。
老贾主持工作很上心,两个年轻的部下也都维护他,老贾常说:人心齐泰山移,只要三个人拧成一股绳,什么群体访越级访都能对付。
小崔来自县话剧团,话剧团解散前他通过在卫生局工作的姐夫打通关节,调到了县信访办。小崔有表演天赋,在县机关新年联欢会上,他学领袖人物讲话惟妙惟肖,很多人感慨:要是话剧团还在,小崔肯定能成个角。小王则来自县福利院,她话不多,一双大眼睛总是那么清澈明亮,火气再大的上访者被这双眼睛一望,声音便会低下来。为此,老胡颇为骄傲,说自己还是选对了人,当初人事局让他在小王和一个转业干部中做选择,管调配的科长特意介绍说这个转业干部在部队当过特务连长。老胡心想,信访办不是保卫科,就怕激化矛盾,要是来个特务连长万一使起性子来,还不给县委、县政府添麻烦。这样他就选择了小王。那位科长对老胡开玩笑,说胡主任爱美女不爱英雄。小王刚来的时候不知道信访工作水深莫测,她看到上访人多,就问小崔:“这些人有法院不去,为啥偏偏往信访办跑?”小崔揶揄道:“法院有两个石狮子,而我们信访办有美女。”这话虽是开玩笑,老贾却点了点头,老贾想,信访办还真不适合用漂亮的女干部,选几个孙二娘来,谁还愿意往这跑?
信访办和纪委不同,纪委收的大都是匿名信,而信访办接的多数是实名信,近几年,因为交通便利,老百姓也很少写信了,有什么事花上几块钱打个神牛或川野,一溜烟功夫就到了信访办,弄得信访办总是门庭若市。在这个农业县城,神牛和川野是一道独特的交通风景,神牛是前三轮机动人力车,无棚,下坡或平道的时候,可以关了发动机,靠人力来蹬,故有神牛之称;川野是一种机动后三轮,带着轿厢,可以挡风避雨,比起神牛来档次要高,只是噪音大,开起来嘭嘭嘭响个不停。信访办门前只要神牛、川野一响,老贾的心头就打鼓,信访办的几个人因此对这些满街乱串的神牛、川野心生嫉恨,尽管他们上下班有时也打这种廉价的摩的。来上访的虽然大多都能被劝走或基层单位来人领走,但偶尔也有些情绪激动的上访人从侧门又拥到政府的正门去,一到正门,上访的人群就会集中在门前的喷水池子旁,像一群黑鸭子唧唧喳喳不消停。这个喷水池子的喷水系统早就坏了,没人修,一潭黑水汪在水泥池子里,成了上访人喜欢扎堆的地方。胡主任曾经带着老贾、小崔和小王用竹竿来试过水深,胡主任忍着类风湿带来的关节疼痛,用竹竿围着池子探了一圈儿,池水刚过一米,胡主任一直拧着的眉头扩开了,他用竹竿使劲戳了戳并不清澈的水,忽发感慨说:“一潭静水,波澜不惊。”胡主任是北大毕业的,常常有惊人之语。老贾问:“主任这是什么意思?”胡主任戳了戳竹竿道:“这样的水深,一头扎下去会死人吗?只要不出人命,围观就不会出大事。”话虽这么说,但这水池毕竟是信访办的心病,因为县长的办公室就在水池正前方的三楼,这里有人围观,县长的电话就会直接打到信访办,来池边解围的还得是信访办几个人。
周一一早,小王到收发室取报纸,回来对正在沏茶的老贾说:
“主任,你该请客了。”
一旁的小崔一下子跃起来,夺走了小王手中摇动的一封信,把小王手中的人民日报碰落了一地,小王一边捡报纸一边说:“馋鬼,一说请客就像吸了大烟。”
“武汉大学!”
小崔惊呼道。老贾的女儿小梅今年高中应届毕业,高考成绩不错,已从网上查到了录取结果,但通知书是通知书,有了这么一张纸才觉得录取落到了实处,网上的东西,给人的感觉总像鱼网上挂着的鱼,不小心就会又掉到水里。
小崔非逼着老贾请客才答应给他信,老贾无奈只好说中午去十里香吧。小崔这才把印有武汉大学的信给了老贾。
老贾用剪刀小心地剪开信封的一端,用拇指和食指撑开信口,捏出一硬一软两张折叠的纸,硬的是录取通知书,老贾仔细看了几遍,把通知书又递给小崔和小王,他又打开那张软的。老贾在那张软纸上只看了一眼,目光就直了,接着手开始发抖,那张软纸在手中滑落下来,在空中打了个旋,飘落到小崔的脚下。
小崔捡起软纸,一看心里明白了,这张软纸可比那张硬纸硬得多,这是一张收费说明,依此说明,小梅在报到时必须交费一万八千块!
老贾经济拮据,这在县机关人所共知,老贾有两个孩子,老伴没工作,一家四口就靠老贾那点薪水生活。问题是老贾的大女儿在深圳读大三,深圳那地方人民币轻飘飘的,三年下来不仅把老贾那点可怜的积蓄花个精光,而且还背上了外债。二女儿今年要是再拿一万八,老贾真的没咒念了。
看到老贾犯难,一向善解人意的小王悄声道:“中午别上十里香了,十里香的饭太贵,我请大家去喝羊汤。”
小崔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和老贾开玩笑,哪个让他真请?请也得我请,算是祝贺老贾。”
老贾愣了一会儿,灿然笑了一下,对小崔和小王道:“请,我一定要请,这么大的喜事不请怎么行,中午就去十里香!”
