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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之歌
来源: | 作者:鬼金  时间: 2011-06-15

        记住,“希望”是个好东西,也许是世间最好的东西,好东西永远不会消逝的。
                          ——来自斯蒂芬•金《肖申克的救赎》


                         一
  陈佑项早上起来,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洗漱了一下,发现烟没了。他只看到几个空烟盒在电脑旁边,他甚至看了看罐头盒子做的烟灰缸里的那些烟头,像一具具小小的尸体,躺在那里。那一刻,他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肃穆。他打开电脑,听着博客里的音乐。都是外国音乐,他听不懂具体的意思,但他跟着乐曲,能体验到那种情绪。可以说,外国的小说和外国的音乐,同样让陈佑项着迷。着迷的原因是,它们能深入人心,能撩拨起你内心的痛感。这个时候,陈佑项吧嗒吧嗒嘴,吸烟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先是喝了一瓶子的水。那个瓶子原来是装罐头的,什么时候买的,陈佑项有些想不起来了。他转动了一下瓶子,上面的商标还在,“糖水桃罐头”。那种甜津津的感觉,从他的舌头泛起,就仿佛舌头上的味蕾一下开花了一样。他吞咽了一口唾沫。
  陈佑项穿上羽绒服,摸了摸兜里的钱包和钥匙就下楼了。空荡荡的楼道里,没有一个人。陈佑项看着每家每户门上贴着去年的春联和福字,心里面有一股喜气。他家的门上没有,因为小蓓走了。他没心思过年。他一边下楼,一边在心里写着那个“福”字。小蓓走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没福的人了。他下楼,到小卖部买了两盒烟,还买了一瓶糖水桃罐头,回来的时候,他又细心地看了看每家门口的福字。尽管是同样的一个“福”字,但它们有的是镂空的,有的是凸起来的,也有的是用黑色的墨汁直接写在红纸上的。回到自己的门口,空荡荡的门上,是灰色的漆,灰色的。
  陈佑项怔怔地站着,看着门,深呼吸了一口,敲了敲门喊着,小蓓开门。
  没有回答的声音。没有。根本不可能有。他越来越相信门内是一个冷漠的世界。是一个没有小蓓的世界。他恼怒地用脚踢了一下门。
  自从小蓓走后,他总是这样,每次回来,先是喊一声“小蓓开门……”,如果没有人开门,他就像遇到了寒流,心情一落千丈,沮丧地掏出钥匙,慢慢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慢慢拧开。他多么希望,在他喊的时候,小蓓会打开门,会对着他微笑,甚至会像一个树獭那样,窜到他的身上,两手吊在他的脖子上,两腿夹住他的腰,让他抱着进屋。
  陈佑项打开门,拨开一个门帘子。屋子供暖不好,再加上家里没有女人的气息自然就降了很多温度。他先是点了一根烟,狠狠地抽完。然后,用手拧着罐头瓶盖,使了很大的劲,也没有拧开。他有些面目狰狞了。冲进厨房,找到一把菜刀,轻轻地切开一道缝隙,撬了撬,瓶盖的铁皮是那么的锋利,他小心谨慎地捏着掰开一个汤匙大小的洞,顺手拿了一个汤匙,伸进去,舀了一块桃,放到嘴里,苦,苦,怎么会是苦的。他又舀了一口糖水,喝到嘴里,还是苦的。他找了杯水,狠狠地漱了漱口,甚至把每一个牙缝都漱到了。再喝那罐头里的糖水,还是苦的。他妈的。他骂道。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出厂日期,靠,他妈的过期了,变质了。他想下楼去找店老板算账,想想还是算了。他把糖水罐头倒进了垃圾袋。抬起头的时候,被窗玻璃上的霜花吸引住了。那白色的霜花就像一座茂密的白色森林,一个没有尽头的森林。他就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男人。男人在某些年龄,爱是一种方向。透过霜花的缝隙,他看见外面飘起了雪花。刚才下楼还没有呢。他用手指去融化那些冰冷的霜,融化出一个小洞,看着外面。白色的雪花飘飘扬扬的,像白色的纸屑落下来。

  小蓓离开一年多了。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那天,陈佑项下二班,半夜回来,敲门没有人回答。他知道一般小蓓都会等他回来,给他热饭,然后两个人睡觉,有时候也做爱。他又敲了几下,仍旧没有人回答。陈佑项只好掏出钥匙,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他甚至跑到厕所里看了看,也没有。他的心紧跟着就空了。他开始打电话,没人接。没人接。他又给小蓓的同学打电话,人家说没看见小蓓。陈佑项开始在屋子里找小蓓可能留下的纸条什么的,没有。没有。他又给李艳红打电话。李艳红的电话倒是通了,可是李艳红痛斥着陈佑项说,小蓓不见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家的保姆。陈佑项说,李艳红,就当我求你了,你如果知道小蓓在什么地方请告诉我好吗?我求你了。李艳红气哼哼地说,不知道。也请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李艳红撂了电话。陈佑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他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翻看着衣柜,小蓓的东西一件都没少。陈佑项更加想不明白了。小蓓能去哪呢?他回忆着。好像小蓓有一天说梦见她哥哥了,也梦见她妈了。难道小蓓去了大连海边?但她的电话为什么关机了呢?她要是去的话总该跟自己说一声吧。要不就是几天前,他们吵架,小蓓要出去找工作,她不让。因为这她就离开了吗?陈佑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喝着,泪流满襟。这一年多的同居生活,也许小蓓厌倦了,也许小蓓嫌弃自己是一个工人了,也许小蓓真的嫌弃自己了。自己不能给小蓓富裕的生活,也没有大房子。这是陈佑项想到的唯一理由。陈佑项呜呜地哭着。他就这么在地板上,坐了一夜。回忆着和小蓓生活的一年里的每一个细节。那些微小的细节里,他是否做错了什么。但,没有。早上,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我爱你”。他恍惚中惊醒。那是有一次他在市场街上,看到一个老头卖的鹦鹉会说“我爱你”,就买回来了。现在小蓓不在了,突然失踪了。那只鹦鹉并不知道,它一遍遍地重复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陈佑项气乎乎地站起来,来到鹦鹉的跟前说,爱个屁,人都走了。他给了鹦鹉一巴掌,没想到用力过猛,把鹦鹉的脖子打转筋了,头朝后扭着。很快,鹦鹉耷拉下脑袋,死了。陈佑项打开窗户,从楼上扔了下去。第二天,陈佑项没有上班,在家里等了一天,也没见小蓓回来。晚上他还是去上了夜班。一个星期过去了,小蓓仍旧音信皆无。陈佑项开始呆不住了。他跑到电视台发了消息,寻找小蓓。平时连电视都不看的陈佑项,开始关注电视上那些近期发生的谋杀案、绑架案、车祸等。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小蓓还不见踪影。
  小蓓的存在,就像一个幻觉。

