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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欲
来源: | 作者:宋长江  时间: 2012-02-15

  常言说,女人四十是道坎。作为女人,岁月的脚步一旦迈进四十岁的门槛,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大庭广众面前,允许妩媚的少妇阶段应该收敛和结束了,容颜和心理乃至生理逐步滑入果黄枝瘦的落叶期。这个时期的女人,大多难以自控地处于自哀自叹的状态。
  康泉芳则不然,她说女人四十是道坎,是相对女性生理属性而言,专指一般意义上的女人,她康泉芳除外。步入四十岁那年,毫无悬念地荣升县发改局副局长,即使不求继续升迁,其荣耀感也足以让她顺利越过四十岁这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门槛。然而岁月不饶人,她的气色,逐渐失去光泽,似未扎紧的气球,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偷偷漏瘪了许多。当然,这是旁观者的说法,她本人并不认同。她倒觉得,进入四十岁后,白胖了,富态了,但绝对控制在可以接受的标准范围内。和过去比,姿色更加妩媚,韵味更加悠然。就心理而言,平和了,知足了。究其原因,排列位三的女副职,和即将靠近四十五岁的封顶提拔年龄,使其继续升迁的欲望基本降温,再加上机关工作的程式化,可以说,工作起来得心应手,活出了养尊处优的最佳状态。

  这天中午,康泉芳和往常一样,在县政府食堂吃饭时,边吃边琢磨,晚饭给儿子做点什么。一位同事说,新鲜的青鱼上市了。于是,康泉芳决定,就做番茄酱蒸青鱼,再闷一锅小豆米饭。儿子喜欢这一口。
  儿子十七岁,上初三。过去,因为工作或者说为了事业,康泉芳照顾家的时候很少,儿子一直放在奶奶家,自我感觉亏欠儿子太多。可能是参加工作后一帆风顺吧,也可能骨子里天生就有一股向上的心气儿,或许是风风火火的性格使然,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她由一名普通大专毕业生,一步步升至发改局副局长。她承认,一年前,她曾有过争取正职的欲望,可现实的经验告诉她,在县直机关,迈过四十岁门槛的女干部,几乎不要谈什么前程,安安稳稳工作,保养好自己的容颜,照顾一下孩子和老公,是天经地义的硬道理。正是基于这个思想,欲望的心气,才像没扎紧的气球,心安理得地逐渐泄瘪,心也不像从前那样鼓噪了。去年,儿子进入初三后,她毅然决定,为补偿对儿子的亏欠,确保儿子顺利考上重点高中,她正式把儿子从奶奶家接回来,一家三口终于过上了属于“家”的日子。儿子高兴,丈夫满意,她第一次品尝到了家庭主妇的幸福感,厨艺也大有长进。
  儿子回来前,康泉芳极少考虑家里的饭菜,政府食堂的伙食标准相当不错,丈夫荆佳生在银行任职,更是亏不了肚子,两人无需在家里为吃食大动干戈。更何况,只要她愿意,大小饭局随时随地候着她。即便不应酬外面的饭局,自己的父母家和孩子的爷爷奶奶家,都会随时为她支上饭桌。
  吃过午饭,康泉芳和同事去了菜市场,买了八条青鱼,存放在收发室的冷藏箱里。回到办公室,她签阅了两份文件后,困意袭来,顺势把头倚在靠背上,眯了大约十几分钟。醒了,又无所事事,就斜着身子抓起电话,给荆佳生挂了过去:“佳生,我买了几条青鱼,晚饭回家吃吗?”荆佳生木木地说:“说不好。我要回不去,给我留一口啊。”康泉芳兴趣盎然地说:“想得美,儿子的胃口你不是不知道。”
  其实两人都清楚,他们此刻都在说废话。荆佳生发觉,他们夫妻之间说这样的废话,好像始于儿子被接回来以后。他对康泉芳时不时在电话里说些废话,一针见血地认为,是康泉芳闲得无聊所致。过去别说主动给他挂电话,有时一连几天也看不见她的人影。为此,两人没少相互抱怨,甚至险些往离婚的道上走。不过,经过风风雨雨,荆佳生无奈地体会到,这样的废话,对增进夫妻感情还是有益的。所以,他也学会了应对康泉芳,又加上一句废话:“那就留点鱼刺儿吧。”康泉芳说:“等猫吃剩下再说吧。”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随手放下电话。
  电话几乎在放下的同时又响了起来。康泉芳窃笑,儿戏般按住电话不接。感觉铃声要唱尽了,才抓起电话,说:“怎么,馋了?”
  “馋你呀?”
  康泉芳一怔。电话是县委组织部部长丁杰打来的。“泉芳,和谁聊,这么起劲。”
  康泉芳释然笑道:“能有谁,老荆呗。”丁杰说:“好了,没时间追查。你马上到曲奇书记办公室,有要事。”
  康泉芳说:“丁大部长,玩笑开大了。”丁杰问:“我开过这种玩笑吗?”
  康泉芳的心律即刻不齐了,遂热血沸腾。尽管工作在县直机关,被直接召到县委书记办公室还是破天荒第一次。难道自己要被“动”了?于是问:“什么事?”丁杰顿了片刻说:“可能是好事。你马上过来吧。”
  康泉芳确定,肯定是好事。目前发改局局长空缺,工作由第一副局长张成就主持。已经有传闻,张成就因身体原因,可能要提前离职休养。康泉芳若干年前就被县委组织部作为局长后备人选备案在册,此刻想到提升当属常理。不过,曾经的欲望早在一年前熄火,再次燃起总会自我较量一番,心律能齐吗?热血能不沸腾吗?
  康泉芳和曲奇书记并不熟。曲书记虽然来过发改局,在一次座谈会上也听过她的工作发言,那只是常规场面上的一次偶然,感觉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印象。等康泉芳匆忙赶到曲书记办公室,正碰上张成就往外走。康泉芳和他点一下头,张嘴刚想探探口风,却见丁杰出现在门口。丁杰和张成就握了一下手说:“正好泉芳来了,你慢走,我就不送了。”张成就看一眼康泉芳,送给她一个别有意味的微笑。
  意味深长的微笑,传递给康泉芳的信息是:张成就要退位,由她来接替。不然,也不会把谈话衔接得如此紧凑。
  丁杰说:“来得挺快。”康泉芳说:“丁大部长的令,谁敢怠慢。”丁杰用食指斜竖在嘴上,示意她这不是胡说八道的地方。康泉芳马上领悟,知趣地挑了一下眉毛。
  曲书记的办公室由会客厅和工作间组成。丁杰把康泉芳让到会客厅的沙发上说:“稍等,曲书记在接电话。”话音刚落,曲书记就从工作间走了出来,和站起身的康泉芳握手说:“我们见过。坐。”
  康泉芳坐下后,曲书记目视康泉芳,足有六七秒钟,把康泉芳看毛了。曲书记突然说:“这样吧,咱们也别郑重其事坐下来板着脸谈话了,长话短说,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调你去温泉镇,任党委书记兼镇长。”
  康泉芳惊愕地瞪起了眼睛。曲书记继续说:“让你去的理由,我不想多说。我们认为,你去合适。没意见,后天上任,有意见,现在就可以说。”
  康泉芳大气不敢喘,低声说:“我怕我不胜任。”曲书记一挥手:“不必客气。机关里混了这么多年,胜不胜任,干干看。我心里有数。”
  康泉芳不安地瞅一眼丁杰。丁杰麻木不仁,根本不接她的眼神。康泉芳没了底气了,顺口对曲书记说了一句:“谢谢……”其实她想说,她不想离开政府大楼,更不想下到乡镇,因为自己是一个女同志。但,这种话好像从参加工作以来从没说过。那说什么呢?说谢谢组织上的信任,说谢谢领导的关怀?又说不出口。那么,她的“谢谢”两个字,虽不铿锵有力,却是一种接受任命的表达。
  曲书记对丁杰说:“等一会,你和泉芳聊聊。温泉镇那边,先不要打招呼,后天出发前再通知他们。好了,我马上去宾馆见个客人。”说完,又主动和康泉芳握握手。
  一个干部的调动或任命,就这样三言两语结束了。从曲书记办公室出来,康泉芳对丁杰发难了:“你们什么意思呀?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搞突然袭击?”丁杰拿出饱经风霜的口吻说:“泉芳,我的角色,有时很尴尬。一个小时前开的常委会,之后找张成就谈话,同时通知你。任命乡镇干部,曲书记调任以来,这是第一次亲自当面宣布,也出乎我的意料。咱俩不用谈了,你心里应该有点数。老荆不会反对吧?”
  康泉芳说:“那也不好说。不过,你看还有扭转这个决定的可能吗?没有吧?到这份上了,荆佳生反对也无效。”丁杰嘿嘿笑了:“所以我说,你心里有数。没问题的话,我后天送你。但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曲书记让你去温泉镇,不是我让你去。曲书记在会上说,派一个女的,就派发改局那个康泉芳去。就这么定了,会上无人提出异议。”
  康泉芳眨下眼,无语。之后,小声问:“我们局怎么安排?”丁杰想了想说:“可能很意外,没最后定。”
  康泉芳不再问了。丁杰的“意外”,说明他知道谁去发改局,“没最后定”,就是说现在不能说。康泉芳和丁杰是中学同学,她太了解他了,要职在身,其原则性,康泉芳自然理解。可这次被“动”到温泉镇,完全出乎预料。她清楚,丁杰作为老同学老朋友,在她的升迁问题上一直暗中使劲。然而,结果却是下派,下派到全县最烂的温泉镇。康泉芳有苦难言,从丁杰的表情上也不难看出,他也是无可奈何又不便多说。

  一个月前,正月十五刚过,喜庆的年味儿还未散尽,温泉镇爆出丑闻:镇长魏恭俭一丝不挂独自死在温泉池子里。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是自杀还是他杀,尚无定论。
  案发之初,康泉芳和所有熟悉魏恭俭的人一样,深感意外和震惊。康泉芳出生于温泉镇,对温泉镇的发展一直十分关注。温泉镇原叫海子乡,为招商引资,提升海子乡知名度,康泉芳是第一个提出把海子乡由乡制改镇制的人,取名温泉镇,其用意是打造温泉旅游特色小镇的品牌。后来海子乡被国家有关部门批准,正式更名为温泉镇,康泉芳自然成了温泉镇的功臣和名人。魏恭俭作为温泉镇镇长,康泉芳和他也自然十分熟悉。不过,熟归熟,扯不上兄弟姊妹般的情谊。对于这件丑闻,康泉芳和其他同事一直以局外人的心态,议论和想象一段时间后,逐渐冷却,几乎不再提起这个曾经炙手可热的话题。至于凶手是谁,是自杀还是他杀,为何而杀,那是公安部门的事,与她完全不沾边。可现在,想不沾边,怕是不行了。
  天色已暗,街两旁的路灯突然亮起,像两道闪电齐刷刷向远方射去。康泉芳被一团团光晕所迷,瞬间有了飘浮感。调她去温泉镇,毕竟来得太突然,太离谱,毫无思想准备。丁杰说,可能是好事。那么,也极有可能是坏事,一时难以判断。曲书记不谈理由,不等于没有理由,理由任人猜想,猜想的空间很宽广。比如,往好处说,这次下派是给康泉芳一个锻炼和组织上进一步考察的机会,为下次提升打个基础。康泉芳想,下次?下次我好成奶奶了。再比如,温泉镇由海子乡更名温泉镇是康泉芳一手策划经办的,那就给她一次大展宏图的机会吧。康泉芳想,这算不上坏事,起码肯定了自己的业绩。再再比如,魏恭俭的死已经暴露出温泉镇在招商引资过程中,危机四伏,仅社会治安问题就已经拖了县里的后退,派她去收拾一下烂摊子,别总高高在上高谈阔论了;还比如,你康泉芳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凭借老爷子康明亮的东风,一路顺风顺水,这次下派的目的,就是让你碰个头破血流,杀杀你的高傲锐气……这后两种猜想,着实让康泉芳生出一身冷汗。
  康泉芳停住了回家的脚步。她决定去父亲家,听听老人家的意见。
  父亲康明亮,曾任县人大副主任。最近几年,为了避嫌,有关工作上的事康泉芳很少和父亲交谈。尽管父亲很想从她嘴里了解现任县领导班子的一些情况,发发评论或牢骚。这是退休回家的老爷子们的通病。康泉芳希望父亲安度晚年,别扯些令人厌烦的事。但这一次不同,摆在康泉芳前面的路,实在是迷雾茫茫。

  年过七旬的康明亮听完康泉芳带来的消息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怎么能让你去温泉镇?”
  这是一句废话。康泉芳刚想说,我问你呀。康明亮又说:“不可思议。不过,泉芳呀,事已至此,你没有退路,相信自己就行了。”
  这是一句官话,也是一句实话或是一句极为深刻的话。想想看,县委常委会的决定,你打退堂鼓,那不是开国际玩笑吗!相信自己是唯一正确的方向。
  看来老爹不糊涂!可不糊涂的老爹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康泉芳问:“爸,你不舒服?”康明亮神情疲惫地说:“不不,没什么。什么时候上任?”
  康泉芳说:“后天吧。”康明亮说:“啊,有事别忘了给我挂电话。”很明显,康明亮不想继续和她说话了。
  康泉芳疑惑地望着父亲。过去,只要康泉芳漏点工作上的话头,康明亮都会借机夸夸其谈,以自己的经验,发表高论,把一个话头演变成无数条话线,无限延伸。此时意外沉默,预示着什么?

