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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大人
来源: | 作者:女真  时间: 2011-07-15

  自从决定与小珺同学结婚,怎么称呼小珺她爸,成了让我思量的一件心事,耗费我脑细胞无数。
  小珺她爸年龄比我大。大那么一点儿,三个月。幸好还比我大三个月,要不然我更不知道怎么喊他。在我和他的关系中,岳父是对他最准确的称呼,但中国人不习惯当面称岳父,那是书面语,写信的时候可以用。即使写信,这么称呼也显得关系远了。再说现在还有几个人写信呐!真正的翁婿关系,女婿得称岳父“爸”。从理论上讲我百分之百应该喊他“爸”;实际生活当中,让我喊出来有点困难。张不开嘴。这种两难让我无比羡慕外国人的称呼习惯。哈罗麦克,哈罗杰克。不管什么辈份、什么关系都可以直呼其名。握手,或者拥抱,贴脸。表达情感完毕。多么简单!中国人不习惯这个。礼仪之邦,中国人见面得称呼关系。爷爷,舅爷,姥爷,二舅,爸。爸分两种,一种是自己的爸,亲生骨肉,喊起来自然。真正关系融洽的父子,甚至不用说出来。中国人表达情感比较含蓄,我和我爸,即使几年没见,见了面也不会问候“爸爸好”。喊声“爸”足矣。另一种爸就是小珺她爸这种了。老婆的爸。岳父。老丈人。这种关系不像自己的亲爸,可喊可不喊,表达深浅没人挑。这种关系是必须喊出来的,不喊显得不尊重。怎么称呼,是两个关系特殊的男人之间的一种仪式。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较量。
  所以我心里不愿意跟小珺一起回她家。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我可以给她钱,让她买很多东西,可以不限制她在娘家呆多长时间,但最好别让我亲自出面。
  人生的尴尬,有时候就是一个称呼。
  不见面是不现实的。你把人家含辛茹苦养了二十几年的亲闺女讨回家做老婆了,你还比人家大那么多岁数,跟人家爸一样年纪,不去当面表达一下感激,证实一下关系,说不过去。
  自从决定了跟小珺去领结婚证书,我就在心里无数次琢磨,应该怎么称呼她那个当科长的爸。爸。岳父。喊爸我张不开口,叫岳父嫌生硬。吴科长?也不行,不伦不类。小珺同学思想不保守,我可以跟她深入探讨很多问题,甚至包括她和我前妻在床上的不同喜好。但这个问题我不想跟她探讨。探讨这个问题等于给她的伤口撒盐。她爸她妈不乐意我们的婚事,不同意他们念过大书的女儿嫁一个年龄跟她父亲相当的老男人,不同意他们的女儿带一个额头刻着皱纹的男人回他们民风保守的风城老家。按照传统的想法,我这个女婿让小珺的爸妈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面前脸上无光。“你要是嫁给他,就永远别回来!”她爸她妈一定如此威胁过。
这是我分析的。
  所以,有相当一段时间,所谓如何当面称呼小珺的爸,只是我自己的心理矛盾,没有上升到实践高度。有时候,我甚至心中窃喜:幸好吴科长不待见我。我跟吴小珺同学领过结婚证书,他的闺女早已经跟我在一张大床上摸爬滚打,是名义上也是事实上的老婆,作为她的父母,如果他们实在不愿意承认,也罢。我知道不见他们最痛苦的不是我,是我老婆小珺。跟他们有感情的是小珺不是我,这是现实。
  有一天吴科长携夫人忽然就决定接见我了。距离我跟小珺结婚五年之久。不知道我老婆是如何让他们开窍的。我知道吴科长虽然一直没同意接见我,他跟女儿并没有仇视到不说话的程度。吴小珺大包小包往风城邮寄的东西,她的爸妈都如数收下了,从没退回来过。
  自从结婚,我老婆没回过娘家。这让我对她心生愧疚。如果她嫁的是一个溜光水滑跟她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哪怕那个年轻后生很穷、没有社会地位,吴科长夫妇不至于如此绝情,阻挡女儿夫妻双双把家还。我曾经劝小珺抽空自己回去,就说我出国讲学,或者经常在外地搞项目,没有时间。托词你随便编呗。“不!”小珺同学脾气比较倔,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父母伤害太深,总之坚决不肯孤雁单飞。
  一拖五年。终于得到赦免令了,可以正式回吴小珺同学的风城老家省亲了,这才重新勾起我心里的矛盾。
  实在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喊“爸”。冲他给我养了个好女人。有三岁的爷,也有九十岁的孙儿。辈份在那儿呢。这是礼。
  我老婆小珺的好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不仅仅是年轻。
  我们俩之间,我比较主动。我认识小珺的时候,她即将大学毕业,正准备考研。青春焕发,神采熠熠。那一年我不招学生,她通过另外一个教授找到我,让我给她指点一下专业课。小珺属于那种不很聪明却比较用功的学生,我的指点她总是去尽心体会,课业抠得很苦。考研成功以后,我们之间来往多了起来。彼时我前妻在美国西雅图的化学实验室里,正和一个爱尔兰裔美籍老汉、她的科研老板打得火热,已经通过律师给我发来了离婚函。我前妻很大度,我们俩没有孩子,国内刚刚装修两年的住房,她明确表示放弃,存款只要了一半。婚离得干脆、利落,我重新变成了钻石王老五。多少人给我介绍对象,没有婚史的女博士、机关里丧偶的女干部,大龄女的条件一个赛一个,我却爱上了学生兼女儿辈的小珺。在大学里,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的恋爱不是我的发明,小珺已经读研,又不是我本人名下的在册学生,我是单身汉,追求她并不犯忌。小珺一开始有些被动,但很快被我的热情感动,并且接受了我的求婚。她父母的反对,也没能阻止她和我一起去领取结婚证书。
  老夫少妻家庭,因为年龄差距导致的摩擦、矛盾,在我和小珺之间几乎没有。我认为。我父母早已经去世,我和前妻没有儿女,我的工资卡一开始就交到她手里,这是我们没有摩擦、矛盾的物质基础。结婚以后她继续读博,毕业留校,跟我不是一个纯专业,但还沾边儿。我发表文章,因为她帮忙搜集了不少资料,包括帮助我打字、修改,我会把她的名字署到前面。我这种年纪、这种身份,文章多一篇少一篇无所谓,对小珺却很重要。她将来评职称时有用。讲最功利的话,小珺跟我结婚,除了我年纪比她大些,各方面她都并不吃亏。她的博导是我朋友。她毕业留校是我找有关方面运作。多少女博士毕业以后,为工作奔忙,还要为住房操心,为还房贷紧衣缩食,小珺却可以跟我一起享用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的教授标准房。三室两厅,一百四十米。共同的卧室,各自有书房。这样的条件不好找。
  小珺是很好的老婆。她的年轻、芬芳,让我至少年轻十岁。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这种年龄的男人,社会上有退休、有二线的,在大学里,却正是好时候。职称、房子、车、课题费,该有的都有了。具体多少岁退休,各大学不一样。看专业吧。我们专业有做到七十岁的。写文章搜集资料,有大把的学生当不收费的劳动力,我更偏得的是还有小珺这样年华正茂、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博士老婆。我原来担心小珺这么多年一直读书,厨事肯定一塌糊涂。没想到她在厨房像她在床上一样经常花样翻新,很合我胃口。
  唯一的遗憾是我让她失去了夫妻双双把家还、和父母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在她面前,我从来不主动提这个话题。如果说有什么对不起,这是我唯一对不起她的地方。
  春节前夕,小珺从外面采购回来,左一包右一包,一脸喜悦:“爸妈让我们一起回去过年!”她脸上开心的笑容告诉我,过去这几年,她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虽然她从来没当我面公开表达过,没有抱怨。
  真是个好孩子!