                        二
  陈佑项还记得,去年冬天的一天早上,他从轧钢厂下夜班回来,突然,肚子疼,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绞着,疼得他直想打滚。豆大的汗珠也从额头上落下来。这可吓坏了小蓓。小蓓脸色苍白地看着陈佑项焦急地说,上医院吧,不会是阑尾炎吧?陈佑项说,不会,再忍忍,也许就好了。给我倒杯水。小蓓麻溜儿冲进厨房给陈佑项倒了杯水。陈佑项喝下去,还是不见好。小蓓急得都要哭了,抱着陈佑项,哀求着说,去医院吧,听话,别犟了好吗?陈佑项说,你不是不知道,医院那个地方,去了能宰死人,没病也会折腾出病的。一闻到那股消毒水的味,我就想吐。小蓓说,这样挺着也不是回事啊?我又不是医生。小蓓脸贴着陈佑项的脸说,还没有发烧的迹象,也许是岔气了。小蓓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陈佑项的怀里站起来说,你等着,我去给你买点儿东西。陈佑项问,买什么?小蓓很神秘地笑了,说,不告诉你,买回来你就知道了。陈佑项说,别浪费钱了。小蓓没有听陈佑项的话,穿着拖鞋,打开门就下楼了。那也是一个冬天,刚刚进入三九,天开始嘎嘎地冷。不一会儿,小蓓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捧着一瓶罐头。小蓓说,我妈活着时候说,肚子疼的时候,吃一瓶罐头,就会好了。小蓓用力拧了几下瓶盖,都没拧开。陈佑项说,给我试试。小蓓说,不用,我去厨房用刀撬一下就好了。
  陈佑项看着小蓓瘦弱的身影,有些心疼。他手捂着肚子,在拼命挤压着疼痛部位。在挤压的过程中,疼痛多少得到了缓解,但还是疼。
  小蓓拿着打开的罐头和一个汤匙,走过来,说,乖,吃一瓶罐头看看,也许老话会应验的。小蓓笑着,舀了一块金黄的桃肉,递过来。陈佑项顺应地张开嘴,那块桃肉明显比陈佑项的嘴大,他先是用牙齿咬住一部分,嚼了两下,再哧溜一下,把桃肉吸进嘴里,那股甜在嘴里一下子沸腾了。他慢慢地咀嚼着。小蓓瞪大眼睛看着,那桃肉从陈佑项的喉咙滑下去,他的喉结跟着动了一下,就像里面有一只小动物。在陈佑项咽下去后,小蓓连忙问,怎么样?有效果吗?还疼吗?陈佑项说,灵丹妙药吗?这么快就好了吗?小蓓说,再来一块,把这瓶你全吃了,就会好了。一定会好的。陈佑项看着小蓓举着的罐头瓶子上写着“糖水桃罐头”。陈佑项说,你也吃一块,真好吃。小蓓说,你是病人,你吃。陈佑项说,我要你也吃,你不吃我就不吃了,我就让肚子把我疼死。小蓓说,你赖皮,好,我吃一块。小蓓只是用汤匙在瓶子里切了一小块,舀出来放到自己嘴里,微笑着看着陈佑项。那一刻的小蓓是那么美,美得就像变成桃罐头之前的那种鲜艳的桃子。陈佑项说,小蓓,你过来。小蓓凑过来说,干什么?陈佑项说,近点,再近点儿。小蓓就凑得更近了。陈佑项猛地在小蓓的脸上亲了一口。小蓓看着陈佑项问,怎么肚子不疼了吗?陈佑项说,不疼了。小蓓笑着说,看来你也是一个馋猫啊?两个人哈哈地笑了。小蓓开始端上早餐,两个人吃着。小蓓说,成天这么在家呆着也不是回事儿,我想出去找个活干。李艳红说给我联系了一个活,一个月能挣一千块钱。我想去。不提李艳红还好,一提李艳红,陈佑项就气不打一处出来。陈佑项说,别人找的活你可以去干,李艳红找的你不许去。她会把你卖了的。小蓓撅着嘴,慢慢地吃着饭。陈佑项说,你们厂看来这次破产是真的了,你就在家清闲几天,不好吗?我一个月的工资紧吧点花,还是够的。小蓓说,看你一天起五更爬半夜的上班,我心疼。这不到一年,你看你都瘦了二十斤了。你看看你上夜班的眼袋,还有黑眼圈,你……小蓓有些哽咽。陈佑项说,我一个大老爷们还在乎什么眼袋啊?有黑眼圈怎么的,这样我们家不就多了一个珍稀动物——熊猫嘛。如果真没有钱花那天,你就把我送到动物园里展览,你收门票就行了。小蓓不说话。吃完饭,小蓓收拾着,陈佑项抽了根烟,躺在床上,打了一个哈欠,只觉得两个膀子酸疼酸疼的。八个小时的夜班,他没有合一下眼,两只手在不停地扳着吊车的扳把。不光膀子酸疼酸疼,连整个后背也是。尤其是,两条腿,坐了一宿,空的几乎失去知觉,像木头。他用手在膝盖的地方揉了揉。小蓓进来说,把罐头吃完吧,然后你睡觉,晚上还一个夜班呢。陈佑项的目光看到了小蓓穿着拖鞋的脚,他想起来刚才小蓓就是光着脚穿拖鞋下楼去买罐头的。陈佑项心疼地看着小蓓说,你过来。小蓓说,干什么?陈佑项说,把脚伸给我。小蓓说,干什么?陈佑项说,伸过来。小蓓只好伸过来。陈佑项握着小蓓的脚趾头,冰凉冰凉的。陈佑项说,你怎么就喜欢不穿袜子呢?刚才还穿着拖鞋就下楼去买罐头了,你看你这脚凉的,女人是不能着凉的。小蓓说,你还挺了解女人的啊?陈佑项笑了笑。陈佑项说,也是听我妈说的。那几个脚趾头,好看得就像水晶。陈佑项一个个地给她暖着,甚至要含在嘴里。小蓓说,没洗脚。陈佑项说,没洗脚怎么的。小蓓还是没让。小蓓说,你的手真热乎。陈佑项说,我是男人,阳性的。过了一会儿,小蓓说,你睡觉吧!陈佑项坏笑地看着小蓓。两眼冒火,冒光。小蓓说,你笑什么?你累了一宿了,晚上还要上夜班,我不忍心。等你歇班的。陈佑项说,我不累,一看到你我就一点儿都不累了。陈佑项抱起小蓓,揭开铺好的被子,两个人做起那事儿。陈佑项仿佛把夜班积聚在心里的黑暗一下子都宣泄出来了。小蓓的身体就像一个河流,把他带到一个没有尽头的远方。小蓓柔柔地说,你别太累了,要不我伺候你。翻身到了陈佑项的上面,突然想起了什么?小蓓说,我的避孕药还没吃呢?现在是危险期。陈佑项本来想阻拦的,但想想,还是让小蓓吃了避孕药。陈佑项想起看过的一篇小说里,女人用脚……他捏起小蓓的脚……

                        三
  小蓓名叫李蓓。他们是在一次厂团委举办的联谊会上认识的。应该说早就认识,是再次重逢。这方式有些老套,但确实管用。因为,这些工厂里的年轻男女要想认识,不通过这样的方式,还真认识不了。自己厂里的好女孩都被人挑走了,厂外的女孩不会在大街上看到了,就上去追吧,说,我想跟你搞对象。这样有些流氓的方式,对于陈佑项这样的人,不管用。当初组织这次活动的时候,陈佑项根本没有报名,他不相信,他感觉这样的活动上的姑娘也是被人挑剩的。联谊会的那天,他早上七点五十分下班,洗完了澡,从澡堂子出来,天有些灰暗,他突然就无聊起来。凌晨四、五点钟,在吊车上干活的时候,他竟然早勃了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转移到了那个地方,尖锐得要把裤子捅破了,他甚至幻想他的东西在延伸变长,把厂房捅破了,像一枚导弹,载着他,飞到天空上。他在吊车上笑了笑。肿胀。肿胀啊!这肿胀让他有些厌恶,甚至有一种罪恶感。但在冰冷的钢铁丛林中,它又是温暖的。他深呼吸了一口,在心里说,你好,肿胀!
  于小伟看见陈佑项在澡堂子门口抽烟,说,想什么呢?还不回家?晚上还夜班呢。这活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一个人在车上干八个小时,累死了。简直就是机器人了。
  陈佑项没有说话。
  于小伟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
  于小伟又说,要是这么干上几十年,我们早晚会成机器人的。机器人。
  于小伟甚至模仿着机器人动作了几下。
  于小伟说,走,我请你吃早饭,筋饼豆腐脑。
  陈佑项说,我不去了。有事。
  于小伟问,什么事?
  陈佑项说,我们厂团委和纺织五厂团委有一个联谊会。
  于小伟坏笑着说,你是要去看姑娘啊?我劝你别去,根本没有什么好鸟,你没听说过,名花有主吗?好的都被人挑走了,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走吧,陪我去吃点,喝几瓶啤酒回家好睡觉。
  于小伟上来拉着陈佑项的胳膊。
  陈佑项说,你去吃吧,我不去了。
  于小伟嘲笑着陈佑项,重色轻友。
  于小伟走了,还回头说,希望你挑一个歪瓜裂枣回来。
  陈佑项听了于小伟的话,心里也没有什么兴致了,但他还是去了。他要去看看那些人们说的歪瓜裂枣到底是什么样的。也可以说,是去体验一下。陈佑项喜欢去体验不同的事情。这可能跟他工作之余喜欢看书写字有关系。有一次,于小伟说,舞厅里很好玩,十块钱就有女人陪着跳三支舞曲,其中一个还是黑灯的,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好奇就去了,在里面坐了一个多小时,像一个卧底,静静地在一个角落里,看着那些人的神态,动作。有几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走过来,妩媚地邀请他去跳舞,他拒绝了。有一个女人长得还不错,坐在陈佑项的身边,小声地说,我不要你的陪舞钱,我就想跟你跳,结束后,你可以把我带走。陈佑项还多少有些心动了,但看到那个女人笑的时候,从嘴里支出的两颗大门牙,他吓坏了,连忙从里面逃出来,再没有去过舞厅。倒是于小伟找了一个女人,丈夫死了,带着一个孩子过。于小伟在歇班的时候,常常买些菜和酒去那个女人家睡上一觉,钱宽裕的时候就扔几个,不宽裕的时候,睡完觉就走人。于小伟比陈佑项大一岁,二十八。陈佑项常常琢磨,于小伟为什么要这样?找个对象结婚不好吗?后来,在酒桌上,于小伟醉醺醺地说了自己的事,很让陈佑项同情。