  康泉芳带着对父亲的疑惑回到家,荆佳生已经为儿子做好了饭。这时她才猛然想起,那几条青鱼还放在收发室的冷藏柜里。再看荆佳生的脸色,康泉芳瞬间生出怯意,刚刚稳定的家,又要随自己工作的变动,开始折腾了。她想了想,淡淡地说:“你回来挺早。”荆佳生没言语。
  康泉芳又说:“你看我这脑子,那几条青鱼落在收发室了。”荆佳生还没言语。
  康泉芳火了:“喂,你耳朵有病呀?”荆佳生抬头看她一眼,答非所问道:“儿子挂电话给我,说你没回来,我想,你肯定有事了。”
  康泉芳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你不能挂电话问问我?”荆佳生扭过头,哼了一声:“你改变计划,你应该主动挂电话告诉我!说这些废话有意思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康泉芳难能可贵地想到了和谐,努力控制自己,不再继续无厘头的对话了。于是,下手帮助荆佳生往桌子上端饭端菜,尽可能平淡地说:“县里决定把我调到温泉镇。”荆佳生不屑地说:“你还想上那?扯淡。”
  康泉芳说:“曲书记和丁杰刚刚和我谈完话了。”荆佳生停止手中的活计,盯住康泉芳:“真的?”
  康泉芳说:“真的。”荆佳生一歪脑袋突然大骂:“都是丁杰这小子出的馊主意,他他妈的不怀好意,让你一个女的去干扫地雷的事。你知道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即将到手的局长没了,反而降到下面去了。”
  康泉芳是个典型的女权主义者,听不得女的女的如何如何,她马上反驳说:“你懂什么,对别人来说,这也是升。镇长书记可是实权派,你懂不懂!”荆佳生哼了一声:“说一千道一万,你心里那个欲望根本没灭,你想想,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你还想当县长呀!当得上么你呀!你……”
  康泉芳一挥手说:“你给我停!我什么都不为,不为钱,不为官,就想活出个劲头,不行呀!你要这么说,这个差事我干定啦!”荆佳生也挥一下手:“还是那句话,别回来找我诉苦。我烦了。我提醒你一句,温泉镇弄不好就是你的麦城。”
  康泉芳继续嘴硬:“我有什么麦城不麦城。我一个女流之辈,以前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功绩,哪来的麦城!”荆佳生脸色一沉,偃旗息鼓,做出不再继续对话的姿态。
  夫妻俩的生活情节发展到此,就不得不转向了。这是两口子磨合出的经验。
  荆佳生对康泉芳自强好胜的秉性和居高临下的姿态一直耿耿于怀,却拿她毫无办法。他知道,这是老丈人康明亮给她垫的底气。十几年的夫妻了,因为康泉芳在男女生活作风问题上尚未发现出格的事,他也就逐渐默认和接受了她的强势个性。至于和丁杰的关系,他暗中品了十几年了,也未品出可以拿得上桌面的暧昧证据。话又说回来了,康泉芳对荆佳生倒有些不放心,银行的女职员多如牛毛,一些传闻偶尔也往她耳朵里灌。不过,康泉芳正是以她的大度,才没像一般女人那样疑神疑鬼,寻些不自在。她十分清楚,荆佳生不担心她走在仕途上的鞋能湿到哪里,可荆佳生的鞋,她却不能时时揣在兜里捂着。所以,偶尔对荆佳生敲打敲打,算是生活中的调味剂,多放点辣味,可以起到醒脑作用。她相信,她的生活表率和示范作用,不会不制约荆佳生的思想和行为泛滥。一年来,康泉芳自我感觉自己表现不错,不错的结果,就是前所未有的家庭主妇的荣耀感和幸福感。而这种重新修炼所得到的良好感觉,因为这次工作即将调离,恐怕又要失去了。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康泉芳多少还是理解荆佳生的。一个大男人,不希望妻子离开他的视野太远。社会上复杂的乱象耳濡目染,像她这样略有姿色的女干部,要不是有老爷子的背景,谁能说她的提拔不含有出卖色相的因素呢?总之,自从儿子回来,荆佳生的生活轨迹似乎没有偏离方向。这多少令康泉芳备感欣慰。此刻,荆佳生不高兴,好像不是装出来的,这说明他在乎自己!作为女人和妻子,康泉芳最最看重的还是夫妻感情。感情的体现,在这个时候不是强硬的态度,而是作为妻子的温柔体贴。该说的话都说了,都把荆佳生说得没兴趣了,接下来就得靠自己圆回荆佳生的情绪。放任一个男人的不良情绪,对己不利。于是,这个夜晚,康泉芳把一个妻子或女人的柔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最终,康泉芳发自内心地安抚荆佳生说:“你和儿子再给我三年时间,你应该了解我,我不会做傻事。我要在温泉镇做出我一生最辉煌的成就。”
  前一句,荆佳生明白其含义。后一句,荆佳生权当耳旁风了。
  事后康泉芳自己笑了,笑自己竟然说出了令人作呕的豪言壮语。作呕之后,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总不能碌碌无为吧。至于能做出什么业绩,心里实在没谱。因为她对温泉镇的实际情况并不看好。

  温泉镇管辖七个村。镇政府所在地叫海子堡。发现温泉那年,海子堡——也就是当年海子乡政府所在地,住户不过百十家,人口不过四五百。等到更名为温泉镇时,镇内人口已增到四千人,加上流动人口,足有六七千。上世纪七十年代,温泉开发利用受到相关政策限制,上级仅批了一家省级温泉疗养院,到了八十年代初才建成。高墙大院,神秘莫测。后来,省里一位高官来此洗了一次温泉,感慨道,为什么不进一步开发利用呢?陪同的市长是刚上任不久的外来户,支支吾吾不知怎样回答,身旁的县长告诉那位高官,据他所知,他前任的前任,曾动过利用温泉的主意,安排相关部门在当年打出泉眼的地方,再打一眼,给本县民众谋点实惠。可围着那个泉眼打了六个眼,竟然打不出一滴温泉。请示专家,结论含糊,说温泉的脉象单一。后来,社会上又有迷信说法,说前面那么多领导不去弹拢温泉,想必怕伤了地气,惹出天灾人祸。那位高官哈哈大笑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扯迷信的东西,浅处没有就往深处打,我就不信打不出来。这位高官回到省城,联系地质部门,运用遥感技术测定,这里温泉脉象的确单一,可也没单到唯一。图纸出来后,经有关部门批准,又打出两个泉眼,被市县两级瓜分,所以海子乡又多出两个温泉疗养院。海子乡从此开始聚集人气,为了三家疗养院,大小商贩越集越多,衍生出生态旅游的迹象。尤其更名为温泉镇后,那些嗅觉灵敏的人,利用各种关系抢占地盘,最后导致黑恶势力的介入,私自开采温泉的现象持续不断,几乎到了失控的地步。
  人们普遍认为,魏恭俭的死,与温泉利益的争夺有关。据说温泉镇有个地霸叫季四,通过不法手段,强行买了若干块镇内土地,他自己建造的聚泉浴海中心,是目前温泉镇规模最大的集洗浴餐饮娱乐于一体的休闲场所。还据说,魏恭俭暗地里支持了另一个拥有土地的包工头,牵制和拒绝把土地出让给季四。有人推测,按照季四的逻辑,除掉魏恭俭,那个人就失去了后台,面对手段卑劣呼风唤雨的季四,必然拱手相让。尽管是推测,其中的端倪同样留给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
  疯狂,前所未有的疯狂!康泉芳以前在朋友圈里谈论过此事,曾慷慨激昂地说,这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进程中必然的产物——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大利益与分配,人的贪婪本性被核爆,像放小鞭那样去获得利益,难以解渴或者说难以跟上欲望的渴求进度。尽管一夜暴富的实例遍地开花,要想让一个花瓣落到你的名下,守株待兔就等于一生一穷二白。所以,面对物质和金钱的诱惑,不惜赴汤蹈火!习惯总结思想的康泉芳,慷慨激昂的同时,又哀叹自己是女流之辈,鞭长莫及。这一回好了,组织上不但给了你鞭子,还送你一把大砍刀,让你冲进硝烟弥漫的战场,开辟出一条可能还要流血的路,把你曾经写的《温泉镇未来十年开发思路的可行性报告》付诸实施。因为温泉镇的百姓都知道,县里有个叫康泉芳的女人,生在海子乡,把海子乡变成温泉镇就是她的功劳。那么,功臣康泉芳即将降临温泉镇,会给温泉镇带来什么呢?

  天公不作美。康泉芳和丁杰的车轮刚刚碾入温泉镇地界,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接着刮起诡异的旋风,卷来的瓢泼大雨喷射般砸向挡风玻璃,视野中的公路瞬间模糊了。这是春天里少有的恶劣天气。
  康泉芳下意识扭头,瞅一眼身旁的丁杰。丁杰好像有意闭目,不和康泉芳对视。康泉芳哧地笑一声,自嘲道:“呵,我人还没正式上任,先给我来个下马威。”丁杰继续闭目,却说:“不,对你,或许是个好兆头。你换位思考一下,温泉镇的人,今天看到这个天气,绝对不会认为是什么好兆头。你,可能就是狂风暴雨,去洗刷他们的思想和作风。”
  康泉芳晃晃脑袋,说:“丁杰,你这个组织部长,真是干出境界了。服了,够水平,看问题和我们就是不一样。还有曲书记,他的话让我受益匪浅。他的不谈理由,太有水平了,招数太高了,让我学到了还不曾拥有的工作方法。还有,他说我在机关混了这么多年,用了一个混字……”丁杰马上说:“哎,泉芳,扯我可以,别扯曲书记。决定不可改变,就不要有什么杂念了。上刀山下火海,唯有一条路,豁上命干好。老同学啦,别的我就不说了。咱借着刚才的话讲,看问题不一样,就对了,位子不同,角度就不同,多坐几个位子,多换几个角度,人生的感悟也会有所不同。你今天要换位了,你就会发现,看问题的角度不变也得变。好自为之吧。”
  康泉芳不无讽刺地说:“感谢组织给了我回温泉镇荣耀的机会。”丁杰随即顶上一句:“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完,哈哈大笑。
  这时,司机说话了:“前面好像有人在等我们。”
  透过挡风玻璃上刮水器的摇摆,隐隐看见前方两百米外的路旁,两辆轿车慢慢停靠在路边。丁杰说:“镇里来接驾了。”
  康泉芳说:“都是你们给惯出的表面文章。”丁杰不示弱,马上说:“但愿你能做到下不为例,也为我们做个榜样。”
  果然,前面两辆车正是温泉镇现任副镇长尤明久及全体班子成员前来迎接康泉芳的。尤明久已经冒雨站在路旁,并招呼其他人:“是,是县里的车。快下来!”
  丁杰放下车窗喊:“尤镇长,拉倒吧拉倒吧,下这么大的雨,下来干什么,还能举行欢迎仪式呀!走,你们的车先走!”尤明久一挥手:“好。上车!”
  尤明久的车先开走了,另一辆车却没动,从车窗里伸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对丁杰的司机喊:“你先走,我在后面坐镇。”
  司机哧地笑出声,启动了车。丁杰问:“你笑什么?”
  司机没回答,康泉芳也呵地笑了一下。丁杰问:“你又笑什么?”
  康泉芳说:“我笑什么你不知道?”丁杰自己也嘿嘿地笑了:“这人你不认识吧?”
  康泉芳说:“见过,但不熟。”丁杰说:“副镇长姜荣萍。这个姜荣萍,常常会说出些胆大包天的蠢话。她是想说她在后面给咱当警卫,压阵,却用了坐镇。以后等着瞧吧,工作中会把你笑死。”
  康泉芳说:“你很了解她?”丁杰说:“屁话,乡镇干部,我不了解谁?”
  康泉芳说:“那你事先应该给我补补课。”丁杰说:“拉倒吧,自己去品吧,主题先行害人害己。”
  康泉芳摆头说:“又学到了。”丁杰问:“学到什么?”
  康泉芳说:“当组织部长呗!”丁杰说:“别,按现时说法,组织部长都他妈的是阴谋家,你可别学。”
  康泉芳哑言。
  丁杰说:“哎,有一点我得提醒你,刚上任,不要由着性子轻易动作。你要相信我,大的动作,最好事先和曲书记或者和我通个气,对你有好处。”
  康泉芳很男人地握了一下丁杰的手,说:“谢谢。我还忘了,我们家老荆还让我给你带个好。”丁杰说:“没骂我?”
  康泉芳说:“骂了我也不会说。”丁杰说:“骂吧,骂吧。他不会轻骂了。”
  随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好像都在倾听雨水击打车体的声音。