十里香是家个体饭店,女老板是机关停薪留职人员,和机关的人都熟,在这里吃饭可以不交现钱,先记个帐,所以机关许多单位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到十里香。
三个人在雅座里坐定,老贾让小崔去点菜,特意嘱咐小崔要点好的,但小崔没有按老贾的意图办,只点了几个大众菜外加三瓶啤酒,老贾皱着眉头说省也不在这一顿上,非逼着小崔又去为小王加了道女士菜:腰果虾仁。
这顿饭气氛并不热烈,尽管老贾努力表现得很轻松,但小崔和小王都感到似有一盘石磨压在餐桌上,大家尽量谁也不谈钱,都在那里讨论武汉大学会是个什么样子。
“是毛主席题写的校名吧。”小王说:“武汉大学很有名气呢。”
小崔说:“名气是大,只是名字不雅,武汉大学简称不就是武大吗?和潘金莲的丈夫同名。”
小王瞪了小崔一眼,道:“你说话总是歪嘴巴子吹风——一股邪气。”
小崔说:“我不光有斜气,我还有好主意呢,老贾,你是做信访工作的,那么多困难学生家长找你,你都怎么办的?”
“介绍到市里的助学基金会呀。”没等老贾回答,小王抢着说了。
老贾的眼睛亮了一下,心想,对呀,可以去申请助学基金,犯什么愁呢?
问题的解决有了办法,这酒便有了点兴致,三瓶啤酒不够,老贾又让上了三瓶,服务员刚把酒端上来,小王的手机响了,小王接了电话后,对老贾和小崔说:“别喝了,话剧团下岗的职工正在政府大门前的水池子闹事呢,政府办的刘主任发火了,问咱信访办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三人挤在一辆川野上匆匆忙忙往回赶。路上,老贾对小崔说:“这些上访的都是你过去的同事,这事还得你出面处理。”
“你饶了我吧,老贾,我已经哄过他们两次了,这有再一再二可没有再三的理儿,我看这回政府得真给人家解决问题了。”
话剧团解散时,政府规定每人每月发一百元的生活补助,由于财政资金紧张,这每月并不多的钱已经三年没发了,话剧团这些人都是耍嘴皮子的,在社会上很吃得开,也不缺这每月一百块块的生活费,可其中有两个好事的,隔三差五就串连一些人到政府来发难。
老贾他们刚回到信访办,刘主任就领着几十个男男女女拥进来,刘主任指着老贾道:“这位是贾主任,他代表政府答复你们的事。”说完,刘主任抽身走了,把一拨火愣愣的人扔给了老贾。
老贾打量着眼前这一干人,觉得这些人过得都比自己滋润,尤其是几个女的,穿的都是进口的名牌,脸上纹眉涂唇,哪像生活没着落的样子?老贾说:“你们是不是留几个代表讲话,其它的同志先到外面等一等。”
老贾的办公室在政府大楼的侧翼,是个沥青盖顶的平房,太阳一晒就透,加之下午的阳光直射进来,屋里便桑拿房一样热,话剧团这么多七嘴八舌的男女往屋里这么一站,老贾简直就透不过气来。
人群中一个留胡子的中年人气乎乎地说:“不用留什么代表,我们的问题你们小崔最明白,简单一句话,这生活费还发不发?什么时候发?”
老贾说:“政府做的承诺一定要兑现的,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请你们放心,这钱是瞎不了的。”
“都三年多了,还要等多久?”
“没有钱发生活费,怎么有钱干别的?”
“今天不给个答复我们就不走了。”
一屋子人开始吵吵,老贾像个被批斗的对像,脸上脖子上全是汗,他希望小崔能出来圆圆场,可小崔早已躲了出去,只有对面的小王在认真地做着信访记录。老贾只好硬着头皮解释说:
“你们这件事我负责向县长请示,争取把财政、文化、劳动几个部门找到一起开个办公会来研究解决,不过你们得给我些时间,再说县长去市里了,现在急也没有用,我理解你们的处境,你们的同事小崔经常向我反映你们生活上的困难,请放心,我们信访办会把你们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一样来办,争取尽快给你们个答复,你们说行不行?”
老贾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上访的人都不再吵吵了,好几个人都有了想离开的念头,留胡子的中年人看到自己的队伍有瓦解的危险,便赶紧借坡骑驴,道:“我们这次听你的,再宽限几天,问题不解决我们还会来。”
这话简直就像老贾欠了人家的债一样,听起来怪不是滋味儿的,老贾有些生气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以往接待上访的他都要送到门口,信访办是政府的窗口,应该时时注意自己的形象,老贾总是这样教育小崔和小王。见老贾没动身,小王忙起身送了送这群小崔的同事,回来后,小王一双大眼睛盯着老贾问:
“你怎么能说县长开办公会解决这事,你做得了主吗?再说县长哪里去开会了,县长现在就在自己的办公室。”
“这我知道。”老贾苦笑了一声说:“不把他们哄走,都挤在这儿怎么办?推一天算一天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时,小崔回来了,脸上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没等老贾问,小崔先开了口:
“我没有脸见他们,你俩得理解,他们都是我的同事啊。”
小崔还没坐下,紧跟着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老汉。老汉一脸的怒气,腋下夹着一本工商局发的营业执照,进屋后,老汉先是看了看小王和小崔,大概他认为这两个年轻人肯定不是主事的,便冲着老贾直奔过来,把腋下的营业执照往老贾的桌子上一拍,吼道:
“土匪!抢了!”
