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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日铁梅
来源: | 作者:刘兆林  时间: 2011-09-15

一、铁石
  
  多难的东北,很像早春和晚秋的草原,沾个火星就能着起浓烟。
  而辽宁凤城的四月,邓铁梅刚被委任为县公安局长不几天,便遭遇了一块铁路石头碰出的火星儿。
  那天,干燥的风在凤城郊外的山沟子里无聊地游荡,刮不着人,只好沿山沟修的铁路撩拨两侧稀疏的枯草和残雪。此时,一辆巡护车也正沿残存着雪渣的铁路缓缓行进着,行到漫湾处忽然停住了。有人发现枕木的空当间有个小孩脑袋大小的东西。车上持枪的日本兵叫中国巡道工下去看看,巡道工跳下车,见是一块黑巴溜秋的石头,便弯腰搬起来扔到路基沟里了。刚要上车,持枪的日本兵跳了下去,一个翻译像有根绳儿栓连着似的,也被拽了下去。
  日本兵训斥中国巡道工,他叽里咕噜的话转到翻译嘴里吐出来的是:“你脑袋也是石头的?一块石头能自动爬上铁路吗?”
  巡道工:“石头不大,碰不着火车。”
  “不碰火车放路轨上干什么?”
  “兴许坐着歇歇脚什么的。”
  “胡说!”
  日本兵往四周撒么一圈,发现一个放牛的男孩,便和翻译咕噜一阵。翻译朝那男孩喊道:“那是谁家小孩,过来一下,快点!”
  挺愣实的男孩握一根短鞭走过来:“叫我干啥?”
  翻译:“皇军问你是不是搬这石头了?”
  男孩:“搬了!”
  翻译:“放铁轨上干啥?”
  男孩:“坐这歇一会儿,吃干粮啦!”
  翻译:“吃完干粮为啥不搬走?”
  男孩:“石头不大,碰不着火车!”
  翻译向日本兵咕噜完,日本兵怒斥翻译:“胡说,抓走!”
  日本兵不容分说把男孩拽上巡道车。男孩冲翻译说:“我的牛!”
  翻译:“谁让你石头脑袋啦,村长没向你讲铁道上不许放东西吗?”
  男孩忽然兔子似的跳下车,不待车上人跳下来追,他已钻进树林深处。日本兵放了两枪,没镇回来,只好走了。
  一块小孩脑袋大小的石头,被日本铁路部门写到纸上,变成了一个事件情况,报给铁路守备队和日本警察署。
  日本铁道守备队长手拿一纸报告在办公桌前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到二十多圈时坐回椅子,伏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四条意见:
  1、 五天内把往铁路放石块的人捕获,交日方处理。
  2、 因放石头事件所造成的损失,由凤城县政府负责,向日方铁路管理部门赔偿。
  3、 凤城县政府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4、 县长亲自到安东日本领事馆道歉。
  上述四条请县长签字,并于24小时之内答复。
  凤城县政府和公安局分别接到日本守备队长照会。

  县长姓姜,是个足智多谋胆小怕事的斯文人,若在歌舞升平的盛世为官,会小有政绩,但他生不逢时,收到照会立刻皱起眉头,最后批示:立即电报省府和东北交涉总署,请求指示。
  刚上任不几天的公安局长邓铁梅,还没坐习惯局长那把椅子,他看完照会立即从没坐惯的椅子上站起来,呼一声往桌上一摔,大骂:“在中国地皮上修他们的铁路,就够他妈骑脖颈拉屎了,中国人在铁路上放块小石头坐一会儿,还要他们抓去处理,这不赶上直接往中国人嘴里撒尿吗?不尿他!”
  姜县长签发完电报,打电话问邓铁梅说:“这事你怎么看?”
  邓铁梅:“骑脖颈拉屎!不尿他!”
  姜县长:“要小心行事,北京和省府都很微妙,像有什么事!”
  邓铁梅:“大官儿们总想躲硬,早晚要出大事!”
  姜县长:“石头这事就不小,不能硬碰!”
  邓铁梅:“软碰都不敢还硬碰呢!”
  姜县长:“不尿人家就是硬!”
  邓铁梅:“越软越出事!”
  姜县长:“张大帅硬不硬?皇帝他都敢惹,日本人他怎么不敢惹?”
  邓铁梅:“他不是不敢惹,他是想靠,靠人家占山为王!”
  姜县长:“上头靠人家,我们下头咋惹人家?”
  邓铁梅:“咱们没惹他们嘛!”
  姜县长:“我看他们是在找茬,是找张大帅的茬,寻衅滋事!”
  邓铁梅:“他们这茬儿找的不在理上嘛,张大帅要在咱凤城也不可能照小鬼子的办!”
  姜县长:“都在风传他要班师回东北和日本人共事嘛!”
  邓铁梅:“哼,胡子出身的官儿好招安!”
  姜县长:“他照不照办招不招安,我们管得了吗?我们拿不准的事必须向上请示报告,你往省里报没报?”
  邓铁梅:“省里那帮人怎么回事明摆着嘛,报也白报!”
  姜县长:“白报也得报,赶紧报省公安管理处!”
  邓铁梅只好违心报了。
  窥透日本人和上头心思的姜县长,所想不无道理,但那是被畸形政治形势扭曲的庸官之道。
  当时正值1928年初春,那前后正是这样一种畸形政治形势:土匪出身的奉天省主政军阀张作霖,为窃取东北军政大权,主动投靠日本帝国主义,掌握东北军政大权后又带兵入关,以三十五万“安国军”控制北京政权,成立“安国军政府”,自称大元帅。无奈当时全国人民反帝反军阀的运动此伏彼起,张作霖的好梦难成。日本政府既拉拢利用他,又严加控制他。但野心勃勃的张大帅拥兵自重,想勾结英美势力钳制日本对他的控制。在美国支持下,重新当上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伙同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等军阀大举攻张,张的北京政权难保,同时,全国的反日运动也日益高涨,使张不敢公开出卖东北主权。在实力日见扩大野心与日俱增的日本侵略者步步进逼之下,张只好以密约方式,给日本在东北修筑和管理铁路等特权。但日本对张不满意,以劝其下野相威胁。张拒绝下野,可他在北京的大势已去,便想急忙赶回老家,以便保住东北王地位。其时他的企图和行踪已完全被日本特务掌握,日本人不容许张作霖回东北当王,并早已蓄谋,在他回奉天的路上将其杀害。因此于1928年6月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皇姑屯事件”。离沈阳车站一公里的皇姑屯车站一声巨响,张作霖乘坐的贵宾列车被炸翻,身负重伤的张作霖四小时后命归西天。这一事件与辽南凤城四月这块小孩脑袋大小的石头事件仅距后两月。
  这样大形势阴云笼罩下的姜县长,将情况上报后不见回音,心下更加不安,他揣摩得出省府那帮人会怎么想,所以又等了两天不见回音便称病躲家里不敢在衙门露面了。
  照会24小时后必须予以答复的日本驻鸡冠山铁道守备队长,耐着性子多等了一天,便忍无可忍了,亲率四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守备队员,包围了县政府。
  县长不在,在县政府值班的警察急忙打电话向邓铁梅报告。
  邓铁梅一听血冲脑门,骂了声真他妈岂有此理,放了电话,立即背上双枪,带两名警卫火速赶到县政府。他实在怒不可遏了,你们是外国人,凭什么在我们家里而且闯到内宅横行。
  大门口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刚要拦阻,邓铁梅理也没理,只冲站岗的中国警察敬个礼说声县长叫我,就径直闯了进去。
  邓铁梅刚到县长室门口,日本翻译官就迎上前:“你是邓局长?我是杨贵久!”
  当地人都知道这个杨贵久是日本人的翻译,邓铁梅这个警察局长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因正气冲脑门,所以明知故问:“你是干什么的?”
  翻译官:“我们是皇军驻鸡冠山守备队的,皇军队长亲自在屋里等候县长回话!”
  邓铁梅说了声你是日本的啊,才眼瞅屋里说:“我们县长生病多日,差我来接待你们!”说罢径直进屋。
  日本守备队长年纪和邓铁梅相仿,个子也和邓铁梅相仿,但比邓铁梅粗壮一些,态度傲慢许多,他没起身,也没让邓铁梅坐,自己坐县长那把椅子上,硬气地打官腔道:“你们的,县长为何不来?我们的,限24小时回话,为何不回?”
  翻译向邓铁梅翻译一遍,邓铁梅也没马上回答,而是让随身警卫搬过一把椅子,面对日本队长坐定,才开口说:“我们已按规定向上级报告,正等待指示。”
  日本队长:“我们的,不等了,请立即签字!”他把带来的文件递向邓铁梅。
  邓铁梅没接,仍坐着对翻译说:“请你告诉他,我们地方政府无权签订外事文件,必须等待上级指示。”
  这个中国人担当的日本翻译尴尬地从中翻译着两人的对话。
  守备队长:“我们凤城满铁,有铁路守护特权,可以直接和凤城县政府交涉!”
  “那应由铁路或日方警察署出面,军队出面我无权接待。”
  年轻气盛的守备队长,从没遇到如此口气的中国人同他平起平坐说话,立刻脸胀通红,站了起来以示高出一头,而且伸手将腰间军刀拽出一截,吼道:“么西!八嘎呀路!”
  早就对日本鬼子火气淤胸的邓铁梅也嚯地站起来,嗖地一下拔出双枪,而且枪口毫不犹豫对准守备队长脑袋,他身后两名警卫也跟着端起长抢。这阵势来得太突然,太出乎骄横惯了的日本鬼子意料,守备队长一时惊呆了,拽出一截的军刀向被哪个气功大师暗中给定住了。可见,日本人的骄横,都是那些没骨头的中国人给惯出来的。翻译吓哆嗦了,日本话中国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两手抖着示意双方都坐下。
  邓铁梅没坐,倒是守备队长坐下了,转变了口气叫邓铁梅收起枪,有话好好说。
  邓铁梅并没收枪,也丝毫没减强硬口气说:“我是警察局长,更没权签字,只是来维持一下县政府的治安!”
  守备队长早就听说过警察局长邓铁梅的“邓倒霉”外号,也对他的神枪之名有所耳闻,此时见了真相,不得不老实地同翻译咕噜一番,让翻译赔笑向邓铁梅回话:“邓君大名早有耳闻,要知眼前的便是邓君,就不会发生误会了!我们是没见面的神交朋友,请转告县长,待他病愈后再商量!”
  邓铁梅特意强调说:“商量事要按相关规定,不然我们无权!”然后就坡下驴,将日本守备队长送走了。
  日本守备队长回去后还心有余悸,担心和“邓倒霉”结下死疙瘩,几天后主动找台阶,要和邓铁梅和解。他听说邓铁梅办公室挂一幅诗配画铁梅轴图,便请了日方驻安东领事来凤城,直接到邓铁梅的公安局拜访。这次他不仅没提向领事馆道歉之事,反而当领事面赞扬象征邓铁梅品格的诗和画。
  那诗画就挂在邓铁梅办公室墙上,是凤城前警甲所所长亲自书绘的,一株枝干如铁傲雪开放的寒梅旁,题有一首诗:
  
  重游龙源日,停车特访君。
  迎风播遐迩,辽左尽知名。
  每战多奇策,威慑贼胆惊。
  东陲资保障,警甲树勋功。

  
  邓铁梅心下暗笑,你小鬼子若认识汉字怕就不敢夸赞了。
  日本领事是会汉字的,他读罢此诗竟恭维道:“此梅如邓君姿采,如肯割爱相送,吾当不胜感谢。若割舍不得,吾愿出重金买下如何?”
  邓铁梅见领事面态谦和,心意也十分诚恳,便也客气地说:“我邓铁梅向来不爱钱,若领事先生没有因石头事件讨我致歉之意,邓某甘愿相送,只是队长先生若懂了诗的意思,怕会生怒吧?”
  领事客气道:“队长君年少气盛,也是爽快男儿,他跟我说过,他很佩服邓君的英雄气概,所以才请我相陪来拜访邓君的!”
  领事说完又向守备队长翻译了他俩对话的意思,守备队长向邓铁梅说:“哪国军人会敬佩软骨头?邓君的骨气我佩服!望今后多多关照!”
  邓铁梅心想,只要你不按规矩办事,我就用枪关照,嘴却说:“也请队长君多关照!”
  邓铁梅答应给领事字画后特意提出一个请求,请求领事用毛笔把字画上那首别人写给他的赠诗用毛笔抄下来留给他,也算领事给他留下墨宝了。邓铁梅把桌边那方祖传紫云砚往桌中间推了推,又从桌屉里拿出宣纸铺开。
  领事眼光亮亮地盯着精美的紫云砚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汉字功夫实在拿不出手,邓君就别难为我了!”他确实是不想写的,是因领事身份的不便,但手摸紫砚不肯释手的神态,又说明他乐于书法。他由衷赞美紫砚:“邓君文武双全,用的砚台都这般讲究!”
  邓铁梅并不顺着领事的话说:“中国有句名言,字因人贵。领事先生是日本国家的代表,不管字功夫如何都十分珍贵!”心下潜在的话却是:你个日本领事必须亲手给我留个字句,免得日后拿我字画当致歉意的证据。如果那样,我手里也必须有你的证据,你亲笔题词赞扬邓某“东陲资保障,警甲树勋功”啦!
  两人反复坚持,邓铁梅不高兴了:“中国还有个说法,把别人赠的珍贵礼物再送他人,是极不讲义气的事。我把朋友赠的字画送给领事先生,领事先生连个帮我弥补过失的面子都不给,那我只好不割爱失义了!”说着要收起桌上笔墨。
  日本领事只好答应邓铁梅的条件,当即在警察局长办公桌前悬腕挥毫,一字不漏将赞美警察局长的诗书写下来,并按中国书法格式留名落了款。邓铁梅一看那字,真的出乎意料,不禁夸赞道:“不愧为驻中国的领事先生,汉字竟写得不亚于我这中国武夫!”
  守备队长也由衷附和说:“邓君的,有理,驻中国领事的,不愧!”
  邓铁梅乘机让守备队长也在落款处签了名,这才心满意足亲手将墙上字画摘下,小心卷妥,送给领事。
  领事觉得与守备队长同来却自己独得字画,有些不忍,便再次手抚紫砚说,:“队长君也喜中国书法的,邓君可否也赠队长君个礼物?”
  邓铁梅说:“我看队长君的签名也觉是有点功夫的,这砚是祖父所传,不好不孝送人的!”顺手将衣兜插的一支钢笔摘下送给守备队长,“队长君文武双全,往后多多关照!”
  守备队长也把胸兜的钢笔摘下送给邓铁梅:“邓君的,多关照!”
  
  送走领事和守备队长,邓铁梅详细向县长报告了此事。
  姜县长大喜,将自己所存字画选了一幅赠给邓铁梅,算是奖励,但心下仍没彻底踏实。待提心吊胆等了好些日子,上边音信仍没等来,守备队长也果然再没音信,县长才放下心来。
  石头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日本人那里,“邓倒霉”外号之外又多了个“邓铁石”外号,意思是说,邓铁梅像铁道上的石头,硬得很。尤其此事两个月后,沈阳皇姑屯张作霖大帅乘坐的列车被炸身亡,邓铁石这外号在日本人嘴里传得更频了。凤城地面老百姓因此借了不小的光,过了一小段消停日子。
  
二、铅砣

  转年,即公元1929年,还是野地的枯草没有甩净残雪的早春。
  一日,很少能静下心来的凤城县姜县长,忽然又收到一份几十人的联名状呈。
  出头递状呈的是位矮个头的中年男人,应该说是长相不起眼胆量了不起的中国男人。他敢出头递状,应该说与头年日本守备队武力照会县政府遭碰壁有关。那年月日本人状告中国人不稀奇,但告不赢中国人稀奇。那不起眼但了不起的男人想,我们中国人得乘势告告日本人了,不然日本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牛皮信封装着的宣纸状子的内容大致如此:距凤城县县城不远有个山村叫青城子,附近一带地下埋有丰富的铅矿。有个叫森峰的日本商人看中这块地方有大财可发,从1919年起就跟凤城地方政府签署了联合开采青城子地下铅矿的协议。协议对开采界限、投资分成等等都有明晰限定。可是,森峰越干贪心越大,依仗日本关东军在中国的势利越来越大,加之已经营十年,在当地结交的中国人也越来越多,便通过拉拢行贿等手段,越来越放肆地越界开采,使附近村民房屋地产等利益受到越来越严重的损失和威胁。随着张大帅被炸身亡,上下反日情绪日渐高涨之机,这张状纸便顺势送到了县政府。其貌不扬的递状人是青城铅矿联合开采公司的中方代表。
  以姜县长足智多谋又明哲保身的性格,当然不会置之不理,也不会大张旗鼓亲自出马。他认为把这事仍委托给邓铁梅办理,理由最为充分,一是日本人惧怕邓铁梅,二是听说邓铁梅与森峰有点家仇。原来这日本商人森峰,与曾经暗中伙同土匪参与绑杀邓铁梅父亲的那个日本浪人小森,是同姓亲戚。邓铁梅定不会推脱,老百姓更会极力拥护,即使事儿办砸了,邓铁梅也会好汉做事好汉当,不会往他县长头上推卸责任。
  不出姜县长所料,邓铁梅果然痛快地接下了这项差事,亲率部下赶往青城子矿区调查。
  那个和日本浪人小森是亲戚的日方商人森峰,听说邓铁梅来了,便先行动作,拉拢邓铁梅约好要谈话的一个中方代表,出面请邓铁梅吃饭,他出钱,但不出面,由其貌不扬的中方代表替他说话。他还不知道这个中方代表就是联名告状者之一。
  邓铁梅的调查计划里正好有找该中方代表谈话一项,他却未请自到,便应邀赴请了。
  村子附近几家酒馆,常客都与铅矿有关,低档的,出入者多是出苦力的工人,体面的则是工头和矿上管事的一应人等。邓铁梅被请到最体面那家酒馆,其实是矿上日方出钱办的。邓铁梅赴请时穿的是便服,但一进屋受到的那份过度热情让他感觉出,酒店主仆事先都已知道他的身份了。多年警察工作的经验使他清楚,这样的酒店在当地,基本就是最有势力者的情报站和招待所,各方人等的信息和言论,多是从这里传递出去的。邓铁梅一开始就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但话里丝毫听不出倾向来。他坐在酒桌上席,看似有口无心地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酒店生意兴隆,说明铅矿办得很兴旺啊!”
  中方代表:“铅矿是越办越兴旺了,矿工和老百姓是越来越倒霉了!”
  一听倒霉二字,邓铁梅不由想到自己“邓倒霉”的外号,心想,不能兴旺了日本商人倒霉了中国百姓啊,便反问,其实是用反话激发说:“不会吧,哪有矿越兴矿工越倒霉的道理?”
  中方代表:“现在的理真是越来越歪了!外国人在中国办工厂,中国人的规矩却管不着他们!”
  邓铁梅:“不会吧?”
  中方代表:“还不会?铅矿开采合同上明明写着开采范围,现在老百姓的房子、地、路,都快被挖了,经谁准许了?受害百姓要求给点赔偿,理都不理?”
  邓铁梅:“不会吧?”
  中方代表:“还不会?我小舅子家人参园子被毁一半了,茅房全被挖了,找矿上,矿上说他们只管开矿,不管其他!”
  邓铁梅:“不会吧?”
  中方代表:“这是我小舅子家的事还能假吗?原来我也不想管的,我是中方代表之一,挣矿上的钱就没法说矿上的坏话。矿上赚钱越来越多,却不给矿工发工钱,两年没发了!”
  邓铁梅:“不会吧?”
  中方代表:“邓局长啊,都说你枪法神,是个英雄,可没想到这么不了解矿区的事!”
  邓铁梅:“负责矿区治安的片警说这儿不错啊?”
  中方代表:“我原来就向他们说过矿区不错,因我在矿上挣钱。现在铅矿砣子砸着我的脚了,也砸着我的良心啦!”
  邓铁梅:“你得为铅矿利益着想,可不能昧良心说话!”
  中方代表愣了,怀疑邓铁梅是不是向着日本人说话,不再往下说了。
  正当此时,雅间门开了,一位穿着明显比当地人讲究的小个子男人不请自进,上前向邓铁梅拱手相敬道:“在下是铅矿初创时日方董事长森峰,因体弱多病已辞职赋闲数年,昨日来矿上朋友家做客,方才路过这里听说邓局长在此,特不请自进,想表示一下谢意。”又向中方代表拱了拱手:“正好中方代表也在,我借铅矿的酒,敬邓局长一杯!”说着在中方代表旁的空座儿坐下。
  邓铁梅不待森峰斟酒,先问道:“森峰董事长既是董事长,怎么说是借矿上的酒敬我?”
  森峰指指中方代表:“这才是矿上的人,我已辞职数年赋闲在家嘛,当然只能代表自己敬邓局长一杯!”
  邓铁梅:“无功受敬,实在不好意思喝这杯酒!”
  森峰:“邓局长怎能说无功受敬?您的威名谁人不知,连安东领事馆领事和凤城守备队长都上门敬您,我们与凤城百姓共图共荣的日本商人,受您保护得享太平,怎不该敬您?森某先干为敬!”说罢干杯。
  邓铁梅一听日本人受他保护得享太平,不由受了刺激,强作镇静干了杯中酒说:“不可能吧?我一个警察局长,连中国老百姓的太平都保不了,哪里谈得上保护日本人太平?”
  森峰又斟了酒:“邓局长不必客气,我和安东领事还有守备队长都是朋友,他们都很佩服你,我怎能不佩服?再敬您一杯!”
  邓铁梅:“中国人讲究不受无功之禄无由之敬,森峰先生因何而敬啊?”
  森峰:“你们中国对所说的阳历年虽不重视,可这毕竟是一年的开头。新年刚过,邓局长就来矿区视察,定会给矿上带来一年的福音,所以我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舍命再陪敬君子一杯!”
  邓铁梅:“森峰董事长已患病赋闲数年,还舍命陪我,可见责任感之强啊!”
  森峰等邓铁梅干过,又斟一杯:“中国人讲酒过三巡,还讲不能喧宾夺主。我这第三杯酒,想请我的老朋友,中方代表先生共同敬邓局长如何?”
  中方代表:“你是董事长,我是董事,肩膀不一般齐,何况各是一方,如何共同得了?”
  森峰:“是啊是啊,我已不是董事长了,是共同不了,这第三杯我还是单敬吧,谢邓局长新年伊始给铅矿带来吉祥之气!”
  邓铁梅对此敬毫没推辞,一口干了:“这一杯敬得好,铅矿是日中两方共开的,是该按日本的说法,共管共荣。”他看看森峰和中方代表,“祝青城铅矿新的一年有新的气象!”干后说,“二位有需我帮忙之处别客气,我会在所不辞!”
  中方代表:“我家亲戚参园和茅房被矿上占了,希望邓局长能帮忙说个理!”
  森峰:“你是铅矿代表,这事你就能说,何劳邓局长啊?”
  中方代表:“我若能说得了,何必劳驾邓局长,您若肯给说说,就不用劳邓局长啦!”
  森峰:“我虽然已辞职赋闲,但这区区小事还是可以说说的,我包了,不劳邓局长大驾!”
  中方代表:“谢森峰董事长替我亲戚说话,但别家的谁替说呀?”
  森峰:“别家哪还有哇,若有我也可帮说说!”
  中方代表:“当然有,四十多家哪!”
  邓铁梅:“四十多家,这可能吗?”
  森峰:“邓局长说得对,这哪可能嘛!”
  中方代表:“其实森峰董事长是知道的,千真万确,铅矿有四十多工人已两年多领不到工资,他们今年怎么过这个大年?”
  森峰:“若真有此事,矿上也能自己解决,不劳邓局长大驾!”
  邓铁梅:“区区小事,谈不上劳我大驾,再说森峰先生不是说已赋闲不管矿上事了嘛!”
  森峰:“管不管事这点事说个话,也是应该的。”
  邓铁梅:“森峰先生痛快,那就说好了,这个话都由您出面说。明天我到矿上开个会,二位都到,专门说说这两件事!”
  中方代表说好,森峰说身体不好最好缓个日子开。
  邓铁梅:“那就缓个日子,缓到后天!”
  森峰:“缓就多缓几天,也容空调查调查情况。”
  中方代表:“情况我都清楚,不劳董事长亲自出马!”
  邓铁梅:“那好,我就算受中日二位董事委托,缓到大后天开会,二位务必都到,若有特殊情况到不了,事先需打个招呼,临时突然不来,可就耽误了我的公务!”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我这是公务,二位一定支持,也不枉今晚这顿好酒!”
  