  温泉镇发现温泉那年,恰逢康泉芳出生。换句话说,康泉芳出生那年赶巧海子乡发现了温泉。
  康泉芳的父亲康明亮大学即将毕业前,因对红卫兵运动说过不合时宜的言论,被莫名其妙地“遣送”回县城原籍,随后又被直接下到海子乡,接受“劳动改造”。那时正处于“文革”初期,和后期的大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干部走“五七”道路有所不同,他是作为“问题”大学生独自一人被“遣送”回来的,基本上游离于当时的大的潮流性运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康明亮孤独地在乡下呆了两年后,高中时的一位女同学,毅然从县城来到海子乡,和康明亮结婚,之后,新婚的妻子独自回到县城,和康明亮过上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再后来,怀孕的妻子因无人照顾,再次来到康明亮身边待产,并把工作从县供销社调到乡供销社。就在这年夏天,乡里请来打井队,要打一口深井,解决乡政府所在地的饮水问题,却意外地打出了温泉,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秋天,康泉芳出生。因为出生地点——乡卫生院离泉眼不足一公里,康明亮为女儿取名泉芳,寓意温泉散发着芬芳。康泉芳6岁时,县里给康明亮落实政策,全家才得以调回县城。
  乡下出生、县城里长大的康泉芳,1988年参加高考,因分数不高,仅考上市里唯一的一所大学——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康明亮衡量再三,决定让康泉芳回到县城,以他时任无党派副县长的身份,为女儿在县计委谋了个工作。康泉芳不负父望,勤勤恳恳加上脑子灵活,二十八岁就当上了县计委计划科副科长,并在职拿了大学本科学历。到了1997年,康明亮从县政协副主席的位子退下来后,她又晋升为科长。2007年,县里组建发展和改革局,康泉芳又被提升为副局长。
  抛开出生地的缘分,康泉芳想,县委把她下派到温泉镇,大概与她当年提议海子乡由乡制改镇制有关。或许是工作需要,或许是年轻好胜大脑发热,尤其在当上科长后,她对海子乡的温泉突然产生了一种美好的想象。在她心目中,未来的海子乡改制成温泉镇后,镇政府所在地,由百余栋错落有致的别墅和周边十余栋高层商住楼组成,镇内街道不必宽广,也不必整齐,最好禁止走机动车,小街两旁布满绿地,整个小镇如同一个大社区,大花园。她甚至在起草乡改镇的报告中,附加了她的这个想象。记得当时的县计委主任看过她的规划想象后,笑笑说:“你真敢想呀!这个想象如果报上去,会让人家误以为我们不成熟,幼稚,就我们的财力,根本无法做到。另外,为什么非要改成温泉镇呢?海子镇不行吗?”当时的康泉芳完全被温泉所蛊惑,哪里听得进这个意见!她据理力争,把温泉的意义无限扩大,最后,那位主任在报告中,毫不留情地剔除了规划想象部分,保留了温泉镇的名称。事后,康泉芳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幼稚。老领导对改名温泉镇的异议不能说没有道理。温泉这个名字过于直接,而海子乡,就其地理典故而言,具有可发掘的文化内涵。一句话,叫海子镇,并不影响温泉的存在。两者相辅相成,味道更浓。但,米已下锅,水已添满,也就是说,报告已被县领导圈阅,谁愿意自找麻烦呢!一个小小的遗憾,像病灶,落在了康泉芳的心里。好在老主任属于说话谨慎的人,没把这个异议公开出去。对外界来说,皆大欢喜。当然,康泉芳也不想揭自己的疤痕。
  现在,现实中的温泉镇,比起海子乡时代,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没有变成康泉芳想象中的别墅区或具有绿色生态环境的漂亮小镇,但已然成为本地区著名的旅游小镇,其招牌,当然是温泉。谁知,本来风和日丽莺歌燕舞的温泉镇,因魏恭俭的意外死亡,突然间,风不和,日不丽,莺不歌,燕也不舞了。昔日成群结对的温泉旅游者,几乎绝迹,那些个半公开的色情场所也失去了昔日的张扬。

  三辆轿车鱼贯涌进温泉镇镇政府大院。走下车的康泉芳惊奇地发现,雨竟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大地一片郁郁葱葱,像涂上一层清漆,格外鲜艳光亮。丁杰用眼神示意康泉芳朝天上看,康泉芳会意一笑。
  丁杰按程序向温泉镇领导班子成员宣布了县委的任命决定后,已临近中午,副镇长尤明久犹豫再三,征求丁杰的意见:“丁部长,温泉镇一场人为大地震,都把我震酥了,这接风洗尘,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说……”丁杰明白尤明久的意思,说:“接风,四菜一汤;洗尘,到了温泉镇,没尘也得洗。”
  作为温泉镇新任一把手,康泉芳不便发表意见。丁杰在场,拒绝洗温泉显然有突出自己廉洁的意味。这不符合她的风格。假如没有丁杰陪同,她绝不会在上任第一天接受洗温泉的。
  尤明久笑笑对康泉芳说:“康书记,丁部长说了,没尘也得洗。今天下雨,没有灰尘,也有雨锈,洗洗吧。”康泉芳微笑点头。
  康泉芳以前来过温泉镇,但和尤明久没打过交道。没记错的话,尤明久是个末位副镇长,主管民政一类的杂事。由于魏恭俭的死,原镇党委书记和前两位副镇长被停职,据丁杰介绍,停职的原因与魏恭俭的死无关,但与魏恭俭的经济问题有关。那么,尤明久就临时被县委指定由末位一跃晋入排名第一位的副镇长,不显山不露水的女性副镇长姜荣萍,原地踏步。丁杰给出的理由是,工作能力欠缺。至于尤明久,丁杰之前作过简单的介绍和交代,三十六岁,大学学历,前年县里组织公开招聘乡镇干部时,由镇中副校长招聘来的。按丁杰的评价,他是一个尚未脱离学生气或知识分子习性的干部,缺少锐气。魏恭俭平时搞点小动作,能避开他的尽量避开他,好处么,他自然得得少,才有幸没被一起拖倒。丁杰表示,他们以后怎么安排,由康泉芳自己决定,县委不干涉。
  饭安排在食堂,严格按照丁部长的指示,四菜一汤。这算接风。温泉镇领导班子全体人员参加。席间,尤明久好像有些顾虑,话不是很多,处处表现得小心翼翼。而那个姜荣萍,的确像丁杰所言,几次不合时宜地说上几句,最令人难忘的一句话是,“要以康泉芳书记为核心,改变温泉镇的局面。”说这话时,康泉芳抬头看看她,又看看丁杰,丁杰表情木然,或者是装作没听见,其他人也都没什么特殊表情,那么康泉芳也只有微微一笑了。其实,严格地讲,这句话是犯忌的。换个场合或换个人说,康泉芳一定会提醒说话人,核心的字眼以后不要随便使用。
  接风宴完毕,便是洗尘。洗尘好像破了老规矩,安排在市属疗养院的温泉宫。这里有大小游泳池,有公共洗浴池,还有独立包间,条件比县属疗养院好一些。像接待县委组织部长或欢迎新任本镇一把手,安排在这里,显得规格高一些。康泉芳听说过,像这里的包间,如有预约,搓澡、按摩的服务项目都有。据说魏恭俭就死在这样的包间里。当然了,他死的地方不是市属疗养院,而是县属疗养院的包间里。其实目前温泉镇省市县三家疗养院,说是疗养,只是一个名义,那种福利医疗休养功能已经不存在了,全部承包给了个人对外营业。
  走进营业大厅,康泉芳主动说:“洗尘么,我冲一下就可以了。昨天在县里洗过了。”陪同的姜荣萍说:“泡温泉泡温泉,关键在泡。”
  康泉芳进去后,发觉姜荣萍并没跟进来,于是,三下五除二,仅仅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大厅里。这才发现,姜荣萍还候在那里。康泉芳问:“你怎么不进去洗?”姜荣萍笑着说:“我常洗。我也不知道你的身子让不让我看!”
  康泉芳说:“我有什么怕人看的!”心想,这个姜荣萍还挺讲究。
  这时,尤明久走过来说:“康书记,洗这么快?丁部长来一趟不容易,应该能洗两三个小时,洗的时间短,温泉作用不大。您来日方长,有兴趣可以天天洗。”
  康泉芳说:“那不得洗秃噜皮呀。”尤明久说:“那就让姜镇长领您先回宿舍休息,我等丁部长。”
  康泉芳的宿舍,在镇政府二楼,紧邻康泉芳的办公室。看见宿舍被褥收拾得干干净净,康泉芳对姜荣萍说:“谢谢你,姜镇长。”姜荣萍说:“谢什么,你是我的老大姐,以后生活上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康泉芳再次说:“谢谢。”
  两个小时后,丁杰回到镇政府和康泉芳话别。临上车,丁杰把康泉芳拉到一旁,耳语道:“最后一句真心话,工作上悠着点。心里有数就行了。”
  康泉芳茫然地问:“你什么意思?”丁杰说:“非要我说白吗?你怎么……自己琢磨去吧。”
  康泉芳不自然地挤出一丝苦笑。丁杰不说这话,她还觉得自己没什么不明白的,现在,丁杰的话,倒让她糊涂了。

  丁杰,可以说是康泉芳的一个特别朋友。和康泉芳中学同学时,丁杰的家还在偏僻的县北大山里。丁杰是插班生,在学校过着紧衣缩食的生活。之所以被康泉芳关注,是因为丁杰的学习成绩名列班里第一。那时的康明亮,已显示出了无党派人士的优势,被提拔到县政府办副主任的位子,康泉芳的衣食住行,自然优于其他同学。到现在康泉芳也搞不懂,丁杰是出于爱慕她,还是出于其他什么目的,常以帮助她解题的名义,主动接近她,最后成为班里唯一一位能经常光顾康家的男同学。尽管两人都表现得很纯洁的样子,可康泉芳的心里隐约有了些异样的感觉。关键是,康明亮对丁杰的聪明倍加赞赏,多次留丁杰在家里吃饭,甚至背着康泉芳给丁杰零花钱。那么,康泉芳的心里,自然产生一种女孩子本能的想象,这个男人,发展下去,是不是应该成为自己未来的男人呢?现在回想起来,丁杰当时表现不俗,在班里,呵护康泉芳的倾向明显显露出来,看康泉芳的那种痴迷的眼神,足以说明这是一个男孩子对女孩子的爱。为此,康泉芳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渴望丁杰说出那句“我爱你”。然而,没有。康泉芳把丁杰的这种表现,理解为心理障碍,即他的贫困家庭所致。等到丁杰考上吉林大学,康泉芳考上师范专科学校后,两人的关系变化凸显了,除去寒暑假丁杰礼节性地拜访康家外,他们两人几乎没有私密性的交往,也就是说,康泉芳曾经那个本能的想象戛然中断。从康泉芳自身因素讲,她的矜持,影响了想象的继续。记得康明亮在那个暑假见过丁杰后,和康泉芳开玩笑说,丁杰一直是一个很现实的孩子,不错是不错,你以后找对象,不一定找这样的男孩子,思想和性格怕不对路。当时,康泉芳并没理解“现实”指的是什么,她把父亲的话理解为暗示,暗示她,丁杰大学毕业后,前途无量,不一定回到家乡;假如康泉芳有了那个想法,尽早断掉。
  康泉芳后来确认,她的本能想象,只是一个想象,主动去追丁杰,好像尚未达到那种感情的热度。后来的事实说明,丁杰真的不是未来爱人的最佳选择。因为丁杰大学毕业后,并没远走高飞,而是一头拱回家乡,通过时任副县长的康明亮,进入县政府办工作,并很快调来大学的女友。或者是感觉和认识上的差异,丁杰对尚未婚嫁的康泉芳,长时间处于愧疚状态,每日一次登门求教康明亮,看见康泉芳,脸红脖赤,几乎失去了曾经的言谈风格。康泉芳暗自发笑,她已完全找不到曾经的那种想象的感觉了。康泉芳和荆佳生结婚后,丁杰才有了解放了的表现,放开胸怀,又开始加紧和继续他和康泉芳之间的友谊。康泉芳非小鸡肚肠的女人,何况丁杰的“现实”性已被她悟出!于是,也曾和丁杰开过玩笑,说:“你这家伙,一直在我们家放长线呀!”丁杰不置可否,并表示,永远不忘康明亮的恩情。时间一长,曾经的旧情苗子偶尔复发,并多次暗示康泉芳,能否继续发展他们之间的恋情关系。康泉芳是一个心理强势的女人,没感觉的男人,就算把甜言蜜语说出一卡车,也不会随风而动。知道有男人爱慕,满足一下心理需求,就行了。所以,她以她大度的性格,应对这种男人不算太难,也绝不会让对方难堪。何况,丁杰已然逐步走上了县委办主任和组织部长的位子!
  现在,丁杰的父母已由乡下进入县城,成为名副其实的城镇居民了。好在丁杰知恩图报,在康明亮退出领导岗位后,一如既往关照康家,当然也包括康泉芳。无论他在康泉芳这次调动中是否起了作用,仅就目前康泉芳所处状态,他善意的提示,友情的成分固然凝在里面。

  然而,康泉芳上任第三天,丈夫荆佳生电话告诉她,说发改局新任命了局长,文体局的刘局长平调过来了。荆佳生冷冷地说:“你被耍了。”
  康泉芳顿时有了失重感。文体局的老刘,凭什么呀?她抓起电话打给丁杰:“丁杰,听说文体局的老刘去发改局了,真的?”丁杰平静地说:“真的。泉芳,不要有想法。干部任命,有时也是个学问,不要想得太多。”
  康泉芳跟上一句:“调我来温泉镇,也是你们的学问呗?”丁杰口气严肃地说:“泉芳,记住,不要就这个问题说三道四,成熟些。”随后低声说,“关于你的任用,学问在哪里我还没领悟呢。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是曲书记让你去的,不是我。要问学问,那得问曲书记。”
  康泉芳啪地将电话扣死。扣死电话的康泉芳,整个人一动不动静默了足有三分钟,脑子甚至出现瞬间空白。渐渐地,空白的大脑恢复思考,开始深入思考这里面的学问和自己是否被“耍”了,然而结论模糊。这时,手机响了,她动作粗暴地掀开机盖,口气生硬地问:“哪一位?”
  手机里的人说:“呵,官升脾气也长了!”
  来电话的是市发改委张处长。康泉芳歉意地说:“张处长,不好意思。”张处长说:“行啊泉芳,高就了也不打个招呼。”
  康泉芳刚想借刘局长的话题和丁杰的学问之说发几句牢骚,张处长抢着说:“是想大干还是想小干?”
  康泉芳笑问:“怎么讲?”张处长说:“大干,我把西港集团的苏老总再请去,让温泉镇大变。小干,就不张罗这些了,减去麻烦。”
  康泉芳想发的牢骚就此打住。康泉芳说:“谢谢张处长!干,活一场为什么不干!”张处长笑了:“我就知道,你不是安分的主。”
  康泉芳说:“少挖苦我。”张处长说:“那就准备吧。”