老贾忙起身,把老汉让到凳子上坐定,小王倒上一杯水端过来,使老汉急促的呼吸变得缓和下来。
“别着急,您慢慢说,到底咋回事?”老贾把椅子向老汉跟前移了移,这样,能使老汉感到一种亲近和信任。
老汉盈着两眼老泪,述说了事情的过程。
原来,老汉在集市上卖耗子药,工商局办过执照的,今天上午,突然来了几个检查的人,说他的耗子药是剧毒,把他的耗子药没收了,老汉上前论理,检查的人说态度不好还要罚款,老汉没法子,只好来信访办了。
老贾听明白了,便很耐心地对老汉道:“你看了电视吧,南京出了起大事,几百人中毒,四十多号人都没了命,这事就出在耗子药上,坏人用耗子药下毒,几毛钱的药,几十人的命,所以政府不让卖剧毒耗子药了,你卖,当然要没收了。”
老汉说:“不让卖也行,得事先告诉俺呀,俺刚刚进了八百块钱的货,一下子就给收了去,俺的日子怎么过?”
“反正也不让卖了,你留着这些毒药也没有用了,没收就没收了吧,卫生部门要统一销毁的。”老贾起身要给老汉续点水,谁知老汉竟“扑腾”一声跪了下去,哀求道:
“你行行好吧,领导,把药还给我,我那是正规厂家进的,不让卖可以退,可千万别销毁糟蹋了,那是八百块呀。”
老汉下跪太突然,膝盖碰在水泥地上“咚”的一声,让老贾的心猛揪了一下。
老贾和小王忙把老汉扶起来。老贾说:“您老先回去,明天再过来听信儿好不好?”
老汉千恩万谢地走了。老汉一走,老贾就把目光聚焦在小崔的脸上,盯得小崔心里直发毛,说:“老贾你别这样瞅我,我发誓这老汉不是我领进来的,我不知道他在后面跟着我。”
老贾仍旧盯着小崔,问:“你怎么调到信访办来的?”
“这个,这个事你是清楚的,还有我说。”小崔脱口回答道。
老贾使劲儿点了点头,说:“对了,刚才我一下子就想到你有个管事的姐夫,这样吧,老汉这药的事就由你来摆平吧。”
小崔的姐夫是卫生局的副局长,在县城干部里很有 些影响,再说这没收药品的事是卫生局牵头,把这件事交小崔去办,一定会无坚不摧。老贾之所以用这种办法也是出于无奈,有些事如果按正常途径去办,倒不如走条叉道来的快。去年春节前,有两辆运鲜花的汽车被执法人员截住了,这两辆车也确实有问题,车被执法人员带回城里,车主的嗓子当时就哑了,因为车里是十几万元的百合花,这花是需要当天上午运到北京再转往各大城市的,这样一扣车,损失就无法估量了。车主是外地人,在当地谁也不认识,更何况问题也真就出在他的车上,车主在走投无路之际,想到了信访办,他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儿来找的,没想到他就遇上了热心的老贾。事也凑巧,老贾的同学恰好管这码事,老贾就抄起电话给这位素昧平生的车主说了说情,结果,执法局罚了点款后把这台车放了。事后,车主请老贾吃饭,老贾没应允,老贾说举手之劳的事,还用吃什么饭?车主过意不去,专门给老贾送来一幅京城名家的书法,上书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老贾很惭愧,心想:我一个不入品的官,还能有这么高品位的忧和乐?不过老贾对车主的名片很感兴趣,车主的名字很古怪,叫宋理,是一个经营花卉业务的公司经理,宋理对老贾说,他常往这里跑,这里的百合花有三、四成都是他买走的。这件事对老贾启发不小,有些事就得非程序去办,要是走程序按规定,简单的问题也就复杂化了,他让小崔去摆平老汉耗子药的事,就是灵机一动这么来的念头儿。
小崔果然就把老汉的事给办妥了,检查人员答复耗子药可退给可汉,但老汉要么退给厂家,要么就自行销毁,如果再在集市上出售要予以重罚。老贾很满意,长舒一口气对小崔和小王道:明天我去市里办点事,这老汉来你们俩答复他就行了。老贾永远不会想到小崔在找他姐夫讲情时撒了个谎,说这卖耗子药的老汉是老贾的二叔,他那个当副局长的姐夫拉长了脸好一会儿才抄起电话沟通此事。
二
市助学基金会设在信用联社的办公楼四楼。以往,老贾只是往这里介绍上访的人,他自己还是第一次来,老贾想,管上访的人来上访,就像法官自己打官司一样,挺滑稽的。在楼内问了几个人后,老贾在四楼一个靠近卫生间的铁门上方,找到了助学基金会的门牌。老贾心想,这机构设在教育局就好了,设在金融单位多少有些不方便。
老贾敲门进屋,问:“小吴同志在吗?