  三天后邓铁梅在铅矿召集的会,森峰和中方代表都到了。会前邓铁梅又将中方代表状呈所列有关情况做了一番调查,证据和处理方案都已心中有数。被拖欠工资的工人也到了不少,盼邓铁梅能给处理出个好结果。森峰和日中双方董事都到了,不过森峰晚到半个钟头。他没到之前,日方其他代表都说不用等了,邓铁梅非坚持等齐不可,他估计森峰是想躲避责任,所以坚决表示森峰不到会便不开。日方董事会这才有人装作上厕所而溜出去报信,森峰不得不于报信儿人之后赶到。
  森峰一进会场朝邓铁梅熟络地抱拳打恭道:“前天喝酒时和邓局长说好准时到的,身体不争气还是晚了一会儿,抱歉抱歉!”意在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他俩是老朋友。
  邓铁梅只是略一点头并没回应半句,就宣布开会了。他首先叫随员将调查核实后的状告事项一一公布,屋里气氛马上凝固了一般,静得无一丝响声。
  邓铁梅开始讲话:“据我亲自调查,这些事属实。根据建矿之初所签合同和政府有关法规,我宣布如下处置措施:一、矿方在春节前十天,将拖欠矿工所有工钱全数发放到手;二、从明天起,停止合同规定范围外的越界开采行为,已往因越界造成的受害方损失,均由矿方补偿;三、此类违规现象,以后如再有发生,照此处理;四、以上三条,请矿方明日下午三点以前答复,否则勒令停产,所致后果矿方自负。”
  邓铁梅话音一落,中日双方代表都像屁股触了电,突然直立起来。带头告状的中方代表热烈鼓掌,森峰却连说抗议。
  邓铁梅一拍桌子吼了一声:“你已离职赋闲数年,有什么资格抗议?”
  森峰:“我赋闲不假,还是法人代表!”
  邓铁梅:“那好,既仍是法人代表,那么全部法律责任仍由你负!你听好,明天下午三点前,由你亲自给我一个答复,否则强行停产!”
  另一日方代表替森峰辩解道:“越界开采,森峰先生不知道,我接手森峰先生,又不知起初的规定,越界开采是矿工头儿的责任,请明查!”
  邓铁梅:“总的说都是法人代表的责任,我已说了,能不能办到,明天下午三点前由森峰先生亲自向我答复,否则强行停产!”说罢转身离去。
  
  第二天下午两点,邓铁梅就带三名随员到了矿办公室。他叫中方代表找来一副麻将,四人悠闲地边玩边等。
  三点到了,没见森峰人影。
  邓铁梅看看怀表说:“这把麻将打完再说。”
  一刻钟后,邓铁梅啪地敲出一颗牌说:“老子和了!”然后起身命令随行三人跟他到大门口去贴封矿停产告示。
  告示刚贴上大门柱,森峰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日本守备队士兵和两个日本警察署警察,都身背长枪。
  邓铁梅见状忙把三名随员布置成里外两道门岗,他自己站到门外。森峰五人到了门前,邓铁梅纹丝没动,也不吭声。
  走在前头的森峰也不吭声,径直要往里走,邓铁梅一声断喝:“站住!”
  森峰站住了:“我是铅矿法人代表,我要进厂办公,请让开!”
  邓铁梅:“铅矿不法,现已封门,不许进入!”
  森峰气青了脸大吼:“大胆,让开!”
  邓铁梅:“你个离职赋闲的无赖,凭什么让我让开?”
  森峰回头一指身后四人说:“凭这四条枪!”
  邓铁梅没等森峰把枪字说清楚,他的手枪已当当两声脆响,两颗子弹朝天飞去。他用枪管轮着指了一遍四个日本军警说:“回去告诉你们守备队长和警察署长,说他俩的朋友邓铁梅请他们来铅矿喝酒!”
  四人都等着森峰下令,这时一声哨响,三十多个昨夜布置好的荷枪警察跑步而至。森峰见势已头冒冷汗。
  邓铁梅说道:“虽然已超时二十分钟,现在答复仍然生效!”
  森峰只好说:“同意。”
  邓铁梅拔出胸兜钢笔说:“那就在告示上签个字吧!”
  森峰手哆嗦着在门柱的告示上签了名,邓铁梅这才放他进门。一见立于门旁那块镇矿的巨大铅矿砣子,森峰浑身沉重得如被这铅砣压住了,心里发着狠骂,你个邓铅砣子,总有一天我要搬掉你。
  邓铁梅持枪站在铅矿砣子前面,向门外四名持枪的日本军警说:“没你们的事了,回去告诉你们队长和署长,春节我请他们喝酒!”
  四名日本人无言以对,只好走了。
  
三、倒霉

  中国人日本人都不当回事的阳历年一过,人人拿当回事的阴历年就一步一步跟上来了。阴历年谁不认真对待啊。当官的,经商的,种地的,当兵的,都想着趁过阴历年答对亲朋好友和方方面面关系,以辞旧迎新图个好开头。穷的穷过,富的富过,不穷不富的邓铁梅怎么过这个在外当官的年呢?他这人真的与众不同。要说中国一个大县的公安局长不富可能吗?可能性确确实实太小了,古话说,一年穷知县,十万雪花银,但邓铁梅确确实实就不富。他心里从小生成了“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的一棵活树,那棵活树又硬又韧,抗寒耐热,真如山间一株铁杆梅花,不高不大不参天不柱地,立于山崖间,生命力极强,想改变习性气质十分难。这样一棵树在他心田长着,他怎么能富啊?能富的,首先得爱钱!能暴富的,必得心狠手毒不择手段!能大富的,必得贪得无厌,敲诈勒索。邓铁梅都做不到,所以他就不富。但他绝不可能像青城铅矿被拖欠两年工钱的矿工们那样穷。他不穷,他也不可能穷,他坐的是县衙门里一把很重要的交椅,那椅子就是一棵不开谎花只结钱果的树,这棵树属于爱钱人的话,就是棵摇钱树,属于不爱钱人的话,就是棵钱果不盛但也不会太少的常青树。所以古往今来多少人为有这样一棵树而处心积虑啊!说邓铁梅一点儿不处心积虑也不可能,但他的心思,看重的更是名,名节的名。父亲是教书人,对钱也就是个为稻粮谋而已,又死在一个有恶名的土匪枪下,他心里那棵树能不开有他父亲滋养的花吗?他祖父是半文半武盼望孙子能因为国有用而光宗耀祖的乡绅,他心里那棵树,能不开有祖父滋养的花吗?他六叔是靠枪吃饭又暴死于枪下的人,他心里那棵树能接出怕死的果子吗?所以他常想,钱太多有什么好?土匪抢劫的多是有钱人!连当年他全家遭土匪烧抢,不也因为比普通人家钱多嘛!所以他不爱钱,连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话都不感兴趣。所以他不怕死,连病死摔死淹死等等非刀枪之死都不怕,所以他看重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所以他的官,一级一级都是靠真刀真枪不怕死干上来的,乱世需要舍生忘死的人当官。那么他的辞旧迎新,只图一年开个好头,重点会想到拜望哪些关系呢?
  全奉天省警察系统,邓铁梅的顶头上司是刚走马上任的公安处长孙旭昌,全省各县的公安局长都争先恐后赴省城拜谒送重礼。邓铁梅一没这份多余的钱,二没这份令自己羞耻的心思,他不可能去。姜县长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有点胆小怕事,也不是太看重金钱的人,他也没想答对答对姜县长。亲友们都是礼尚往来,一点钱一些物接来送去的五马倒六羊,也不用费心捉摸。守寡的母亲是最该想着给买些好衣物好吃喝的,但俭省的母亲舍得花几个钱?铅矿那些被拖欠两年多工资的穷工人,有几个反要表心意感谢他几个钱,都被他送回去了。想来想去,他倒觉得,应该到日本驻安东领事馆和日本驻凤城铁路守备队走一走。到凤城上任这一年,惹了日本人两次,人家没撕破面子,也没再找茬报复,维护了自己尊严也得讲个礼尚往来,于是他打电话给安东领事馆,向领事表示前往回拜之意。领事十分爽快,不仅欢迎邓铁梅去,还说要亲自给凤城守备队长打电话,也约到安东一聚。
  邓铁梅赶在一个休息日只身骑马赶到安东,到了凤凰山下的日领馆,下马在门口往里一看,见有一匹马已拴在院里,见了邓铁梅拉的马立时嘶叫起来。
  这时马嘶声引出日领事和守备队长。邓铁梅不免心下有些愧意,想自己晚到失礼了,便客气道:“让二位久等,失礼,失礼!”
  儒雅的日领事连忙伸手相握;“哪里,哪里,邓君远来看望我,有失远迎!”
  守备队长也主动伸手相握:“我有事,先到一会,不然想约邓君同行的。”
  迎进屋里,并没先进会客室,而是先到领事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让邓铁梅看看他赠的那幅字画就在墙上挂着。邓铁梅不免深受感动,谦逊说:“让你挂赞美我的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守备队长:“邓君的,的确厉害的大大,我的两个兵说,你的大大的英雄!”
  邓铁梅略显尴尬但并没有歉意地说:“请队长君见谅,执行公务,实为不得已而为之,请多包涵!”
  守备队长却表有歉意说:“也请邓君多包涵,那天我实不知是你到铅矿执行公务,森峰是我朋友,说矿上有事,一时找不着警察,情急之下要了我两个兵,邓君真叫我那两个兵开了眼界。事后问森峰情况,他说误会了,不必再计较了!”
  邓铁梅再次说:“执行公务,实在不得以而为之。我们中国有句话,不打不成交,咱们因执行公务,打了两次交道,也算交了朋友。此次特赶在年前来看望二位朋友,一祝二位平安有福,二请二位以后多关照!”说罢拿出两份礼物,一份是上次姜县长奖赠他的那幅名家书法竖轴。他当场抖开来让二位看,书的是北宋王安石的《泊船瓜州》诗:
  
    京口瓜州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守备队长汉语水平很差,看不出诗的深意和字的功夫,只是默默用心观看。领事却连声称赞字的笔墨饱满有力,是大家手笔。他还给守备队长解释诗的末句意思说:“感谢邓君用心良苦啊,他们中国还有句诗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春节是中国最思念亲人的佳节,我们却和亲人远隔大海和万重山,明月何时照我们还家看看母亲啊?”
  另一份礼物是一只木盒装着的一瓶茅台酒,和一只日本清酒壶,这让领事和守备队长一同称赞起来。守备队长连呼:“清酒壶!清酒?”
  领事:“中国国酒,茅台,比清酒贵百倍!用日本清酒壶,喝中国国酒茅台,过春节,倍思亲!”
  邓铁梅:“邓某给二位送的年礼,哪份归谁,各取所需!” ,
  领事和守备队长退让一番,邓铁梅说:“那我就向着我们武夫说句话,让队长君先选吧!”他以为上次守备队长没得着字画,这回他会选字画的,这字画可比茅台酒值钱。守备队长却选了清酒壶和茅台酒。
  领事喜出望外,拿了书轴说:“壮士爱酒,书生喜字,各得其所!”
  收了礼物,领事征求邓铁梅意见,如愿意安静,他就电话叫酒家送酒菜到他会客室来,若喜欢热闹,就直接到酒馆去。
  邓铁梅说他和守备队长身着军服警服,叫百姓看着不好,愿意在领事馆,守备队长也是这意思。不过邓铁梅强调说:“虽然在领事馆,但钱定由我邓某出,因是我邓某提出的,给二位过中国年!”
  三人争执一番,邓铁梅态度分外坚决,二位只好依了,说下次由他们请。
  席间,守备队长不仅没提邓铁梅两次不给面子的事儿,还一再提他手下士兵很佩服邓铁梅的话,使邓铁梅心情少有的好,忍不住借酒发了几句对省公安处新处长孙旭昌收礼敛财不干正事的牢骚。年轻气盛的日本守备队长也借酒发了几句自己上司的牢骚。偏巧安东领事认识省府公安管理处长,说有机会替邓铁梅美言几句,有机会提拔他。
  邓铁梅从来都是靠自己成绩提拔升迁的,用不着领事美言,反而容易误会自己想巴结处长求官,不想领事一再表示,他和省府孙处长有交情,一定会替他美言的。
  旧历年的假日一完,邓铁梅果然接到省警务处一纸调令,请他到省府上任。
 邓铁梅不由对日本领事倍生敬意,心里直说此人太够意思,说话算数,说给美言立马美言,立竿见影,赴任前一定再相聚以谢。可走前却找不到他了。
 邓铁梅到省公安处任的是督察员一职,就等于是个跑腿学舌的干事,其实是明升暗降了。他不想在省城干,但凤城县公安局长一职已由吉林省主席张作相的姐夫王清吉担任。原来,日本驻安东领事知道邓铁梅两次动枪灭日本军队威风后,立即秘密向日方有关方面报告,其中还提到他用“明月何时照我还”诗句蛊惑日本军心,请求省公安管理处孙旭昌处长,迅速免去他凤城县公安局长职务,以防他在凤城图谋不轨惹出动乱。东北公安管理处孙处长也很反感刚正不阿的邓铁梅,遂借日本领事之手将邓调至身边掌控。
  邓铁梅所以轻而易举遭此暗算,一因日本在东北势力越来越大,二因邓铁梅的神枪功夫和剿匪能力,尤其他连日本人都敢顶敢傲的一身硬气,对上司不仅没用反而成了危险。其实,日本驻凤城守备队长是与安东领事联手干的此事,但邓铁梅离任送行时,他还握手说邓君到省里别忘多多关照老朋友的话,当晚却打电话跟日本领事解恨地说:“‘邓倒霉’的,自己倒霉的有!”
  一连三年,邓铁梅连连倒霉。他在沈阳只呆了半年多,1930年春又被发配性质调往更远的哈尔滨东省公安管理处任督察员。1931年春再度被调往又远几程的牡丹江警察分属,仅任一个月署长,便被找茬革职。
  邓铁梅对自己连遭厄运百思不得其解时,他有个在东北讲武堂任过教育长后到东省特别区公安管理处任处长的凤城老乡鲍文樾,向他透露了内情。
  从此他内心受了一次重伤,那成年人的重伤口上,忽然长出一棵茁壮的仇恨之树。那树出生于1931年9月18日之前仅半年,那树上结出的果子,只能是与日本侵略者不共戴天的仇恨之果。
  
四、狗日的,9.18!
            
  北满大铁路蟒蛇样蜿蜒在冰雪未尽的黑土大地上。
  咣咣当当一列火车,疲惫的大甲虫般在蟒蛇身上爬行,累得不时吐一阵白气,并扯嗓子嗷嗷叫上几声,从遥远的牡丹江开过哈尔滨,开过长春,终于开进了缺少春天气息的沈阳城。
  从沈阳乘北满铁路火车离去才一年的邓铁梅,又疲惫地回到沈阳。
  他乘南满铁路火车到沈阳工作不到半年,就乘北满铁路火车匆匆离去,现在,又乘北满铁路火车疲惫不堪地回到了沈阳。
  南、北满铁路都连着沈阳,却都不是沈阳的。日本人拿钱修,日本人拿枪管,日本人想咋着就咋着。
  你个沈阳,窝囊!
  日你妈的,满铁!
  没了警服,没了枪,尤其没了大盖帽,身材显矮了一截的邓铁梅,拎着简易行李,在沈阳怀远门里一家名叫鼎昌的小客栈住下。
  这客栈住人不多也不少,因它条件不怎么好也不太差。这等客栈,太穷的人住不起,富人住来又不体面,所以被革了职,从牡丹江流落到哈尔滨,又从哈尔滨辗转到沈阳的邓铁梅,住这等客栈暂栖身最为方便。他是穿着在黑龙江过冬的棉衣,自带行具住这等客栈的。
  客栈老板和伙计没谁知他身世,所以对他冷漠有余热情不足。只见他每天上午出去,下午回来躺屋里看报纸读杂志,或头枕双手凝望棚顶出神。身边堆一些油印的铅印的报纸、传单、杂志等等,有的看过了还在上面写写毛笔字,既消磨了时间,又免得浪费了这些废纸。那些被他胡乱写过毛笔字的废纸上,印有各种各样消息、文章、资料、民间医方、江湖广告、政府通令、日本人的新闻等等,看得心烦意乱时,他便起身坐到小桌前抚弄几下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方紫云砚台,砚一砚淡了的墨,再胡乱写上一气。他胡乱写的字里,一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会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不叫胡马度阴山等等,还有什么万宝山事件余波又起,满洲青年联盟成员集会游行,大雄峰会临时聚会,中村大佐被东北军杀害……他又涂写了一句不知庐山真面目,放下毛笔,躺回床上重看报纸上那则日本政府币原外相发布的训电:“鉴于万宝山事件,历举进来之三星堡农场事件,沈阳城内对日本妇女行暴事件,哈尔滨日本司机受辱事件,大石桥对日警官暴行事件,近如吉林省政府公然声明禁止韩人居住及其它违反治安维持及外人保护事实,殊难默忍,是此实难保不再发生昭和二年之不祥事件(济南惨案),至法权交涉亦有考虑之必要,事件之推移诚堪重视。倘若中国官宪漠视再三之警告,则日本政府由保护满洲日侨之见地不能不取正当处置,结果或酿成重大局面亦未可知。”
  日本外相的这则训电,邓铁梅已看过几遍了,越看越如铅云罩心。这些事件,和以往发生在辽宁的拓地移电杆等事件,他都看得出,肯定是日本人又在说歪理,而且日本歪理文章的重要题目,都与铁路有关。他们特权出资修建,特权出兵掌控的满洲铁路,是一条侵华大纲,经济的,军事的,政治的所有目的,都依赖这条纲来张目。联想张大帅被炸死的皇姑屯事件,中国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日本人蓄谋致死,日本强盗却硬说中国匪徒企图破坏铁路劫财所至。尤其想到自己亲历的安奉铁路一块小石头事件,日军小题大作,以及对他本人暗中使坏最终革职的事,使他百感交加。他愤恨日本人的骄横,更痛心中国官场的龌龊黑暗。日本人在你家里横行,你却不敢惹人家,更可恨的是还得听人家的。他心堵得生疼,连一点发泄的办法都没有,不像先前,手中还有一只枪,手下还有一帮人,气急了还可以拍拍枪,甚至带队伍碰碰硬,现在连吃饭钱都没处领了,连个说说气话的人都找不到了。现在他想找人说的不是气话,而是更可怕的一种感觉,好像要出事,比张大帅被炸死还要大的事。他曾憋憋屈屈呆过几个月的偌大沈阳城,真的连说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还求谁找工作呀!
  英雄没用武之地,男人没糊口安身之所,是最要命的窝囊,窝囊透啦!
  这动荡多事之秋又要发生什么?该找谁谋个栖身糊口的差事?
  邓铁梅从拿第一天薪水开始,干的就是拿枪维护治安的警察活计,现在警界是不会再有他的立锥之地了,但他能干的也只有拿枪这类活。
  他便整天满脑子都是枪的影子。枪身长满了眼睛,生满了翅膀,日夜冲他眨动,绕他飞转。有时,死于枪下的六叔也提着枪,在他眼前跑。甚至教书的父亲并不喜欢的爱抡锤弄枪的母亲也面对他絮叨枪。他甚至难于向别人启齿,曾在白日梦里,梦见自己纳了一个手使双枪的妾,那妾不仅俊美,而且双枪如神,妻子为之不高兴,母亲却眉开眼笑。
  人在落水之时,一根稻草也会伸手去抓的,以图救命。邓铁梅忽然想到,在东北公安管理处当督察员那几个月,经在东北讲武堂当教育长那个老乡鲍文樾介绍,曾认识一个讲武堂教官云海清。
  云海清!当时邓铁梅一听这名字眼睛就跳出亮光来。那云字,那海字,尤其那清字,此三字组合成的一个人,定是心境高洁,胸怀海量,清白不污的人。两人一见,果然如故,级别相仿,且邓铁梅长云海清两岁,两人称兄道弟极谈得来。
  邓铁梅忽然想到了这根稻草,立马伸出手去。可一打听,云海清已调往东北军驻锦州部队去了。其实,东北军频频往关内调动的事,邓铁梅早有耳闻。这最让邓铁梅想不通,日本关东军越来越逞凶,中国的东北军却大批调往关内,张少帅抽大烟脑子抽出毛病了吗?虽不理解其中缘由,却不吃惊了,包括自己要找的云海清调到锦州也不吃惊了。锦州离山海关那么近,说不上哪天也会应调进关打内战去呢。
  不管怎样,邓铁梅只好去锦州找能说到一块的朋友云海清了。
  云海清乱世他乡忽遇意气相投的老朋友,置酒款待,不亦乐乎。两人相对一坐,像一幅互为背景的写意画,一枝铁梅与一枝青竹,坚强加高贵。他们俩,说一件往事干一杯酒,说一件近事也干一杯酒,说来说去,都是气不打一处来的国家大事。酒至大半酣,一说到个人找工作的事,都噎住了。
  云海清只是个少校副营长,无权在自己属下再扩收一个军官,其他行当,他新来乍到,一时找不到能相托安排工作的人。他自己,也如邓铁梅,不爱钱财,嫉恨贿赂,因而也不是能有大笔钱拿出来帮朋友买职位的人,只好先给邓铁梅些生活用钱,安顿在客栈住下,答应全力替他想办法,有无结果都会每日来看他。
  有朋友相伴的时光,再难也好过多了。邓铁梅仍如在奉天客栈时那样,上午出去四处转,买份报纸,拣份传单,到火车站听听南来北往的人又传来什么消息。
  火车站北来的南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传来的新消息也耳不暇接。晚上一见面,邓铁梅便给云海清讲上一两条,什么日本又通过朝鲜派到东北一个师团啊,关东军在南满铁路各站都驻了兵啊,中村大佐事件在日本引起众怒啊,张学良少帅生重病想回东北回不了啊,沈阳、长春在乡农垦的日本兵都发了枪参加演习啊,等等。可是,关于东北军加强防备的信息却没有,有的是,主持东北防务的张作相在为父亲筹办大寿,各路官员忙送礼,某省府大员祖父过世忙收白喜钱....
  云海清见邓铁梅就是不忍心问自己工作的事,只好叹气说:“问了两个管事的人,都说这种时候谁还敢要人。有我在,你就安心在锦州等。老天有眼,总会给好人机会的!”
  邓铁梅说:“海清兄,你也不用为此事着急,也不用安慰我了,我看要打仗了,和日本人不打一仗,他们不会老实!”
  云海清说:“不一定啊,我听我们旅一个要员说,蒋介石对东北军有令,说‘对于日人,无论其如何寻衅,我方须万万容忍,不可与之反抗,至酿事端’。还说南京政府对东北军也有电报照会说‘顷接日本公使馆照会,内开:陆军省奏明天皇,准予关东军在南满附属地内自动演习,届时望吾军切勿妄动,以免误会,切切此令。’有这些令谁还敢打?”
  邓铁梅:“昏庸屁话!越容忍越出事端!他们是存心挑事,我们咋能忍住事端?忍住这个,人家再挑那个,我在凤城公安局就经着过,给他点厉害,反而好点!”
  云海清:“我们官儿小,说了不算啊!”
  邓铁梅:“我就弄不明白,怎么官越大越脑子注水呢?你的国土让人家驻兵,而且越驻越多,他屡屡挑事儿,你万万容忍。日他祖宗,这简直就是脑子生虫啦!”
  云海清:“是脑袋生虫啦!官儿越大脑袋越生大虫子!听说张少帅还抽大烟?”
  邓铁梅:“他土匪出身的爹,一口一个妈了巴子。他脑袋生虫的少帅儿子没准敢逛窑子呢!”
  云海清叹道:“自己连个差事都没有,别操这份闲心啦!”
  邓铁梅:“中国要完他妈了巴子的!”
  