  关于西港集团开发温泉镇的设想,起因源自康泉芳一年前在一次市里召开的招商引资座谈会上的发言,那是一个被逼无奈的发言,康泉芳没什么新想法可谈,就把当初曾经被老主任删除的关于温泉镇的开发设想随意地发挥了一下。会后,张处长找到康泉芳,说他正在和外地的上市公司西港集团接洽,虽然谈的是其他投资项目,但不妨把温泉镇纳入进去。为此,康泉芳还单独写了份正式报告,也就是那份《温泉镇未来十年开发思路的可行性报告》。半个月后,张处长竟然说动了西港集团,并在去年秋天,领着西港集团苏老总去了温泉镇,与死去的魏恭俭谈了一次,主要是考察投资环境。当时康泉芳也在场陪同。魏恭俭死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现在,再次传来西港集团的消息,康泉芳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工作的方向和业绩的闪光点。那么,入主温泉镇的第一项重要工作,便可确定为接待西港集团,做好开发前的调查摸底工作。她在镇党委会上,表明了自己的观点:魏恭俭的死亡,已经作为案件由公安局介入,以后涉及到谁,谁去领手铐,她不想把精力放在案子上,她的任务是温泉镇的正常工作和未来温泉镇的发展,希望各位也把精力用在工作上。之后,她把西港集团再次来考察的事尽量淡化地说了,对接待工作,往应付差事上靠,有意流露出无奈的情绪,不就是一顿饭吗!她之所以这样做,是怕引起人们的欲望和骚动,给工作带来被动。她十分清楚,一旦大规模动迁改造,高额补偿是一夜暴富的最佳途径。暗中把调查摸底工作做实了就行了。
  会间休息时,有一个人在走廊堵住尤明久:“尤镇长,把新书记介绍给我吧,我给她接接风。”尤明久好言相劝说:“太张扬了吧?来日方长,急什么?”
  这个人白了尤明久一眼说:“我明天就走,来日?来日黄花菜都凉了。你呀,说你什么好呢?那我自己去。”
  这个人直接来到康泉芳的办公室,自我介绍说:“康书记,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叫张大恒,咱俩从小可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
  康泉芳表情僵硬地看看面前这个略显瘦弱的男人,心想,套关系的也来得太快了。来温泉镇之前,康泉芳已经做了思想准备,因为自己出生在温泉镇,父亲既是县里的老领导,又曾在这里工作过,来套关系的人不会少。不过,自己六岁就离开了海子乡,套能套到哪?总不能说咱小时候还在一起喝酒拜把子吧。再说了,自己尽管生在温泉镇,在这里没有一个亲戚。这第一个来人,说自己和他光屁股长大的,实属意外和困惑。康泉芳眨眨眼,认真瞅瞅这个叫张大恒的人,不像是个无赖,就说:“你说玄了吧?”张大恒说:“我听我妈说,说咱俩同一天生在公社卫生院,床挨着床,一起哭,一起闹,把护士都闹烦了。”
  康泉芳忽然来了兴趣,问:“真有这事?”张大恒说:“我张大恒的名字,还是你父亲给起的。”
  康泉芳的亲切感陡然倍增:“是吗?”张大恒说:“所以,我才敢来找你。我先交个底,我想请你吃饭,为你接风,你要是怕影响不好,怕犯错误,你可以不答应,我不计较。关键是我明天就要回省城工地,你来了,这第一个给你接风的人不是我,好像缺点什么。实话告诉你,我请得起你。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一时半晌也求不到你。心里有那么点缘分,不赶在走之前接上头,心里放不下。”
  康泉芳毫不含糊地说:“这饭我吃。假如你说的是真的。”张大恒说:“你可以问问你爸。他会有印象的。”
  康泉芳说:“不用。话说到这份上,假了又如何?”张大恒说:“果然是女中豪杰,咱俩投脾气。饭不吃了,你了解了解我再说,我不让你有后顾之忧。”说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康泉芳。
  康泉芳接过名片,瞥了一眼,好奇地问:“你真有这么高尚的思想和气度?就凭你这句话,这饭我还非吃不可。恶棍又如何?”张大恒说:“那好,晚上我来车接你。你开会吧。”
  张大恒走后,康泉芳重新回到会议室,对尤明久说:“我晚上有饭吃了,你不用陪我了。”尤明久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第二天早晨,按照康泉芳的计划,镇政府由副镇长姜荣萍留守,其余班子成员随康泉芳走访镇属七个村。车刚刚开出镇里的主要街道,路旁一栋造型新颖的四层楼房引起康泉芳的兴趣,随口问:“这是哪个单位?”尤明久略微思考一下说:“个人的。”
  康泉芳问:“什么人?挺有实力。”尤明久嘿了一声说:“镇里的首富。也是咱温泉镇唯一一家家里接通温泉的人。”
  康泉芳问:“个人接温泉?他是干什么的?”尤明久说:“包工头。叫张大恒。”
  康泉芳一愣:“张大恒?”尤明久说:“上千万应该有。”
  康泉芳沉默了。张大恒昨天晚上把她拉到邻镇一家比较豪华的饭店吃饭时,一直很谦虚,说自己靠出去承揽工程挣到了一些钱,还很客气地说,自己比一般人家富一些。吃饭前,康泉芳给县城的父亲挂电话,顺便提到当年自己出生时,是否给临床的一个孩子起过名。父亲想了想,说好像有这么回事,起什么名,早忘记了。既然有这事,当然是一种缘分。康泉芳把张大恒努力往高处看,所谓的富,有个二三十万撑死了。现在听尤明久这么一说,何止是富一些?康泉芳这才意识到,自己寡闻了。后来得知,传说死去的魏恭俭暗中支持的那个人就是张大恒。
  康泉芳对尤明久说:“这个张大恒,昨天晚上请我吃饭,我真没想到这家伙富得流油。”尤明久拿出很意外的样子:“你们认识?”
  康泉芳说:“我们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就生在温泉镇。”尤明久继续意外:“有这种事?那可是太巧了。”
  康泉芳苦笑地摇摇头:“知道他是温泉镇这么有影响的人物,我昨天是不是不该和他吃这顿饭?”尤明久说:“无所谓,他的饭我也吃过。”
  康泉芳再次陷入沉思,不再说话了。

  康泉芳一行的第一站,是鸡鸣村,离镇政府不远。关于鸡鸣村,康泉芳的父亲经常提起,当年独自下到海子乡时,曾在鸡鸣村住过一段时间,每每提起,言语间流露出些许的伤感。到了村部,年轻的村长为了表示和康镇长亲近,主动提到她的父亲:“我听我爸说,你父亲六十年代末在我们村帮助农田改造,和我们老百姓能打成一片,吃住从不挑拣,后来一直住在最穷的老季家。就是那家。”村长说着,手指前方山根下的一个院落。
  康泉芳望去,那是一个高墙大院,院子里是一栋新建的二层小楼,就说:“看来,现在的季家很富了。”村长说:“不但很富,也很有势力。”
  康泉芳不解地问:“怎么讲?”村长先看了一眼陪同的尤明久,压低声音说:“那是季四的家。算老家吧。”
  “季四?”康泉芳瞅瞅尤明久。尤明久说:“就是聚泉实业公司的季四。他很少回来住,他爷爷和奶奶去世前住在这里。去年,他妈妈从边外回来了,住在这里。”
  康泉芳“啊”了一声。
  关于季四,康泉芳早有耳闻,印象中是个乡痞。到了温泉镇,才得知,说他是乡痞有点小瞧他了。这几天在镇里听取各部门工作汇报时,多个部门都提到他。康泉芳粗略统计了一下,这个季四大体涉及这样几个问题,一是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囤积土地,已经有人告发他,说他用欺诈手段强买强卖。后经了解,是当初卖地的人,因为地价涨了,想反悔,所以才闹出些动静。镇政府好像无权干涉这种买卖;二是季四目前在县里经营一家公司,叫聚泉实业有限公司,温泉镇的聚泉浴海中心就归这家公司所有,据说里面很豪华,有百米泳池,还有数十个温泉浴包间,设有KTV和餐厅,服务小姐就有百八十,当然,其中不乏提供性服务的小姐或先生。魏恭俭死后,季四本人多次被公安部门传唤,好像魏恭俭的死与他有牵连,浴海中心也萧条了。三是,季四两年前因购买镇属缫丝厂欠镇里三十多万一直没兑付。会上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很显然,希望新镇长来了,把这个老大难问题给解决掉,因为镇里财政吃紧。其实,这几天,康泉芳也正在为此事伤脑筋。
  这次到鸡鸣村,对康泉芳来说,可谓收获不小。她还了解到,季四并非出生在温泉镇,而是生在北大荒。当年因为家里穷,他的父母投奔到边外,落脚在亲戚家。季四是在十多年前回到海子乡回到爷爷和奶奶家的。后来他承包河沙,发了一小笔财,又在镇里买了房子。再后来,谁也说不清,他究竟干了什么,又发了,成为镇上为数不多的富人,并在县城购买了住宅,注册了公司。但他的富,与张大恒不同,张大恒是靠兢兢业业干出来的富,而季四的富,多少有些歪门邪道,甚至和黑道能挂联上,属于地痞类。人们谈起他的时候,总是谨小慎微。包括尤明久,也包括村长。来之前,康泉芳很打怵和季四打交道,现在,她心中滋生出一种希望,因为有父亲曾在季家居住过的历史,想必就有了打交道的缘分和话由,那时虽然季四没出生,但季四的父母总该熟悉自己的父亲吧。这就是收获。
  第一次下基层,康泉芳不想走马观花,给基层留下不良印象,既然来了,就想多了解点实际问题,所以连走访带座谈,在鸡鸣村整整忙了一天。等回到镇政府,天已经黑了。回到宿舍,她发现地上有一封信,捡起来一看,是一封检举信。被检举人竟然是尤明久。说尤明久是魏恭俭潜伏的亲信,目的是想留着尤明久好继续保护他在温泉镇的利益,并举例,说尤明久前几天,偷偷派车送魏恭俭的儿子去邻县的中学上学。检举人没留姓名。
  对于不留真实姓名的检举信,康泉芳决定暂且放着不予理睬,算是备案提醒。她之所以采取这个不被外界困扰的决定,也是在县政府混出的经验。为此,她备感自己成熟了,而并非像丁杰所说,自己不够成熟。
  一天的劳顿,让康泉芳感觉身心有点疲惫,便想泡泡温泉。于是,她悄悄来到市属疗养院。县属疗养院是镇领导班子成员定点洗浴的地方,规定一周一次,可以画杠。这一周,她洗过一次,不想破规矩,所以才来到市属疗养院,想以普通洗浴者的身份,在大浴室里洗洗就行了。没成想,刚刚脱了衣服,就有人来到她身旁,小声说:“康书记,外面有人找你。”
  康泉芳烦恼地问:“谁,有什么事?”那人说:“姜镇长。”
  康泉芳不情愿地把衣服穿好,走了出去。姜荣萍微笑地站在门口说:“真是你。你怎么跑这洗上大池子啦?”
  康泉芳淡淡地问:“你有事?”姜荣萍说:“我没事。他们告诉我,说你来洗澡了,刚刚进去。”她又对身边的服务员说:“以后康书记来了,别让她进大池子,直接安排包间。”
  康泉芳说:“你这是干什么,洗个澡用不着那么讲究。我简单冲冲就行了。”姜荣萍说:“那里不卫生,洗出病怎么办?”
  人家好意,只能遵从。等康泉芳洗完出来,发现姜荣萍竟然还候在外面,就说:“你怎么没走?”姜荣萍说:“我也没事,正好和你聊聊。”
  康泉芳说:“那好,咱俩回宿舍。”姜荣萍走了几步,突然止步,说:“我不去了,我还有事。你早点休息吧。”
  康泉芳不解地看看她,说:“那也好。”借路旁的灯光,康泉芳发现姜荣萍有些发呆,于是说:“有事你就说吧。不愿意去宿舍,在这说也行。”姜荣萍还是呆呆地站着不动。
  康泉芳问:“你怎么了?”姜荣萍猛一愣神,说:“我没怎么!”说完,转身走了。康泉芳狐疑地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这个姜荣萍,莫名其妙,发什么神经呀。