  开车去风城。十个小时的车距,坐动车更方便。动车五小时,比我们自己开车安全。但显然缺乏情趣。也不方便。小珺精心采购的那些东西我们可搬不动。她把后备箱塞满了。她就是再买一个后备箱我也没意见。我们俩轮流开车,更多的时候是她在开。帕萨特1.8T是我和小珺结婚以后买的,算我送她的结婚礼物。之前我有一辆代步的二手桑塔娜。小珺开车兴奋,在高速公路上撒野,经常开到超规定的一百四、五。电子狗吱吱叫唤她根本不在乎。隆冬季节,高速公路两边景色单调,树枝光秃秃的,田野里白一块灰一块。白的是没有化尽的积雪,灰黑色是裸露的土地。碟仓里放着美国的乡村音乐集锦。《在路上》。《当我需要你的时候》。我和小珺在音乐上的共同喜好。偶尔看到几个行人,穿着厚厚的棉衣在路上踽踽而行,而我和小珺只穿了毛衣。车里非常暖和。坐副驾驶用眼角余光侧望小珺,她的脸光泽、紧致。我仍旧年轻的老婆,正归心似箭!她连午餐都不肯到服务区停下来吃。
到风城时已经是晚上。风城是个小地方,如果不是跟小珺一起返家,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到这里来。毕竟是故乡啊,出生长大的地方,小珺同学五年不肯回来,心够狠。这里有她的初恋吗?回到故乡,她是否回忆起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情感?她的同桌是男生还是女生?面对陌生的城市,我的心绪翻滚。我从来没问过小珺同学的情感史,一个二十二岁出现在我面前的女人,她有过对男人的情感是正常的。只要她不主动告诉我,我不会问。
就像她不问我。
  从高速公路下来,她惯性仍旧把车开到八十迈。我想替她开上一会儿,她拒绝:“你不认识路。还是我开吧。”
  事实上她也不认识路。准确地讲是迷路了。按她的说法,别看城市小,新楼真不少。她一边开车一边往家里打电话求助,总算走上了正道。
  她爸她妈没有站到楼下等我们。
  他们在楼上准备了丰盛的晚餐。
  进门,点头,握手。很含蓄,暂时没有称呼。
  自从见了他们的面,我就在准备张嘴喊他们点什么。一直没喊出来。怎么都不合适。小珺同学对此好像并没有什么不高兴,但我心里不自在。终于,在我和小珺同学举杯祝酒时,我冲口喊出:“祝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身体健康!”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灵机一动的称呼从此固定下来。这是我对他们最得体的称呼了。既表达了我和他们之间的社会关系,表达了我对他们的敬意,又因为带一点调侃,多少消解了我的尴尬,让我喊得不脸红、更自然。同样,我想他们接受得也更舒服些吧。同样的年龄,让我这个半大老头子喊他们“爸”、“妈”,他们心里的滋味也不会好受。现在好,自从我喊他们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他们也顺着我的思路回敬我:王教授。估计在怎么称呼我的问题上他们一定也有过与我类似的两难选择。我的智慧启发了他们。自此,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王教授,成了我们之间互相尊重、认可的习惯称谓。
  小珺同学对我们的称呼乐不可支。她大概不敢想像我和她的父母之间会如此相敬如宾吧。当晚,她委在我怀里,掐我大腿:“王教授你太聪明了!”
  因为她父母对我们终于接受,小珺同学兴奋异常,不顾旅途疲劳,非要把我当马骑上一回。我们住的是她在家时的闺房,一张一米四宽的老式双人床,翻个身吱吱嘎嘎,动起来声音放大N倍。不知道对面卧室的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能不能听到,听到了会作何感想。
  岳母大人我只喊过一年,她老人家就不幸过世了。
  我曾经自以为是: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对我的最后接受,是他们的思想转过弯来,对我们这种老夫少妻的家庭结构终于认可了。时代在发展,当82岁的杨振宁把28岁的翁帆娶回家,成为全国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时,像我这种跟杨先生比堪称年轻人的大学教授把小珺同学讨回家当老婆,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了吧?虽然我没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好歹也是一硕导,桃李天下,经常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算知识分子吧。我从来没想过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同意我们一起回家,是因为岳母大人已经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
  和小珺第一次共同探家,小珺的情绪从第一天的大喜,跌入第二天的大悲。来日无多,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对我们开诚布公,把岳母大人乳腺癌扩散的事实和盘托出。我老婆小珺哭成了泪人儿。我的劝说苍白无力。我甚至害怕,劝多了,小珺同学会自责,进而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如果不是我们的恋爱、婚姻不合岳母大人的心意,也许她母亲不会被癌细胞侵害?这样的联想让我心虚,让我在劝解她的时候察颜观色、小心节制。
  幸好,小珺同学知情达理,没有流露一点儿往我身上联系的意思。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却不得不接受另一个比较沉重的事实: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有可能要跟我们一起回去。作为女儿的小珺,刚刚跟父母和好的我老婆,坚持认为大城市的医疗条件要好于风城,她要把母亲接过去,给她找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院。
  她甚至没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也许是她认为没有必要,或者我没有理由阻拦吧。小珺同学在有些问题上是比较霸道的,比如她绝对不允许我不洗脚就上床睡觉。其实我有时候一天没有出门,不洗脚未必就不卫生。如果她在早晨煮了茶鸡蛋,而那一天我恰巧想吃白煮蛋,我最好还是把嘴闭上。这等小事,她霸道也就霸道了,我不会计较。凡事对小媳妇退让三分,这也是家庭和睦的另一个前提。从内心里讲,我害怕她的父母出现在我家里。年龄相近造成的心理不适只是其中一方面,我相信他们的不适要多少倍于我。关键是我不习惯家里有老婆之外的人出现。前妻刚出国的时候,我曾经找计时工打扫卫生。只要计时工在家里,我根本就没法工作,看书心里都不踏实。如果小珺同学的父母跟我们朝夕相处,我不敢想像那对我意味着什么。
  最后出现在我们家里的只有岳父大人一位。
  在小珺母亲去世之后。
  我的岳母大人无论女儿怎么劝说,就是不肯离开风城。她说自己的医疗保险只在风城有效,到外地去自费治疗划不来。她说自己从来没离开过风城三天以上,离开风城她会不自在。她举了一堆理由坚持不到女儿家里去住、去治疗。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有一个更坚定的理由,那就是她对女儿的婚姻不满意。这一条,即使她不说,我们也都知道。有一个成语叫心照不宣。
  我老婆小珺同学在劝说母亲无效的情况下,频繁往返家和风城之间。直到送走她的母亲。
  最后一次,我和她一起去风城料理后事。
  开车回去的。回来的时候,把她的父亲一起带回来了。
  我的岳父大人,在经历过丧妻之痛后,对王教授比她女儿大很多的事实大概有些麻木了,或者也许是害怕一个人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他对小珺言听计从的样子,让人可怜。
  岳父大人住进来,我们家的生活变得微妙起来。
  小珺同学开始跟两个老男人一起生活。一个是她的爸,我的岳父大人;一个是她的丈夫,我。她把岳父大人安排进她自己的书房,给他新买了单人床。我们共同的卧室,变成了她的卧室兼书房。每天晚上我和她同床共枕的时候,我的精神经常溜号:岳父大人睡了吗?他是否正想念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妻子?一个年龄跟他一样的老男人正搂着他的女儿睡觉,就在他的隔壁,他会作何感想?他在丧妻之后是否还有对女人的要求?
