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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见到石吉征之前,路曼曼对这次约会没抱什么希望,对工作在乡镇的男性,她没有什么歧视或偏见,这只是一种保护性的心理暗示而已。这些年走马灯似的相亲,一次次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挣扎,让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悟出一个道理——像她这样的大龄女青年,对自己必须要狠一点儿,别给自己什么希望,希望得越多,失望就越大,没有了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了。这虽说有些自欺欺人,有些像被追急的鸵鸟,把脑袋藏在沙堆里,但对路曼曼而言,却起到了立竿见影的功效。刚结束一场失败的约会,第二天,她就能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楼层经理的岗位上,而且用不了几天,她又会从容不迫地赶赴下一场约会了。约会时紧张和慌乱的感觉已不复存在了,每次见面前,路曼曼都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化妆打扮,好像自己不是急着嫁人的老姑娘,而是舞台经验丰富的演员,要去参加一场驾轻就熟的演出。这样一来约会也就有了娱乐和玩笑的成分,用路曼曼时常和好友高思琪说的那句话讲,闲着也是闲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呗!
紧张慌乱的是路曼曼的母亲,这位退休的小学校长,始终还拿女儿当小学生看待,对女儿的婚姻大事更是忧心忡忡,时不时就会给她上一课。前校长尤其注重时间观念,几乎每次约会,路曼曼都是被她逼着走出家门的,好像早去几分钟,就能抓住一段好姻缘,晚去几分钟,那个好男人就生出翅膀飞走了似的。
路曼曼说,三十年我都等了,还差那几分钟吗?
母亲说,几分钟表明你的态度,态度都不端正,你还指望考出什么好分数?
路曼曼说,又不是参加考试,咋扯到分数上去了?
母亲说,这和考试是一个道理,考试不是也规定要提前到场吗?
外婆扁着没牙的嘴插话说,找男人这事儿,不急那一时半晌的,我当初要不是碰到你爸爸,也打算一辈子不嫁人了。
母亲说,您老就别跟着瞎掺合了,嫁给我爸那年您才十八岁,曼曼现在多大了?
外婆看看母亲,又看看路曼曼说,多大她也是个孩子,一辈子不出门,正好给我做个伴儿。再说了,当镇长也不是啥好差事,头天晌午河边儿不是刚毙了个镇长吗?
外婆已经九十多岁,虽然还能勉强认出人来,但时间空间早就在她的脑袋里搅成了一锅糨糊,枪毙人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前,那条河流在农村老家。
母亲不再理会老人家的唠叨,催促路曼曼赶快动身出门。
午后刚下了一场雨,外面的空气清新得像一尾活蹦乱跳的鱼,整个江城一下子改头换面,好像刚从水里拎出来的植物一般,在街灯的照射下,闪烁出绿油油的光亮。走到大街上,路曼曼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约会的地点在避风塘茶楼,离她的家不是很远,她决定步行前往,好好享受一番这个春天的雨后黄昏。
这个名叫石吉征的男人,是老街坊陈阿姨介绍的,今年三十二岁,比路曼曼大两岁,他在市政府当了多年的秘书,不久前刚调到临江镇作镇长。据陈阿姨说,人家走的是曲线调动的路子,在乡镇镀上一层金,然后便会金光闪闪地调回市里。从年龄上看,彼此是合适的,对方的身份也说得过去,但路曼曼还是有些疑虑,三十二岁都没娶上老婆的男人,再好又能好到哪去?不过镇长官虽不大,却是地头蛇,一身霸气,颐指气使,海吃海喝,一个形象迅速浮现在她的眼前——身材微胖,四方大脸,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说话官气十足……路曼曼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在避风塘门口,路曼曼收到一条短信,她以为是高思琪发来的,打开一看,却是那个不识好歹的刘大军。自从两个月前分手后,这个人就始终对她纠缠不休,开始是三天两头打来电话,路曼曼遵照母亲的指示一律不接,他又改成了短信骚扰,隔三差五就会发过来一条,不是要请她吃饭喝酒,就是一顿海誓山盟,路曼曼一次也没有回过,往往扫上一眼,就干脆利落地删除掉。这次刘大军换了个路数,发来一条天气预报,提醒路曼曼雨后气温低,出门别忘多穿衣服。路曼曼的心里一动,按在删除键上的手指移下来,飞快地打出两个字:谢谢!几十秒钟后,刘大军的第二条短信又到了:我太他妈兴奋了,这可是两个月来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今晚我要大醉一场了。
路曼曼走进包房时,陈阿姨和石吉征已经候在那里了,一壶茶喝掉一半,茶几上也堆了些瓜子皮。陈阿姨埋怨地看一眼路曼曼,把两个人互相做了介绍。石吉征的形象与她的预想有些差距,此人显然不是胖子,他面相清癯,居然还戴着一副眼镜,不但看不出什么霸气,举手投足中还透着一股斯文气。这令路曼曼的心有了些许的安慰。石吉征伸出手,路曼曼也把手迎上去。初次见面的感觉还不错,路曼曼看得出来,对方对自己的印象也挺好。
陈阿姨简单交待几句,说明一下双方的情况,介绍人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借口还要回家照看孙子,站起身告辞。送陈阿姨离开时,路曼曼收到高思琪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简单单五个字:是骡子是马?
路曼曼回:刚拉出来,还没遛呢!
包房里只剩下路曼曼和石吉征,以往的这个时候,路曼曼都会主动出击,刨根问底向对方发难,抓住某个不足之处,就果断做出不再相处下去的决定。但今天晚上路曼曼的心情与往常有些不同,或许是因为那场春雨,或许是因为刘大军的天气预报,也或许是石吉征真的不错,她的心情出奇地好,这样她便没有主动挑起话头,她的目光稍稍上移,盯在了墙上那幅印象派的油画上。
石吉征又要了一壶新茶,给她倒上一杯,说,小路,我对你有个请求,不知道当讲不讲将?
路曼曼拿出楼层经理的职业性微笑,矜持地点点头。
石吉征说,我请求你目光向下移动五公分,看着我的眼睛行吗?
路曼曼不解地问,为什么?
石吉征说,你往我的脑袋上面看,我就总忘不了自己是个秃子,这可影响我的自信心啊!
路曼曼这才发现石吉征的头发确实是稀疏了点,但仅仅稀疏而已,离秃子显然还有一段距离,这个玩笑开得有些俏皮,路曼曼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男人的幽默感让她觉得很舒服。
石吉征摸摸脑袋,接着说,提起我这个秃头,就让人哭笑不得,不瞒你说,因为它我吃过不少亏。年龄上的负面影响就不用提了,本来三十二,人家看一眼我的脑袋,就都以为我四十多了,你大概想象不到,长着这么个脑袋,坐在酒桌上都比别人吃亏。
路曼曼问,在酒桌上怎么吃亏了?
石吉征说,你可能也有所耳闻,乡镇级别的领导,都是当之无愧的酒精考验的干部,虽然我刚上任不久,但也领教到了他们的厉害,这些人喝酒能把人吓死。临江镇的书记姓包,人们都叫他包青天,酒量大得没边儿,据说谁也没见他喝醉过,他倒是总能找到借口把别人灌倒。前天晚上在酒桌上,看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就发话说,有小姨子的自罚一杯。有两个人干了。他又说,有大姨子的自罚一杯。又有一个人干了。他又说,有小舅子的自罚一杯。有一个人也干了。我当时还得意呢,娶不上老婆这回可占便宜了。包书记看看我,说,脑袋谢顶的自罚一杯。
路曼曼笑着说,你早点儿调回市里,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这么说是母亲的授意,临来时母亲特意叮嘱她,别的都不重要,石吉征何时能调回市里绝对不能忽视。
石吉征意味深长地说,这份罪应该不会遭太久吧,但首先得过包书记这道关啊!
路曼曼听出他话里有话,但初次见面不宜深问下去,就转变了话题,聊起石吉征的父母。对方的父母会不会成为将来生活上的负担,这也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石吉征回答得很实在,他的父母是临江镇的农民,现在和大哥大嫂生活在一起。
石吉征说,人上了岁数,都是故土难离,我说过几次让他们搬到市里来住,他们死活也不同意。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看时间差不多了,路曼曼起身告辞。第一次见面,彼此的感觉都还不错,就互留了联系方式。在茶楼门口分手时,路曼曼谢绝了石吉征送她回家的提议,像来时一样,步行向家里走。
在自家楼门口,路曼曼又收到刘大军的短信,没头没脑的只有一家宾馆的房间号,路曼曼骂一声无聊,不予理会。不大一会儿,刘大军的电话又追了过来,路曼曼干脆按了关机键。这个刘大军真让人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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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曼曼和刘大军是在网络上认识的,按说以她自身的条件,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寻找恋爱的对象,路曼曼长得很漂亮,冷眼一看,和大明星范冰冰有几分相似。从小到大不管在什么地方,她都是众人眼里的一朵花。她最好的朋友高思琪就曾经不止一次说过,我要是能有你这样一张脸,少活十年都心甘情愿。路曼曼工作在秋林百货商场,是专营时尚女装的楼层经理,每月的底薪、提成、奖金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五六千元。或许正是因为路曼曼的条件太好了,才让她挑花了眼,结果高的不成低的不就,不知不觉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周围的同龄姐妹早已结婚生子,有了幸福的三口之家,可她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
一年前又一次相亲失败后,路曼曼百无聊赖地上网打发时间,在本城的一个交友网站,遇到了网名江城粗人的刘大军。开始她只是拿他当倾诉的对象,在虚拟的网络上面对一个陌生人,用不着遮遮掩掩,反而更容易推心置腹。路曼曼把这些年积攒下的怨气狠狠发泄了一通,正打算抽身而退时,对方硬邦邦地扔过来一句话。
江城粗人说,嫁不出去不要紧,长得难看也没关系,你干嘛用别人的照片糊弄人?