  陈佑项走到厂部,一辆大客车已经等在那里。团委的刘姐正在点名。早来的人都花枝招展的,包括那些男青工。有的头发上抹了摩丝,光闪闪的。陈佑项甚至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他站在队伍的后面,与前面的男青工保持着距离。那些男青工,陈佑项一个都不认识。其中一个男青工眼神怪怪的,从队伍里站出来,虎视眈眈地看着陈佑项他们,仿佛他们都是他的情敌似的,摆出一副要决斗的架势。陈佑项在心里骂了一句:“傻逼。”
  点完名后,刘姐说了一些注意事项,还说了活动的主要内容。不知道说到什么的时候,大家都笑了。陈佑项没有笑。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笑什么。莫名其妙。
  前面的青工转身对陈佑项说,你好,我叫张小毛。你哪个车间的?
  陈佑项说,吊车车间的。
  张小毛说,哦,我是轧钢车间机关的。你们这个月奖金多少?
  陈佑项说,好像是五百吧。
  张小毛说,哦,这么少?我们一千,还有……
  张小毛一脸得意,不屑地看着陈佑项。
  陈佑项懒得搭理他。
  张小毛没话找话说,你的脸色这么不好看,是不是刚下夜班啊?你看你的脸色,苍白得就像一个病人。
  陈佑项瞪了他一眼说,我就是一个病人。
  张小毛惊讶地问,什么病?
  陈佑项说,精神病。
  张小毛讪笑着说,你老兄,真会开玩笑。
  陈佑项说,我没开玩笑,真的。像我这样开了一宿吊车,自然没有精神了,还人模狗样地想去相亲,想去泡人家纺织厂的姑娘,你说我不是精神病,是什么?还有,像我这样,要文凭没有文凭,要长相没有长相,还他妈的挣得不多的人,是不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陈佑项突然觉得这么说话很有意思,既然张小毛喜欢这样,就陪他玩玩。
  张小毛说,你们的活很累吧?我知道,你们车间刚刚重组,一部分吊车司机都去坐机关了,现在你们吊车司机少得可怜,一个人一台车,几乎八个小时连轴转。
  陈佑项说,还累不死人。要是累死了,那可是工伤,你没听说今年的工伤赔偿涨价了吗?六十多万呢。你是没有希望挣到这个钱了。
  张小毛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那些去机关的都是你们主任的嫡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陈佑项说,是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陈佑项说完,还想再说什么,突然觉得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他咳了两下,咳出一口痰,狠狠地吐出去。他想,也许是夜班烟抽得太多了。
  张小毛说,你没想过换一个轻巧点的活干干?给你们主任弄点钱。
  陈佑项说,没想过,我就等着过劳死,挣这个工伤赔偿了。能死在工作岗位上,也算死得其所了。
  张小毛说,不说这些了,有些沉重,说说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
  陈佑项说,不知道。
  张小毛说,不知道,你去干什么?我想找一个张曼玉和林志玲综合的。
  陈佑项看着张小毛尖嘴猴腮的,在心里笑了笑。
  联谊会还准备了一面红旗,张小毛自告奋勇冲上去争当旗手,抓过红旗的时候,他使劲挥舞了几下。红旗发出哗哗的声音。他喊叫着,为了爱情冲啊!大家哈哈地笑起来。陈佑项心里厌恶地骂了句:“傻逼”。
  大伙簇拥着上了汽车,仿佛真的是奔赴爱情的战场。陈佑项坐在后面的角落里,困意上来了,整个身体陷在柔软的座位里,松懈下来。车厢里却是喧闹的,有的人甚至唱起了歌。陈佑项闭着眼睛,迷糊着了。
  一道光线从几棵树的树梢倾泻下来,像金子般洒落。毛茸茸的光影中,走过来一个女孩,坐在陈佑项的身边。陈佑项看不清她的脸。突然,树林变长了轧钢厂的厂房,灰暗、阴冷,塞满了机器的声音。陈佑项坐在吊车上向下面看着,一个女孩从下面走过,抬头看了看他。尽管距离很远,但陈佑项的视力很好,他认出这个女孩就是树林里坐在他身边的女孩。他连忙踩了几下报警器,女孩微笑着,像仙女似的,开始飞起来,翩翩的,飞到了陈佑项的吊车上,打开驾驶室的门,走进来,给了陈佑项一个吻。柔柔的。甜蜜的。下面开始喊干活了,陈佑项找了一个垫子给女孩说,你坐着,我要干活了。女孩很安静地坐在陈佑项的身后。陈佑项说,我带了一本书,还没来得及看,你要看吗?女孩说,你上班看书不是违反劳动纪律吗?陈佑项笑了笑说,抓到再说。你不知道,一个人在这吊车上,孤单死了,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么多年,我都快变成一个哑巴了。陈佑项掏出那本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递给女孩。女孩说,我看不懂的。陈佑项驾驶着吊车在厂房里开过来开过去地干活。休息的间歇,他回过头,驾驶室里连女孩的影子都没有。没有。
  陈佑项的梦醒了,心里徒生出很多的伤感,水雾般漫漶着。他摸出一根烟,点上。前面有人喊,谁抽烟了?谁抽烟了?车内禁止吸烟。你们要有点素质,注意点个人行为,一会儿,见了纺织五厂的女孩,可不要给我们轧钢厂丢脸。陈佑项只好掐了烟,看了眼窗外,后悔自己不该来的。他掏出那本《等待戈多》看着。他要把吊车上没有完成的阅读在这里补上。可能有人会问,他什么文凭啊?他这么爱看书。他没有文凭。技校毕业就开吊车了。阅读是他生存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可能有人会觉得他是附庸风雅。他真实的不能再真实了,就像一把刀子是隐藏不住它的刀锋的。他翻了几页《等待戈多》,看到下面的这些话:
  弗拉第米尔:我们不再是孤孤单单的,等待着黑夜,等待着戈多,等待着——等待。整个晚上,我们都在以我们特有的方式奋斗着,奉献着。现在,这一切结束了。我们已经到了明天。
  波卓:救救我!
  弗拉第米尔:时间已经悄然逝去。太阳将落下山,月亮将升上来,我们将出发——离开这里。
  波卓:怜悯我吧!
  弗拉第米尔:可怜的波卓!
  ……

                        四
  汽车在平顶山下停了下来。只见山下有一面红旗飘扬,仿佛那就是爱情的旗帜了。纺织五厂的姑娘们都等在那里了。她们提前到了。陈佑项他们鱼贯地涌下车。他们有些迫不及待了。好像晚下去了,那些姑娘就被挑剩了。陈佑项还是那么缓慢,他用眼睛在看,用耳朵在听。他希望自己是一个旁观者。这是他的处世态度。旁观者是冷静的,清醒的。陈佑项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他手扶着车门,有些眩晕。阳光是那么强烈,空气也是黏稠的。陈佑项感觉头重脚轻,那积累了一夜的疲惫再一次回到他的身体。他慵懒地看着,不想下来,真想好好睡上一觉。晚上还一个零点班呢。每一个零点班对于他来说,都像一块黑暗的大石头,他就像那个希腊神话里的人物——西西弗,不停地推着那块巨大的石头。黑暗的石头。也许是看过但丁的《神曲》,他幻想夜班就是在地狱里,是的,地狱里。他在做鬼。是的。做鬼。整个夜班就是鬼在工作。每天随着黎明的曙光从厂房的缝隙射进来,他觉得自己还阳了。这样说可能有些恐怖。但对于陈佑项来说,或者说对于他敏感的内心来说,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恐惧并无奈地推着那个巨大的石头。不知道哪一天。没有尽头。具体说还是有尽头的,退休或者意外死亡。他就是这么悲观的一个人。
  张小毛喊了一句,陈佑项你还不快点下来,好姑娘都被别人挑走了。
  陈佑项笑了笑。有些僵硬的双腿让他有些不适合行走了。他上了四年班,开了四年吊车,除了休息日,几乎都是在车上坐着,一个班八小时,那堆肉身都处于坐着的状态。可想而知,那双腿不是僵硬会是什么样的。他伸了两下腿,从车上蹦下来。没想到,竟然摔倒了。来的人都哈哈地笑起来。
  张小毛说,陈佑项,你不至于吧,看到姑娘都不会走道了啊?
  陈佑项连忙爬起来,蹲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大脑就像缺氧似的。他活动了几下脚脖子,还好,没崴。两手倒是很脏,沾了地上的灰土。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只觉得有些疼,细看,手掌上被几个小石子硌破了,渗出几个细小的血珠。他吹了吹,又搓了搓手,就当没事了。一点皮肉小伤而已。
  这个时候,那些男青工就像发情的动物已经扑向了纺织五厂的姑娘们。可是,陈佑项不能,他的双腿仍旧是沉重的。他身体里那个夜班滞留的黑暗的神还没有离开。这个黑暗的神必须要足够的睡眠才能把它排挤出体外。陈佑项没有充足的睡眠,所以那个黑暗的神是不会离开的。不会。他慵懒地在陈佑项的身体里沉睡着。如果用一个形象来形容这个黑暗的神,那就是一头笨重的嗜睡的猪。
  那些男青工已经和那些姑娘搭讪上了,气氛火热。也有几个拘谨的姑娘,抿着嘴笑,在看着。陈佑项扫了一眼。他的眼睛是干涩的,眼皮是紧的。他努力睁了睁,那个状态让人看上去像一个色鬼。眼神色迷迷的。也许因为夜班的原因,他的目光也是疲惫的,迟钝的;他的审美也是疲惫的,迟钝的。他点了一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多少有了点儿精神。他快速抽完一根,又点了一根,端着胳膊在那里看着。那些男青工已经丑态百出了。有的姑娘看上去就像是洗浴中心里的小姐,挥舞着手绢翩翩地招揽顾客。哈。陈佑项心里偷笑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要把烟吸进骨头里,吸进血液里。他企图靠这个方式驱赶一下那个黑暗的嗜睡的神。甚至幻想杀死这个黑暗的神。但那是一个不死的黑暗的神。就是足够的睡眠,驱赶的也只是黑暗的神的一部分,仍有一部分停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的肉身是黑暗的神的一个居所。除非杀死自己。有时候,想想那个居住在他身体里的黑暗的神也够可怜的。他是轧钢厂的囚徒,而黑暗的神是他身体的囚徒。
  陈佑项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到车上。把落在车上的那本《等待戈多》拿了回来,装进自己背的一个有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书包里。这个书包,让他有一种特立独行的感觉。这是他的一个道具。他不希望被庸庸碌碌的人群淹没,不希望,就像一颗不死的种子,他时刻准备着复活。是的。复活。野性的,生机盎然的。甚至可以是野蛮的,霸道的,在他个人的身体里的复活。复活。长成一株理想主义的植物,呼吸人类的废气,吐出氧气。
  陈佑项已经被落在后面了。
  刘姐喊他,陈佑项你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陈佑项快走了几步,追上了队伍,和一个女孩并肩走着。他们是两个落在队伍后面的人。陈佑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她,面容较好,头发挽了一下,盘在脑后,脖子显得很长。一身的蓝色牛仔服,像天空的颜色。她的脸就像一朵飘在天空上的云。她的脚上穿着也是一双蓝色的布鞋。陈佑项的心瞬间被打开了一样,波澜壮阔起来。是的。波澜壮阔。这个时刻,他感觉到身体里的那个黑暗的神在退却,在逃离。他静静地看着,在心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会伪装,不会戴着面具。真实也许是一种面具。真实的背后,同样隐藏着个人的太多孤独和痛楚。就像卡夫小说《地洞》里的那只小动物,它胆小,它时刻在恐惧之中,时刻在营造个人的地洞。
  女孩也看了他一眼,就低着头走着。
  用心眼看人,陈佑项感觉到了一丝的熟稔。这个女孩的某一种气息,让他感觉是熟悉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记忆的仓库了,他拼命着,也搜索不出跟这个女孩一样的脸孔。她是谁?谁?陈佑项在心里问着自己。