  在县城,洗澡原本是康泉芳的一大嗜好,来到温泉镇,近水楼台,泡温泉很快成为她的最爱。几周洗下来,如同吸毒,一周一次的公款洗浴已不能满足她的嗜欲了,两天不洗浑身不舒服,有时恨不得一天洗两次。现在的问题是,无论去县属疗养院还是市属疗养院,都不收她的门票,想交钱都不成。新任本镇一把手,她不想在洗澡的问题上给外人留下话柄儿。那么去哪里好呢?目前可以去的,就剩下省属疗养院了。至于季四的浴海中心,她不想沾边。一个臭名昭著的乡痞,他开的洗浴场所,免不了污垢横生。
  一天,康泉芳问姜荣萍:“荣萍,省属疗养院有大池子吗?票价多少?”姜荣萍问:“想了解行情还是想去洗澡?”
  康泉芳想了想说:“了解行情。”姜荣萍说:“多少钱我真不知道。大池子肯定有。”
  当晚,康泉芳独自来到省院,买票进了大池子。洗完出来的时候,吧台服务员堵在门口把钱还给了她,什么也不说。康泉芳问:“为什么不收我的钱?”服务员说:“他们说你是新来的康镇长。”
  康泉芳问:“谁说的?”服务员说:“洗澡的人说的。”
  康泉芳问:“你就有权不收我的钱?”服务员说:“我们经理说过,康镇长来洗澡可以不收钱。”
  康泉芳摇摇头,无奈地回去了。
  第二天,康泉芳和姜荣萍说:“荣萍呀,我这澡没法洗了。我去省院,他们也不收我的钱。”姜荣萍笑了:“你是镇长。你就洗吧,想洗就天天洗,谁叫这地盘是咱的。”
  康泉芳忽然想起什么,问:“荣萍,是不是你和他们打了招呼?”姜荣萍说:“我真的没和他们打招呼。康书记,洗个温泉,不用回避什么,想洗就洗。不过,下次去,我还真得和他们打招呼,不准你进大池子,那里不卫生。你长得光滑想展览呀!想展览你就去展览。我让他们给你记账,年末一起算。”
  既然提到记账,康泉芳只好洗下去。可大池子仅仅洗过两次,就感觉不方便了。大家几乎都认识她,像观看裸体模特,被人窃窃私语。她又找到姜荣萍说:“看来不腐败不行呀,我还是进包间吧。”姜荣萍笑了:“当领导还想不腐败?不腐败谁还当领导呀!”
  康泉芳随口说:“你也腐败了呗?”姜荣萍笑着说:“我能腐败哪去。我也算不上什么领导,觍脸挨操的角色。”
  康泉芳一惊,她没想到姜荣萍嘴里竟能冒出这种肮脏的话,刚想斥责,姜荣萍突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康姐,不好意思。咱姊妹说句心里话……”话没说完,又像触电一样,手又弹了回去,神情惶惶地说:“康书记,不好意思。”
  康泉芳想起上任那天,姜荣萍说“坐镇”的情景。那派头,显然是个有底气的女人。通过一段时间相处,康泉芳发现,姜荣萍的确像丁杰所说,嘴上大大咧咧,时不时会说出一两句不着边的话,但工作上还是风风火火,有点像自己当年的性格。不过,以康泉芳的眼力,总觉得这个姜荣萍有时说傻话,有装疯卖傻的成分。因为在风风火火的工作中,无处不显示出她内心的精明。总之,她留给康泉芳的总体印象不错。只是近期,工作虽不走样,但神情时常发呆,一反一正,像似一个无法解释的矛盾体。如果是作秀,那得需要什么样的脑子才能转换过来呢。康泉芳想到了生活的压力,听说她和丈夫的感情不是那么好。康泉芳想,有时间一定和她好好聊聊,工作中唯一一个女伴么,何况自己在这里的生活,从食堂打饭到洗衣服等生活上的琐事,她都做得很到位,给自己免去许多不便。可她刚才的话,不能不让康泉芳重新审视。
  这是作秀吗?康泉芳在心里摇摇头。再看姜荣萍,脸上多出两行眼泪。康泉芳心一软,不再去计较那句话了,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康泉芳再去省院洗澡,吧台服务员什么都不说,笑容可掬地直接把她送到一个相对豪华的包间。这是一个大套间。洗浴间里有一个三角形双人冲浪浴盆,周围所有浴具设施都是高档的。令她不安的是,四面墙壁都是镜子,自己的一举一动被自己时时关注,有被他人偷窥的感觉。但洗到后来,看见镜子里自己还不算懈怠的身体,竟然和自己的工作联系到了一起:自己不老,还没有更年期的迹象,有什么理由不干出点成绩呢?
  就在康泉芳第三次来到省院,享受温泉浴时,意外发生了。
  康泉芳从洗浴间出来,进入更衣休闲间后,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翼而飞。她大惊失色,第一时间想到魏恭俭的死。赤身裸体的她,心律和身子同时在颤抖。她马上查看房间门,锁着。再看棚顶,上面那个透气用的预留口,肉眼看,其大小,好像不允许人的出入。她懵了,“丑闻”两个字从脑中闪过,极度恐慌中,理智告诉她,必须以最小的影响范围来处理这件事。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喊来服务员,借手机给姜荣萍打电话,要她送衣服过来。
  康泉芳轻轻把门打开一道缝隙,侧耳倾听是否有人过来。她知道,包间区域不分男女,走廊里很可能有男人或男服务员走动。恰巧,一个女服务员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康泉芳如同见到救星,小声喊:“小姑娘,你过来一下。”小姑娘正探出询问的眼神,康泉芳一把将她扯进房间。
  小姑娘惊慌失措,愣愣地瞅着眼前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康泉芳喘着粗气,双手遮掩自己的下身说:“和你商量个事,我的衣服被偷了,这个责任肯定是你们的。我先不追究,假如是你的责任。你马上出去给我买几件衣服,钱我会给你。咱们俩身材差不多,你有衣服也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小姑娘完全懵了,不知所措地张着嘴说:“你别找我,我不管这个间,我给你找管这个间的服务员。”
  康泉芳果断地说:“不用,这事只能你办。告诉你吧,我是镇长,听说过吗,刚调来的镇长。”小姑娘懵懵地点点头,但还是不说她能不能办。或者,她的确不知道怎么办。
  “你说话呀!”康泉芳催促道。小姑娘说:“我和经理说一声。你是真的被偷了还是假的?”
  康泉芳苦笑一下,把衣柜箱打开:“连一张纸都没留。告诉你,你要不办,你的麻烦可不小。要是办了,我可能还要感谢你。”小姑娘面临这样的威胁,妥协了,说:“好,等一会,我倒出时间,去拿我的衣服。”
  小姑娘出去了,康泉芳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窥视她。她不由自主地退到角落,蹲在了那里。
  十分钟后,小姑娘敲开房门,送来几件衣服,却忘记了内裤。康泉芳想了想,说:“不用了,这条裤子干净吗?”小姑娘说:“我昨天洗的。”
  康泉芳举到鼻下,嗅嗅,马上不好意思地说:“行,不用买了。这样吧,明天早晨你去镇政府找我。别忘了,这件事就当没发生,不要和任何人讲。”
  康泉芳出了房间,专拣便道,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宿舍。换上自己的衣服后,睡意全无。她再次回到省院,找到那位服务员,把衣服还给她,又和她探讨衣服是如何被偷走的。小姑娘一脸茫然,说:“报案吧。要不我和经理打个招呼。”
  康泉芳想了想说:“暂时不用,你给我留意,有没有人说起这事。”说完,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小姑娘。

  一连几天,康泉芳几乎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她一时难以断定,衣服被盗,是一般小偷所为,还是一个预谋。若是一般的小偷小摸,那就让它过去,不去报案或追究,损失财物是小事,传出去,怕添枝加叶,鱼目混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甚至会给家庭带来负面影响。如果是个预谋,她倒不怕,阴谋一定会继续,只要继续,总会有被戳穿的时候。她不怕硬碰硬。不过,到目前为此,在温泉镇,她还没来得及得罪任何一个人,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卑鄙的手段呢?是暗示还是警告?那么自己该不该报案?该不该向有关领导通报一下?沉默,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康泉芳历来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解决问题能力的人。所以,她选择继续沉默的同时,告诫自己,要以更积极的工作姿态,让做手脚的人退回去。
  事隔第三天,康泉芳正在办公室里说电话,门被敲响,她说了声“进来”,门就开了,走进来一位年近五十岁的男人。她第一感觉,这人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来人手里拎一个纸质提袋,不卑不亢,向正在说电话的康泉芳点头致意。
  康泉芳示意他先坐沙发上。放下电话,康泉芳问:“你找我?”同时又认真地看看这个人。身材魁梧,其国字脸多少有些亲切感。那人站了起来,说:“康书记,我也不绕弯子了,我是季四,想必听说过吧。”
  康泉芳心里咯噔一下,问:“你有事?”季四说:“没什么事,我想我们早晚得打交道。”
  康泉芳立刻想到季四的欠款,语气力道地说:“那是一定。”随后,又想到了父亲与季家的渊源,语气略显客气地问:“有什么事说吧。”季四略作思考,说:“康书记,最近去省院洗温泉了吧?”
  康泉芳一惊,脸色突然涨红,口气严厉地说:“我上哪洗澡……你是不是操心过头了!”季四说:“那倒不是。让你受惊了,令我不安。”
  康泉芳呼地站起身。她毫无疑问地断定,偷衣服是季四所为!面对季四的流氓嘴脸,她认为,这是季四在公开向她挑战。她怒不可遏地斥责道:“你也太狂妄了吧!我的衣服被偷,是你干的?”季四不慌不忙地说:“那倒不是。我怎么能干这等缺德的事?你现在可能不清楚,省疗养院有我的股份,也就是说,前不久,我是那里的大股东了,听说在我那里出了丢失财物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知和不管。我是特地来向你道歉的。我那里的服务员向我汇报了,我听说你没有报案,没毁坏我们的名声,我是来向你表示感谢的。”季四接着说:“我也不想耽误你时间,见个面,认识认识,以后都给个方便。”说着,把那个纸袋子放在桌子上,“你的衣服,我们在天棚里发现的。当然了,里面不会有钱了,丢多少,我们给补,只要你给个数,所有损失我都补。”
  康泉芳因气愤,脸面上的红晕浮出一层水亮。她进一步断定,这一切是季四所为,目的无非是想给她一个信号:温泉镇他是老大,以后做事要小心。想到这,康泉芳竟然一时找不到对付他的话。季四点了一下头说:“希望以后多多关照。”
  康泉芳终于喊出:“你也太卑鄙啦!我要报案!”季四说:“可以。我走了以后,你看看衣服少没少,再报案。”说完,真就走了。
  季四的身影消失后,姜荣萍溜了进来,神色慌张地问:“康书记,季四来干什么?”康泉芳下意识用手按住那个纸袋子,也慌慌地说:“没什么,他想认识认识我。”姜荣萍眨眨眼,似乎不信。
  康泉芳马上把话岔开问:“你有事?”姜荣萍说:“没什么事。和西港集团谈判的材料都打印出来了,你看看。”
  康泉芳淡淡地说:“好,放这吧,有时间我看。”姜荣萍临出门,又回头看了一眼纸袋子。康泉芳想,她一定认为,那是季四送来的礼物。
  康泉芳快速打开纸袋子,除去几百块钱,其他东西一样不少。但多出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纸条上面是一个手机号码和卡的密码。康泉芳毫不犹豫地用座机给那个手机号码挂了过去:“是季四吗……我是康泉芳,我希望你回来一趟……我们都不要给自己找麻烦……我不明白你的意图……如果你不回来,五分钟后,我就把卡送交组织,同时报案。相信我能够做到……我是县委新任命的镇长,你想想,我刚上任,能在这个问题上趴下吗?你太不了解我了。你马上回来吧!”说完,果断地扣了电话。
  没过五分钟,季四就回到了康泉芳的办公室。这时的康泉芳已经平静了许多,她板着脸说:“你还算聪明。收起来吧,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说着,把卡放在桌子上。季四笑了笑,说:“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只是按照我的思维行事,必须走的一步棋,也是一种心意,不领情也算我有个姿态。我想告诉你,我是一个穷光蛋,我的钱都是靠贷款来的,其中就有你老公荆行长给贷的。虽然不是他经办的,也是他们行的钱。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康泉芳丝毫没有犹豫,厉声道:“那与我无关。我就是我。我要想那么多,我就不会来温泉镇。你的事,公事公办。这就是我的原则。你最好没有问题。”季四说:“哪有没有问题的人,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把它摆正。”
  康泉芳哼地笑了:“那么你来当这个镇长吧!”季四不想再说什么了,收起桌子上的银行卡,告退说:“好了,你不要,我理解。我们慢慢处吧。”
  季四走后,康泉芳马上给荆佳生打电话,问:“我说,那个季四,在你那里贷了多少款?”荆佳生不满她的口气,说:“你又抽风了,哪个季四?”
  康泉芳说:“温泉镇的季四!还有哪个季四!”荆佳生说:“我不认识!”电话即刻挂断了。康泉芳手握电话,无奈地叹口气。她清楚,荆佳生最讨厌她的这种态度。
  忽然,季四那张熟悉的脸庞又浮现了,在哪见过他呢?

  西港集团准备开发温泉镇的消息,还是一夜之间家喻户晓了。康泉芳的淡化想法被无情地击碎。镇政府按照康泉芳的指示,调整工作方针,公开普查摸底。结果是,一般老百姓的期望值不是很高,动迁起来只要补偿合理,问题不大。关键问题集中到两个人身上,他们的地产最多最复杂,一个是张大恒,一个是季四。张大恒捷足先登,以儿时缘分,和康泉芳打个照面后就躲了起来。而季四,听说魏恭俭死后,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嚣张了。现在看,无赖的本性难易,暗地里做手脚,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不够,竟然主动找上门来挑衅。忽然,一个闪念瞬间窜进康泉芳的大脑,假如衣服被盗是季四所为,那么自己洗澡的身子,难道没被偷窥吗?想到这,康泉芳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她再次问自己,没报案对吗?康泉芳越想越恨,联想到季四拥有那么多土地和资产,欠镇里区区三十万不还,公理何在?尽管丁杰一再嘱咐康泉芳不要有大动作,平平安安就是胜利,可这根本不是她的性格!总不能让季四这类人骑头上拉屎呀!康泉芳陷入极度的思想混战之中。
  还好,晚上,康泉芳接到荆佳生主动挂回来的电话,思想的混战和心里滋生出的不安,瞬间释放。荆佳生尚未开口,康泉芳调侃说:“怎么,又认识季四了?”荆佳生说:“我给你查了,那个叫季四的本人没有一分钱的贷款。但是,据说聚泉实业公司的贷款就是他的,虽然法人代表不是他,而真正的老板是他。”
  康泉芳问:“贷了多少钱?”荆佳生说:“两笔,共计三百九十万。”
  康泉芳说:“好了,谢谢你。不过,我想问,你有责任吗?”荆佳生说:“正常业务。有问题才能谈责任。他有什么问题?”
  康泉芳说:“现在不好说。他的事你注意一下吧。这个人很阴,不会没有问题。”康泉芳回避了自己的衣服被偷一事。她不想给丈夫增加烦恼。
  放下电话,一湾温泉,幻显在康泉芳面前,白色雾气袅袅升起,雾气下,碧绿清澈的水面,隐约滚动着一个人的裸体,康泉芳刚想看看他是谁,裸体瞬间变成一副骷髅。康泉芳愣愣地甩了一下头。骷髅和温泉瞬间不见了。恐惧感陡然摄住了她的心房,同时生出一丝悔意,难道能像丈夫荆佳生所言,温泉镇就是自己的麦城吗?可又一想,自己不曾有过辉煌,要说和别的女同志有所区别,那就是当过县里为数不多的女副局长,仅此而已。能当上副局长,她不想承认父亲的背景因素,她倒认为是自己的泼辣性格和思想起到了作用。她坚信,她和其他女同志最大的区别,是不平庸,有思想。至于当官的欲望,从心里说,不是贪婪权力和金钱,而是那个“局长”的名分,是虚荣的一部分。可现在,作为温泉镇党委书记兼镇长的她,已无虚荣可谈。没有虚荣,也就无所谓顾忌。她要动作,她要拿季四开刀。

