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鬼子城里又絮窝了。
在樊家堡,传说樊鬼子城里絮窝不止一次了。
絮窝是樊家堡土话,专指结了婚的男人在外面偷养了女人;还有,没房子光养女人还算不上絮窝。
樊鬼子叫樊贵。樊贵的大名,除他娘,几乎没人叫;堡子里的人,都叫他樊鬼子,顺口也喊鬼子。
樊鬼子的媳妇山玉,头回听说鬼子城里絮窝,是在四年前,孩崽儿一岁的时候。山玉那个气呀!鬼子来家,上了炕,伸手要摸山玉,山玉挥手挡住,劈头质问,别动我!你城里有了女人,你要脸不?
鬼子打个愣,眨眨眼,说,谁说的?胡说。
山玉血冲脑门,把脸憋肿了,一时想不出再说啥。樊鬼子眼珠一转,手又伸向山玉鼓鼓的奶包,山玉扭身,不让碰。樊鬼子箭已上弦,遭到拒绝,猴急了,恼了,狠狠地说,我没絮窝!我没找女人!就算絮了找了,你能把我咋的?!
山玉终于疯了,转过身,上手挠鬼子的脸。鬼子哪吃这一套,一巴掌擂在山玉脸上,横过腿照山玉屁股蛋子踹了一脚,接着又是一脚,山玉卷席一样滚到炕梢。
鬼子火的太突然,把山玉揍懵了。山玉抱头掩面,却没发出惊叫或哭嚎,她怕扰了熟睡的宝儿,也怕扰了对面屋里的婆婆。打不过樊鬼子,山玉只能嘤嘤地哭。
樊鬼子喘了几口气,饿狼般扑向山玉白花花的身子,硬是把箭放了出去。
山玉卧炕两天。眼肿得像灯泡,嗓子哑得说不出话。鬼子还抓了理,不但不承认城里絮窝,还没完没了,非让山玉端出证据,扬言,端不出证据就离婚。
樊鬼子鬼精,山玉玩不过他。其实山玉也想喊离婚了,喊也是喊喊离婚两个字,气急了,过过嘴瘾。离婚哪能张口就说,说了要担后果。后果还在考虑中,却让鬼子抢了先。怪了,鬼子抢先说离婚,山玉积攒的准备扣给鬼子的一盆臭屎,好像扣到了自己身上,她倒成了无理取闹的人,如吃黄连,咽不得,吐不净。要是她先说离婚,一定能压压鬼子的气势,占个上风。现在鬼子先说了,山玉气短了,本想说,好!马上离!却生生断在了嗓子眼儿里。
一个没章程的女人,崽子还小,哪能说离就离?再说了,不清不白离了,亏不亏呀!以后的路咋走?再再说了,明知鬼子抵赖,上哪端证据!
山玉蔫了。蔫得像病猫。
当初嫁樊鬼子,山玉心里没底。媒婆说,不要听人家喊樊鬼子樊鬼子,那是人家喊惯口了。就算他鬼,鬼有鬼的好处,鬼子能在城里往家拿钱。别人不叫鬼子,就算叫大富大贵,拿不来家钱,顶屁!你愿意自己的男人成天滚在土坷子里?有钱的日子你不过,你傻呀你!
山玉还是不托底,背地里再找人打探。没人说樊鬼子好,也没人说樊鬼子坏,含含糊糊,说这人鬼精,说这人能拉咯关系,说这人在城里弄点小工程,挺能张罗。
山玉的心,酥动了。于是,答应见面。
见了面,看不出这个叫樊贵的人哪精,矮个,粗身,大脑袋,紫耗耗的脸,猛一看,像爹一样成熟。
山玉拿不定主意了,一拖拖半年。
那年山玉二十四。半年里,急三火四相了三五个男人,没对心思的,一咬牙,就樊鬼子了。好在樊鬼子城里干工程,家里缺不了闲钱。
可话传过去,樊鬼子拗上了,说忙,不回来谈。
媒婆急了,非要亲自带山玉进城。山玉不干,说掉价。媒婆想出一招,谎说,让山玉陪她去镇上赶集,帮她选件衣服,说山玉有眼光。
山玉喜欢听好,乐颠儿去了,赚了街头一碗馄饨,同时也被樊鬼子的娘给看了。人没离集,媒婆得信,樊鬼子娘说,这闺女行,她要把鬼子喊回来。
樊鬼子听说娘病了,急三火四赶回来。见娘没病,紫耗耗的脸拉得老长,说,我忙的屁打脚后跟,你咋骗我?他娘说,病了,好了,看见那个叫山玉的闺女就好了。
樊鬼子明知媒婆和老娘编戏,认了,孝一回吧,何况自己三十大几啦!何况山玉挺俊!
于是,就同意了,就婚结了,就把孩崽子鼓弄出来了。
其实山玉和樊鬼子结婚后,山玉从此也很难见到樊鬼子的影子了。多年来,樊鬼子神出鬼没,钱没拿家里多少,上门讨债的人隔三差五总有来的。山玉后悔也没戏,虽不是嫁狗随狗嫁鸡随鸡的年份,孩崽子扯腿,想那些个又有什么用?!
头回听说樊鬼子城里絮了窝,山玉本想闹点动静,收收鬼子的心,可适得其反,樊鬼子不但没把心收回来,山玉还挨了一顿揍。不过,山玉被揍出了觉悟,挨揍也要挨个明白。
第二回听说樊鬼子城里絮了窝,山玉的心,又炸了。可炸归炸,表现得不急不火。她和婆婆闲聊,说,宝儿想她爹了,没事喊了好几回爸爸,挺逗,可怜不见的。
樊鬼子娘怨道,那个死鬼,心里没娘行,咋就像没崽儿?就不知道回来看看宝儿。
山玉心说,心里没娘行,咋就不说心里也没我这个媳妇呢?你当娘的心歪歪,能生出好儿子?根不正,梢就耷拉。
宝儿,想爹吗?樊鬼子娘问。
宝儿瞅瞅山玉,乱点头。
樊鬼子娘对山玉说,我给你车费,你领宝儿去,让他看看他爹,顺便要他几个钱,说我说的,家里这几月礼多。
山玉接过二百块,满脸无奈的表情,抱着宝儿走了。其实山玉心里那个乐呀!宝儿想爹,俺就不想男人?
山玉领宝儿进了城,直接找到仙山别墅工地。到了工地,山玉愣了,整个山坡,几十栋已经盖完或盖了一半的小房子,像混凝土做的火柴盒,摆在那里,灰突突一片,没一点色彩。问题是,整个工地没一个人影。
这咋办?山玉把宝儿放在空地儿,嘱咐说,宝儿,别动弹,妈上去转转,你跟不上妈,别累着。
宝儿不干,说怕怕。
山玉抬头望望,灰突突的小房子,没按门没按窗,黑洞洞的窗口,像骷髅的眼,整个山坡如同乱坟岗,不怕才怪呢。于是,山玉再次抱起宝儿,硬头皮往坡上走,想寻个人问问。刚走几步,听到一声狗吠,便寻声走过去,转个弯,才发现一栋上了临时门和窗的房。
狗叫引出一个男人,瞅山玉,不说话。
山玉仔细瞅瞅这个男人,小脑袋,瘦瓜脸,一脸奸相,心吓了一下,便有了转身的意思。可一想,不对,好不容易见到了人影,不问问,白来了。
他叔,干活的人呢?山玉细声细语问。
你是干啥的?问得还挺宽!小脑袋说。
我想找个人。山玉说。
小脑袋嘴里操了一声说,上这找啥人?这哪有人!
山玉眨眼,心说,你不是人?
小脑袋的眼珠子频频斜窥山玉,把山玉瞅羞了。
山玉低头说,包工的,说在这干活,叫樊贵。
叫啥叫啥?小脑袋问。
樊贵。
樊贵?小脑袋想了想说,你说的是樊鬼子吧?
山玉啊了声。
小脑袋哧地笑了,问,你是谁?
他媳妇。
小脑袋哦了声,说,他不在这干了,早走了。
去哪了?
小脑袋晃晃小脑袋说,不知道。
他叔,麻烦你,给问问。山玉哀求说。找不到他,俺娘俩咋办呀。
小脑袋动了动豆眼,说,那你进来吧。
山玉不敢进,进了怕遭祸,就等在门前。忽听里面传出女人说话声,山玉才放下悬的心,进了。
进了,便看见屋里有两个挺时髦的女人。一个玩电脑,一个画眉毛。
小脑袋开始挂电话,说樊鬼子的手机关机。又问山玉,你没他的号码?
山玉说,有,挂过,说停机。停了好长时间了。
小脑袋奸笑,说,鬼子怕了,躲起来了。
山玉问,他怕啥?
小脑袋说,躲债呗。
山玉噤了声,一脸茫然。没辙了,失望转身,呆呆瞅宝儿,站不是,走也不是。
这时,画眉毛的女人说话了,鬼子媳妇?
