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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有路你不走
来源: | 作者:谢友鄞  时间: 2011-10-15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偏来投
                         ――辽西民谣



                        一 

  都走了,机关大楼里空空落落,黄昏夕照,满窗辉煌。何望不想回家。妻子够玉下乡看女儿去了,撇下自己一个人,屋清灶冷。而办公室里,有折迭钢丝床,被褥、脸盆、酒柜。秘书小宋用电磁炉下了挂面卧荷包蛋,陪着他吃。何望端起大碗,把面条呼噜呼噜往嘴里赶。小宋的蓝花碗搁在办公桌上,一筷子一筷子细细地挟。何望风卷残云,大碗空了。小宋才吃到一半,白里透红的脸腮上,酒窝一闪一闪,用好看的眼睛瞅着他,“噗哧”笑了。小宋二十三岁,何望四十岁。何望高个子,肌腱发达,前额开阔,五官端正,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双眼皮,目光深邃黑亮,浑身透着成功男人的气息。
  小宋拾掇好碗筷,拎起坤包,摇晃着,说:“我走。”她住在城西独身公寓。
  何望一怔,心里明白了:“老幌值班?”
  小宋垂下眼睛。
  何望吁了口闷气。若是别人值班,小宋就会留下来,陪着何望,聊到很晚。可是老幌不行,只有老幌不行。老幌在煤矿下了三十年井,当年,何望跟他搭过伙计。是够玉硬要把老幌带进城的。老家伙功臣似的脾气,嘴损,只要他当班,准在大院门卫室里酗酒,眼睛像盯贼一样,觑着办公楼里惟一闪烁的灯光。时间长了,夜色渐紧,他便会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绕着院心花坛骂骂咧咧耍疯,把人的情绪完全给败坏了。
  小宋走出办公室,高跟鞋敲打着楼道大理石地面,橐橐橐远去了。
  一股恶火拱上何望的心头!前些日子,他借来两张光盘,扯了窗帘在家里放,看得够玉脸红心跳:“啐!这不跟牲口一样吗!”何望意在使他们的夫妻生活更美。不料,够玉一招一式都不肯学习。白天,场面上,她倒是挺活泼、新鲜,摆设。何望气闷地踱出办公室。
  老幌把酒菜一推,下地了,他对付吃喝总是蹲在方凳上。老幌把身子往收发室门框上一靠,剔着牙缝,说:“伙计,你回家?”
  整个机关,只有他敢跟何望大言不惭。
  “留门。”何望说。
  “媳妇走了?”
  何望没理他,连正眼都没撩他一下,这货,成了够玉的一条狗,以后给他安置个好地方去。
  何望走到大街上,一盏盏路灯水雾蒙蒙,行人稀少,偶尔有辆出租车沙沙驶过。煤炭局的身后,是一条老街。何望走进去,便走进陈年旧月里了。那时候的人,为提防从山外偷袭的土匪,爬上屋顶睡觉。由东、西、北三面扑来的风,被群山挡住;只有南面无山,地势倾泻而下,形成这条老街。一家店铺外面,挂着山羊角、黄牛角、狼骷髅头。店主抄袖儿,坐在门槛上。整个浪一条街,店主们都呆在柜台外面。买家过来了,问你这儿有什么吗?店主说,有。那好,买家一只脚迈过门槛,顺便拉一把店主,顾客在前,店主随后,走进铺子。有两位信天主教的中年妇女,低着头,垂下眼睛,划着十字,匆匆经过,向民国年间戳起的教堂走去,钟声响了,一下一下悠荡开。老街似中西合璧的摄影棚。在市人代会上,这里被代表激烈地抨击过。若是够玉在家,何望不会来的。何望报复似地走进街里,放映室,电子游艺厅,形迹可疑的钟点房,煮肉粥似的“吧”,一家挨一家。何望研究过,“吧”是英文的中文译音,就是在城市里喝酒的地方。最早只有酒吧。但更多的商人看中了“吧”,便衍生出书吧、网吧、话吧、茶吧、陶吧、迪吧……“吧”成了乱炖杂碎汤。何望看见一伙少男少女走过来,男的小得不能再小,须着小黑胡;女的瘦得不能再瘦,上衣短,裤腰短,腚沟露出来。男孩背着女孩,猪八戒背媳妇,嘻嘻哈哈走进迪吧,听说里面黑灯瞎火吸禁食。
  何望在一张露天台球桌边站下,观阵的闲人把街巷堵个溜圆。一个鸡冠头小青年和一个小喇嘛在挥杆,将一枚枚钢崩,砰砰匍匍拍在案子上。小喇嘛失了球,嘴里咝咝呵呵像牙疼。小伙子赢了,从对方手里接过十块钱,神气地吆喝:“上香火。”掌柜的从屋里颠出来,用三角框摆球。输家蔫拉巴唧,躲到后面去了。人群响起嗡嗡声:阿弥陀佛!
  鸡冠头小伙穿着拖鞋,短裤,挎梁背心,脸庞清秀,双手拄杆,一条腿抖索着,环视众人。何望心里一动,有点面熟?
  “爷们儿,瞅啥?”小伙子盯住何望,“来一盘。”
  “多少?”
  “五十块,小意思。”
  何望一笑,点头。何望是打台球的高手,机关大楼门厅里,摆着一张绿呢面台球桌,曾有人建议撤走,说上面来人看了影响不好,被何望顶了回去。午休时他总要打几盘。
  “剌激啦!”小青年们哄起来。
  小伙子一屁股斜坐在桌沿上,两条光赤溜大腿搭在桌下,轰炸机般俯身桌面,眯眼一击,黑头8咕噜噜冲出去,“砰”,满盘炸花。
  何望用杆瞄准头球,一击,小花球缓缓滚进网眼。何望长送短收,连击三杆,网网落球,溅起一片叫好声。
  小伙子浮躁击杆,屡屡失误,灵气没了。几个回合下来,大花小花满盘零落。何望风卷残云般收拾掉对手,人们还没透过气来。
  小伙子红头涨脸,把五十块钱甩过去。何望笑笑,没接钱,扭身便走。身后一片死静。哪儿来的仙?
  何望蓦然想起,扭头道:“你是不是姓彭?”
  “小伙子呲牙道:“咋?”
  哦,对了,彭副市长的儿子。
  就在这时,前面胡同口“吱嘎”一响,一辆警车停住,跳下两位公安和一位穿便衣的人,冲进街里,直奔放映室。顿时,那儿一片嘈杂,混乱。过会儿,十几个嘎皮小青年像俘虏钻出地堡,从低窄的门里灰溜溜鱼贯而出。一胡同人涌过去,幸灾乐祸地叫嚷:
  “今儿啥景?”
  “《潘金莲新传》。”
  “妙啊,把光屁股的堵窝了。”
  “罚,罚他个万八千。”
  两位公安手捧几盒光盘走出来。穿便衣的人随后钻出屋,原来是文化市场办的刘主任。何望在家里看的光盘,就是跟他掏弄的。老刘冲何望眨眨眼睛,笑了,向联合行动的公安干警介绍:“煤炭局的何局长,市人大常委。”

                        二 

  人代会闭幕后,副市长彭遂打来电话,邀何望夫妇到家小宴,并告诉已经派车去接。
  够玉别别扭扭:“你自己去吧。”
  何望道:“别罗嗦,快收拾。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狐狸满山走。”
  够玉“噗吃”笑了。这句山里人说了千百年的口头禅,最容易使底层出身的女孩子,乖乖地跟上男人走。
  饭后,彭夫人把够玉拉到另一张沙发上。她没有想到,够玉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姑娘,跟随何望进城后,在一家工厂做包装工。彭夫人一个劲给够玉扒香蕉,剥桔子,削。
  “啊唷,够了,够了。”够玉不晓得怎样称呼彭夫人,叫婶,还是叫嫂子?若按乡下习惯,该往长辈上敬。可看何望的神情,口气,似乎应平辈地称谓。但她叫不出口。够玉听说彭夫人已经退休在家,神态间才轻松,活泼了。
  彭夫人昵爱地问:“为什么不换个工作?”
  “啊唷,那点活,不够我忙乎的,都轻巧死了。”够玉晃着头,笑道。
  想起儿子三天两头换一个,带回家的那些小妖精,有的穿着高筒靴,叼着烟卷,在她家客厅里踱来踱去,放肆得像个女纳粹。彭夫人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个纯朴的少妇了。
  何望明白,这是酬谢他的家宴。
  彭遂做为主管工业的副市长,由于优柔寡断,延误了两项引进外资的机会,加上一些被境外“企业家”诈骗的失误,在市人大换届会议上,受到了代表们义愤填膺的质询。如今的人大代表,敢面对面叫板,越来越厉害了。彭遂是个性格绵软的人,头发过早花白,眼睛肉袋松驰,口才欠佳。代表们对这个形象、能力俱劣的上司,充满了蔑视。倒彭的空气高涨,几十名代表联合提出了三位新的副市长人选,最后一名,是何望。提名者们在各组代表中征询意见,串联活动,会议紧张起来。记者们蜂拥到工业口讨论厅,像警犬一样兴奋地嗅闻爆炸性消息。那两位候选人,眼睛亮了,脸上放光,滔滔不绝话格外多,简直呼之欲出。
  晚上,何望回到家里,睡不着。他靠在床头。够玉侧身朝向他,一只胳膊弯在脸颊下,密纤纤眼睫毛覆下淡淡的阴影,乌发堆满光裸的肩头。床头灯胭红似雾,随着她的呼吸,神秘地波涌。何望撩起薄毯,下床,踱到书房里,点燃一支烟。这种事,没法跟够玉商量,她不懂,也不会感兴趣。小宋不在身边,静夜深深,何望产生了执戟彷徨的孤独。想起老幌,何望心里亮了。
  八年前,何望在山里时,煤炭局拿两个小煤矿,搞小托拉斯管理试点,何望和另一位入选。一场山洪倒灌后,那位矿长的井口遭了灾,急需恢复采区巷道的棚木,何望储料丰富,没奈何,向何望求援。那是个心胸狭隘,又颟顸不过的家伙,即使没有遭劫,他负责的煤矿也成绩平平。何望厌恶对手,正要拒绝,老幌将何望扯开,说:“拉那货一把。”
  何望一怔,问:“为什么?”
  老幌道:“他垮了,换上条狗都会比他强。没有平地能显出高山,让他维持着多妙。这两个点,省局、市里都盯着呢。”
  何望恍然大悟,不但给了对手原材料,还支援了人工。何望声誉鹊起。几年后,调入局里,步步风顺。
  何望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烟蒂暗红地一亮:他要退一步,等一等。尽管他主管的一百二十六个小矿、窑点,为全市经济注入了巨大的活力。但与那两位候选人比,政绩,资历,与代表们的熟稔程度,自己都差一筹。即使彭遂下台,也难轮到他。那二位谁上台,都会连任两届的。这次若能保住彭遂,他的两位对手都已五十出头,下届就无望了。况且,给他五年时间,自信能干出更惹人注目的成绩,也来得及密切代表,特别是人大委员们的关系。何望微笑着,欲念消逝,心静如水。对,拉那货一把,这次拉的是副市长了。
  在酝酿候选人的讨论会上,何望替彭遂辩护,被境外集团诈骗,直接责任不在彭;对引进外资的失误,他小心翼翼地分析了引进的风险,当然,也谈到成功的可能。他不想让代表们认为自己同彭如出一辙。何望是倒戈派酝酿的候选人之一,他通情达理无私的态度,使市委书记、市长们大觉意外,感动极了,对何望的人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司马副局长听到风声后,匆匆赶来,在会客室里,对何望好一顿埋怨,警告何望,时间并不仅仅是对他有利。这样的机会一生都难得一次,该抓住的就要当仁不让。何望微笑,他能听到司马心里烦乱的小算盘。
  形势发生了转机,按既定方针选的一派,信心陡增,市领导们会上会下,做细致的工作,彭遂继续当选,过关了。
  ……
  彭遂欠身,给何望的杯子里续满冷饮,沙哑着嗓子说:“老了,下一届,该你们年轻人干了。”
  何望没有作声,心里涌起一丝不快。
  彭遂自嘲地笑道:“十七十八,披头散发;二十七八,学位紧拿;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干也白搭;五十七八,政协人大。”
  何望咧咧嘴,还是没有作声。
  彭遂才明确补充道:“下次,该我投你一票了。”
  你的一票!何望心里充满鄙夷。这个人,连一句感激的话都不能痛快出口。
  副市长夫妇送何望夫妇走下楼道时,一个鸡冠头,穿着大领运动衫的小伙子通通通跑上来,与他们擦肩而过。彭遂喝道:“站下,连个招呼都不打。”指了指何望,“叫何叔。”
  小伙子不情愿地站住,撩了何望一眼:“何叔。”
  何望笑笑。
  老子转向够玉:“何婶。”
  小伙子一怔,眼睛里闪出滑稽的笑意,张了张嘴,没叫出口。“嗯、嗯”两声,飞身上楼,“砰”地关上了房门。