  动作之前,康泉芳决定回趟家。这个决定似乎带了悲壮色彩。季四的卑鄙,不得不防。再说,来温泉镇两个月了,回过两次家,都是去县里开会顺道回的家,其中一次连儿子都没见到。这一次回家和上两次不同,她真的想家了,想丈夫想儿子了。当然,她还想主动和曲奇书记谈谈工作。丁杰电话里没少提醒她,要她和曲书记走近一些,有事没事多多汇报思想。丁杰特别强调,进入一把手角色,不能由着性子来。任性的人,最好别当领导,给自己也给别人添麻烦。康泉芳发觉,从自己来到温泉镇,丁杰对她多了几分严肃,不像以前嘻嘻哈哈了,严肃中包含着启发、担心和焦急,不然,他绝不可能说出“给自己也给别人添麻烦”的话。静心想想,这话很精辟。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康泉芳内心里隐约认识到,自己能走到今天,据有一方权力,收敛性子和迎合官场的规矩,才是正路,才不会给大家找麻烦。所以,她才决定正式找曲书记谈谈。前两次去县里开会,虽然和曲书记打过照面,但打怵和他面对面深入交谈。问题一堆,成绩为零,有何脸面去谈?现在,自己要动作了,也该谈谈了。
  康泉芳委托姜荣萍从邻近一家菜园子里买来一些没上化肥的新鲜蔬菜和新鲜猪肉后,赶回县城。她先去儿子奶奶家,把儿子接回来,同时给荆佳生挂电话,让他回家吃晚饭。可以想象,平日里,一个人的饭菜,荆佳生能不做就不做,不是去孩子奶奶家吃,就是在外应酬。接到康泉芳电话,荆佳生埋怨说:“早点说你回来呀,我已经答应人家晚上吃饭了。”
  康泉芳不悦地说:“能推就推,推不了就留点肚子。”荆佳生只好说:“试试吧。挺难。”康泉芳又接上一句:“别喝大了。”说完,康泉芳的心温热了一下。想必荆佳生也心照不宣。妻子回来了,把酒喝成倒床就睡的状态,显然有失丈夫的职责和小别胜新婚的乐趣。
  荆佳生回来时,已是夜里11点。看样子,醉意不浅。康泉芳已经进入似睡非睡状态,荆佳生上床后的表现,多少有些勉强。很快,荆佳生酣然大睡,而康泉芳,虽未尽兴,也谈不上沮丧,却跌入失眠状态。后半夜,康泉芳正准备吃两片安眠药,荆佳生醒了,懵头懵脑下地去了卫生间,等回到床上,才发现康泉芳斜倚在床头,问:“你没睡?”康泉芳说:“睡不着。”荆佳生就把手抚在康泉芳的乳房上,说:“睡吧。”
  康泉芳因失眠,心里发急,见荆佳生又要睡过去,忽然来了气,一不做二不休,猛地翻身坐在荆佳生身上,压低声音喝道:“你给我醒醒吧!”
  ……
  康泉芳难得纵欲一回,隐隐生出惬意感,更年期的征兆尚未显现。随后,困意袭来,她要伏在丈夫胸前,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为明天和曲奇书记正式谈话,储备精力。此刻,荆佳生却了无睡意,长长叹了一口气。
  康泉芳警觉地问:“怎么,没尽兴?”荆佳生说:“你以前走个三天五天不觉什么,这回好,回来没定数,也没个准盼头,心理和生理都空落落的。”
  康泉芳睁开眼,说:“生理问题就别提了,想我了就去,还能洗洗温泉。你不去怪不着我。心理是什么意思?”荆佳生说:“周围的人已经对我另眼相看了。”
  康泉芳问:“怎么,有女人盯上你了?”荆佳生说:“那都不是重要的。盯不盯上,我说了算。”
  康泉芳又问:“那是什么?”荆佳生侧过身子,眼睛盯着康泉芳说:“有人对你去温泉镇议论纷纷。是呀,我也不理解,一个女同志,他们怎么能下得去眼,往下派。你可能不知道,把你派去了,肯定有人盼着你出点什么事。你没什么难事吧?那个季四……”
  康泉芳说:“先不要提他。一切正常。”荆佳生说:“正常就好。我担心你的性子,别碰出麻烦。你一个女的……”
  康泉芳一摆手说:“停。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必要再探讨了。理解不理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能辞职跑回来不成?你也是当领导的,到了这个节骨眼,没路可走。你就委屈点吧。我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别人一定说了难听的话,侮辱我的人格。你能正确对待,不往歪处想就行了。睡觉!”

  康泉芳强迫自己早早起床,为儿子精心准备了早点,又随儿子一同出门,独自赶往父亲家。她想进一步了解季家的过去,为和季四斗争做准备。面对父亲,康泉芳回避了季四的问题与自己和季四可能发生的纠葛,她不想把问题的复杂性甩给父亲,让他为自己担心,比如衣服被偷一事。她只想知道季家的过去,和父亲对季家的总体印象,想从中理出一条解决问题的途径。遗憾的是,提到季家,父亲先是眨眼,连续地眨,后来表现得很麻木,根本不想深谈。父亲的状态,令康泉芳第一次体味到,父亲真的老了,迟钝了。遂生出酸楚感。
  康泉芳继续说:“季家有个儿子,叫季四,现在在温泉镇很有实力,但不是个守法的主。”康明亮又是眨眼,连续地眨。顿了好长时间,康明亮才说:“他们老季家,对我不错,我欠了季家的人情呢。”
  康泉芳问:“需要我来还这个人情吗?”康明亮沉默了,头抖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欠了人家的人情,康明亮不说,康泉芳也心领神会,在那个艰苦岁月,客人的伙食永远要比自家人高一些。农民的淳朴,用为了脸面来解释那是大错特错了。见父亲异样的表情,康泉芳不想再和父亲说什么了。假如季四没有大的罪过,人情她可以替父亲偿还一些。只要能把握住分寸。假如季四罪不可赦,她康泉芳就不顾及那么多了,坚决置他于死地,绝不留情!
  那么,接下来和曲奇书记的谈话,就显得格外重要了。九点一刻,康泉芳准时来到曲奇书记办公室。这是昨天晚上她和曲奇书记约好的谈话时间。
  曲奇握住康泉芳的手说:“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正好,咱们好好聊聊。”于是,他们开始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上任后的感受和目前温泉镇存在的问题都谈完了,气氛已经达到互称姐弟的地步了。康泉芳这才问:“曲书记,可以问个很私密的问题吗?为什么派我去温泉镇?我哪有那个能力呀!”曲奇笑道:“为什么和能力问题我们不必多说,实践出真知,留给以后再论。你的主要工作,除去正常的工作,重点要把潜藏的问题给我解决了。”
  康泉芳说:“你怎么知道我能解决得了?”曲奇说:“一、你是女同志,女同志有女同志的优势。二、在那里,你没有利益关系,工作好开展。三、也是关键问题,你不会在工作中陷入腐败的泥潭。这是组织上的信任,也是我个人的信任。”
  康泉芳说:“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吧!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腐败?”曲奇说:“我可以肯定,以我对你的判断,你一直没有进入贪污呀受贿呀腐败的层面。所以,你可以秉公做事。这是其他干部无法做到的。另外,你父亲曾经在那里工作过,你也出生在那里,亲和力的因素可能对开展工作有利。”
  康泉芳笑道:“你是学什么的?心理学?”曲奇说:“业余爱好心理学。这么说吧,我来县里时间不长,我们都具备干出辉煌业绩的可能。”
  康泉芳大笑:“我们在说什么?我们在说大话?”曲奇严肃地说:“真话。对你对我,就是一个业绩问题。我不知道你注没注意到,这些年,有些领导干部都在选择犯错误的机会,因为有些错误你犯了,也意味着你成功了。当然,这里所说的错误,是指工作上的所谓失误。是错误,是失误,就有害,国家的利益就会损失。我不想走这条路。也不希望你走这条路。温泉镇的工作,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我会支持你。你刚才说过了,温泉镇可能还存在更复杂的问题。有什么问题,先慢慢理顺,包括那个季四。不过,季四的问题,要慎重,这个人,通过关系找过我,他的背景很复杂。我们不是怕他,和他斗,可能牵扯出其他人,我们要有预案才行。另外,魏恭俭的死,已经认定是溺水身亡,但也不排除人为动了手脚。当然了,那是公安机关的事。我赞同你的观点,放开魏恭俭,做自己的事。”
  康泉芳回温泉镇途中,继续回味曲奇书记的话。要说自己在腐败问题上没有沾过边儿,这是事实。可他一个县委书记敢说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或大或小罢了。他要业绩干什么?无非是为了高就。这是目前我们干部队伍普遍认同的真理。那么自己的业绩又有什么用?回发改局当局长?现在可以说,自己已经没有了兴趣。没有兴趣,为什么还要动作?康泉芳没有给出答案。

  回到温泉镇,刚刚走上二楼,借窗外的月色,康泉芳发现走廊深处,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她停住脚步,问:“谁?”那个人没说话。
  康泉芳后退一步,找到墙上的开关,心情紧张地按了下去。灯亮了,康泉芳这才认出,是姜荣萍。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埋怨道:“你干什么!吓了我一跳!”姜荣萍显然也被吓着了,慌慌地说:“我以为你早回来了,想找你说说话。”
  康泉芳说:“正好,我从家里捎回来一些好吃的。进来吧。”
  进了屋,康泉芳打开灯,发现姜荣萍的眼眶上有块乌青,就问:“你怎么啦?”姜荣萍的眼泪立刻流了出来,抽泣道:“我,我摔了。”
  康泉芳摇头:“不是摔的。”姜荣萍却说:“不是我们家那位打的,真是摔的。不,是撞的,撞在果树上。尤镇长亲眼看见啦。”
  关于姜荣萍和她丈夫的关系,康泉芳已经听了不少传闻,一句话,两口子关系一直不睦,动手动脚的事情时有发生。姜荣萍曾向她解释,说她丈夫天生性情暴烈,要不是为了女儿,她早就离婚了。而外面的说法就不那么简单了,比如,说她丈夫是一个很温情的人,甚至有点窝囊;说姜荣萍性格外向,总有男人宠她,一个镇兽医站站长,能当上副镇长,凭什么?不卖身谁信呀!为此,康泉芳问过别人:“你给我说出一件事实。”对方哑然。康泉芳依据自己的经历,几乎否定了人们的传说,所以,她对姜荣萍总是给予更多的同情。
  康泉芳问:“那你哭什么?”姜荣萍说:“我心情不好。我要和你说说。”
  康泉芳已经相信她说的话了。心情不好,撞到果树上,尤明久还看见了,假不了。康泉芳说:“你说吧,有什么心情不好。”姜荣萍突然又说:“好了,看见你就好了。”
  康泉芳狐疑地说:“荣萍,你这是怎么啦?”姜荣萍忽然露出笑容说:“真的,没事,看见你,心情就好了。”

  解决季四的问题已经摆在了康泉芳面前。按照工作进程,收回季四购买原镇属缫丝厂地皮和厂房所欠余款三十余万,是康泉芳第一项实质性工作,令众人瞩目。尤明久自告奋勇,提出由他直接和季四谈。尤明久坦言,他以前不想介入季四的问题,也无需他介入,季四的问题一直由魏恭俭和已经被停职的书记分管,依他的推断,问题久而不决,责任在魏恭俭。和其他乡镇不一样,温泉镇原书记,在魏恭俭面前只是一个摆设,像他有把柄捏在魏恭俭手里。据说,被停职后的书记,像一个山夫,只要组织上不找,就整天呆在老家的山沟沟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尤明久说,考虑到康泉芳是女同志,第一步由他找季四谈,谈不成再由康泉芳出面。他预感,季四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但,硬着头皮他也要上。
  康泉芳多少有些感动。她听出了尤明久的话外音,他原本不想去碰季四,是工作需要才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总不能让一个女同志冲锋陷阵吧。另外,关于举报尤明久用公车送魏恭俭儿子去邻县高中上学的事,康泉芳无意中得知,是魏恭俭的老婆找到尤明久,说老魏死了,以往都是魏恭俭开车亲自送,这次寒假开学,为了儿子的脸面,恳请尤明久再用镇里的车送一次,仅此一次。尤明久通情达理,毫不犹豫地派车送了。其实康泉芳后来了解到,魏恭俭对尤明久一直采取打压手段,甚至常常训斥,让尤明久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尤明久能不计前嫌,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有人情味和相对正派的干部。
  和预感一样,尤明久败下阵来。季四大骂尤明久:“你怎么干替死狗的角色?你能决定什么?我不和你浪费时间。回去告诉那个姓康的,欠的钱已经付了,付给了魏恭俭。”尤明久和他要证据,他说:“上停尸房找魏恭俭要去!”
  康泉芳听了尤明久的汇报,火了:“还反了他了。我就不信,没王法了!明天我找他。”
  康泉芳主动找上门,好像在季四的预料之中。康泉芳原以为季四躲回县城里了,电话里,季四的声音很平和,他告诉康泉芳,他此刻正在温泉镇的别墅里。并说,要想谈得透彻,最好一个人去。康泉芳想了想,就答应了。不过去之前,她把季四的话和尤明久说了。尤明久似乎有些不放心。康泉芳说:“他还能把我吃了?你知道我去了那里就行了。”
  季四的别墅坐落在镇后的山坡上。康泉芳是一个人步行去的,远远就看见季四在大门口候着她。季四第一句话是:“康镇长亲自出马,看来,我的日子不好过了。”康泉芳笑笑,说:“好过不好过,你心里有数。该办的事,你我都躲不过去。”季四讪讪地笑笑。
  季四把康泉芳让进屋,亲自摆上水果,还倒上一杯茶。季四说:“你既然来了,我就和你说实话,欠的那三十万,我的确没给,没给的理由也很简单,缫丝厂那块地,魏恭俭死之前,我已经和人家签了出让协议,魏恭俭死后,我让镇里给换了手续,把价码调一下,避避税,镇里不干。你们也不损失什么呀。你说,这三十万我能给吗?”
  康泉芳说:“实际价格与协议价格不符,后果谁承担?作为一级政府,弄虚作假,我也不会同意。”季四说:“魏恭俭已经答应了,不答应我还不买了呢。”
  康泉芳说:“那好,还给我吧。”季四傻了,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康泉芳缓了语气说:“不要贪得无厌。”季四眨眨眼,说:“你为什么那么死心眼呢?我不会让你白出力。”
  康泉芳笑了:“季四,我不会干撞枪口的事。要么,给钱,要么,把地退回来,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季四的脸色即刻寡淡,放赖说:“我现在能拿出镇里欠我三百万的证据,你还吗?”
  康泉芳毫不含糊地说:“拿出来吧。”季四笑了:“你不怕?我要拿出来,你我都做不了人了。你难道真的不懂?”季四想亮一下底牌,让康泉芳知道,追究下去,对她不利。
  康泉芳说:“我不想懂。我怕谁?!”季四长叹一口气:“你真的堵了我的财路了,我可不想和你成为仇人。”
  康泉芳说:“我也这样想。但违法的事,我不会做。”季四又耍赖了:“我收了人家定金,不履行,我要赔偿人家的。”
  康泉芳笑道:“地价增值了,难道你不清楚?以你的能力,不会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季四马上说:“按照这个说法,你我之间,以我的能力,也不会解决不了。你说,怎么解决?”
  康泉芳说:“你挺能狡辩。”季四说:“被逼无奈,学的。”
  康泉芳说:“这一套,在我这可能行不通。”季四说:“那就等着瞧吧。”
  康泉芳说:“奉陪。那就别怪我,我先起诉这三十万,你愿意咬谁就咬谁,我不怕乱子闹大。我看了,不闹大,也解决不了温泉镇的问题。”接着又笑道,“不解决你的问题,我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季四的脸色暗了,他品出了康泉芳要与他决一死战的决心。这时的康泉芳已经明白,季四有话要说,但不敢轻易说出口,想必涉及到上上下下很多人。但,这个问题不去碰,其他问题也就无法继续深入。咬紧季四,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你想想吧,我走了。”康泉芳果断地离开了季四的家。
  下午,康泉芳接到荆佳生的电话,电话里荆佳生很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不去碰那个季四!”原来,有人给他捎话,说如果季四被逼狗急跳墙,倒霉的不仅仅是季四,将牵扯其他人。闹大了,会出人命的。
  康泉芳说:“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恐吓我。”荆佳生说:“魏恭俭的案子还没破,一切皆有可能。”
  放下电话,康泉芳忽然想到了儿子的安全。