小脑袋说,嗯,比鬼子强。
画眉毛的女人瞥了一眼小脑袋,说什么呢?发贱。又看了山玉的背影,对小脑袋说,给老三挂个电话,他能知道。
小脑袋问,你咋知道老三能知道?
画眉毛的女人眼睛一翻,斥道,问那么多干啥!愿挂就挂,不愿挂拉倒!
山玉听见了,转过身,又哀求道,麻烦你给问问吧。
小脑袋挂了,通了,和电话里的老三嘻嘻哈哈说一阵之后,放下电话,对山玉说,鬼子可能在西郊,那里有个厂房工地,你去打听打听吧。
山玉问,能打听到吗?
画眉毛的女人说,坐5路郊线车,到终点,下车打听食品厂工地就到了。
谢谢!山玉说。
小脑袋对画眉毛的女人说,你知道的还挺详细。
画眉毛的女人又给了他一个翻眼。
山玉看得真切,不作理会,一一点头,都谢到了,抱起宝儿走了。
山玉背着宝儿找到食品厂工地时,正赶上工人吃午饭。工棚前,二十几号人,围一锅白菜土豆汤,往各自的小钵里舀,又从盆里一人抓两个没热气的馒头,寻个旮旯,狼吞虎咽地嚼。
山玉近处,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坐在砖垛旁,闷头喝汤。
山玉怯声问,他叔……
那人抬头,山玉吓了一跳。是鬼子?
樊鬼子像山上的死鬼,哪像城里絮了窝的人?
你咋来了?樊鬼子也是一惊,遂愧色难捱地左右瞅瞅。
山玉说,看看你。又说,宝儿想你了,妈让来的。
樊鬼子瞅瞅宝儿,刚想靠前,宝儿哇地哭了。
咋弄成这样?山玉心疼,问。
宝儿的哭声惊扰了工地上的其他人,都纷纷扭过头,惊觉觉的。
走。樊鬼子招呼山玉和宝儿,先挪步,离开砖垛和白菜锅。
山玉也瞅瞅那几个人,个个鬼样,没人的表情,就速速跟了鬼子,去了半架子厂房。
厂房没上顶,露天儿。山玉说,宝儿困了,去你屋里头吧。
樊鬼子说,那乱,味儿,不方便。
能乱哪去?能有啥味?孩子睡个觉,啥方便不方便?山玉想说,没说。大半年不见自己的男人,问些硬话,不妥。
厂房一角,堆些稻草,压出窝状。想必鬼子歇在这?
你睡这?山玉惊问。
樊鬼子说,白天歇的。
山玉问,夜里呢?
樊鬼子说,进屋。
山玉问,没个好歇的?
樊鬼子赖叽了,问那么多干啥!你来干啥?
山玉说,宝儿要看你!
樊鬼子哎一声,我有什么好看的?
山玉不满了,说,咋了?你没影,家里也不消停,讨债的三天两头去。你咋了,躲这儿,像鬼似的。
樊鬼子不爱听了,说,别扯鬼不鬼!上个工程,栽了,没拿到钱,欠了七八万,我不躲咋办?这几个人,躲不开了,他妈的盯上了我。活是我揽的,干完就了账,我也不挣,顶给他们。你看,怕我卷钱跑了,看贼似的。等我翻身,我操他妈的妈,嘞死他们!
你走不了?山玉担心问。
樊鬼子说,往哪走,他们能卸了我。我操他八辈祖宗!
操操操,就会操操操,自个儿没弄明白!山玉说完,眼角上了水泪。宝儿他奶还让我和你要几个钱呢,说这几个月礼多。
樊鬼子低头,说,等等再说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宝儿说困了。宝儿脑袋一歪,趴山玉肩头睡了。山玉用脚踏踏稻草,感觉挺厚,躬身撅腚,把宝儿放在稻草上。樊鬼子心思正杂,冷丁瞅见山玉露出腰间的肉,身子骤热,裆间那东西像似充了气,胀了,伸手扒山玉挂在屁股上的裤腰,贴了上去。
山玉不干,扭身,说,露天呢。
樊鬼子劲儿大,上了弦,哪有不放的道理?横着紫耗耗的脸,把山玉掀翻在稻草上。
山玉领教过鬼子的狠,何况憋了有年月了,就顺了……她想说,这不是屋里,大日头下,墙外几丈有人喝汤呢。可来不及说,说了也没用。樊鬼子就这德行。
本该由胸腔润出的呻吟,被山玉抓稻草抓砖头甚至抓樊鬼子的屁股蛋,生生闷在嗓眼里。泄露出的,仅仅是微弱的喘息,不排除偶尔带出一个略高于喘息的音调。山玉心里有数,那个偶尔的音调,传不出五步,更出不了墙,除了樊鬼子,真鬼也听不到。
其实,从山玉迈进半架子厂房,山玉那个外人似乎无法听到的呻吟,像一把利剑,以一种可以判断和想象的形式,穿越那堵墙,跌进墙外那锅白菜汤里,被那几个人吃进了嘴里,咽进了肚子里,正搅肠子呢。
叫瘦猴儿的小子,放下饭钵,倏地起身。另一个叫魏其庭的家伙,好像料到瘦猴儿的去向,伸手扯了一把,没扯住。瘦猴子跳过乱石,轻手轻脚攀上脚手架,向没盖的厂房内探去,一脸的惊愕。
魏其庭见瘦猴子呆若木鸡,想象那里一定有了过瘾的戏,把瘦猴子给看进去了。
那时,魏其庭不认得山玉,当然,山玉更不知外面白菜汤旁,有个叫魏其庭的家伙,是合伙威逼樊鬼子的头儿。过后想想,他们那叫绑架,假如报了警,要判他们刑的。可那时山玉不懂,才免了他们的刑。
当天,山玉无奈回了家。樊鬼子没在城里絮窝,絮的是稻草窝,怕啥?心疼也没用,他自找的。山玉没章程管得了他。
鬼混去吧!
厂房完工结算时,厂主发现,樊鬼子像孙子,眼睁睁把钱给了魏其庭一伙。厂主问,咋回事?
樊鬼子道出真相,说,妈个巴子,欠他们钱。
厂主说,要知这样,我不给你干,让他们拿鸟钱!
樊鬼子说,拿不到鸟钱,他们拿我鸟命。
厂主说,反啦,没王法了!
魏其庭分完钱回来,抱怨说,鬼子,赔大了,我才趟上四千。我算傻账了,上一回的钱没堵齐,这回这不是白干了吗?!
樊鬼子急眼了,说,这个可是协议好的,没这个活,杀了我,你也得不到钱!你白干,我比你还白干。没见老婆找过我,家里揭不开锅了!快滚吧,没我,你们找屌活?
厂主说,看你奴隶一样跟着干,我还核计,你小子也知道奤腰了,原来他妈的被欺了。这年月,欠债的是爷,还没见过欠债当孙子的。凭这,你等着,我再给你弄个工程,把损失补回来。
樊鬼子感动了,嘴哆嗦,说,大哥,你有这话,我奴隶一把也值了。今晚我
请客!
厂主说,拉倒吧,分毛没得,请喝风呀?我请你。
魏其庭听出门道,心想,人和人不一样,到了鬼子这,坏事办成了好事。馅饼咋就不往我嘴掉?于是,大方地说,今晚我请你们。
樊鬼子一摆手,你给我停!吃你的我恶心,滚吧你!以后别再想吃我的食。
魏其庭,名挺知识。其实也是乡下人。和樊鬼子比,肚里有点墨水。可墨水再多也没用,学不会应酬,看不惯世道,只有吃人家的边角料,吃饱的时候并不多。
樊鬼子既然放了狠话,魏其庭要脸,便领他的手下,寻食去了。
这一回,山玉听说樊鬼子城里真的絮了窝,留了心眼。证据不准,口风挺实。终于,有一天,婆婆叨叨鬼子好久也不往家里拿钱了,山玉和婆婆说,樊贵这几年在外面没人经管,总让人家骗,钱都让人家熊去了。
鬼子娘也听说了鬼子城里絮窝的事,心里挺矛盾。儿子光棍似地常年在外混,能找个女人不算亏,说明儿子能耐!可一说到钱,心里就不平衡了,都说鬼子一年能挣十几万,家里却不见钱。听山玉这么一说,一咬牙,说,山玉,这鬼,是得看着,你去?
鬼子娘哪懂媳妇的心计,怕山玉打怵鬼子,试探地问。山玉拿出委屈状,说,我去好吗?樊贵不能烦我?不能打我?