  9月19日傍晚,邓铁梅手攥一张快报跑到云海清住处,进屋就惊呼:“海清,真出事啦!日军炮轰沈阳,北大营被占,沈阳全城被占领!东北军空军一天就黄摊子啦,45架飞机连张收条都不用打,就叫日军接手了,一百多飞行员都没了影!”邓铁梅惊呼的是震惊世界的九一八事变发生了。
  云海清已知道了这一消息说:“果真出事了!”
  邓铁梅:“你们部队接到命令没有?”
  云海清:“上边还是命令不抵抗!”
  邓铁梅:“省城都占领了还不抵抗?”
  云海清:“说是由中央政府负责调停?”
  邓铁梅:“听说长春也被占了,中央政府怎么调停?”
  云海清:“说蒋总司令在负责调停!”
  邓铁梅:“听说南满铁路沿线各个城镇都被占领了,啥司令有法调停?”
  云海清:“说国联能派联合调查团,国联支持中国!”
  邓铁梅:“日本疯了,他能听国联那几个说嘴的?”
  云海清:“咱们说了不算啊,你我说了算早打他狗日的啦!”
  邓铁梅:“张少帅有权啊,他为啥不下令打?”
  云海清:“蒋介石是总司令啊!”
  邓铁梅:“张少帅是东北人啊!东北军不抵抗丢谁的脸?蒋介石祖坟要是埋在沈阳,他不抵抗?张少帅他爹尸骨未寒,肯定要在坟里骂他妈了巴子的!”
  云海清:“真他妈了巴子,东北军还怎么见人?!”
  邓铁梅:“他张学良怎么见人?”
  云海清:“听说少帅病很重!”
  邓铁梅:“又不用他亲自放枪,他病重发个话还不能吗,脑袋病了?”
  云海清:“部队正紧急待命,准备打呢!”
  邓铁梅:“张学良他爹是张作霖,他肯定会打的,赶紧准备吧!”
  云海清:“兵荒马乱,大哥你也注意安全!”
  邓铁梅:“军队不抵抗,老百姓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两人分手后,邓铁梅哪里还有谋职的心情。他心急如火地想,形势如此严峻,不信我就真成了没用的人。他又天天到火车站去转。
  以往正常出版的报纸见不到了,火车站成了信息传播中心。
  有一天邓铁梅听好几个人都在传说,吉林、黑龙江那边,铁路沿线的重要城镇也都被日本关东军占领了。东北军开始成批向关内溃逃。尤其让他痛心疾首的是,驻吉林的东北军参谋长熙洽叛国投日了,吉林还有驻山城镇的于芷山、驻洮南的张海鹏等将领也投降日本,有的还向中国军队调转了枪口。
  这些消息让满头长发满脸硬须的邓铁梅心痛无言了。
  几天后又有关于安东、凤城的消息,说那里的中国军警也都被缴械,完全变成日军的天下。
  当邓铁梅到云海清那里将这些消息核实,而且从云海清那里又得到更新的消息时,邓铁梅一时无言了。云海清告诉他,上边有新指示说,张学良已发出命令,将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和辽宁省政府迁到锦州,并委派张作相代理边防军司令官,米春林代理省政府主席。两位长官近日便率代秘书长黄横浩,代民政厅长祁彦树和代财政厅长张振鹭等官员,进驻锦州交通大学办公。
  邓铁梅想,这架势并不是抵抗,而是要向关内溜啊!
  果然,张作相、米春林带领的临时军、政衙门和不多的部队,十分神速但声势不大地驻进锦州交通大学。
  邓铁梅每天都向云海清打听情况,得知这个临时军政机关,虽然每天开会,每天布防,但决心和动作都不鼓舞人心,甚至听说,有往关里撤的东北军路过,米代省长还到车站去慰问送行,甚至有的军事要员大烟照抽不误,这不就是个大撤退的临时看守所嘛!
  锦州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动荡不安。被日军打散的东北军和警察部队纷纷集结锦州,还有一群一群难民露宿街头。
  10月8日,未遇半架飞机阻拦的12架日军飞机,只一小时功夫就从沈阳飞到锦州上空,轻松投下70多枚炸弹,轻易炸死12人,炸伤者无数,炸毁多辆列车和多座建筑物,竟未遭到一枪一弹还击,就扬长再去周围逞凶了。
  又呆了些时日,邓铁梅预感再在锦州呆下去已无什么指望,便什么差事也不想找了。他想,即使哪天找到了,怕也是为日本干事的角色。他听说不少溃散的武装警察人员在各地组织抗日队伍,便也生出回自己熟悉的凤城一带组织抗日队伍的决心。他还想,眼下有没有差事都一样了,等于差事来找他了。
  当时一部分溃散的东北军和辽宁有些县的警察大队陆续来到锦州,规由辽宁省警务处长兼沈阳公安局长黄显声指挥。黄显声在东北讲武堂学习期间结识张学良,两人相处密切,后来张学良执政,东北易帜,任用黄显声为辽宁省警务处长兼沈阳公安局长要职。他任职以来,一直主张抗战,因而周围凝聚了一大批主战的东北军和武警官兵,成了在锦州最有威望的抗战将领。他不仅调集了许多支警察大队,组织指挥一些民间武装团体,在铁路沿线反击进犯的日寇,还积极指挥锦州一部分守备兵力,在前沿构筑工事,设置防线,全力准备抗战,并对部下声称,谁当汉奸枪毙谁,连张学良的堂弟张学成投敌,都是他指挥歼灭的,因而积极抗战的志士有事都愿找他。
  恰好黄显声又是辽宁凤城县人,出身农民家庭,对当过凤城县公安局长的邓铁梅也有所耳闻,这些情况使邓铁梅鼓起勇气决定找黄显声将军谈谈想法。而云海清在东北讲武堂学习时也同黄显声有过一面之交,邓铁梅便约上老乡云海清,一同去见心仪的抗战将领讨教。
  黄显声果然气度不凡,一个名声显赫的将领,竟没一点儿盛气凌人的官架子。他正在办公室伏案看地图,听警卫在门外通报有凤城老乡求见,忙起身请进。邓、云二人向他敬过军礼,稍一自我介绍,他便爽快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都是凤城人,一个县公安局长,一个讲武堂少尉。此刻老乡见老乡,真有点两眼泪汪汪啊!咱们没功夫抹眼泪了,有事请直说!”
  硬汉子邓铁梅一时被一年多来积下的酸甜苦辣弄湿了眼说:“政府无能当政,军队有土不守,奇耻大辱哇!我一个遭革职的人求您批准抗日啊!”
  邓铁梅满含泪水,照直说了要回凤城组织队伍誓死抗日的决心,请求指点和帮助。
  黄显声听罢毫不犹豫地说:“邓局长的想法我完全赞同!”
  邓铁梅慌忙更正说:“我早不是局长了!”
  黄显声:“不抗日什么长都混蛋一个!凤城军事位置十分重要,地理条件也很好,是该尽快组织一支抗日队伍。你在那里有些威名,定会有所作为。具体需我帮助什么?”
  “我已遭革职,想必那里人也都知道,又已身无分文,恐怕号召力不如从前,您如能写封亲笔信,定会起作用。”
  黄显声:“巧妇难作无米炊。干脆,我给你写个委任状吧,起不起作用总比两手攥空拳强。”他叫秘书找来一张公文纸,亲笔委任邓铁梅为“东北民众抗日救国自卫军”总司令,签名之外又加盖了公章,当即交给邓铁梅,“有这张大旗作你虎皮,但愿能如虎添翼!”
  邓铁梅:“如果给我一支枪”
  黄显声:“这我已想到了!”回身要过警卫员的手枪给了他,“神枪手手中无枪,那不等于徒手操运动员了嘛!”
  邓铁梅接枪在手,激动万分,转身要走,又被黄显声拉住:“身无分文的光杆司令怎么招兵买马啊!”他又亲笔写了一千元现大洋的支取条子,说:“一会跟秘书把这几个活动费取出来,我再跟云海清他们旅长说说,你把他也带上,就不是光杆司令啦!”
  邓铁梅喜出望外,云海清正中下怀。两人到小饭馆置酒庆贺。
  云海清:“贺大哥找到了工作!”
  邓铁梅:“谢贤弟相随,也贺你回老家见弟媳!”
  云海清:“大哥想嫂子了吧?要不老弟陪你先回本溪老家看看嫂夫人?”
  邓铁梅:“父母包办的糟糠,君子之交!”
  云海清:“怎么讲?”
  邓铁梅:“淡如水!”
  云海清:“不看啦?”
  邓铁梅:“不看了!”
  云海清:“那就都不看了!”
  
  两人只收拾准备了一天,就如两条逆水的游鱼,迎着从奉天方向不断涌向关内的人流,秘密向沈阳潜游。他们走时,锦州已风雨飘摇。不久,军政机关和部队便相继撤退关内了。
  邓铁梅扔了行李,和云海清便衣简装,乘火车经沈阳,再次登上南满铁路的列车。车上气氛与从黑龙江遭革职回来时比,更加令人窒息。车厢里贴着日本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大将的戒严通令,日本宪兵在车里走来走去。出站时又是端着刺刀验票的日本兵。一批批来东北作恶的日本兵,都驻扎在满铁沿线。
  邓铁梅迈出站口时,不由又在心里狠骂,日你妈的,满铁!狗日的,9.18!

五、枪击太阳旗

  邓铁梅和云海清偷偷摸摸绕进一条小街的药铺,进屋并没买药,却坐下要水喝,端了水又不渴的样子,问这问那,还打听公安局的人。药铺老头观察半天觉得他们形迹可疑却又不像坏人,便客气地问:“你们偷偷摸摸,干什么的?”
  邓铁梅在凤城时曾匆匆进过这小药铺一回,是为追查一个逃潜的土匪,那时他穿警服,这次化了装,又胡髭拉茬的,便没被认出来,便问:“听说过邓铁梅吗?”
  老头:“邓局长,凤城人都知道!”
  邓铁梅:“我们偷偷摸摸是来干正事的!邓局长让我们找一个人。”
  老头:“邓局长肯定是干正事的,都像他,哪能一宿功夫六七百军警都被缴了枪啊!”
  邓铁梅:“公安局的郝吉升科长怎么样了?”
  老头悄了声息:“郝科长称病自个脱了警服,在家帮老爹看小铺呢。到这份上了,这叫什么国家呀!”
  邓铁梅向老头打听好郝吉升家地址,然后借买几包拉肚子药算是谢了人家走了。
  郝吉升见到老局长,不禁悲喜交加,酒饭相迎。邓铁梅一顿饭功夫就知道了凤城眼下情况。事变前三天,日本宪兵队长加藤的吉普车就开进县政府,他的宪兵队同时全副武装住了进去,机关枪把大门,拉了军用电话线。事变第二天早晨,日军铁道独立守备分两路包围县城,七点多钟就以骑兵中队为先锋冲入城内。我军守备团姜全我团长毫无抵抗,率全团投降。日军命令姜全我以及公安局长张益三、代理县长李科长,把城内所有武装队伍共六百五十多人统统带到城东北的西箭亭广场,勒令全部缴械。日军兵不血刃也连收条都不用打,就得到长枪六百多条,手枪四十多支,迫击炮九门,机关枪六挺,子弹十二万多发,炮弹一千八百多发。日军只在事变的第二天早晨,向九道沟宏聚永丝厂上房查看情况的工人开枪,打死了九人。
  郝吉升说罢这些情况,借了酒力,有些哽咽着吟了两句诗:“未闻短兵巷战声,平明铁骑满街走!”然后泪下。
  邓铁梅又近一步了解到,他当局长时因盗卖国土罪逮捕监押的亲日分子曲明允被放出,他已出面成立了县维持会,与日本人勾结,抓捕了三十多位爱国人士。姜全我被日军委任为安东警务局长,兼鸭绿江地区剿匪司令,他原来所率官兵大多跟随成为伪军。
  邓铁梅没料到凤城局势如此严重,感慨说:“一夜之间啊,天翻个了,汉奸在押犯成了会长,叛徒成了剿匪司令,抗日的将士成为被剿土匪啦!”
  云海清劝邓铁梅少喝点,免得多日辛劳醉倒,邓铁梅控制不住,仍大口喝酒说:“这他妈世道,堂堂正正的事得偷偷摸摸干了。请吉升兄帮忙,有人知道我回来要是问起,好人就告知真情,说回来拉队伍抗日的,有想抗日的就找他,坏人问就说遭革职没了薪水,到农村混日子的。若真有找的,就说哪儿有饭吃就住哪,以后我还会来找你告知下落!”还掏出二十个现大洋送他,以便日后把他这里作个联络点。
  当夜,郝吉升帮忙找了一挂马车,送邓铁梅二人往偏远的西部山区去了,那边有他几个旧部和几户亲戚。一路遇有认识人家便住上一宿,串联旧友新人。数日后,经过了卡巴岭、岔路子、周家堡子、石柱子、尖山窑等村屯,到了距凤城一百三十多里的岫岩县小汤沟村。这里山陡路险,村子都靠山邻水,若在此建立武装据点,易守难攻,最为有利。尤其是,邓铁梅有个亲弟弟的岳父住小汤沟村的顾家堡子,叫顾润堂,是全村最有财力和号召力的大户士绅,曾当过私塾先生,知书达理爱国心很强,家里还有个在北京读书的孙子,接受外面信息较多。这顾锦堂早就通过女婿仰慕邓铁梅人品,把他视为大丈夫。弄清邓铁梅找他的意图后,顾锦堂主动腾出一间屋子,欢迎邓铁梅住下。几天后顾先生就和邓铁梅两人处得极为投合,所以他亲自出面,替邓铁梅传信,把穿村而过的哨子河连着的好几个地方的人物请到他家,邓铁梅又叫云海清把沿途联络下的几个可靠人物一并请来,共有九人,基本是邓铁梅当公安局长时的旧部,和云海清在东北讲武堂上学时的同学,及和顾先生相投的小学校教师、村里有威望的头面人物等,有黄花甸子的孙耀先,尖山窑、文家堡子、石柱子卜等屯的保甲队长黄香久、宋子樵、文立宾、王希辰、王者兴。
  九人第一次聚会那天,顾润堂亲自给大家泡上家里最好的茶叶,一一敬斟后打场说:“请大家边喝茶边听省里黄显声将军派来的邓司令讲话!”
  黄显声是凤城人,在座的都知道,在小汤沟一带也有极好口碑,一听邓铁梅是他派来的,都很提神。
  邓铁梅站起身以示尊敬说:“我和东北军少校云海清,确是黄显声将军委派而来,所受任务是发展‘东北民众抗日自卫救国军’。目前黄将军和省府都在锦州办公,因铁路沿线日寇盘查太严,不便带更多的人。”他边说边拿出黄显声的亲笔委任状念过了。“云海清少校虽是我助手,但他东北讲武堂毕业,又在东北军驻锦州某部带过兵,是优秀军官。我们的任务,是仰仗各位德高望众的乡亲朋友,尽快组织起自卫救国军来,抵制日军对辽东地区的侵略。”
  在座各位一一看过黄显声的委任状后,顾润堂特意补充道,“黄将军就是咱凤城县人,现已是抗日名将,给凤城人长了脸。邓司令是本溪人,又是我女婿的亲哥,离家三年都没回去看一眼,就到咱这建立抗日救国军,我们小汤沟一带的父老乡亲,没有不舍命相陪的道理。等日本鬼子被打败那天,我们顾家堡子,是要立大石碑的,那时候,大石碑会刻上我们各位名字的。政府不刻,我顾润堂出钱刻!”
  到会的人本来就有仇日底火,邓铁梅的威望和黄显升将军的委任则如火上浇油,顾润堂的话又如煽风助火一般。邓铁梅乘势大讲了一番当前形势,说黄显声将军在锦州直接受张学良少帅指挥,东北军早晚会打回来,等等。
  顾润堂家这一团火很快烧出屋外。土生土长熟悉当地民情地理这一帮人,拿了邓司令分头写下的亲笔信,四出宣传联络。效果之快出乎邓铁梅意料。第二天石柱子卜的保甲队长王希辰就从附近各村借到一些大抢,还领来几十个人。不到半月,就征集到各地甲总、民团和养枪护院人家捐送枪支三百余条,应招报名参军者已有180多。
  
六、妓女罢工
            
  10月28日,也就是9.18事变后第40天。
  小汤沟十里八村的老百姓赶大集似的前来赶会,许多人是想亲眼看看早有耳闻的邓局长,如今的邓司令啥模样,也看看新成立的抗日救国自卫军啥阵势。
  阵势以前确实没见过,真刀真枪好几百人,不赖,可被人传神了的邓铁梅也和众人没啥两样,不过他穿了一身灰布军装,腰扎皮带,肩背匣枪,军服的左胳膊上戴的红底蓝边袖章煞是好看,上边印着“铁梅”二字,下边印有“东北抗日救国自卫军”字样。老百姓多只看到过黑衣警察,觉得像黑狗子,觉得还是邓铁梅这身灰布红袖章的军服亮堂。谁家儿子能跟邓司令当兵穿上这身衣服多精神!
  邓铁梅、顾润堂等建军发起人在发了枪的队伍和人群前一字站开。
  顾润堂首先宣布,请邓司令上台讲话。他所说的上台,不过是上院墙边的碾盘。
  只见邓铁梅一个箭步跳上碾盘,并没开口说话,而是拔出挎在身上的匣枪,枪口忽然朝大瓦房的房顶一指。
  这时,一根长杆挑着的日本太阳旗从房脊后面探出头。人群立时响起骚动声,有的以为日本人来了,转身要跑。只听当当当三声枪响,太阳旗上的小太阳已被穿出三个洞,再一声枪响,旗杆断了。
  房脊后马上站出手擎方形“东北民众抗日救国自卫军”红旗的云海清。云海清也穿了和邓铁梅同样的军装,他也是全副武装,因举着红旗更显威风。他立于房顶,左手持旗,右手向邓铁梅敬礼:“云海清向邓铁梅司令报告,东北民众救国自卫军军旗已经升起,请指示!”
  邓铁梅收枪还了一个军礼,喊道:“请把军旗挂上门前的大树!”
  云海清跳下房顶,跑步将大红军旗挂上顾家门前大树上。然后又跑步站到发起人一排队里。自卫队员和男女百姓都看呆了。这时站在碾盘上的邓铁梅才开始讲话,话不多,却字字如子弹出膛有声:
  “弟兄们,乡亲们,我们东北人不是好惹的,我们凤城人不是孬种!”
  停顿一会儿:“我们宁可被打倒,不能被吓倒!”
  又停顿一会儿:“亡国奴的日子窝囊,我们不能过窝囊日子!”
  再停顿一会儿:“往后,打鬼子有功的,我们自卫军给奖。顾润堂先生说了,等打败小日本儿时,我们要在顾家堡子修纪念碑,有功者刻名字,烈士和汉奸也刻名字。”
  再次停顿一会儿:“但是,烈士流芳百世!汉奸不得好死,死了遗臭万年!”
  稍又停顿:“当兵不立功没意思,立功的欺压百姓侮辱妇女,也绝不饶恕!军有军规,国有国法,打日本,救东北,保护老百姓,不当汉奸,不当亡国奴,就是我们自卫军的军规!谁偷鸡摸狗抢男霸女,欺压百姓,他就去当土匪好了。他就是当了这样的土匪,我们也不饶他!”
  最后一句高声反问:“听明白了吗”
  队伍回应:“听明白啦!”
  邓铁梅应着激昂回声跳下碾盘。
  顾润堂也一反往日士绅风度,着意弄出点武夫姿态,粗壮了口气说:“下面由我宣读‘东北民众抗日救国自卫军宣言’!”宣言写得很是铿锵凛然,但他读了几句便显出书生气。“——江河易色,国家多故,生死存亡,迫在眉睫——暴日儿戏公法,无视公约,毅然决然穷兵犯华。‘9.18’事件,同胞能无视乎?我自卫军积极联合救国同志,蓄养精锐,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灭暴日,铲除敌寇——”
  读毕宣言,由云海清指挥,全体绕村游行。连顾家堡子的鸡鸭鹅狗都跟着游行队伍走,前无古人啊。
  这确是小汤沟一带开天辟地惊天动地的大事,亲眼看到的开了眼界,听别人传说的更感神奇。
  自卫军不仅名声迅速传播开来,内部也越来越像样了。司令部里设了军事训练部、军需筹措部、民众发动部,下设还有四个大队,其中一个是武术大刀队。大刀队虽没枪,但一律黑军服戴黄袖标,都是精壮汉子,有几个山东人武术功夫不凡,其他虽只有些花拳绣脚,但在老百姓看来也威风凛凛。
  于是,老百姓新创作的一个歇后语迅速流传开来:妓女罢工——公开抗日了!
  
七、借枪借装
            
  拉起的队伍已几百人了,吃的、穿的、住的,多一个人就在邓铁梅心上多一份睡不着觉的负担。
  要钱,借钱,哪怕抢钱,都得找有钱人。小汤沟一带的有钱人都找过了,捐的借的都尽了力。再打主意,只有往远处大点的地方琢磨了。
  邓铁梅头枕双手眼瞅着顾润堂家的屋棚,那屋棚在他睡不着觉的夜里早变成了凤城县地图。图上那些屯啊村啊都隐在黑暗里,只有被叫作镇的那些地方在他眼里闪着光亮。村、屯那些有钱户由各部各队的头儿们想去吧,邓司令的眼光在一片漆黑中盯住了龙王庙镇。除了安东、凤城、大孤山等有名的大镇,再就数这龙王庙镇比较大了,离小汤沟也比较近。
  龙王庙镇最大的买卖是“中和祥杂货铺”,有12间房子作铺面,粮、油、盐、鱼、肉、蛋、纸张、布匹都卖,还在海边养有一条渔船,共养了50多个伙计,流动资金有三万多元。中和祥的主人叫潘成堑,原来在奉天东北军当兵,张大帅被日本人炸死后政局过于动荡,他父亲就把他拉回家子承父业,当了中和祥掌柜。当兵出身的潘掌柜比一般买卖人见识多些,也豪爽些。
  这天潘掌柜的铺面忽然来了一个姓韩的亲戚,非要单独和他谈谈。他想不起曾有这么一家亲戚,估计是什么人有事找他,就领到后屋相见。
  来人从口袋掏出个空酒瓶子,拔下用牛皮纸卷成的瓶塞,打开成一张纸递给潘成堑。是一封信:成堑先生大鉴,兹有要事相商,见字有劳大驾速来详情面陈。邓铁梅
  潘成堑当兵走时邓铁梅还没到凤城,所以那时还没听说邓铁梅。邓铁梅回凤城起义当自卫军司令后,当过东北军的潘掌柜非常敬佩这个当过凤城公安局长的邓司令的。能收到邓司令的信他是没想到的,心情是又惊又喜还有点犹豫。不认不识一个自己扯旗造反的民军司令找我,最大可能是两件事,一是缺人可能招募他这个当过兵又有钱的掌柜去入伙,二是叫他出钱,再有,也可能叫他提供情报什么的,因龙王庙也有日本驻军。按说,这三种可能他都该做,但该做的事不是太多了吗?东北军不该抗日吗,他们却往关里退,国土让日本人占了,政府不该抗日吗?政府也不抗!老百姓谁主动起来抗,当然是好样的,但不抗也就和政府一个样呗,谁能说什么?爹把自己从东北军拉回来当掌柜,去了爹好大一块心病,如果搅到邓铁梅他们里头,爹又过不安稳日子啦。但能不去吗?邓铁梅这纸信条使他想到胡子的票单,以前他爹也让胡子绑过票。收到票了,不去还有好吗?没好!所以那年拿钱赎了票,爹才把他送去当兵,目的是想让他起个镇宅的作用。邓铁梅的信虽不是票单,不去肯定也没好处的。要是传出去说他连抗日司令邓铁梅都不理睬,难说他手下哪支队伍的弟兄不来找他算账,那反倒挂了不抗日的臭名。英明没有还说得过去,得了臭名可不得了。要去,一定得去,但不能公开去。秘密干这种事,买卖安全些,爹也心静。
  潘掌柜把自己打扮成个农民,骑着毛驴去见邓铁梅。
  邓铁梅的自卫军司令部已搬到一个很小的镇子上,其实就是汤沟河沿岸比较大一个村子,一家大地主有四个炮楼的四合大院腾出来当了司令部。门前高挂一面很大的红色军旗,站岗的士兵穿着像样的灰军装,凡背枪的都穿一色灰布军装,这让潘成堑感到邓铁梅拉起的队伍挺像样,他眼中的像样,所参照就是他当东北军时那个看仓库的连队。
  正好邓铁梅一见面向他介绍的第一个人,就是负责军事训练部的云海清,两个东北军官兵的旧日身份,一下拉近了他和邓铁梅的关系。三人叙过各自经历,方提起信中所说相商的要事。没等邓铁梅提及,潘成堑主动说道:“你们抗日是要流血流汗的,想必邓司令来和我相商钱的事?”
  邓铁梅:“成堑兄行武转而经商,张口就是钱,真个好敬业!”
  潘成堑:“让邓司令见笑,一当商人就张口是钱,没出息了。”
  邓铁梅:“当兵说枪,经商谈钱,天经地义。我跟你说枪,你跟我谈钱,都是有出息的话!直说吧,需要你帮我搞枪!”
  潘成堑笑了:“这不还是钱嘛,枪得花钱买,而且比钱还难,要是被日本人和汉奸知道了,经济犯加政治犯俩罪!”
  邓铁梅:“现在我明白东北军为啥不抵抗了,什么蒋总司令不让,各个胆小哇!”
  潘成堑:“哪里,哪里,云海清云教官就大胆抗日嘛!潘某胆小但也不能当汉奸啊!请邓司令给下个任务数,多少条?”
  邓铁梅:“望能尽力而为,多多益善,少了少谢,多了多谢!”
  潘成堑:“我定当尽力而为,不过,我们中和祥还有申、王、刘、杨四家股东,动钱的事必须和他们商量!”
  邓铁梅:“那自然,我们自卫军招兵打仗的事,哪件都得几个头头商量了才能行动,同理!同理!”
  邓铁梅要留饭款待,潘成堑说无功不能先受禄,等送枪时再喝酒不迟,邓铁梅又认真说从这件事开始就委任潘成堑当“乡捐局长”了,后来潘真就暗中担当了这个职务,直到自卫军解散为止。当然这个秘密职务也给中和祥带来更多的客户和好处。
  那时匪患多,私枪也就多。私枪来源,主要是富裕大户看家护院用的,和流窜各地散伙土匪藏的,还有个别军警偷的。藏私枪的一是自己想用,二是等待高价卖钱。潘成堑和其他四位东家费了许多口舌,说明此事利害关系,当然主要说有利关系,最后都说通了。五个东家各显其能,总算买到21支枪,平均每人两支,潘成堑三支,其中手枪九只,大枪12支,还有每人25发共200发子弹。
  过阳历年那天,潘成堑和一个伙计都化装成农民,赶了一辆毛驴车往邓铁梅那里送年货。驴车上一麻袋大米一麻袋小豆,还有两大卷炕席,长、短枪和子弹都在里面藏着。
  收到这批枪弹,喝酒款待时邓铁梅给潘成堑写了个一纸两用的条子,上写:兹欠东北民众抗日救国自卫军乡捐局长潘成堑先生长、短枪21支,子弹200发,折合现大洋两千元,抗战胜利品有余时还,无余,待抗战胜利由日本鬼子加倍偿还。特签此委欠状 司令 邓铁梅 1931年阳历年。
  这纸委欠状,让两人喝干了四瓶60度的凤城老窖酒。
  邓铁梅又用此法给几家铁匠炉和鞭炮铺掌柜分头送信相请,求他们帮忙制作了一批土手榴弹。
  