  次日早晨,一位老太太站在康泉芳办公室门前,左顾右盼。康泉芳走上前,问:“大娘,你找谁?”老太太仔细瞅瞅康泉芳,问:“你是康镇长?”
  康泉芳点点头:“你有事?”老太太说:“有事有事。”
  康泉芳想,又是上访的。随后打开办公室的门,把老太太让进屋,说:“有什么事,说吧。”老太太直言不讳:“我是季四他妈。”
  康泉芳诧异了,无赖季四竟然把他妈妈推上阵了?至于吗?她刚想笑,老太太回头看看门,颤颤地说:“闺女,季四是你哥。”
  “你胡说什么?!”康泉芳几乎要气疯了,甩脸子说:“你这个老太太是不是神经病呀!”话一出口,她发现老太太神情严肃,甚至不像是当地农家老太太。老太太眼里噙了泪光,说:“闺女,我说的是真话。”于是,老太太讲了一个让康泉芳不信也得信的故事。
  老太太叫马月芬。当年康泉芳的父亲康明亮下到海子乡,就住在她婆婆老季家。马月芬是从外乡嫁到海子乡的,丈夫是护林员,结婚三年没怀孕。老太太很坦率地说,问题出在丈夫身上。是她丈夫提议,要她和知识分子出身的康明亮生个孩子,等她怀孕了,两人就去北大荒。老太太说,她是在康明亮不情愿的情况下,以半胁迫的手段逼康明亮就范的。之后,她和丈夫去了北大荒。按照她丈夫的安排,两人今生今世不再回海子乡。可命运不公,丈夫三十八岁那年,不幸去世。等季四长到二十几岁时,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远隔千里的海子乡。于是,季四自己做主,把户口迁回奶奶家。但老太太坚决不回来。去年,是季四硬把她接了回来。老太太说:“闺女,回来我哪也不敢去,我怕见到你爸爸。我听村里人说,镇上来了个女镇长,姓康,说她爸爸过去住过我们家,我想,没错,你就是康明亮的闺女。昨天,我来季四这儿,听他在电话里和别人说,要把你整趴下,还说,他手里有你的照片。”
  “什么照片?”康泉芳问。老太太说:“你洗澡的照片。”
  康泉芳的头嗡地膨胀了。老太太接着说:“我这才不得已,把真相告诉他,我怕他做傻事。我今天来告诉你,不希望你们俩闹出乱子。都是我这个老太太该死呀,作孽呀!”
  康泉芳傻傻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仅仅用了几秒钟,康泉芳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不相信一个老太太为了儿子凭空编出这些谎话。这时,她才想起,过去的父亲,的确有过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比如收看黑龙江电视台的节目时,会偶尔出现无因由的沉默。
  老太太哭丧着脸说:“闺女,你看怎么办?”
  康泉芳面无表情地问:“季四知道了,都说了什么?”老太太说:“他把柜里的酒瓶子都给砸了,一句话也不说,一夜也没睡,我怕出事,也没敢回鸡鸣村的家。今儿个早上,我看他瞪着眼,像死猪一样躺在炕上,不动弹,也不起来吃饭。闺女呀,你说该怎么办呀!我怕出事呀。”
  康泉芳沉默了。是的,以季四的地霸做派,难以接受私生子的事实。想想看,当人们得知他是一个私生子时,其鄙视的眼神和恶毒的舆论,无疑会击毁他的无赖支柱,假如被他的对手利用,无疑会给他带来灾难,使他的产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全线崩溃。
  曾经的仇视,几分钟内,在康泉芳的思想里软化了。她突然意识到,亲情和血缘,才是真正的糖衣炮弹,可以摧毁一个人用一生锤炼和培养的意志。看到老泪纵横的老太太,康泉芳语调和蔼地说:“大娘,你先回去吧。”老太太悲戚地说:“闺女,你们可不能做傻事呀!”
  康泉芳努力找回自己的意志,语气严肃地说:“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说的,不要再做傻事了。你先回去吧。”

  当天晚上,康泉芳急三火四赶回父亲家。进了家门,她才意识到,自己过于莽撞了,忽略了母亲的存在。对于父亲这段不光彩的经历,母亲是直接的受害者。看来,无需和父亲求证和商讨什么了,身患高血压的父亲,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儿子吗?假如出现意外,体弱多病的母亲必然遭受心理重创,一向以和美著称的老夫老妻,如何面对残酷的事实?
  康泉芳决定,季四的问题要靠自己解决。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她也相信,无论季四怎样看待这件事,短时内,他不会轻举妄动。
  母亲去房间休息后,康泉芳声音温和地对父亲说:“爸,我记得你有当年下乡的日记,能不能拿来给我学习学习,我发现,我下乡了,还真得补充补充你下乡时的体会。”康明亮突然精神抖擞起来,连连说:“我们那时下乡,背包走几十里路,哪像你们,车接车送。时代不同喽,我们住在社员家,吃派饭,哪像你们!”
  关于吃派饭,康泉芳从小到大听父亲讲过无数次,耳朵听出了老茧。可今天,她想再次听听,或者能亲眼目睹父亲当年的日记,寻找和马月芬的蛛丝马迹,以便确定马月芬所述的真实性,好为自己下一步决策,理出一个正确的头绪。
  “日记能给我看看吗?”康泉芳问。康明亮眉毛一挑,反问:“你半夜三更回来就为这事?”
  康泉芳说:“一半为公,一半为私。私就是向你取经。”康明亮矜持一下说:“那我得整理整理,怕一天半天整理不完。下礼拜回来取吧。”
  康泉芳笑了笑说:“那好吧。”
  父亲的隐私是不会轻易暴露给自己的女儿的。明确了这一点,康泉芳不想为难父亲了,临走时小声说:“我看见季四的妈妈了,她对我很热情,还想认我做干女儿,说她只有一个儿子,少个闺女。”康明亮的脸色骤然凝固了,沉思了足足半分钟,才喃喃地说:“她回来啦?”
  康泉芳说:“回来了。挺少面,也很健康。她让我给你代好。”康明亮嗯嗯了两声,问:“季四是她的儿子?”
  康泉芳点头。康明亮和上一次提到季家时的情景一样,眨眼,连续地眨,随后表情麻木,眼神散淡了。

  事不宜迟,康泉芳准备以新的身份和姿态,面对季四,以防节外生枝,造成被动或出现不可逆转的其他后果。这种面对,不仅仅是血缘,工作的需要自然也在其中。下一步动作如何迈,季四是焦点。遗憾的是,她给季四挂手机,关机。季四这种人关机,无疑说明,潜伏着无法确定的危机。她又通过尤明久,要来季四在镇里和鸡鸣村的座机号码。镇里的电话说季四不在,鸡鸣村的电话是马月芬接的,态度极其不友好地问:“你是谁?他病了,去医院了,不在这。”康泉芳说:“我是康泉芳康镇长。”马月芬马上语无伦次地说:“是康闺女呀,季四去县里的家了。”
  康泉芳问:“你知道那里的电话吗?”马月芬说:“你等等,我看看……啊有了,你记着。”说完了号码,又加上一句:“闺女,别打架啊,他是你哥呀!”
  康泉芳迅速把电话中断了。
  果然,季四正在县里的家。接电话的是一个小男孩,喊“爸爸接电话”,随后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说你爸不在家。”接着,这个女人对着电话说:“季四不在家。你是谁?”
  康泉芳说:“你告诉季四,我是康泉芳康镇长,让他接电话。”
  几分钟后,电话里传来季四的声音,明显沙哑:“你挺能找。”
  康泉芳说:“我正在县里,想和你谈谈,我们去山湾酒楼吧,那里偏,静一点。我在那等你。”说完,没容季四说话,就扣了手机。她想,受到心理撞击的季四,应该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季四一进包间,康泉芳恍然悟出,季四的眼睛和眉毛,太像自己的父亲了。她的眼眶突然溢满了泪。古书里的蹊跷故事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是悲是喜,一时无从断定。仅仅两天,季四变得苍老了。康泉芳晃了晃头,说:“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季四叹口气,沙哑的声音已经改变了语调:“突然有了个妹妹,我……其实,我一直怀疑母亲为什么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我……”
  康泉芳说:“假如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会嗤之以鼻,假如在这之前,别人告诉我,说我爸爸在外面有个私生子,我会对爸爸反感,可当这件事就这么来了,我为什么没了这些想法呢?我其实不是一个容易宽恕别人的人。”季四张开爆皮的嘴唇,痛苦地摇了一下头。
  康泉芳问:“我们怎么办?”季四说:“我今天想和你说,就是,我无所谓了,你在官场,为了不影响你,能听你的就听你的。”
  康泉芳问:“你不恨我父亲吗?”季四犹豫一下说:“恨,恨了一整天。也恨我妈妈。”
  康泉芳释然道:“那就说,现在不恨了?”季四无语,低下头。
  康泉芳又问:“想见我父亲吗?”季四抬起头说:“听你的。他想见的话。”
  康泉芳不问了,说:“喝酒,我请你。”季四问:“你行吗?”
  康泉芳说:“你行,我就行。爸爸很能喝,我们都应该有这个遗传基因吧。”季四腼腆地笑了。
  康泉芳想,他竟然也会腼腆!于是,碰了杯。季四一饮而尽。康泉芳稍稍犹豫片刻,也一饮而尽。
  康泉芳放下酒杯说:“你是我哥哥了,我就要尽我的职责了。你有没有大的问题?”季四想了想说:“没有杀头的事。”
  康泉芳问:“你妈妈说你有我洗澡的照片,怎么回事?”季四低头说:“对不起。那天你的衣服是我让人偷的,也是我让人拍的照片。对不起。昨天听说你是我妹妹,我想都没想,马上删除了。”
  康泉芳忽然来了气:“你还说没有杀头的事?这还不够吗!?我怎么能信你!”季四又把头低下了。
  康泉芳说:“再问一句,魏恭俭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季四说:“没有关系,我没傻到去杀死一个人。不过,我告诉你,魏恭俭在我这里有股份,我还知道,他在张大恒那里也有股份。当然,这些股份都是暗股,他在我这里一年能拿个十万八万。”
  康泉芳问:“他死了,这些股你想怎么办?”季四说:“本来么,人死茶凉,何况是嘴上对齐的干股。可现在……你现在知道好吗?”
  康泉芳说:“如果早晚都得知道的话,现在知道也无妨。”季四说:“姜荣萍要继承这些股。”
  康泉芳吃了一惊:“她?她凭什么?”季四说:“魏恭俭死后,她找到我,说,魏恭俭死前,已经把他的股份转让给了她,并且拿出了魏恭俭的转让签字。其实就是一个条子。她要我保证,不向任何人说,她也不去揭露我的问题,她还把股份自我减去一部分。”
  康泉芳心里开始鼓噪了。这个姜荣萍,看不出是个乘人之危的女人。季四问:“你怎么想?知道这些很麻烦。”
  康泉芳说:“工作总要继续。她要揭露你的问题都是什么?”季四说:“问题很多,我是靠问题发家的,这些问题说违法就违法,但不至于杀头。”
  康泉芳说:“季四,你的出现,给我出难题了。我发现我的思想突然变了,我好像不是过去的康泉芳了。你最好别出事。你能退一步吗?”季四问:“怎么退步?”
  康泉芳说:“是自己的,要,不是自己的,不要。不要贪得无厌,那样必翻船。别太张扬了,温泉是个好东西,取之有道才行。张大恒这个人怎么样?”季四说:“狡猾透顶。假如魏恭俭还活着,他是无法解决我们俩的问题的。”
  康泉芳问:“魏恭俭的死与他有关?”季四说:“我想没有直接关系。以他的精明程度,他也不会干这种傻事。其实,我们讲的就是利用,魏恭俭这个级别的干部,保护不了我们,只有利用,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
  康泉芳问:“你上面有保护的人?”季四说:“你现在不要知道为好。知道了就要担风险。我劝你,这个地方不要多呆。其实那个西港集团的计划也是马希尔计划,暂时成不了,这个时候喊着打进来,是有人想借机搅浑水,抬高地价,从中渔利。我就可以得到很多利益。”
  康泉芳皱起眉头:“马希尔计划?你怎么知道是马希尔计划?”季四说:“有人把西港集团投资当正事来办,有人把它当做投机渔利来做,我是后一种。我有预言,你想想,这样一片土地,你一个镇长能说了算吗?”
  康泉芳继续问:“那你的意思是?”季四说:“你不要为开发的事过于操劳,应付一下就行了。”
  康泉芳怀疑地看着季四,陷入困惑。季四大度地说:“我给你点工作力度,三十万我还。”
  康泉芳问:“因为我们是兄妹?”季四说:“当然。听说了我们的关系,我觉得我有义务来承担些什么,不要搞得鸡飞蛋打。和你说实话,我不是恶魔,只是戴了恶魔的面具。这个社会,有忠良,必须有恶魔陪衬。何况我这个恶魔,只是玩玩把戏,利用恶魔的嘴脸,制约那些所谓的忠良。有时忠良也怕恶魔呀。一句话,我无大恶。你放心吧。”