鬼子娘说,他敢?看住他的钱,打你你就回来。
山玉心说,这娘太护犊子,咋不说,他要打你,我去打他。
其实山玉学精乖了,凭啥让他打?有了鬼子娘这张王牌,鬼子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把宝儿扔给了鬼子娘,一时忘了鬼子驴性,对鬼子娘说,为看住我们老樊家和宝儿的利益,我豁出去了。
山玉大无畏地再次进城了。
樊鬼子现在的工地叫绿水家园,在城中心。
如今樊鬼子腰粗了。紫耗耗的脸,有了亮色,还穿上了西服,觍起了啤酒肚。工人叫他老板。其实光杆司令一个,是挂斗子的包工头。
绿水家园八栋楼,开发商包给建筑公司,建筑公司分包给若干个施工队,施工队再按土建、水暖、电工、混凝土浇筑、塑钢门窗等环节,再分包给游击队。
樊鬼子打游击数年,凭啥本事说不准,虽没技术,人缘不错,关系不少,残羹总能得一勺。这次,他揽到了绿水家园刷外墙涂料的活儿。这活好干,吊在半空,有胆就行。当然,樊鬼子不会自己亲自干。招人,是他的强项。
说樊鬼子不往家里拿钱,不假。说他城里絮了窝,这回也不假。絮了个小窝,花的只是有数的小钱。大头钱,都垫在工程上。这两年,垫了快三十万了!就是说,工程不完,他网罗的人,工钱由他先付。说是先付,大多先付了零头,等工程完了,一起结算。说是一起结算,留尾巴的事也常常发生,找点毛病,你就得求爷爷拜奶奶,拖个年八不稀奇。就是这个活!就是这个规矩!想干,忍着。现在,仙山别墅还有十几万没收回呢!仅绿水家园,保证金就交了五万。钱不在手,也是钱。他的观点是,别人欠我的,说明我有本事;我欠别人的,也说明我有本事。活的就是这股劲!咋的?!
所以说,樊鬼子腰粗了。
见山玉不哼不哈来了,樊鬼子竟然没摔脸子,问,你咋跑来了?
宝儿她奶让我来的。山玉说。
干啥?樊鬼子问。
来看看呗。山玉又说,让我照顾你。
樊鬼子画魂了,听出了异味,说,屁。我不用你照顾,住一宿回去。
我不回去!山玉宁死不屈样。娘让我来的!回去咋说?
樊鬼子有心留山玉一宿,品品自己媳妇的滋味,却见山玉吃了秤砣般不知好歹,外加他心里藏着小算盘,就翻脸了,说,好,不回去,那你上那待着吧!樊鬼子手指破烂不堪的木板工棚。
山玉瞅瞅矮趴趴的工棚,不语。
你不走,我走!樊鬼子喊远处的一个人,你给我盯着点啊!说完,真就走出了工地。
山玉傻眼了。
远处那个人,愣愣地,望山玉。
这人就是魏其庭。
魏其庭食品厂工地见过山玉,可山玉不认得魏其庭。樊鬼子下令盯着,说的是活。山玉不知,以为让他盯自己,便使劲瞅魏其庭。
魏其庭被瞅羞了,抬头往半空喊,别啦啦,啦啦下来的都是我们的钱呀!
这话不假。樊鬼子精,包工包料。料由他按计划提供,可丁可卯,省了料,是他的,料不够了,浪费了,魏其庭们自己掏钱搭。魏其庭为此和樊鬼子计较过,说,这是不平等条约。樊鬼子哧地笑道,那你找平等的地方去吧!
魏其庭自认倒霉。谁叫自己没出息,没尿性呢?从上次在食品厂工地和樊鬼子分手,转了两年,又转到樊鬼子手下。这年月,有活儿就是爹,有奶便是娘。
半个月前,手里没活的魏其庭,站在绿水家园工地外,偷瞅了两天,才孙子样找到樊鬼子。再不说话,樊鬼子的活儿就分给别人了。
樊鬼子用眼眯他,骂,操你妈,你来干啥?绑我呀?还是赔礼道歉?
没等魏其庭说话,樊鬼子又骂,告诉你,你要张嘴赔礼,我就地拸倒你,提这茬儿,我羞。赶紧滚!
魏其庭不语。赔礼都不让,说啥?
樊鬼子掏烟,点燃,吐泡。
老樊,魏其庭终于开口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宏大量必有洪福,看在过去老面子上,用用我们吧。
魏其庭自以为肚里有墨水,才敢于给伙计们出面抻头,掉点架,不碍事,谁叫自己没尿性呢!
樊鬼子弹腿哼歌:
狼爱上羊啊爱的疯狂,
谁让他们真爱了一场,
狼爱上羊啊并不荒唐……
樊鬼子人不出奇,嗓子倒不错,一看就是一个久经歌房的主儿,起码不走调,字字清晰。歌声径直钻进魏其庭的耳朵,像似灌进了烧酒,把浑身的血加热了,脸也膨胀了,他噗地一声跪下,老樊,给个面子吧!
樊鬼子不为所动,脑袋连转都不转,继续哼:
狼爱上羊啊爱的疯狂
他们穿守世俗的城墙,
狼爱上羊啊爱的疯狂……
魏其庭终于泄气了,怒不可遏地立起身,扭头就走。刚迈出两脚,樊鬼子哼了一声,有种!
是可忍孰不可忍,魏其庭牛一样,疾奔而去。
樊鬼子哈哈大笑,说,有尿性你就再回头!
有尿性不回头,才是正理;有尿性你就再回头,到了樊鬼子嘴里,好像也成了真理。魏其庭竟然别不过劲,停住脚。
好马不吃回头草,只是未到回头时。六七天没接上活儿,再不见活儿,真要喝西北风啦!能不回头吗?
樊鬼子瞅见,回头的魏其庭眼珠子火红。这个红,和那年威胁他的红不一样,那个红可怕,要杀人样。这个红,再红,喷血了,樊鬼子也不怕。此一时,彼一时。老子有钱。老子就是老子。孙子永远是孙子!
过来吧。樊鬼子吐口了。
魏其庭没谢,只说,活儿上说话。
魏其庭的活儿,干得的确不错,狗一样听话。樊鬼子溜出去玩个三天四天,活儿照样干好,可谓尽职尽责。
樊鬼子往外溜,大体有两个去向。
一是回自己絮的窝。絮窝的事,早在山玉头回听说那阵子,就有了。那个窝很破,安在小旅店,和旅店老板混熟了,偶尔从洗脚店带回来个女子,是那种不太像样子的女子,出出骚气。男人嘛,总自己解决,憋屈。这么说,这个窝也算不上窝,旅店老板为了招揽长期住客,低价供的。现在的窝,才算是个窝,租的,一个月四百。女人是乡下的,女人自己说是被老头子打出来的。女人要求不高,管吃管住就行。樊鬼子城里待的时间长,女人经他一打扮,像个女人样。睡觉是一说,受用的是有人给他做饭了。一个月,有一千多块花销,挺好。连出租房的邻居,也看不漏他们的关系,都说你家媳妇挺能干。小半年了,眼瞅着要生出真情了。
另一个去向,要债。仙山别墅那十几万,不是小数,不盯紧了,又要把债连上,再像魏其庭那伙,绑了自己,那可就麻烦了。当然,想要回那些钱,平日不出点血,不领人家去洗脚,去喝酒,去找小姐,去卡拉OK,不联络感情,也是不成的。所以,三天两头,他必须往仙山别墅跑。
山玉突然跑来,樊鬼子措手不及。再进自己絮的窝,就不那么自然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女人叫香。香说,咋回来这么早?
樊鬼子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还没做饭呢。香说。
樊鬼子说,有啥算啥,对付点。
香不满地说,又咋地啦?拿出这个样。晌午我就没吃饭,想省点钱,等你晚上一起做点好嚼的。给钱,我去买。说完,提起买菜的袋子。
樊鬼子不耐烦了,问,昨天拿去五十,花哪去了?
香说,买了十组彩票。
樊鬼子火了,彩你娘个头!想钱想疯了?
樊鬼子很少发火,香平日也不惹事。混熟了,混出感情了,人就发贱了,脾气也大了。香翻脸说,买个彩票算屁,二十块也心疼,我白给了你咋说?
樊鬼子驴性上来了,白给我?我白养你呀!都把你养白了,养胖了,还养出白眼狼了?
香把手里的提袋一仍,我不做啦!转身上了床,把被扯上头。
樊鬼子哪听邪,说,我回来吃,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没吃的地儿呀!说完,把门一摔,走了。
樊鬼子说的是实话,外面酒肉伙计不少,哪不能对付一顿。回来,是家,他不回来,香就凑附,真像老婆样。可此刻管不了那么多了,山玉突然来了,心里犯鬼,不痛快么!
樊鬼子街头饭馆草草吃了晚饭,为难了。回窝?还是回工地?最后,是山玉的影子晃了他的心,牵他的脚回了工地。要不是香拿出张狂样,樊鬼子根本不想回工地,他想把山玉逼回乡下。没地儿住,不回去上哪?可狼心狗肺的想法,偏偏没得逞,让香给搅了。其实,香搅了,他也可以不回来,小旅店遍地都是,二三十元一宿,花得起。去澡堂子也行,二十块泡了澡,躺上一宿,高兴了兴许还能找个小姐陪陪,再花几个钱也划算。回来了说明啥?一日夫妻,说不上百日恩,星星点点的牵挂,狼和狗都有。
天黑了,别把山玉丢出事呀。
樊鬼子真就这么想了一下。
工棚前的空场上,魏其庭们在灯下甩牌,斗地主,门口木架子上摆了东倒西歪的碗碟,一只流浪狗在默默添着剩食。
魏其庭见樊鬼子回来了,就说,你媳妇搭我们的伙了,给钱啊。
樊鬼子心里没底,走后不知魏其庭和山玉说些啥,山玉又去了哪里,就寡淡地说,就你那伙食,猪食,还要钱?