  这种联想让我跟小珺做爱时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小珺同学有变化。
  不再喊我老爸。
  从前,我们在一起最亲密的时候,她高潮迭起时,经常把老爸喊得山响。老爸,你太好了!老爸,我还要!我老婆小珺同学在夜里愿意喊我老爸。因为我跟她老爸年龄一样大吗?我不在乎她喊我什么,只要我还能给她性福,她喊什么我都高兴。除了没有事实上的血缘,她喊我老爸也没什么不妥。我确实像她老爸一样老了。
  当她的亲老爸住进来之后,她就一次都没喊过我老爸了。她仍旧像蛇一样在夜里缠着我,不尽兴不许我睡觉,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声呼喊。她现在喊我“王教授”。像她的父母一样。从前她找我辅导功课时也喊过我王教授。那时候她还没跟我结婚,没跟我上过床。其实喊我王教授也没什么,只要她愿意,喊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她父母喊过我王教授之后她再喊,这里面就多了一层意味,感觉有些戏谑,把一个多么庄重的称呼给消解了啊。
  喊王教授也就罢了,声音也比以前小了。以前家里是两口人,她喊起来不管不顾。现在家里多了一口人,小珺同学明显自觉地把声音放低了,那种压抑自己的样子,好像我们偷情似的。
  岳父大人很清闲,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以前他在工商局当科长,管市场,多少有些权力,在风城那样的小地方,活得应该还算风光吧。到我们家时,他不但退休了,连老婆都没了,又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我们又没有小孩子可以分散他的精力,我看他的生活过得很无趣。三口人在一起时还好。我们开车出去玩,或者在外面餐馆里吃饭。岳父大人能喝几口白酒,我可以跟他对饮。为了我的身体健康,小珺同学管理较严格,不许我喝酒。陪岳父大人喝酒让我有了借口。酒后微醺,岳父大人话比平常多,他会讲一些他在单位时的趣事、老家风城的一些掌故。岳父大人回忆他风城的生活时,脸上的表情明显生动。这种时候小珺会跟他对话一些家庭秩事。父女俩当着我的面说话时,感觉他们关系很亲密。
  更多的时候,岳父大人连话都很少说。我有时白天不去学校上课,而作为年轻教师的小珺讲课任务比较重,差不多天天要去学校。这种时候就要单独跟岳父大人在一起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讲。顶多是吃什么、天气好坏之类的寒暄。很客气。最别扭的是中午吃饭。在饮食方面,我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不讲究,有什么吃什么。我前妻去美国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是自己做饭。如果有课,接近中午或者晚上,我就到学校吃教工食堂。岳父大人来了,中午我们单独在家时,吃什么、怎么吃就成了问题。太简单了有忽视岳父大人的嫌疑,太复杂了又不是我情愿,也超出了我的能力。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我低他一辈的事实,按理说我应该孝敬他,给他准备午餐。虽然我知道岳父大人的厨艺了得。小珺的手艺就来自他的遗传。我们在风城的时候,每顿饭都是岳父大人做。他的酸菜白肉、溜肝尖以及其他名目繁多、听起来就让人流口水的家常菜,每一样都非常可口。现在他在家里无事可做,动手做做饭没什么吧?
  岳父大人也这么想吗?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两个男人就在厨房里很客气地相聚了。他伸下手,我伸下手。做饭这种事情,一个人一种风格。有主有次比较好办,一个人动手,另一个人伸手帮忙摘摘菜,两个人边干活边说话。是关系融洽的夫妻或者朋友之间交流的一个好时机。我和岳父大人不是这样。我们俩不说话,没有主次,谁都不说你回屋里去我来做吧。两个人都在厨房,手忙脚乱,没有头绪。比一个人做饭累多了。
  心累。
  我在自己的书房里翻书、写文章,因为知道家里还有一个跟我年纪相当、却比我长一辈的男人也在一个屋檐下,心莫名地被什么东西堵了一样,不踏实,没有思路,进入不了状态。思想不集中。因此,我越来越愿意去学校的图书馆,跟家里没有书房的年轻老师抢座位,然后中午在教工食堂把午餐解决掉。还是把时间留给他们父女单独相处吧。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父亲和女儿,他们在一起应该更和谐、更自然。
  一次偶然回家,让我发现他们其实并不像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和谐。
  出差回来。我临时换的航班,比头一天晚上告诉小珺的时间早了两个小时到家。我到家时,两个人声音很大地在吵架,以至于没听到我开门进屋。我老婆小珺声调很高、很尖厉,我从来没听过她用这种缺乏教养、恶狠狠的腔调说话:“我就是不许你回去!”
  “我自己能动弹,我有钱,我自己买张票就回去了!”
  岳父大人的声音也并不像平时听上去的那么谦卑。
  “你是不是就是想回去找那个女人?”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跟她根本没有什么,你妈知道。”
  “我妈就是让你们气死的!”
  “你怎么不说你妈是你们气死的?!”
  吼吼!这种话他们当着我的面可是从来没说过!看来岳父大人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老实、厚道,小珺同学也不像我印象里的一贯温柔、大度。为了不让他们感觉尴尬,我退回到门口,假装自己刚刚进门,根本就没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把门咣地一声用力撞上。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他们俩一下子哑静了,他们迅速调整了各自的情绪和表情,异口同声地跟我打招呼:“你回来啦?!”
  我第一次发现,我老婆小珺和岳父大人,他们长得非常相像,他们在某些时候的表情也非常相像。
  在我面前,他们继续做和谐状。他们从来不当着我面冲突。岳父大人向我隐瞒他的情绪我能够理解,不能要求一个做岳父的男人去向他年龄相同的老女婿倾诉衷肠;小珺同学向我做状,我心里不舒服。毕竟是我老婆,跟我过日子的女人,遇到事情不跟我讲、向我隐瞒,明显没把我当自己人!
  在他们面前,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郑板桥说难得糊涂,他曰得好。在这种事情上,如果要我表态,我只能挽留岳父大人。这是唯一能让小珺同学高兴的态度,也是我内心里不情愿的态度。为了不虚伪,我把嘴闭上,不说。
  岳父大人在我们家住了半年以后,小珺开车把他送回风城。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协商的。我说跟她一起回去,她一个人开高速我不放心,我老婆小珺同学说“不”。她说了“不”的事情,一般我就不去跟她犟了。
  从此,岳父大人开始了两边跑的生活。小珺不让他在风城多住,顶多一个月,就会打电话喊岳父大人过来。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这件事情让我发现了小珺的自私。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其实我是同情岳父大人的。我相信他仍旧有对女人的欲望和要求。这很正常。你吴小珺同学不是正三天两头在床上验证这个年龄的男人吗?一个男人死了老婆,是很不幸的事情,但生活在继续,你不能阻拦他寻找新生活。如果他想寻找的话。即使你是女儿。女儿就是女儿,代替不了男女之情。一个通情达理的女儿,应该替父亲着想。
  小珺在这件事情上不替父亲着想。所以我说她自私。她只顾及自己的感受。当她的父亲就住在我们隔壁,明明知道女儿正跟一个年纪跟他相当的男人在床上翻云覆雨,而他自己只能独守空床,什么样的男人能不受折磨?
  她只怕岳父大人有了别的女人。她害怕岳父大人跟别人结婚吗?岳父大人如果讨了新老婆,小珺同学的财产继承将会打折扣。她学过法律,这一条很懂。难道她真会这么考虑问题吗?如果这样,那她的自私就不是一般的自私了。财产是岳父大人积累的,他把女儿抚养成人,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他有权支配自己。
  我宁愿相信,她是接受不了自己的父亲有母亲之外的女人。
  我在心里自己揣度。关于岳父大人的去留,我尽量不问、不表态。不想因为自己的表态不符合小珺同学的心思,引起家庭纠纷。
  岳父大人首次离开后,小珺同学加紧了她的造人计划。
  之前,她也说过要尽快生个孩子。我对孩子没有坏感。多么喜欢谈不上,毕竟没有过自己的孩子,没有亲身体会过那种感情。我前妻结婚以后一直避孕,她是一个有点飘的女人,凡事不甘人后,一直在做出国准备。她不想因为一个孩子拖自己的后腿。她的理想是在美国造一个生下来就有美国国籍的孩子。她的这一计划不知道最后实现没有。离婚以后,我们差不多失去联系了。即使有了美国国籍的孩子,也是她和别人造出来的,跟我没关系。我老婆小珺同学跟我前妻的想法不一样。小珺同学说她准备给我生一对龙凤胎,让我在天命之年以后品尝儿女双全的滋味。不管最后她的肚子是否争气地怀上两个小家伙,她的这种说法就让我高兴。我老婆小珺同学在很多方面知道怎么讨好我。
  生孩子的另外一个目的是为了挽留住岳父大人。如果有了孩子,含饴弄孙,也许岳父大人就会跟我们在一起因为抚育孩子而增加许多乐趣,就不会闹着回风城了。这是她在一次高潮之后的平静中向我透露的想法。
  我无话可说。
  小珺同学的计划得到我的赞同和支持。尽管其中一个目的是为了挽留她爸。只要有第一个目的,第二个目的我就没法反对啦。
  所以,我们频繁进行的床上运动,不仅仅是因为小珺同学和我都需要“high”,还因为我们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很快造出下一代。
  小珺同学的肚皮不很争气,一直不鼓。
  她开始怀疑我有问题。我说我前妻是避孕不想要孩子,小珺同学将信将疑,睨我的眼神让我芒刺在身。我已经老到没有繁殖后代的程度了吗?!逼着我上医院做检查。医院、大夫是她找的,检查结果是她亲自取回来的。医院给我平反:男方没问题,女方输卵管堵塞。
  小同志遇到了新问题。我前妻为了避孕尝试过用各种办法,每一种避孕方法都有副作用,戴环、服药、使用安全套,能想到的方法她轮番用,目的就是让我的精子别跟她的卵子碰上,不跟我生孩子。小珺同学想生龙凤胎却暂时一个都怀不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啊!