  凤城西南几十里有个叫卡巴岭的大村子,县里在那儿新成立了个一百多人的警察局。一天夜里邓铁梅带三个排自卫军往卡巴岭进发,后半夜进村把警察局三面包围。邓铁梅带一排人摸进警察局院里,在厕所后面埋伏起来。有个警察起夜解手,尿了一半就被抓住,从他嘴里知道枪都放在各小队宿舍,便分头进到各个宿舍,同时点亮灯,端着枪向他们喊话说是邓铁梅亲自带队来借枪的,借枪是打鬼子用,只要不反抗绝不伤他们毫毛,反抗当场打死。结果没一个反抗的,一百多条枪全被借走,连一门迫击炮也被抬走,还有那些新发的警察服、皮鞋一并划拉了去。
  以后邓铁梅又连枪带人收编了几股胡子。最大一股五百多人,头子叫邵海礁,还有一股头子叫战东洋等。
  就这样,抗日救国自卫军两个多月间已发展到一千五百多人。
  一千五百多人啦!大冬天,狗撒泡尿马上冻成硬黄铜的寒冷怎么抵御?先穿自家带的棉袄棉裤能抵御,但时间长了谁拿你当军队啊?开春以后必须把所有单装换成一色灰军服才行。
  于是日本人下令,各大小商号一律禁卖灰布。
  地下民捐局长潘成堑受邓铁梅委托,用他家养的那条海船到大连、青岛买白布,买回白布再染灰布。
  六道口镇有个商铺双义和,徐姓掌柜的当汉奸混上安东商会副会长,正当得有滋有味儿,一天忽然有个人上门找他买白布。副会长架子不小,想你买几尺白布还劳我副会长大驾,带答不理的,来人问了三遍,他也没正眼看看问:“买多少尺?”
  来人答:“二百匹!”
  徐掌柜这才抬头打量几眼来人:“数太大,得后天备齐,一手钱一手货!”
  来人说:“一言为定,不过得有言在先,后天货不齐就改买别家的了!”
  徐掌柜:“一言为定,后天货齐了少一个子儿也不卖!”
  来人说:“空口无凭,得留个字据,免得白跑腿!”
  徐掌柜:“半斤对八两,咱们都免得白忙活!”
  两人互相留了条子。来人留给徐掌柜的署名运海庆。徐掌柜看后自言自语了一句,还有姓运的,少见。
  三天后天黑下来时,这个少见的运姓人氏带两挂马车来提白布,徐掌柜刚说完货全备齐了,在后屋放着,柜台前的电灯突然灭了,街上的电灯都灭了。徐掌柜说别扭,这个时候停电。
  黑暗中那个运姓人氏已将枪口顶住徐掌柜胸口,低声说:“我们是邓铁梅司令派来买布的!布先拉走,条子就算借条了,日后看你表现慢慢还。积极当汉奸的话,就不还了!”说这话的其实是云海清,他让徐掌柜点上蜡烛。徐掌柜这才看清,五六个人的手枪都对着他呢。他手中的蜡烛抖得火苗跳舞,连连说好。
  云海清把二百匹白布拉走后不多时,徐掌柜向警察局报了案。待一队警察追到龙王庙附近时,邓铁梅已派了接应部队,索性把十多个警察的枪一并收借了去。

八、挑难剃的脑袋下刀

  邓铁梅面对墙上的自卫军建制图,情不自禁哼起了歌。哼了三遍兴犹未尽,索性将桌上的紫砚台添了水。他手劲极好,不几下便研好一盘墨,伏在桌前将歌词写了出来:

    风在吼,马在啸,
    东北大地在燃烧。
    爷娘妻子走相送,
    好男好女灰衣着。
    英雄滴血不滴泪,
    热血男儿举枪刀。
    杀日寇,打汉奸,
    侵占国土必还交。


  他从没感到自己字写得这么好,潇洒,酣畅,充溢淋漓尽致的英雄气。9•18事变已三个月啦,伪满洲国打出旗号两个月啦,还不正正经经反击一仗,太说不过去了。我们自卫军一定要主动向日本鬼子挑一战,让日本人看看,政府不敢打,老百姓敢打!
  欣赏完自己的书法,他又面墙而立,一遍一遍看名画似的看自己所统领的部队建制图:
  总人数,三千。
  总司令,邓铁梅。
  参谋长:王兆麟。
  军需长:马瑞禾。
  军械长:汪晓东。
  军法长:王雅轩。
  军医长:关立芝。
  一团长:于琛海。
  二团长:孙耀庭。
  三团长:云海清。
  大刀队长:佟玉清。
  侦察队长:栾玉璞。
  他娘的,我要让无能政府看看,你们左革右贬的警察局长,自我提拔为总司令啦!
  我要让黄显声将军看看,我没辜负他赠的手枪和一千大洋!
  我要让张学良少帅看看,他唯唯诺诺不敢违背蒋介石抗日,我敢!
  我要让日本驻安东狗领事和日本关东军驻凤城铁路独立守备队鸡冠山小队长看看,是你们俩成全我当了抗杀你们的三千军总司令的!
  
  他这样想时,胸中已有了首战必胜的成竹,只待热血沸腾的脑子冷静下来,再与建制表上这些人仔细分析一下,便可实施了。
  邓铁梅遇事决心未定时,好独自投币卜卦。这习惯是儿时听小老叔说《三国演义》,从诸葛亮那儿学来的。现在他正想投币决一决,安东、凤凰城、龙王庙,此三镇哪个先打为好。
  三个镇上的守敌人数相差无几,但实力凤城最强,主要是日本正规军人数最多,地理位置也最为重要,属于南满铁路处于辽东三角地带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枢纽。如果首战把凤城攻下,影响不仅在辽宁,整个东北,甚至全国都会震动。但邓铁梅看着自己总带在身边的紫砚上盘口而卧的那条龙,犹豫起来。他生肖属龙,而凤城叫凤凰城,龙凤相依才可呈祥,我个属龙的司令却起兵首战凤城,岂不犯忌?他把三枚银元用双手扣了,认真摇了一阵,往地上一扔,看看显字面的两个,显人面的一个,再摇一次扔了,是显字面的一个,显人面的两个。他把显字面解释为走字儿,是好面。这两次是一好一坏,他摇过第三次又扔,这次竟是显字面的一个,显人面的一个,另一枚银元竟转了两圈没有倒地,直直立在桌腿那儿了。这就等于没有个结果。他叫来云海清说了摇卦情况,让谈谈看法。当过讲武堂少校参谋的云海清不信卦,但他得说出让总司令相信的理由来,才好促其下决心。
  云海清蹲下看了看立在桌腿那枚银元,站起来说:“字面朝外,币身是稍稍往里偏了一点的,要没桌腿依靠,肯定倒地,一倒地,肯定显字面。”
  邓铁梅看看桌腿:“银元能靠桌腿不倒,也有天意啊!”
  云海清:“但天意不是推它外倒,而是提醒卦主再认真考虑考虑。不知司令在考虑什么?”
  邓铁梅如实说了心里话,云海清说那就再认真摇两遍。邓铁梅就又摇了两遍。这两遍倒是没出现靠桌腿不倒现象,但一次是两字一人,一次是一字两人,还是无结果的平卦。云海清便说:“这样的奇卦,我认为天意就是让你自己拿主意。我觉得总司令的主意并不难拿。你看,你的仇人都在凤城,日军守备队长、你亲手抓起来日军亲手放出来的汉奸维持会长、带整整一个团投降日军的败类姜团长,不先打倒他们的威风,你这条龙司令和凤凰呈什么祥啊?古话说不打不成交,用来解释司令的卦就是,你只有和凤城这帮头号敌人打,才能龙凤呈祥!”见邓铁梅没有说话,又用激将法说:“不过,总司令要是觉得咱们三千民军不是凤城二百多日军五百多伪军对手,那就先放放这块大石头,选个小警察局打一下练练兵!”
  邓铁梅马上被激动了,他不爱听云海清这个东北军连长提什么小警察局长的话。他说:“日军公然侵占中国领土仨月了,我们还拿中国警察练兵,这不可能是天意!头一仗就是掉了脑袋,也得拿日寇开刀。第一仗,就打个龙凤呈祥!”
  十一个头领参加的军事会议在司令部召开。邓铁梅没在正规部队当过高级指挥员,但省警察部队的阵势他见过。他不善摆官架子,为把自卫军带出个样子来,他又必须讲究一些。他独自在一张大长条桌端首坐好,其他十人一侧五个,按次序分坐两侧,连云海清都觉着有点正规部队的意思了,那几个没穿过真军装甚至连警服都没穿过的头儿,更觉比以前有了身价,所以坐相、言谈都格外严肃认真。
  为显示庄严,邓铁梅特意站起来,开门见山道:“经与王参谋长和云团长商量,我已下决心首战凤城,这事不再商量了。现在需要仔细商量一下作战方案。”他严肃说过开场的话,坐下说,“经侦察大队长栾玉璞亲自带人几次侦察,已摸清凤城日伪军守布情况。日军驻连山关独立守备队第四大队长,板津中佐派驻在县城衙门胡同的第三中队河西小队五十余人,由三团长云海清负责歼灭。该小队营房就是原凤城守备团姜全我的团部,驻地情况比较清楚;火车站东侧驻守的二百多日本居留民,其中有五十多名全副武装的自卫队员,战斗力也很强,由二团长孙耀庭负责歼灭;火车站西侧驻守的日本警察署大约五十多人,由一团长于琛海负责歼灭;驻守东火车站的日本宪兵分遣队五十多人,由参谋长王兆麟负责歼灭;军械长汪晓东负责伏击连山关日军增援部队;何大马棒的伪军守备团,人不少,但大多怕死,又是中国人,由大刀队长佟玉清负责解决,力争威胁劝降。我随直取日军守备队的三团行动,各路要听从指挥,严格按计划速战速决,完成任务后立即向城里集合,捣毁监狱和县政府,带走政治犯和愿意跟从的公务人员。突袭前一天,侦察大队长负责安排,分头派出足够的侦察员,潜伏到日军驻地附近居民家里,作内应。”他格外嘱咐,内应人员一定要严格挑选周密派遣。他又把突袭前各路部队所要到达的集结地点由王兆麟参谋长作了部署,还让军需长和军医长把吃饭和如何防冻伤及抢救伤员等事也一一作了安排。
  听了邓铁梅信心十足思考细密的方案,大家不仅满意,而且大受鼓舞,感到邓铁梅不仅自己枪法神,武艺精,指挥才能确实也在大家之上,对他当总司令更加心服口服。邓铁梅为让大家真正把他当主心骨,也不客套,自信地动员大家仔细想想,看有什么疏漏之处。
  侦察大队长栾玉璞提出,派潜的内应人员,也得找个得力的接应人,以免意外情况措手不及。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但一时想不出具体人来。三团长云海清忽然想到,原公安局户政科那个脱职在家开杂货铺的郝吉善,还有从锦州凤城头一天指点他和邓铁梅找到郝吉善那个开小药铺的老头。大家都认为这两人合适,邓铁梅说就郝吉善一人吧,那老头不很托底儿。
  关于防冻伤问题,邓铁梅写条子叫军医长关立芝找潘成堑解决三百盒冻疮膏,可够两人分用一盒。还嘱咐军需长马瑞禾,除了给每人带一包烀熟肉,一定再每人带一小瓶烧酒,这样防饿防冻都有了。还明确规定,夜袭那天全部穿靰鞡鞋,不冻脚又不出动静。他说穿靰鞡时,特意抬脚踢了踢自己正穿的警察皮鞋,特别提出所有人一律穿靰鞡,这是说给在场的头头,谁也不准特殊。他说穿靰鞡又轻便又暖和,踩雪时不出一点声音。
  布置停当,第二天邓铁梅又和参谋长王兆麟一同听了各方面负责人单独汇报。大刀队汇报时,邓铁梅忽然想到,还应抽出十名大刀队员来跟随他,一旦遇到不便开枪而又必须杀人情况时用。一切完毕,邓铁梅又独自摇了一卦,恰好三枚光洋倒地后皆呈字面,方觉万无一失,呼呼睡了一天好觉。
  
  这年冬天大小丧事都多,白布一般的雪也一场接一场陪孝。邓铁梅呼呼睡大觉这一天,大雪像提前赶来办特大丧事似的,呜呜滔滔下得天地一片缟素。出门的人眼不用流泪,十几米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茫茫大雪卖力地掩护着各路攻城队伍神鬼不觉地奔向指定地点。往日黄昏时分,这天就已雪色乌黑了。两路人马分别到达距凤城三十多里的卡巴岭和大梨树山沟等待。傍九点时,准备再次出发的队伍,人人从怀中掏出焐得热乎着的烀熟肉和小瓶烧酒,吃喝着还有人开玩笑说,今年真不错,阳历年没过就开始有酒有肉了,旧历年不得十大盘十大碗啊!邓铁梅说,如果第一仗打出威风,往后不过年也有酒有肉。弟兄们好好打!
  有人更高兴了,说邓司令说话算数,打死鬼子的,媳妇也有了!
  有人应和说,要是打死四个鬼子,得给娶俩媳妇!
  有人打趣说,毛没打着的,得出钱帮打四个鬼子的娶那俩媳妇儿!
  一个戴眼睛的说,孔子曰,书中自有颜如玉。你杀鬼子得媳妇,那不是枪中自有颜如玉了嘛!
  一个瞧不起眼镜的说,你不是读了书得不着颜如玉,才来拿枪找颜如玉的嘛!
  邓铁梅说好了好了,喝了酒过过嘴瘾没啥,谁要弄出抢男霸女的事来,打几个鬼子也不饶他!
  戴眼镜的就又喝口酒笑。
  熟肉香心饱胃,烧酒壮胆暖心,雪里的人个个火烧火燎的,浑身到处长胆长劲儿,整个人却轻飘飘的想跑,想飞。
  夜十点,两路队伍飞快急行军出发。第一路由邓铁梅亲自率领,直插凤城街心,然后再分两股,一股包围日本参事官府邸,并攻打日军守备队营房,另一股包抄伪警察大队营房。第二路由独立带过兵的二团长孙耀庭指挥,经白家岭和二台子进入城西,然后直取火车站。
  深夜十二点整,第二路在西火车站打响第一枪,日本宪兵游动哨应声而倒。枪响时,邓铁梅亲率的第一路也已在提前潜入的侦察兵带领下摸到日军西河小队驻地。这里的第一枪是邓铁梅开的,他趴在看得见门卫岗亭的雪地里,等待日军哨兵听到远处枪响出亭查看。果然枪声刚一传来,哨兵就推门而出,邓铁梅枪里长了眼的子弹立刻飞上前去,哨兵应声倒进雪里,几颗手榴弹也急不可耐飞进院中炸响了,跟随的十名大刀队员如雷贯耳的喊杀声随后扑进营房。
  邓铁梅冲到被他击倒的哨兵跟前,特意往他头上踢了两脚雪,然后又补了两枪。他渴望亲眼看见自己亲手打死的第一个日本鬼子的血,怎样鲜红地淌在使他葬身的白雪里。雪那么厚,身子又被皮大衣裹着,血即便流尽也是看不见的。但邓铁梅心里看得清清楚楚,他内心的一阵欢呼化作一声高喊脱口而出:“狠狠打!”
  喝过酒已冲动多时的自卫军战士,谁不憋足了劲儿地想显显身手啊。可是平日训练有素,9.18事变后又每日警惕万分的鬼子们,立即做出了反应。原本是中国守备军团部的这座高墙大院,半夜都是睁着眼睛的。比高墙还高出一头的两座炮楼的哨兵,已迅速开枪封锁住高高的大铁门。此时自卫军再怎么冲动也无法冲进院子。
  邓铁梅让一个高大健壮的侦察员蹲下,将他驮上再慢慢站起来,这样他就能瞄准炮楼上的哨兵了。
  他又击倒两个炮楼上的哨兵!
  他还想如此射击另一座炮楼的哨兵,身下骑着脖梗的侦察兵却受伤摔倒了。他只好指挥大家往炮楼和院子里投手榴弹。
  自卫军的手榴弹,不少是铁匠炉和炮仗铺制造的土铁瓜,威力不行,只能炸伤脚跟前的人,对建筑物无可奈何。
  又打了一会儿,邓铁梅见一时无法速战速决,便安排暂时无法用武的大刀队员和另一个无用武之地的分队,先去捣毁县衙和监狱。日军守备队这里,他一方面严密封锁不让有所行动,一面派人爬到几处高大的房屋上,向院内射击。
  被封锁在院内各屋的日军,几次试图往外冲,都被打了回去,有四五条尸体已躺在雪地。有会儿趁射击稍缓之机,二十多鬼子已冲到大门口,被门外的火力又打回院内,再一顿手榴弹又被打回屋里。
  邓铁梅计算着已打死共十多名鬼子了,原计划时间已到,便布置足够兵力留下继续围歼并陆续撤退,其余随他转向监狱及伪警察大队。
  县衙只两个警察站岗,不费吹灰之力便捣个稀烂。警察大队听见只杀日本鬼子,不杀中国同胞的喊话,又见杀气腾腾的大刀队刀光闪闪杀声震天,加上其中一些邓铁梅旧部听了邓铁梅亲口喊话,便顺利交了枪,少部分跟了邓铁梅,大多溃散逃跑。
  邓铁梅又赶到监狱。监狱看守的军、警有的被打死,有的已逃跑,监狱一些牢房门也被砸开。邓铁梅亲自带人打开关押9.18事变后政治犯的牢房,把他们放出后,高声慰问说:“各位抗日朋友受罪啦,我是抗日救国自卫军的邓铁梅,我们是来解救你们的,如果方便赶快逃走,不方便的跟我们一起走,以后再作打算!”
  邓铁梅带领政治犯跑出监狱时,见火车站方向已亮起一片火光,这是事先约定的撤退信号,紧接着听见有铁道装甲车隆隆声,可能是日军增援部队赶来了。邓铁梅命令点起数支火把回了信号,然后指挥各队伍撤退。
  退出城外前,邓铁梅又叫几名侦察员到南街娘娘庙旁边的平井药房,把日本老板平井真一郎枪毙。平井真一郎名义经营中西药品,实际是日本的重要特务,不仅大量收集各种情报,还私下贩卖鸦片和吗啡。9.18事变后,平井向日本宪兵告密,逮捕数十个爱国人士,是凤城民愤最大的日本人。可是平井这个坏透顶了的家伙没在药房过夜,他的药房连同那些毒品便替他葬于大火。
  四点钟,天还不亮,各处自卫军举火为号,撤出战斗。当沿凤城北面铁路驶来的日军铁甲车隆隆到来时,各路自卫军已沿来路从容撤走了。
  负责伏击那团人马也顺利完成任务。日军驻鸡冠山守备队和驻连山关守备队早早就接到求援电话,但派出的援军乘铁甲车在凤城北面的四台子遭到伏击。自卫军在铁轨上堆了小山样的枕木,日军一下车清理便挨枪子,被打死好几人也没把枕木清完。等日军加强火力增加清障人员,快要打通道路时,四点钟已到了。火车站南面的阻击分队,在张家堡子站切断了电话线,使南面的日军与凤城断绝了联系。
  天亮得能在百米远近看清人时,满载而归的自卫军已返回到卡巴岭一带。雪还在下,也像激战过后的战士们,有些累了,下得小了,慢了。
  大获全胜的自卫军共雇用了十多挂大马车,装了缴获的三百多支步枪,三挺机关枪,两门迫击炮,和一时数不清的子弹。打死和不死也受重伤的日伪军五十多人,其中日、伪大约各半。这些数字让战士们仍如喝了酒样高兴。来时在途中休息吃饭,几个人开玩笑说谁打死四个鬼子给娶俩媳妇的话又被想起来了,有人便又开玩笑说,咱邓司令得再娶俩媳妇啦!邓铁梅心情极好,也开玩笑回敬他们说,等所有自卫军都娶上媳妇时,我再娶俩不迟!
  一过三义庙,各路队伍就该会合,然后回各自驻地了。邓铁梅特别把从监狱解救出的三十多名政治犯集合到庙里讲了几句话:“诸位因爱国抗日被监禁,我代表抗日救国民众自卫军,向你们致敬!大家此身不死,万望今后继续爱国抗日,对我们给以大力支持。如果有一时无处可归的,我们愿意收留栖身。马上要走的,每人赠给五块大洋。谢谢各位抗日仁人志士!”他向政治犯们敬礼,庙里一时感激哭泣之声响起。
  回到驻地,邓铁梅又叫军需长通知各团队,把借用的车辆和其他物品按天记费,连同原物通通分头送还并致谢。
  在做这一善后工作时,有人检举,自卫军发起者之一,某团一个副官撤退时指挥部下抢劫了两家商铺,劫后还有一个士兵奸污了人家的女人。邓铁梅闻之大怒,下令枪毙,有人念及最初发起有功,请求降职处罚以观后效。邓铁梅仍怒不可扼说,抗日首战,就有人敢抢财劫色,往后还怎么约束部队号召民众?遂立即枪决。
  这一仗,老百姓无不叫好,而日军上下恨透了邓铁梅和自卫军,同时,神枪司令邓铁梅和他率领的抗日救国自卫军一时名扬东北。不日,《盛京时报》载文惊呼,“安奉线匪警频仍,凤凰城被袭焚,通讯断绝,形势严重——”日本的《协和》杂志刊登的《安奉线上遭难记》一文有言,“安奉线上的遭遇令人胆颤心寒!”
  