魏其庭说,猪食你媳妇也吃了。等你呢,快去吧。魏其庭的嘴朝工棚西头噘噘。
樊鬼子斜视工棚西头那间房,灯亮着。他拿出不屑样,继续看牌。
下午樊鬼子把山玉甩在工地,独自走时,山玉做了壮烈的准备。鬼子冷眼,早想到了。见鬼子走了,她没往深想,事先没和鬼子打招呼,生气归生气,媳妇来了,还能真不管?他丢得起人吗?呆了一会儿,山玉问魏其庭,樊贵住哪?
魏其庭没说。不好说。人家媳妇来了,能说他外面可能有窝?当然不能,惹翻了鬼子,还想算钱不?含糊点说吧,就说,他忙,没准住哪,有时也住板棚,和我们住一起。就用嘴指指西头那间工棚。
山玉走过去。每过一个门,往里瞅一眼,几乎一样,砖头上樘木板,堆了一些破烂铺盖,骚不骚,臭不臭,滚出恶心味。怪不得那次去食品厂工地,鬼子楞是不让她进工棚,在露天厂房把她干了。那会儿不理解,现在明白了,男人窝里的骚气,胜过女人。鬼子竟然知道在老婆面前要个脸呢。
山玉摸不准鬼子究竟住哪一间,回头望望魏其庭,魏其庭挥手指点说,西头
那间,樊贵没事在那歇着。
山玉进屋一看,空堂,冬天生的炉子,还架在地中央,墙上贴的几张纸画的
表,和吊在半空的本本,落了灰,黄黄的。木匠架子上面,放了刨花板,桌子不像桌子,床不像床。看样子,早没人待了,灰能揭成卷儿。
这咋住呀?山玉愁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天麻黑了,山玉甩了头,拿出乡下女人的泼劲,噼里啪啦,开始打扫空堂屋里的灰尘。
魏其庭们不知樊鬼子和山玉正闹鬼,从楼里干活下来,琢磨,她是想在这住呢,那就帮帮吧。于是,大家伙动手,三下五除二,屋里利整了。
魏其庭问,老樊咋还没回来?
山玉嗯了一声,不答。
魏其庭玩笑说,让老樊晚上请你下馆子。
山玉又嗯了一声。
魏其庭们开饭去了,吃到一半,还不见樊鬼子回来,也不见山玉出来,心里有了谱,俩人拗上了。不忍心,就派瘦猴子,送给山玉一碗土豆汤和一个馒头。
瘦猴子回来说,樊鬼子媳妇在抹眼泪呢。
魏其庭眨眨眼,什么也没说。
后半夜,魏其庭的牌局散伙了。
樊鬼子偷偷瞅西屋,灯已经灭了。他犹豫一下,去了工地甲方办公室,找到值班工长,说借床被服,要干净的。
工长说,今晚不走了?那就搁我这睡吧,比工棚舒服。
樊鬼子说,和那帮家伙玩玩,睡得晚,别打扰你。
工长当然不希望外人打扰,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八成新的被服,笑说,用一宿,一盒红塔山。
樊鬼子说,没问题。
正要走,工长问,不对呀鬼子,你是不是找了小姐,人家嫌你被子脏,才来借的,你可别给我弄上熊(方言,指男人精液)啊!
樊鬼子嘿嘿笑,说,还找老姐呢!说完,也不解释,乐颠颠地走了。
山玉等不回樊鬼子,心酸,无主,甚至后悔。但她很快就灭了杂念。既然来了,就不能轻易回去。她把从家里拿来的褥子面,铺在木匠架子上,用包袱当枕头,闭灯躺下了。
隐约听到门响,山玉骇声问,谁?
我。樊鬼子鬼祟声。
木匠架子高出半个炕,山玉没深浅,下地重重墩了一下,哎呀一声,拖着疼腿去开门。
樊鬼子夹着被褥,往木工架子上扔,问,真不回?
山玉轻声说,不回。
樊鬼子说,可没好住的。
山玉问,你住哪?
樊鬼子说,这么多年,我哪不能住?夏天那会儿,我躺在楼顶上也能睡。说话挡,把灯拉亮。
破屋变了。没灰,杂物规矩了。再看山玉,小褂贴身,脸膛鲜红,睡的,还是被泪泡的,说不准。鬼子的心,动了一下。
你咋睡,这么高,滚下呢?樊鬼子问。
山玉不语。她睡觉老实,再窄,也能凑付。加上鬼子可不行。不过,看鬼子回来,还夹来被褥,山玉心热了一下,好坏是自己的男人,将就一宿无妨。
咱俩先将就一宿吧。山玉说。
樊鬼子原本不确定是否和山玉住工棚。山玉要是仅住一宿,明天回乡下的话,他一定要把山玉请到条件好一些的旅店。媳妇来一趟不易
。山玉既然不想走了,又没计较下午把她丢在工地的事儿,将就就将就一宿吧,悔悔那个炸刺儿的香。樊鬼子说,我去搬块门板。
山玉说,算了,三更半夜,别弄动静。
樊鬼子说,老子的地儿,弄动静也没管我的。
樊鬼子蛮劲,一下扛回两扇门,木棱子垫上,床就有了。
山玉早早抛了怨气,露出笑脸,把被褥打开,先坐了上去,说,快歇吧,再磨蹭天好亮了。
樊鬼子把灯拉灭,转身坐上门板床,把手一下子伸到山玉怀里,摸住那对鼓鼓的奶子。
山玉哼了声,小声说,把衣服脱了。
其实山玉对鬼子的动作向来有些恐惧。粗鲁,特狠,得不到可以期待的从容和体味。那种疼,盖了想要的滋味。可这一刻,没有了恐惧,甚至想得到那个狠劲。山玉骂自己,贱,没脸。
慢点,山玉先说。可碰上了,山玉立马哼上了,控不住。哪知鬼子也叫上了。山玉提醒,小点声。
樊鬼子像猪,吧唧吧唧啃,甚至动了咬……
天放亮,工棚外的动静杂了。山玉醒了,起身。鬼子薅住她,说,再睡一会儿,才五点,他们撵活。
山玉没表,以为外面升了日头。
三天不见樊鬼子,香毛了。吃食不愁,平日多少昧些零头,十天半月饿不着。可一想到樊鬼子真尥岗(方言,丢下不管的意思)了,和他睡了大半年,屈不屈呀。
倒霉鬼,别把我惹急眼,急眼了我也尥岗。香愤愤骂道。
樊鬼子像听见了,干咳一声,进来了。
香忽扇忽扇眼,一时语塞。
想尥岗?樊鬼子嘿嘿了一声。
香眨眨眼,缓了口气说,你尥了,我在这做啥?
樊鬼子没理茬,严肃地说,工地有事,我得盯着。说完,去柜子里拿换洗的衣服,之后,扔给香一张五十块的票子,说,省点花。
香见樊鬼子又要走,脸色终于挂不住了,怒声道,你还是男人呀?想散伙儿呗?散伙我不怕,你也讲究点,回家还得路费呢!
樊鬼子说,我请你呀?操,愿打愿挨!又警告,别不识数,走,悄默声走,不走,老实待着,别找不自在。
香心想,坏了,鬼子真翻脸了。咋说翻脸就翻脸?急三火四往哪走呀?香一时没了主意,默了声。
樊鬼子果真拿了衣服,推门走了。
香这才悔过劲,全身的血猛地涌上头,把脸憋红了,把眼泪涨出来了。突然,她动作粗野地把自己的衣服,化妆品,零碎杂物,快速打包,像似身旁有外人,特意做给人家看。一鼓作气,竟然打出三个包。咋拎?她又一屁股坐到床上,哭出声,骂上了,我咋这么倒霉,又遇上个驴,我哪对不起你,你给我摔脸子,你要真不想过,把话说真了,谁还赖着不走呀!我欠你的呀?你欠我!我凭什么和你睡,睡小姐还得给钱呢,不给,挠死你!我不比小姐强呀,起码我比他们干净……你个倒霉鬼……香由骂,变成自泣自语,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连自己也听不见了。
香睡了。
睡觉这个东西,很奇怪,令人悔肠,能把坏想法悔成好的,也能把好想法悔成坏的。睡前,香是下了决心要尥岗的。醒了,又不想和鬼子计较了,自己软一下,希望鬼子也能软,当面不软,过后软也行,寻思开了,回来买件小衫哄哄自己,凑合过吧。自个儿的家是回不去了,有地方猫着,总比回家提心吊胆强。
香在老家有男人,有孩子。男人是个窝囊废。婆婆欺负香,男人也不敢放个响屁。过年前,村上要发高速公路征地补偿的钱,婆婆借口娶香时家里欠了外债,想独吞属于儿子那笔钱,故意找茬想把香撵回娘家呆几天,以便代儿子去村上领取那笔钱。香不干,也不走。婆婆又借香把做的豆腐不小心洒在地上,拿起烧火棍擂了香的脖子,把香擂疯了,上去抓住婆婆的头发,把婆婆怂倒,跌倒在锅台角,耳根直淌血。香吓出了汗,再看看傻呆呆的男人,她没做二想,拎几件衣服溜了。不溜不行呀,那个泼妇小姑子回来能整出她的尿!