  好在小珺同学主观上想要孩子,输卵管堵塞也不是不治之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医学专家讲,即使王教授现在阳萎不举、没有能力了,只要王教授的精子还管用,花上一笔钱,也能让我们完成造人计划。试管婴儿的龙凤胎概率要高得多。听说还可能生三胞胎、四胞胎。
  我没有那么宏伟的理想,她能给我生下一个就中。到了我这个年龄才想起来繁衍后代,我还有资格挑三拣四吗?
  在造人这件事上,我和小珺意见高度一致,没有矛盾。我们通力合作,积极配合治疗。有志者事竟成。医院化验单上标志妊娠的阳性符号,对小珺来说,比博士学位的证书好像还让她兴奋。拿到化验单的当天晚上,她就给岳父大人打电话,喊:“爸,我怀孕了!”
  我在旁边用手指头刮她的腮帮子。现在的女人,说自己怀孕,一点羞涩的意思没有。我妈说她怀我的时候,六个月了别人还不知道:她穿棉大衣把自己罩得溜严,能不让人知道就不让知道。
  一周以后,岳父大人乖乖从风城返回。小珺的妊娠反应非常强烈,进不得厨房,任何一点油烟味儿都能引起她的呕吐。我当然愿意为她效劳,把厨事全部包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实在不行还可以请保姆。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但是小珺同学不捧我场,也不同意我往家里请保姆。她就想吃她爸做的那些东西。家乡饭,家乡菜。而且得是她爸亲手做的。
  岳父大人回风城的借口越来越难找。怀孕反应最严重的时期过去了,小珺仍旧天天点菜。她是女王,她老爸是御厨。我的岳父大人每天早晨拎着买菜的手拉小车,脑子里掂对着女儿想吃的东西,步行二十分钟去农贸市场采购。两个小时回家,摘洗汰之后,差不多就该准备中午饭了。有的汤需要一大早临走之前先煲上。一日三餐,岳父大人尽心尽力,我想伸手,小珺同学首先就不乐意。
  我的岳父大人确实手艺了得。我认为他的手艺不比街面上一般饭店的味道差。托小珺和我未来儿子或者女儿的福,我吃得红光满面。
  坐享其成我并不心安理得。让一个年纪比你大九十天的男人天天为你把着菜篮子,作为一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王教授,我心里不安。我老婆小珺好像并不心疼她爸:“没事儿,他身体好着呢,我心里有数。得让他有事情干!”
  小珺同学明显是在算计她的老爸。不想让他闲着吧。人一闲就容易想东想西。她可以算计,我不能像她那样不厚道。为了弥补我的不安,我开始经常往家里买东西。送岳父大人。日本电动剃须刀,瑞士军刀,意大利皮带。都不是最顶级的,也都是拿得出手的品牌。岳父大人曾经供职工商部门,对品牌多少有所了解,他端详女婿礼物时的眼神尽管很克制,我还是能看出他很高兴。小地方的人毕竟见识少,活这么大岁数,他大概想不到,有人会孝敬他这种世界品牌的东西吧?老女婿有老女婿的好处。能体贴人。也有经济基础孝敬老人。换个毛头小伙子,还贷款还不知道需不需要老丈人伸手帮忙,提什么世界名牌?
  偶尔,小珺同学出差不在家,我和岳父大人对面吃饭时,我们之间好像比以前也更自在了一些。我们甚至可以握着酒盅碰上一杯。这种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非常想知道,小珺同学所谓的“那个女人”,是她的子虚乌有,还是确有其人?作为一个同龄的男人,我宁愿岳父大人是确有其人。一个男人一辈子只跟一个女人“有”过,太委屈。我这样说的意思不是说男人非得三妻四妾。不是那意思。我在这种事情上没有男尊女卑的思想,我认为女人也可以跟不止一个男人“有”,一个女人如果一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从一而终,很好听,但不值得自豪。所以,当我知道我前妻跟一个金发老白人好上时,尽管内心里有伤感,有委屈,我最后还是原谅了她。当她已经对我没有感情,硬留在我身边,是对她的一种摧残。虽然这种事情让我作为一个男人脸上无光。毕竟是被老婆甩了么!
  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我希望小珺再嫁一个男人。我们这种家庭结构,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没必要回避。至少她的晚年生活会有人陪伴吧。当然,如果她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就去找别的男人,跟别的男人“有”,我肯定也会很难过的。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的岳父大人,在他的妻子,也就是小珺同学的亲妈、我的岳母大人离世之前是不是有别的女人我不得而知,现在,当他重新成为一个单身男人时,我认为他有资格和别的女人“有”。
  小珺同学再三阻拦他回风城,不给他机会,她做得不对。
  多少次,我和岳父大人对面吃饭时,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这个问题像远离陆地的那个叫钓鱼的岛,超级敏感,非常容易引起多方事端。内心的同情是一回事,如果我把它当问题提出来,可能引起的家庭矛盾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况且我、岳父大人、我老婆小珺之间,毕竟他们两个是有血缘的,一旦出现矛盾,我孤立无援。
  一直到我老婆小珺在医院剖腹产,岳父大人再没有提出离开。
  我老婆小珺的肚子十分争气!居然真给我生下了一对双胞胎,还是一对儿子!老大三斤四两,老二四斤一两!电话无数,都是来祝贺的。王教授这么多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老年得子,在不违背计划生育的前提下抱回两个大儿子,谁不羡慕啊!
  岳父大人由衷高兴。看得出来。我认为天底下的男人其实都是希望自己有儿子的,你如果到过医院的产科接生病房,看一看手术室外面男人的表情,你就知道我有多么伟大正确了。那些刚刚做了父亲的男人,不管年轻还是年老,如果手术室传出来的消息是生了闺女,等候的人会一起祝贺:“挺好,挺好!有女孩儿多好啊,知道疼人,省心,老了你们享福吧。”那些得了儿子的男人,那种开怀、得意,根本不需要听别人的祝贺,嘴角都咧到后脑勺上了。
  传宗接代,有人接户口本,既是传统观念,也就轻易不会从人们的意识中完全消失。
  我高兴,岳父大人也高兴。岳父大人喜欢男孩儿。我老婆小珺说,她小的时候,她爸经常带她出去钓鱼、爬山,带她打篮球,拿她当男孩子培养。这辈子他没有机会当一个男孩子的爸,有机会当两个男孩儿的外公,他也十分开心。何况我们还让大双小双随了他的姓。
  儿子姓什么,我老婆小珺说了算。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姓王还是姓吴,俩小崽儿都是我的儿,我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儿想法,总的来说无所谓。大双小双姓吴,岳父大人和小珺都非常满意,这就行了。岳父大人有些过意不去,建议让两个孩子一个姓王、一个姓吴,让我一票否决了:“不用商量,俩孩子都是老吴家的,就姓吴了,将来也不改!”