                        三

  够玉真是太年轻,太新鲜了。何望和够玉第一次相遇,隔着她家半人高的院墙。墙头泥了一溜高粱穗头,像淡红的潲雨刷。够玉在院心井台上洗什么。她老是洗,洗衣裳,洗枕巾,洗被单,洗浅碟深碗成把的筷子刷啦啦响。又抬腿进屋,四下里撒目,俯身一够,抓住矮趴趴炕桌一只脚,拎出来洗。全家人盘腿上炕吃饭时,吸吸鼻子,嗅出清凉凉水香。什么都洗过了,够玉就冼自己。洗自己可别扭了,天旱井水浅,一只手抓住井把上下压,半边身子像要飞起来;侧身腾出另一只手,掬水洗脸。顾这头扔了那头,井把儿刚一歇,水就“咕隆”吞回去了。爹下地挣命干活,娘给爹送饭去了,哥、嫂在村小学教书,数他们滋润。够玉直起腰,喘着,涨红了脸:“喂,瞅啥?”
  何望一吐舌头。
  “进来。”
  “我是走道的。”
  “走道探头探脑干吗!进来。”
  何望笑了,按住墙头,一蹿,跳进院子。何望双手捞起井把儿,替她空哧空哧压,空响,水上不来。够玉跑进屋,从缸里舀一瓢水引子,倒进敞口的井龙头里,吩咐:“压,利索点。”
  水咕涌咕涌冲出来。够玉两只脚轮换着伸进水龙头下,腿肚红了,脚脖脚背红了;猫下腰,噗哧噗哧洗脸,擦耳根,蹭脖颈。何望顺着她素花衬领子,觑见雪白鼓圆的乳房,一涌一涌,热血轰地涨满他的脸。
  够玉将头发一甩,水灵灵眼睛望着过路人,问:“你洗不洗?”
  “我去前山。”
  “窑里。”
  “嗯,大玉井。”
  “找活?”
  何望笑了。
  “那成,跟我们走吧。”
  够玉一声吆唤:“走喽!”静静的山庄里,声音飘逸得清晰悠远。一家挨一家院门,吱吱扭扭次第响起来,姑娘们挑着满担的水,仿佛一串珍珠,汇拢在出村的山道上。走山,前桶高,后桶低,水面上压着秫秸心结,怕惊溅了水。够玉家的小羊羔,舔着湿漉漉水桶,前蹿后跳撒欢,奶声奶气咩咩叫。上路后,够玉才知道,何望是巡窑的干部。何望从矿业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地方煤炭局,负责山里几十个矿点的安全技术指导。何望要过担子,让够玉歇会儿肩。够玉抱起羊羔。山羊虽小,生下来就有胡子,模样让人心疼死,够玉跟它亲。  
  小径渐陡,人须仰行,后面那只桶往后坠,山峦黑黢黢压下来,碎石硌脚,何望两条腿编起花来。够玉吓坏了,忙撂下羊羔,接过担子:“啊唷,别给我卖了!六、七里路就瞎了!”
  小羊羔气恼地用犄角戳何望的腿。何望喘吁吁,俯身去抓它,它扭身尥蹄跑了。
  正值升井的时候,矿工们从井下钻出来。井下黑黝黝冬暖夏凉,井上三伏酷暑,白光耀眼。窑工们眯缝起眼睛,赶紧扒衣裳,脱靴子,地皮热火燎烫,蹦跳着,“啊啊”大叫。身后的井口,飘散出青虚虚梦幻似炮烟。那情景,像瓶塞被打开,魔鬼们骤然蹦跳出来。
  窑工们住在工棚里,搅伙大锅饭。山里打不出水,洗菜做饭,全靠姑娘们挑水来卖,十块钱一担。洗脸,净身子,自个儿另掏腰包。有小气的,有大方的,有邋遢的,有讲究的,三个人合买一担,两个人包一桶。老幌抠搜,舍不得掂镚子买水。别人黑乎乎浮了层煤沫的水,要泼,他忙拦住:“给我。”笑嘻嘻把盆端走,沉淀后,能用。于是有了卖水的二道贩子。一担剩水吗,给个块八毛。真真假假,连逗带损。老幌四处碰壁灰溜溜。
  何望在这里住下时,老幌过节了。为跑矿点方便,何望一头扎进山里。何望最狠,回回独买一担水。
  有时候,姑娘们来的少了,起伏大山间,星星点点撒落下几十个矿点,水不够分。够玉把自己的一担水,径直朝何望的跟前一撂,谁也别近前。
  这时候,老幌就会笑嘻嘻地凑过来,对何望挤咕眼睛道:“咋,你把咱姑娘号下了。”
  够玉跺脚道:“老幌大叔,多大岁数了,说话咋还带包渣!”
  老幌用手把嘴一捂,扭转身,屁颠颠走开了。
  汹涌的山浪吞没夕阳,黄昏渲染山颠,姑娘们挑着空桶越去越远,只余下墨黑的铁桶一点一点。
  山里黑得急,黑黝黝群山从四面八方向坪场上收拢。老幌守候在大浴盆旁。老用自己的剩水,何望过意不去,说:“老幌,你先冼。”
  老幌死活不肯,殷勤地帮助何望脱得一丝不挂,爽风抚遍黏乎乎身体,游进腋窝,滑入胯裆。何望向前俯身,双手撑住坪场上的石桌,两只脚踏进浴盆,凉意从脚心刷地冲上脑顶,浑身的汗毛眼都张开了。老幌卖个关子,像澡堂里的大师傅,将毛巾高高抛起,用右手掌平托住,左腿前弓,右腿后蹬,拍了拍何望的臀部,从那儿开始,起伏向上,直至肩膀,一把一把地替他搓。乳白夜雾从谷底翻涌上来,人烟模糊,水声哗哗……
  隔着石桌,老幌和何望点燃了烟,这时候的打唠是格外知心的。这里属于辽西,过去叫做蒙古贞,蒙、汉民族有聚集而坐,谈古论今的风习。百姓人家认定,笔写下来的,斧头砍不断;要知朝中事,山里问野人。采矿挖井的人,爱刨根问底,何望知道了,早年间,这里精通满文的人很多。蒙古王公每三年进京值班一次,返回时,将在京城购得的汉文小说译成满文。旗衙门里的官员们,将满文小说译成蒙文。寺庙里的喇嘛,一般都识蒙文和满文。僧人们不但阅读小说还抄写、出卖小说。人们从小说里,领略汉、蒙、满民族的伦理道德,风土人情,医药养生,传奇轶事,历代更替,时事新闻。人们又从阅读小说,听讲小说,发展到传唱小说,出现了胡尔沁说书艺人。老幌告诉何望,山里规矩很多,邻里长辈来串门,要到大门口迎送;盛饭菜时,汤满碗,饭满碗,要双手捧上。有长者在,晚辈地下侍立,不准坐在炕上。经过客村,穿街而过时,要下马、下车,步行,出村后方可上马上车。路上遇见老者,必须下马问候。接近蒙古包时,忌重骑快行,以免惊动畜群。蒙古族妇女坐月子,生男孩在屋檐下挂弓箭,生女孩挂红布条,客人止步绕行。老幌告诉何望,你在大山里跑,这些不能不知道。这里好多人相信来世和鬼神。有一些老人,喜欢呆在河边树林里,甚至过夜。天黑后,许多在河里淹死的人,成吉思汗的战士,灭种的契丹人,由京城返回祖地的满族文人武士,自山东、河北移民过来的汉人,从各个朝代赶来,坐在一起划拳,饮酒,说唱。老人们在林间游荡,有的鬼已经眼熟,但彼此从不搭腔,点点头,过去了。有些鬼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往生投胎去了。何望跟老幌唠得如醉如痴。这里的故事,藏得太深太久远了。因为这里的人信奉:伏之愈久,飞之愈高。藏在山里的矿工,有汉族、蒙族、满族、锡伯族,有全民工,全民合同工,大集体工,小集体工,亦工亦农的季节工,还有从山外来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钱包塞满了烧得慌拔腿就走的临时工。老幌十六岁从山东乡下跑出来,一头扎进山里,给矿山做了四十年的功夫,赚了个最牛气的全民工,年年春节探亲,月月往回寄钱,家里老婆孽种一窝子。老幌活得知足了,盯住何望笑道:“我瞅够玉对你挺有心思。”
何望道:“别扯!”
  “咦,她咋不把水拎到别人跟前。够玉可是百里挑一的俊人儿,那人家也好,爹、娘老实得只会喘气,哥、嫂知书懂情理。那年我家里的牵着大孙子来,吃住都落在她家。”
  何望笑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是报你呀。”老幌楞起眼睛,认真地劝道,“别寻思你吃官粮,户口在城里,可你人在山里呀。这样干了一辈子的人我见得多了。能在跟前乡下娶个媳妇,宽敞房子大院套,吃粮吃菜不花钱,哗哗的水白使唤,挑出去几里地又是钱,你关的饷银干攒,多滋润的日子。”
  何望心里一动,这样的基层干部和工人户,不算少。以他的工作性质,就是做到工程师,也只能常年在山里转呀。
  每隔几天,便有一大队马车进山拉煤。坪场上的煤堆越耸越高,车脚紧,拉不出去,山外却急需煤炭,城里几乎实行灯火管制了。
  赶上姑娘们来了,撂下水桶,叽叽咯咯说笑,帮助跟车的伙计们扬锹装煤。车老板卸下牲口,饮水喂料,坪场上热闹起来。
  够玉对何望道:“成天在山里转悠,你咋不骑马?”
  何望道:“不会。”是啊,若能骑马,他这“跑山”的活儿便利多了。
  “咱们这儿都是蒙古马,挺矮,好学着哪。”
  老幌走过来,笑道:“姑娘,那你就当师傅吧。“
  够玉瞟何望一眼,扭身跑开了。
  何望心里生疑,道:“老幌,你又搬弄什么事非了?”
  老幌道:“你不是想求姑娘教你骑马吗。”
  何望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咦,你这人,咋不领情。”
  何望哭笑不得,跟这货搅不清。
  够玉牵来匹骏俏的雪青马,她跟老板们熟得很。马儿鬃毛抖立,秀尾轻拂,蹄扣如碗。够玉手挽缰绳,对何望一扬下巴,道:“上去。”
  何望笑了。他本来就是个什么都敢试一试的家伙,将脚认进马镫,爬上马背,挺起腰杆,视野瞬时新鲜而开阔。够玉牵马缓缓溜达,说,十四岁的时候,她就跟大人们去内蒙古买过马,千里迢迢赶回来,让他放心。够玉告诉何望,放松身子,腰板别挺得那么僵,双腿夹住马肚,一会儿就适应了。然后,够玉仰起脸,将缰绳交给何望,四目热辣辣对视。何望心中涌满欢悦,轻抖缰绳,马儿得得得地颠走。何望简直像一员大将军了。
  老幌笑嘻嘻走过来,靠近马头,压低声音道:“我跟姑娘说了,你想娶她呢。”
  “滚!”何望一声炸喝,手扯缰绳,马儿受惊,向前一蹿。老幌“妈呀”一声,跳开了。何望慌忙收紧缰绳,马人立起来,何望身子向后一仰,差点儿摔下马背。马儿前腿“夸嚓”落地后,前仰后合不停地跳跃,瞬时坪场旋转,煤堆上下蹦跳,窑工和姑娘们仿佛四仰八叉地向后倒去。
  何望死死抓住缰绳,意识一片空白。有人跃上马背,搂住他,两只胳膊从后面伸过来,抓住缰绳。够玉!何望心里一松。马儿驰出坪场,跃向谷底,铃铛声若溪涧流水。马儿钻进对面的林子里,喘息着,曲径幽幽,站住了。
  何望扭回头,够玉一只手扳住他的肩膀,阳光透过树荫斜插在他们中间,够玉脸上的汗毛,黑亮亮眼睛,嫩红的嘴唇,鲜活灿烂,迫近得不能抗拒……