后来听说小姑子纠集一干亲戚去了香的娘家,想撒野。娘家在外县,娘家人不想硬碰硬,怕香以后回去再吃亏。可街坊邻居向里不向外,也纠集了众乡亲,还把派出所的请来了,小姑子愣是没撒成野,骂了一个钟点,灰溜溜回去了。临走放言,香回去,要活扒她的皮!
香不得不失踪。
香就进了城,经人介绍,挂上了樊鬼子。
香梦里还说,自个命不济呀。
又经一宿,香的想法又变了。樊鬼子是在逼我走呀?樊鬼子心里一定有鬼!走也不能空手走呀!
蹬蹬蹬,香跑到绿水家园。
樊贵在哪?香问了一圈,竟然没人认得。她又说,樊鬼子,鬼子。
有人恍然,樊鬼子叫樊贵呀。就手指工棚,说,那边那排房,西头。
香来到工棚前,见山玉在水龙头下洗衣服,问,大妹子,知道樊贵住哪?
你是谁?山玉惊觉觉问。
香说,我是他家的。说得挺腼腆。
山玉身热,心躁,问,哪个家?
香想想说,啥哪个家?我们自个儿的家呗。
山玉心颤了,扫一眼香,不像乡下女人,也不像城里女人。山玉想到了樊鬼子絮的窝。为了整明白,端出证据,山玉稳稳心情,说,他出去了,找他有事?
香问,他啥时回来?
山玉说,不知道。有事,我告诉他也行。
香说,让他中午回家吃饭。
山玉哑了。心抖了。抖得难受。她想薅住这个女人,问个明白,可她不敢,她怕惹出乱子。
这会儿,魏其庭从楼上下工了,嘴对水龙头喝,咕咕喝个饱。问山玉,她找谁?
山玉不想说,也怕说不明白,就说,找樊贵要钱的。
香急眼了,反驳说,我不是要钱的,我找他回家吃饭,我是他媳妇。
魏其庭愣住。瞅瞅山玉。山玉脖子都红了。
魏其庭一下子明白了,说,这是樊贵的媳妇。指山玉。
香傻了,慌慌退步,险些被拌倒。之后,扭身,走得飞快。
魏其庭再看山玉,山玉早已拱进工棚了。
魏其挺想,有戏看了。戏外的人,只有观戏的份,进不了戏里。伙计们陆续都回来了,魏其庭神叨叨说,晚上看戏吧。
瘦猴子问,啥戏?
魏其庭说,没名,看就是了。
樊鬼子此刻正吃在砂锅居,请仙山别墅的小脑袋喝酒。
仙山别墅断断续续停工三四年了。说是未经审批先干了,属于违章。几次叫停,几次复工,干了半架子,又被捅上电视,才真的停下来。听说,不但要停,还要推倒。
当初樊鬼子承包土方。山形不规矩,地质条件差,他雇了两台推土机和三台挖掘机,像啃骨头,啃了三个多月才啃下来,延误工期二十天。这下搅不清了,工钱一直拿不到手。今天说工程款没到位,明天说延期问题要研究,后天说等完工再说。小胳膊扭不过大腿,忍吧,好菜不怕晚,既然能拿到这个工程,人情自然藏在里面,别伤了。为了表达自己和开发商心连心,最后工程叫停那天,他站在山坡上,开骂了好像这群别墅是他开发,他骂的不是开发商,而是政府。
有一天,难得露面的开发商董事长陪几个官员来到工地。这位董事长,神定气稳,面露微笑。钱可是他投的呀,眼看打水漂了,还能笑出来?樊鬼子不解,突然张口,替这位董事长大骂官僚腐败,不把钱当钱,都他妈的是败家子!人家董事长夹都没夹他一眼,和那几个官员转一圈,拱进轿车走了。
小脑袋嘲笑樊鬼子瞎操心。
樊鬼子说,我不是为了我的钱,我是为了你们呀!
小脑袋说,你那几个钱算啥,洗不了几只脚,人家投了几个亿,还没嚷,你嚷啥?我还没嚷嚷呢!
樊鬼子说,人家是爷,你是爹。儿子找爹不找爷,你说,我的钱啥时给,我们好另找活呀!
其实小脑袋不算爹。顶多算小爹。他姐夫是仙山别墅二手包工头,他是管钱的小舅子。
小脑袋说,都走吧,去别处找活吧,看不出来呀,这工程干和不干,是你我说了算的吗?别不识数,这么大的事,等吧。
樊鬼子经历多,看出仙山别墅的事挺大,让小脑袋马上给钱基本无望,就揽别的活去了。不过,偷空总会往小脑袋这跑,探探底儿。前几天去过一次,更夫告诉他,说小脑袋月八没来了。樊鬼子又问,出纳也不来了?更夫说,小脑袋不来,她来干什么!
最近几天,山玉和香,把樊鬼子搅得没心情,就凑了麻局,耍耍。瞎猫撞上死耗子,逮住了小脑袋。局上两人没提仙山别墅的事,都是圈里人,哪句话说不妥,自找没趣。为套住小脑袋,别散局溜了,樊鬼子特意给小脑袋点了两个大炮,把平日洗脚的钱点了进去。小脑袋心领神会,麻局散伙后,没溜儿,主动要樊鬼子请客。
这时,半斤老烧进肚了。
小脑袋还是那句话,他不给我,我拿啥给你?你打官司我不怕,找劳动监察我更不怕,弄大了,也算替我要钱了。
樊鬼子早混出了经验,当小包工头的千万别打官司,除非你不想圈里混了。再说了,打了官司,也不一定要回来钱。
樊鬼子可怜兮兮说,你是骆驼,死了也比我这小驴蛋子大。你从别的工程给先挪点钱,我真揭不开锅了,那些穷小子,弄不好又要把我绑了。
小脑袋说,绑了好呀,有吃有喝,你怕啥,谁敢杀了你不成?
樊鬼子说,兄弟,绿水家园押上五万,你这压了十几万,我是谁?穷斗子,赚吆喝,挣几个钱,全押了。开发区我又弄了一个工程,要押金十万。你说我接不接?行行好吧。
小脑袋说,又是这一套。行,下礼拜找我,我想法给你挤一点。就一点啊,别指望多。
樊鬼子一高兴,说,走,洗脚,我给你找个妞。
小脑袋一摆手,嘚,你找的妞,没劲。你痒痒,你去吧,今个我得回家伺候老婆。
樊鬼子心说,外面是个尖儿,回家是团面,城里男人都他妈地软。伺候老婆还好意思说,哪赶上我们,家里家外,都有女人伺候。
送走小脑袋,樊鬼子又犯愁了。回哪?
第一个想回的地儿是香那个窝。香有香的好,炸刺儿归炸刺儿,办那事敞亮,不像山玉,遮遮掩掩,特没劲。可香的炸刺儿,隐隐作痛。一咬牙,一跺脚,不回,再嘞她两天,不知天高地厚,等老子再回去,要么给我走人,要么给我乖乖听话。
回工棚?工棚不像家样。做饭不得把,放屁搂不住声。和山玉干事也别扭,听不到山玉猫样的叫。那也回吧。
夜大深,工地没了人声,只有照明灯静静守着。樊鬼子深一脚,浅一脚,摸到西头,摸进屋,脱了衣服摸上门板床,再把手摸进山玉的怀。
山玉甩手把樊鬼子的手弹了回去。樊鬼子想耍驴,可酒精上劲了,瞌睡虫放了出来,眼皮沉重,裆上那个东西好像也丢了,驴性也就熄灭了。
山玉咬牙憋气。白天那个女人在脑子里晃来晃去,晃出鬼子和那个女人滚在
被窝里,把山玉的心,滚揪揪了。弹回鬼子的手,是第一步,第二步正想咋办,鬼子呼呼睡过去了。
有一个人没睡。预计有好戏看的魏其庭。他听到了樊鬼子的脚步声,却没听到山玉和樊鬼子的吵闹声。他失算了。
失算了,就成了谜。是谜,也是秘密。是秘密,就不好往外说。大伙儿把昨晚魏其庭说的戏,早被梦睡丢了,丢到脑后去了。可魏其庭没忘。清早,魏其庭远远偷窥西头。山玉先出屋,没事样。后来樊鬼子也出来了,去墙角撒尿。
魏其挺想,山玉怕呀,乡下女人,没见过世面,怕惹恼了樊鬼子,甩了她。他替山玉悲哀了。
再见魏其庭,山玉低眉,红脸,不说话。魏其庭肚里装了那个来找鬼子回家吃饭的女人,再见山玉,同样有了躲闪的眼神,寻不到落眼神的地方。感觉到了也无奈,恨自己,不如不装那个秘密。
半晌,山玉发现工棚外有个小孩,男孩,两三岁样,被一个老头扯着。不一会,魏其庭从楼上下来,听男孩叫魏其庭爹。魏其庭叫那个老头也叫爹。
孩子闹,哭,魏其庭束手无策。
那个老爹说,孩子饿了。从筐里拿出东西,说,凉了,给热热。
魏其庭说,没热的地方。说没热的地方,就想到了山玉屋里的液化气罐,就往西屋瞅。
山玉觉得他在瞅,不理,低头。
嫂子,魏其庭说,我孩饿了,搞气罐给热一下。
你孩?山玉问。
魏其庭嗯了声。
拿过来吧。山玉说。
魏其庭举过来。
山玉看,竟然是粥。干粥,成坨了。山玉说,这咋热?