  大双小双降临,岳父大人任务更加繁重。两个大胖小子嗷嗷待哺,小珺的奶水供不上,岳父大人天天往家里买催奶的食品,买了煲汤的食谱尽心琢磨。他成了名符其实的专业厨师。
  曾经想请个专职保姆回来,考虑再三,住起来实在不方便。我一个人住这套房子的时候,这个家显得空空荡荡。我老婆小珺搬进来之后,有了家庭主妇,这套房子里有了生气,像家的样子了。岳父大人来来往往,让这个家显得有点满了。大双小双从医院回家,这个家就快要爆炸了。
  大双小双的床安在卧室里,我从卧室搬进了书房。现在,我和岳父大人平等了。我们两个年纪相同的男人,各住自己的房间,我老婆小珺守着她两个宝贝儿子,住我们从前的卧室。
  女人的变化实在让人费解。我老婆小珺,生完儿子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小珺嗜书,生了儿子以后仍旧,但这回她在卧室兼书房里摆满了育儿书、幼儿读物,原来的专业书籍束之高阁。一有时间她就翻那些花花绿绿的新书,跟一对宝贝儿子吚吚呀呀。嗜书的爱好没改,对我的态度却大变。从前,我老婆小珺热爱床上运动,以至于我不得不借助羊肉、猪腰子一类的食品经常为自己食补。我们院里的陈教授在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进修过,据他说,阿拉伯男人的厉害跟吃羊肉关系密切。
  自从大双小双出生,一对宝贝儿子占据了我在卧室的地位,如果我有什么想法,得半夜偷偷溜进卧室。小珺偶尔待见我,更多的有时候非常不耐烦,把我往外推。她刚刚生完孩子,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对我没有大兴趣我能理解,我不会认为她是心里有了别的男人。问题是我不能理解女人的变化为什么如此巨大。一个从前热爱床上运动的年轻女人,就因为生了孩子,就不再对老公感兴趣了,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啊?因为哺乳陡然膨胀起来的双乳,难道做丈夫的连抚摸一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那些个独守空房、难以成眠的夜里,我对岳父大人更加同情。我和他现在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我比他稍强一点,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珺歇完产假去上班,我们家请了一个保姆。刚开始想请全天的。小珺夜里要起来侍候两个儿子,让人心疼。但是家里空间实在是已经捉襟见肘了,没有保姆可住的地方,总不能让人家住客厅、阳台吧?没有办法,只好请保姆白天来家里。第一个保姆是给小珺侍候月子的月嫂介绍来的,干了两个月,被我老婆解雇。小珺嫌她说话声音太大。第二个保姆,也只干了两个月。小珺说她手重,放起东西来叮叮当当响。幸好有岳父大人在,他已经迅速学会了在小珺不在家的情况下,给两个孩子热奶、换纸尿裤,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有尿,及时把尿不但节省纸尿裤,而且孩子的嫩皮肤也少被尿液浸渍。他的动手能力要远远强于我这个亲爸。难道冠在俩小子名字前面的姓氏真能成为岳父大人的巨大动力?
  住房竟然成了我家的大问题。
  有必要换一套更大的房子。我们现有的住房,自从我和小珺结婚,已经增值了将近一倍,但就算卖掉现在住的房子,加上手头的存款,我们也买不起更大的新房。这是现实。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贷款。我和小珺都有住房公积金,首付有了,每个月还三千、两千,还不至于让我们一下子变成穷人。
  岳父大人却坚决反对。他说现在的房子离学校很近,你们两个上班方便,还有大双小双将来直接到附小、附中上学,这样的条件怎么能舍弃?再说也犯不上给银行打工还利息。他有更好的办法。什么办法?保留现有住房,把风城的房子卖掉一套当首付,不足部分你们用公积金偿还足够了,要不然公积金在帐户上睡觉,人家只给你们活期利息。
  岳父大人让我感动。小珺是不是想过我不知道,我可从来没敢往风城的房子上想。我知道岳父大人在风城有两套房子,一套他们自己住,另一套本来是给小珺准备的。现在的父母为儿女想的十分周到。我老婆小珺不跟我结婚回风城,岳父大人至少能让她住上一套自己的房子,也许还会给她找一个年纪相当的女婿。
  事情就这么定了。自从我老婆怀孕,岳父大人终于有了离开我们回风城的理直气壮的由头。他离去的理由让我这个做女婿的有些羞愧:身为大学教授,居然还要靠跟自己同龄的岳父改善住房条件!
  岳父大人不在的日子,我们才发现,离开他老人家,我们的生活要多不方便有多不方便。
  首先是购物。岳父大人有大把的时间,他每天上午至少要用两个小时的时间用来采买。去自由市场买各种青菜,去超市买奶粉、纸尿裤等日用品,以及杂七杂八随时可能要用的小物件,这些任务都落到他头上。岳父大人走了,只有我能替代他。我买回家的东西,青菜不够新鲜,奶粉、纸尿裤的牌子、型号经常搞错。白天,我和小珺在时间上经常冲突。岳父大人在的时候,我只要有课或者外出开会,抬腿就走,反正家里有人。现在,只要小珺去学校上课,我就得乖乖呆在家里稀罕俩宝贝儿,即使有课,也得想办法跟别的老师串课。还有做饭。我的厨艺仍旧不为小珺赏识,她吃惯了岳父大人精心烹制的家乡菜,对我的手艺非常不感冒。这种时候,我老婆能吃好是多么重要啊,她吃好意味着奶水足,奶水足意味着我俩宝贝儿子长得更快,这是硬道理!
  岳父大人在离开我们之后,再次显示出他的重要性:他像及时雨一样,给我们从风城派来一位保姆!
  保姆还是我老婆的小学同学,做一手不比岳父大人差的家乡饭菜。
  我们家的保姆林丽,年纪比小珺大一岁。据说脑子比较笨,念书一直不好,初中毕业就到社会上去打工,这么多年干过无数职业,哪样也没干长。最近几年保姆的需求越来越大,她改行做家政。岳父大人到风城的家政公司登记给我们找保姆,提出的条件是能到外地居住,能做家乡饭菜,而这两条,恰好林丽都符合。她结过婚又离了,没有孩子。林丽从小学习不好,天天在家里给大人当帮手做饭,家乡饭菜没问题。
  林丽的到来解决了我们家的大问题,也给我们家带来无数麻烦,或者说让我们家天下大乱!解决问题是最及时的,像西药,立竿见影,马上见效;烦恼是滞后效应,副作用,还得酝酿一段时间。在岳父大人回来之后。因为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跟岳父大人有关。
  林丽这剂药的副作用也太大了点儿。是药三分毒啊。呵呵。
  如果能够预见她会给我家带来巨大的麻烦,我们一定将她拒之门外。可惜人生不能预测。至少我等凡夫俗子没能预测能力。
  岳父大人回来,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他从前的卧室,已经让给林丽和大双小双,小珺让岳父大人住我的书房,我白天在书房工作,晚上可以跟她一起住在大床上。我跟她晚上睡觉的秩序恢复了,白天工作的气氛却被破坏殆尽。平时没有人进我的书房。岳父大人虽然很自觉,白天从来不进我的书房,但书房里有他留下的气息,那种气息既包括他身体的气味,也包括他床铺上与我不同的行李摆放习惯,包括他床头的换洗衣服。这种替代了书尘的世俗的气息让我分神,感觉书房已经不是从前的书房,再不是我自己的独立领地了。从前,我老婆小珺刚认识我的时候,我在书房里给她上课,那时候书房里也留下过她的气息,她化妆品的淡淡的清香,她不知道是马虎还是故意拉下的书本和围巾,那种年轻女人的气息让我迷恋,想深深地多呼吸几口,想让那种芬芳沁入肺腑,伴自己入眠。人和人的气息,差别就是这样大啊。你把一个弥漫着芬芳的让人迷恋的女人讨回家做了老婆,她给你做饭、陪你睡觉、给你生了宝贝儿子,让你不至于绝后,有了一种温馨的常人的生活,可是一个女人带来的一系列社会关系,包括岳父大人,包括保姆林丽,包括他们留下的不同气息,也是你必须接受的。这就是生活。
  岳父大人回来以后,仍旧负责采买。几十年的工商经验,他对市场比我了解,采买东西有耐心,知道怎么跟大商小贩打交道。剩下的时间他到处去看房子。
  他真把风城的房子卖了一处。
  又三个月,岳父大人搬出去另住。就在我们家马路对面的另外一个小区。一套60平方米的独套。原来设想,岳父大人的卖房款当首付,不足部分用我们的公积金贷款。岳父大人告诉我们不用贷款。他把自己的卖房款连同多少年的积蓄,都投入到这套房子里。因为是二手房,原来的户主已经有很好的装修,岳父大人找工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买了床和柜子等简单家具。我的岳父大人,从此有了一个自己的新家。他每天仍旧负责我们家的采买,仍旧和林丽一起照顾大双小双,不同的是晚上吃过饭之后就离开,再不进我的书房。我的睡眠秩序、书房秩序恢复如初,但我们家的生活秩序,却从此天下大乱!