  联席会的活动先是爬山。那些和姑娘们勾搭上的,都纷纷在前面走着,或者跑偏。尤其是张小毛,速度进展飞快。那个姑娘已经挽着他的胳膊,两个人说说笑笑了。还是有扭捏的。不让男青工们抓她们的手,而是牵着她们手里的手绢。
  陈佑项走走停停,已经气喘吁吁了,汗珠爬满了脸。他就知道是这个状态,上了一宿夜班,身体里的力气被掏空了,整个身体很虚很虚,像一个病人。精气神儿都被那黑暗的神吸收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对面陡峭的悬崖。很有感觉。一只鹰围绕着悬崖在飞翔着。陈佑项就盯着那只鹰看着,自己仿佛也幻化成了那只鹰,在半空中飞。也许是爬山的原因,陈佑项看到的那个女孩,脸红扑扑的,像鲜艳的桃子。陈佑项心动了一下。他的汗腺像裂开的水管子似的,哗哗地往外淌着汗水。他不停地用手擦着。有一刻,他甚至低下头,任那些汗水从脸上落下来,低落在地上。地上有一队搬家的蚂蚁的队伍,一滴汗水落在几只蚂蚁的身上,淹没了它们。陈佑项看着它们费力地从汗水从爬出来,抖动着两只触角,继续前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过来一缕细小的山风,陈佑项昂起头,像狮子甩了甩脸上的汗水。山风落在脸上,瞬间舔干了脸上的汗滴。陈佑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山风伴着那些草木散发出来的气味,侵袭到了陈佑项的身体里。他好像一下子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似的。身体里的污浊也变得一下子清新了。黑暗的神彻底隐退了。陈佑项站起来,站在石头上,对着空旷的山野喊叫起来。
  哦……哦……
  陈佑项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
  那些男女青工根本不在意,他们在忙着他们进展中的爱情。他们要让爱情的火花燃成爱情的大火。但,那个女孩还是瞅了一眼陈佑项。在这个队伍里落单的女生不多,那个女孩是其中的一个。她看上去有些高傲,圣洁,不屑于那些苟且的男青工们为伍。
  没想到的是,女孩也跟着喊了起来。
  哦……哦……
  那声音就像天上清冽的泉水,汩汩地涌进了陈佑项的身体里。
  两个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两个人互看了一眼,笑了笑。女孩的笑像小兔子一样,蹦跳着,跌进陈佑项的目光,跌进陈佑项的心里。陈佑项的目光开始变得赤裸,上下打量着女孩。
  陈佑项终于想起这个女孩是谁了。
  他野兽般地嚎叫着,任他的声音在山野之间回荡。嚎叫的声音,让他释放着他内心里的黑暗。嚎叫声中,他感觉到身体里的那棵种子复活了……他陈佑项,是的,他陈佑项在这个上午的山野之中,终于挣脱了轧钢厂的束缚,成为了他自己。他甚至有些感动,热泪盈眶,但他没有让眼泪流出来。陈佑项没有去验证那个女孩和他想起的女孩是否是同一个,但他的心里是激动的,心潮那个澎湃啊!
  大家很快到了山顶,在一个宽阔的广场上,一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的,小脸红扑扑的。有的已经亲亲我我,相互疼爱了。张小毛用一个长满树叶的树枝给一个女生扇着风。陈佑项还是最后一个到达。他在人群里找那个女孩。他的目光猎狗一般搜寻着。女孩坐在凉亭的一角,看着他,冲着她微笑着。那微笑像波浪般在陈佑项的心里荡开了。陈佑项本来想冲过去的,但他没有,他找了个没人的树下,坐了下来。疲惫,是的,夜班的疲惫加上爬山的疲惫,翻倍的疲惫加重了肉身的重量。他几乎像一堆烂泥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着那棵树,呼哧呼哧地喘气,调整着。
  这时候,刘姐和纺织五厂团委的人走出来,组织活动。说了什么,陈佑项根本没有听清楚。接着陈佑项就看见,那些男青工和那些纺织五厂的姑娘们开始翩翩起舞,开始施展歌喉。陈佑项的困意上来了,挡都挡不住,就像一头猛兽闯进了他的身体里。他呼呼地睡着了。他再一次梦见,那个女孩仙女般从天而降。并且在半空中,翻转着,着。
  一个声音喊着他,醒醒,该你表扬节目了。
  陈佑项睁开眼睛,愣了愣,说,什么?表演什么节目?
  是那个女孩站在他的面前。他有些害羞地站起来,头有些晕,他连忙蹲下来,缓了一下,才慢慢站起来。
  女孩问,你怎么了?
  陈佑项说,没什么?头有些晕。上了一宿的夜班。
  女孩质问着,上了一宿夜班还来啊?你真的相信在这群人里能找到你的另一半吗?
  陈佑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也许。
  陈佑项这么说的时候,盯着女孩看着。
  女孩在回避着陈佑项的目光。
  陈佑项说,表演什么节目?我什么都不会的。
  女孩说,他们都唱歌跳舞的,你什么都不会吗?
  陈佑项说,不会。
  女孩说,那就不表演,你可不要后悔,说不定你的才艺会勾上一个姑娘的,我们的纺织五厂的姑娘可是喜欢有才有艺的男孩。
  陈佑项说,我没有。我一天除了上班睡觉,什么都不会。我是工厂的奴隶。奴隶算吗?
  女孩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你真逗。像你这样的男孩真的少有了,不过让女孩放心。
  陈佑项说,我算男孩吗?我都二十五了,我怎么一直觉得我像一个中年人呢。我希望我马上就能退休。
  张小毛在一边喊了,陈佑项,你快表扬节目,你表演完了,我们好进行下一项活动。
  陈佑项推脱着说,我不会,不会。
  有人说,什么都不会,那么你学两声狗叫会不会?
  陈佑项说,会。
  陈佑项回答着,明显感觉到了羞辱,火腾地一下冲上脑门。
  女孩转过头厉声说,那个人你怎么说话呢?有你这么臭摆人的吗?
  女孩怂恿着陈佑项说,你就表演一个给他们看看。
  陈佑项说,我真不会。
  女孩说,你还是男人吗?
  陈佑项说,是男人怎么样?不是男人又怎么样?
  女孩生气地看着陈佑项,说,你真是……
  陈佑项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看着女孩冷若冰霜的表情,心里冷了一下。他轻声地说,朗诵算不算?
  女孩的眼睛一亮,说,算,你就朗诵一个。
  陈佑项清了清嗓子,扔掉手里的烟说,我会学狗叫,相信你们也会,你们会的我就不表演了,我给大家表演一个诗朗诵吧。
  女孩欢欣地鼓起掌来。
  陈佑项走到广场中央,看了眼女孩。女孩向他点了点头,用微笑鼓舞着他。
  陈佑项说,我一个开吊车的,不会什么,我给大家朗诵一段顾城的诗歌《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相信大家都知道顾城吧,不知道也没问题,回去找找他的小说《英儿》看看。下面,我开始朗诵,上了一宿夜班,这脑袋转不过来,就朗诵几段吧。陈佑项深呼吸了一口,眼睛看着蓝天,开始朗诵了。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我希望,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
  我想画下早晨,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
  画下想象中,我的爱人
  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
  陈佑项的朗诵把大家都镇住了。陈佑项就像一个站在云朵上的孩子。他的声音仿佛是告诉云朵的,告诉风的,告诉树木的……
  有一个女孩跑过来,把手边的草帽送给了陈佑项。
  有一个女孩走过来,拥抱了一下陈佑项说,我爱你。
  有一个女孩跑过来,给陈佑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
  陈佑项懵了,眼睛看着那个女孩。她在偷笑,在偷笑,眼神里还是有一丝嫉妒地看着陈佑项。
  她大大方方地走过来,抱了抱陈佑项,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轻声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你是我的。”
  陈佑项这回彻底晕了。
  那些男青工眼睛冒着火,大喊着,朗诵的什么狗屁啊?什么狗屁啊?诗人吗?狗屁了,你不就是一个吊车司机吗?
  陈佑项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喊叫。倒是女孩受不住了,拉着陈佑项说,我们下山。
  陈佑项说,这是集体活动,好吗?
  女孩说,他们拿你当他们集体里的一个人了吗?没有。你下不下山?不下,我一个人走了。别忘了我刚才说过的话,你是我的。
  陈佑项的心怦怦地跳着,想吃了一个糖丸,蔑视地看了看大家,毅然转身,跟着女孩走了。
  在下山的路上,陈佑项说,你是小蓓吧?
  女孩睁大眼睛看着陈佑项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五
  在溪城三十中学,可以说没有人不知道李艳红的。她外号“大洋马”,也有叫她“公共汽车”的。社会上的一些混混,常常到学校来找她出去玩。陈佑项的一个同学的哥哥就跟李艳红睡过。李艳红中学没毕业,就退学了。据说是跟一个混混结婚了。这样的一个人,没想到竟然跟李蓓是好朋友。有一次一个叫猫眼的男同学欺负李蓓,李艳红纠集了很多混混,带着砍刀,堵在学校门口。猫眼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后来,那些混混让猫眼吃了大粪,这件事情才罢休。而李蓓就像一个公主,穿着花格子的连衣裙坐在篮球架上,荡着双腿。猫眼满嘴的屎站在李蓓的跟前,向她求饶。李蓓说,你离我远点,你太臭了。这个时候,李艳红叼着烟卷,站在李蓓的身边说,这样的惩罚你满意了吗?我看在三十中学还有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李蓓看了眼李艳红说,让你的人回去吧,其实也没有必要这样虚张声势的,吓唬吓唬他就行了。李艳红一声口哨,那些小混混纷纷走出校园。当时陈佑项就坐在篮球架旁边的墙头上,看着。李艳红对李蓓说,我们去吃饭吧?李蓓说,我要回家,这几天我妈病了,我要回去给她熬药。
  从那以后,陈佑项在学校里看到李蓓都要多看几眼。他们不在一个班。李蓓在二班。陈佑项在一班。尤其是在做课间操的时候,陈佑项会偷偷看上几眼李蓓做弯腰的动作翘起的臀部,他的心里开始有肿胀的感觉。有的时候,在路上走个对面,他看李蓓的眼神就会慌慌乱乱的,心里也跟着长满了草。李蓓有时候会对他笑笑,但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话。也许是李艳红的原因,陈佑项对李蓓多少有些打怵。或者说,李艳红的烂,多少影响了李蓓在他心里的形象。心存芥蒂。像有一个奇怪的光圈,笼罩在陈佑项的心里。光圈里的李蓓是模糊的,甚至有点李艳红的烂。所以,他也就没有主动搭讪李蓓。他也间接了解了一些李蓓的情况。李蓓的父亲在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突然理解出走,音信皆无。他母亲在小学教书。他有一个哥哥当兵退伍以后,进了工厂,后来辞职不干了,在市场上卖狗肉。陈佑项家就住在那条市场街上。有一天傍晚,陈佑项写完作业,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伸着懒腰,看着熙熙攘攘的市场街上的人。突然,他看到一个男人骑着一辆摩托车。摩托车的后座上有一个铁笼子,铁笼子里有一个人。那个笼子很大,人在里面可以弯腰站着。陈佑项看清那个人就是李蓓。她痛苦地弯腰在笼子里,喊叫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路上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像看动物园关在笼子里的猴子。陈佑项也从楼里跑出来,站在路边看着。李蓓在拼命晃着笼子,这样摩托车就无法正常行驶,只好停下来。那个男人把摩托车靠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靠近笼子。李蓓在里面喊叫着,把我放出去,把我放出去。那个男人点了一根烟看着李蓓说,你要保证你不再跟那个叫李艳红的烂货来往,我就放了你。你保证。李蓓说,你没有权利干涉我交朋友,你没有。男人说,你知道,你这样,咱妈多伤心吗?你保证,我就放你出来,要不我一直就关着你。李蓓说,你不能用你装狗的笼子关我,你这是在侮辱我。男人说,李艳红那个烂货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你保证不跟她来往,我马上放了你。李蓓几乎带着哭腔说,哥,我求求你,放了我吧?男人问,小蓓,你还不答应吗?李蓓在笼子里呜呜地哭着。男人走开了,就剩下摩托车倚在树上。笼子里的李蓓慢慢地蹲下来,蜷缩着身子,手捂着脸。笼子上有一把白钢的锁头。陈佑项看着,有些心疼,心里面一抽一抽的。他的目光像一把长钥匙伸过去,企图撬开那把锁。他白费力气,是徒劳的。夏天很热,笼子里还有一些稻草,再加上曾经装过无数条狗,一股骚味从笼子里飘出来。陈佑项想,呆在里面一定非常的难受。同时,陈佑项想,也许这样的惩罚有些过分了,但也应该惩罚她一下,谁叫她跟李艳红那个烂货在一起了。人群是流动的,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停下来看上一眼。有的人说,多好的一个姑娘,被关在这笼子里,一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陈佑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还是心软了,像棉花一样。他跑到路边卖冰棍的老太太那买了一个雪糕,走回来,递给李蓓,就像在动物园里喂猴子似的。他没有说话。李蓓瞪了他一眼,吼着说,你还真的把我当猴了啊?滚开。李蓓的话刺了陈佑项一下。陈佑项有些尴尬地看着李蓓,悻悻地离开了。心里说,活该。回到家后,他还是放不下,甚至找出了父亲买给他的那架单筒望远镜,调好焦距,对着笼子里的李蓓看着。笼子里的确是李蓓,不是什么动物。他的望远镜也不是照妖镜。他看到李蓓哭红的眼睛,看到李蓓被眼泪弄花的脸,看到她的白皙的小腿上粘了几根狗毛。看到一根铁栏杆上干涸的血迹。陈佑项想,也许是狗血。陈佑项甚至设想,这个笼子如果开一个天窗的话,就太像一个古代的囚笼了,而李蓓就是笼子里的犯人。这么想的时候,陈佑心里暗暗地笑了。他感觉李蓓的哥哥这么做是对的,如果换成自己是李蓓的哥哥,也许会这么做。哈哈。他坏笑着。市场街的人群渐渐地少了,剩下几个打扫卫生的妇女,挥舞着扫帚,腾起的灰土,把整个傍晚都变得朦朦胧胧的。灰土在光线中是染了金色的。李蓓坐在了笼子里,倔强地低着头,好像睡着了。突然,陈佑项看到李蓓一激灵,身体抽搐了一下,她警醒地四处看着。陈佑项看到一个孩子举着弹弓的身影投射在街道上。
时间跟随着太阳转动,日斜了,日落了。
  陈佑项看着李蓓的哥哥肩膀上搭着几张血淋林的狗皮,走过来,打开笼子。李蓓要冲出来。她哥哥推了推她,把几张狗皮扔进笼子,发动摩托车,一溜烟地开走了。那个背影,那个装着李蓓笼子的背影,像照片一样镶嵌在陈佑项的记忆里。
  后来他们毕业了,再也没有遇上。
  陈佑项只是听说,李蓓考了上纺织技校。