魏其庭说,用气哈哈就行。
山玉说,哈了也……算了,我这有油炒面,还有饼干,拿去吃吧。
魏其庭窘样,不说不要,也不说要,杵那不动。
山玉回屋,几分钟,喊,让孩过来吃吧。
孩像小狗,吧唧吧唧,吃得香。
魏其庭的爹,看出了泪花,说,饿的,饿的。又说,其庭,能带两个钱走吗?
魏其庭不语,瞅山玉。
山玉有账,知道欠他的工钱。樊鬼子说过,每月只给饭伙钱,一人三百,其余等完工才给。这是规矩。山玉早懂了。
魏其庭瞅山玉,小声问,能先支点?
山玉有账可没权。山玉摇头,不语。
魏其庭让他爹在这歇着,他要上楼去干活,说吃晌再说。
魏其庭走了,山玉问他爹,孩妈没来?
他爹告诉山玉,其庭的媳妇去年得病死了,家里欠了六七万的外债。怕孩想他爹,怕孩和爹生分,他一年来城里两三次,爹见了孩,孩见了爹,也往回捎几个钱。
山玉心热了,也软了,钱的事她不敢答应,便把屋里孩能吃的,都给孩包上了。
樊鬼子站在楼下,瞅香住的窝,窗亮着灯,暗暗的。香生活仔细,怕费电,樊鬼子不在家,从不开大灯。樊鬼子的心暖了一下,那五十块钱该花光了。教训一顿,多少有些过火,能让香长记性就好。赔个礼吧,香也不易。
樊鬼子敲门,屋里没反应。再敲,还是没反应。不祥之兆瞬间揪紧他的心。遇事想不开的乡下女人,不是上吊就是喝农药。
樊鬼子掏出钥匙,颤颤地捅进锁眼,慢慢拉开门,缩头缩脚探向里屋。昏暗的壁灯下,床上空无一人。樊鬼子急忙去了厨房,还是没人。他喊了一声香,去了厕所,也不见香。等他再转一圈后,发现床上和地上散落着几件破损的内裤和袜子。
香尥岗了。
樊鬼子长嘘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床上,压气了。说不上舍不得,觉得欠了人家,自己是不是做绝乎了?
难得樊鬼子生出人味,羞了自己,也羞出困意,扯出被子,蒙头躺下,像伤了心的女人。
走吧,走吧。樊鬼子眯了一会儿,想起了山玉。这窝该让给山玉了,包工头的老婆住工棚,不好听。可又想,不成,这窝多少沾了女人味,一时半晌净不出,山玉觉警就不好了。再说,街坊邻居虽不熟,换了女人总有点那个。
樊鬼子决定,窝先留着,租期不到是一说,夜里接长补短泡个妞也方便。
樊鬼子心情大悦。香走了,卸下了那个丢荡在心里的不安。
狼爱上羊啊爱的疯狂,
谁让他们真爱了一场,
狼爱上羊啊并不荒唐……
回到工地,樊鬼子说话的气儿也粗了。可进了西屋,发现山玉脸色寡淡,本不多的笑意,绝了。
去他娘地,又使女人小性子了。樊鬼子想。顶个屁用!我怕谁!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魏其庭来了,跟樊鬼子说,我孩来了,我爹要带几个钱回去,看看先给支几
个?
樊鬼子不加思考,说,想啥呢?哪来的钱?别人欠我的不知道呀!咋不懂规
矩了!
魏其庭说,特殊情况。
樊鬼子说,哪个不是特殊情况?我特殊情况你咋逼我?别没事找事,坏了规矩!
魏其庭不走,也没话,杵在那。
山玉坐在长条凳子上,低头。一直低头。那个找樊鬼子回家吃饭的女人被魏其庭瞧见了,心里格机。家丑呀!自个也丑呀!为啥自己昧着不说?魏其庭咋看我?只有低头。等低累了,抬起头,魏其庭不知啥时走了。
山玉和樊鬼子说,给他两个吧,看孩挺可怜。
樊鬼子说,可怜个屁!还其庭呢,我问他咋起这个名,他还恬不知耻说,说他爷给起的,能支起一个家。狗屁,自己都支不起来!
山玉说,管那个干啥,啥名不名的,欠他就给他几个。
樊鬼子说,做梦,工程上不给,别想。我也不给!
山玉知道樊鬼子卡里有几万,放在她的枕头瓤里。她也懂樊鬼子说的规矩,可面对魏其庭这样一个大男人,可怜样,心里不落忍。还有,魏其庭瞧见那个女人找鬼子回家吃饭,给了魏其庭,也好遮盖遮盖。就说,给他几个吧,卡里不是有钱吗?
樊鬼子说,有钱就给呀,欠我的人都他妈的有钱,哪有主动给的。我傻呀!
山玉说,看孩儿面,就给一点。
樊鬼子说,看孩儿面?他看过咱孩儿面吗?他看过你的面吗?
山玉问,我咋啦?
樊鬼子说,那年你领咱孩儿去找我,我就是被他绑了。
山玉一惊,他?不像呀!
樊鬼子哼了声,这年月,急眼了,人也做鬼事。
山玉不再言语。
后半晌,樊鬼子出了工地,魏其庭又来了,奔山玉来的,说,给求求情,不能让我爹和孩儿空手回呀。
山玉想了想,说,我都说了,他不肯。
魏其庭问,真替我说了?
山玉说,真说了。他说那年是你把他绑了,逼他给钱,我也想起来了,我看见你了。
魏其庭慌忙解释说,那事早过了,我也赔不是了,要不他能要我来这干吗?再说,那个活,工钱是顶了,可顶的钱是上个工程的钱,那个厂房工钱我是白干的。
山玉听说过,就说,他也没得呀!
魏其庭说,你行行好,我那也是没辙了,干一年拿不家去钱,我都要自杀啦!你给我说说,你和他说,这个活,虽然给的不高,我都卖了命了,为啥,为了还那个人情债么。我讲良心!
山玉不语。
魏其庭又低头,久久不抬起。
山玉受不住了,说,我再和他说说吧。
魏其庭要流泪了,连说,谢谢,谢谢,谢谢。
夜里,樊鬼子晃荡回来。山玉没睡,等他,想说魏其庭的事。酒味熏鼻,导出山玉闷气,樊鬼子的手刚搭在山玉屁股上,山玉把屁股一扭。黑影里,樊鬼子嘻嘻地煽了山玉屁股一巴掌,不理不会了。
山玉想,不行,气不得,还要说魏其庭的事,就翻过身,难得柔情地说,不怕喝坏了胃?
樊鬼子说,咱这胃给俩都不换。
山玉说,那个魏其庭挺可怜,给他点钱吧。
樊鬼子烦了,说,你咋又提他?我告诉你啊,别给我扯犊子,卡上的钱一分不准动!我有用!
山玉想起那个找樊鬼子回家吃饭的女人,说,有啥用?给野女人花呀?
樊鬼子忽地坐起,说啥?
山玉说,我给你留面子,你在外絮窝你以为我傻我耳背呀。
樊鬼子站了起来,你再说说。
山玉瞅不见鬼子的表情,继续说,我告诉你,别不自觉,那个女人前天还来找你回家吃饭啦!
樊鬼子哑巴了,啥时?
山玉说,前天,当我面,当魏其庭面说的。人家魏其庭还给你挡呢!我告诉你,娘让我看着你,我给你脸,你别不要脸。要不,你就给魏其庭点钱,堵堵他嘴!
樊鬼子酒醒了,喝道,堵他嘴?我怕他?哼,男人哪有不找女人的,我愿意,我还找。给谁也不给他!你把卡给我!
山玉说,不给,娘叫我收你的钱。你离我远点,再也别碰我!