办公室内共有三个人,清一色的女同志,听到问话,三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贾身上,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女同志很警惕地问:“你找小吴什么事?你是谁?”尽管老贾接待上访的习惯了,这样的问话自己也常用,但换了个位置再听这样的话就感到格外的别扭。
“我是梨园县信访办的老贾,我和小吴常通电话的。”
老贾被三位女士盯得有些不自在,把夹在腋下皮包换到手上,像是在告示对方:我是来公干的。
问话的女士脸上换了笑容,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歉意地道:“原来是贾主任呀,我还以为是学生家长呢,来来,快请坐吧。”
其它两位女士这才收了目光,老贾感到有一种被解放的轻松,在小吴推过来的折叠椅上坐下来。
“有事可以打个电话嘛,怎么还烦您亲自跑一趟。”小吴在老贾的对面坐下来,老贾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这个小吴是个很标致的职业女性,由于保养得好,使人很难猜出她的年龄,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陌生的香水味儿,令老贾闻起来很惬意。
“我想了解一下助学基金的有关情况。”老贾很客气地说,“最近我接待的上访者寻问这方面的事挺多,而我们县信访办又不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小吴简单地把基金会的情况做了介绍,又给老贾拿了好几份材料,让老贾感到一种友好和热情。老贾想说自己女儿的事,但一看左邻右舍两位把耳朵竖得老高的女士,他的心便虚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告辞时,小吴送出了门,在楼道里,老贾终于说明了来意:自己想为女儿申请助学基金。
小吴重新打量了老贾半天,一双眼睛转了几圈儿,直把老贾的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上,她才点点头说:“贾主任的事我要帮,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晚上请我们钱会长坐一坐,钱会长肯定会给面子。”
老贾很感动地握了握小吴的手,道:“那就多谢了,今天晚上六点半,在县里的十里香我等你们。”
小吴却摇摇头说:“去市内的紫竹林吧,十里香太远了,就不往你们县跑了。”
老贾心里一颤,紫竹林是本市最好的一家酒楼,是香港人开的,小崔总爱说一句话,叫跨进紫竹林,宰你没商量。自己这回要被宰了。老贾道:就紫竹林吧,我在那里等你们。”
好在路不很远,下午老贾赶回县里,东挪西借凑了三千块钱,事先来到了紫竹林。紫竹林装修豪华,的确有星级酒店的大气,连门口站立的服务员都比别的酒店标准,老贾想,在最穷的地方开最豪华的酒店,这老板的脑筋肯定多根弦。
老贾正要订房,大堂副理迎过来问:“您是贾主任吧,吴女士来过电话了,就订梅苑厅,钱会长每次来都是梅苑。”
老贾不禁愕然,原来这是基金会钱会长常来的地方,怪不得小吴要点这里呢。
服务小姐把老贾引到梅苑,一推门,老贾就发现梅苑果然雅致,撇开考究的红木桌椅不说,单就四壁上的字画就足以令人恭敬。对着窗子的那面墙上是大大的横幅书法,上书:
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
老贾记不得这是谁的诗,但知道这是一首咏梅诗中的佳作,细一看落款,老贾吓了一跳,原来这是省里一位大家的手笔,如此看来,这紫竹林肯定是有东君关照了。
再看东西两墙上的国画,都别有一番意境,老贾对国画了解不多,他对国画的用墨赞叹不己,就是黑白两种颜色,竟能枯疏浓淡、干焦润湿,变化万千,营造出这么多意境,这是西方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不愧是国画!老贾心里这样想。
老贾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服务小姐:“这包间有最低消费吗?”
服务小姐颇有涵养地回答:“对一般的客人有,但对您和钱会长例外。”
老贾暗自好笑,自己今天也成了不一般的客人了,而且还是借了钱会长的光。
老贾向服务小姐要来菜单,刚翻开第一页心就有点虚,菜单上的价码贵得令人咋舌,老贾不知道该怎样点这菜,正在捧着菜单犹豫之时,小吴进来了,她对着老贾喊:“贾主任,来迎一下钱会长。”
老贾连忙起身来到门口,钱会长正挺着腰杆走到门口。没等老贾说话,钱会长先伸出了手,道:“你就是老贾喽,我和你们胡主任是党校同学呢,本来今晚我朋友找我有个应酬,可小吴说你是她的老朋友,我要不来就看不起她,这不,没有办法我只好带着朋友一起来了。”
老贾这才发现,钱会长的身后还跟着一人,矮矮胖胖的,像个老板的模样。果然钱会长就介绍这位是专做柴油生意的田老板,很有些路子,连你们的县长都敬他三分。
四个人在梅苑里坐定,老贾把菜单递给钱会长,很客气地道:“请您点菜,会长。”
钱会长也不看菜单,对小吴说:“县信访办是清水衙门,没多少经费,给个每人五百的标准让他们经理安排吧。”
小吴笑笑道:“钱会长今天发了菩萨心,五百的标准在紫竹林是一般档次。”
钱会长也不征求老贾意见,回头对站立在身后的服务小姐道:“就这么办吧。”
老贾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每人五百,四个人是两千,要是单点,光红烧大鲍翅每人就是三百八!这钱会长还是善解人意的。
菜端上来了,小姐过来问酒,老贾点了五粮液,却被钱会长挡住了,钱会长说五粮液真的少假的多,还是喝剑南春吧,田老板一旁插话说白酒你们三个喝,我专喝啤酒,就来小瓶的喜力吧。
小姐给四个人都斟满酒后,老贾率先举起了杯,他很有些紧张地说:“今天,请钱会长……。”
老贾刚一开口,钱会长便拦住了他,道:“老贾,今晚只谈友谊,不谈工作。”
老贾心里想好的话一下子被打乱了,他端着杯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钱会长说得对,今天就是叙叙友情,我这祝酒辞也用不着长篇大论,莎士比亚说过:酒桌上最美好的语言就是两个字——干杯!”