                        四

  局务工作会议结束,何望离开小会议室,在廊道里,对跟随上来的小宋道:“挂个专线,要乌盟。”
  何望准备跟煤炭联合总公司交涉,再杀一杀价,接下一批国家统配煤矿淘汰的小火车机车、货车和职工通勤客车车厢。历经六年苦战,一条蜿蜒在辽西大山间的矿山专用铁路即将竣工。刚才的会议开得群情振奋,烟雾腾腾,有的人都流泪了。何望推开窗户,扭回身,大声道:“别抽了!你们这些货,早晚都得让烟呛死。”脸上激动,“来,给我一支。”
  哄堂大笑声里,五、六支烟同时向他飞来。
  何望见小宋跟进办公室,带上了门,问道:“有事?”
  “那个作家常非又来了,文化市场办刘主任介绍的。”
  何望蹙了蹙眉。若是新闻记者,何望会热情欢迎的。机构改革,撤消了党委宣传部,何望仍保留了机关报导员的编制,有记者下来,他常陪酒陪饭。那是个不务正业的业余作者,黏乎他几次了。何望说:“别理他。”
  “他是能写。”小宋道。
  何望一扬眉毛:“你们熟?”
  “我在市报副刊上见过他一篇文章,写尹部长的。”
  “哦。”何望注视小宋。市委常委、宣传部尹部长也好写,还兼任市作家协会主席。
  “常非在文章里说:尹部长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在创作这锅汤里泡了许多年。尹部长却从不低看资历浅的人。有人自己上了车,就对车下嚷:关门了,关门了,车上挤满了。尹部长可不是那种人。”
  何望摸摸脑门,笑。
  小宋道:“我告诉常非了,你约他到家里谈。”
  妈的,都是自作主张,跟老幌一样。这对冤家!但小宋谋篇布局,都是为了他。
  何望每次去省城开会,顺便回家时,带上小宋。何望的父母原是省煤管局的技术干部,退休了。何望的母亲特喜欢这个气质极好的女秘书,拉住小宋的手,膝盖贴着膝盖,唠起来没完。有一次,茶几上的草编蝴蝶碰落在地上,小宋去捡--后来,母亲津津有味地跟何望说:男人弯腰捡东西,女人蹲下捡,小宋蹲下来时还并拢着膝盖。那是教养形成的习惯,绝不是装出来的。
  而够玉很少来省城,尽管到了婆婆家,活泼,勤快,进厨房,忙这做那,婆婆却对儿媳有一种天然的隔阂。尽管二老对儿子的婚事没有说什么,也鞭长莫及。
  何望在山里时,与岳父母、大舅嫂住在一个院里,伙搅一口锅,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那时候,他没有觉得同别人有什么区别,甚至为自己的省心、享受窃喜。海涛般的大山淹没了他,遮挡住他的视线,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会纵马跃出那个世界。
  ……
  何望回到家,在院子里,微漾着藤摇椅,看地方志,星期日,有空闲。紫莹莹的葡萄架,将荫影泼染在他的白衬衫上,凉风习习。形状各异的光斑,飘走于被够玉刷洗过的红砖地上。
  进城时,何望主张住新兴小区,那是个干部和知识分子聚居的地方,有煤气和集中供热。够玉却不愿意上楼。这儿偏远些,可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小院。茶几上,装着彩绘玻璃瓶冷饮。够玉坐在矮板凳上,两条腿伸得长长的,打毛线,跟厂子里的女工,又学会了一套新式样。桔红色线团搁在怀里,从乡下抱来的花猫,也偎在她怀里。花猫一拱,线团沿着够玉的大腿滚下去,被翘的脚背挡住了。花猫惹了祸似地一跳,转瞬间蹿上院子高高的墙头,弓着腰,翘起尾巴,二流子似游荡。
  院门敞开,门洞里卸下一车煤。车夫头戴灰色遮阳帽,黑布长裤,光着膀子,铲起一锹锹煤炭,嗖嗖扔进仓里。车夫背部黑红,肩背骨在皮肉下滑动,脊梁沟坠下去,贴近裤腰的一抹,肤色微白。够玉扯了扯滑落膝头的裙裾。阳光扑进门洞,车夫直起身,年轻的脸上漾着笑。够玉醒悟,起身去送煤票和脚力钱。他脸上、身上汗珠闪烁,牙很白,嘴唇动了动,将上衣搭在赤裸的肩上,翻上鞍座,两只脚用力踏去……够玉掩上院门,蝉声更响了。
  够玉气恼地盯何望一眼,人家来了,给你干了半天活,老爷子似的,连屁股都没欠一下。
  夫妇俩近在咫尺,坐了小半天,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够玉停下竹针,走神儿……那时候,以前,何望也是坐在藤椅上看书,惬意地摇晃。够玉是担惯重载的人,空身走路像小猫一样轻,踅到何望的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替他掐肩膀,按摩颈根。进城迁入新居,离开了亲人和熟悉的姐妹们,她有说不出的孤独,两口子相依为命亲得心疼。跌落的叶影在男人脸颊上飘浮。够玉仰起脸,青嘟噜葡萄好肥,摘下两颗,填进何望的嘴里。何望看得入迷,黑溜溜字像小精灵跳出来,瓦屋纸窗,青灯黄卷,古砚羊毫,边地历史辉煌!够玉俯下身,下巴抵着他的肩膀,脸贴住他的脸。“好酸!”何望呲牙咧嘴,书扑落在地上。够玉笑得前仰后合,跺脚。何望眼睛异常地亮,伸手去抓她。够玉朝后一跳,往屋子里跑去。过厅左侧,是何望的书房兼会客室,右面大屋,摆着席梦思床,满墙的镜子明晃晃。够玉甩掉拖鞋,赤脚逃进卧室。何望撵上来,从后面将她拦腰抱住,轻轻一掀,够玉就仰翻在床上了,弹簧咯吱咯吱响。够玉用手推他:“别闹。”
  何望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够玉张惶地说:“你疯了!大天白日的。”
  何望不答话,手劲真大。
  够玉娇喘,脸涌红潮:“也不是孩子,都三四十岁的人了。”衬衫开了,闪露出雪白的乳房,“来了人咋办?”
  高墙深院,不是你给自己置下的金丝雀笼吗。她浑身酥软,双手向上扎撒开,又缓缓抬起,抱住他的腰,喃喃道:“把窗帘拉上。”
  才几年功夫,变化太大了。那时候让人留恋的疯劲消逝得无影无踪。够玉三班倒,何望自顾不暇,孩子成了累赘,送到乡下姥姥家寄养。
  常常半夜里,电话铃把他们惊醒:煤井发生冒顶,人堵在里面了。一会儿,吉普车“吱嘎”停在院外。
  串门的也多起来,告状的,剜门子盗洞搞合同外煤炭的。怒气冲冲,哭哭啼啼,涎皮赖脸,慷慨激昂,张牙舞爪,虚头巴脑,什么鸟都有。
  在乡下时,见天晚上,炕上地下,串门的都是一屋子。老的少的,女的男的,够玉如鱼得水。何望也随和,盘腿坐在炕上,陪大伙闲磨牙,要不倚着被垛,打起呼噜来。都夸何望像落户的老知青,像当年下放的五七干部。而如今,够玉陪一会儿客,何望的眼神便支她一边去。够玉躲进卧室里。两口子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好像也没有啥可唠的了。
  够玉邀厂子里的女伴到家来玩,都问,你老头子在家吗?够玉苦笑,何望的行踪连他自己都不能掌握。
  够玉找老幌来。老幌懊恼地磨叽,想山,想窑哥们儿,这里的福享不了。够玉几乎是哭着说,别叨咕了。够玉给他缝缝连连,给他贴嘎巴金黄焦脆的玉米面大饼子。老幌抡起尖镐劈柴,震得院子地动山摇,举起青筋裸露的大手,伺弄葡萄架。歇气时,吧哒着旱烟,跟够玉一遍遍扒扯山里的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渐渐地,老幌不大来了。让何望捎个信,他鼻子哼着,爱搭不理。够玉打电话去,老幌推三阻四。够玉面对空空四壁,有时候一阵心慌劲上来,身上沁出青虚虚冷汗,她替自己吓坏了。
  门铃响了。
  够玉没有动,反正是你的客。何望抬起头,盯住她。
  音乐门铃又唱起来。
  何望支使她的话都不屑说一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起身,打开院门。
  果然是他们:老刘和常非。刘主任穿一身运动服,敞着怀儿,常非高挑个儿,变色镜遮住半张脸,头小肩宽腿长,给人以奇异的鹤感。
  够玉认出是送过录相的老刘,扭身便走。常非扶了扶眼镜,小板凳空了,女主人穿着拖鞋,脚后跟粉红圆润,啪哒啪哒穿过红砖甬路,阳光追逐着照透了她的薄纱裙子,一双腿丰满匀称,两只胳膊鲜嫩,一挑门帘,人进去了。
  老刘笑道:“好荫凉。就在院里唠吧。”
  竹帘颤索。作家收回了眼睛。
  何望笑笑。
  三个人围桌落座。老刘倒杯冷饮,一口喝干,将运动衫搭在椅背上,抹一把沿嘴角淌下来的汁液,笑道:“何局,我们给你吹喇叭抬轿子来了。”
  常非摘下变色镜,插进衬衫上衣袋里,眼睛发亮,说:“何局,《现代家庭》杂志是是份老少咸宜,发行几十万份的畅销刊物……”
  何望打断他:“别纠缠了。要是侃这个,咱们到此为止。”
  常非托托变色眼镜,空的,尴尬地笑。
  老刘道:“好,好。咱们研究正宗货。作家准备给你写一篇报告文学。”
  何望笑道:“我是怎么了,这么招人爱。”
  老刘笑道:“你的经历不凡呀。你骑着蒙古马,驰遍了辽西的山山水水……”
  “西部牛仔。”何望笑。
  老刘兴致勃勃:“的确富有传奇色彩。你在黑窑里出生入死……”
  “汗毛都没折过一根。”何望道。
  常非伸出舌头,抹一圈嘴唇,说:“小火车一声怪叫,闯进沉睡了千万年的大山间,整个辽西的经济都跟着活起来。何望同志,你不要小觑自己,地方史志上也要狠书一笔呢。”
  老刘道:“作家跟省报、煤炭报都联系了,可以写满七千字,整整一个版面哪。“
  何望俯身给常非和老刘续满冷饮,说:“喝。“
  两位客人相视而笑。
  “何局,需要八万块钱。”
  “什么?!”何望一怔。
  老刘解释:“发这类稿件,都是要钱的。”
  常非道:“您的那位秘书,蛮感兴趣,说能行。”又笑了起来,“简直是她点拨我们的。”
  何望一只手托着杯底,另一只手磕打杯壁,清澄的汁液荡漾:“你们也太狠了。”
  “就这个行市。”刘主任忙说
  “是是,以字谋生计,烟火味就重了。”常非惭愧地一笑。
  刘主任极力推荐:“尹部长说,常作家为人实在。”
  常非笑道:“我家附近那个饭馆的广告最实在:‘如果你不进来,咱们都得挨饿。’”
  何望也笑了,凝视常非,这个人有点滋味。“好。”
  气氛活跃起来。双方敲定,谈了小半天。
  何望送客人后,进屋,卧室门敞着,他站在过厅里,看见够玉探出床沿的一双脚,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吊着水绿色拖鞋滴哩当啷。真行!客人来了给个空脊梁。何望心里窜火,走进书房,拨小宋电话,关机,再拨独身公寓。
  “206,小宋,电话。”独身公寓女传达尖锐的呼唤声听得清清楚楚。蹬蹬蹬脚步响:“谁呀?”
  那双脚一抖,乳白色纱裙飘下床,“砰”地摔上了卧室的门。
  何望脸色发青,半晌才缓过气来,说:“大唐酒吧。”