  一点不夸张。
  作为女人,我老婆小珺比我细心、比我敏感。当她把对岳父大人和林丽的怀疑告诉我时,我估计她早已经在心里琢磨很久、一定也观察很久了。我老婆是一个办事比较稳妥的人,这种让她感觉丢脸的事情,如果没有定论,她不会跟我讲。
  小珺同学比较愤怒。她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太不像话了!他就是非得找女人,也得找个差不多少的,怎么能搭上林丽呢?她是我同学!年龄比他小那么多!他们根本就不合适!”
  我劝她冷静:“你别疑神疑鬼,不一定真有那事吧?”
  “我怎么疑神疑鬼?这种事情骗不过我!瞧他们互相之间的那种眼神,我真受不了!林丽这种女人,她是什么东西!上小学就知道跟男生抛媚眼,给我爸一点好脸色他就不知道北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这话有点打击面太大,让我不好接话。男人不是好东西,当然也包括我呗。不是好东西为啥还要嫁给我?抛开岳父大人跟林丽之间是否确有其事,我老婆所谓的不合适的理由之一,是他们两个人年龄差别太大,这说法显然也有问题:岳父大人比我大三个月,林丽比我老婆大一岁,显然人家的年龄差距并不比我们夫妇更大。如果拿年龄说事儿,小珺同学明显不讲理,属于只许州官放火范畴。
  我老婆小珺正在气头上,我不可能跟她较这个真儿。何况我心里对他们也有想法。我不反对岳父大人应该有一个新女人,但他的新女人如果真是林丽,我心里也不舒服。他和林丽是在我家里产生的感情,还是在风城?如果在风城就有了想法或者事实,岳父大人隐瞒这件事情,把林丽派到我们家,自己急吼吼卖房又买房,明显是在欺骗我们,拿我们当傻子往陷阱里推。如果他和林丽是在抚育大双小双的过程中产生了感情,我也不舒服。想像一下他和林丽当着孩子的面眉目传情的情形吧。两个孩子虽然还小,他们童稚的目光从这么小的时候就开始目睹男人和女人的私情,对他们的人生会有何影响?别以为这么大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专家说胎儿在子宫里都有记忆。人身体的秘密多着呢,我们自己未必都了解。或者,即使他们不当孩子的面,两个小的经常处于睡眠状态,那么他们在哪里?林丽的床上?还是书房里我曾经住、后来归属岳父大人的那张床?我相信他们还不至于进我和小珺的卧室。
  他们把这个刚刚有点秩序的家搅乱了。我能理解我老婆小珺的愤怒。如果说我为如何称呼岳父大人曾经为难了很长时间,毕竟岳父大人是她的亲爸,事实在前;林丽是她同学,跟岳父大人是事实在后。让她怎么张口喊“妈”?!她比我还张不开口。
  唉,小珺同学遇到了比我更难的难题。对林丽的称呼,显然不光涉及到她自己,也涉及到我。让我管一个跟我老婆差不多大的女人叫“岳母大人”?不会吧?
  所以,我不希望岳父大人和林丽的事情是真的,我希望这件事只是我老婆小珺神经过敏,我希望她错了。
  我开始观察岳父大人和林丽。实事求是讲,岳父大人、林丽两个人在做家务、带孩子方面非常尽责,也十分默契。岳父大人不用讲了,自从我老婆怀孕,他对这个家一直诚心实意,让我感动。给一个比自己小三个月的老女婿当管家,我的岳父大人够大度了。林丽在带孩子方面也是一把好手。她自己没生过孩子,但在好几户人家当过保姆。我老婆小珺考大学、读硕士、攻博士,成为风城孩子学习楷模的那些日子里,林丽当月嫂、当保姆,把好几家小孩子送进幼儿园。到我们家来当保姆,对林丽来说是新考验,毕竟一对双胞胎孩子的工作强度,要远远大于独生子女,这是事实。他们俩也确实很默契。岳父大人从市场采买回来,那会儿大双小双一般在睡上午觉,他们俩会一起在厨房里归拢买回来的东西。那种时候我和小珺即使在家,一般也不会进厨房,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分工的,反正到中午时一顿可口的饭菜会准时端上来。林丽在卫生间洗衣服,大双小双如果醒来,岳父大人会第一时间冲进卧室,让随他姓的俩小子尽快破啼为笑。两个人时分时合,以夫唱妇随的姿态把我们这个家料理得井井有条。如果不是俩小子每天还需要吃两遍母乳,估计我和小珺几天不回家,他们一定会把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有这样的岳父大人、这样的保姆,是我们家的福份啊。
  如果他们没有真的搞到一起的话。
  我老婆小珺不高兴。她的脸色能看出来。她不想在这件事上忍。她背着我和岳父大人吵过吗?和林丽吵过吗?我不得而知。这件事也算家丑吧,就算吵,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当着我的面。毕竟一个是她的老爸,一个是她的同学。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脸上无光。她可能从来没想过她的老爸会给她丢这么大的脸吧。
  直到岳父大人不再按时出现在我们家,我才知道事情真的闹大了。
  岳父大人不来了,林丽的脸色灰土土的,不好看。
  我必须问小珺同学。小珺同学刚开始还有些吱唔,很快眼泪长淌。
  她和岳父大人吵翻了!
  岳父大人跟她发誓不再进这个家门。这话说得很重。如果岳父大人真这么说了的话。岳父大人因为我老婆嫁了一个老男人,在老家风城曾经感觉抬不起头。为了跟女儿在一起,他卖掉风城的一户房子,舍弃了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成 了女儿家的老管家。可是当他的生活中有了新女人时,他的女儿跟他震怒了。两个性格相似、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因为另外一个女人,他们闹翻了。
  我知道我老婆小珺不高兴,但是在这件事上,我还是要批评她。她这么对待岳父大人不对。当然我批评得比较委婉。我这种身份的丈夫,平时对老婆百依百顺,偶有不同意见,表达出来要讲策略。我老婆心里是不是服不知道,嘴仍旧像钢铁:“你别管!只要他还不跟姓林的断,我就不能认他!”
我在心里苦笑。当年,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知道小珺和我的事情之后,是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背着老婆去找岳父大人。我老婆就剩下父亲了,我不能让她失去亲人。男人和男人之间,还是同龄人,也许更好说话。
  这是我第二次去岳父大人的新房子。
  第一次是搬家,给岳父大人燎锅底。
  我的到来让岳父大人有些意外。我从来没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
  很小的房子,收拾得很整洁,没有丝毫单身男人的邋遢。岳父大人在家务方面一直非常优秀,比我强。他很勤快。我很真诚地夸奖了两句,没想到岳父大人非常坦白:“林丽每周过来帮我彻底收拾一次。”
  我家保姆林丽,一开始给人家讲的条件就是每周休息一天。林丽一直严格按照规定休息,每周休息一天,包括休息那天的晚上她也不回来住。开始我老婆还跟我嘟囔:“没想到林丽家还有这么远的亲戚。”现在看来,林丽的所谓亲戚,非常可能就是岳父大人了。林丽每周来帮岳父大人收拾房子的时候,顺便跟岳父大人完成男人和女人之间最后的仪式,既有方便的条件,也有合法的依据:他们都未婚。他们在一起愿意干什么没有人能够干涉。
  我老婆也不能。
  而她是想干涉的。所以才会跟岳父大人吵翻。
  我和岳父大人对饮。有一段时间没尝岳父大人的饭菜了,吃上才知道,我已经喜欢上了他的手艺。林丽的厨艺也不错,跟岳父大人却不是完全相同的味道。做饭这事真有意思,一个人一个口味,相差很大。所以我不能接受肯德基那种永远一个口味的机器化的食品。
  我跟岳父大人开诚布公:“小珺不知道我来。”
  提到小珺,岳父大人居然掉了几滴眼泪:“小珺生气了。”
  看一个跟自己同龄的老男人哭,我的心里不是滋味。借着酒劲,我问他:“小珺说你和林丽,真有这事吗?”