路曼曼气不打一处来,大家连面都没见过,凭什么你就知道我长得难看了,聊天用的头像,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又怎么是用别人的照片糊弄人了?
江城粗人说,拉倒吧,别拿我当傻子,你头像上的那个人,全国人民都认识。
路曼曼说,你要是弄错了怎么办?
江城粗人说,要是我弄错了,给你下跪认错,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路曼曼说,下跪就不必了,嘴巴子你现在就可以抽了。
江城粗人说,你当我是二傻子,无凭无据的干嘛抽自己,你敢不敢和我见面,当面验证一下?
话说到这里,路曼曼也没打算和他见面,网络上虚拟的交往,没有必要扯到真实的生活中来,可江城粗人却紧追不舍,见她不说话,就扔过来一个满口大牙的嘲笑表情,说,哈哈,看来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路曼曼忍无可忍说,见面就见面,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
路曼曼把见面的地点定在自家旁边的休闲广场,又特意打电话喊来高思琪陪同,这样即使对方图谋不轨,也不会有什么机会。
高思琪听说她要见一个网友,有些担心地说,曼曼,你可小心点儿,网上的骗子挺多的。
路曼曼说,这个人不是骗子,只是个傻子,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他给我下跪认错,抽自己嘴巴子。
路曼曼和高思琪走到广场上,站在约定好的一座雕塑前面。不大一会儿,一个男人就快步走到她们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路曼曼几眼,一句话不说,突然双腿一弯,跪在她面前,紧接着抬手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路曼曼猜到此人是那个江城粗人,但还是有些措手不及,见有几个人正向这边观望,羞愧得满脸通红,拉着高思琪就跑。她们一口气跑出广场,穿过一条马路才停下了脚步。
高思琪气喘吁吁说,曼曼,那人不会真是个傻子吧?
身后有人搭话说,我神经很正常,但做人要说话算话。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江城粗人也跟了过来。
路曼曼有些紧张地问,你要干什么?
江城粗人抬起一只手,在自己的胸前抓了一把,手上突然多了一只玫瑰花,笑笑说,我叫刘大军,刚才是认赌服输,这朵花是送给你的见面礼。
路曼曼被对方的魔术搞得目瞪口呆,倒是高思琪反应很快,伸手把花接过来,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说,花倒是挺新鲜的,可惜有一股子汗味。
路曼曼和刘大军交上了朋友。她不讨厌刘大军,但也说不上多喜欢,她心知肚明,暂时玩玩还可以,这人并非合适的结婚对象。刘大军和路曼曼同岁,而且也是单身,用他自己的话说,前些年为了创业,耽误了找老婆的大事。其实他也没创出什么业来,他是做小商品批发生意的,在本市的北桥市场有一个摊位。他的网名起得倒是恰如其分,他确实是个粗人,相貌长得粗,豹头环眼,四方大口;行为举止也粗,说话粗声大气,花钱粗手大脚。路曼曼倒是有点儿喜欢他的爽气。刘大军会几手魔术,经常随身带着硬币、扑克之类的小玩意,约会时就给路曼曼表演一下。路曼曼也有些喜欢他的这点小情趣。
或许正因为没有考虑最终的结果,反而加快了过程的进度,第二次见面,他们去了茶楼,第三次见面,他们就到宾馆开了房间。
躺在宾馆的床上时,路曼曼忽然有些紧张,说起来,她有限的几次性经历,多是在仓促慌乱中完成的,算不上成功,也谈不上有什么乐趣,她不知道这次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刘大军的手触到她的身体上时,路曼曼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浑身的肌肉紧张起来,像欲开还羞的花,猛然收拢了花瓣。刘大军很有耐心,会变魔术的手像春风一般,温柔地爱抚她的每一寸皮肤,直到她的花瓣完全舒展开,怒放得娇艳欲滴时,才轻柔地进入了她的身体。这次爱做得十分成功,到达高潮时,路曼曼忍不住发出了快乐的呻吟。
刘大军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路曼曼的身体之门。这是路曼曼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性爱的乐趣,也因此让她变得欲罢不能。这之后的每次约会,做爱成了他们的固定项目,不论是喝茶、吃饭、看电影、唱卡拉OK,都只是通往性爱的道路,最终抵达的目的地都是一张翻云覆雨的床。刘大军的身体很强壮,常常手口并用,变着花样地做,开始时路曼曼出于羞愧,不太愿意配合,但慢慢地,她就从半推半就变成了主动迎合。性爱的快乐,让她变得有些昏头昏脑了。她觉得,自己这些年都找不到合适的,或许正是为了等待这个叫刘大军的人吧!他们交往了半年后,在一次酣畅淋漓的性爱后,路曼曼主动提出带刘大军回家和父母见面。
见面那天最兴奋的人是刘大军,他特意穿了西服打了领带,买了一大堆的礼物。一路上,他像一只吹起来的气球,一会儿走在路曼曼的左边,一会儿又转到她的右边,不时还快走几步,在路曼曼眼前蹦几个高儿。但走进路曼曼家,聊了没有五分钟,刘大军这只气球就被路曼曼母亲锥子似的目光扎露了气。听说刘大军只是个做小买卖的,母亲断然提出反对意见,不由分说回绝这门亲事,并且将刘大军扫地出门。父亲虽然不像母亲表现得那样激烈,但也持否定的态度。
家里唯一支持路曼曼的只有外婆,外婆对母亲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爸当初只是个油漆匠,我不是也嫁给他了?别管干啥的,只要对咱曼曼好就行。
母亲不理外婆的意见,正言厉色地向路曼曼下了死命令:从今以后彻底和刘大军断绝关系,没有正当理由晚上不许出门。
路曼曼知道母亲说得在理,从各方面来讲,刘大军都不太适合做自己的丈夫,但身体上的诱惑让她实在难以抗拒,在母亲的严密监视下,她煎熬了七天,第八天的晚上到底克制不住膨胀的欲望,偷偷跑出去和刘大军开了房。事情正进行到一半时,她突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母亲服毒,正在医院抢救。路曼曼身体上燃烧的火焰一下子熄灭,冲出房间,疯了般向医院跑。
治疗三天后母亲平安出院,路曼曼再不敢越雷池半步,彻底和刘大军断绝了来往。渐渐冷静下来后,理性地分析一下她和刘大军的关系,她突然有些纳闷儿,那个刘大军除了做爱之外,基本上一无是处,自己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他了呢?还险些要了母亲的命?如果真嫁给他,周围的人不知道会怎么笑话自己呢!选来选去找了个做小买卖的。这些道理,路曼曼的脑袋想通了,但身体却还是有些想不通,常常在夜静更深时,向她提出强烈的抗议。
路曼曼知道,那个刘大军也想不通,他自以为是地觉得,他和路曼曼就是一对棒打的鸳鸯,是董永和七仙女,硬生生地被可恶的王母娘娘拆散了,所以自从分手后,他一直纠缠不休,盼望着能和她破镜重圆。说起来刘大军虽是个粗人,但也算是重情重义,只是这样毫无结果地纠缠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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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曼曼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年纪,能遇到石吉征这样的人,已经是一件相当幸运的事了,这次机会如果错过,恐怕真的很难碰到条件这么好的人了。这天下午她主动给石吉征发短信,约定周日傍晚在格兰餐点见面。选择这家餐馆,路曼曼是费了些心思的。格兰餐点是一家西餐厅,里面的照明设备不是灯光而是蜡烛,再加上舒缓的音乐,正适合谈情说爱。
这次路曼曼早早就收拾停当,提前走出家门,她想为上次的迟到做些弥补。想不到石吉征比她还要早,路曼曼赶到餐馆时,他已经站在了门口。
路曼曼诧异地问,说好的六点钟见面,你怎么来这么早?
石吉征说,你不是也一样吗?
两人相视一笑,走进订好的包房里。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彼此都没有生疏的感觉,好像已是相识多年的熟人,这份不约而同的默契,让路曼曼觉出一种甜蜜。
服务生把蜡烛点燃,菜也很快端上餐桌,播放的音乐是一首著名的萨克斯曲《回家》。
石吉征手在桌子上打着拍子,脑袋也随着节奏轻轻晃动起来,看样子已经完全沉浸在音乐里。路曼曼会心地笑笑,她也一直喜欢这首曲子,每次听到心里都有一种踏实的归属感。
石吉征把切开的牛排推给路曼曼说,上大学之前,我在临江镇呆了十九年,现在回到镇里任职,真就像这首曲子表达的那样,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别再晃脑袋了,否则你一走眼兴许就拿我的脑袋当蜡烛了。
路曼曼笑笑说,可惜少了根蜡烛芯。
石吉征说,你提醒得好,下次来之前,我记得装上一根。
两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路曼曼问,家乡的人见到你,是不是都挺亲热的?