  一张理不清的乱网,罩住了康泉芳。联想姜荣萍喜怒无常和怪异的表现,康泉芳断定,魏恭俭的死可能与她有关。回到温泉镇,康泉芳稍作休息,决定给尤明久挂电话,商量如何处理姜荣萍的问题。她原想,直接把姜荣萍的问题报给县纪委,可一想到工作程序,独自操作显然不妥。
  这时,门被敲响。
  “谁?”康泉芳问。传来姜荣萍的声音:“我,姜荣萍。”
  康泉芳突然紧张起来。
  一脸憔悴的姜荣萍木然进来了。
  康泉芳问:“这么晚了,你这是怎么啦?”姜荣萍说:“我无法承受了。你是大姐,来这么长时间,我看你是一个好人。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不想过心惊肉跳的日子。”
  康泉芳故作镇静,问:“什么事?”于是,姜荣萍讲了她与魏恭俭之间所发生的男盗女娼的事。
  原来,魏恭俭的死与她的确有关。在她二十六岁刚到兽医站工作不久,魏恭俭就把她强奸了。多年来,她和魏恭俭一直保持着性的关系。在县属疗养院,有魏恭俭的专用洗浴间,并且还给姜荣萍单独设了一个专用通道。也就是说,和魏恭俭约会,她从来不走正门。她说,开始,她痛恨魏恭俭,在自己找了对象后,本想和他了断关系,可魏恭俭威胁她,同时也给了她好处,所以他们的关系一直保持着。她说,后来,她也变得疯狂了,开始主动和魏恭俭索要好处。他们俩的分歧,也是因为温泉股份,是她逼着魏恭俭签了股份转让手续的。之后,魏恭俭放出狠话,要灭了她。甚至在两人合欢时,魏恭俭几次用手钳住她的脖子,虐待她,几乎令她窒息。就在出事那天,她也突然失去了理智,将醉酒的魏恭俭按在了温泉里。她说,魏恭俭的死,是个意外。她不是存心要杀死他。杀死他,对她没有丝毫的好处。
  “你说,我该怎么办?”姜荣萍问。
  康泉芳心跳过速,一时间没有了主意:“让我想想。你先回去吧。”
  姜荣萍刚刚出门,康泉芳马上清醒了,这事不能拖。她跑到走廊喊:“姜荣萍,你回来。”
  姜荣萍回到屋里,康泉芳说:“我陪你马上去县里自首。”
  姜荣萍露出惨淡的微笑……

  姜荣萍自首后,曲奇书记特意召见了康泉芳,对这个意外收获,深感欢喜。就在两人谈话时,康泉芳接到季四的电话,说三十万已经划到镇政府的账面上。康泉芳对曲奇书记说:“季四欠镇政府的钱,已经到了账面。”曲奇好奇地问:“他是怎么让你说服的?”
  康泉芳说:“我们已经称兄道妹了。”曲奇说:“泉芳,称兄道妹可以,但我提醒你,和这种人不可以走得太近。”
  康泉芳笑道:“曲书记,我心里有数。”曲奇说:“那就好。心里有数就好。还有什么想法吗?”
  康泉芳说:“我在想西港集团的事,心里没底。”曲奇说:“等县委研究后再作考虑。我听说,假如成功了,市里想把这个项目拿过去,作为特区,当然了,那样的话,温泉镇可能直接归市里管了。”
  康泉芳不解:“温泉镇离市区有六七十公里,中间隔的那些乡镇怎么算?”曲奇说:“跳过去么。与时俱进,这些都算不了问题。”
  康泉芳默不作声了。离开曲奇的办公室,康泉芳去了父亲的家。这一次,康泉芳的心态与往常不一样。她仔细观察父亲,想从父亲的表情里,读出异样。她甚至想,父亲这些年来,心里藏着秘密,需要多大的心胸来承装呀!
  父亲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但,康泉芳认定,父亲不善笑谈的面孔,就是心中那个秘密所致。康泉芳问:“爸,我今天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开怀大笑过。”康明亮回避了女儿的目光,说:“有值得我开怀大笑的事情吗?”
  康泉芳说:“有。魏恭俭案破了,我是陪凶手来县里自首的。”康明亮突然来了情绪:“怎么回事?”康泉芳就把姜荣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我立了大功了!这也不值得你高兴?”康明亮说:“对你,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康泉芳认同父亲的说法。但坏又能坏到哪去?和目标对手季四已戏剧性地化干戈为玉帛,其他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不过,关于季四的身世,和不和父亲挑明?
  这时,康明亮却说:“泉芳,日记我整理好了。有一部分,我原想不给你看,现在想想,还是给你看吧,我不想把它带给马克思。回去看,不要外传。看完把它烧了。”
  这回临到康泉芳眨眼了,一眨一眨,问:“秘密?”康明亮说:“秘密。还要保密。”说完,露出难得一见的羞涩。
  康泉芳的心豁然敞亮了。所谓马月芬的问候,想必给他带来了良好的心情。

  康泉芳再次回到温泉镇的时候,温泉镇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康泉芳在班子会上公开声明,姜荣萍是主动找她坦白的,并不是她的功劳。
  之后,康泉芳主动去了姜荣萍的家。姜荣萍的丈夫虽然一脸麻木,但对康泉芳的到来,还是表露出谢意。姜荣萍在去县里的路上告诉过康泉芳,说她的丈夫早就知道她与魏恭俭的关系,所以他们之间的战争一直没消停。因为家里有了利益,她的丈夫除去偶尔的发泄,他们夫妻之间几乎长期处于冷战状态。更重要的原因是,做丈夫的,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告发或揭露,坏了姜荣萍的名声是小事,让自己的女儿受牵连,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可现在,纸已包不住火。姜荣萍委托康泉芳,说自己有张卡,上面存了二十万,是自己多年来积攒的,她不想被捕后作为赃款交出去,希望康泉芳用这笔钱,把女儿送到城里的学校寄宿,能把户口办进城更好,让女儿远离温泉镇。她说,她这一生最信赖的人就是康姐。康泉芳似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这可能是违法行为,但她决定了却姜荣萍的心愿,假如为此带来不良后果,她认了。所以,她才来到姜荣萍的家。她对姜荣萍的丈夫说:“我和姜荣萍是朋友,她虽然犯法了,但作为朋友,我有义务帮帮她的女儿,你要不反对的话,我想按照姜荣萍的想法,把孩子送进城。”接着,她又按照姜荣萍教她的说法说:“你有钱就出一点,没钱,我拿了。”
  姜荣萍的丈夫正像姜荣萍预计的那样,恨不得马上让女儿离开温泉镇,说:“行,行,谢谢你。钱我拿。”当然,他说出的钱数,仅够女儿一年的花销。

  半个月后,传来西港集团要来温泉镇实地考察和谈判的消息。市发改委的张处长抱歉地告诉康泉芳,这次与西港集团谈判,由市发改委组织牵头,副市长亲自参与谈判。康泉芳说:“我不感到意外。”
  康泉芳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给季四挂电话,说:“哥,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该收的收收,以后这个地方谁来说了算,不好说了。”季四问:“你要走?”
  康泉芳说:“不。”接着,她把西港集团来考察和未来温泉镇的归属问题谈了。季四笑了,说:“泉芳,别听他们嚷嚷,都在做无意义的功课。”
  康泉芳说:“不可能吧?”季四说:“听我的没错。”
  康泉芳问:“你怎么知道的?”季四说:“这个我暂时不能回答。这年月,有钱,用得巧妙,自有人来为你铺路和冲锋陷阵。”
  康泉芳随口说:“那也不一定,你我不是兄妹,钱对我根本不好使。”季四也很放肆地说:“那你也干不长远。好了,不多说了,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康泉芳忽然感觉到,在季四面前,自己变成了弱智。
  晚上,康泉芳在不安中,想起了父亲的日记,便粗略地翻看了。
  毫不掩饰地说,那时的康明亮和马月芬之间,绝不像马月芬所述,康明亮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与她发生了关系。通过父亲的日记可以看出,父亲下到海子乡之初,对生活和未来充满了绝望。父亲在和马月芬尚未发生情感之前明确写道:“她是一个善良的美丽的女人……”在两人发生性关系以后,父亲写道:“她给我孤独的、冰冷的、绝望的心境,带来了难以忘怀的温暖,才使我放弃了了结一生的想法……”父亲对马月芬的突然出走,用“迷惑不解”来形容,思念之情一直写到康泉芳的母亲寻到海子乡和他结婚为止。
  读到这里,马月芬前几天替父亲的掩饰,和父亲听说马月芬回到温泉镇后的愉悦心情,令康泉芳为母亲心痛了,同时,对父亲,对男人,生出难以明说的困惑和鄙视。为此,康泉芳的心情阴郁了两三天。

  两三天之后,康泉芳接到丁杰的电话,要她马上回县里,说工作要调动。
  “开玩笑吧,我才上任几天呀!”康泉芳十分诧异地嚷嚷。丁杰说:“这与时间长短没关系。”
  康泉芳问:“往哪里调?”丁杰说:“回来就知道了。天大的好事。”
  曲奇书记又一次和康泉芳谈话,谈的内容令她震惊。经市委组织部考核,调康泉芳去邻县纪委工作,出任县纪委书记。市委组织部长下午过来找她正式谈话。
  康泉芳的脑子瞬间涨热了,哑口无言。
  事后,康泉芳问丁杰:“我真的糊涂了,怎么可能?”丁杰说:“这就叫机遇。等你进入常委,你就真正进入了权力核心,尝到权力的滋味,看问题的角度又要变了。学会适应吧。我相信,过去的那个康泉芳,再也不存在了。”
  康泉芳问:“有这么严重?”丁杰点头,随后说:“说实话,你能有今天,不但出乎我的预料,甚至也出乎曲书记的预料。”
康泉芳茫然无语。

  正式离开温泉镇之前,康泉芳想把父亲领到温泉镇,洗一回温泉,和季四见一面。为此,她亲自来到聚泉浴海中心。
  季四以耐人寻味的微笑迎接了她:“怎么敢亲自来这个地方?”康泉芳把自己即将离开温泉镇的消息告诉他,说:“算一算,我到温泉镇今天刚好九十九天,是不是太短了?”季四对她的调离并没表现出惊奇,仅仅说了一句:“是个好事。”
  康泉芳没能得到想象中的惊愕,就淡淡地把请父亲来温泉镇的想法说了。季四忙问:“让我妈见面吗?”
  康泉芳说:“我不封建。最近我看我父亲心情不错,等我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再说,你也征求一下你妈的想法。”
  季四显然挺兴奋,说:“走,领你去看看三楼那个豪华包间,父亲来了让他享受享受。”
  季四带康泉芳上了三楼,一个两百平米的洗浴包间令康泉芳直咋舌。里面有一个能容纳六七人的豪华大浴盆,两旁各附一个像莲花一样的小浴盆,墙壁贴有花色瓷砖,穹顶有彩色绘画,多为裸体女人。靠左面,并排设有三个休闲间,里面娱乐设施齐全。整体看,像天宫。季四告诉康泉芳,所有浴具和装饰材料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季四说:“目前为止,这里只接待过三个客人,连我自己都没洗过。”
  康泉芳问:“哪三个人?”季四说:“你是我妹妹,又要调走了,我就照实说了。副省长邱明仁,市委秦书记,前几天,西港集团的苏老总还来了一回。他们来洗我的温泉,我们县除了我,没一个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康泉芳目瞪口呆:“哥,我这次调动,和你有关?”季四说:“只能说有间接关系。除了苏老总,我和那两位都没说过话,牵线接待的都是我的哥们。我还没混到和他们面对面闲聊的地步。好了,不要想太多,你今天既然来了,你就先洗一次。这里绝对安全。”
  康泉芳站在大浴盆旁,两眼直勾勾盯着如同镜面般的温泉水,竟然有些眩晕,仿佛看见水里游走着一架骷髅,正要浮出水面。她忽然转过身,对已经出了门的季四喊:“哥,我不洗,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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