  要不是这个联谊会,碰上了李蓓,也不会勾起这些回忆。下山的时候,陈佑项说起这些,李蓓一口否认,根本没有这事,是你杜撰的吧?陈佑项问,后来你哥什么时候把你放出来的?李蓓没有说。
  李蓓说了另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的哥哥在发生那件事不久,在市场街上跟人打架,被人捅了几刀,送到医院就死了。他家里有个规矩,就是年轻的人死了,不能入祖坟。如果再立一个坟头的话,他妈就会有时间就去,会更受不了的。所以联系了大连的堂哥,给哥哥举行了海葬。李蓓甚至问过李艳红是不是她找人干的,李艳红说,不是。但,李蓓的心里总是有一个阴影。从那以后,她跟李艳红的关系多少就有些淡了。李艳红离婚那年,找李蓓出去喝酒,李蓓推脱学习紧张,要毕业考试了,没有去。
  陈佑项没想到,他翻起的记忆,竟然是令人伤心的。
  陈佑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哥哥……
  李蓓说,都过去了,没事。
  陈佑项说,去吃点什么吧?我下夜班,早饭都没有吃。
  到了一家小饭馆,要了几个菜。陈佑项喝了一瓶啤酒,李蓓没有喝。也许是太疲惫了,陈佑项趴在饭馆的桌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李蓓不见了。他问服务员,那个女孩呢?服务员说,那个女孩接了一个电话,走了。临走的时候,让我们不要打扰你,多给了我们二十块钱。陈佑项有一种坠落的感觉。他的生活刚刚从黑暗中看到一丝光亮,现在光亮又没了。他从饭馆走出来,迷失在茫茫的人群之中。他后悔怎么没问李蓓的电话号码。如果真要去找的话,也许能找到,但陈佑项没有。
  陈佑项回家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他告诫自己必须睡觉。因为还有一个夜班等着他。他扔下书,蒙上被子,沉沉地睡了。他梦见一个茅草屋,上面的茅草都腐烂了。茅草的碎末,在风中,灰烬般被吹落,只剩下几个木头梁子支撑着。突然,他看到李蓓的哥哥,出现在那没有屋顶的房屋里,拎着一条血淋林的狗。那血流了一地,慢慢地变成了一片蓝色的海水,海面上荡漾着一艘船只。无数条狗在海面上追赶着李蓓的哥哥。李蓓却坐在船舷上,嘿嘿地笑着。