樊鬼子奸笑,小样,还炸刺儿。说着,伸手扯山玉的枕头。
山玉死死抱住,喊,你给我滚!再也别碰我!
樊鬼子又驴性上了,抬腿给了山玉一脚。
山玉嗷地尖叫。
樊鬼子不算完,又照山玉脸上甩两撇子,把山玉打哭了。樊鬼子从枕头里掏出那张卡,骂,小贱,给个好脸,不知姓啥!说完,穿上衣服,把门一摔,走了。
山玉的哭,破了夜的静,空旷的工地上,如夜猫叫春,嘤嘤嘤,拐弯抹角,钻进东头工棚。睡死性的,听不见,魏其庭却听得真真的。
日头出来了,魏其庭见西头屋没动静,感觉不妙了。这个点,山玉早起了,樊鬼子也不睡早。他顺墙根溜过去,大胆把头举上窗,见山玉死一样卷在床板上,却不见樊鬼子的影。
魏其庭不敢敲门,怕惹是非。上楼干活后,心总吊吊,频频扭头瞅工棚。
瘦猴子小声说,夜里,我好像听西屋叫了,不像叫床。
魏其庭不应,想,山玉昨夜一定被樊鬼子打了。
终于,魏其庭瞅见山玉门开了。山玉斜身小步走出来,慢慢的。魏其庭立刻定了,山玉昨个夜里被樊鬼子打得不轻。
吃午饭挡,魏其庭去了西屋外,仅问一句,为啥?
山玉不语。
为我?
山玉还是不语,泪却流出了。
魏其庭刚想再问,山玉说,别再问了。
魏其庭确定,那就是为我了。疚得难受。
樊鬼子狠下心要把山玉甩了,三天不朝面,不信你不滚回乡下。樊鬼子回了自己的窝,仅仅待了一宿,空荡荡的屋子,香的影子晃来晃去,鬼魂一样闹心。既然香走了,何不把山玉整过来。赶不回去,就给我乖乖窝里待着,伺候老子。老子也该有个家样了。至于邻居咋看,去她娘地,管那么多干啥。这年月谁管谁呀。
樊鬼子再次回到工棚,横着脸,对山玉说,我絮窝不假,我一个大老爷们,你让我干靠呀!不絮个窝,钱花的更多。那个女的让我赶走了,窝给你了,从今以后,你把它收拾得像个家样,别没事找事!想去就跟我走,不想去,别说我不客气,马上给我滚回去看孩子。
山玉又没章程了。正想和鬼子进一步计较挨打的事,鬼子却说那个女人把窝腾出来了,便觉得自己胜利了,鬼子醒悟了,挨打也值了。于是,痛快地搬了家,住进了鬼子那个曾经为别的女人絮的窝。
仅仅住上两天,山玉心里美滋了。山玉和鬼子说,把妈和宝儿接来?过过城里生活。
樊鬼子说,妈不能来,妈撇不下家,等把宝儿接来玩玩行。
山玉的脸灿烂了,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小锅饭也做得有声有色,樊鬼子回来也勤了。夜里和鬼子做那事,也能放嗓子叫了,叫得很舒坦。要说别扭,就是对门邻居女人碰见她,闪忽闪忽眼,像见瘟神似的,把门关得贼响,能把山玉的心震出嗓子。
再见面,山玉先给人家笑脸。摔门声轻了。
再见面,山玉还是给笑脸。门不摔了。
再见面,山玉问人家,下班了?人家啊一声。
再见面,山玉问人家,买菜去呀?人家露了笑意。
再见面,人家主动问,你是他媳妇?
山玉说,是呀。
人家啊啊两声,不再多说一句。
山玉听出话里的味,心酸倒胃。想起那个叫鬼子回家吃饭的女人,心就憋屈,憋屈成眼泪。眼泪放出了憋屈,山玉安慰自己,鬼子改了就好。
一日,天下小雨,山玉拿出雨伞,准备出门去菜市场,正巧碰见邻家女人从外面回来。邻家女人悄悄对山玉耳语,说,那个女人在楼下晃呢。
哪个?山玉问。
原来在这里住的那个。
山玉一惊,脸红了。犹豫一下,欲言又止。
邻家女人还算不错,说,你先别出去,是不是来找麻烦的。说完,独自进了自家屋。
山玉返身回到屋里,透过窗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瞅见了那个叫鬼子回家吃饭的女人,正矮在对过屋檐下,东张西望。
这是一个咋样的女人?再瞅瞅,挺顺溜的女人。从上次在工地上听说山玉是樊鬼子的媳妇,转身跑的那一瞬间,山玉觉出这个女人不是那种坏女人。
夜里,樊鬼子回来。山玉憋不住了,说,那个女人来楼下了。
樊鬼子一愣。遂问,她找你了?
山玉说,没。她想找你吧。
我不理她。樊鬼子拿出绝情样。
挺可怜。山玉说,再来,你问问她?
问啥?
山玉眨眨眼。是呀,问啥?
你别管。樊鬼子说。我不见。
山玉说,她不像缠人的人。你不见,明天要是她再来,我见。我问她想干啥,要脸还是不要脸。要脸,我客气点,要是不要脸,就骂她,把她骂跑,省得再缠你。
其实,樊鬼子接过香的电话,香说,你媳妇来了,我走。香要离开这个城市,她想和樊鬼子要几个钱回家。她想,樊鬼子驴是驴点,你媳妇来了,我不打不闹,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给个千八也行,还不至于那么绝情吧。樊鬼子谎说,他在外地。这回樊鬼子见山玉发了善心,就说,我不见,明天看见她,你给她八百。她也不容易,乡下的,出来躲难的。说完,从兜里掏出钱。
遗憾的是,从那以后,山玉再也没见到这个女人。
绿水家园的外墙涂料工程完工了。樊鬼子仅仅兴奋两天,就蔫了。他告诉山玉,甲方不结账,说等整个工程交工验收后再付。他说,又他妈的让魏其庭给缠上了。
山玉问,还能绑你?
樊鬼子说,绑我?我抽了他的筋!
山玉默了言。为魏其庭,挨了鬼子揍,提起心就酸。
樊鬼子说,我想在家里请一次客。
山玉问,请谁?
樊鬼子说,谁,欠我钱的。
山玉说,我可不会做城里的菜。
樊鬼子说,上饭店叫几个,自己再做两个。不是为了吃,玩玩麻将,沟通沟通感情。
山玉挺高兴。樊鬼子能在家请客,不是坏事,说明他待见(方言
,高看一眼的意思)自己。于是,仔仔细细把自己打扮一番。
等客人来了,山玉一眼认出仙山别墅的小脑袋。
小脑袋眨巴眨巴眼,不说他见过山玉,和一同来的人说,鬼子有福,家里藏个漂亮媳妇。又问鬼子,是真媳妇还是假媳妇。
樊鬼子说,有证的媳妇。
小脑袋说,还有没证的媳妇呗!
樊鬼子嘿嘿笑,说,没证的媳妇敢让你见?
山玉腼腆,听了心里不舒服。可不舒服归不舒服,鬼子的面子很重要。她知道,鬼子请客,目的为了讨债。
樊鬼子见山玉收拾得漂亮,心情大爽,麻将桌上和饭桌上,叫三喝六,把麻将打得咔咔带响,把酒喝得直吧嗒嘴。
等麻将散局,客人走光了,樊鬼子的脸黑了。山玉以为自己哪做的不妥,心虚虚的,等樊鬼子发脾气。樊鬼子终于开骂了,骂的不是山玉,骂的是玩麻将的人,他妈的,白喝了,我还搭了两千多,没一个肯吐血!
山玉问,咋了?
他妈的,樊鬼子继续骂,小脑袋答应我好几回了,这回是他要我在家里请客,说他要挪些钱给我,他妈的,刚才又变卦了。妈的,别把我惹火了,火了我要他吐血!
山玉说,那个小脑袋,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一连几天,又不见樊鬼子的影了。山玉习惯了,想,再不回来,我就回乡下,把宝儿接来,给自己作伴儿。城里生活,山玉喜欢。他正要给鬼子挂电话,鬼子拱进屋,一脸的煞气。
咋了?山玉问。
樊鬼子慌慌忙忙收拾东西。
干啥?山玉又问。
樊鬼子说,我去堵堵欠我钱的。有人找我,就说三四天没见我了。
山玉说,我想回趟家,把宝儿接来。
樊鬼子想了想,说,先别接,等我信儿再接。
山玉觉得奇怪,鬼子从进屋起,就没正脸瞅她。
你去堵谁?山玉问。
樊鬼子说,甲方老板的家。问那么多干啥!
樊鬼子匆匆忙忙走了。
傍晚,门被敲响。山玉问,谁呀。
门外传来魏其庭的声音,我,魏其庭。
山玉打开门,问,你咋找这来了?
魏其庭脸挺阴,说,找樊贵商量点事。
山玉问,听说活干完了?
魏其庭说,完了。说完,探头里外撒目。樊贵不在家?