小吴眼睛一亮,老贾忽然发现小吴的眼神充满善意,看来自己的事有点谱了。
大家酒喝得很爽快,除了小吴每杯都是点到为止外,钱会长每杯必干,老贾见此也只能舍命陪君子,而那个田老板更是天生喝啤酒的材料,六瓶喜力喝光后,又点了六瓶。令老贾心中不快的是今晚的宴会果真成了田老板和钱会长畅叙友情的专场,两个人谈兴甚浓,冷落了老贾和小吴,而老贾和小吴虽说常通电话,但也就是工作上的事,除了工作两人也没什么可谈的,这样呆坐着使老贾多少有些难堪,身旁的小吴看出了老贾的为难,便小声寻问了些老贾女儿的事,谁知刚刚交谈了几句,一直在口若悬河的钱会长耳朵倒灵,他对老贾说:“你们俩犯规了,再谈工作要罚酒了。”这样一来,老贾和小吴都缄了口,像一对小学生一样听钱会长和田老板在那里神采飞扬的侃。
一瓶剑南春和一打喜力见底后,钱会长不再喝了,说他和田老板还要去赶个场子,今晚就到此为止吧。老贾的舌头有些硬,说主食,还没吃主食呢。钱会长说,我们这个年龄主食要少吃,尤其是晚上,血糖的兴奋剂就是主食,你老贾要懂点养生之道啊。
钱会长坐着田老板的车去了。田老板喝了十二瓶啤酒还能开车真行,老贾舌头硬硬地对小吴说,小吴很清醒,她望着尾灯红红的轿车消失在夜色里,忽然对老贾说:“你以为他们真有个场子吗?”
老贾疑惑地望着小吴,没有吭声。小吴气哼哼地道:“他们去泡桑拿了,那个田老板的女朋友开的桑拿,这个田老板太不仗义了,他至少应该请你一起去。”
“我们才一面之交嘛。”老贾这样说,心里却轻松了许多,要是真的请了自己去,谁买单还说不定呢。
服务小姐把账单送过来,一共是二千九百九,不多不少,给老贾的兜里留了十元。老贾一边付钱一边问:“这剑南春比五粮液还贵吗?”小姐摇摇头道:“你们喝的啤酒是进口的,每瓶要卖二十元,因是钱会长,还给你们打了九折。”
怪不得那个田老板喝得来劲儿,老贾心想,要是那家伙再多喝一瓶,今晚自己要出丑了。
小吴走了,临走时告诉老贾过几天听她的信儿。老贾很是感动,嘴上却说不出什么,只是很用力地握着人家的手,一直把人家的手握红了才松手。
老贾赶到车站才发现,通往梨园县的班车已经没有了,刚才他还庆幸紫竹林给他留了十元钱,因为从市里到县里车票恰好是十元钱,这下子问题复杂了,十元钱打车是不够的,自己总不能流落街头吧。
酒力使老贾有些昏沉,他沿着路灯照亮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中,他竟来到了市政府的大门前,市政府大门的左侧也是信访办,自己常来接人的地方,因时间已晚,市政府大楼各办公室的灯早已熄了,唯有信访办这一侧的几个窗子亮着灯,而且门口还聚着一群人。老贾依稀记得今晚值班的应该是接访科的科长老孟,他想,如果方便的话,在信访办的值班室凑合一宿也可以。
老贾走过去,聚在门口的一些农民模样的人给他闪出一条道儿,老贾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反应,老贾再用力敲了几下,里面突然吼了一声“敲什么敲,再敲把你送派出所去!”老贾大声说:我是梨园县的老贾呀,是孟科长值班吗?”里面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粗鲁而生冷:“我是保安,不认识谁是孟科长,有事明天上班再说。”老贾想从窗子看个究竟,但窗子里面拉了帘,老贾只好作罢。那些让道儿的农民都围上来,问他是不是也是为庄稼被砍一事来上访的。老贾说,什么庄稼被砍呀,我是梨园信访办的老贾。农民一听老贾是梨园县信访办的,就围住了他,七嘴八舌向他反映情况。原来这些人都是梨园县的农民,他们在退耕还林的责任田里种了玉米,都侍弄到了玉米快要吐缨了,却被乡里派人一遭砍了,他们为此来市里越级访。老贾说,退耕还林的地里按规定不许种庄稼,政府当然要制止了。农民们说,不让种开始就看住呀,庄稼长到一半再砍,这不是和计划生育里的强行打胎一个样吗?老贾的酒劲有些上来,就说,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了,你们闹到天亮也白搭,一个保安能管你们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的事得回梨园解决。说完老贾抽身走了。
吃了闭门羹的老贾在离信访办不远处的一个商亭里找到公用电话,他给小崔家里挂了个电话,电话通了,老贾却有些结巴,刚叫了声小崔就说不出话了。电话那头小崔有些急了,问:“是老贾吗?你在哪里?”
老贾喘息了一会儿,才说:
“你借个车到市信访办来接我吧,我回不了家了。”
三
因为醉酒,老贾第一次上班迟到。
老贾在办公桌前坐下,小王倒了一杯茶端过来,并递过来一张传真表格。
“这是市助学基金会一位姓吴的女同志传过来的,说让您填好后盖上公章送到市里去。”小王笑着对老贾说:“贾主任办事挺麻利的,只一天就把问题解决了。”
“贾主任问题解决了,可我却遭了一夜罪。”小崔在一旁嘟哝道:“贾主任昨夜吐了我一车,害得我刷了半宿,今天早晨还车时还有酒味呢。”
“小崔,辛苦你了,我昨夜要是不吐,今早肯定起不来。”老贾有些不好意思,他依稀记得昨夜在车上自己是吐了,今早,老婆给自己换了衣服,这说明昨天穿的衣服已经洗了,但老婆知道自己去干什么,所以一句埋怨的话也没有,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冲白糖水。
老贾认真地填了表,又让小王盖上了信访办的公章,小王盖好章后拿着表看了看问老贾:“你申请多少助学基金呢?”