                        五

  青丝似雨的垂柳连绵着远去,在街灯光里若明若暗,仿佛一条优雅的浪涌。何望沿人行道,走到闹市区,眺望广场中心那尊煤精雕像:一个胖小子,头戴矿灯闪闪的安全帽,仰着脸,笑嘻嘻抱住腿,在穿一只奇大的胶靴,稚气可掬。何望点燃一支烟,一股熟悉的紫萝兰味飘来,扭转身,小宋。她穿着浅红色无袖旗袍裙,肩头圆润,金熠熠拉链从胸前直坠小腹,短短的削发,脖颈秀美,眼睛水汪汪清亮。她把双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身子向上一耸,笑了,还像个清纯的女学生。俩人向前走去。高跟鞋橐橐橐敲响石板路面,小宋十指交叉,将双手搭在小腹前,腰肢袅娜,臀部性感地扭摆。何望慢她半步,品味着,横看成岭侧成峰呀。
  蓝地横匾上,“大唐酒吧”四个金漆字古色古香。门前悬挂着一对大红灯笼,乐声如水涌来。身着描花绣凤鹅黄色旗袍的引座小姐,伸手一请,含笑把他们带到靠窗的位置上。一对对男女在柔和的乐声里浅笑低语。这儿没有饭馆吆五喝六的笑闹喧哗。小宋捏起细伶仃高脚酒杯,淡黄色女士香槟液面倾斜,缓缓渗入唇间。何望感到,她虽然低首啜酒,却视界极宽,余光流溢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他闷得慌,是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她敏感,什么都不问。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孩子,穿着水绿、粉红色软缎拖鞋,在窗外踅来绕去,一看就是南方妹。有单身主雇走过来,迎上去,搭讪妥后,偎依着,姗姗走进酒吧。
  小宋微微一笑,这些女孩子,成色变了。过去,在酒吧里,经常出现漂亮的女模特,在校女大学生。她们手中持有“丽人卡”,喝酒聊天,花销免费,店里一次还给50元甚至100元。刷“丽人卡”,须自己签字,电脑里有持卡人照片,只能由本人使用。她们玩得开心,买衣服不发愁了。天气寒冷时,在酒吧舞池跳舞一身春装。原先酒吧人气不是很旺,靠丽人们经常光顾,生意火爆了,美女经济嘛。而且哪个酒吧给的酬劳高,她们就去哪里。很快,她们常去的地方,人气越来越旺。你想想,别的酒吧普普通通,但有个酒吧模特特别多,都是美女,当然吸引人光顾了。在校女大学生去酒吧,叫“炒场”,有的持有好几张“丽人卡”。她们觉得更大 的收获,是认识了许多朋友,都是社会上有本事的人。她们懂的事情多了,成熟了。她们跳舞时,总有男的跟在身边,蹭来蹭去。坐下休息时,也有人拿着酒过来,有时两个男的同时想过来认识她,结果吵了起来还动了手。
  小宋就持有丽人卡,她是本校高专学生,大三时,在大唐酒吧结识了何望。相聚几次后,何望感觉挺好,他正想招聘一名秘书。不过,他们是工业局,还是搞煤炭的,这女孩学中文,愿意吗?不料,一拍即合。小宋说:“何局,你觉得对口就成。我这儿,对于大多数求职者,很难专业对口,狗拿耗子是常态。”
  何望很满意。小宋让他觉得得心应手。小宋赶写材料,常在办公室开夜车,何望陪着她,看自己的书。遇到难处了,小宋便将何望扯过来,让他点拨一把。何望喜欢那种家里绝没有的气氛。何况,夜阑人静后,外面的路不太平。俩人甚至熬过通宵。太蠢了,这是机关大忌。也许是单位里风声渐起,反正,惹怒了老幌。
  那天晌午,小宋去锅炉房打开水。老幌抓起铁钩子,把炉膛捅得轰轰响。小宋“啊唷”一声,退后半步,盖上暖瓶塞,沸水哗哗冲到地上,白雾滋啦啦蒸腾。她手忙脚乱拧住水嘴,呛咳着,气恼道:“老幌师傅,你这是干吗!”
  老幌黑着脸,捅得更狠了,铁钩挠呲得炉子哐嚓嚓响,炭火喷溅,灰尘飞扑。小宋涨红脸,躲出去。不料,老幌又扔出一句:“脏货!”
  小宋气得浑身发抖,拼命忍住,没有回过身去。她没法跟一个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的人打嘴仗。大天白日,惊动一机关人,太难听。她头一低,泪水飞溅,咬住嘴唇,拎着暖瓶,蹬蹬蹬跑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狠狠一墩,“砰”,胆心炸碎。
  冷静下来后,小宋把自己反省得脑仁都疼了。人们哪,在一起闲扯说笑时,无意中一句话,便会得罪一个人,自己全然不觉,对方却暗暗记恨下了,甚至成为多少年后惨遭报复可你至死都不明白的惟一原因。小宋反复回忆,自己“师傅长师傅短”,从未触犯过老幌一句呀。况且,他是个大老粗,也不是那种人。
  可她是。
  小宋去何望家,找到了答案。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去何家。
  “嗨,不速之客。”何望拿着书,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
  小宋妆扮得极摩登。
  够玉挑起卧室门帘,站在会客室门口,上下审视她。“你姓宋?”
  小宋笑吟吟回望她。来时,按了半天门铃,没动静,一推,门“咿呀”开了,小宋径直走进会客室,才惊动了那个书呆子。卧室的门是关着的。她听见了小宋的说笑声。
  何望一怔,对够玉道:“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
  小宋已经感到了挑衅和侮辱。何望仍傻呵呵道:“我从来没有提起过她呀。”
  够玉冷笑,扭身回卧室去了,再没有出来。  
  小宋醒过腔:老幌是够玉的人。
  ……
  好久没来大唐酒吧,两个人喝多了。小宋脸腮艳若桃花,招呼餐桌小姐,加了冷饮。小宋略略俯身,舌尖一舔,琥珀色液面纹丝未动,杯中一粒樱桃啜入口中,那样子美极了。
  何望笑道:“中、外小说我看得多了,把女人什么都赞美到了,就是没见描写舌头的。”
  小宋道:“噢嗨,一大发现。可不是,在脸部器官中,数舌头的活动幅度最大,最俏皮。”
  何望道:“你怎么爱住独身公寓?”
  你给我买房子吗,小宋心里道。却说:“那儿好,都是小市民,挤挤攒攒一大窝子人。”停了停,让一股汹涌的酒力泛涌过去后,小宋困难地喘出口气,“唉,怎么跟你说呢?我妈在院门口做针线活,胡同里一个姑娘路过,招呼:‘宋婶,吃了吗?’我妈说:‘这姑娘,出息得多水灵。’姑娘抿嘴笑。我妈眼花得早,认线没找着针鼻儿。姑娘过来,舌尖将线头湿湿地一捻,一下就穿进去了,笑眯眯递给我妈。我妈甜腻腻地夸她:‘这姑娘,真有眼力见!’我在院心做什么,也斜眼睛望着大门口。姑娘走了。我妈赶忙回身,大呼小叫:小丫,二丫!我们四姐妹从屋里、院子里扑扑煽煽飞出来,一齐扒在院门口。妈指戳着姑娘的背影:瞅瞅,色性,二十岁的姑娘,屁股咋那么大?跟老娘们似的一走一骚晃,又去黄永家了。”小宋道,“有时候我恨起自个儿来,就想,是那个环境教坏了我。”
  何望笑了,只感到新鲜。