石吉征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说,亲热归亲热,但官场归官场,真想给家乡人干点儿实事,也有一定难度啊!这里面的事情说起来挺复杂的。
石吉征讲起了他当镇长的经历,随着他的讲述,路曼曼走进了那个叫临江的小镇,也走进了一个男人的内心世界。
临江镇在曲江的下游,距离江城市五十公里,曲江流到那里,遇到了紫荆山的阻挡,拐了一个近九十度的直角弯,在山谷中冲出了一片良田,就有了这个幽静的小镇,全镇十二个行政村,三十个自然村,人口近两万人。因为自然环境好,有山有水有林地,最近这几年,临江镇成了江城人休闲的好去处,市里的一些领导干部,也喜欢到那里开会度假,有人戏称临江是江城的后花园。但随之也出现了许多问题,近几年饭店、别墅、度假村、停车场越建越多,树林被大量砍伐,耕地面积也大幅度减少。
石吉征讲到这叹息一声说,如果再这样干下去,几年后临江就会变成少数人的乐园,而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农民,却要面临失去土地和家园的厄运。
路曼曼从石吉征脸上看到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这时候的石吉征让她感到一种敬畏,她看得出来石吉征不是在说官话,而是发自内心想为家乡人做点事情,回报那个养育自己的地方。
喝了一口红酒,石吉征又接着讲下去。
镇上的一把手是包书记,他在临江干了近二十年,在当地非常有威望,人们都喊他包青天。这几年就是在他的倡导下,临江修建了大批别墅、饭店、度假村和停车场,短期效应确实很显著,临江镇成了车水马龙的繁华之所,他也因此被树为新农村建设的一面旗帜,但从长远上说,这么做是在对临江的子孙后代犯罪。
这段时间,包书记主张加大力度搞形象工程,要用三年时间让临江镇大变样。一个叫林巧巧的女老板找到镇里,提出与镇政府合资建起一个豪华型的大饭店。按林巧巧的描绘,这个饭店规模空前,集餐饮、娱乐、休闲、度假为一体,如果建成就将是本地区首屈一指的饭店。石吉征没去之前,饭店的地址已经选定,只要再走一个过场,在镇长办公会议上通过后,就将动工修建。
林巧巧人称林大姐,在社会上是个很吃得开的女人,社会关系复杂,这些年来她一直投资休闲餐饮,收入颇丰,并且和官场中人关系密切。她在临江镇也投资兴建了不少别墅,临江的人都知道,她和包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
经过一番考察石吉征发现,如果这个饭店建起来,不仅会毁坏一大片林地,还要占用大面积的可耕田,势必贻害子孙后代。石吉征打定主意让饭店下马,借口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有意把镇长办公会议拖后,随后借包书记出国考察之机,火速召开了会议,假装不清楚林巧巧的背景,在会上提出了否决饭店建设的提议。
会议刚散,林巧巧就找到了石吉征。这是石吉征第一次正面和她接触,发觉此人果然非同凡响,她佯作对会议毫不知情,一进屋就自称大姐,称石吉征为老弟,反客为主给他倒了一杯水,水杯放在石吉征面前时,随手将一把钥匙留在了桌子上。
林巧巧说,几个月前就听市里的朋友说,石老弟要来临江,虽说你是咱临江人,可大叔大婶不住在镇上,你一个人在这吃住都挺不方便的,大姐在别墅里给你准备了一个房间,欢迎你去入住,到了那就像到家一样,想吃什么你就吩咐厨师一声,想玩什么打个招呼就行,顺便老弟还能指导指导我们的工作。将来我的大饭店建成后,大姐也会给你留一个房间。
石吉征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如果住进她的别墅,就等于变相地接受了贿赂,到时候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说话也硬气不起来了。
石吉征把钥匙拿起来,放在林巧巧面前的茶几上说,大姐,你可千万不能纵容老弟,让我养成好吃懒做的坏习惯,我正打算借单身这个好机会,努力学习厨艺,争取将来做个模范丈夫呢!
林巧巧收起钥匙,笑笑说,老弟嫌我那地方寒酸,大姐也不敢勉强你,今晚大姐给你换换品味,吃点粗茶淡饭,临来前我吩咐他们预备好了,都是咱曲江和紫荆山出的东西,高市长每次来,最好的就是这一口。
石吉征知道林巧巧在向他炫耀社会关系,高市长就是现任市长,石吉征到镇上来工作,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石吉征装作害怕连连摆手说,大姐,你可饶了我吧,你那里的菜价我有所耳闻,像我这样的小公务员,实在没达到那个消费档次,这样吧,接下来几个月,我省吃俭用攒下一笔钱后,再理直气壮地去大姐那换口味,口袋里没钱我实在是底气不足啊!
林巧巧碰了个软钉子,略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石老弟和我这么划清界限,倒让我这个大姐难当了,这样好了,等包书记回来,你和他一起去吧!
石吉征打着哈哈说,一定,一定,我就盼着包书记回来,带我去过嘴瘾了。
石吉征说着话站起身,摆出送客的架势。
林巧巧只好告辞,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石老弟,饭你可以不去吃,别墅也可以不去住,但你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当大姐的却不能不管,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石吉征刚想说什么,林巧巧已经一溜烟地走了。
路曼曼听到这,心里突然一紧,莫非在临江已经有了一个情敌正和自己争夺石吉征?她忍不住插话问,她是真打算给你介绍对象吗?
石吉征说,她哪里会真给我介绍对象啊,不过是打算使出另一个手段罢了。
路曼曼不依不饶追问,要是她真给你介绍呢,你是不是就顺水推舟同意了?
石吉征似乎在仔细思考,皱着眉头说,要是她真给我介绍,我得先问问情况,再决定是否相处。
路曼曼立即犯了大小姐的倔脾气,说,你问什么情况?和她处了咱们俩又算怎么回事?
石吉征故作认真地说,我要问问,她给我介绍的那个人是不是家住江城,姓路名曼曼,在秋林百货商场当楼层经理,长得还像范冰冰,如果这些条件都符合,我就同意和她相处,咱们俩呢,只好一刀两断了。
路曼曼推了石吉征一把,嗔怪地骂了句缺德。两人的关系一下子又拉近了许多。
林巧巧前脚刚走,石吉征就接到包书记从国外打来的电话。
石吉征未等包书记询问,就抢先将镇长办公会议的情况作了汇报,又将林巧巧试图贿赂自己的事说了。
石吉征说,看来这个林巧巧来头不小,但不管她有什么后台,有您包书记在临江坐镇,谅她也翻腾不出几朵浪花来。
包书记沉吟半晌说,先别急着最后拍板,等我回去再说。
石吉征到镇里后,一直住在办公室里间的一张沙发上,当天晚上十一点多,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正打算就寝,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这个时间镇政府办公大楼里除了他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石吉征留了心眼儿,没有开门,问了声是谁。外面没人应声。石吉征又问一遍,有个女人低声答话说是林大姐给他介绍的对象,名叫小红。
这显然是林巧巧拉拢石吉征的一个手段,知道他至今未婚,又独自住在镇政府,对他展开了美女攻势,实行性贿赂。只不过石吉征没料到,林巧巧的动作如此之快,白天刚见一面,晚上人就送到了。
石吉征口气严厉,命令小红离开,回去转告林大姐,谢谢她一番好心,白天没来得及说,自己已经有对象了,正打算要结婚呢!
路曼曼撇撇嘴说,谁打算要和你结婚了?心里却有一种暖暖的感动,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成了自己的依靠。
石吉征笑笑说,工作需要吗,这样说力度会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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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曼曼觉得石吉征这人真挺不错的,作为一个身处官场的人,他有强烈的责任感,作为一个男人,他有道德底线,更难得的是他也挺会体贴人,不见面时也会经常用短信的方式发来问候。石吉征还颇有商业头脑,见江城的房价看涨,几年前就用住房公积金贷款买下了一套房子,如今那个地段的房价已经翻了几倍。
路曼曼和石吉征确立恋爱关系后,家里人也都很兴奋,母亲的脸整日笑成一朵花,拍着巴掌在屋地上转圈子,不停地说好事多磨。一向沉稳的父亲也有些激动,说曼曼这次终于要嫁出去了。外婆也跟着凑热闹,说天赐良缘。
路曼曼故意逗她,外婆,您说谁和我是天赐良缘?
外婆不高兴地看看她,撇着嘴说,死丫头,你还考上我了,不就是当镇长的那个,刚才还坐在沙发上来着,姓刘名叫刘大军。
母亲板起脸埋怨说,妈,您老人家弄错了,是当镇长的不假,可名字叫石吉征。
母亲告诫路曼曼,遇到石吉征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挺不容易的,千万要管住自己,不要再和刘大军有丝毫瓜葛,惹出什么不必要的是非来。
路曼曼嘴上应着,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安,自己没想过要和刘大军再有什么瓜葛,但刘大军却显然并不这么想。自从分手后,他始终还在纠缠她,开始只是打电话发短信,对她的生活没造成什么影响,那时候路曼曼觉得刘大军虽是粗人,做事却也讲分寸,在心里对他有一丝感念,但最近这段时间,见她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刘大军就变本加厉,干脆找上门来了。
两天前的晚上,路曼曼下班回家走到小区大门口,一个人影突然从树后闪出来,拦在她的面前。路曼曼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刘大军,就冷着脸问他要干什么?
刘大军笑嘻嘻地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你表演个魔术。
刘大军从衣袋里取出一枚硬币,冲路曼曼晃了晃说,这个魔术可能你看别人也表演过,但我敢保证,我这个比他们的都精彩。
说到这刘大军忽然收起笑容,严肃地说,表演之前,我要问你一句话,咱们俩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路曼曼坚决地摇头说,刘大军,我已经和你说过好多次了,过去只是个错误,咱们俩在一起不合适,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刘大军叹口气说,那好吧,我现在就开始给你表演。
平白无端地表演哪门子魔术?简直是神经有问题,路曼曼不想看,把头扭到一边去。
刘大军不以为然,把硬币立起来放在眼睛上说,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咱们俩到底有没有希望了?