九、同乡三结义

  腊月末正月初这段日子,尖山窑村在年节气氛之外又增加一层任何时候没有过的喜气,这股浓烈喜气源自邓铁梅。
  凤凰城首战大捷后,邓铁梅在日伪军和老百姓中名声大振,连他遇事拿不定主意好摇摇卦找个促成决心的砝码也被传成能掐会算。自卫军所以首战选择凤凰城,也是因为邓铁梅属龙,他算出属龙的司令首攻凤城定能龙凤呈祥,是天意。这样的传闻让邓铁梅高兴,他认为不管怎么传,对抗日有利就行,士兵和百姓可以更有信心跟他走,日伪军也会更惧怕他。
  他根据兵力急剧扩充和政治形势需要考虑,想把司令部迁移尖山窑。一是尖山窑在凤城县和岫岩县交界的山区,距凤城和岫岩县城都有一百多里,山高林密,地势显要,四五百户人家的一个村镇,大小商业店铺三十多个,可购用的房产也不少,最有利于自卫军生存发展。邓铁梅萌生此念,决心没定时,又用三枚硬币摇卜了三次,皆字面居多。司令部迁到尖山窑后,老百姓们又传,往后又要接连打胜仗了,邓司令掐算的,尖山窑既属凤城,又挨岫岩,岫岩产玉,供呈祥的龙凤使用,大吉大利,这是天意!
  实力加迷信色彩,邓铁梅的东北民众抗日救国自卫军建制,在春天里又有了很大扩充。在尖山窑司令部他的办公室墙上挂那张建制表标明,司令部下设已八个处了:参谋处、秘书处、副官处、军需处、军法处、军械处、军医处、军饷处。下辖的团已经九个。凤城、岫岩、庄河、本溪四县相继前来投靠的公安警察和小股绿林武装统算在内,总共已近万人。
  一万人!闭眼一想,浩浩荡荡啊!邓铁梅坐在办公室望了一会窗外的山峦,真的闭眼想象起来。人是不少了,但素质还不行,首战抢财劫色的不说,还有好几股土匪绺子也在其中,抗日心切有,抢掠劣迹也有。和训练有素的日本正规部队作战,这样的装备和素质都不过硬啊!
  他利用凤城大捷的声威,又于春节过后用和平攻势缴获庄河和大孤山两地伪军快射火轮枪四百余支,普通步枪五百余支,及迫击炮两门,并将两地占领。可是,这么大的胜利,日军只派一架飞机扔几枚炸弹,自卫军就只好撤出了。不撤,日军就要把这两个重镇炸毁,老百姓遭殃。
  他闭眼琢磨的是要有能让日军汽车和飞机害怕的武器。这样琢磨时他心里又在骂不让抵抗的东北军上层人物。日他妈的,四十五架东北军飞机,连收条都没打,一个早晨就叫日军拿去了。铁路上的日军装甲车还好对付,破坏铁路,铁路两侧伏击,都试过了,很见效。那些土路上乱跑的汽车挺讨厌,什么法儿收拾它们最得力?借司令部迁移之机,一边整肃部队,一边扩建几支真正能让日军打怵的部队,是当务之急,那些大刀队之类,声势气氛很足,先进装备的鬼子并不十分害怕。

  邓铁梅很快借在三义庙智取了伪军骑兵连七十多匹战马和七十多条快枪之机,马上组建了一个更具战斗力的骑兵团。这天他正在新组建的骑兵团检查工作,司令部有人骑马来报,说有个从北京来的眼镜先生,已在司令部等待多时,指名要见邓司令。
  邓铁梅细问了些情况,听说来人已去过其他几个地方,便骑了新任团长、义子李庆胜新送的一匹好马,说见完客人再赶回来继续议事。他回到司令部,直奔等在自己办公室的北京眼镜先生。原来北京来人是个年轻书生,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正坐邓铁梅办公桌前爱不释手摆弄紫云松花砚台和毛笔。桌面废纸上似不经意写有一个“处”字,和一个“义”字。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见有人不告而进,断定是邓司令回来了,连忙起身行过礼说:“我和邓司令是本溪同乡,下马塘苗家堡子人,特从北京慕名而来!”
  邓铁梅不禁发问:“本溪老乡怎么从北京来呢?”
  眼镜青年所答非所问:“司令员这方砚台是宝啊,一看就是咱本溪磨石峪一带的紫云松花砚,这是清朝宫廷御用松花石所雕,宝砚!”
  邓铁梅说:“是祖传的。”
  眼镜青年:“我用邓司令的笔砚试写了两个字,真是好砚好笔,特别好使!”
  邓铁梅看了看桌上似不经意写下的两个字:“为啥单写‘处’和‘义’俩字啊?”
  眼镜青年:“读书人的毛病,见笔就想试试,随手试笔写了这俩字。”
  邓铁梅:“有功夫!有功夫!一看就是手笔不凡的笔杆子,就手写几个大字给我新办公室补补壁吧?!”
  眼镜青年:“拿不出手,拿不出手!”
  邓铁梅:“这是不给润笔费不写呀,一会我招待酒饭伺候行吧?”
  眼镜青年:“写什么?”
  邓铁梅:“你照量着心情来吧,言简意赅大字最好!”说着在办公桌下的抽屉拽出一张告示纸。
  眼镜青年自己把砚台的旧墨又研了几下,要过一枝粗笔,悬腕一挥而就,跃然纸上的是“还我河山”。这是抗金英雄岳飞最喜欢的四个字。
  邓铁梅得寸进尺说:“这四个字我最为喜欢,但是岳飞的,再写一幅你自己的更好!”
  眼镜青年盛情难却,谦逊了几句后写下这样一段话:“我们如其贪生致死,不如死里求生,如其蒙羞而生,不如抗日至死。”
  邓铁梅看过连声击掌叫好:“知我者北京来老乡也!走,到寒舍酒饭伺候!”忽然想到这老乡还没回答他为啥从北京来。“老弟在北京念书?”
  眼镜青年:“原在东北大学念书,事变后流亡北京,书也念不消停了,也在闹抗日!”说着掏出一封介绍信,递给邓铁梅。
  邓铁梅一看,是著名抗日人士阎宝航领导的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开具的,介绍本溪籍流亡北平的东北学生军大队长苗可秀作为抗日救国会代表,专程赴辽东与邓铁梅联系,了解抗日救国自卫军情况。
  邓铁梅见本溪老乡还有这样人物,不仅喜出望外,立即叫司令部安排酒饭,一会送到他家里,他要设家宴郑重招待。
  司令部迁到尖山窑后,邓铁梅把妻子马氏也接到部队,意在稳定军心民心,让全体将士和老百姓相信,他是拿全家性命作抵押抗日的。这马氏比邓铁梅岁数大,人贤惠,不言不语一心操持家务事,尤其孝敬老人。邓铁梅之所以娶这样一方大妻,是为铁匠家庭出身不善针线家务活儿的寡妇母亲着想。
  到了邓铁梅家,苗可秀见到老乡嫂夫人心中暗想,这哪像司令夫人啊,比我母亲面相还老。听苗可秀是本溪下马塘苗家堡子人,马氏倍感他乡遇亲人般的亲切,但一句虚套寒暄的话也不会说,只惊叹了半句:“戴眼镜的是从京里来?”然后就把旱烟笸箩推过去。
  邓铁梅说:“人家是新式秀才,不会抽烟!”
  苗可秀:“原来也曾鼓捣几口洋烟,后来闹抵制日货,戒了!”
  马氏又问了半句“媳妇戴眼镜不?”
  苗可秀:“让大嫂见笑,妻子眼睛比我好,用不着眼镜!”
  邓铁梅:“人家四只眼睛是文武双全!”然后吩咐妻子:“烫酒去,一会我再叫个老乡来陪客!”
  邓铁梅把最近新任的自卫军总参议也请到家里作陪。新任总参议叫黄拱宸,是在本溪老家拉起三千多人的抗日队伍后,经邓铁梅叔父邓吉道介绍,来投奔邓铁梅的。黄拱宸身材魁壮性情豪爽,一身武气,苗可秀中等干练身材,眼镜衬出一脸沉稳自信的文气。这俩老乡酒桌旁在邓铁梅左右一坐,让邓铁梅立时感到比以往高了许多,是水涨船高的高,是大帅有了高强的左膀右臂的高,是刘备身边有了张飞和诸葛亮这样高人的高。他总是不感兴趣关羽,虽觉张飞过于鲁莽,但喜爱他的忠心耿耿性情。与黄、苗这样两位老乡同饮,邓铁梅心下生出一个十分快乐的念头,若能把苗可秀这样高瞻远瞩的老乡秀才请来做诸葛亮,岂不天助我也。
  邓铁梅便问苗可秀家住本溪哪里,父母妻儿等兄长般体己的话题,得知苗家离邓家也就几十里远,妻子是自由恋爱的同乡人等。还得知苗可秀现在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国文系借读,东北流亡学生赴北京请愿,他是请愿团负责人之一,还当过东北流亡学生军大队长,这更使邓铁梅的爱才之心被凤城老白干酒烧得热烈起来,便同他进一步探讨建军问题。
  因三位外貌气质虽很不相同,还我河山大志却极其相投,苗可秀便毫不见外地指着墙上的司令部建制图说:“邓司令把司令部下设八个处很正规,但我觉还应加设一个处!”
  邓铁梅:“苗老弟尽管直说,加什么处?”
  苗可秀:“政训处。我在你办公室写的处字,想的就是政训处。”
  邓铁梅心里波动了一下。不久前有个叫邹大鹏的安东市教师在他部队呆过一阵儿,也曾有过类似的建议,那教师说的是叫政工部。因邹大鹏离开了,这个部并没建立。其实邓铁梅不知道,邹大鹏是中共党员。
  邓铁梅:“什么叫政训处?”
  苗可秀:“我是从那个义字想到政训处的政字的。我听有人说,你刚提拔的骑兵团长是你义子?”
  邓铁梅:“我也是举贤不避亲了,救过我的命,认了个义子,这小子智勇过人,尤其智谋过人,很是个人才!”
  苗可秀:“建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军队,私人感情的义,是不可靠的。真正的大义,是爱国的政治觉悟!”他怕邓铁梅听下去不高兴,又敬一杯酒继续说:“其实我刚刚参加完赴南京请愿团回北京。蒋介石就不靠爱国大义行事,专靠个人感情恩怨决策。张学良少帅也是跟他感情用事,怕下令东北军抗日伤了他们的兄弟感情。他蒋介石就认为,我们东北学生赴南京抗议政府不抗日是感情用事。我亲耳听他说要靠‘国联’解决‘满洲国’问题,还亲耳听他训斥完东北学生请愿团,又训斥天津学生请愿团说,你们又不是东北人,也从天津跑南京来胡闹什么?看看,他把咱们东北人要求抗日看成个人感情了,我们是爱国抗日,我们要中国统一,不要当亡国奴的满洲国!”
  邓铁梅:“我的天,可秀老弟亲耳听过蒋总司令讲话?了不得啊老乡贤弟!”
  苗可秀:“邓大哥听我说句实话,在抗日问题上,他蒋总司令绝不如你邓总司令!他管那么多军队,多少人敦促他抗日他不抗,你却是,他不让抗,自己现招兵买马抗!这叫天壤之别!这就叫政治觉悟!”他再次敬邓铁梅一杯酒。“邓大哥应把你的高度政治觉悟,通过设立政治培训处,灌输到所有官兵心里去,让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真心抗日,这样才能抗到底。其实你的总数一万人里,有些人参军动机并不很单纯,有的不发生9.18事变他也可能当土匪混饭吃。这种人,不加强政治训练,一遇困难就可能动摇坏事!”
  不待邓铁梅表示什么,黄拱宸端起酒杯:“请大哥先让我敬可秀老弟一杯。听老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不怪是北京读过书的人。我招那三千人就是这样,确有必要成立这么一个处,讲外面形势,隔三差五洗洗脑子什么的,就像一辆牛车,得常浇浇油才转得顺当!”
  这些也是邓铁梅心里的话,他给三个酒盅都满上,先干了说:“就这么办,增设一个政训处。我想请可秀老弟当处长,再兼个右总参议!”然后分别向二位解释,“拱宸兄总参议头衔前面加个左字,左总参议!这是老天助我,赐邓铁梅左膀右臂!我也不用摇卦,就这么定了,不知可秀贤弟肯不肯屈就?!”
  苗可秀十分感激,干了酒说:“容可秀再说个建议后回答邓大哥怎样?”
  邓铁梅:“尽管直说!”
  苗可秀:“趁自卫军人马剧增,外界拥护之声甚高之时,应筹划成立一个抗日独立县,建立自己的政治、经济区,发行自己的钱币。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日本关东军能在中国建立满洲国,我们救国自卫军在他满洲国建个抗日独立县,难道不理所当然吗?”
  这意思邓铁梅近日也朦朦胧胧想过,只是不强烈,也觉不到时候,没想到这苗可秀一来就想到了,不禁心下惊叹,真是心有灵犀,英雄所见略同,当即表态说:“苗兄此说正合我意,我也琢磨过,想以龙王庙为县城建个龙源县,但没头绪,不知咋搞,这回好了!”他不觉间已把苗老弟叫成苗兄了。“但苗兄还没答应我方才恳请呢?”
  苗可秀:“我最近就回北平,向救国会汇报自卫军情况,经阎宝航会长批准,我即可回来受命。不过,邓大哥最好派个代表跟我同去,一是和救国会建立联系,求得多方支持,二是开开眼界培养对外联络人才,与各方联合作战!”
  邓铁梅越加感到与苗可秀相见恨晚,毫不犹豫表示:“全依苗兄的!”并当即和张拱宸总参议议定,由参谋长王兆麟担任自卫军驻北平抗日救国会代表,随苗可秀去北平。
  邓铁梅不知苗可秀回来任职一说是否铁心,便试探道:“听说在北平读书的东北学生都在京津地面奔前途,可秀兄能回山沟受罪吗?”
  苗可秀:“请邓大哥放心,目前,抗日救亡就是我苗可秀的前途,此外绝无他图!”苗可秀为让邓铁梅放心,乘酒兴还讲了自己在奉天上学时不买日本牙膏纸笔,放假回家宁可徒步也不坐日本火车的事。
  邓铁梅大喜,再次将三个酒盅满上说:“我等本溪邓、黄、苗三兄弟,远在他乡,不图同年同月同日生,宁可抗日死,绝不当苟且偷生亡国奴。在上苍天可鉴,我等绝不失言!”
  酒后已经夜深,邓铁梅再请苗可秀到办公室,将岳飞的“还我河山”给黄拱宸也写上一张。
  待苗可秀写完,邓铁梅十分激动地说:“这回我忍痛割爱了,请苗兄收下我这块家传紫砚,我这手太粗,使枪还行,使它还得总参议苗兄的手!”
  苗可秀知道紫云砚台的贵重,又是传家宝,不敢接受,便推托说:“流亡在外,放砚台的地方都没有,等七月份一毕业,我马上回来。这三四个月,肯定有仗要打。麻烦的是,鬼子野心太大,战线过长,兵力不足,开始用中国人打中国的损招了,总把伪军推到前面送死。伪军也是我们同胞,对他们,政训处最有战斗力。我写了一首歌,待政训处成立时,托邓大哥转赠给他们,早早唱出去,顶刀枪使用!”
  他从随身小本子上撕下两页纸,交给邓铁梅,是《唤醒伪军歌》——
  
  想,
  大家想,
  伪军未必无心肠。
  眼光短小,
  勇气不足,
  才到这下场。
  几元薪饷,
  背祖卖国,
  丧天良。
  快快唤醒,
  快快联合,
  共争荣光!

  
  邓铁梅读了这歌词,心里一阵滚热。他就是警察出身,一些伪军就是他当年的警察弟兄,怎样分化伪军,孤立日军,的确是政治大事,让苗可秀几句歌词说得亮亮堂堂,邓某若得苗兄相助,如刘备得诸葛亮啊。
           
  苗可秀像一扇天窗,给邓铁梅心间透进许多外面的阳光。参谋长王兆麟随苗可秀去北平后,邓铁梅心上这扇天窗就关不上了,总被外面的阳光照耀着,思谋大事,苗可秀说的“政训处”“独立县”“唤醒伪军”就是他思谋最多的大事。随着思谋的事变大,他使用的地图也变大了。他常常站在放大了的地图前,手总在安东沿海一带划来划去。日本是拿朝鲜当跳板或直接从海上侵入到中国的,一成立满洲国,铁路更加被日军严格控制,自卫军出出入入,尤其购买军需物资十分困难,只能从安东的东港和大连等海口跑山东和天津了。日军主力都往山海关方向集结,辽南沿海一带多是伪军驻守。所以邓铁梅在思谋,如何把自卫军大本营迁移到哪个离入海口近便的城镇。
  邓铁梅手指在大地图上划来划去,逐渐思路清晰,最后在紧靠大洋河离入海口只有几十里水路的龙王庙镇停住了。以前自卫军的不少武器弹药、布匹、医药等重要给养,多是地下民捐局长潘成堑用他家养的一条海船,通过龙王庙转运的。龙王庙不仅在河边离入海口近,还靠近山区,那一带也没有日军驻扎,如果把司令部移到龙王庙,还便于成立抗日独立县区,那样,自卫军就如鱼得水了。邓铁梅的习惯想法,又使他把自己的生肖和龙王庙地名联想到一块:龙王庙镇,就该是属龙者的天下。
  有了目标,邓铁梅又用老习惯摇了几遍卦。卦面显示不顺,他又深入思谋不顺原因,认为,在于驻守龙王庙的伪军混成旅长的李寿山身上。邓铁梅本来是不拿伪军当回事儿的,可李寿山是个恶棍,百姓恨之入骨,又惧之若狼,甚至比日本鬼子还凶残。他是9.18事变后,日本侵略军收买兵痞流氓组建伪军时,被张宗援率先拉起的伪军队伍收买的。张宗援原是日本政治浪人,真名叫伊达顺之助,先前为了混进山东军阀张宗昌部队而套亲近改名张宗援的,正好派在当时李寿山任团长的部队任职。后李寿山部队溃散,自己流落回老家辽宁混事。张宗援也奔回东北,率先响应日军号召,拉起两千人队伍当伪军,日本人要求伪军必须由中国军人出面挑头,他才拉上老团长李寿山入伙,自己甘当副手。李寿山调安东地区头俩月,就屠杀无辜百姓二百多人。他杀人专用铡刀铡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竟然先让被铡者看着自己的腿怎样被铡断了,再铡其头。仅在离龙王庙不远的他老家大孤山,一次就铡了一百四十多人。李寿山与张宗援品性极其相似,只是国籍和民族不同而已。与别的伪军相比,俩人不仅不胆小怕事,而且特别胆大妄为,所以日军才把这俩恶棍派驻特别重要的龙王庙和大孤山一线,几乎等于派驻了日军。李寿山的确比日军还坏,他的老婆被日本人奸污,他不仅不恨,反而任其所为,还娶了个日本小老婆,其实是个日军控制他的女特务。邓铁梅反复捉摸苗可秀的《唤醒伪军歌》,虽然也学会唱了,还用毛笔抄挂在墙上,但还是对这两个坏蛋心里没招儿。他觉得,唱《唤醒伪军歌》给这两个特殊伪军听,反倒可能怂恿他们更加猖狂。后来邓铁梅听说李寿山生肖属虎,便又联想到自己的龙肖来,想,龙降虎,只有决斗。而龙王庙既该是属龙者的天下,属龙者的大功也该在龙王庙告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寿山这颗日本钉子钉在龙王庙,必须拔掉,让龙王庙变成自卫军的司令部。
  邓铁梅决定抽调各部骨干两千人,临时组成一支精锐部队,配合最能与伪军作战的大刀队,准备突袭龙王庙。突袭前,邓铁梅安排人四处散发《唤醒伪军歌》传单,放出风说自卫军愿与伪军和平相处,只打来犯日军等等,并故意透漏一些弹尽粮绝缺医少药的信息,麻痹李、张伪军。一天自卫军终于探得李寿山部下一个重要副官过生日,晚饭全营房要摆酒相庆的消息,邓铁梅乘此之机,一夜攻占了龙王庙。

  时间在邓铁梅对苗可秀的盼望中过得有点慢,似乎好久才到了七月。
  那一天,自卫军司令部大院的杏梅树飘着熟杏梅的香味儿,那香味被一辆高棚马车带出了大院,带向大洋河边,然后又沿着大洋河带到枣儿沟出海的码头。马车里坐着穿了便装的邓铁梅和妻子马氏及十几岁的一子一女,赶车的是也穿了便装的义子、新任骑兵团长李庆胜。
  邓铁梅和大自己几岁的妻子马氏在一块总是默默无语,此时更是如此。因日军对抗日地区封锁越来越严,各地已有悬赏捉拿邓铁梅的告示张贴,抗日救国自卫军面临困难越来越大。一到秋天庄稼割倒,没了青纱帐掩护时,处境会更加严峻。最近虽没见大动作,各处侦察人员却报来信息,悬赏捉拿邓铁梅的价码已经提高,还有传说已成立了暗杀队,所以他趁盛夏尚安全的时候,悄悄把马氏和十三岁的女儿和十五岁的儿子送走。铁路、公路盘查很严,他决定把她们送到枣儿沟上船,到一百多里外的大鹿岛中转一下,那里日本人不去。再让潘成堑安排,转送山东老家去。夫妻俩虽还像平日嘴上无话,心里却都有些难过。此时邓铁梅在想:成婚多年,自己总在外面流浪似的,不是跟土匪打交道,就是跟日本人打交道,没和妻儿在一起过几天安生日子,即便在老家本溪,她们也天天提心吊胆的。她一个人带孩子操持家务,还得照顾寡妇婆婆,她自己也跟寡妇差不多了。而他邓铁梅,外面名声很大,别家以为不定有多少钱,实际却两袖清风,妻儿寡母什么光也没沾着,真的苦了她们!
  他看看眼前和老百姓穿一样粗布旧褂的妻子,心下隐隐发酸,再看看枣儿沟快到了,便掏出事先凑好的一百元钱塞给马氏说:“都说大鹿岛海参贱,买二斤干的预备着,哪天回山东家,带给你爹妈一人一斤。孩子都十多岁了,老人还没得咱们一点儿济。你也扯块布,给自个和孩子做件新衣裳!再说,孩子上学也得用!”
  马氏很少听丈夫说这么柔软的话,眼圈红了一阵儿,竟忍不住抽泣起来,声极小,泪却雨后房檐水似的流得很急。邓铁梅从不会说体贴安慰的话,更不会给老婆擦擦眼泪什么的,仍是用永远软不下来的语调说:“比我大两岁的人,还哭,又不是生离死别,不怕孩子笑话!”
  马氏立即用力抽搭一声,抹掉眼泪,把钱分出一半留下,另一半交给孩子说:“塞你爹兜里!”
  十三岁的女儿却把钱攥紧说:“自卫军给我爹发新衣裳,我姥我奶还没新褂呢!”
  邓铁梅听这话忽然不由自主柔软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份就由闺女揣着吧,照闺女的意思办!”
  马氏又泪如房檐水大了,抓起筐里几个杏梅递给女儿:“让你爹吃!”
  女儿擦了一个大的往爹嘴里塞,看爹吃了,又擦一个塞妈嘴里。
  邓铁梅心也少有的柔软成熟杏梅了,也挑两个大的擦了,分别递给母女俩。女儿接过吃了,马氏却在手里拿着说:“你有闹肚子毛病,自个加小心,少吃馊饭剩菜,打仗了认可饿点,也别闹肚子,一闹肚子跑不动,叫鬼子抓住!”
  马氏的话说到邓铁梅心疼处,他一闹肚子时真的难受死了,生生一个硬汉就给拉软了。他自己随便摸过一个杏梅吃着,那酸淡甜浓的味道在他心里弥漫,漫到眼睛时,终于变成两颗泪珠,大大的,只两颗,慢慢被车轮滚落到膝盖上。他忽然生出一丝朦胧的感觉,具体是什么,还不知道,他努力不往深处去想。
  赶马车的义子李庆胜坐车棚外都听见了里边的话,也顺手掏出一百元现钞,掀门帘递进来说:“这是庆胜的心意,请干妈收下!”
  邓铁梅说:“你还没成家,留自己用吧!”
  马氏和女儿也都不要,李庆胜说就算干爹借我的,我娶媳妇时再还我当喜酒钱。邓铁梅叹口气说,那就等娶媳妇时再还吧。
  到了枣儿沟码头,聚在一起还不到半年的一家人,一一下了棚车。
  通往大海的大洋河边,湿润的长风吹得河水一波一波涌着,妻子和女儿的头发被吹开,邓铁梅的短发虽硬硬的,吹不动,但衣角被轻轻摆动了。他忽然被一股伤感袭击,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感觉。此一别,难道永远天各一方了?