  “有。”
  “能结婚吗?”
  “林丽想结婚。”
  “你呢?”
  “小珺不同意。”
  “她一时接受不了你也应该能理解。毕竟林丽是她同学。”
  “是,我能理解。我也为难。”
  “想大双小双吗?”
  “想。林丽每次过来跟我讲孩子,我心里想得疼。他们快点长大,能在电话里跟我说话就好了。”
  “很简单:小珺上课的时候你过来不就完了?”
  我在岳父大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感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成了岳父大人的同盟。因为他最终接受我成为他的女婿了吗?有这个因素,也因为我们都是男人。一个男人,当你需要一个女人的时候,经常是不顾一切的,我相信这是生命的本能。
  我有本能,岳父大人为什么不能有?
  我不知道岳父大人从此开始是否对我有了新看法。老女婿有老女婿的好。一个年轻的女婿,不可能像我这样理解他。
  从此,岳父大人又经常出现在我家里了。在我老婆小珺外出讲课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学校放寒假。学校放假,我和小珺不再外出讲课。林丽跟我们请假要回风城老家。我老婆小珺毫不犹豫同意了。在识破了林丽和岳父大人的事情之后,小珺没有直接把林丽撵走,跟她一时脱不开身有关。林丽走了,让她上哪儿临时找这么合适的保姆?这学期小珺的课时很重,自己带两个孩子能把她累垮。假期来了,我们可以修整一下。林丽要走,让她走吧。
  我知道林丽是和岳父大人一起走的。我老婆小珺不知道。这个倔人,像当年五年不回老家一样,心硬如铁。对她的父亲一点儿都不原谅。
  岳父大人和林丽走的时候,我准备开车送他们去车站。他们的行李很重,我看是把四季衣裳都装进行囊了。锁好家门,岳父大人把钥匙交到我手里一把:“抽空过来看看有没有跑冒滴漏,如果嫌在家里吵,到这边来看书写东西也安静。”
  递到我手里的钥匙带着他手上的温度。
  春运已经开始了,火车站人山人海。岳父大人和林丽很快湮没在人海中。他们大包小包的形象,跟那些外出打工回家的农民工没什么两样。不相识的人,可以说他们是父女,也可以认为他们是夫妻。林丽长得比较老相。说老相也不准确。林丽和我老婆小珺外在形象上差别较大。我老婆小珺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平时穿着打扮俭朴、大方,从我认识她那天就是齐耳短发,从来没烫过。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她,那就是清纯。林丽是另外一种形象。林丽总是穿很艳丽的衣服,每天用在头发上的工夫不少,留海烫出弯儿来,晚上睡觉时总是用发卷做型,第二天早晨再拿下来。一开始她卷头发背着我们,时间长了,熟悉了,晚上她就卷着留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们已经习惯了。小珺手里经常拿着的是书,就是跟一对儿子在一起,常常也是在拿本书给儿子进行早教。林丽手里经常是奶瓶、饭锅,两个小子的换洗衣服。总之,她身上弥漫着一种世俗的烟火气。
  但我知道,吸引岳父大人的可能正是这样一种气息。一个男人,当你走到人生暮年,单位成为永远翻过去的一页,每个月打到工资卡里的钱已经是定数,有自由打理自己的生活时,烟火气有可能成为全部。柴米油盐、早睡晚起,人的一生,吃喝拉撒占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绝大多数人的一生不过如此吧。所以,一个像林丽这样的女人是适合岳父大人的:对男人没有太多的要求,有地方住、有饭吃、对她态度好一些,足矣。
  剪票了,人流向剪票口涌动。岳父大人弯腰背起行李,抢林丽手里的包。林丽往回抢。这种一帮一、一对红的场景,我老婆小珺看了会作何感想?
一家四口的日子开始了。
  没有岳父大人和林丽的生活,很忙乱,也有别一样的清静、单纯。两个小子的茁壮成长让我和小珺欣喜,也消耗我和小珺格外的精力。每到他们沉沉入睡的时候,我和小珺又有了难得的清静,仿佛从前,岳父大人没来家的时候,两个儿子没有出生的时候,二人世界,我们可以尽情缠绵。生过儿子的小珺格外饱满,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往外放射着幸福的光芒。在夜里,她仍旧喊我王教授,声音大了怕惊醒一对儿子,但又忍不住不喊,那种压抑着的呼喊让她格外兴奋,她的颤抖让我自豪。也让我自信。
  那个特殊的春节,我跟小珺说给岳父大人打个拜年的电话吧。这次我老婆没对我说“不”,但她看我的眼神,让我明白她在心里说过了,而且一定不止一遍。我背着她,用手机在外面给岳父大人打电话。小珺年轻,她对人生的理解还有不到位的地方,作为比她年长许多的丈夫,我得替她圆场。将来她会知道我替她做的这些有多么重要。
  开学了,岳父大人和林丽都没有回来。我们不能打电话去问。时间的冲突、家务的繁忙,重新摆在我们面前。小珺到家政公司登记保姆,看了几个,没一个相中的。什么样的保姆能像林丽那样让她放心呢?她不会往牛奶里下安眠药催孩子闷头睡觉,不会把我们家里的贵重东西转移到别的地方,不担心她做的饭菜不合口味。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把小珺的老爸、我的岳父大人偷走了。这是最让小珺伤心的。
  硬挺着。大双小双十八个月,狠狠心,送他们进了幼儿园。
  生活在继续。一种新的秩序、新的平静开始了。在外人眼里,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丈夫体面、妻子贤惠、孩子健康。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阳光下也有阴影啊。
  阴影就是岳父大人,还有林丽。还有,他们的儿子。
  我以为他们再不会出现。我老婆小珺不待见他们,连过年的电话都不给岳父大人打。
  岳父大人突然出现,吓我一跳:“王教授”。轻轻的一声。称我王教授的人无数,岳父大人的声音是无数中的特殊,我马上就能分辨出来。我从学校下课回家,正经过院子的小花园。回头,看见岳父大人从一棵大树后面闪出来。岳父大人有变化,红休闲夹克、米休闲裤,皮鞋锃亮,年轻不少。
  “什么时候回来的?”
  握手。
  “回来一周了,你们忙,没告诉你们。”
  我跟岳父大人去他住的地方,马路对面的那个小区。那套房子,自从岳父大人和林丽回风城,一直闲着。我偶尔过去看看有没有跑冒滴漏。我老婆小珺有一次嘀咕:“房子租出去得了。”房租飞涨,月租费够俩小子半个月奶粉钱。我投反对票。那套房子是岳父大人买的,名头也是岳父大人,我们没花一分钱。我老婆小珺不会为出租房子给岳父大人打电话。不经过他老人家同意,我们没有权力处置啊。
  林丽身上带着她一直有的化妆品的气息。明显胖了,肉快从皮里绽出来的那种胖。或者叫饱满。红光满面。怀抱里的大胖儿子,模样跟我的岳父大人神似,跟我老婆小珺也有一点连相。吴小铁已经六个月了!老年得子,岳父大人看小铁的目光,像我的一面镜子。我估计自己看儿子时,跟他一样的慈祥吧。
  岳父大人留我吃饭。亲自下灶。我们俩捏着小酒盅,喝他从风城带回来的乡下烧酒。六十多度的土酒很辣很刺激,呛得岳父大人眼泪都出来了:“没想回来。知道我们的事情小珺不高兴。我们回去以后,办了结婚手续。林丽在风城呆得不自在,她爸妈很不高兴我们的事儿。城市小,熟人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林丽说还是这儿好,大城市,除了你们,谁也不认识我们。我把风城房子租出去了,这边现成的房子,我一个月两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吃饭还没问题。林丽说等小铁再大点儿,她也可以出去找事情做。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小珺这事儿,我怕她还是不接受。”
  酒壮英雄胆。二两烧酒下肚,我说话比平时冲:“小珺的工作我做。我也认为你们在这儿比风城好。咱们互相之间不是可以照应吗?大双小双也可以给小铁做伴。”
  说到大双小双,岳父大人眼睛放光:“想他们了。有机会让我见见。”
  岳父大人对我一双儿子的牵挂让我感动。他对外孙是有真感情啊,不因为自己有了儿子而改变。
  晚上到家,小珺因为我身上明显的酒气给我脸色:“还喝啊?!”