路曼曼看也不看他说,没有。
刘大军把硬币用力一按,随之发出一声惨叫。路曼曼不由自主回过头去,只见硬币不翼而飞,一缕殷红的鲜血从刘大军的眼睛里涌出来,顺着他的脸颊流进衣领里,刘大军呲牙咧嘴,一脸痛苦的表情。路曼曼失声尖叫,看起来刘大军见不能和她破镜重圆,假借表演魔术,当着她的面用硬币自残了。
正在路曼曼惊讶得目瞪口呆时,刘大军一只手伸到脑袋后面,飞快地取出一枚硬币,随手在脸上抹一把,放声大笑说,硬币在这儿呢,我的眼睛没事儿,不过是些红颜料罢了,看把你吓成那样。
路曼曼骂了声无聊,拔腿往小区里面跑。刘大军没再拦她,在她身后喊着说,这阵子我正练一个新魔术,等练好了再表演给你看。
路曼曼想还是母亲说得对,刘大军真是个粗人,思维方式简单得很,彼此的差距有如一条鸿沟,几个魔术哪里就能弥补得了?自己如今已经有了石吉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和他破镜重圆了,他却始终还抱着一丝希望,说起来这人既可气可笑,还有一些可怜。路曼曼也有些生自己的气,虽然面对刘大军本人或是他的短信和电话时,她做得坚决果断不留余地,但身体却不那么听话,不时脱离开大脑的控制,回忆起和刘大军在一起时的一些细枝末节。
每当这个时候,路曼曼就羞愧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对不起石吉征,也不配做他的恋人,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就给石吉征发短信。时间一般都在夜里十点以后,两个人会通过短信聊上一阵,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容貌,交流起来反而比面对面更加顺畅自然,两人的关系发展得就更快了,他们的第一次接吻,就是在短信里进行的。一天晚上,两个人一来一去聊了很久,谁也不想先说再见,都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后来石吉征就发来一条:晚安,吻你。路曼曼也自然而然地给予了回应。
再次见面时,他们没有出去吃饭,石吉征邀请路曼曼去家里,说要亲手给她做几道菜。大家已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自然都很清楚去家里约会意味着什么,在路曼曼心里其实对此也有着某种期待,自从她的身体之门被刘大军打开后,这种期待就一直折磨着她。路曼曼很爽快地答应了。
石吉征的手艺不错,一道凉菜,三道热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在舒缓的音乐声中,两个人都喝了几杯啤酒。有了短信上的预演,到后来自然而然就拥吻在一起。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有身体的引领和意会,路曼曼随着石吉征身体的暗示,一步步走进卧室里。
躺在床上时,路曼曼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刘大军,想起了她和刘大军第一次去宾馆开房的情形,顿时羞愧得满脸通红,好像是自己的过去赤裸裸地暴露在石吉征的面前,被他抓了个正着。石吉征显然领会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紧张所致,也被传染得紧张起来,准备工作做得不够充分,过程也有些急三火四,结束时石吉征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堪的神色。
路曼曼并不十分看重这次的效果,她想要的是长久的婚姻,以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但这个实质性的突破,在她看来更加重要,迈出了这一步离婚姻的门槛儿就更近了些。她安慰性地吻了吻石吉征,转移开注意力问起临江镇的那个大饭店。
说起自己的工作,石吉征即刻恢复了自信。
包书记从国外回来后,立刻召开了一次党委会议,他绕过石吉征主持的镇长办公会议不提,在会上明确表态,林巧巧的大饭店是临江镇形象工程的一部分,已经得到了市里相关领导的高度认可,全体党员干部都要统一思想,支持大饭店的上马和建设工作。石吉征作为党委副书记参加会议,在会上没有明确提出反对意见,背地里却做了两项工作。一是给市林业局的熟人打电话,请他们派人来临江调查毁坏林木情况。二是给市土地局的熟人打电话,要求他们调查耕地占用问题。党委会议召开第二天,市林业局和土地局的调查组就赶到了临江镇。问题是明摆着的,根本无需调查,结果不仅仅林巧巧的大饭店正式下马,又牵涉出了过去一些滥砍滥伐和占用耕地的问题。包书记被搞得焦头烂额,明知是石吉征在背后搞鬼,却不好当面发作,借口身体有病,躲进了市医院的病房。这场较量石吉征全面获胜。
路曼曼又吻了石吉征一下说,恭喜你,在临江打开了局面。
石吉征摇摇头说,也不尽然啊,虽然那个大饭店下马了,但我的处境也并不乐观。
包书记说得没错,那个大饭店虽然还没开始建设,但确实已经名声在外,林巧巧一直都在制造声势,大饭店建成后请市里的某些领导参加开业典礼,如今大饭店中途下马,那些领导纷纷对石吉征提出指责。连高市长也打来电话,问他在搞什么名堂。
高市长责备说,往脸上贴金的事你不做,反倒往自己的脸上抹黑,我真有些怀疑让你下到镇里去,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高市长的话里明显带有威胁的成分,如果石吉征不知收敛,今后依旧由着自己的性子蛮干,很可能会被调回市里另派它用,仕途就将戛然而止。
石吉征叹息一声说,我真想不到,为老百姓做一件理应去做的事,会遭遇这么多非难。
路曼曼说,不管那些领导怎么说,我始终都支持你,如今像你这样为百姓着想的干部已经越来越少了。就算你真的成为贫民百姓了,我还会和你好下去。
5
石吉征是无意中发现路曼曼和刘大军之间的瓜葛的。
林巧巧的大饭店下马后,石吉征就把目光瞄准了大王庄。大王庄是距镇政府最远的一个自然村,位于紫荆山南麓,曲江流到那里之前,已经结束了开山造田的任务,把身子一扭,从弯道变成了直道,擦着紫荆山脚流了过去。大王庄土壤贫瘠,多是山坡地望天田,人均土地占有量全镇最少,村里人的生活水平远远低于其他村庄。多年来大王庄始终是镇上挠头的难题。石吉征的父母哥嫂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石吉征从小就把家乡的贫困看在眼里,始终琢磨着找到一条脱贫致富的门路,这些年正是因为他忙着改变家乡面貌,才耽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大学毕业后,他用自己的工资做本钱,先后尝试了几种不同的产业,畜牧养殖、水产品养殖、菌类栽培等等,都被他一一否定了,最后他把目标定位在蔬菜种植上。石吉征打算在大王庄搞一个绿色蔬菜基地。没有土没有地,如何搞蔬菜种植?石吉征要充分利用曲江的优势,把蔬菜种到水面上。近年来,水上蔬菜种植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全国很多地区已经是一项完全成型的技术。曲江流到大王庄时,水面宽扩,水流平稳,正适合应用水上蔬菜种植技术。一年前石吉征出钱让父母哥嫂进行了试种,通过两次尝试后,已经获得了成功,前一阵第一批蔬菜上市很受欢迎。石吉征准备把原定投到大饭店的那笔钱划拨给大王庄,把这个蔬菜基地搞起来。这事情他已经在镇长办公会议上提了出来,获得了一致的支持,大王庄的百姓们听到这消息,更是欢欣鼓舞,有村民甚至高兴得在自家门口放鞭炮。
按照工作程序,此事还需要向包书记汇报,镇长办公会议结束后,石吉征就驱车到了江城市。包书记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市土地局林业局去临江调查时,他原本是想一躲了之,借口有病住进了江城医院,大饭店下马他连憋气带窝火,还真就病了一场,虽然没什么大碍,但却借此和石吉征较劲,在医院泡起病号。
石吉征知道,表面上包书记对自己客客气气,但心里却一直有成见,认为是他在背后下绊子打黑枪,拿下大饭店是假,树立威信进而将其取而代之是真。石吉征有口难辩,只好听之任之,托人把包书记转进了高干病房,每次回市里,都会去医院看望他。以往石吉征向包书记汇报和请示工作,包书记都有些夹枪带棒的怨气,但这次他却满口赞同,推心置腹地说,大王庄也是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如果能用这个方法摘掉穷帽子,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石吉征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从医院出来时心情很好,看马上就到了路曼曼下班的时间,就开车去了秋林商场,打算找路曼曼一起吃晚饭。在路上石吉征没和路曼曼打招呼,以往他们见面多是周六或周日,今天是周二,他想给她一个惊喜。秋林商场正门前的马路是单行线,石吉征开车绕着商场转了半圈儿,找到商场的侧门,看来惊喜是无法送给路曼曼了,就想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从侧门出来,手机刚拿出来,石吉征看见路曼曼从侧门里走了出来。石吉征想,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路曼曼今天偏巧走了侧门。石吉征正打算下车喊路曼曼,忽然发现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那人长得豹头环眼四方大口,一看就是个粗人,他和路曼曼正说着什么。坐在车里石吉征听不到两人谈话的内容,但明显能看出来路曼曼满脸的不高兴,而那个男人则嬉皮笑脸地纠缠,路曼曼拔腿要走,对方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石吉征看不下去了,跳下车子,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膀,喝问他干什么?那人冲他翻翻眼睛骂,我们两口子的事用得着你来管?你他妈麻溜滚一边去!