  小宋脸涌红潮,盯着何望,说:“听听我的初恋吧。那时候我十四岁……”
  何望说:“别扯!”
  小宋固执地笑,太阳穴青筋蹦蹦跳,耳朵嗡嗡轰鸣。她听见自己遥远、神秘的声音:“我走进黄家,天生我就有一种挑衅的劲。黄永快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人挺帅气。他正在屋子里埋头看书。我走到他面前。黄永看见了我的一双脚,慢慢抬起头,惊讶地问:‘四丫,这是你的鞋吗?’‘嗯。’‘这么大!’‘先长脚,把地盘占上。’我说。我站在他家屋地中间,嘴角绽出一丝宁静的笑。黄永愣住了,露出不可置信的狼狈相。”
  何望“噗吃”笑了:“你老人家可真早熟。”
  小宋道:“奇怪,到了你们这号年纪的男人,只剩下勇气瞅鼻子底下一块。往长想想,谁会嘲笑八十岁老翁,娶了个六十岁的老太婆呢。”
  何望猜不透她是真有这节“初恋”,还是用心编织的一只花环。何望吁了口气。 
  小宋微笑:“顺其自然吧。”
  走出大唐酒吧,夜风爽肤,酒劲“嗝儿”地冲上来,小宋忙用手捂住嘴,跑到人行道垂柳下,一位老太太摆了张矮脚方桌,卖凉茶,十几只盛满茶水的罐头瓶口上,盖着一块块方玻璃。小宋扯过小板凳坐下,捧起瓶子,咕嘟咕嘟喝。
  何望走到马路牙边,扬手,一辆出租车滑过来,女司机探出头,何望喷着酒气,道:“去,郊区。”
  小宋伸长脖子,兴奋地嚷:“对,远点去。”
  夏夜宜人。醉意微醺,谁也不愿意回家。
  女司机瞥小宋一眼,“砰”地拉上玻璃窗:“长途不去。”话被难听地挤扁,淹没在沙沙开走的车轮声里。
  何望有点狼狈。本市的报纸上,曾连续刊登过歹徒劫持女司机的新闻,也有的黑车,供赌徒们飞行赌博,替罪犯转移赃物。何望举起手,一辆绿色的车子靠过来,又是个女的,而且非常年轻。何望懊丧地一摆手,女司机用漂亮的眼睛狠剜他一眼,车子开走了。
  终于瞅准了,一辆夏丽驶过来,司机挺殷勤,跳下车,把手垫在车门框上沿。车太小,像蛋壳似工艺品,何望和小宋怕了它似的,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塞进去。
  洒水车在前方缓缓驶着,柏油路面神秘地闪烁。夏丽钻入墨黑里,郊外的山影壮观地压下来。车子爬上一条山峰壁立的盘山路口。司机蓦地停车,拽下车钥匙,头都没回,道:“半个小时,够了吧?另收等候费五十块。”司机钻出车,出溜下平盘,边走边点燃一支烟。
  何望和小宋怔住了。
  何望醒过腔,蹿出车,叫道:“师傅!”
  司机蹲在荒草棵子里,烟蒂闪烁,扭回头,道:“地方好,这功夫连鬼都不来。”
  何望叫道:“见鬼!你给我回来。”
  司机一怔,莫名其妙地爬上平盘。何望拽他一把,吼道:“回去,去城西独身公寓。”
  司机嘟嘟哝哝:“黑灯瞎火的,玩人哪。”
  何望和小宋对视,默默地钻进汽车,连陌生的司机都这么认为!只剩下他们自己同自己过意不去了!

                         六

  去锅炉房打水,一脚门里,一脚还在门外,便响起小宋的笑声:“老幌师傅,水开了吗?咦,人呢?”
  老幌躲在锅炉房后面,借一块背阴处冲澡哪。大热的天,他受不了,剥得只剩下条短裤,举起一瓢水,兜头泼下来,刷--凉气直沁脚心。双脚跳着,嘴里痛快得咝咝呵呵。老幌亲水馋水把水稀罕得没命。他负责门卫兼收发,烧锅炉是份外揽下的活。“开了,开了,响鼻了。”老幌笑道,心里翻个儿,够玉还是个孩子,一点没记恨他,该说说该笑笑,反比先前热络。老幌穿好肥裤背心,拎着两只空水桶,趿拉着拖鞋,啪唧啪唧走回来。
  小宋不忙打水,盘腿坐在传达室的床上,那样子真逗。城里人,别说黄花大姑娘,就是老爷们儿,有谁这么个坐法。 老幌亲亲地想起乡间的大炕。
  “老幌师傅,快享受了吧?”
  “五十四,还有六年。”
  “咦,不是五十五退休吗。”小宋拍了下脑门,“对了,那是井下。”笑道,“天南海北的分着,可不容易,儿孙都盼着你早点回去,享团圆福呢。”
  老幌叹气:“算计差了。对付着多熬几年吧。”
  小宋道:“也是,几十年都过去了。”
  “越往后,这几年越难熬。”老幌道。
  小宋像猛然想起来似的,说:“老幌师傅,您这亏可吃大了。井下工人退休后,每天享受十块钱补贴。您这一上来,按地面工算,回家后每个月少拿三百块呀。”
  老幌一怔:“有这说项?”
  “我能诓你!”
  老幌现出怀疑的神色,额上却急出了汗珠。
  “哎哎,您等着。”
  小宋瞟他一眼,跑回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文件复印本。
  总公司有精神,为稳定一线队伍,防止井下工人向地面倒流,各地方局根据具体情况,增加井下退休工人的津贴。
  这笔款项不小。由于建设铁路线,局财政异常紧张,何望一直犹豫着。局务会议初议此件时,何望凝视着窗外传达室,脱口道:“老幌下了一辈子井,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一个头,按地面算,能不闹情绪!”
  司马副局长通情达理,道:“这事先撂下,议下一项。”
  散会后,小宋合上记录簿,跟随何望走进办公室,关紧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急败坏道:“他有什么好可怜的!光着个大膀子,在机关大院里一天冲几遍澡,喝醉了就吵吵嚷嚷,骂骂咧咧。谁不知道他是你带上来的。不少人看不惯他,嚼烂了舌头。人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嗨,连保镖都带来了。你讲那话时,司马副局长眼睛就示意地笑,在别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他对你有劲你不知道!人家会说你为了个门卫,就不顾全局的稳定,在人事上还不大搞宗派。”
  何望心一紧,咬住嘴唇,脸色不大好看。小宋夸大其词,可她是一心维护自己。半晌,何望道:“我并不是说不予考虑,具体标准还要摸一摸。”
  “前在车后有辙,参照抚顺、沈阳局定下就是了。”
  何望勉强笑道:“你恨不得马上把他撵走。”
  小宋倔强地扬起脖梗。
  老幌决定走了,回山里下井。
  够玉哭哭唧唧地挽留老幌。
  “大侄女,大侄女!”老幌望着泪眼汪汪的够玉,露出孩子似的为难相,“你瞅我这副身子骨,还不给老婆孽种们活个八十岁。退休后,一个月少开几百块,到死就白扔了多少万,冤屈呀。”
  够玉勉强笑笑,点头。
  老幌走出院门时,叮嘱她:“加小心!有了难处找大叔。大叔退休后,接你和孩子去山东老家,住上个一年半载。”
  走了。
  院子里蝉声闹起来。
  够玉把额头抵在门框上,肩膀簌簌颤。
  传达室换了个嗑巴,活儿勤快,老实巴交。
  小宋进进出出,身心分外清爽。她拿着一份密封件,递到何望的案头前:

  大玉、南瓦、小梁、长营等四家一山挑连襟煤矿,近日突发鼠乱。大玉井采煤区同时出现淋头水。情况可疑?!

  何望立即带上地测处长、安检处长和小宋进山。墨绿色小火车驶离城郊。车厢里烟雾腾腾,地板上落满瓜子皮,烟头,黑痰。硬木条拼凑的座椅上,一堆堆矿工在砸扑克,输了的就钻座椅,进去容易出来难。这边屁股那边脑袋,被连踹带拍遭到数不清的袭击,呼爹唤妈鬼哭神嚎,笑骂喧嚣声灌满了车厢。大苦力需要大渲泄呀。
  何望蹙着眉头,脸扭向窗外。通车典礼时,乌盟总公司、省局领导,彭遂副市长,本城知名人士济济一堂。常非、老刘作为宣传组工作人员,异常活跃,替何望做了不少活儿。机车披红戴花,车厢内清爽明净,喜气洋洋像接新娘子。通车才半个月,就被糟蹋成这副德性,何望心火直窜。
  没有广播,不报站,乘务员是个男的,屁股上吊着车门钥匙。矿灯房一个又刁又俏的小媳妇,生孩子后气吹似地暄腾起来,蹲在过道里,给宝贝儿子把尿:“瞿__瞿__”小鸡子颤颤地翘起。火车发出长长的笛声,缓缓减速。乘务员要过去,被肥阔的背影挡住了。
  “快点!大屁股堵个溜圆。”
  小媳妇仰起脸,白他一眼:“忙啥?”
  “进站了。”乘务员是颠脚,下井砸的,新照顾到车上工作。
  “赶趟。”
  月台上一张张脸孔逐渐清晰,乘务员急了:“姑奶奶,让开!”侧身硬往前挤。
  小媳妇恼了,往边上狠狠一顶,乘务员一个踉跄,抢救水火般扑向车门。
  小媳妇破口大骂:“抢孝帽啊!吓着孩子,把尿憋回去去落下毛病我跟你没完!”
  坐在一边的“排骨”嚷道:“让他给你当儿子。”
  小媳妇一气骂下去:“运输部瞎眼了,找这个没眼力见八辈子瞅不着后脑勺吃屎都抢不着热乎的蹦蹦上车。”
  “排骨”乐得屁股直颠,用瘦棱棱肩膀猛撞靠背。后边一位颟顸相工人,笑得像哭。
  一条银线飞出来,划出优美的圆弧……“咣当”,火车猛地停住,小媳妇抱着孩子,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啐,啐!”“排骨”忙用手抹脸。
  哄堂大笑。
  小宋坐在“排骨”的隔壁,朝前坐直身子,躲开“排骨”一下一下兴奋的撞击。今儿,她换了身黑色体形衫,把身子裹得凹凸有致,嘴角含着文静的笑。对这里的混乱,粗俗,她一点也不觉得别扭。风斜斜地扫进车窗,忽撩儿忽撩儿拂弄着刘海,小宋惬意地眯起眼睛。路基不平,碎石松塌,客、货混编的“小逛荡”,在山山岭岭间迂回,时而田园翻卷,井架,村庄,火红的酒幌,贴山的驿路,缓缓展开; 时而谷峰夹峙,若是夜间行车,岭小月圆,崖壁上车影游移,如同鬼魅,神秘极了。可这是大白天,崖壁仿佛伸手可触。矿工们从车厢联接处抬来一只筐,装满拳头大泥团,泥蛋裹着柠树籽。“排骨”和矿工们掀开车窗,抓起一只只泥团,手臂一扬,泥团像子弹划出道弧,“啪”,粘在光溜溜崖壁上了。小宋睁大眼睛,崖壁上的泥团,有新的,有旧的,像插好的秧田。苍老古拙的崖壁,向后退去。一场小雨过后,泥团里的柠条籽,便会扎根,抽芽,摇曳出青枝绿叶,郁郁葱葱,阻止水土流失,保护铁道。山里人,泼命护卫自己的饭碗,那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
  小火车驶出谷口,天地豁然开阔,大玉乡站到了。就在这时,一辆独轮车飞也似冲上站台,后面还跟着一辆。何望一怔,前面推车的,是够玉的哥、嫂。俩人朝向车窗,喘吁吁嚷叫:“冰砖,一元钱一大块。”脑袋和胳膊们纷纷钻出窗口。大舅嫂一边接钱,一边掀开车上厚厚的棉垫,抓起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砖。
  小宋惊奇道:“大三伏天,怎么制出的冰?”
  何望苦笑了,缩回脖子,闭上眼睛。一上冻,家家就不住地压井水,用模子制成冰块,拉到地里,十几块一堆,开化后洇湿保墒一大片,比春天大忙时一担担挑水省时省力。山里人活命的法子有的是。剩下的冰块,用锯沫敷严,下到地窖里,经春至夏,不化,暑天吮一口,“刷”地凉到脑顶,脚心。可万万没有想到,大舅哥、大舅嫂从学校里跑出来了。大玉乡是个大站,围了栅栏,非通勤职工是要购票上车的。准是仗了他的旗号,他们才能横冲直撞。何望重新探身窗外,后面那辆独轮车也冲上站台,棉垫上坐着他的小女儿,棉垫下裹满冰块。女儿穿着红衣绿裤,俗艳惹眼,抬起一只小手,揉眼睛,看见他了吗?何望春节时回去过,一晃半年了。够玉爹抱起外孙女,吆喝:“冰砖,冰砖。”
  何望豁地站起,那是他的女儿!现实的情景使他扎心,愤慨!小宋惊讶地望着他,嘴唇抖了抖,仿佛明白了什么,闭住嘴巴。何望与车上的人冲突着,挤过乱哄哄过道,走到一半,车开了,“小逛荡”发出撕心裂肺的怪叫……

                        七

  何望一行在大玉矿山站下车,乘接站的越野吉普直驱井口。大玉煤井比起当年,面貌大变,生产调度与井下通了防曝电话,食堂、更衣室、矿灯房、医务室成龙配套。坪场上的石桌石凳,成了惟一的旧物。何望命令两位处长在调度室会商资料,小宋也留下来。他跟井长下井。俩人刚钻进人车,老幌挑着两大筐盒饭,从食堂颠颠走过来,腮帮鼓涌,嘴角流油。何望笑道:“老幌,你可逮着份美差。”从低矮的人车里探身,帮助他把饭盒筐塞进人车。
  把勾师傅打响发车铃,天轮转动,碗口粗的钢缆蹭地绷直,人车哐啷哐啷向井底冲去,巷顶灯光流萤似向后飞闪……
  大玉井逐年延深,巷道曲里拐弯。何望和井长走得很急,甩下老幌,赶到采煤区。掌子上水声淅沥,安全帽上的灯光射过去,白茫茫雨雾纷纷,十几条黑影吃力地挥动大锹,将放炮崩下的煤炭,水涝涝攉进哗哗滚动的溜子里。淋头水顺着雨帽、雨衣、锹把淌下来,挪动脚窝,靴子一拔,泥水吸力噗哧噗哧响。
  井长瞟何望一眼,说:“图纸上没有任何水位显示。”
  何望说:“那是四十年前开井时的毛测,纸都黄了。这水你怎么解释?”
  “谁知道从哪儿漓拉的尿?”井长呲牙笑道,“挺挺就过去了。”
  “见水几天了?”
  “一个礼拜。”
  何望沉下脸。
  “一个礼拜都没事……”
  “停下来。把情况摸清再干。”这些人,眼睛里只有黑金子。不见,见了棺材都不落泪,胆大包天!
  矿工们拄着锹,默默地朝两人望着。溜子停转,静极了。
  脚步噗通噗通响,一束灯光乱摇:“开饭喽。”
  矿工们如释重负,笑了,纷纷迎上去,在干爽处扒下雨衣,抹去脸上的水:“大师傅,啥好嚼什?”
  “包子。”
  伙计们拆开饭盒盖,掏出一个便咬。
  一个也像“排骨”的矿工问:“没肉?”
  “啃你。”
  那人嗤地笑了:“两扇你都扒去,剁巴剁巴不够炒一盘。”
  一位大个儿矿工道:“老幌,来个段子。”
  老幌的段子不重样。每天晚上,躺在宿舍的大炕上编词,心里头念着念着,睁大眼睛在暗夜里笑了。老幌过来几十年了,说话地道辽西山根子味,可快板书一上口,山东韵味酽极了:

  有个老汉八十多,
  半夜三更睡不着,
  怀里揣把小镰刀,
  去把儿媳的门来拨。

  儿媳说:你是狗你是鹅,
  你还是老鼠半夜三更偷馍馍?