                        六
  有一天下班,在澡堂子门口,陈佑项遇到了张小毛。
  张小毛问,你追上那个女孩了吗?
  陈佑项说,没有。
  张小毛说,你应该降低条件,像我,我下个月结婚,欢迎你,来喝喜酒啊!
  陈佑项说,是联谊会上追到的姑娘吗?
  张小毛说,是的。简直是意外,我都没想到,那个女孩竟然喜欢上我,死缠着我,我想甩都甩不掉。更意外的是,你知道吗?他爸是长汀区公安局长。她说,要是我跟她结婚了,就把我弄出这轧钢厂,给我换一个工作。女人同样会改变命运。老兄。
  陈佑项看着张小毛洋洋得意的样子说,那祝贺你。
  张小毛说,她还有一个妹妹,我介绍给你怎么样?到时候,你也逃出这个轧钢厂,别干这个吊车司机了,累不说,还憋气,上火的。要是成了,我们可就是连襟了。
  陈佑项笑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还不想靠女人改变命运,我要把牢底坐穿。哈哈。
  张小毛摇摇头说,你就是“一根筋。”不跟你说了,她在万佳影城门口等我,我们要去看电影。
  陈佑项说,再见。
  张小毛说,再见。
  陈佑项看着张小毛屁颠屁颠的身影,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细想想,这样有什么不好,现实地活着,可能让一个人更踏实。不像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悲观者。生活就像一个悬崖,而自己就站在上面,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摔得很惨。对这些,陈佑项想的很明白,就是无法改变。就像快乐本身更多是表象的,更深入的是痛苦,或者说痛感。生的本质就是痛的。思考的本身也是痛的。
  陈佑项总会莫名其妙地陷入莫名奇妙的沉思之中。
  有一次,从南方回来的中学同学大强发迹了,请陈佑项去喝酒,然后去洗浴中心找小姐。两个人一个包间,陈佑项只摸了摸小姐的皮肤,没有去办。大强说,人活着一个是金钱,一个女人,你要懂得享受生活。你别装得像一个圣人似的,你这样就显得有些装逼了,在这个社会上,你这一套吃不开了。你要适应社会,适应生活。你想改变这一切,不可能。你一个钢厂的小工人,屁事不顶,你左右不了什么,你只能在你的内心里像一个人似的,其实在这个社会上,你连一个蚂蚁都不如的。
  陈佑项说,你说的都对,但我还是不能适应。
  大强说,有一句话叫适者生存,我相信谁都知道,就看怎么做了。现在你就适应一下,把这个小姐给我干了。
  陈佑项还是摇了摇头说,不行,我必须把我交给那个我爱的人。
  陈佑项说完这句话,连身边的小姐都笑了。
  小姐说,先生,那我们来谈谈人生吧。
  小姐说完禁不住哈哈地笑起来。那赤身裸体的一堆肉,乱颤着。在陈佑项的眼里是那么的丑陋。
  大强说,你真不享用啊,那我两个一起享用了啊。
  陈佑项说,你随便。
  陈佑项说着,掏出一本史铁生的《务虚笔记》,躺在床上看着,耳边回荡着大强和小姐的嚎叫声,像一团污浊,被阅读抵挡着,无法侵入他的身体。
  深夜,大强在洗浴中心睡下了。陈佑项一个人逃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他看了看黑暗中坐落在城市东部的平顶山。黑暗中,它的存在,让陈佑项的心里有一种踏实感。他有些想李蓓了。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跑到山上,嚎啕地喊叫了一气,又坐出租车下山,回到家。自从遇到李蓓后,他竟然一次都没有过性欲的冲动。也许,他觉得李蓓还是缥缈的。
  也许是他的身体病了。
  疾病是抽离欲望的,抽离性欲的。