石吉征当时就愣住了,直直地望向路曼曼。
自从和石吉征交往后,路曼曼心里就始终有一种隐忧,担心她和刘大军的事有朝一日被石吉征察觉,尽管高思琪安慰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个男人还会查历史挑出身的?但路曼曼仍然惴惴不安,她和刘大军的事就像一块石头始终在心头悬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说起来,这种担心并非多余,随着她和石吉征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刘大军这个人就不可避免地露出了蛛丝马迹。有两次她和石吉征在一起时,刘大军打来电话,路曼曼不去接听,石吉征就问是谁来的电话?路曼曼用打错了搪塞过去。一次两次打错还算正常,经常接到打错的电话,就难免让人怀疑了。路曼曼有些犹豫,是不是该主动向石吉征坦白?或许坦白了,难题就会迎刃而解,但也很有可能,坦白后石吉征会离她而去。
路曼曼举棋不定,刘大军却步步紧逼,上次到小区门口给她变魔术后,这次又找到了秋林商场,先是发短信说在正门口,要变个魔术给她看,路曼曼不理他,刘大军就威胁说要上楼去找。路曼曼怕影响不好,只得给他回短信,让他去侧门等着。想不到竟然遇到了石吉征。
路曼曼愣了一下,一把推开刘大军,拉住石吉征的胳膊说,别听他胡说八道,咱们走。
刘大军显然也看出了石吉征的身份,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汽车上路后,见石吉征一直不说话,路曼曼知道刘大军的事再无法隐瞒下去了,硬着头皮主动进行了坦白。当然是有所保留的坦白,省略了关键性的细节,最后的结局也从母亲以死相逼,变成了自己悬崖勒马。事情讲完后,路曼曼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有些对不住人家刘大军,好像是为了留住石吉征把他出卖了一样。
石吉征把车停在一家饭店门口说,既然如此,我想约刘大军见个面,咱们三个人在一起谈一谈,让他今后别再纠缠下去。
路曼曼想,如果石吉征出面,很可能从刘大军嘴里了解到某些细节,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但假如执意避开石吉征,自己和刘大军解决,石吉征也会觉得不被信任。权衡一下,路曼曼还是同意了石吉征的提议。
路曼曼问时间地点。
石吉征说,就周六上午九点,在我家里见面吧!
路曼曼给刘大军打电话,公事公办地将时间和地点说了。
刘大军答应得很爽快,说一定准时赴约。
6
石吉征的家在曲江南岸,一幢二十五层高楼的第二十层,房子的格局是两室一厅,面积一百多平米。路曼曼第二次来这里时,石吉征曾开玩笑似的安排,南侧的大卧室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天地,北侧的小卧室归孩子居住。但如果生的是双胞胎,那就把大卧室让给孩子,他们俩住小卧室。路曼曼笑着说,你这提前量打的也太多了吧,人家还没想好要嫁给你呢,你把双胞胎都计划好了。石吉征说,小路同志啊,做事情要有超前意识,有备无患,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江城的夏天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多风多雨,闷热潮湿,把人的心情搞得烦躁不安,每年到了夏天,路曼曼都有一种想辞掉工作离开这座城市的冲动。但周六这天,天气却相当不错,阳光明媚,天高云淡,好像是一下子进入了秋天,令人感觉无比清爽。
路曼曼提前两小时就出了门,虽然说是三方会谈,但实际上等于两方,她和石吉征无疑是站在一起的,要共同去面对刘大军,她有必要提前赶到。其实说穿了,和刘大军之间也不存在什么谈判,只是向他表明态度,发出最后的通牒,谈话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想到这,路曼曼就觉得刘大军有些可怜,上次约他时,他还对这次谈话抱着很大希望呢,好像是只要他一出马,就能轻松自如地把路曼曼夺回去似的。
在电梯里,路曼曼收到刘大军的短信:待会儿我要给你变个魔术,保证让你看得目瞪口呆。
路曼曼的心往下一沉,刘大军不会在向她暗示什么吧?莫非过去交往时他留下了什么东西,如今要拿出来闹个鱼死网破?
路曼曼试探着问:你要变什么魔术?
刘大军卖起了关子,不做正面回答,只说见面你就知道了。
路曼曼的心里就一直不太踏实。石吉征则显得相当沉稳,绕开刘大军的事情不提,一见到路曼曼就聊起了大王庄的绿色蔬菜基地。
石吉征雷厉风行,从江城回到临江第二天,就把筹集到的一些资金划到了大王庄,随后就安排人员购进水上蔬菜种植的模具,短短几天,大王庄的蔬菜基地便浩浩荡荡铺展在江面上,把江水变成了一条绿色的长龙。
石吉征拉着路曼曼走到北侧的阳台边,指着脚下的曲江说,我还有个梦想,不,是计划,在江边建一个蔬菜批发码头,专门接收大王庄的水上蔬菜,你想象一下江面上连绵几公里,都是绿油油的蔬菜,大王庄的老百姓划着船穿梭在其间,把菜收割到船里,再划着船逆江而上,到码头上把菜批发给零售的商贩们……
在他的描绘中,路曼曼似乎也看到了那壮观的一幕,笑着说,等你的蔬菜基地搞成了,咱们就登记结婚。
石吉征说,那这个蔬菜基地就是一举三得,改变了大王庄的面貌,解决了江城的菜篮子,还给我送来一个好老婆。
后来路曼曼回忆,正是在他们说到这里时,刘大军按响了门铃,一分钟后,那场灾难就降临了,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摇晃和断裂坍塌的响声,头顶的天花板落下来,路曼曼感觉有人拉了自己一下,尖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那场著名的地震的确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刘大军进门后,石吉征就把他带到了餐桌边,三个人成“品”字形就座,分别占了餐桌的一边。石吉征还在考虑该如何开口,是先声夺人一下把刘大军击垮,还是循序渐进一步步摧毁刘大军的防线。第一波震动就在这时候出现了,震动之前先听到了一个巨大的响声,石吉征开始以为是飞机在打炮,这附近驻有一支空军部队,不时会搞实弹演习,打炮的声音很大,震得窗户和屋子哗啦啦响,十几秒钟后才会结束。但很快石吉征就明白自己想错了,他看见墙壁突然裂开了口子,脚下的地板也像船似的摇晃起来,石吉征大喊一声,是地震,快趴下!随即迅速钻进餐桌下面。天花板落下来时,他看见路曼曼还坐在椅子上发呆,显然已经吓傻了,急忙从桌子底下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头顶上一阵巨响,似乎上面五层楼的重量都垮塌下来,堆积在他们的身上,脚下也不断发出断裂声,不停地下陷,整个大楼似乎已经支离破碎。第一轮震动过后,石吉征发现他们三人很幸运,十几吨重的水泥天花板先落在了实木餐桌上,压断桌腿减缓了下落的力度,然后又把他们和桌面一起平拍在地面上。原来摆在客厅墙边的沙发,跑到了他们前方,和那张实木餐桌一起,给他们搭起一个临时的避难所,支撑起一米左右高的空间,救了他们的命。石吉征和路曼曼相距几十公分,并排躺在一起,刘大军落后半个身位,处于他们之间。
石吉征把路曼曼从昏迷中唤醒,确认她没受严重的外伤,只是惊吓过度造成的昏迷,叮嘱她坚持住不要再睡过去。
路曼曼低声啜泣,喊石吉征的名字,摸索着抓住他的一只手说,吉征,我害怕,咱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石吉征用力捏捏她的手说,离死还远着呢,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出去。
刘大军插话说,路曼曼,你千万别误会,这场地震可不是我变的魔术,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真想变一个天塌地陷的魔术,和你们一起压在这里,我看也挺好的!
路曼曼不理刘大军的胡说八道,把脑袋挪了挪,靠在石吉征的肩膀上,眼泪还在止不住流下来。石吉征帮她擦干眼泪,小声安慰了一番,路曼曼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停止哭泣,提议说要不要求救。
石吉征点头说,应该求救,否则救援人员不太容易找到我们。
石吉征和路曼曼的手机都在外衣口袋里,外衣十几分钟前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如今已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刘大军的手机在身边,他试着拨110和119,但怎么也无法拨打出去,试了二十几分钟后,刘大军气哼哼地把手机扔在一边。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江城好多信号塔都已经倒在了地上,无法继续为用户服务了。
石吉征眼前的沙发已经被压得散了架,露出了海绵和弹簧,越过沙发的残骸,穿过十几根弯曲的钢筋,他的目光被一根断裂的水泥柱挡住,再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石吉征估计,他们大概正处于房屋的中间,而这间房子,正支离破碎地停留在半空中。事实上,当时的情况还要危险百倍,他们的位置不仅在半空中,而且向前突出,成了一座悬楼,和下面交汇的支点,不过是一条断裂到一半的水泥横梁,即使风吹一下,都会带来一阵摇晃。就是这样一座悬楼,竟然抵挡住了三天里几十次余震,真的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石吉征见一只沙发靠垫离自己不远,用力把胳膊伸长,把那只靠垫抓到手上,给路曼曼垫在脑袋下面,这样她躺上去就能舒服一些。石吉征和刘大军商量,两人轮换喊话发出求救信号。
两人分别喊了一气后,在他们上方传来一个男人求救的喊声,那人声音宏亮底气十足,石吉征听出是住二十五层的老姜。老姜喜爱京剧,每天在阁楼里吊嗓子,声音一直能传到曲江边。石吉征喊了两声老姜,很快就传来回应,老姜被一块楼板压着,让石吉征快点去帮忙。石吉征想告诉他,自己也正在楼板底下压着,等着别人来救呢!话还没说出口,又一次余震来临了。
7
这次震动幅度不及前几次大,但破坏力很强,似乎不是左右摇晃,而是像砸夯般上下震荡,在一阵剧烈的颤动中,石吉征听到上下左右不断传来断裂坍塌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正躺在采石场的碎石机里,四面八方充满了致命的石块,机器还在不断搅动,随时都可能把自己变成一堆肉酱。震动过后,他们头顶上的水泥板又向下压了几十公分,距身体只有不足半米的空间了,餐桌残留的两条腿和沙发的扶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随时都可能折断,水泥板的重量已经让它们不堪重负了。不知道是因为天已经黑了,还是上面的东西落下来遮挡了目光,石吉征感觉周围一团漆黑,连近在咫尺的路曼曼都看不真切,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了,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石吉征费力地抬起胳膊,腕上的夜光表还在正常运转,时间显示为凌晨五点,也就是说从头天上午起,他们已经在水泥板下压了近二十个小时,不知道还要继续压多久,才能等到救援人员的到来。他感觉路曼曼的手正摸索着他的手,显然是路曼曼不知道他是生是死,又不敢出声询问,才用手进行探询。石吉征找到路曼曼的手,有节奏地握了四下,告诉路曼曼:我还活着。
身后传来刘大军的喊声。
刘大军问,你们两个是不是还喘气呢,干啥一声不吭地吓唬我,不知道我从小就胆小如鼠吗?