“一万五。”老贾说:“还差三千我自己想办法。”
“要申请就申请足额,还留个缺口干什么?”小崔凑过来道。
老贾说:“我也想申请足额,可这助学基金不是助一个贫困学生的,在农村还有条件比我还差的,我怎么好申请足额。”
小崔和小王对视了一下,他们了解老贾,老贾这人在为自己做什么的时候,心里总还会惦记着别人,哪怕别人与他素不相干。
老贾用信封仔细地封好表格,正要起身去车站,政府办的刘主任一脸地严肃地走进来,还没等老贾说话,刘主任就质问老贾:
“你们信访办怎么搞的?一件小小的土地纠纷上访案都压不住,现在可好,人去了北京,省里来电话,让咱们马上去北京领人。”
老贾感到头“轰”的一下,心里像来了辆川野一样突突蹦个不停。刘主任所说的上访人是一个远近闻名的上访户,因为一起土地承包纠纷案,不服镇、村的裁决,十年了,一直坚持上访,省城和北京都去过,世面见得大了,人也就不好安抚了,老贾和他谈过几次,每次都把老贾问得理屈词穷。他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的原因很复杂,主要是时间太长,时过境迁,当年经手的领导换了几茬,这个并不算复杂的问题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县长说了,你们出一个人,公安局出一个,由公安局派车,马上出发去北京,连夜把人领回来。”刘主任说完就扭头走了,看来他可能被县长撸了一顿,满脸的不高兴就留在了信访办。
“我去吧。”小崔说:“你到市里还要办孩子的事。”
“就让小崔去吧,他年轻。”小王也说。
“这样的事怎么好让你们去,这个上访户你们又不是没打过交道,我见了都头疼。”老贾掂了掂手中的信封,对小王说:“麻烦你去送一趟吧,我马上去北京。”
小崔一旁说:“上北京这么急干嘛,反正人已经控制起来了,他还能上天安门广场打个横幅不成?”
老贾说:“遇到这种事领导急啊!”
老贾跟公安局的车去了北京,送申请表的事小王不敢懈怠,她按老贾的交待找到了市助学基金会,把信交给了小吴。
小吴接过信狐疑地问:“你们贾主任呢?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小王解释说老贾有急事去了北京,需要两天才能回来,怕误了这件大事,才派自己来送的。小吴听后眉头皱了皱,道:“贾主任肯定以为这事八九不离十了,才敢抽身去北京,他哪里知道,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小王心里吃了一惊,问:“为什么?”
“申请的人多得很,僧多粥少呗。”
“可老贾的确困难啊。”小王有些着急。
小吴笑了,道:“你这个同志挺为你们领导着想的,你看看我桌子上这一摞表,抽出哪一张都比你们主任家困难,你们主任毕竟是个干部,是国家公务员,而这些人呢?都是弱势群体,是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
小王没有去看那些申请表,她相信小吴的话是真的,因为自己的工作就是每天在接触这些人群。她点了点头对小吴说:“还是请您多费心吧,我们贾主任真的很不容易。”
小吴也点点头道:“我是想帮贾主任,他要是今天亲自来就好了,见见钱会长,趁热打铁,可惜他没来,等铁凉了再打,还得重新热。”
四
离小梅大学报到的时间还剩十天了,助学基金会的钱还没有批下来。老贾已经去了四趟基金会,每次钱会长总是一句话:还没研究。老贾私下里问小吴,这件事能不能泡汤,小吴倒是很有信心,她说钱会长这个人决不白吃人家的饭,他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有个说法。心急火燎的老贾只好回去等,他下班后甚至不敢回家,因为他一回家,女儿那双渴望热盼的脸就会迎来,每当这时,他的心便像刀子在绞。他为自己的窝囊而心痛,自己大小也是个主任科员,还经常主持信访办的工作,可为什么连供女儿读大学的钱都攒不出来呢?
女儿很懂事,嘴上从不问学费的事,但她的一双眼睛总是在问,毕竟离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老贾决定第五次去市基金会,作为一个管信访的人,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上访的艰辛。
小吴曾说过钱会长爱喝茶,此次老贾特意去茶庄买了一斤上好的乌龙,乘公共汽车赶往市里。
小吴说钱会长跟田老板出去办事了,需耐心地等一下,老贾便坐在小吴的办公室里一边翻报纸一边等。同室的两位女士已经明白了老贾三番五次跑基金会的目的,更是不用正眼来看他,让老贾坐在这里简直如芒在背,好在小吴的脸始终是热的,并不时为他的水杯续水,老贾还能忍着尴尬坐下去。
老贾不经意看了室内的两位女士一眼,两位都已进入青春不再的年龄,一胖一瘦,一长发一短发。胖而长发的竟像男人一样长着一唇淡淡的胡须,这使她本已白多黑少的眼睛越发显得白而刺人,老贾发现了这个女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用食指抠鼻孔,每次不留心看到这一动作,老贾就感到自己的胃有些不适。瘦而短发的则修女般冷漠,双目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刃,不经意间间就刺老贾一下,令老贾防不胜防,老贾不得不用整张报纸盾牌一样遮住脸。
午饭时间到了,钱会长还没有回来。
同室一胖一瘦两位女士去食堂吃饭了,小吴还伏在桌子上写什么,老贾识趣地起身道:“我走了,下午再来吧。”
小吴抬起头,问:“你到哪儿去?你都等了一上午了,还在乎一个中午吗?”
“可是,你也该去食堂吃饭了。”老贾说。
“我不去食堂了,中午我请你。”小吴似乎早就做出了这个决定,笑着说:“不过我可不敢请你去紫竹林,我只能请你吃加州牛肉面。”
老贾心里热乎乎的,不由自主地说:“我懂得了相由心生的道理了,你和她们两位不一样。”
“哪两位?”