  轮船拖起一条长长的黑烟,呜呜地离开了码头。邓铁梅看了一会儿,待身边无人了,下意识掏出摇卦常用的三枚光洋,往地上一扔,虽有两枚是吉面,另一枚却轱辘辘滚向河里,没了影儿。他抑抑郁郁地回身要走,穿便装的骑兵团长义子叫他,他才想起是化装坐马车来的。他想解个小手再上车,就在周围转了转,找到一处厕所。刚解开裤袋,见柳条夹的杖子上挂了一张白纸,便探头边尿边看,竟是歌颂他邓铁梅的油印传单:“看,大家看,男儿有枪不抗战,甘当亡国奴,多没脸!看,大家看,抗日救国邓司令,不当亡国奴,英雄汉!看,大家看,鬼子压迫百姓苦,跟着邓司令,同心干!”传单是一张对折的纸,左右两页印的,左边印的是:“想,大家想,难道人心喂了狼,为了几元饷,吃狗粮?想,大家想,亡国奴隶太难当,为了长远计,拿起枪!”
  邓铁梅只尿了一半就停了,方才那股伤感不翼而飞,惊喜之情让他望着传单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摘,待平静下来才尿完坐进棚车,头枕双手,脚探车帘外,眯了眼想,政训处还没正式成立啊,工作已开展起来了,很好!
  马车走了一段时候,邓铁梅肚子又隐隐作痛有要拉的感觉,他明白是来时吃杏梅把慢性肠炎又弄犯了。待马车走到无人的一棵大树下,他叫住车到树下解大手,又见树根也挂了同样一张传单,他不禁想,正愁政训处物色不到合适头儿呢,谁这么能干?这回他赞叹着叫赶车的义子李庆胜也来看,李庆胜看后却说,这玩意多少能起点作用,但真格的还得靠实力,像三义庙智剿骑兵连那仗,不叫人多势众,包围个水泄不通,光喊喊攻心话白扯!
  邓铁梅没与之计较,只说了句这方面工作还是有用的,又上了车,感到车里憋闷,没放车帘坐着望路两边的庄稼地,想下一步该怎么干。
  路上行人虽极少,还是集中不了思路,索性要伸手撂下车帘,闭眼躺下思考,忽一穿长袍斜背蓝布包袱的年轻先生闯入眼帘。他定睛细一看,那人戴一幅眼镜,不仅一声惊叫:“停车!”
  邓铁梅跳下车朝那人奔去,那人以为遇了劫匪或跟踪的特务,急忙蹲下拣起路上一块石头。待邓铁梅喊出可秀兄时,那人才丢下石头,两人拥抱起来。
  邓铁梅:“到底回来啦!”
  苗可秀:“我不说七月份回来嘛!您这是?”
  邓铁梅:“你考完试了?”
  苗可秀:“刚考完,分数还不知道就回来了!您这是?”
  邓铁梅:“真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好!我刚把你嫂子送上船,心里正七上八下呢!”
  苗可秀:“上次来匆匆只见嫂夫人一面,这次没着面就走了!”叹了一声,“不过也好,省得提心吊胆的!”
  邓铁梅:“不怕苗兄笑话,才在河边我摇了一卦,有枚光洋滚进河里没影儿了,让我心里好一阵不痛快,要不是看到两张传单,”他忽然啊了一声说,“明白了,那传单是可秀兄弄的,好啊!”放开握着的手,“不过要小心,孤身一人叫坏人发现很危险!”
  苗可秀:“撒传单这活我行,从沈阳撒到北京,从北京撒到南京,从南京又撒回老家,成这方面专家啦!”进到马车里,他又解开裤带掏着说,“还有一张重要传单呢,一贴出去影响就更大啦!”
  苗可秀从裤子里掏出一个信封,拆开递给邓铁梅,是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阎宝航会长的亲笔委任书:兹委任东北民众抗日救国自卫军为东北民众自卫义勇军第28路,邓铁梅为28路军司令。 中国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会长 阎宝航。”
  邓铁梅看过任命书后分外振奋说:“人马刀枪虽没多,但多了各路人马的相互联络和照应,很好!”
  苗可秀:“刀枪人马也会多,经阎会长协调,已安排给三角抗区运来一船武器弹药,也有咱28路军的,秘密卸货地点就在枣儿沟。多了这个任命和这部分武器,投奔邓司令的人定会更多!”
  回到司令部,格外兴奋的邓铁梅叫人找来总参议黄拱宸,又叫人通知云海清也过来,设宴迎接苗可秀的到来。
  苗可秀比邓铁梅还高兴,这个当过东北流亡学生军大队长的热血青年,终于回到故乡抗日军队来工作了,这回可真的有了用武之地,所以心热手痒,摸着邓铁梅的匣枪爱不释手。邓铁梅说:“打鬼子首先手里要有枪,总参议来上任了,第一件事儿就得给弄支好枪。如你看上了我这支,就归你了!”
  苗可秀把枪掂了好几个翻身,说:“都说枪这东西跟亲人一般,谁使常了听谁的,神枪司令的亲生儿子我哪能收啊!”
  邓铁梅:“理是这么个理,我不是有两支嘛,这个给你我再培养一个是了!”
  苗可秀:“那也不行,你是双枪司令,需左右开弓,而对于我,哪支都是生的!”
  邓铁梅:“总参议既这么说,那就另给弄一支好的!”
  在场的云海清一听表示要把自己的枪给苗可秀,苗可秀也不忍心让他割爱,便说:“你是司令的得力干将,枪都是你们的命,也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云海清拍拍自己的枪说:“我是诚心给!”
  邓铁梅:“苗总参议文武双全,总写文章,我那方紫云砚台,上次就说给你,你说真来了以后再说,这回真来了,我就得真给啦!”
  苗可秀:“这我万不能让司令割爱,祖传家砚不亚于好枪,现在我这手让枪刺激得好痒,趁饭还没好,先让我用司令的枪打一发子弹,就算向司令表个决心,也算领了司令送枪赠砚的心意行吗?”
  邓铁梅连声说好,当即带头把几人领到司令部后山脚下,立了块方木板当靶子,叫苗可秀用他的枪打:“现在弹药奇缺,给你三颗子弹,过个小瘾吧!”
  苗可秀:“一颗吧,一颗子弹就是一个鬼子的命,不能浪费!”
  邓铁梅还是给他压了三颗。苗可秀认真瞄了一下,扳机一扣,子弹射在中央稍偏右一点儿,他自己已很满意,邓铁梅不由赞说:“很不得了,这就等于诸葛亮直接和吕布杀上几个回合啦,真个文武双全!”然后叫苗可秀把子弹打完算了,苗可秀还是不肯浪费,说留着以后遇着鬼子时动真格的吧。
  云海清说:“邓司令亲自把三颗子弹压好了,也不好再退出来,我建议黄总参议和司令也各打一枪,纪念苗总参议上任,这具有历史意义。”
  此话一下说到邓铁梅心里去了,他不由一拍手说:“好!左总参议先来!”
  黄拱宸枪法也不错,但远不及邓铁梅,所以接过枪也略瞄了一下才扣动扳机,结果弹着点在不偏不依的正中央。苗可秀连声赞好说:“了不得!了不得!”
  黄拱宸把枪又加压了颗子弹递给邓铁梅,然后叫云海清又拎块木板放到被射那块木板后面,才对苗可秀说:“请苗总参议开开眼吧,字典上那句了不得怎么解释,在邓司令这儿写着呢!”
  还没等苗可秀回话,砰砰两声,邓铁梅已将两发子弹射出去了。结果是靶上竟没找到弹孔。
  云海清知道其中奥妙,跑过去,拎了两块方木板回来叫苗可秀看,原来邓铁梅这两颗子弹分别是从苗可秀和黄拱宸的弹孔穿过去的,分毫不差,都显示在后放的那块靶板上。苗可秀连连叹说:“这回看着真字典啦,着实了不得!”
  邓铁梅却说:“我只是村屯一本小小武夫字典,苗总参议是北京来的文武双全大字典呢!”
  苗可秀由衷说:“司令休折煞我啦,使一回司令的枪,壮一辈子苗可秀的胆啦!”
  邓铁梅:“咱们也别互相吹捧了,你不要我的枪,我的砚台不能不要吧?”
  苗可秀:“那我就先收下代为珍藏,待抗日胜利后,再归还司令,或送抗日胜利纪念馆收藏。枪嘛,确实现在就需要有一支,那我就要云大队那支吧,这样,我手里就有了司令赠的砚台,黄总参议赠的子弹,和云大队长赠的手枪。有各位这些真心实意,我能不跟邓司令抗日到底吗!”
            
十、玉碎
                 
  邓铁梅一边安排右总参议苗可秀抓紧整训部队,一边派出左总参议黄拱宸去本溪一带收编小股散在抗日武装,积极做着反击日伪军再次围剿的准备。
  黄拱宸在本溪一带影响仅次于邓铁梅。他是满族人,父亲因伺侯清庭一位王爷有功,获得本溪清河一带林地的封赏,使黄家成为当地有名的富绅,因而黄拱宸从小得以读书,长大又到沈阳读书,毕业后经商。他为人豪爽正义,9.18后悲愤还乡,拉队伍抗日。当初他是拉着在本溪一带组织起的三千人队伍投奔邓铁梅的。如今,那三千人已不足一千。日军围困老平顶山时被冻死的六百人李海山矿工团,就是拉起来的。矿工团战士全部壮烈牺牲,激起他誓与日寇死战到底的决心。由于本溪一带人熟地熟,加之重新扩充队伍心切,他日夜奔走呼号,放松了对敌人的警戒。
  有天,黄拱宸大白天就穿着自卫军军装来到新宾县一个村子,他住下来做收编一个小股武装的工作。那村子是他当初拉队伍的发祥地之一,没拉队伍前,村里许多人就得过他的接济,他在村里说什么话都好使的。但他没想到,形势一变人心也跟着微妙地变。鬼子扫荡围剿前,能见着黄总参议说上几句话把儿子送到自卫军当上兵,是许多村民巴不得的事儿。扫荡围剿虽然停下来了,并且一些地方又回到邓铁梅他们手里,但人心里却罩上一层阴影,阴影最厚那一点便是日伪当局到处张贴的悬赏告示。告示价码最大的是邓铁梅,现大洋两万元。再就是苗可秀、黄拱宸了,他们的价码是一万现大洋。多数人绝不可能昧了良心去图这个钱的,但直接连累到自己身家性命时,有的人却会偷偷越过良心的底线。黄拱宸住的房东邻居是城里一个汉奸的亲属,悬赏告示还有另外条款,即知情故意隐匿者,将被捕入狱。汉奸的亲属便曲线将黄拱宸告密了。日军得到信息后,深恐伪军不得力,连夜派一小队日本兵亲往包围了黄拱宸住处。
  日本兵躲在夜色里,先让一个中国翻译进屋见黄拱宸。
  黄拱宸还没想到自己已被包围,以为是来谈收编的人呢,便热情让坐。翻译说:“总参议别见怪,我是日军翻译,来给你报个信儿,日军亲自来请你,都在屋外等着呢!”
  黄拱宸忽然明白已被日军包围,他并没惊慌害怕,第一反应是大怒,他极蔑视地骂翻译道:“你他妈个中国人,怎么这么不要脸,鬼鬼祟祟给外国人当三孙子,你没爹吗?”
  汉奸翻译结结巴巴说不囫囵话了,黄拱宸更加气愤,说,“连根骨头都没长,看不起你,滚!”
  不等翻译滚开,屋外日军已端着刺刀封住门窗。只听又一个中国人喊道:“黄拱宸在不在,皇军有请!”
  黄拱宸此时不是怕,而是更加羞愧,他为自己的同胞羞愧,不然他会掏枪反抗一会再出去的,反正开枪也寡不抵众,他是要让日本人看看,敢抗日的中国人到底什么样。他大声应到:“在!中国人黄拱宸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日本人有种进屋来请我!”
  那个喊皇军有请的中国人又喊:“黄将军出来吧,皇军是来请你,不会杀你!”
  黄拱宸羞耻透了,他推门走了出来,一大群日军如临大敌,仍端枪站在喊话那个中国翻译后面。他走到翻译面前站定,翻译侧转身又要向日军鞠躬,黄拱宸实在觉得丢人,不由挥手扇他一个耳光说:“丢人!”
  黄拱宸等四人一同被捕,被关押到新宾县第十四监狱。那真是个太不幸的时代啊,一个新宾县,竟然会有第十四监狱!
  黄拱宸家本来有许多钱,但拉起队伍后,家里的积蓄都让他拿出来置办军服和枪支了。他夫人刘继琳想弄些钱通过关系去赎丈夫,但一时弄不到,便先去探监。日伪当局正想利用各种关系劝降黄拱宸,便对刘继琳探监格外给与方便,甚至同意她在监房陪丈夫住几天。
  黄夫人一见丈夫不由得滴了一阵眼泪,后来说:“你分别给成序大哥和他几个朋友写写条子吧!”
  黄拱宸问:“干什么?”
  黄夫人:“大哥不是在省城工作吗?咱多借些钱,我给大哥送去,让他找人通融通融,早点出去!”
  黄拱宸:“出去?我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若不投降叛国,我能出去吗?”
  黄夫人:“那就在监狱等死吗?”
  黄拱宸:“我拉了这队伍和邓铁梅抗日,全中国都知道了,我再屈膝投降,咱家祖坟和后代怎么办?”
  黄夫人:“咱能让孩子没爹吗?”
  黄拱宸:“咱不能让孩子有投降求生当亡国奴的爹!”
  黄夫人:“我去想法借钱,不用你名义还不行吗?”
  黄拱宸:“我是你丈夫,除非离婚才与我名义无关!”
  刘继琳知道丈夫的性格,他们不可能离婚,便哭着离开监狱。妻子离去前,黄拱宸给儿子写了一封遗书叫她带走,遗书中写到:“你要明白,父亲是为中华而死,不会玷污你的名声。你要好好读书,孝敬母亲,长大替父报仇,不当亡国奴!”
  敌人又以官位等办法诱降均不见效,便以为“建国六烈士”报仇的大肆宣传下,枪决了黄拱宸。
  执行枪决前,刽子手问黄拱宸还有没有要说的话,他说:“我是干干净净的中国人,我也要死得干干净净,请把我脚下的土打扫干净,这儿被小鬼子踩脏了!”良心有愧的中国人翻译没把黄拱宸的意思完全翻译给日本人,只说他要求给脚下铺一领新席子,并解释说是他家祖传的习惯。
  监狱答应了这一要求,真的买了一张新炕席铺在他脚下。
  一站上席子,黄拱宸舒心多了。在席上走动两步才站定,不等枪响,他突然高喊:“打倒小日本!抗日不投降!”
  没容他多喊,子弹把他射倒在光洁黄亮的高粱席上。
  他双手被铁铐铐着,分不开,叉开着双腿应声仰倒在四四方方的席子中间,很像一幅金纸上,两笔写成的大大的人字,人字两边溅出两朵鲜艳的血花,像两只喷火的眼睛,怒望着苍天。
  
十一、巧计反招抚
  
  田野的轻纱帐变黄了,1932年的初秋到了,9.18事变转眼已近一年。
  8月初的一天,邓铁梅接到报告,说有位身背笙管笛萧的江湖艺人,指名要见邓总司令相商要事。邓铁梅见过来人,说是凤城县当任县长康选三派来的信使。信使鬼鬼祟祟地从竹笛中掏出汉奸县长的亲笔信,呈交邓铁梅。
  康选三曾在邓铁梅之前任过凤城县公安局长,9.18事变后调任新宾县县长不久,因凤城县长不愿当汉奸而自行离职,康选三被凤城的大汉奸、维持会会长曲明允举荐,又回凤城当的县长。8月中旬邓铁梅曾率部攻下岫岩县城,城中日本人除指导官逃匿,躲过义勇军抓捕外,其他一无漏网。邓铁梅率部撤出岫岩县城时,将捕获的公安局科长、职员等5个日本人,和30多个日本商人一起押解到自卫军驻地。其中一日商愿以两万双胶鞋为交换条件,请求释放被捕日本人。邓铁梅曾表示,如果能以二十万发子弹作为交换条件,便答应日商请求,并放回一名日商去与凤城日伪当局交涉此事。凤城当局一听邓铁梅想以军火为条件换人,断定是弹药奇缺了,便想乘机再做拉拢劝降文章。
  邓铁梅读了信上一大段叙旧客套话后,忽见什么“识时达务,明哲保身,弃暗投明”等,便明白又是劝降的把戏。年初时,日伪当局曾命汉奸维持会长曲明允出面转达,愿以20万元编遣费和安奉地区绥靖总队长的头衔为条件,企图招抚邓铁梅。曲明允深知邓铁梅不可能受招,但又不敢违命,只好采取保命投书的办法写道:“兄何竟执迷不悟,慕救国之虚名,蒙昭然之实祸。况守土者均逃走,有责者咸归命,而吾兄何人,独欲以乌合之众,图抗强国之锋,成败利钝,不卜可知。”当时邓铁梅一阵大笑,将信撕作雪片,连说:“无耻之徒!无耻之徒!就是请老子去做日本天皇,也得先问问我有无雅兴啊!”雪片落了送信者一脸。
  此次邓铁梅看过信后,没有撕,也没有怒,而是不露声色说:“请回报县长,容我们作些商量再行回答!”他此次做法是受了苗可秀的影响。被他视为诸葛军师的左总参议苗可秀来后,凡事充分利用各种条件,举一反三,事半功倍,给他启发很大。他觉得此事大有可利用之处。
  送走江湖艺人,邓铁梅找几位主要领导人专门商量此事。
  当时,由于和敌人多次作战,部队伤亡较大,弹药奇缺,所以才想以扣押人质的办法换取弹药的,回信的意思却是以受招抚被收编为条件。有的便说:“这没什么商量余地,应立即明确拒绝招抚,现在受招抚还不如当初不抗日了,痛快让他们死心,免得动摇军心!”
  苗可秀却认为,目前形势较为困难,如果马上拒绝招降,势必激怒敌人重兵围攻。他说:“此时我们弹药奇缺,部队急需休整,而敌人正急于通过谈判交换被俘人员,不如先用缓兵之计同敌人讨价还价,先不表示受招与否,只谈给了弹药就放人,意在拖延时间,休整部队。部队休整当中,我们一边对部队加强宣传教育,一边等待北京抗日救国会运送的弹药,弹药一到,再刀兵相见于我有利!”
  苗可秀的意见一说,赞同的人较多,因此邓铁梅最后决定说:“有人强调不能因此事动摇军心,很有道理,可秀兄的缓兵之机也很重要。综合二位意见,我决定,对内加紧休整教育,等待救国会弹药,对外拖延时间主动谈判,给敌人造成错觉!”最后特别强调道:“我的意见最根本的就是一条,投降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这些人的抗日不成功,也要成仁,绝不能当汉奸,给子孙后代留骂名。为此,我们先演缓兵之计,后唱《打渔杀家》!”然后他提议,由苗可秀和参谋处长王者兴为谈判代表,具体实施。
  1932年8月17日,经过精心准备,苗可秀和王者兴二人在骑兵团长李庆胜及几名精干骑兵军官和战士护随下,来到凤城西南四十里的红旗堡与日方举行谈判。邓铁梅之所以派李庆胜护随,考虑有急事联系便捷迅速,并且李庆胜头脑机敏枪法过人,独立处理意外事件能力强。日方谈判代表是伪凤城县日本参事官友田俊章和秘书西晨喜。
  苗可秀是见过世面的,他曾作为东北流亡青年大学生请愿团负责人,赴南京敦促蒋介石抗日,一个小小凤城县日本参事,并不在他话下。双方在伪镇政府一见面,友田俊章起身相迎伸出双手时,苗可秀并没马上伸出手来,而是借回身将公文包交给王者兴时故意慢待了一下,才用一只手淡然一握。友田参事热情地说:“久闻苗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苗可秀见友田俊章也戴一幅眼镜,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高矮胖瘦,举止也不像作战部队军官武士道气十足,但也不敢小视他,故意摆出不是等闲之辈的姿态,先自坐下反问道:“我们不曾打过交道,何以闻我大名?”
  友田俊章:“听说苗君曾赴南京,请愿蒋总统抗日,未获支持?”
  苗可秀:“这等区区小事你们尚且知道,情报手段甚高哇!”不等接话又说:“你们天皇没同意公开侵华时,关东军不就早已下手了吗?彼此彼此!”
  友田俊章:“我在安东领事馆时见过你们邓司令一面,他和我们领事是朋友,说邓司令为人很通达!”
  苗可秀:“我一向对私人小事不感兴趣,也没听邓司令说他有日本朋友!”
  友田俊章:“听说苗君从满洲最高学府又入北平最高学府毕业,果然胸有大气,心志高远!”
  苗可秀:“时势所迫啊,我们谈正事吧?!”
  友田俊章一连说了三个好,又说:“我本人十分理解你们的难处,具体有何想法,请苗君直言,我定当尽力成全!”
  苗可秀脸上堆起笑容:“谢谢友田君美意,我也就不客气了!”他要过王者兴手中公文包,照本宣科念道:“中国东北民众抗日自卫救国军提出的条件如下:(一)、邓部全体官兵共一万五千人,不得拆编缩减,部队可整编为三个旅,三个独立团;(二)、部队仍由邓铁梅统领驻防原地,不外调;(三)、按现有兵员补给新式步枪,每支枪带子弹二百发,此外配备山炮六门,野炮四门,平射炮八门,每尊炮带弹三百发,另配备手提式机关枪二十挺,每挺带子弹一万发;(四)、拨给四个月军饷,现大洋八十万元;(五)、拨给一万五千官兵全部冬装。如上述条件不能实现,邓部官兵将一如既往。”
  友田俊章听后一时无语,显然他一是没料到谈判条件如此强硬,二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可能不明白,自卫军提出的不是投降条件,而是加强自身装备的要求,实现这些要求,无疑是让邓铁梅这抗日老虎插上翅膀,若当场回绝这些条件,招降邓铁梅的图谋便立即破产,他是负不了这个重大责任的。
  日方秘书西辰喜请求苗可秀再将所述条件慢慢念一边,以便记全。苗可秀说:“你的记录我信不过,请把这份原文拿去,我们已留备份!”说罢将整页文件交了过去。
  友田俊章只好说:“苗君不要心急,这些条件我个人无法马上作出回答,待回去呈报上司后,再约苗君到凤城继续相谈。”
  苗可秀:“我也需要回去向邓司令报告,一待参事先生有信儿,苗某即刻前往凤城再谈!”
  苗可秀回部队后向邓铁梅建议,可利用敌人招抚心切,采取不即不离手段与其周旋,时间拖延越长越好,以利部队加紧休整。邓铁梅表示赞同,但提醒防止敌人借机作反面宣传。
  半月后,苗可秀、王者兴二人又在李庆胜等人随护下去凤城,9月4日到达。第二次谈判,伪县长康选三亲自出面了,他比日本参事更加热情,谈判前还设宴招待了苗可秀一行。他对苗可秀的情况尤其在东北大学读书时的事情特意多做了一番了解,所以席间溢美之词接连不断,而且每赞美一次都干一杯酒,他的言谈举止若不是发生在谈判背景下,而是邂逅旅途的意外闲聊中,苗可秀定会大受感动引为同好的。喝过客套酒后,康选三又满了一杯,端着说:“可秀先生文才真是了得,听东大老师讲过,你关于荀子的专论,洋洋十万多言,见地出众,文采超人,铁梅司令有你相助,真乃文武双璧,定成大事啊!”
  苗可秀也端了酒杯,但并不喝,说:“不才苗某见过康县长写给邓司令的信,书法功夫相当了得,我和邓司令等皆自叹不如啊,只是文章立意尚待切磋,若能再高屋建瓴些,就好了!”
  康选三听得出弦外之音,但摸不着头脑:“可秀先生眼光高远,英雄所见啊,干一杯!”
  苗可秀:“苗某一介书生,且正患小疾不适,真的不胜酒力,请我的随行李庆胜先生代劳了,望县长见谅!”
  李庆胜看到康县长写给邓铁梅的亲笔信时,心下就为义父自豪过,觉得县长大人能亲笔写信求劝邓铁梅,身为义子的他也跟着面上有光。接受随行警卫任务时他并不十分情愿,一是觉得苗可秀文弱书生样不威风,若是随身为司令的义父那才风光。此时见县长如此敬重苗可秀,才感到苗右总参议的重要来,便心甘情愿代为干了县长的敬酒。一县之长和日本要员亲自陪酒的饭,他是此生第一次,环境及酒食的讲究更让他感触颇多,美酒帮他浮想联翩,他竟要逞逞英雄海量之能,代苗可秀向县长敬酒,可是敬酒语中却露出代义父敬县长的话来,康选三忙又敬他:“原来李先生是邓司令义子,仪表堂堂,英雄海量,失敬!失敬!”
  苗可秀见李庆胜轻易又干了,制止道:“自卫军里很多官兵感恩和敬仰邓司令,自认义父者很多,县长不必认真!”此话意在保护李庆胜,以免敌人知道这层特殊关系挖空心思打他主意,乱了计划。
  日本参事官见县长再劝不下酒,便用日本清酒敬说:“上次红旗堡相聚匆忙,没带日本酒,此次用日本清酒补敬三位,清酒与中国白酒不同,温和不烈,提神而不伤胃口,请受我一敬!”他一一斟过,先自干了。李庆胜只当小菜一碟轻易干了,说清水一般,酒劲儿不足。王者兴只喝下三分之一,说味儿太怪,喝不惯。苗可秀只沾了沾唇,说自己不是英雄什么酒也无量。
  日伪头目极其热情的宴请,在苗可秀不卑不亢甚至有点刘备和曹操煮酒论英雄那种大雄若鼠般的气氛中结束。但第二天谈判结果却毫无改变。康选三先说了十分客气的开场白:“经请示省府,同意在尽力而为,尽量满足邓司令要求前提下,继续谈判,并预祝谈判圆满成功。想必经半月商量,邓司令定有新的方案。请苗总参议先讲!”
  苗可秀:“想必经半月考虑,省府定有方案,请康县长先传达省府意见!”
  康选三:“省府意见我已说了,在尽力而为前提下,尽量满足邓司令要求,还是请苗总参议先说邓司令考虑后的新想法吧!”
  苗可秀:“经过半月慎重考虑,自卫军提出如下要求!”接下去郑重其事念道,“(一)、……”
  伪县长和日本参事先还暗喜着往下听,可是越听越紧张,直到一字一句听完,几乎与第一次一字不差,日参事说:“这是第二次谈判,怎么苗君仍念第一次的文件?”
  苗可秀:“这不是第一次文件!”
  日参事:“和第一次一字不差啊?”
  苗可秀:“参事先生没注意听,差了三个字呢,上次落款时间是8月17日,与9月18日各少一个数。此次落款时间是9月3日,与9月18日少了15个数。”他隐含的潜台词是“9.18”事变这个政治含义。
  康选三打圆场道:“落款时间不重要,关键是条款内容,一点没变啊!省府说在尽力而为前提下尽量满足邓司令要求,现在省府的军队装备弹药也很不足啊!”
  苗可秀:“日本部队的装备弹药很足,这要求是向日本军方提的!”
  康县长:“日方对这些要求也力不从心啊!”
  苗可秀:“我们是中国人,日本人的力和心咱们不知道,得他们说!”
  日参事:“日本军队难处也不小,这些要求一成不变,也实难达到,希望能设身处地考虑!”
  苗可秀:“设身处地考虑我们才提出如此要求的,日军汽车、装甲车、重机枪都有,我们并没提,提那些都办不到,差距如此悬殊,与贵军为伍成何体统?!”
  日参事:“苗总参议所言不无道理,但如此大事定夺,县里实属无权,如你们执意坚持条件一成不变,我提议,我们各自向上峰请示,共同到省城继续会谈如何?”
  