路曼曼回应了一声轻笑,笑得很勉强,明显带着泪水。
石吉征突然想起被压在上面的老姜,试探着喊了两声。
好一会儿,上面传来老姜的回应,但声音显得很虚弱,石吉征猜测,老姜不是已经受伤,就是被压得喘不上气来了。石吉征喊着让他坚持住。又等了好一会儿,老姜才勉强应了一声。曾经那么生龙活虎,吊嗓子唱京剧的老姜,此刻就躺在自己上面的某个地方,生命像蚕丝般被慢慢抽尽,一步一步从生走向死,这种看不到但却可以感受到的死亡,让石吉征分外的恐惧,甚至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左侧发出一阵断裂声,身体上方的水泥板又向下降了一段距离,马上就要压住他的臀部,后脑上的头发也明显感受到死亡的重量,呼吸变得越来越费力了。
石吉征正在恐惧中挣扎,身后的刘大军碰了碰他的腿说,老石,把我请到这来,你不是有事要说吗,现在咱们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借此机会谈一谈。
此时,石吉征哪里还有心思谈论那些话题,如今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假如连生命都不存在了,爱情和婚姻又从何谈起?这个刘大军真是荒唐之极。路曼曼似乎和他的想法一样,没有答理刘大军。
刘大军说,我和曼曼是一对棒打的鸳鸯,是硬生生被……
路曼曼喝令刘大军闭嘴,不要再说下去。
刘大军闭了嘴,但仅过了一会儿,又挑衅似的说,老石,咱们实事求是地说,你除了是个镇长,有点文化之外,还有啥能比得了我的?
石吉征心里想,这个刘大军不仅荒唐,而且自大愚蠢,根本不值得和他理论,喊他来谈判就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如果没有这个谈话,他和路曼曼或许正在某个茶馆里品茶聊天儿,虽然同样要经历地震,但其危险程度显然要小于二十层的高楼。他感觉身边的氧气越来越少,呼吸变得越来越费力,他懒得理睬刘大军,和这个浑人耗费力气根本不值得。
又一次余震到来。虽然只持续了十几秒钟,但经过之后,石吉征左侧的沙发扶手被完全压垮了,他头顶上的水泥板缓缓落下来,象征着死亡的重量,一点点向下挤压,似乎要把他身体里生命的迹象完全压榨出去。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后脑勺和臀部已经感觉到水泥板冰冷的硬度,那其实正是死神的肌肤,死神正狞笑着向他伸出手,想要将他一把抓住,扔进死亡的深渊里。他集中精力听了听,上面再无老姜的声音,刚才的余震大概已经夺走了他的生命,而自己的生命也随时都可能结束。
刘大军还在不厌其烦地纠缠,说,从收入上看,你并不比我高;从长相上说,你不比我好看;从身体上论,你也不如我好。另外,我倒要问问,你能像我这样对待曼曼,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吗?你能舍得花钱请她吃饭喝酒,自己甘心情愿吃咸菜吗?你能千方百计给她变魔术,逗她开心吗?
刘大军的话,石吉征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缺氧的感觉已经让他有些昏迷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一道光线从前面透过来,一枚圆圆的硬币形状的光影,刚好停留在路曼曼头顶的位置。石吉征知道,那枚硬币里有氧气,有活下去的希望,那里就是生命的泉眼,如果自己再呼吸不到氧气,很可能就会窒息而死。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让石吉征迅速行动起来,他把身体尽力缩小,贴紧下方的地面,匍匐着向侧方移动,用肩膀撞开路曼曼,把自己的鼻孔放在了那枚硬币之下。
愣了好一会儿,路曼曼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起初她以为石吉征是要拥抱她安慰她,告诉她不要害怕,有他在就没有危险能活着出去。看到石吉征鼻子上那枚硬币形状的光影,和他贪婪的呼吸后,路曼曼才突然明白,石吉征是过来和她争夺氧气的。路曼曼一下子就僵住了,难以置信的变故让她目瞪口呆。
身后的刘大军显然也看清发生了什么,用力扯住石吉征的双腿,将他向后面拉,嘴上说,石吉征,你太不讲究了,干出这种人面兽心的事情来,还算个老爷们儿吗?
路曼曼感觉到,石吉征正用力挣扎,身体不停扭动,两腿向后蹬着和刘大军较力,不过,此时他不是为了得到爱情的权力,而是要从她这里夺走宝贵的氧气。石吉征的举动,让她浑身发凉,比处身的险地让她更加觉得可怕。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之听到刘大军发出一声惨叫。刘大军定是被落下来的东西砸中,路曼曼伸出手想把他拉出来。她的手突然被死死的攥住,石吉征充满惊恐的声音说,不要拉他,否则咱们俩也会跟着送命。
路曼曼惊愕不已,她骂石吉征滚开,用力挣扎着,试图甩开他的手。
石吉征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死死抓住她的手,乞求说,曼曼,我求求你,别再动了。
路曼曼听见刘大军笑着说,曼曼,听他的话吧,他说得没错,如果把我拉出去,水泥板就会完全落下来,把你们都砸在里面,不但救不了我,连你们的命也要搭进去。
路曼曼的眼泪流下来,她痛恨石吉征无情和冷漠,更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刘大军就这样死去。
她摇着头喊,不,不,我一定要救你。
刘大军按了按她的腿,喘息着说,曼曼,我这次来赴约,没想过要和老石谈判,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嫁给他比嫁给我要享福,我到这来只想给你表演一个魔术,要是你现在,能看到我的表演,就好了。
路曼曼感到刘大军的生命似乎随时都要结束,她努力把脑袋转向后面,含着眼泪说,大军,你演吧,我能看得见。
刘大军肩膀动了动,用了用力气随后说,这个魔术需要两只手,我只有一只手能动,没办法实打实表演了,要不然,我就给你说一说吧!
刘大军说,这个魔术是我独创的,名字叫“真(针)心相连”。把二十几只别针用双手捧着,扔进嘴巴里,拿牙咔嚓咔嚓嚼一气,用手在嘴角上……
刘大军说到这,突然咳嗽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路曼曼问他怎么了?
刘大军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没事,一想到自己的魔术我就有些得意,得意过度,就岔了气儿,我接着给你说魔术。
路曼曼知道他在骗自己,压在他身上的水泥板正一点一点地把他的生命榨干。
她说,大军,别再往下说了,我知道你的魔术好。
刘大军说,最精彩的地方还没到呢,手伸到嘴角上,先扯到一枚别针的头,慢慢地就拉出一只只别针,神奇的是每一只别针都已经在嘴里自动连在了一起,所以我才叫它……
刘大军停下来喘息,路曼曼接着他的话茬儿说,叫真心相连。
刘大军攒了攒力气,把一只手举到嘴边,接住嘴里吐出的一枚别针,伸到路曼曼胸前说,可能你还没发觉,你的衣服扯开了一道口子,好东西都露出来了,让我的眼睛享了不少艳福。现在,反正我也看够了,就用这东西处理一下吧,省得出去让别人看见。
路曼曼感觉到,刘大军的那只手在自己的胸前摸索着,变换着角度和方向,正费力地把别针固定到衣服上,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刘大军的手第一次像春风般抚过自己乳房的那种奇妙的感觉……刘大军的那只手,突然失去了力气,慢慢地从她身上落了下去。
路曼曼猛然意识到刘大军已经不行了,哭喊着他的名字,好一会儿,刘大军微弱的声音才传过来,刘大军笑了笑说,我离死还远着呢,用不着现在就把眼泪哭完,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过去我给你表演了那么多魔术,从来没告诉过你谜底,这次我要告诉你,其实,我事先就在嘴里藏好了一串别针……
8
路曼曼醒过来时,意识还处于模糊状态,她先是看到一座巨大的塔吊缓缓向她移动过来,上面站着三四个武警战士。随后,她听到身边有人哑着嗓子喊,请先救我的女朋友,她已经昏过去了,得马上送到医院抢救。
喊声近在咫尺,但离她似乎分外遥远,如同隔着一层云雾,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一次余震中被落下的水泥板砸昏的,接着她辨认出来,喊话的人是石吉征,女朋友指的是自己。她看见两位武警战士从塔吊上跳下,攀过残垣断壁靠过来,就又一次昏迷过去。
路曼曼再次苏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担架上,周围很嘈杂,似乎有无数人在说话。一个记者手里举着话筒,追着她身旁的一张担架向前走。担架上的石吉征左脸颊一条伤痕,谢顶的脑门上粘着纱布,一条腿也做了包扎。
路曼曼第一反应就是想问问刘大军是死是活,虽然她心知刘大军凶多吉少,但还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话已经到了嘴边儿,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刘大军和她的交往一直处于秘密状态,除了石吉征、高思琪和家里人,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如果现在打听刘大军,势必有人会追问,为什么地震发生时他们三个人会在一起?她和刘大军之间的关系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路曼曼没有开口。
那位记者问石吉征:石镇长,是什么力量让你不顾个人安危,在生死关头喊出了“先救我的女朋友”这句话?