“你的两位同事啊,尽管她们一句话没说,我却好像被她们奚落了一上午。小吴笑了,道:”你这人心思还挺重的。”
两人去街上吃了加州牛肉面,又返回基金会,一进走廊,恰好遇见了钱会长,钱会长也刚刚吃完饭,正要往楼上走,见了老贾,钱会长没等老贾说话,便爽快地道:“老贾你怎么又来了?别再跑了,你赶快回去吧,这两天就通知你了。”
钱会长这么一说,老贾倒没了话,一旁的小吴替他说:“孩子快开学了,老贾心里着急。”
钱会长很有涵养地笑了笑,对老贾道:“有小吴替你催着你还怕什么,回去等消息吧。”
“我替孩子谢谢您了。”老贾觉着今天的老钱似乎格外亲切,没了往日的架子。
钱会长进了不属于他的一个办公室,里边几个银行的职工正利用午休时间打扑克,老贾不好跟进去,再说钱会长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谈也谈不出什么了,他只好与小吴道别。
老贾走了几步,小吴忽然叫住了他,老贾又走回来,问:“什么事?”
小吴欲言又止,嘱咐老贾道:“什么事都别一条道上走到黑。”
老贾回到了县里,脑子里总在琢磨小吴告别时的这句话,难道这件事真要泡汤不成?老贾不敢想下去了,恰好又进来几个上访的农民,便索性不再想了,和小崔小王开始忙着接待来访的农民。这几个农民是因失地问题而上访,是初访,神情怯怯的,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信访办的人毕恭毕敬,对信访办的答复也深信不疑,几句话,便劝走了。但接下来的一拨却不好应付,来的都是些老复员军人,因为抚恤金标准问题来上访。老军人们毕竟受部队教育多年,都有些素质,不闹不吵,标准姿势往信访办一坐,弄得信访办被军管似的。这些老军人的解释工作很难做,因为抚恤金标准问题不是一个县自己定的,但老贾知道,对这些人不能简单对付,必须吃透政策,耐心解释。随着老军人上访的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是替爷爷来上访的,她说爷爷病在炕上,人都快不行了,连去医院的钱都没有,革命了一辈子到头来就这么个结果吗?老贾今天工作有点走神儿,他看了眼前这个孩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梅,便唐突地问了句:“丫头,你这个年龄怎么不去上学?”话一出口,老贾就感到了问得不合时宜。果然,小姑娘冷笑一声,道:“连救爷爷命的钱都没有,哪来的钱上学?”小姑娘的冷笑很仿佛带着一股电流,让人心里一阵发颤,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会有这种冷笑,真令人不可思议。老贾被噎得一句话也没有,小王上来解了围,说:“小妹妹,你爷爷的事归民政局管,我带你去主楼的民政局吧。”小王把小姑娘领去了民政局。老军人端坐了一会儿也走了,走时留下话,下星期这个时候还来。老军人走后,小崔埋怨道:“贾主任人家说治病的事,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却提起上学的事?”
“我犯邪了,脑子里全是孩子上学的事。”老贾捶了下自己的脑门。
小崔给焦头烂额的老贾倒了杯水,对老贾说:“你答应话剧团的人要开县长办公会,我可提醒你这已经过了好几个‘等几天’了,话剧团那些人还会来的。”
“我找了几次县长了,县长太忙。”老贾闭着眼仰在椅子上道:“不过也得理解县长,几十万人口的大县,烦心的事多了,话剧团几个分流人员的事怎么能排上号,纺织厂下岗分流的可是几百人呢。”
“老是这么等下去,哪一天是个头儿?”小崔发牢骚道。小崔的心思老贾明白,话剧团那些人毕竟是他的同事,现在这些人饭碗砸了,小崔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再舍出这张脸去找找县长。”老贾自言自语:“反正我这张脸也不值钱。”说完,推门去了主楼。小崔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老贾稀疏的头发在微风里更加显得稀疏,已经接近秃顶。
小王回来了,一进门就嚷道:“这小丫头真厉害,把民政局的几个人说得接不上话茬。”
“光能说有什么用,问题解决了没有?”小崔问。
“哪能那么快,民政局的同志让她回去写申请,要盖上村里、乡里的大印,再送上来研究。”小王说:“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
临下班前,老贾回来了,脸上红扑扑的,那头稀疏的头发上湿漉漉的,看来出了不少汗。他兴奋地对小崔和小王说,明天上午县长就召集有关部门开会,专门研究话剧团分流人员生活费发放的事。
“你是怎么说动县长的?”小崔脸呈激动,双手抓住老贾的肩头,差点把老贾的膀子掰下来。
老贾卖了个关子,他挣开小崔的手,大口喝了一通水,假装得意地道:“领导自有领导的办法,没有两下子组织上怎么会让我主持工作?”
小崔和小王对视了一下,都“噗哧”一声笑了,小王道:“贾主任也学会吹了。”小崔则说:“不就是个病号老胡吗?代表什么组织。”
老贾纠正道:“老胡是病人,也是主任,是主任当然就代表组织了。”
话剧团的事总算有了眉目,三个人都松了口气,小王嚷着叫小崔请客,小崔也不推脱,说等明天事情解决了,他做东上十里香。
五
小吴来电话时老贾正在县政府小会议室参加县长办公会。电话是小王接的,小吴在电话里说老贾女儿的助学基金批下来了,数额是三千。
小王一听就傻了,三千,这和老贾所申请的数目差得太多了。
小吴也很有歉意,说她也没想到这次数额会这么小,基金共分三类,一类八千,二类五千,老贾是三类,所以只能是三千,而且就是这三千,也是钱会长特别关照的。
放下电话后,小王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直瞅小崔,把小崔瞅得心里发毛,小崔躲了小王的目光,嘴上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犯不上这么瞅我。”
“我们得帮老贾一把。”小王说。
小崔懂得小王的意思,长叹了口气道:“我不像你,一个单身贵簇,财政大权自己说了算,我有老婆孩子,我就是头拱地也只能拿出个两千三千的。”
小王不再瞅小崔,她自己存折上倒是有五千块,可这五千加上小崔的三千也解决不了问题呀。
小崔眼睛转了转,忽然说:“这事不能光在咱们这些穷人身上打主意,找个大款试试不好吗?”