  公爹说:俺不是狗不是鹅,
  也不是老鼠半夜三更偷馍馍。
  俺是你公爹把门拨。

  儿媳说:公爹呀,你是渴你是饿,
  你还是深更半夜想酒喝?
  公爹说:俺不是渴不是饿深更半夜也不想把酒喝。
  只因俺儿子下井上夜班,心疼你冷冷清清多寂寞。
  开门吧,开门吧……

  说话间,“呀”的一声开了门,“噗”地一口吹灭灯,
  往下的事情咱没看着……哐哩个啷,哐哩个啷……

  哄然大笑。伙计们骂:“
  “王八蛋!把咱们都操了!”
  “老扒灰,闹得咱们爷们儿心里发毛!”
  何望和井长离开掌子面,走过来,也笑了。老幌回来后,如鱼得水,一个一个日子让他过得滋润极了。
  井长道:“快塞完,升井。等局里派地测队下来。”
  井长话音刚落,“排骨”叫了声:“又来了!”声音都变调了。
  众人竖起耳朵,巷道里响起无数悉索声,矿灯光纷纷射去,密麻麻耗子挤满巷道,长河波浪般涌来,竟见不到尾际。
  老幌喊道:“快!把包子扔喽!”
  所有的饭盒全部打开,远远抛出去。耗子们一片混乱,在饭盒上堆成一个个涌动的“坟包”。
  井长叫道:“操家什!”
  何望道:“怎么,会吃人?”
  井长道:“邪!这回海了。”
  从哪里来的?废巷,天井,采空区?鬼晓得!何望心里一沉,肯定预示着灾变。
  众人迅速汇拢,端起一把把尖锹,板锹。井长塞给何望一把榔头镐,老幌握住扁担,十几个人组成方块阵向前冲去。
  “坟包”们轰轰炸开,晃乱的光束里看得清清楚楚,它们胡须扎撒,眼球血红,细长的尾巴甩直,飞蹿着向夺路而逃的矿工们迎面扑来。
  老幌兴奋地喊道:“没白活!开眼了。”他想起在老家时,泥浪汹涌,燕子跟着犁杖翻飞,田鼠们顺着垄沟张惶逃窜。他赤着裤脚,裤管高高挽起,抓住一块土坷垃,远远砸过去。在晴朗的天空下畅快地大笑。这些耗子,居然向老子进攻了!反了,反了!老幌抡起扁担,砰啪乱砍,一把把大锹狠命地拍、砸,耗子们纷纷跌落,“吱吱”惨叫。矿工们踩着肉乎乎鼠身向前冲。
  耗子们犹豫了,刹那间,顺着棚柱刷刷蹿上梁柱,一眼望不到头的棚顶密麻麻布满耗子,爬着,拱动着,甚至仰站起来,抖动两只前腿,张牙舞爪,又嗖嗖飞蹿下来,跌扑在矿工们的肩膀上,脖颈里,脸颊上,“排骨”疼得惊叫起来。老幌连忙吩咐:“大个儿,你管住上头。”
  大个儿反应慢了点。老幌跳脚吼骂:“笨蛋!老子拍死你!”
  众人一齐叫唤:“大个儿!”
  几百米炼狱深处,大难临头时,多大的干部都矮下去。出生入死鬼神莫测,玩了几十年的老工人威信陡增,都服。
  大个儿懵了,慌里慌张,一把铁锹风车般在众人头顶上抡圆,扑蹿下来的耗子们被甩飞出去,噗噗砰砰,血肉模糊地沾贴在巷壁上,仿佛黑黝黝铁门上拍满铆钉。
  地上的耗子涨潮般扑来,进攻得更凶了。众人围成一圈,大个儿在中间,空中管制,其他人一律对外,不住地砍、砸。动作幅度太大,彼此妨碍,时间长了,手臂酸软,气喘吁吁。众人只好竖起铁锹,像盾牌一样护住脸,耗子撞在锹板上,噗噗噗跌落,更多的又飞扑上来。
  半个小时后,只前进了四十米。
  老幌心里奇怪,耗子似乎是循着光束向人的头、脸攻击。平时,老鼠惧怕灯光呀。这会儿,它们陷入末日般恐惧中,完全是盲目、绝望地进攻。老幌叫道:“把头灯灭掉。”
  众人一怔。
  “只留下我这一盏。”
  人们腾出手,熄灭头灯开关。随着黑暗降临,耗子们的飞扑减弱了,却集中朝老幌攻击,两边的人,忙用锹板护住他。
  何望在侧翼,是井长把他拽过来的,面对巷壁,巷道狭窄,比起正面,耗子少得多。又前进了一段,何望看见巷壁上挂着部防曝电话,一步扑过去,抓起手把猛摇。电话直通井上调度室,让人赶快下来解救。其它采区,巷道,整个井口的情况不知怎么样了?一只尺把长的耗子,顺立柱从上面滑下,近在眼前,毛乎乎硕大无比。何望举起铸铁话筒,狠狠一砸,“噗哧”,耗子门牙张开,紫血溢泄,眼球吐出,盯住何望,眼神散了。何望呆了呆,耗子定格瞬间,贴着立柱出溜下去。没有信号,电话线被耗子咬断了。安全帽噼噼啪啪响,肩膀上落下七、八只耗子,脖颈被抓得火赤燎疼,何望伸手扑打。老幌发现何望掉队,奔过来:“找死啊!”将何望扑扑跌跌一把拽回圈子。
  残酷的肉搏,血腥味越来越浓,人和鼠都疯了!何望曾读遍煤矿灾难纪实,水、火、瓦斯、坍塌、冒顶,但鼠乱成灾,闻所未闻!
  前进已经越来越困难,距离井底车场还有千多米的路程。面前活的、死的、伤残的老鼠越堆越高。你若站立不稳,倒下去,顷刻间就会变成一座坟包。绝望,悄悄地袭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一座打开的风门横在面前。关上这道风门,便能挡住怒涛般的鼠群。可是,井下每一座风门的设、撤、开、关,必须由通风技术员决定,它关系着全井的安危,任何人不得擅动。谁敢玩弄法律的大门!
  井长与何望目光对视,何望扭过脸。众人眼巴巴看着他。
  何望下令:“关上风门。”
  十几把铁锹赶紧清场,四个人用力推,巨大的铁皮风门呀呀地合上了。留在这边的耗子,明显失去势头。门那面,抓挠冲撞越来越激烈,似密集的鼓点疯狂的冰雹千军万马蹄声如潮。伙计们背抵风门,大口大口喘息,彼此打量,全都衣裳破碎,脸颊爪痕狼藉,血迹斑斑。
  巷道似蛛网密布,机械强送的风流减弱了,仿佛伸手便能捞住一把。关上这座风门,井下世界复杂的风流就会被打乱。更下面的采区,正值放炮作业,若有瓦斯溢出,通风不畅,风量不足,随时可能引发瓦斯爆炸。紧张、担心、内疚,压住每一个人的心头。何望盯住矿工们,问:“缓过气了吗?”
  众人狂喊:“放他们进来吧!拼了!”
  “一点点开。”井长忙道,担心被老鼠的狂涛冲决,淹没。
  风门打开,却死一般寂静,鼠军黑压压退潮般向回跑去。
  众人怔住,傻了!
  “排骨”竟高兴得抽泣起来。
  何望一惊,灯光向掌子面射去,透过雨雾茫茫的淋头水,模模糊糊看见,掌子面上的炮眼里,喷出一股股强劲的水柱,整幢煤壁忽扇忽扇拱动,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里面推拥,煤壁成片成片坍塌。老幌叫道:“要透水!”
  众人扔下锹,没命地朝前跑。经过一条上坡斜巷,老幌吆喝:“拐上去。”
  “排骨”踩着石阶,兔子似几步跃上斜巷。
  老幌闪身一旁,站在石阶下,推伙计们一个个蹿上斜巷。井长让何望上去,何望道:“老幌!”
  老幌狂叫:“滚上去!”
  何望和井长跳上去。“轰隆”一声巨响,煤壁崩裂,黑潮汹涌而出,棚木被冲得东扭西歪,哗啦啦垮掉,顺巷道席卷而下。
  何望和井长扒住斜巷边,回身去拽老幌。谁也没有想到,连老幌也忘记了,他手里仍攥着扁担,扁担横在窄巷口,把自己挡住了,一股阴风扑来,怒涛般唬地过去了。
  何望和井长扒住斜巷边往下瞅,主巷道下方,一星灯光惨淡,一条黑影被浊浪掀起,飞天似撞在顶梁上,似乎听见肉体沉闷的“噗嚓”声,又坠落下来……
  完了!伙计们心一沉,没命地狂奔,飞也似穿过曲里拐弯的支巷,冲到前方停车处。祸源是个隐蔽极深的天然水仓,水势凶猛但不能持久。车场水不足膝高,水面上浮满密麻麻鼠尸。老幌双腿蜷曲,跪卧在泥水里,两只手努力够着,扁担悠悠向前漂去。几个人将老幌翻身抬起,鼻子撞没了,五官稀烂,脑袋像一只骇人的大球。伙计们同时惨嚎起来!
  井长狂叫着,摇通电话,一节人车哐啷啷驶下井底车场。车厢低矮,费了好大劲,才把人塞进座椅。人车轰隆隆朝上飞奔,巷顶灯光流萤似向下坠落,倾斜的井口上方,白光剌眼。何望抱住老幌,泪水如注。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和老幌一起飞升……