                        七
  陈佑项两年没犯胃病了。这次彻底胃溃疡出血。这些年一直恐惧这个病,不敢吃辣的,硬的,很少喝酒,还是犯了。病。浩大的病,再一次来临。病中。


                        八
  陈佑项在生病的十天里,刻意在文字里忘记小蓓,但他真的就忘记了吗?某些文字带着隐秘的隐喻和象征,他知道那是有所指的。那里面隐藏着小蓓。还有,在陈佑项个人的精神部分里,他在刻意剔除工厂的阴影。三天病假,奖金什么的就都没了。他只好找人去医院开病假条,在家里歇一个月。虽然损失一千五百多块钱,但某种程度上,因为病,他自由了。除了看书,写字,他像一个闲人,喜欢去坐环线车;喜欢去市场街;喜欢去爬山;喜欢去河边;喜欢……
  更多的时候,他是呆在家里。自从技校毕业上班后,他就从家里搬出来住了。他父母勒紧裤腰带为他准备了一套单室楼房,留着给他结婚用的。他倒是提前住进来了。一般他很少回父母家。有时候,他妈打电话来说,儿子,你回来看看老妈吧,老妈想你了。更多还是他妈来看他,给他收拾房间,做些好吃的放在冰箱里,等他想吃的时候用微波炉热热。他生病的事情,没告诉他妈。一个人去小区的诊所打滴流。以前得过两回这种病,他都知道打什么药了,告诉医生。打了两天滴流,血就止住了,没有黑便了。但还是没有力气,毕竟流了一些血,在身体里。凭着以前的经验,他开始疯狂地吃。药补不如食补。什么骨头汤,鸡汤,大枣和红汤熬水喝。喝了几天,他对着镜子看,那苍白如纸的脸,开始有了一丝血色。他握了握拳头,感觉到力气在一点一点地回来了,猛地向空气中挥舞一下拳头,用力过猛,仿佛牵扯到了胃,小疼,头也一阵的眩晕。
  班长老丁打来电话问,好了没有?能不能上班?
  陈佑项说,还不行,站时间长了头还晕,好像缺氧似的。
  班长老丁说,要不你来上班吧,少干点活,现在的人手真是打不开点儿。
  陈佑项说,如果我死在吊车上,你能负起责任吗?如果你说能,我就去上。再说了,工段不是还有闲人吗?
  班长老丁说,你还不知道吧?李东来的舅舅跟车间主任是同学,李东来被调到车间当安全员了。现在是开吊车的人越来越少,工作量却越来越大。原来我们十个人挣钱十个人分,现在不行了,现在是我们五个人挣钱,十个人分,而且那些机关里的不干活的人,分的钱还比我们要多。他们占着我们的吊车岗位,却他妈的不干我们吊车的活。一天还人五人六的,大张旗鼓地下来检查我们,你生病的这段时间,于小伟因为劳动纪律和违反安全操作规程,被罚三百块钱了。他妈的,这活真越来越不是人干的了。
  班长老丁发完牢骚,说,那你就在家歇着吧,不过奖金你别想拿到一分钱了。
  陈佑项点了根烟,这是他生病以来,抽的第一根烟。生病的时候,连抽烟的欲望都没有了。他也只抽了几口,就掐灭了。
  陈佑项说,我操你妈老丁,你别威胁我。
  陈佑项骂完就撂了电话。他感觉到骂人有一种快感。那种快感是尖锐的,可能根本伤不到对方,但它宣泄着个人内心堆积的郁闷。就像缺氧的鱼,要不时露出水面吐出几个气泡,呼吸一下。否则,鱼也会憋死的。哈哈。
  可能因为失血的原因,陈佑项有些嗜睡。几个小时就要睡上一觉,才有精神。他喝了自己配的营养汤,里面有大红枣、人参、红糖、乌鸡。喝过汤之后,他躺在床上就睡了,疾病让他体内的钟也变得安静下来。一个有病的人,连梦都小瞧你,在你生病的时候,都不侵入你的大脑,仿佛怕被感染似的。现在,刚刚疾病刚刚退去,恢复了一点体力,梦又回来了。他先是梦见鱼像雨一样从天上落下来,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张着嘴喘息。然后,这些鱼翻身,站立起来,变成了人,随着人流走动。它们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有的还戴着礼貌,像一个绅士。陈佑项跟着它们,看它们向什么地方去。它们竟然来到了轧钢厂,有序地刷卡,进入场内,进入更衣室,脱得赤裸裸的,换上蓝色的工装,戴上安全帽,进入厂房。巨大的噪音的漩涡,嘶鸣的机器,让它们感到压抑。它们走上它们的岗位,各种工种的。它们就像没有尊严,没有思想,没有前途的机器人,工作在流水线上。它们面色灰暗,冷漠,跟机器的颜色混为一体。它们没有名字,它们有的只是标号。比如:某一道工序出错了,就会有人从报话机里喊道,9075434号,你出错了,你被扣发当月的奖金,下班后不要离开厂区,组织讨论。陈佑项看了眼吊车,有一条鱼人跟他长得很像,在驾驶着吊车,注意力高度集中,不敢走神。下面的机器出现了故障,吊车的驾驶者坐在那里抽烟,缓解一下压力。陈佑项飞上吊车,想跟它聊聊。没想到驾驶者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手淫。陈佑项同情地看着,有些心酸。他没有打扰它。下班了,这些鱼人从轧钢厂涌出来,回到人群之中,又像雨滴般飞回到了天上。陈佑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也跟着那些鱼人飞上了天。大街上最后剩下那个戴着礼帽的鱼人,当陈佑项走近的时候,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个鱼人,它是人伪装的。一阵风吹落了他的礼帽,陈佑项惊呆了。这不是他们主任嘛。陈佑项哆嗦了一下,说,主任你好。主任阴沉着脸说,9785423号,你怎么不上班,跑到这里来了?连陈佑项都惊奇了,主任为什么对这些数字这么熟悉,就像电脑一样。陈佑项说,我病了。主任说,病了怎么还能在大街上,你应该躺在医院里。陈佑项撒谎说,我刚出院。主任说,那你不上班,干什么呢?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陈佑项说,不是的。不是的。陈佑项哆嗦得更厉害了。又下雨了。陈佑项想再解释解释。可是,雨落在主任的身上,主任不见了。一副骷髅的骨架站在陈佑项的面前,骨骼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大摇大摆地从陈佑项的眼前走过。
  陈佑项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他疲惫地伸了一个懒腰,身体里的力气,又多了一点点。按他个人估计,应该恢复到七成了。他觉得饥肠辘辘的,一阵阵的肠鸣,他起来翻找着吃的。这几天,他妈没过来,也没什么吃的了。他也懒得做,穿上衣服,打算到街上吃一口。下楼,来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蚂蚁般让他眩晕。他想起那个梦,再一次恐惧起来,仿佛大街上的人都是一副行走的骨架。他靠着一个建筑,歇了一会儿,想想吃什么,能快速恢复体力。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吃什么。看到一家牛肉面馆,他走了进去,挨着窗边坐下来。
  服务员走过来问,先生吃点什么?
  陈佑项说,来碗牛肉面,你们的牛肉单独卖吗?
  服务员说,卖,二十块钱一盘。
  陈佑项说,面一碗,牛肉两盘。
  服务员明显睁大了眼睛,看着陈佑项。
  服务员说,其中的一盘打包吗?
  陈佑项说,不打包,都上来,我吃。
  陈佑项是太想快速恢复体力了,好去上班。很快面就上来了,牛肉也端上来了。陈佑项狼吞虎咽吃完了面,吃了半盘牛肉,想到刚刚愈合的胃,不敢吃了。看着那剩下的一盘半牛肉,心想,这就是力气啊,吃了就有力气了。但他怕把刚刚愈合的胃撑爆了。处于恢复期的胃是娇气的、脆弱的。他恐惧。他恐惧胃再一次破裂。
  陈佑项喊过服务员说,剩下的打包吧。
  服务员打包的时候,陈佑项打了一个饱嗝,眼睛看着窗外,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李蓓。他连忙站起来,追了出去。
  服务员喊,你的牛肉,你的牛肉。
  陈佑项说,等一会儿回来。
  陈佑项追了出去,追上那个身影,喊着,李蓓。
  那个人回头瞪了一眼陈佑项说,你喊谁?我不是李蓓。
  陈佑项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那个女孩白了陈佑项一眼说,有病啊。
  陈佑项悻悻回到面馆,拿上打包的牛肉。
  从面馆出来,陈佑项惊呆了。马路上的车辆停滞了,路上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陈佑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祸吗?
  陈佑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怦怦地跳着。他甚至敏感到一个车祸的场面。血、还有残破的肢体。还有……
  陈佑项不忍心想下去。
  天有些阴沉,灰蒙蒙的,像一层薄雾,笼罩着城市。
  陈佑项看见那些人都仰着头在看着什么。他也仰起头看着,啊!只见,在环球商场和商业大厦的楼层顶端,连接了一根绳子,有一个人在上面走。这个人悬置在那根绳子之上,像一片剪纸,背景是那灰色的天空。他禁不住,想大声感叹着,但是发现周围的人群是那么的安静,安静的没有一点声息。他们是害怕他们的声音惊扰了那个正在半空中行走的人。那个走钢索的人。陈佑项压抑内心的亢奋,压抑着血液的沸腾,张大嘴巴看着。有的人在拍照。陈佑项也拿出了手机,调了调,拍了一张,看了看,还算清晰。他兴奋地看着,仿佛走在钢索上的人就是他自己。他的脚也跟着软软的,开始腾空。噤声。这样的镜头,他在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里看到过,没想到,今天竟然亲眼见到了。他盯着那个人,盯着,目光伸长到灰色的天空上。紧绷的心,随时都可能跳出来似的。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就是那个人,站在半空中,看着下面的人群。但他是紧张的,恐惧的,仿佛自杀。不到一百米的距离,那个人走了近二十分钟。他就那么高傲地,旁若无人地走着,悠闲自得,像是在看人群的风景。当那个人从一端走到另一端的时候,他成功了。成功了。人群哗然。喊叫声。口哨声。掌声。有一个女孩可能因为高度紧张,晕倒在了地上。
  人群开始涌动。
  车辆开始流淌。
  陈佑项想走过去,看看那个人,但他没有,他从人群中游离开来,慢慢地踱着步,回家了。他抑制不住的兴奋,把手机里的照片,发到了博客上。下面写着:我仿佛也是那个走钢索的人。
  这件事,后来,在遇上李蓓的时候,陈佑项跟李蓓说起过,还给她看了那张照片。他对李蓓说,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也是那个走钢索的人,在茫茫人海中找你,找不到,找不到。李蓓听了,眼含着泪,抚摸着陈佑项的头说,现在不是找到了吗?我就在你的身边。你是没用心去找,我就在这座城市里,就在纺织厂上班,你根本就没用心。陈佑项说,我相信碰到的,撞击到的,我不喜欢用我的行动去找你,但我的心里在找你,在找你,你知道吗?李蓓说,我又没钻你心里去,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花言巧语。陈佑项用拳头擂着胸膛说,你听听这里,你就知道了。心是会说话的。李蓓说,我信还不行吗?陈佑项还是沉重地说,我总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那个走钢索的人,你就像那根钢索,没有你,我会从空中坠落。
  陈佑项的话,后来果然应验了。

                        九
  陈佑项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李蓓了。在几乎要忘记李蓓的时候,他们再一次相遇了。这期间,陈佑项还真的拗不过同事林阿姨,随着她去看了一次对象。是林阿姨的侄女,一个很胖的女孩。是的。很胖。胖得叫陈佑项看着就暖和。林阿姨还许诺说,如果他们结婚了,就托人把陈佑项脱离吊车车间。诱惑啊。诱惑啊。陈佑项没有答应。他要潜伏。他要潜伏到光明出现。至于这个光明是什么样的,陈佑项也不清楚。胖女孩几乎每天都给陈佑项打电话。
  陈佑项说,我们真的不合适,真的。
  胖女孩就在电话的那头抽泣着说,你是我看的第一个对象,我看到你就喜欢上你了。
  陈佑项心想,靠,我有那个魅力吗?
  林阿姨常常到班组来,给陈佑项做工作。反正是诱惑,除了诱惑还是诱惑,就差诱奸了。如果,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时期,陈佑项相信,林阿姨一定会给他用刑的。什么辣椒水,老虎凳的,还有皮鞭子沾凉水。害得陈佑项常常不敢回班组,就躲在吊车上看书。如果,林阿姨跑到吊车底下,陈佑项就跑到配电盘的旁边躲起来。
  这件事纠缠了陈佑项三个多月。有一天,遇上林阿姨。林阿姨说,胖女孩结婚了。陈佑项说了些祝福的话。林阿姨说,我真的希望你们能成一家。她这个对象我一点都不喜欢。陈佑项开玩笑说,又不是你跟人家结婚,人家喜欢就好。林阿姨一脸落寞的表情,看着陈佑项。陈佑项有些害怕,跑开了。