  “多长时间没喝了!一个特殊场合,不好意思不喝。”
  因为岳父大人撒谎,我一点不脸红。理直气壮。
  岳父大人的事情暂时还不能跟她说。得找机会,找她高兴的时候。
  挑了一个我去幼儿园接儿子的时间,安排岳父大人跟他们见面。
  看大双小双蹦蹦跳跳出幼儿园大门,是我人生一件快事。房子有了,地位有了,老婆有了,双胞胎儿子有了,呵呵,连比我儿子还小的小舅子也有了。到了我这个岁数,没有什么比看见一对健康活泼的儿子更能让我喜悦了。
  一手牵一个,把他俩带到校园深处的小花园。只要我接他们,到这个小花园玩累了再回家,这是惯例。
  岳父大人在小花园等我们。岳父大人离开的时候,大双小双还没往外蹦话,现在他们说话已经很流畅很利落了。他们管岳父大人叫爷爷。爷爷离开一段时间,大双小双对他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恢复了从前的亲密。他们更小的时候,爷爷给他们端屎把尿,爷爷的付出他们一定还记得。我一直相信人的能力自己不完全知道,比如胎儿在子宫里的记忆,童年的记忆。大双小双对岳父大人的亲近,不光是有血缘在,一定跟儿童的记忆有关,只不过人对自己童年时期的记忆无法用精确的语言表达而已。
  从此,岳父大人不光偶尔到幼儿园门口等待大双小双,跟他们一起在小花园里玩,还把他们带到他自己的家,让他们认识小铁。
  大双小双第一次跟小铁见面,遇到了我如何称呼岳父大人一样的难题。按辈份,我和小珺的儿子应该管岳父大人的儿子叫舅。必须的。可是吴小铁比大双小双的年纪都小,这个舅也太小了点儿。岳父大人有智慧:他让三个孩子彼此互相称呼名字。把辈份这事省略了。跟世界接轨了啊。
  他还让大双小双管林丽叫林奶奶。奶奶前面加姓,明显区别于亲奶奶。岳父大人对这样的称呼显然也经过了认真的思想准备。他是有备而来啊!
  我呢?我该如何称呼岳父大人现在的妻子、我家从前的保姆?如果没有年龄的障碍,不管她从前是不是做过我家的保姆,我礼貌地称她岳母大人也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她的年纪也太小了点儿,只比我老婆小珺大那么几天,这让我实在是张不开嘴。老同志遇到了新问题。他们回来以后,我第一次见他们的时候,因为为难,我跟林丽只有寒暄,没有称呼。准确地讲,林丽是称呼了我的,她随着岳父大人,称我“王教授”,像从前她在我家时一样。从前我对她直呼其名。现在再那样不光对她不尊敬,对岳父大人也不够恭敬吧。叫“小铁他妈”?忒俗,也同样叫不出口。
  那就什么都不说,打马虎眼,含混过去。
  一直在找机会怎么告诉我老婆岳父大人已经回来这件事情。为这种事情耗费脑细胞是我咎由自取。如果我不把吴小珺同学娶回家做老婆,后面这一切难题都不存在,所以我无从抱怨。
  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早晨她出门的时候我不能说,怕影响她白天给学生讲课。下班回来她跟俩儿子亲密的时候不能说,怕把她的好心情搞坏喽。晚餐桌上当然也不能说了,那是我们一家每天最热闹最快乐的时候,我不能用这样的消息败坏她的情绪。晚上睡觉的时候,如果我把这样的信息传递给她,她还会把我当马骑吗?在我年轻的老婆身上,我是不会做任何实验的。
  后悔一时冲动答应了岳父大人。我非得做他的同党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在岳父大人的脸上看到了失望。我知道他想让我做什么。虽然他没有明白说出来。
  把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说出来,竟然这么难吗?
  我老婆小珺终于还是知道了真相。我发誓,不是从我这儿。
  大双小双把事情暴露了。
  两个孩子为吴小铁跟谁更好吵起来了。我老婆小珺好奇:吴小铁是谁?
  吴小铁是谁?爷爷的儿子呗!林奶奶的儿子呗!
  大双小双对他们妈妈的无知感到困惑。聪明的妈妈也有不认识的人!
  小珺大怒!
  对我!
  吴小珺同学的大怒表现不是冲我大喊大叫,而是不跟我说一句话。文明人生气时都这样吗?我不知道。至少这一次,我老婆是这样。
  她不跟我说话,睡觉时不允许我碰她一手指头,仿佛圣女。
  我知道她真生气了。
  我很抱歉。
  我知道从把她娶回家那一天起,注定了有一些事情要对不起她。不是这就是那。因为我们年龄的差距,在别的夫妻那里很正常的事情,到我们这儿往往可能错位,不合人之常情,不符合社会习惯,这就是问题所在。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啊,我不能把她从老婆、大双小双的妈,重新变成吴小珺同学。
  我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
  如果生气能够解决问题,如果冷战能够解决问题,由她去吧。
  美苏之间冷战尚能缓解,东德西德之间的高墙尚且能够拆除,何况我跟小珺之间呢。她毕竟是我的亲老婆,是我两个宝贝儿子的妈。
  我相信时间能够解决一切。
  我老婆小珺牵着大双小双手,准备送他们去幼儿园时,我正在卫生间。我的一双好儿子,尽管他们的妈妈在跟我冷战,他们却对我一如既往,跟我喊“爸爸再见!”每天,他们临出门的时候我会亲他们每人至少一口,可是那天我没亲他们,也没喊再见。准确地讲,我喊了,他们没听见。我不舒服。我想大声说话,可是说不出来。我在厕所里坐着,起不来了。大双小双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拉开厕所门冲进来。我听见他们在喊:“妈妈,爸爸耍赖,不跟我们说话!他还流口水!”
  后来我就记忆模糊了。好像是躺在一辆车上。我被绑着,动弹不得。是接我去天国的马车吗?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第一个进入我眼帘的竟然是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嗓门儿很大:“谢天谢地,你挺过来了!”
  是的,我挺过来了。我还活着。我很感激岳父大人。他不光生了一个好女儿,还在我住院期间百般照顾我。我老婆小珺很忙、很累,她要去学校上课,还要照顾一对宝贝儿子。她现在每天抽时间来看我,抚摸着我的手,用湿毛巾给我擦脸。她很坚强。我知道她还爱我。
  我能下地了,虽然走路还不很利落。大夫说,你还年轻,有可能完全恢复。你要锻炼。
  我当然要锻炼。如果还能开车,我准备把那辆旧桑塔娜卖了,换一辆后面两排座位的商务车。我们家四口人,岳父大人家三口人,七口人组成一个车队,我们可以去旅行。去内蒙草原,去新疆大漠。
  如果,我还能开车的话。
  还得小珺同意。我老婆小珺,是我们家的女王。
  现在,岳父大人天天来照顾我。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是我老婆小珺如何找到他、如何跟他和好的。可是我现在还不想问。我希望有一天他自己主动告诉我。
  毕竟他们是父女,他们之间的一些密码,是我这个老女婿永远无法破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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