                        八

  仅用三天时间,风扫残云一般,事故处理完毕,冲毁的巷道整修一新,七台防曝水泵同时作业,积水排除干,肿胀的死鼠装满九大矿车,活着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何望站在坪场上,触目惊心地望了一眼九辆鼠尸车,倏然明白:它们决不是盲目地进攻,而是对惹下这场水灾的人类的拼死警告。何望望一眼坪场上的石桌,群山黑黝黝从四面八方收拢,老幌殷勤地帮助他脱得一丝不挂,双脚踏进大木盆里,爽风游遍黏乎乎身体。他把双手撑住石桌沿。老幌将毛巾高高抛起,用手掌平托住,拍了拍他的臀部,从那儿开始,一把一把地替他搓背。夜雾从谷底翻涌上来,水声哗哗……何望垂下眼睛,头一低,钻进了越野吉普车。
  一周后,劳保科长闯进何望的办公室:老幌的女人带着儿子、孙儿、孙女一大帮赶来了,本来要接进城安置在招待所,房间都腾好了。可她们一定……劳保科长瞥了局长一眼,何望明白了,她们住在了够玉乡下娘家。
  何望回来后,直赴省煤管局汇报。够玉下乡了。你来我走,俩人未照着面。
  劳保科长说:“老幌女人闹得凶,非要把老幌三个儿子安排进城里工作,还得既安全又挣得多,她点了移动、联通、供电局三个单位,同时转为城市户口;还要给乡下的女儿、女婿盖一套崭新的“北京平”,并说有七十八万元饥荒,家里人看大病时拉下的,要由煤炭局还上。何望蹙起眉头,不可能,也没有能力答应。“按工亡最高标准安置。其余的,顶回去。”
  劳保科长苦笑道:“那女人太厉害了!后面还有一拨人。”
  人一死,亲戚朋友便糊上来,帮助悲哀得发傻的家属,出谋划策,提出苛刻的条件。像欠了多少私人债,很可能是假的,你调查吧,早订立了攻守同盟。劳保科长把一厚尺的工亡工残名册往局长办公桌上一撂:“您看看,从来没有过这种先例。”
  劳保科长的举动,有点唐突。这些人常年跟工亡家属、伤残职工打交道,有时没黑没白连续几天睡不成觉,在悲愤凄惨,乞求吵骂,争斗殴打的怒涛中挣扎,什么罪都遭过。时间长了,劳保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不变得性情乖戾,神经兮兮。何望咬了下嘴唇,掀开第一页,总目录:
  死亡 二千九百六十三人
  工残 五千七百三十八人
  以下每人一页:姓名、年龄、工种、事故原因、处理结果、家属待遇……
  这么多!何望心里一震。开发第一眼煤井至今,四十八年了,在历任局长中,何望以下井最多,吃苦实干,熟悉基层情况获得好名声。对这个销声匿迹的世界,他疏忽了,多么陌生!
  如果答应了老幌的女人,何况有的条件何望无权答复,过去的工亡家属、伤残职工便会一窝蜂地涌上来,翻旧账,搪得起吗!
  劳保科长道:“那女人带着孙子、孙女,专捡工人交接班时在井口哭闹,影响极坏。”
  什么!何望抬起头。虐待女人最甚的是矿工,宠女人离不开女人的是矿工,最容易被女人的泪水煽动起来的是矿工。
  “甚至要冲下井,到老幌死的地方烧纸钱。”劳保科长说。
  何望吸口凉气,很早的年月,煤窑浅时,自然风充足,窑工们像原始人一样点煤油灯下井。随着煤井向纵深发展,已经严令禁火。从农村来的矿工不习惯,不听邪,瓦斯无色无味无形,谁亲眼见过它怎样爆炸,在底下一钻七、八个点,不抽几口得憋死。何望下令实行矿警搜身制,携带火柴、香烟下井,轻则罚款,重则开除矿籍,曾闹过不少风波,好不容易把局面引上正轨。何望厉声道:“把她带走。”
  劳保科长嗫嚅道:“工人们都护着老幌家属,情绪激动。”
  电话铃响起来,何望接电话。“何局长,我是常非。文章写好了,我准备去北京和省城送稿。您答应的……”
  何望一挥手,劳保科长揩拭额上的虚汗,退出去。
  “算了。”何望说。
  “哦哦,当然,稿子您要过目。放心……”
  “老常,对不起!”何望道,“这个钱我不能掏。”
  对方立即激动起来:“你怎么出尔反尔!我做了大量采访,反复推敲,一字不苟。你能这样开玩笑吗!”
  何望开诚布公,推心置腹,从井下劫难,死残册--他将永生难忘的书,说到目前的纠纷,自己的心境。
  常非挣扎着说:“何局,我们爬格子,不容易,就像农民……”
  何望截住他:“像渔民。渔民早上出海,晚上就得捞一些东西回家。农民春种秋收,精耕细作。现在作家渔民多,农民少了。”
  常非厉声道:“渔民也不容易。全世界都知道,拉脱维亚渔民在海边立起一块石碑:‘纪念所有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
  何望一怔,心里震撼!碑文的意思:无论如何,他们都将前赴后继地干下去!

                        九

  事情急剧变化。老幌的女人带着孙儿、孙女在井口烧纸钱,大哭大闹,寸步不让。一些工人点卯签到后,不下井,围聚在井口,骂不绝口,扬言要把棺材抬进城……劳保科长从大玉矿丢盔卸甲逃回来,在局务会议上心有余悸地汇报:“根本容不得我们开口。”一副苦相,摸着脸颊上的伤痕。
  何望想起多年前,目睹窑工们钻出井口时,像瓶塞被打开,魔鬼们蹦跳出来一样使他产生的惊心动魄的感觉。何望一激冷,烟蒂烫着了手指。
  劳保科长的目光同司马的目光相对后,滑到何望的脸上,鼓足勇气道:“您的爱人,还有她的家人,也去了。”
  何望轮廓鲜明的脸上浮满愤恨,所有的眼睛都避开了他。会议室上空回荡着何望冰冷铁硬的声音:“只有两条路,一,答应死亡家属的所有条件;二,派矿警去,配合劳保工作人员,清除井口前的混乱状况。”
  何望扫视与会者,问:“谁有第三条办法?”
  死一样静。
  过了很久,仍然死一样静。
  “表决吧。”何望宣布了局务会议上罕有的程序。小宋涨红脸,望着何望,忽然清醒过来似的,记录:同意彻底妥协的,二人;同意硬性处理的,七人。
  司马副局长两次都没有举手。
  何望盯住他。
  “我弃权。”
  何望不依不饶地盯住他。
  司马道:“我建议,向市领导请示。”
  哦,怪不得会议期间,司马不停地瞟电话,隔锅台上炕,捅到上面去了。何望眼睛喷火:“要你我是干什么的?!”
  司马副局长面露愠色,起身退出会场。电话急促地响起来。司马肩背抖了抖,停住脚步。是够玉打来的,她回来了,急着要见何望。司马推门而去。何望撂下电话,道:“散会。”
  饭桌摆在葡萄架下,酒菜上好了。花猫拱着腰,将军似的,从台阶上一步步迈下来。何望坐在藤椅里,讥剌道:“听说你带着全家去了井口。没想到,你还是个人物。”
  够玉站在一边,揩着围裙,脸庞明显消瘦,眼窝发青,她随着老幌女人哭了一场又一场。渐渐被矿工的怒潮震惊,替男人担起心来。她和家人去井口,全是为了减轻矿工们对何望的愤恨啊。
  够玉急惶惶赶回来,路上就盘算了,这节骨眼上,说啥不能跟他治气。她知道他的犟劲,这些年渐渐形成的霸气。够玉柔声道:“我想帮助点老幌大婶,她一大家子……”
  “行。我什么时候问过钱。”
  够玉道:“砸锅卖铁,咱们家能有几个钱。”拐过弯儿道,“劳保科长说,他倒是挺同情,可没权。都说连市长都答应了,就是你在中间横着。”
  何望脸色陡变:“住嘴!”
  够玉吓得一哆嗦:“别把人做绝了!”扭身朝屋里走去。何望怒火冲天,心中充满杀气,霍地起身,冲上台阶,够玉身后一紧,扭身道:“你要干啥?”
  何望粗暴地一拨够玉,擦身进屋,走进客厅,要通了彭遂。
  副市长道:“是的,是的,司马同志向我汇报过了。我的意见嘛,不要把事情闹大。”
  何望道:“彭市长,我成夹肉馅饼了。”
  “嗬,嗬……”彭遂笑。
  你他妈笑得出!“死亡家属的那些要求,大大超出了部里的抚恤条例,牵一发而动全身。”
  “哦哦,可是要考虑稳定。”
  何望阴冷地说:“彭市长,这位死亡家属以及其他工亡工残户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市里财大气粗。有您支持……”
  彭遂打断何望:“具体怎么办,我不干涉。你看,我并没有找你吗。”
  何望气苦了,跟风车战了一场。
  傍晚,小宋急火火走进办公室,掩上门,何望兜头抛给她一句:“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
  小宋低眉顺眼道:“行,我也打夜桌。”凑近何望,“老刘和常非来过了,让我告诉你,有人给报社写了文章,说你派矿警搜身,侵犯了工人的人身权利,说你要对目前的事态负责任,还说……”
  何望咬住嘴唇,身子向椅背仰去,拉开抽屉,去摸烟,却抓出一管签字笔,笃笃地敲。形势一触即发,他感到排山倒海般的压力!他明白,他是逆流而动,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你在这个位置上,你注定是悲剧性的人物。谁是导演,司马?不那么简单,也许有更大的背景。他忽然醒悟,市里又该换届了,日子过得真快呀……时间并不仅仅对你有利,竟被司马言中。何望喃喃道:“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小宋抓住他的手,说:“挺一挺就过去了。”
  何望漠视着办公室的门,说:“要车,去大玉矿。”
  小宋慌忙道:“晚两天吧。”
  “不。我同保卫处长一起去。”顿了顿,“叫上劳保科长,叹了口气,“还没见过老幌大婶呢。”
  小宋道:“我也去。”
  何望盯盯地望着她,柔情地说:“这两天,我想过了,把你调出煤炭局,好好安排一下。”
  小宋抬起头,嚷道:“瞎说!我不离开你。”
  何望眼睛闪着奇异的亮光:“你让我放心干下去!”
  小宋怔住,猛地低下头,泪水簌簌流下来,眼睛模糊了,眼前却清晰地漂起那首诗,那首她十四岁时就被要命地感动过的诗,现在她明白了:

  一个男子汉
  应该有足够的勇气
  闯进暴风雪
  使硬心肠的女人
  在暴风雪过后的荒野上
  提起他的名字就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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