山玉说,三四天没见影了。
魏其庭说,他可别昧我们。
山玉说,不会,工地给了钱就能给你们。
魏其庭说,说不准,听说法院向他要钱呢。
山玉问,法院?他还欠人家的?
魏其庭说,欠。有人找上工地了,我担心,我们拿不到钱。他昨天还答应给我们点钱,可我挂了一天手机,他关机。
山玉无语。
魏其庭说,我听说,人家起诉他了,要把绿水家园的钱给封了。我急呀!他回来,麻烦你,一定要偷偷告诉我。说着,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山玉。
山玉明白了,鬼子又开始躲债了。
深夜。山玉刚刚脱衣服,门又响了。她想,这个点,一定是鬼子偷偷跑回来了。山玉下床直接把门打开。
门前站的竟然是小脑袋。
山玉说,你?樊贵不在家。
小脑袋说,他让我等他。
山玉一时没了主张,眨眨眼,不知该不该把小脑袋让进门。可想到小脑袋欠鬼子钱,就让了,说,进来等吧。
这时,小脑袋手机响了,小脑袋说了几句话,把手机递给山玉。
山玉,手机传来樊鬼子磕磕巴巴的声音,我欠了他的钱,他,他……
山玉问,你咋又欠他钱了?他不是欠你钱吗?
樊鬼子说,别问那些,他,他……
他什么?
樊鬼子说,他要和你睡。
山玉炸了,啥?啥?!
樊鬼子说,你不干,他能把我送进监狱!
山玉大吼,啥?!
樊鬼子说,你问他!
山玉瞅瞅小脑袋,看鬼一样,心要蹦了出来,脸色惨白了。
小脑袋笑了,说,你别怕,鬼子想试试我的胆,我就来了,我可不干缺德的事,我是想告诉他,我小脑袋无所畏惧,什么样的女人我都敢干。
山玉脑门冒出了汗,一口一口喘了粗气。
我和你说吧,小脑袋晃着小脑袋说,你家鬼子玩大了,欠他的钱,不假,可那不是我欠的,是我们公司。他和我耍横的,还把我的小妹玩了,你说咋办吧?是让他进监狱,还是卸他的腿?
山玉吼,他犯法,我不管,蹲监狱,我也不管,你要敢动我,我就喊,你也进去!
小脑袋嘿嘿一笑,我动你?你哪长的美?一个乡巴佬,别沾了霉气!
山玉气得嘴哆嗦了,说不出话。
小脑袋又说,别看我长得不济,一般的人我还看不上呢。我走了,等好消息吧!
山玉突然哭出声,上去一把扯住小脑袋的衣服袖子,抱住了他的腰,说,你不能……
小脑袋走后,山玉疯了般,坐卧不安。她后悔顺了小脑袋。对天对地都不值当呀!倒霉鬼子,抓了你才好呢!凭啥让我受辱呀!倒霉的小脑袋,恶心我呀!哪怕是个待见的男人也行。
山玉悔肠子了。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她两眼空洞,最后喊了一声,离,和鬼子离婚,离了一了百了,哪不活出我一个山玉!
山玉开始收拾东西,她不想再见鬼子了,她要回乡下,她要把宝儿抱走,彻底离开樊家。
山玉下了楼,刚出洞口,突然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是魏其庭和瘦猴子。
显然,魏其庭躲不及了,楞楞瞅地山玉。
干啥?山玉吓了一跳。
魏其庭不语。
山玉说,堵樊贵?
魏其庭说,没法,堵两天了。
一直在这?
一直在这。
看见小脑袋去我家?
看见了。
你混蛋!山玉伤心欲绝地抬手打了魏其庭一个耳光,把身旁的瘦猴子给看蒙了。这女人凭啥呀打魏其庭呀?
奇怪的是,魏其庭毫无反应,好像他欠了山玉多大的情。其实,魏其庭认得小脑袋,也曾在小脑袋的工地干过活。他甚至想,小脑袋来了,樊鬼子也该回来了,就一直等。小脑袋进屋后,他曾上楼听过门缝,那一刻,他仿佛坐上了过山车,抓心挠肝不知所措。他实在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人家若是情投意合,自己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不过,山玉打过来的耳光,再看看深更半夜山玉手里拎的大包裹,魏其庭清醒了,说,我对不起你。
山玉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魏其庭的神经骤然紧张,他看看瘦猴子,说,我和她单独说几句话。
瘦猴子心领神会,躲到了远处暗影里。
魏其庭说,樊贵不是人,小脑袋更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山玉继续哭,不说话。
魏其庭有气无力地说,我该死,对不起你。不见樊贵,我就死在这里。要不是为了我儿子,我都不想活了。活是我揽的,我的这些兄弟拿不到钱,我咋交代呀!
山玉还是哭。
我倒霉呀!魏其庭长嚎一声,竟然瘫坐在了地上……
樊鬼子其实没走远,他猫进一家小旅馆,正熬心火呢!小脑袋说的那个妹子,就是山玉在仙山别墅遇见的那个画眉毛的女人。要说樊鬼子玩了那个妹子,玩的并不来劲。去常了,熟了,给了人家小恩小惠,想扯个内线,讨钱方便。时髦女人,总有诱惑男人的地方,一来二去,樊鬼子想法邪了,一件价格不菲的冬装,换来妹子一次奉献,仅仅一次,便没了第二次。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主儿!不见兔子絶不撒鹰。可樊鬼子就不明白了,偷偷摸摸的事,小脑袋咋知道了呢?樊鬼子更不清楚这个女人还是小脑袋的相好。小脑袋毫不掩饰地提出,樊鬼子干了他妹子,他要干樊鬼子的女人,不然,就让樊鬼子进监狱,仙山别墅的钱,永远也别想要回来。樊鬼子实在是无奈,不得不忍痛割爱!
还有,樊鬼子欠了另一伙的工钱,仅仅欠四万,人家起诉到法院,法院立马将绿水家园尚未到手的工程款给封了,叫财产保全。咋就不先保全我呢?魏其庭听说工程款被查封后,脸白了,眼红了,比上回绑他时还可怕。樊鬼子明白,魏其庭为了偿还上一次绑他的人情债,对这次工钱被压低,也不计较,并且把活儿干得十分漂亮。拿不到钱,他能甘心吗?
好在,小脑袋从山玉那里出来后,给樊鬼子放了话,说下周可以挪点钱给他!还说,山玉够味。
樊鬼子扣下电话,发疯地大骂,我操你妈!
骂了又有何用?回去咋面对山玉呀?
第二天晚上,樊鬼子后半夜潜回了自己的窝。鬼祟祟地开门,把山玉惊醒。
山玉哭骂,你个缺德的,你个挨千刀剐的!你还有脸回来?说着伸出双手挠樊鬼子的脸。
樊鬼子躲闪,不语。
山玉突然停息。她觉得没必要了,离开樊鬼子才能解脱,才能减轻所遭受到的屈辱。要想和他过,才能大闹,挠他个大花脸。于是,山玉郑言道,樊贵,我在这等你,是想和你说,我要和你离婚,我明天回去,你和我一起走,咱们回去就办。
樊鬼子财迷心窍,说,离行,把卡先给我。
山玉谎说,卡的钱让我给人了。
给谁了?樊鬼子恶狠狠地问。
魏其庭。
头天晚上,魏其庭因为连续熬夜堵樊鬼子和心火太旺,又几顿吃不下去饭,体力不支才出现昏厥现象,山玉和瘦猴子急忙把他送到医院,挂上吊瓶,代魏其庭付了不到二百元的药费。
你妈的!樊鬼子听说钱给了魏其庭,怒气冲天,上手给了山玉一巴掌。胳膊轴往外拐呀!
山玉不吃这一套了,跳了起来,挠了樊鬼子的脸。
樊鬼子力大,甩手把山玉撩倒在床上,痛打。
这时,传来敲门声。樊鬼子已热血沸腾,根本没听见,继续打山玉。
门被踹开,魏其庭,瘦猴子,还有几个同伙的人冲了进来。
山玉像见了救星,放声大哭。
樊鬼子竟然感觉不到屋里来了人,上手捂住山玉嘴,说,再喊,再喊我掐死你。
山玉的脸被憋紫了,哭声消失了,两眼直勾勾盯着魏其庭。
魏其庭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一声不吭,突然搂住樊鬼子的脖子,往后一撅,几乎将樊鬼子倒立,之后,重重摔在地上。
瞬间,樊鬼子翻白眼了,不动了。
死了?瘦猴子惊叫!魏哥,快跑!死了!
魏其庭不慌不忙,蹲下,摸摸樊鬼子的脖子,说,快,快打120。
山玉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樊鬼子,傻掉了。
魏其庭看一眼山玉,说,对不起,挂110吧,报案吧,我不走,我自首。又对瘦猴子说,你快打120呀!
山玉的嘴哆嗦了,说,这可咋办呀?你,你,其庭,你有什么话,快和我说,不说就来不及了。
魏其庭说,我儿子,我不放心。
山玉说,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