石吉征说,我想是爱情的力量。
路曼曼猛然想起石吉征撞开自己抢夺氧气的一幕,像吃了苍蝇般泛起一股恶心,石吉征这么说是对爱情最大的污辱和亵渎。
记者又问:你们一起坚持了三天三夜,在这七十二小时里你是怎么照顾女朋友的?
石吉征咳嗽一声说,被压在水泥板下后,我们就肩并肩躺在一起,我一直在鼓励她安慰她,告诉她坚持就是胜利,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生的希望。最后一次余震,头顶上的水泥板完全压了下来,我尽力用肩膀扛住,我想这样就能让她少承受一些负担,多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路曼曼用眼角的余光看看石吉征,他满脸的真诚,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是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石吉征并没有撞开自己抢夺氧气,那只是她脑袋里出现的一个幻觉?
石吉征见路曼曼醒了,把一只手伸过来,摄影师手里的镜头瞄准了那只手,路曼曼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迎了上去,两只手在担架之间握在一起,收进了摄影师的镜头里。
记者问路曼曼:在你男朋友的鼓励和照顾下,你们肩并肩坚持了三天三夜,如今终于劫后余生,此时此刻你是不是感觉很幸福?
似乎没有其它答案可供选择,路曼曼虽然并不情愿,还是轻轻点点头说,是的。
记者又问:为了先救你,你男朋友在水泥板掀起时,被压断了一条腿,你想不想对他说声谢谢?
路曼曼这时才知道,石吉征的腿是为了先救自己被压断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水泥板下争夺氧气的石吉征,与眼前这个不惜断腿救自己的石吉征,怎么都无法重合在一起,她不知是应该向他道谢,还是该对他表示憎恨。
记者以为她没听清问话,又重复一遍,路曼曼勉强答:谢谢!
记者又将话筒对准石吉征问,石镇长,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石吉征说,我想立刻赶到大王庄,帮助他们保住水上蔬菜基地。按常理,大的地震后河流上往往会出现堰塞湖,如果处理不好,上游的湖水冲下来,就会把菜苗和模具全部冲走。
住进医院后,路曼曼才得知刘大军已经在地震中遇难。他的遗体和二十五楼老姜的遗体,还有其他二十几个遇难者的遗体,都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等待着亲人前来认领。
虽然震中在几百公里外,但这次地震给江城带来了很大的损失,尤其是曲江南岸的新区,因为刚好处于断裂带上,一大批楼房都在地震中倒塌。反倒是路曼曼父母所在的江北老区,房屋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人员也没有伤亡。
几天后,石吉征的事迹上了报纸和电视,石吉征成了江城家喻户晓的英雄镇长。
只有路曼曼知道,这个所谓的英雄镇长,曾经贪生怕死和她争夺呼吸的空间,为了制止他刘大军才被压在水泥板下。石吉征不但没有向刘大军伸出援手,还阻止她去施救……现在石吉征摇身一变,却成了英雄镇长。
一天晚上,石吉征又出现在江城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他脑门上粘着纱布,腋下拄着拐杖,正指挥村民抢救水上蔬菜基地。路曼曼的父亲和母亲拍着巴掌,对石吉征赞不绝口。
路曼曼嘲笑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会跟着瞎起哄。母亲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路曼曼实在拗不过自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父亲听后摇摇头叹息一声,没做任何评论。
母亲沉思良久问,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还会不会继续和石吉征相处下去?
路曼曼说,当然不可能再处下去,而且我还要说出事实,让大家都看清石吉征是个什么样的人。
沉默片刻,母亲突然说,千万不能这么做,在特殊的环境下,人难免会做出些极端的事情,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证明他的道德水准有问题。况且石吉征确实是因为先救你,才被压断了一条腿。看问题要一分为二,不能认死理走极端。
路曼曼觉得母亲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又好像没什么道理,考验一个人不就是在特殊时刻吗?如果一直风平浪静又哪里会看到一个人真实的一面?所谓患难见真情,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母亲说,在生死关头,人的选择源自生命的本能,生存是第一位的,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事情,我们不能过分苛责。
停了停,母亲又说,另外,如果你说出真相,势必会牵涉到刘大军,那样一来你的处境就会非常尴尬,毕竟你和他之间的关系并不光明正大。
母亲的这番话击中了路曼曼的软肋,让她一下哑口无言了,最初她就是因为对这事顾虑重重,才不敢在第一时间打听刘大军的情况。
外婆见路曼曼低下头不再说话,用拐杖敲着地面声援她说,我看姓石的不是啥好人,腿脚不好使不在家好生待着,还跑到电视里折腾什么?曼曼应该嫁给刘大军,我瞅他老实巴脚说话我也爱听,刚才我还和他唠了会儿嗑呢!
路曼曼心里一惊,一种无法言状的东西水一般漫过心头。
路曼曼的手下意识伸向衣服口袋,触到一个扁圆形状的物体,她的手指找到一根细细的钢丝,沿着它慢慢移动,绕着顶端转出一圈圆形的轨迹,然后,贴着另一侧的钢丝行进,最后停留在两侧呈凹形的开关上。眼泪也随之流下来。她手里抚摸的正是刘大军临死之前帮她别住衣服的那枚别针,从获救的那天起,路曼曼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不时就悄悄用手摸一摸。虽然她对刘大军谈不上有什么爱情,但感激和思念却刻骨铭心,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幕幕往事。别针锐利的尖端从小开关里跳了出来,扎进了路曼曼的手指,让她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在疼痛中路曼曼突然醒悟,自己根本没有权利为了顾全所谓的名誉,就把事实真相硬生生地隐瞒下去,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公开当日发生的事情,让刘大军在九泉之下瞑目,剥去石吉征身上虚假的英雄外衣。
9
路曼曼给石吉征发了短信,事先打个招呼通知一下,也算是把事情做到明面上。
自从石吉征出院后,路曼曼还从未主动和他联系过,对他的电话和短信,她也爱理不理。石吉征似乎对她的态度毫无察觉,像过去一样不时向她讲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在医院经过简单治疗后,石吉征不顾医生反对,拄着拐杖出了院,对大王庄的水上蔬菜基地,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大王庄上游的曲江,刚好紧贴紫荆山流过,如果地震时造成山体滑坡,石块堆积到江水里,就会阻断江道形成堰塞湖,这样的湖一旦决堤,势必像洪水一样肆虐成灾,给下游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石吉征派人调查曲江上游,在距大王庄江面两公里和十公里处,分别发现一个规模不小的堰塞湖,随时都有垮堤的危险。石吉征火速联系相关的专家,赶赴现场进行考察,制定出定向爆破,打开几个小缺口泄洪除险的方案。爆破效果非常好,两个堰塞湖先后从江面上清除,没有威胁到大王庄的蔬菜基地。
石吉征带伤坚持工作,在抗震救灾的关键时刻,顺理成章被树为学习的榜样。包书记被调到县里某局任局长,石吉征被提升为临江镇的书记。
路曼曼的短信进来时,石吉征正在镇卫生院检查腿上的伤势,这几天他受伤的那条腿稍一用力,就疼得直冒冷汗,大家建议他去江城医院治疗,石吉征摇头拒绝,这阵子水上蔬菜到了分秧期,他怕万一有什么闪失功亏一篑。
给他检查的是卫生院院长,一个护士出身的老太太,她上上下下摸了一气,摇摇头说,像是骨头接缝的地方错了位,咱们这没仪器设备,光凭手摸也不太敢确认,石书记最好还是去江城检查检查。
石吉征从检查床上下来,就收到了路曼曼的短信。
路曼曼的语气很冷,只有硬邦邦的一句话:石吉征,我要还刘大军一个公道。
石吉征当然明白路曼曼的意思,事实上从废墟中生还那一刻起,或者说,自从刘大军奄奄一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承受良心的谴责了。最后一次余震,水泥板落下来时,他硬生生地用肩膀扛住,真心地把路曼曼护在下面,但是……
石吉征决定立刻赶回江城。
石吉征赶到路曼曼家的小区门口时,路曼曼的母亲正在劝告她。母亲说,遇到石吉征这样一个好男人不容易,应该好好珍惜这份感情,没有必要为一个旁不相干的刘大军而破坏自己的幸福。
路曼曼反驳说,我这么做是出于自己的良心,并不完全是为了刘大军,石吉征在关键时刻能置我的生死于不顾,假如结了婚,将来也不会对我好到哪去。
母亲见说服不了她,语气就严厉起来教训说,做人要顾大局识大体,不能任性胡来,真要把事情公布出来,恐怕对谁都没什么好处。
母亲气得甩手进了卧室,父亲咳嗽一声上了阵。
父亲的态度比母亲温和得多,对事情的分析充满了理性,父亲说,人性是复杂的,某一时刻的事实真相,并不见得就能证明一个人真实的人性,我们也没有权利对他进行简单粗暴的判断。你想想看,那个用肩膀扛住水泥板,主动要求先救你的石吉征,和那个与你争夺氧气的石吉征,哪一个更真实?
路曼曼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在她看来,这两个石吉征似乎都不真实,又似乎都很真实。
父亲说,既然你无法做出判断,又有什么权利抓住某个极端不放,对一个人进行全盘否定呢?如果你一意孤行,不仅要毁掉自己的婚姻幸福,还会毁掉一个年轻人的前途,你好好想一想,这么做真的值得吗,真的正确吗?