小王白了他一眼,道:“咱信访办整天接待的都是什么人你知道,哪个大款会光顾咱这穷衙门,能认识什么大款?”
“咱俩不认识老贾认识啊,他不是常说一个叫宋理的花卉客户吗?咱俩替老贾求求他。”
“对呀!”小王叫了一声,道:“这个宋理来请老贾吃饭,请了多次老贾都没去,此人八成能出点血。”
两个人都伏在老贾的桌子上,他们知道老贾有个习惯,喜欢把他认为重要的名片都压在玻璃板下,使他的办公桌,简直就像一个五彩斑斓的各片橱窗。
果然,宋理的名片就在玻璃板下,名片上有公司地址、手机和办公电话的号码。
“电话还是你挂吧,女同志办事方便。”小崔抄起电话递给小王。
“我这辈子还没向人借过钱,我说不出口,这电话还是你挂吧,怎么说你也是大男人。”小王双手直往外推。
“我挂要是说不成怎么办?”小崔心里也没底。
“我挂这电话更没有信心。”小王后退了两步。
小崔没有办法,自己使劲攥了攥手中的电话,忽然,他灵机一动,道:“咱掷硬币吧,上帝让谁挂谁就挂。”
小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不过硬币要由她来掷。
小崔要了一元钱硬币的正面,小王要了背面,小王闭着眼睛往空中一掷,硬币划出了一道抛物线,落在水泥地上,又弹了几下,才躺了下来,小王一睁眼,如获至宝地鼓起掌来,地面上的硬币呈现出那个大大的“1”字。
小崔急了,道:“应该三局两胜。”
小王拾起硬币,仰着脸说:“说好的事又食言,你还像个男人吗。”
“好,我挂这个电话,不过你要回避,我求人的时候不喜欢被女人看见。”小崔向小王下了逐客令,他不希望小王在身边听他低三下四地央求人。
小王欢天喜地地推门出去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小崔出什么洋相她才不管呢。
小崔要通了宋理的手机,宋理恰好正在花卉市场结算账目。小崔介绍了自己,然后又说了老贾现在遇上了什么样的困难,看宋经理能不能帮一把,小崔特意说自己打这个电话老贾不知情,因为老贾此时正在参加县长办公会。宋理在电话中回答得非常爽快,他说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一万八千块钱嘛,他一个人全包了,下午他就亲自送钱来。
小崔没想到事情办得这样顺利,他甚至没有说一句央求的话,他只是介绍了一下老贾的困难,这个宋经理就一口答应了,一个折磨了老贾半个月的困难,在人家宋经理那里得以解决竟是举手之劳。
小王推门进来,关切地问:“怎么样?”
小崔脸颊有些泛红,这一回,他也用双眼瞅着小王,就像先前小王瞅他一样。
小王心里也有些发毛,问:“碰钉子啦?”
小崔兴奋地说:“我想拥抱你。”
“事情解决了!”小王高兴地说。
“解决了。”小崔长长地松了口气。
“你真行。”小王微笑着说:“不愧是话剧团出来的。”
“不是我这嘴皮子好,是老贾交了个宋经理这样一个好人。”
正说着,老贾回来了,老贾阴着脸,看来县长办公会开得并不顺利。
老贾坐在桌前,“咕咚咚”喝了一大杯水,眼睛也不看小崔和小王,拧着眉头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小崔和小王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小崔呀。”老贾还是先说话了,他头也不抬地说:“县长办公会完了,话剧团的事要和其它企事业单位的事一并解决,尽管县长想解决,可是部门那几个实权派担心只解决话剧团一家,怕按下葫芦起来瓢,引发更多改制单位的上访,县长没办法,说只好再等等。”
“研究了半天就这么个结果?”小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边的小王捅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小王把小吴来的电话记录递给老贾,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老贾的身后。
老贾把个电话记录足足看了几分钟,突然中了子弹一样僵在椅子上,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小崔小王随着他的目光也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除了一个摇摇欲坠的风扇在旋转外,再就是一支污迹斑斑的如光灯。因为是白天,无须开灯,这污迹就格外显眼,小崔小王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盏灯该擦擦了。
这时,电话响了,小崔一接,是政府办刘主任打来的,刘主任说,几个乡的农民人都在政府门前的水池子旁扎堆呢,让老贾抓紧去处理。小崔的神情有些急,小王站起来望窗外看,外面横七竖八停着数不清的神牛,怪不得没听到突突突的川野声,原来来的都是神牛,神牛的主人也不在车上,看来是去水池子那边看光景了,国人喜欢凑热闹,在信访办最能体会到这点。小王有点变声地说:“妈呀,这么多神牛,看来是大规模的群体访。”老贾慢慢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来,用右手的虎口处试了试湿润的眼角,他知道这些农民因何而来,砍玉米毕竟不是打胎,要真是打胎上访那就麻烦了。老贾站起身镇定地说:
“怕什么?胡主任病休前不是说过嘛:一池静水,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