  苗可秀骑马回部队亲自向邓铁梅请示,邓担心远离部队到省城恐有不测,苗可秀说他在省城读完中学接着读大学,环境很熟悉,且此行观察日方招抚更加急切,如遇有不测,他会见机找老师同学行事的。邓铁梅还考虑去省城负面影响大,怕日本人不管谈判结果如何会借机宣传自卫军投诚等等。苗可秀认为负作用暂时肯定会有一点儿,但过后可用实际行动挽回。他特意提到东北最著名的抗日名将马占山,震惊中外的江桥抗战打死日军最多,最后弹药军饷补给断绝,只好采取谈判手段保存实力,为了应付日本人不得不表面答应在伪满洲国担个委员名,听说暗中仍受张学良领导。邓铁梅说自己也是亲受黄显声和阎宝航任命的司令官,没他们指示,日本人答应什么条件也不能表示受招安。千万不得让日伪当局造出邓铁梅要当宋江的舆论,以免动摇军心,污染名节。苗可秀这才返回凤城,表示同意去省城谈判。友田俊章又说邓铁梅的人马太多,招抚条件也过高,省里也难决断,需得去满洲国的新京长春去谈。苗坚持说一是军队的事溥仪根本一点用没有,二是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在奉天,三是到省外去谈遇有新问题不便请示邓司令。友田俊章只好再次请示上级,勉强同意仍到奉天的关东军司令部谈。
  9月6日,伪县长康选三和日领事友田俊章等一行多人随同苗可秀、王者兴及随行人员一同到达奉天,在日本人办的大和旅馆下榻。晚上,苗可秀特意嘱咐随行人员一定格外谨言慎行,不得私自向外人发表任何意见,然后溜出旅馆到他东大读书时的老师家串了个门,意在告知来谈判的事,说如有不测或听到什么不利传言,请相帮告知有关方面,然后又悄悄溜回大和宾馆。
  谈判地点就安排在日本人办的大和宾馆。傲慢的日本关东军司令本庄繁不仅没接见一下,只在谈判前派一大佐见面寒暄一番,摸摸底牌走了。正式谈判时只派了个关东军警备司令部政务情报处叫王滋栋的处长出席,其他人员还是凤城那些。
  王者兴在东北讲武毕业,又在东北军当过军官,知道王滋栋的底细。此人在张作霖部下当过团长,直奉战争中被直系军阀的坦克轧伤了腿,后被日本政治浪人收买投降日本,死心塌地当了汉奸。他就属于中国上千年的文化垃圾培养出的垃圾人物,不管什么朝代什么人当政,给官当的便是娘,不管什么官,能当上就是光宗耀祖,就敢衣锦还乡,既无正统观念,也无正义良心,一切以私自的物质利益为纲。王者兴还知道,邓铁梅当年被免去公安局长职务,就是因为得罪了他,他又同日本驻安东领事做手脚的原因。所以苗可秀谈完所提条件原则不变后,他竟忍耐不住抢先说:“他邓铁梅愿意率军投降,我们非常欢迎,但必须无条件!投降哪有如此苛刻要条件的?简直是想和关东军平起平坐吗?”日本人都不敢如此放肆,他却肆无忌惮地说这样无耻的话。
  苗可秀立即拦住他的话:“关东军从来没说不和中国人平起平坐,他们一直都说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是来帮助中国人谋幸福来的,我们想让他们帮助改善改善装备,并且低于他们许多,有何不妥!”
  这话让友田俊章和康选三都不好直接反拨,无耻的汉奸王滋栋却仍厚颜无耻地说:“邓铁梅本是连遭免职的公安局长,扯旗造反自封司令,皇军同意接受他就不错了,还大言不惭提保留原建制,原地驻防!这不等于自封什么官儿就当什么官了吗?想好事嘛!当过局长的可以再当局长,当过兵的可以再当兵,当过军官的可以再当原级别军官,当过土匪的就讲不了啦,回家自谋活路好啦!”他明知这样根本不行,不过想通过流氓手段吓唬住他认为的白面书生赶快降低条件见好就收算了,他根本不理解世上还有讲信仰的人,尤其眼前这个文弱的眼镜秀才,定会被直奉战争中绝处逢生的大人物吓住的。他便进一步呈露凶相道:“谁委任你们的司令、参谋长?全是自起年号,自封草头王,祸国殃民嘛,纠集一帮乌合之众,就想编三个旅作辽东总司令,这不异想天开吗?”
  苗可秀:“我们是黄显声将军任命的自卫军司令,黄显声是国家任命的辽宁公安武装总司令,我们自卫的是辽东安全,用的是中华年号,哪个自起年号,祸国殃民?”
  一提辽宁的老警备司令黄显声,汉奸处长王滋栋不禁恼羞成怒,一拍桌子,顺手扔出一张名片吼说:“拿我名片回去,告诉邓铁梅,我王滋栋认识他,是我免的他公安局长职务,如果他还想当个正规的一官半职,限令他九月十四日到凤城缴械受命,其他解散还乡,原来干什么吃的还干什么吃去!”说完起身离去。
  友田俊章和康选三却并没附和王滋栋的话,仍好言相劝,说不要条件太过让日军为难。
  苗可秀看出王滋栋是在配合日本人演戏吓唬他们,同时也在利用他们,便说容他们考虑考虑再谈。
  晚上他从大和宾馆一个中国杂役口里探听到,日伪当局已开始利用报纸电台宣传邓铁梅派代表开始进行收招谈判的消息,他本想到老师家里进一步打听一下外界是否知道这消息,无奈王滋栋派翻译刘大为寸步不离,说是服务,实则严密监控,便感觉出再拖延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能被利用产生更多负面作用了,所以决计尽快脱身。所以苗可秀单独到康选三住室说:“康县长是知道的,我们诚心谈判,但王处长这些话太不像话了,但我也觉得,必须降低条件,否则难有结果!”为让康选三相信,他故意说了降低后的具体条件,又说,“如果答应这样条件,必须是将武器弹药发送到部队,而不是让部队到奉天来领。这样变动较大,必须回去作邓司令工作,请求他批准!”
  康选三虽将信将疑,但还是向日军作了汇报,并说即使达不到最终目的,能见到邓铁梅的面也大有益处。日军当局也想直接同邓铁梅见面,只要见面,即使招抚不了,也有利于作破坏他威信,动摇军心民心的工作,也可以摸到自卫军的虚实,所以答应派代表到邓铁梅驻地再行磋商。
  苗可秀恐夜长梦多,一经答应便立即于九月九日离开奉天返回凤城,十日便带日方代表一行六人前往自卫军占领的抗区。日方的六位代表是,团长友田俊章,团员有秘书西辰喜,安东警察署巡查藤井、贺门,日本关东军驻安东警务局指导官白井成明、翻译官刘大周。
  让苗可秀没想到的是,出城的大路两旁列满夹道欢送的人群,民众们交头接耳惊奇地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苗可秀和日本人,他甚至听到议论声里有“那是代表邓司令来投降的苗总参议,北京来的呢!”这场面和议论让苗可秀内心如焚,他想象得出,如果假谈判再继续拖延下去,军心和民心会受到怎样的破坏。但他又无法向群众解释什么,只好在马上呈出雄赳赳气昂昂,并没把日本人放在眼里的样子,同时坚定了尽快给日本人严厉教训的决心。
  一行人走到离凤城西边七十多里的刁家窝棚村时,天色已暗,日方提出先在小村住下,明日再走,这正中苗可秀下怀,他本来就想先把日方六人安排在村里,然后回去向邓铁梅报告情况请求批准拟行对策的,便佯作想了一下才答应说:“那我先行一步,回去报告邓司令,然后来迎接你们!”
  
  邓铁梅听了苗可秀汇报,尤其汉奸王滋栋和凤城群众夹道相议的情景,让他怒气难忍,但他强忍着特意召开了一次主要领导人员会议,让苗可秀通报谈判情况和拟想的对策。会上大多数人认为,既然敌人已开始利用谈判大造自卫军接受招抚的舆论,再拖延时间就不是上策了,部队已借机休整了一个多月,并且谈判代表没被扣留,可以终止谈判,向外界表明抗日到底的决心了。多数人的意见和邓、苗的想法基本一致,但如何终止谈判意见有较大分歧。有人主张将日方代表和上次打岫岩扣押的那批日本人一同扣作人质,用以交换武器弹药,有人主张羞辱一番拍照留作宣传用,然后放走算了,有的主张将他们的武器扣下立即放人,免得时间一长摸到抗区虚实,还有人说干脆统统枪决了事,也有极个别人主张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别作得太绝,以免把日军对抗日队伍的仇恨全部引到自己这边来,反而容易把自己逼到死路上去,受过日本款待的李庆胜就是这样说的。邓铁梅一时决心尚不十分明晰,他请苗可秀就大家意见再谈谈看法。
  苗可秀说:“我认为以牙还牙最好!”
  邓铁梅:“怎么个以牙还牙?”
  苗可秀:“他日本鬼子对东北军不宣而战,一夜之间杀死众多官兵,占领奉天城,不仅枪炮,四五十架飞机一遭拿去,谈什么了?如果我们下了他们六只小手枪就拉倒了,或想扣作人质,多换些枪炮,即使成功也不合算,何况很可能不成功,甚至招致更大损失。不如突然下手,就地处决,一个不留。六个日本军官一下同时毙命,我们只需六颗子弹,比首战凤城击毙的日本军官还要多,这是多么辉煌的战果!政治战果更大!他们所散布的那些邓司令已受招抚的谣言立即土崩瓦解!尤其瘸狗汉奸汪滋栋,说我们是乌合之众,就地解散,原来干啥还干啥那些损话,不给他们点真颜色看看,他们不知邓司令队伍的厉害!”待李庆胜又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后,他又补充道:“我们这样做是会激起日寇的加倍报复,但只有不抗日他们才不报复,那不就得老老实实当亡国奴吗?”
  李庆胜:“我们不是要老老实实当亡国奴,是要用巧计多杀敌人,少死自己人!”
  苗可秀:“我们能把六名要员引诱来不流一滴血而一网打进,不正在于此吗?”
  李庆胜:“我说的是后果,后果会流很多血!”
  苗可秀:“那当然,不流血的抗日不可能成功,不就因为国家养的军队都不想流血跑关内去了,最后才弄出个满洲国吗?我们不甘当亡国奴才不怕流血的吗!”
  邓铁梅被苗可秀说得热血沸腾,决心突然下定,不由拍案而起:“就按苗总参议的说法办!六个日军要员,不用牺牲一兵一卒,等于给牺牲的同胞报仇了!就是让日本鬼子知道,他们杀了中国人是要偿命的!他个狗汉奸汪滋栋不说我们是乌合之众吗?叫他看看乌合之众是怎样要他日本爹命的!不杀日本鬼子,算什么抗日?既然举旗抗日了,就不怕死路一条!”最后他又宣布,由苗可秀全权实施处决任务。为使处决秘密果断进行,他又单独留下苗可秀说:“为避免日方生疑,我一定亲临现场,你先到两个时辰,与离刁家窝棚最近的三旅旅长张希藩布置好细节,我于黄昏时分准时赶到!”
  苗可秀:“司令亲临现场不妥,那样太危险,谎称你到了就行!”
  邓铁梅:“当警察局长时我去过安东日领馆,一旦六人里有见过我的,就麻烦了,我必须到场才万无一失,就这么定了!”于是命令苗可秀秘密照此执行。
  九月十三日黄昏,张旅长亲率二十多精兵,分两伙悄悄到达指定地点,与苗可秀秘密接洽好,又等来邓铁梅后,才一同悄然赶到日本代表住处。
  苗可秀让邓铁梅等在最后,自己先进了院子,高喊:“邓铁梅司令到!”喊声又洪亮又粗长,早等得急不可待的友田俊章立即率五人迎出屋来,在苗可秀面前站住。苗可秀向友田介绍他身后的张旅长说:“这是邓司令的张副官!”
  友田俊章挺胸腆腹故意傲慢一下,才小幅度伸出手,张旅长却将手向后一指说:“那是我们邓总司令!”
  友田俊章没着落的手尴尬地朝邓铁梅一招:“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脚步却原地不动。
  邓铁梅站在大门处也原地不动。
  苗可秀说:“既已有失远迎,团长先生就前迎两步吧!”
  友田回身对一行人说,“既已有失远迎了,咱们就列队相迎吧!”说着叫其他五人在他以下一字排开,迎接邓铁梅进院。
  苗可秀迅速退到日方代表背后,举手示意邓铁梅可以进来了。
  邓铁梅这才从容走向日方一字横队。他先朝身后站有苗可秀的友田走去,后主动伸出被枪磨出硬茧的右手。友田见邓铁梅虽不魁梧,但英气逼人,镇定着自己将右手也递上去。邓铁梅并没搭话,只是用力一握,让友田分明感到一股强力传递过去。张旅长紧随其后,也跟着握手,当邓、苗、张三人同时狠力抓住三个日方代表的手不放时,门外二十多战士一拥而上,飞快扭住六人双臂,将他们捆绑起来。此时日方代表们才如梦初醒,说不得无理。话没说到第二句,战士们已用准备好的毛巾把他们嘴一一堵上。堵翻译刘大周嘴时,他说我是中国人,不用堵我,苗可秀说中国人为啥不替中国人说话,光替日本人说话的狗嘴一块堵了随日本人去吧!
  苗可秀吩咐将堵了嘴的六人一一搜过身,然后五花大绑,又用根长绳拴成一串,在全村游走一圈,再押到村北山沟里。
  邓铁梅想亲自动枪处决,以正视听,苗可秀说:“杀鸡何需牛刀,司令的花生米已让日本鬼子品尝多次了,让我一介书生尝尝抗日的真滋味!”
  张旅长说:“这帮家伙是恶狼,让我用狼刀宰吧!”
  邓铁梅:“难为咱们苗军师忍辱负重一个多月,还是让苗总参议出出气吧!”邓铁梅要过一支大枪给苗可秀。
  苗可秀没接说:“杀鸡还是不用牛刀,就用我自己的手枪吧!”
  邓铁梅:“手枪不好瞄准!”
  苗可秀:“我就拿枪当刀直接捅了!”他把手枪压好子弹,直接站到友田俊章眼前,相距只一步。
  张旅长大吼一声:“日本鬼子跪下!”
  五个日本鬼子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执意不跪,仍都直挺挺站着,倒是那个中国翻译跪下了。
  苗可秀见状十分恼怒,骂道:“丢人现眼的奴才,站起来,我不屑杀膝盖无骨的软蛋!”
  那没出息的翻译自己竟站不起来了。苗可秀上前抓住衣领将他拽起又骂:“没活出个人样来,还死不出个人样来吗?别给中国人丢脸了!”见他脸色煞白又要瘫倒的样子,苗可秀恨铁不成钢地说:“给你娘长长脸吧,一定等我开枪后再倒下!”恐他真再挺不住倒下,快速当胸一枪先毙了他,提着他衣领的左手还没松开,大受感动的邓铁梅上前将他撑住,他更不忍心这具中国尸体在五具日本尸体之前倒下。
  苗可秀也大为邓铁梅这一撑感动,头一次杀人的手,竟然一点也不颤抖了,几乎都是面对面当胸一枪一个,击毙了五个鬼子。
  邓铁梅和苗可秀把翻译的尸体和日本人的尸体分开,叫战士们挖了一大一小两个深坑,分别埋了。
  凉意浓重的月色下,一大一小两个坟包,黑乎乎像大地身上生出的两个平庸的恶瘤。枯干了的庄稼和秋草发着莫名的沙沙的咽声,让苗可秀生出一腔苦涩的诗情,他既感出了一口气,又为甘当奴才的同胞痛心,他建议邓铁梅说:“我们是不是和战士们一同宣个誓?表示一下心情!”
  邓铁梅说:“好,总参议领誓吧!”
  苗可秀没加推辞,举拳誓道:“我们如其贪生致死,不如死里求生!” 这是第一次从北京来时用毛笔写给邓铁梅那两句话的前一句。
  邓铁梅等二十多只右拳举着,同时发出冷铁样凝重的声音:“我们如其贪生致死,不如死里求生!”
  苗可秀:“如其有蒙羞的生,不如作光荣的死!”这是那两句话的后一句。
  誓毕,邓铁梅和苗可秀都觉浮想联翩,言犹未尽,几乎同时说:“今晚就住刁家窝棚吧?找铺热炕好好烙烙!”潜意思是有些话想好好唠唠。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十二、酒后论英雄
  
  昨夜友田俊章住过的火炕,今夜躺着邓铁梅和苗可秀。两人刚喝过烧酒,在没点灯的黑暗中,一个趴着烙肚子,一个躺着烙腰。烙肚子的邓铁梅下颌压着双手手背,烙腰的苗可秀后脑勺枕着双手手心。两人都闭着双眼,心在烧酒和热炕以及夜色的鼓动与遮掩下,完全地敞开着。日伪军会把他俩看成一根绳拴着的两只蚂蚱,自卫军将士会把他俩看成拧在一块的文武两条绳子,他俩会把彼此看成相依为命的忘年交弟兄。相识虽才半年多,但共同的目的和当下困境及未卜的前途,使俩人都有不吐不快的话想让对方知道。
  邓铁梅:“这六个代表杀了,那二十多个人质咋办?”
  苗可秀:“我看先扣着,见机行事,以便争取主动!”
  邓铁梅:“咱这抗日一年了,啥时能抗出个结果来呢?”
  苗可秀:“全国抗,才能抗出头,光咱少数人抗,没个头。”
  邓铁梅:“能全国抗吗?”
  苗可秀:“应该能,不抗的总统早晚被推翻。”
  邓铁梅:“咱们能看到那一天吗?”
  苗可秀:“难说。”
  邓铁梅:“为什么?”
  苗可秀:“人心不齐,汉奸太多,英雄太少。”
  邓铁梅:“你是不是英雄?”
  苗可秀:“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现在时势对我造就的还短,我对时势也还没什么造就,但我相信,以后会成英雄!”
  邓铁梅:“我现在算个什么物呢?”
  苗可秀:“你现在就是英雄!你是顺应时势主动揭竿抗日的,而且历时一年多,率军万众,左右了家乡的时势,连日本关东军都拿你当眼中钉,肉中刺了,这就是英雄!”
  邓铁梅:“有时我也很迷惘,比如现在,我们杀死了这几个日本人,日本人肯定会来报复杀我们的,说不定哪天我们也会被他们杀死,那咱们抗日的意义到底怎么看?”
  苗可秀:“英雄不是以眼前成败论的。有成功的英雄,也有失败的英雄。是英雄就会对后人有影响。还有,凡英雄都不怕死!”
  邓铁梅:“死我不怕,倒是觉得,生挺难!”
  苗可秀:“司令大哥一定遇到了生活上的难处,而且不止一两个。”
  邓铁梅:“不瞒可秀老弟说,有三个!”
  苗可秀:“司令大哥是想让我帮出出主意吗?”
  邓铁梅:“想是想,可说出来丢人,怕老弟笑话!”
  苗可秀:“所以大哥才借酒劲儿,吹了灯说!”
  邓铁梅:“算是吧!”
  苗可秀:“丢人的事儿敢点亮灯说才是英雄!”
  邓铁梅嚓一声划着火柴,伸手将炕沿边一盏油灯点亮,坐起来说:“第一……”
  苗可秀起身探头,噗一声将油灯吹灭:“敢点灯就行了,还是趴着能烙肚子止疼!”
  邓铁梅重新趴下:“第一丑事就是这肚子,说疼就疼,有时疼大劲儿就英雄气短了!”
  苗可秀:“我怎么没见过?”
  邓铁梅:“直不起腰来!”
  苗可秀:“没见过啊?”
  邓铁梅:“硬挺过去了!”
  苗可秀:“能挺过去就是英雄好汉!”
  邓铁梅:“不是英雄好汉那样挺的!”
  苗可秀:“孬汉怎么挺?”
  邓铁梅:“吃大烟土!”
  苗可秀:“大哥吃过大烟土?!”
  邓铁梅:“吃过不少次了!”
  苗可秀:“哪弄的?”
  邓铁梅:“你们军官学校那个文化教员!”
  苗可秀:“张玉姝?”
  邓铁梅:“是她!”
  苗可秀:“喔,那个女文化教员,文武双全,才貌双全!”
  邓铁梅:“这人咋样?”
  苗可秀:“先说大烟土吧。张学良少帅就抽过大烟,先也是因病痛开始的,后来赵四小姐帮他戒了。能戒大烟也是英雄行为!”
  邓铁梅:“我还没上瘾,但也没戒!”
  苗可秀:“关于张玉姝这人,我才说她文武双全才貌双全了,她确实是个女中豪杰!”
  邓铁梅:“她想嫁我!当初她闹着要当自卫军时,我不曾想到这一层,只想一个女教师,能写能说还能使枪,会给自卫军增光,就收下了她,先让她在医训处干,她嫌光接触伤病号打不着仗,才调到你主持后成立的军官学校。她在医训处时开始接触我,敌人扫荡剿伐后,我的肠炎病犯得勤了,她怕我抗不住,从她爹那儿要来大烟土,说她父母各种病痛都用大烟土治,我一试果然管用。后来她又送我大烟土跟我说,她父亲同意她嫁给我!”
  苗可秀:“她父亲是开明绅士,同意女儿嫁个抗日英雄,这可以理解!”
  邓铁梅:“你了解她的家庭?”
  苗可秀:“她同我谈过,说起先父亲不同意,后来同意了。”
  邓铁梅:“她为什么跟你谈这个?”
  苗可秀:“他认为邓司令信任我,所以水到你那儿之前,先疏通一番我这段渠呗!”
  邓铁梅:“这不可理解!”
  苗可秀:“指什么不可理解?”
  邓铁梅:“我文化程度不高,整天生死未卜的,凭啥要嫁我?”
  苗可秀:“美女爱英雄,自古如此,她是美女,你是英雄!”
  邓铁梅:“她是二十多岁的美女,我四十多岁啦!”
  苗可秀:“刘备就四十多岁,孙尚香还不到二十呢!”
  邓铁梅;“我是中华民国抗日的邓铁梅,刘备是三国想当皇上的刘皇叔!”
  苗可秀:“张学良也是中华民国的!”
  邓铁梅:“我有老婆了,送回老家才半年!”
  苗可秀:“张学良家也有于凤至!”
  邓铁梅:“他是张少帅,我是被免职的县公安局长,后来又自封的小民团司令!”
  苗可秀:“你是抗日的司令,他是不抗日的少帅,他爹张大帅还胡子出身呢!”
  邓铁梅:“你咋不娶俩呢?”
  苗可秀:“一,你是清朝出生的,我是中华民国出生的,我现在刚娶一个还养不起呢!”
  邓铁梅:“她应该你娶才更般配!”
  苗可秀:“问题是她没爱上我,尤其是我的年龄也没资格娶她!”
  邓铁梅:“她不可爱吗?”
  苗可秀:“时势造英雄嘛,时势没安排我们相爱,时势安排的是我和我妻子结婚不久!”
  邓铁梅:“你真认为我可以娶她?”
  苗可秀:“关键是你爱不爱她!”
  邓铁梅:“爱是爱,但是不敢!”
  苗可秀:“你想抗日,就抗了,怎么想爱张玉姝就不敢啦?”
  邓铁梅:“这是一码事儿吗?”
  苗可秀:“这是一码事。你要抗日,又经常病疼得挺不住,她能帮你挺住。她又文武双全,才貌双全,你们都是神枪手,还能帮你杀日寇,怎么不是一码事儿?”
  邓铁梅:“官兵们会说我邓司令想娶小老婆的!”
  苗可秀:“你到底想没想啊?”
  邓铁梅:“我不说想了但是不敢嘛!”
  苗可秀:“英雄不应该胆小怕事!”
  邓铁梅:“我死都不怕,还胆小怕事?”
  苗可秀:“那你就该正大光明地娶她,让全军将士跟着你们,更有信心打胜仗!”
  邓铁梅:“那,你敢给我证婚,我就敢明媒正娶!”
  苗可秀:“我既敢给你证婚,还敢给你主持婚礼!”
  邓铁梅:“一言为定。12月28日,既是我生日,又是自卫军成立一周年的日子,那天你给我主持婚礼!”
  苗可秀:“君子口中无戏言!”
  邓铁梅忽然起身,再次点亮油灯,摸出衣兜里常揣的三枚硬币,跳下地一抛,看后一拍手道:“大吉之卦!”
  苗可秀:“刚才我忽然改变了想法,现在我建议,在你们婚礼之前,把扣押的二十几名日本丧门星,找适当机会尽快处决,然后集中精力整训部队,好迎接日寇再一次围剿!”
  邓铁梅:“我同意,此事也由你秘密安排,定要万无一失!”然后拣起硬币,
  吹灭了油灯说,“睡觉!”
  苗可秀:“司令大哥还没说第三件丑事呢?”
  邓铁梅:“第三件丑事?没啦!”
  苗可秀:“是戒大烟土吧?”
  邓铁梅:“敢明媒正娶新媳妇,不信戒不了小小大烟土?”
  苗可秀:“我信!”
  