路曼曼低头不语,父亲说的道理让她无法辩驳。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石吉征约她出去见面。
路曼曼想,和石吉征迟早都会有一次面对面的交涉,既然他主动找上门来,她就没有退缩的道理,见面就见面,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路曼曼和石吉征在门口的休闲广场见了面。石吉征没像她想的玩什么花样,一上来就开诚布公地说,他知道路曼曼不会原谅自己,他们的感情很可能就此一刀两断,但他希望能有个赎罪的机会,让他用一生进行补偿。另外临江镇的抗震救灾工作迫在眉睫,大王庄的水上蔬菜基地也到了关键时刻,他希望路曼曼能给他一个机会,帮助他渡过难关。
路曼曼的心里非常矛盾,石吉征脸上的表情是真诚的,不像是在说假话,他的伤势显然也很严重,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冷汗直流,不像是硬装出来给她看的。有一瞬间,路曼曼差一点就要点头同意了,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广场中间的一座雕塑上,一年多以前就是在那里,刘大军跪倒在她的面前,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刘大军还说,做人要说话算话,认赌服输。路曼曼一下子想清楚了,作为她个人来讲,完全可以原谅石吉征,甚至还可以继续和他相处下去,但事情牵涉到了刘大军这个已经长眠于地下的人,她必需对他的亡灵负责,没有权力选择退缩。
她轻轻摇摇头说,对不起,我真的办不到。
石吉征叹息一声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一瘸一拐地离开广场。
看着石吉征的身影进了路边的一辆轿车,路曼曼长出一口气,稳稳情绪掏出手机。正要拨打晚报的电话,手机却先响起来,吓了她一跳。打来电话的是好友高思琪。高思琪显然知道了她要举报石吉征的事,一上来就问她这么做究竟想得到什么?
路曼曼说,我想对刘大军有个交待,也对自己有个交待。
高思琪说,曼曼,你是在说胡话吧,刘大军已经死了,你还需要对他有什么交待呀?
路曼曼笑笑说,正是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才更需要一个交待。
高思琪还要说什么,路曼曼抢先挂断了电话。
路曼曼给晚报的一位记者打了电话。那位记者是江城的名记,先后报道过几个轰动一时的新闻,听说她要曝光地震中的内幕,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两人约定第二天上午见面。
10
傍晚,路曼曼收到石吉征的短信,问她能不能再重新考虑考虑。
路曼曼决绝地回复:没有必要再考虑,我已经约好了记者。
要见记者的事,路曼曼没有向父母透露,她害怕在父母的软硬兼施下,自己会拿不定主意。第二天早晨,假借上班,提前一小时出了门。她盼望把事情早一点了结,她的心就能早一些得到宁静和安稳。
已经是秋天了,路边的树叶像雪片般纷纷飘落,天气也开始变凉,走出小区大门口时,一股冷风迎面吹过来,路曼曼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她裹紧身上的衣服,低下头向前走,冷不防有一个人从树后闪出来,拦在她的面前。路曼曼在一瞬间出现了错觉,几个月前的傍晚,也有一个人像这样从树后闪出来,给她表演了一个魔术,那个人是刘大军。
拦住路曼曼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腰弯得像一张弓,额头上皱纹深陷,满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像城郊的农民。
路曼曼问他要干什么?
对方犹豫不决地问她是不是路曼曼?
路曼曼点点头。
那个男人突然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他自称是大王庄的王村长,有一件事求路曼曼。路曼曼被搞得目瞪口呆,让他马上站起来。
王村长固执地说,姑娘,你要答应了我就起来。
路曼曼急得直跺脚。
王村长说,听说你要去告我们的石书记,我代表全村的人来求你,千万不要这么做,请你放过他,那孩子我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不是个坏人。
路曼曼想,一定是石吉征见说服不了自己,就鼓动群众来找她,他的想法真简单,难道这样就能让她回心转意吗?她绕过那个王村长迈步向前走,想不到,王村长的动作很快,用双膝在地上行走,又一次拦在她的面前。
王村长说,姑娘,请你千万听我把话说完。我来找你是自己的主意,和石书记无关,昨天你发短信时,我正陪他在镇卫生院检查伤腿,刚好站在旁边看到了短信的内容,昨天晚上我就来了,因为不知道你具体住在哪里,就在门口守了一宿。我来求你,不是为了石吉征那孩子,而是为了我们全村和全镇的老百姓。如果石书记下了台,我们的蔬菜基地就会跟着垮台,大王庄好容易看到的脱贫致富的希望,就要变成泡沫,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就要继续受苦;要是换个像包书记那样的领导上台,还会继续搞度假村休闲别墅,不出几年,临江镇的百姓就会失去土地。你告他我们没有权力反对,但请你拍拍良心替我们这些老农民想一想,给我们留一点活路吧!你要是答应,就算是对我们这些老百姓积德行善了,我给你磕头了。
王村长说着,满是皱纹的脑门儿低下去,碰向石砖铺成的人行道。
路曼曼急忙弯下腰拦住他,哽咽着说,你起来吧,我答应你,不去告了。
打消了公开事实的念头后,路曼曼的情绪一度有些低落,她叹着气对高思琪说,自己就像那些想要从良的妓女,挣扎了一气后,到底也没能摆脱卖身的命运。高思琪说,是你自己把事情想得太极端了,就连刘大军不是也说过,你和石吉征在一起才更合适吗?
路曼曼想起来,刘大军确实说过这句话,冷静地想一想,自己可能真的有些太极端了,事实这东西就像千手千面的怪物,说不清哪一张脸哪一只手才是真实的。或许所有的那些脸和手本来都是真实的,只是站在不同的角度去观察的原因罢了。这么一想,石吉征也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在两个人的关系上,石吉征表现得很有韧性,始终如一发短信打电话,不时还约她出去吃饭。虽然路曼曼短信不回,电话不接,吃饭更不去,但石吉征却仍然坚持不懈。一天早晨,路曼曼在秋林商场里刚换好上班的衣服,就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给她抬来好大一只花篮。这只插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花篮,引来大家一叠声的惊呼,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甚至尖叫起来,羡慕地说,路姐,要是有人给我送这么个花篮,二话不说我立马就以身相许了。
花里夹着的卡片上写着:祝你生日快乐!落款是一个石字。读过卡片路曼曼不由得有些感动,这个生日连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没想到石吉征竟然还记得。傍晚快下班时,石吉征又发来一条短信,约路曼曼在避风塘茶楼见面。石吉征在短信上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但愿你能给我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
路曼曼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复了一个好字。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又慢慢地恢复了,路曼曼渐渐相信了那句名言,时间能改变一切。
大王庄的水上蔬菜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上市不久就迅速占领了江城的蔬菜市场,大王庄也成了江城最大的一只菜篮子,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从全镇倒数第一,变成了数一数二的富裕村。石吉征的事迹再次受到了各家媒休的关注,一年后石吉征进入后备干部队伍,被派往省委党校学习,前途已经一片光明了。
外婆越来越糊涂了,最大的愿望是想在临死之前亲眼看见外孙女披上婚纱。在外婆的强烈要求下,第二年的夏天,趁着石吉征党校放暑假的间隙,两个人正式领取了结婚证书,开始筹备婚礼。
结婚当天,路曼曼的父亲和母亲都有些激动,尤其是母亲偷偷地哭了好几场,路曼曼在高思琪的陪伴下,在小卧室里穿婚纱化妆,母亲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时就进来看一眼,进来了又不知道要干什么说什么,马上又转身出去,到后来路曼曼就说,妈,您这是干什么呢,像拉磨似的一圈一圈地转?
路曼曼穿好了婚纱,坐在镜子前面化妆,高思琪站在她的身后帮她绾头发。路曼曼的头发很好,又黑又密,发丝又粗,非常适合做造型。
高思琪抓起一绺头发感慨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头发,少活十年都乐意。
路曼曼说,干脆我把头发全给你,你把十年的寿命加在我身上算了。
两人说笑着弄好了头发,收拾完了脸面,出门前的事情基本上就准备就绪了,只等石吉征的婚车到来。
外面鞭炮声响起,石吉征说到就到了。
路曼曼有些紧张,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高思琪把她按到椅子上说,你给我坐下,新娘子得摆个谱,等着新郎来抱。
已经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了,高思琪突然发现,路曼曼胸口上别着的写着新娘两个字的红花脱落下来。赶忙手忙脚乱地四处找别针,最后总算在路曼曼的手饰盒里找到一只,对付着别上了。
石吉征订的是江城最好的一家饭店,他说这辈子只结这一次婚,说啥也不能亏待了路曼曼。婚礼采用的是中西结合的形式,即有证婚人介绍人,也有交换戒指互相宣誓。
路曼曼身披婚纱,挽着父亲的胳膊缓缓走向舞台时,忽然觉得胸口的位置有些发凉,她想,大概是高思琪刚才别胸花时太着急了,别针尖端穿透婚纱贴到了皮肤上。紧接着她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她突然想起来,高思琪在手饰盒里找到的那枚别针,就是当日刘大军在废墟里帮她别衣服的那一枚。那别针是从刘大军的嘴里吐出来的,刘大军当时已经在水泥板的挤压下受了重伤,后来她仔细察看过,别针的尖端还凝结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色,仿佛是刘大军的鲜血。此刻她正戴着那样一枚别针走向舞台举行婚礼,难道说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吗?
脚下的红地毯走完了,路曼曼看见石吉征向她伸出了手,她下意识地也把手迎了上去,两只手就这样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