  陈佑项见到李蓓的那天是在于小伟的葬礼上。
  那天白班,陈佑项正在吊车上干活,忙碌着和下面的工人抢着生产任务。班长老丁打来电话语调沉重地说,佑项,下班洗完澡后,在澡堂子门口等着,别走。陈佑项连忙问,干什么?我回家还有事呢。班长老丁气急了说,告诉你他妈的别走,就别走。陈佑项说,骂什么人呢?到底什么事啊?是不是这个月的奖金少了,大家要上去找。班长老丁说,你他妈的就知道奖金。下班后等着啊。陈佑项说,好的。他被老丁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小伟早上开班前会的时候,就没有来。老丁打电话,也没人接。老丁就骂骂咧咧了。下班后,洗完澡,陈佑项在澡堂子门口等着。全班的人都在等老丁。老丁慢悠悠从澡堂子里走出来,看着大家,在心里数着。老丁眼圈有些红肿,一脸严肃。这是很少见的。陈佑项问,老丁你要我们等你到底干什么?不会是你这个铁公鸡想请我们吃饭吧?老丁看着陈佑项,目光像钉子,低沉地说,小伟走了。陈佑项问,你说什么?于小伟上哪了?老丁说,下午我接到电话说于小伟走了,被煤气熏死了,死在他那个相好的家里。还有他那个相好和孩子。陈佑项听到这消息,头发都竖立起来了。什么?小伟真的走了?陈佑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丁说,真的,我们这就去殡仪馆送他最后一程,毕竟我们兄弟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佑项来得晚,也有三年了吧?陈佑项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眼圈一热,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他转身擦了一下。陈佑项的心里发出一声悲鸣,他看到了厂房里的吊车在移动着,仿佛于小伟还在吊车上驾驶。
  于小伟比陈佑项大三岁。他们喝酒的时候,于小伟说起过以前处过的一个对象是商场里的服务员。有一天,从他一个同学的嘴里听说,他的女朋友白天在商场里当服务员,晚上在夜总会做小姐。他们就分手了。从那以后,他再没有相信过爱情。他也说过那个相好的,对他怎么怎么好,但说的不多。他说的更多还是跟他的女朋友在一起的琐碎的细节。有的时候,说着说着,他就哭了。于小伟大学毕业,本来是在厂机关的,因为看不惯领导的一些作为,和领导大吵了一架,就被流放到了吊车车间开吊车了。在很多问题上,他看问题比陈佑项更透彻,可以说,这么多年,他已经麻木了。对工厂,他没有丝毫的盼头,只是一个生存的手段。在于小伟的QQ空间里,陈佑项发现这样一篇文字,他相信是于小伟写的。
  “我睁开眼睛。不,即使在睡眠中,我的眼睛也是张开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无论白天黑夜,它都显示黑暗。黑暗里涌起喧嚣。没有光汩汩流出,没有。在生活的门缝里,我陷入难以拯救的低潮。我在我的绝处,在窄窄的门缝里,我看着我爱的人们给生活注以完全不同的涵义。在冬天里,不,在经年经月经日里,春花炸裂,傲立枝头,吐蕊绽放。劈劈啪啪的火花呀。它们根本就无视季节常理地绽放。我无法指责,无法张口。先是十万斤重的锤子砸向我的胸口,重重的钝痛。接着是十万根针穿过我的胸口,尖锐的刺痛。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剪短的头发,她不带眼球,但目光如炬,她问我:我从哪儿开始?我在哪儿停止?这自问让我羞愧于说出热爱的无疾而终。硕大无朋的沟壑正在加剧,那些被视为永恒之物将会在电闪雷鸣的某一日消失殆尽。是的,即使爱。在激情退却之后,它们也会瓜熟蒂落地死去。所谓的豁达,不过是对尘埃落定的无奈选择。是想给爱一个全尸。而全尸和残骸又有多大的区别?总之是一种死,是一种再怎么撬开牙缝,也灌不进任何水米的抵抗性死亡。真相的内核是我们的内心已经干涸龟裂得要去性命。撕去吧,撕下一切伪善。最痛快的举动是,当有人掏出一颗律动的心脏,鲜血淋淋地展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要存在,用鄙视的眼神回报这生硬的插入,这廉价的情感。朝那鲜血之物吐上几口,赤裸而放肆地将她打翻在地,而不是紧闭你的双唇像干燥时夹紧你的屁眼。据说是出于不忍或者曾经的誓言。上帝已经赦免你无罪,你感念曾经存在的一点善而赦她无罪。你向黑暗索求救赎……”

  从于小伟的文字里,同样能感觉到他也是一个精神彷徨,内心挣扎的人。陈佑项看过后,心里面惶惶的,惺惺相惜,一种同命相连的接近。那是另一个于小伟。他本来想找于小伟聊聊,但又不知道说什么。现在有些后悔,要是当初与于小伟聊聊,也许他不会……同时,陈佑项也警惕地想到自己,自己会不会是另一个于小伟。
  葬礼很简单,没有哀乐。
  于小伟从外地赶来的父母,号啕痛哭。
  陈佑项在队伍里看到了李蓓。两个人都一愣。
  陈佑项说,你怎么来了?
  李蓓说,你怎么来了?
  两个人同时发问。两个人笑了笑。
  李蓓说,我想看看这个男人最后一眼。
  陈佑项说,你们认识吗?
  李蓓说,算是认识吧?
  陈佑项有些莫名其妙看着李蓓说,是我的工友,我的好哥们。
  李蓓看出陈佑项一脸的疑惑说,过后再跟你说。一会儿还有一个,你不是认识。是我姑姑。
  陈佑项更加不明白了。
  陈佑项还是问了李蓓的电话号码说,等葬礼结束,我联系你。
  李蓓说,好的。
  李蓓看了看躺在水晶棺材里的于小伟,悄悄地走出队伍。
  陈佑项跟着队伍,给于小伟鞠了一躬,心里说,兄弟,一路走好。我会记着你的,逢年节的时候,我会给你烧些纸钱什么的。
  陈佑项看着躺在那里的于小伟,真的不敢相信,于小伟变小了,看上去像一个恶作剧。他会突然蹦起来的。但他没有看到,没有。也不可能看到。

  葬礼过后,陈佑项联系了李蓓,两个人在一家饭店相聚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在饭店里呆了多长时间。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两个人走在大街上,李蓓的手突然伸进陈佑项的臂弯,挽着他。他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好像都与葬礼没有关系。李蓓说了她的纺织厂即将破产;说了她去了一次大连给哥哥烧周年;还说了陈佑项那天在平顶山上朗诵的诗歌。
  李蓓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相信真正的爱情吗?
  陈佑项说,相信。
  李蓓问,那个人会是我吗?
  陈佑项说,是。
  陈佑项有些紧张地说。
  李蓓说,谢谢你。
  两个人又去了公园,坐了很长时间,疯狂地吻起来。李蓓偶然碰到了陈佑项的那东西。陈佑项兴奋地膨胀着,把李蓓按在椅子上,恨恨地插进李蓓的身体。黑夜像一条河流在流淌着,汹涌着,波澜壮阔。是的。波澜壮阔。远方的火车的嘶鸣,仿佛要撕裂这沉沉的黑暗,凝滞不去的黑暗。陈佑项第一次在一个女人的身上,看天上的星星,它们是摇摇欲坠的。李蓓呻吟着。它们的声音惊动了树林里的夜鸟,扑楞着翅膀,飞走了。他们的喘息让整个公园跟着颤动起来。他们是黑暗的一部分,他们在挣扎,身体在痉挛着,相抵着,融合着。陈佑项野兽般地进攻。李蓓迎着陈佑项的身体,起伏着。李蓓翻过身来,坐在陈佑项的身上。她说,她感觉到了天空的高度,你要把我顶上天了。
  ……
  陈佑项说,不行了,我要……
  陈佑项抽出他的东西,只见白色的液体从他的身体喷涌而出,闪着白色的光。
  李蓓躺在椅子上喘息着说,你像强奸。
  陈佑项笑着。夜晚仍旧是黑暗的,他们是黑暗的一部分,但他们的心里,有了一个光明的世界。是的。光明的世界。他的东西在黑暗中,慢慢地低下,让他有些沮丧。它应该是坚挺的,即使在黑暗中,也要像一把刀子,收割着黑暗。他怔怔地站着。
  李蓓问,你怎么了?后悔了吗?
  陈佑项说,没有。
  陈佑项依偎在李蓓的怀里,嘤嘤地哭了,像一个孩子。李蓓感觉着陈佑项的柔软,抱着他说,你的第一次,是吧?
  陈佑项说,是的,第一次。
  李蓓说,我也是。
  陈佑项说,也许我们的人生真的新的开始了,是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开始的……
  李蓓笑了笑说,你说话听上去一点都不像一个吊车司机,到像一个哲学家?
  陈佑项哈哈地笑着,说,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一个被淹没的天才,靠,狗屁了。我不是,我就是一个吊车司机的命,就是,就是……
  李蓓说,不是的,不是的,在我心里你不是就够了。
  陈佑项几乎号啕地,再一次哭了,紧紧地疯狂地抱着李蓓,像两棵摇晃的树。
  李蓓说,你弄疼我了,下面像火在烧……
  陈佑项有些手足无措,说,我再给你揉揉。
  李蓓柔柔地说,怎么揉啊?
  陈佑项坏笑着,突然很抒情地说,谢谢你,你让我摧毁了黑暗,在我的心里,你帮我建立了一个光明的世界。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说,要有你李蓓,于是就有了你李蓓。
  李蓓笑着说,你就煽情吧,也不知道你这样骗了多少小姑娘。
  陈佑项说,没有,我没有,你是我的第一个,第一个,我发誓,要是我陈佑项……让我被雷击死……被电……
  李蓓伸手捂住陈佑项的嘴说,别说了,我知道就行了。

  后来,李蓓说起了于小伟。李蓓说,于小伟是跟她姑姑一起死的。姑姑把孩子送到了奶奶家。她和于小伟是被煤气熏死的。我赶到的时候,他们是赤身裸体搂在一起的。你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警察来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们分开,不忍心,我真不忍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样,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一对什么样的人……为了爱情吗?还是对这个世界的绝望?我不知道。他们死了,用一种极端的个人的形式,告别了这个世界……还好,姑姑是清醒的,没有把孩子也……他们……他们……就像小说《失乐园》里的两个主人公那样……那样……
  李蓓几乎哽咽地说。
  李蓓的讲述对于陈佑项来说,除了沉重,还是沉重,内心的悲鸣像涡轮机一样,嗡嗡的。但他没有感觉到意外,这种极端的方式对于他了解的于小伟来说,是正常的,正常的。
  陈佑项点了一支烟,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点了一支,夹在椅子的缝隙里,说,于小伟,你也来抽一口吧,来吧,兄弟。
  只见,那烟在哧哧地燃烧着,仿佛真的有人在吸,直到变成一根灰烬,竖立在那里,耸然不动。
  陈佑项搂着李蓓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活着,我们都要爱着,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陈佑项的声音在树林间回荡着。他们身体之外的世界,仍旧黑暗,仍旧旋转着,也许会透过一丝的光,只要他们紧紧地抓住,他们就活着,不他妈的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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