十三、十分钟婚礼
  
  邓铁梅与苗可秀商定的婚礼日子是12月28日,即邓铁梅生日那天。
  日军招抚计划破产并被杀死六个招抚代表及二十多个日本人质后,恼羞成怒,一方面在凤城修建“六烈士”陵园,大肆宣传“建国(满洲国)六君子”的事迹,同时集中兵力对邓铁梅所部进行大规模围剿已有月余,自卫军发祥地不少据点被日伪军占领,部队伤亡很大,尤其时值严冬,处境十分严酷,因此,邓铁梅更觉婚礼有必要如期举行。不料,26日那天,侦察大队忽然报告,有一大股日军刚刚开进自卫军发祥地之一的文家街宿营,那里歼敌地势有利,建议邓司令乘敌立足未稳之机,立即发起突袭,如行动迟缓一天,代价会加大一倍,而取胜的可能性则会减小一倍。若下决心打,27日深夜,部队必须开赴文家街一带山地,婚礼日子就得改变。
  邓铁梅一经深思认定的事,是轻易不变的。他皱了一阵眉头说:“28日是我生日,生日办喜事不能放弃。文家街歼击日军更是喜事,也不能放弃。我非让日本鬼子在这天献出几条命来贺喜不可!”
  27日与28日临界的零点时分,自卫军营地风歌雪舞。
  邓铁梅任校长,苗可秀任教育长,张玉姝任文化教员的自卫军军官学校会议室里,证婚人兼婚礼主持人苗可秀宣布:“请新郎邓铁梅、新娘张玉姝起立!”
  全副武装却貌似父女俩的新郎新娘从前排站起。
  苗可秀:“一拜日寇围剿中阵亡的全体官兵!”
  俩人向烈士灵位深深鞠躬拜过。
  苗可秀:“二拜即将出征的全体将士代表!”
  两人转回身,深深鞠躬拜过。
  苗可秀:“新郎新娘对拜!”
  两人相对敬军礼代拜。
  苗可秀:“我代表全军将士作证婚讲话,一祝邓司令反围剿早日成功,二祝张夫人早生贵子!下面先请新娘讲话。”
  张玉姝:“我向大家保证,生儿生女都当抗日自卫军!”
  苗可秀:“请新郎讲话!”
  邓铁梅:“我向全军发誓,抗日不成功,邓某便成仁!”
  以上程序,总共不到十分钟,苗可秀便果断宣布:“邓铁梅、张玉姝婚礼完毕。现在,请大家随新郎新娘一同出发,让我们在天亮之前急行军赶到文家街,用枪声炮声当爆竹,庆贺我们邓司令的新婚大喜!”
  
  嘴含喜糖胸怀仇恨的三千人队伍,冒着冷酷无情的风雪,分头急急向文家街奔去。
  邓铁梅连日劳累加风寒侵袭,肠子又蛇蝎啃咬般疼起来,他不得不下马蹲了一会儿。紧随身边照顾她的张玉姝在婚礼时就知道他肠炎又犯了,出发时让他服粒大烟土止痛,他不肯。现在她伸手摸摸新婚丈夫的头,一额冷汗。军情紧迫,张玉姝不得不又摸出一粒预备好的大烟土丸,悄悄塞给丈夫。邓铁梅连忙咬牙站起来,悄声说别让战士们看见,又说已向苗可秀表示过戒大烟土了。张玉姝说文家街一仗事关重大,主帅有病打不了胜仗啊,打完这仗她一定陪他好好戒。
  一股寒风夹雪灌进邓铁梅衣领和嘴里,把他噎了一下,他只好接过新婚如夫人递给的救命烟土,假装吞了,其实丢在雪里了,然后翻身上马向队伍前头赶去。
  文家街在哨子河北岸,是凤城通往自卫军发祥地之一尖山窑的必经要道。村后有一道大岭叫红花岭,岭上树高林密,便于部队隐蔽调动。邓铁梅率领的三千人队伍,分三路向红花岭进发,28日黄昏,文家街西南的制高点山头已被他们占领。邓铁梅和战士们一同沿着溜滑的冰道向山上攀爬,不时摔倒,浑身外面是雪,里面是汗,一停下来反而冷得发抖,所以只能不停地爬动。那一仗日伪军惨败,留下了五十多具尸体和几十马车军需物资。
  
十四、玉碎(二)
             
  日军对抗区的扫荡越来越严酷了,邓铁梅的病情也越来越严重,他又不肯离开抗区到外地医治,便和如夫人张玉姝到一个十分偏僻山村亲戚家调养。一天张夫人独自出去买药而失踪,不久邓铁梅也被叛徒出卖,在养伤的小山村被秘密抓获,连夜押往省城奉天。
  伪满洲国辽宁省的陆军监狱恐怖得有点不伦不类,大门小门站岗的,四角炮楼放哨的,以及狱卒,都是煞有介事的黑衣中国人警察,手牵警犬寻来看去的却是三三两两穿黄军服的日本军人。中国人警察和日本军人碰面,不管何种情况都得中国警察先敬礼问好,而且要用日本话问,加上日本警犬趾高气扬的凶相,胆小的中国人头次进来,定会吓得心动过速血压升高的。可当过多年警察,打过有日军看守的监狱的邓铁梅,被押进来时一点儿惧色没有。拉队伍抗日之初,他率领的自卫军,人人左臂上戴“不爱钱不怕死”袖章。他本人嘴下不经意流露最多的话之一,就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还有“抗日不怕死,怕死不抗日”等,枪林弹雨他已经历许多了,死不死对于他,真的很无所谓。
  他先被两名军警带进审讯室,例行犯人入狱的第一项程序,接受审讯笔录。坐在正位的主审官和陪审官及记录员都故作姿态,等邓铁梅站定了,第一句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邓铁梅没作回答,而是说:“请先给我拿把椅子坐下聊!”
  主审官没见过如此有尊严的犯人,不免心生敬意,所以没太严格按要求较劲儿,真的叫狱警拿过一把椅子。
  邓铁梅坦然坐下说:“我是中国人,名字你们应该知道,三个中国字怎么写也应该知道,我就不重复了!”
  主审官:“请问邓铁梅多大年龄?”
  邓铁梅:“公元1893年阳历12月28日生,至今43岁!”
  主审官:“原籍哪里?”
  邓铁梅:“中华民国本溪县!”
  主审官:“现在叫满洲国本溪县!”
  邓铁梅:“中国人不这么叫!”
  主审官:“现在住址?”
  邓铁梅:“自从家乡被日军占领后,居无定所,家人都流落他乡,下落不明!”
  主审官:“为什么要反满抗日?”
  邓铁梅:“因为日本军队侵犯了中国,中国人都有责任反抗!”
  主审官:“你那点力量能反抗得了吗?”
  邓铁梅:“全国一齐抗,一定能抗得了!”
  主审官:“为什么你的义子和亲信都反叛了你?”
  邓铁梅:“我的部下成千上万,他们只是其中败类,不足挂齿!”
  主审官:“现在你能指挥的部队还有多少?”
  邓铁梅:“还在的都听我指挥!”
  主审官:“你已被捕,怎么指挥?”
  邓铁梅:“总参议苗可秀可以代我指挥!”
  主审官:“你已无法向他下达命令,他怎么代你指挥?”
  邓铁梅:“我们的心是相通的,他会和我有一致想法指挥部队!”
  主审官:“你已被捕,他会不会下令你的队伍为新国家效力?”
  邓铁梅:“我想不会的,你们同他谈判过,他亲手处决了你们的谈判代表!”主审官:“你要是下令,让他为新国家效力呢?”
邓铁梅笑了笑:“我不会向他下这样的命令!”
  主审官若有所思稍停一会儿说:“初审到此结束。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出来。”
  邓铁梅想了想:“在监狱闲呆着无聊,希望能提供一方砚台,一块大墨,一只毛笔,和一些纸,成天操枪打仗,中国字都荒疏了,想在狱中练练字,若不可能,通知苗可秀把我平时用的笔砚送来也行!”
  主审官:“我会建议上司考虑你的要求,你先休息,听候消息!”

  邓铁梅被单独监禁在地下室一间特别监房,里边有桌椅和水杯、牙具、烟缸、痰盂等简单生活用品,还有一张比普通单人床宽出一半的木床,显然这是一间供高级犯人住的特殊监室。晚上还特意安排狱医检查身体,问了一番病情,听说胃肠疼痛已久,只用止痛片和大烟土顶着,又给注射了消炎止痛药。这些特殊的关怀让邓铁梅暗暗提高了警惕,他分明感到敌人要对他施行感化招抚。
  第二天下午,邓铁梅的要求就实现了。监狱长亲自派人送来了笔、墨、砚台和纸张,宣纸白纸都有。为他使用方便,还特意抬来一张长条小桌放置这些东西。几年来动荡不定东打西藏又疾病缠身的战斗生活,忽然变得这样安适,他不得不暗暗提醒自己,要警惕,切莫被软化了意志。
  他铺开宣纸,自己慢慢砚着墨,不由得想到自己那方爷爷传给他的紫云砚台。小时候的事也渐渐复活,爷爷教他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情景,还有写岳飞《满江红》的情景,爷爷对他的字不怎么满意说“你拳打脚踢使枪弄棒比写字用心,字得好好练练”的话也在耳边想起。他又想到苗可秀不仅字写得好,写文章、讲话、打仗样样都行,不由感叹,许多大事都得力于可秀兄相助啊。想着想着,手就痒了,墨还没砚浓,就提笔写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向小学生那样专注,爷爷、父亲、母亲、堂叔、六叔一一来到身边,看他写字。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他越写越熟练,也写得快了,写着写着,妻子马氏,儿子女儿都在他十分歉疚的惦念中飘然而至,他竟疚痛得停住笔,闭上眼写不下去了。
  他放下笔伏案歇息,竟有眼泪一滴一滴流落纸上,同时也有一颗一颗汗珠从额头浸出。他感觉到了,身上的剧痛也与汗水一同在涌。
  忽然有人敲门。他没能立即抬头,也没立即应声。待到门未经允许开了时,只一眼就让他惊呆了,以为是在做梦。一个文质彬彬的日本军官,陪着邓铁梅失踪一个多月的如夫人张玉姝站在眼前。他俩是在日寇围剿最严酷的日子里举行婚礼的,后因叛徒告密先后被秘密捕获。
  邓铁梅怔怔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张玉姝见丈夫一脸的汗水还在往字纸上滴落,自己的泪水也一涌而出。她上前抹一把邓铁梅额头上的汗珠儿说:“又肚子疼吗?”邓铁梅因长年在日寇围剿中积劳成疾,患下严重胃肠炎,加上缺医少药,靠服大烟土止疼,已经染上了烟瘾。胃肠炎一犯时就疼得满头冒汗,后来发展到一犯烟瘾也满头是汗。此时妻子一声问,邓铁梅两眼像装满小珠子的口袋漏了,泪珠一颗一颗滚落出来。刀枪和生死从来不惧的铁汉子,多年来第一次这样流泪。他像没看见日本军官在场似的,一下拥抱住也在流泪的妻子。若在其他场合,他绝做不出这般举动,此时他真的不把日本军官当作一种存在了,中国男女在日本军官面前的忘情拥抱,绝对是对他们的最大轻蔑。
  平静一会,邓铁梅问:“你咋来的?”
  张玉姝却问他:“还疼吗?”
  邓铁梅咬咬牙说:“好点儿啦!”
  张玉姝转对日本军官说:“我丈夫胃肠疼痛病很重,缺医没药,一犯病就用大烟土止疼,求您给说说,能送医院治治吗?”
  日本军官是通汉语的特务,他看邓铁梅病情如此严重,尤其听说平时常用大烟土止疼,不禁分外高兴,他想利用病疼和大烟做文章,便满口答应说:“请邓司令和张夫人放心,我定会帮忙!”他又看了一会儿邓铁梅的毛笔字,还套近乎地一边称赞一边提笔也写了写,他只写了邓将军三个字,便放了笔说:“关东军很关心邓将军的健康,特把邓将军夫人接来陪护。条件不好,你们先暂时同住吧,我还会来看你们!”他嘱咐身后的狱中人员要好生照顾邓将军,之后才离去。
  邓铁梅从日本军官言行中已摸到敌人招抚的意图,断定让妻子陪护就是招抚的一个手段。得知妻子被抓后先藏押在三清观,不长时间就被秘密关进奉天陆军监狱了,就说:“看来抓你不过是为了抓我,现在咱俩都被抓到手了,你有啥打算呢?”
  张玉姝:“我早看出来了,上次苗可秀来奉天谈判,日本人就真心盼你们归顺,这回抓我来,还是盼你归顺。你病这样,不归顺是不会给你治的!”
  邓铁梅:“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敌人逼你这样说的?”
  张玉书:“都有点儿,不这样有啥法儿呢?”
  邓铁梅:“咱们婚礼上,你不说‘生男生女都当自卫军’吗?现在男女都没生呢,就想让我归顺皇军,当伪军了?咱能吗?”
  张玉书:“那咋办啊?”
  邓铁梅:“我婚礼上不说‘不成功便成仁’吗?现在成功那天是看不到了,成仁还做不到吗?”
  张玉书痛哭失声说:“死我不怕,可你遭了多少罪啊?让你带着一身病死去,我不忍心啊!”
  邓铁梅:“有你在,我心情很好。我们活着一块抗日,死了共同成仁,是多幸福的日子啊,有什么可不忍心的?”
  他让张玉姝安下心来,每天给他研墨,陪他写字。
  几天后通汉语那个日本军官又来给邓铁梅送纸墨,并顺便转告过几天就可以住到医院了,住院前也会有医生每天来给他看病的。
  走前日本军官拿出一把中国折扇叫邓铁梅给题字留念。邓铁梅也没客气,提笔想了想写道:“五尺身躯何足惜,四省失地何时收。”那时的满洲国已把热河省划归进去,他如此写罢也不屑解释,便叫拿走了事。
  通汉语的日本军官完全看得懂这两句诗,但佯装不懂,点头致着谢意收起扇子,临走又提起是否还要苗可秀派人送纸墨砚台的事。邓铁梅也没怎么当真,说,方便的话送来更好。
  两三天后张玉姝就被提回自己监室了,说是监狱有规定,夫妻同监室不得超过三日,他们已同住四日了,过些日子再让她过来陪护。
  以后每天真的有医生来诊查送药,还给送来大烟及吸食工具。邓铁梅猜想一定是听妻子说他常用大烟土当止疼药,才给他预备的,他便咬牙忍着不敢用。他知道,用的时间越长越会上瘾的,一但上瘾挺不住,便会被敌人控制了。他警告自己,坚决一口不用。
  曾经和他相识的伪第一军管区司令于芷山,亲自带了酒饭来探望他,还要斟酒陪他用餐,他说胃肠病正重,不能饮酒吃鱼肉,谢绝了送来的美食。
  伪奉天军法处长王冠英也认识邓铁梅,有天晚饭时也带了营养饭食来探望,他也借口胃疼辞退了。他每天只管一边埋头写毛笔字,一边盼张玉姝再来陪护,也盼苗可秀能派人给他送来自己的笔砚。
  一星期过去了,张玉姝也没再来。原来,她被秘密押解着到尖山窑去见苗可秀了,日本人还让她带去根据邓铁梅笔体伪造的一封归顺书。张玉姝向苗可秀述说了邓铁梅的处境,又哭说,只有苗可秀能救邓司令的命了。苗可秀问怎样救法儿,她说只要苗可秀向自卫军传达邓司令的归顺命令,邓司令就能得救。张玉姝拿出日本人交给她捎来的邓铁梅信。
  苗可秀看了信说:“这不是邓司令亲笔所写,字迹和口气都不对。这是邓司令亲手交给的吗?”
  张玉姝说是托日本人转交的。苗可秀便断定说:“这是日本鬼子的骗局,邓司令绝不可能这样做!”他用极小的一张纸片写了一封密信,避开陪同的人秘密交给张玉姝,叫她带给陆军监狱他老师的一个亲戚,转告邓铁梅等待他们实施劫狱计划。
  这张小信片没能转到邓铁梅手,却被敌人发现了。苗可秀托找的老师的亲戚和几个有牵连的人,都被捕处决了。张玉姝被押回奉天并没再回陆军监狱,一天夜里,在小河沿水塘的荒草丛中,被悄悄处死。
  这一切邓铁梅全然不知,他还在一边写字一边盼着。
  他越写越想念部队,想念死去的和还活着的战友。他不再写《三字经》《百家姓》了,他想着战友们的音容笑貌,写他们平时爱唱的歌曲。日军拿枪逼着老百姓唱满洲国国歌时,苗可秀总参议把伪国歌改了几句词,教部队这样唱:
  
  天地内有了伪满洲,伪满洲是何天地?
  顶天立地苦又忧!
  人民三千万,人民三千万,纵加十倍也不自由!
  ……
  
  他又写战士们行军累了时爱唱的歌:
  
  东北人民真可怜,要下馆子没有钱。
  何时夺回东三省,山珍海味腹中餐。
     
  他想起自己参与编词的一首自卫军歌曲:
  
  日寇残暴如虎狼,夺我东北安乐乡,
  待我民族如牛马,奸淫烧杀太猖狂。
  全国人民齐抗日,打倒日寇保家乡!
  
  他越写越激动,竟像书法家挥写字画那样直接写起自己的句子来:

  人生谁不死?怕死不抗日!
  宁可玉样碎,决不瓦样全!

  他从没像此时这样有豪雅之兴,索性落了自己的名款。邓铁梅的梅字最后一笔被他用力一拉,甩得老长老长,像一串泪珠淋淋漓漓地甩了出去。此时他泪眼里浮现的是,去年冬天日寇围困老平顶子山时,他手下李海山部队六百多将士玉碎雪谷的壮烈场面:

  敌机几番轰炸,日伪军几番疯狂扫射后,一连围困数日,整座大山再也发不出一点人声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所有的血迹和足迹,敌人开始进山搜索,在一片山谷里,发现四百多具因冻饿而僵的尸体,那些僵尸有的相互拥抱着,有的相互挤压着,有的单个蜷卧着,有的甚至钻在雪窝里,身上并无一处枪弹之伤,硬被生生冻死的,但手中刀枪都紧攥着。他们惨烈的身姿,令日伪军将士无不惊叹,有的甚至偷偷脱帽致敬。为此,重新收复尖山窑一带之后,邓铁梅特意借庆祝胜利之机,召开了一次追悼大会。他和新婚妻子张玉姝,双双披麻戴孝,带领全体官兵向阵亡烈士跪拜致哀,尔后又率自卫军将领集体朝天鸣枪数百响……
  
  伪陆军监狱把邓铁梅写字的内容一一报告给关东军司令部,并附结论说,“邓匪已抛弃生死之念,求死更重于于求生”。关东军上层联系到苗可秀准备劫狱的计划,也对邓铁梅不再报幻想,恐夜长梦多,决定悄悄将其处死。但是,处死前还想侥幸用最残酷的招儿试试,看是否会有奇迹出现。
  深夜的监狱忽然响起紧急集合哨声,所有伪军狱警全部被集合到院子里。很快,一队全副武装的日军跑步开进院中,然后迅速接管了监狱所有岗位。不一会工夫,伪军全部被日军撤换了。
  邓铁梅被从地下室那间特殊牢房架出来,左拐右拐又被拖进地下室另一间绝密审讯室。审讯室全是各种刑具。审讯官带邓铁梅在每种刑具面前站一会儿,夸大地讲解一遍刑具的功能效果,最后说道:“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你现在接受招抚,这些刑具就与你无关,而且立即放你出狱,任你为省边防警务副司令。如何选择,再给你五分钟考虑一下!”
  邓铁梅:“一分钟也不用了,想用什么刑请马上用,反正怎么着我都浑身疼!”
  几个行刑官见刑具起不了什么作用了,便交头接耳一会,最后把邓铁梅推到一把电椅上,递他一杯水说:“多喝两杯凉水,凉快凉快,然后尝尝电刑滋味!”
  邓铁梅接过水三两口喝干,叫递第二杯来。
  行刑官说:“急什么,等会再喝第二杯!”
  十来分钟后,邓铁梅也没接到第二杯水,但他却慢慢闭上了眼睛,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其实,鬼子让他喝的是一杯速效毒药。抗日英雄邓铁梅,就这样实践了自己不成功便成仁的诺言。他死得从容而坦然,只是嘴角后来慢慢流出两线鲜血。
  1934年9月30日的日伪报纸发布消息谎说,“辽东匪首邓铁梅因长期积劳成疾,忽又染急性肺炎,于9月28日清晨5时30分于狱中病死。”
  邓铁梅时年43岁。

  后记:后来苗可秀也在与日寇多次恶战中受伤被俘,他在狱中也宁死不降,刽子手只好将其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就义前后,他表现威武异常,连敌人都暗暗称奇。他领导的少年铁血军继承邓铁梅和他的遗志,一支坚持抗战到1939年。全国抗战胜利后,中国共产党抽调八路军、新四军各一部进军东北,开展土地革命和解放战争,特别在辽东一带组建了“铁梅支队”,由当年参加过邓铁梅部队活动的中共党员邹大鹏任政委。铁梅支队转战于当年邓铁梅抗日的辽东三角区,为迎接新中国的建立创下了新的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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