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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访日
来源: | 作者:鹤蜚  时间: 2011-05-15

                                    

 
陈美的家靠近码头,依山傍海,她每天早晨开着奥迪A4车出了小区就会驶入一条长长的滨海路,然后再经过一条城市主干道中山路到单位,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她常常要开车四十多分钟才能到达。早晨的车流有点像正在涨潮的大海,仿佛汹涌的海水一会儿就淹没了裸露的礁石,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而迅速的爬上岸,变成浪花,时进时退,挤做一团,拍打着沙滩,越涨越高。陈美的车就在这涨潮一般的海水中,沿着海岸线一点点往前移动。终于到了市政府,陈美的车在女交警的指挥下从中山路上拐过来,远远的就看见政府门前聚集了好多人,看上去有二三百人之多,看来又是上访的,估计是群访。最近政府加大旧区改造的力度,前几天又有几块地挂牌出让,政府的财政收入增加了,城市面貌变化了。但是由于动迁量的加大,各种因动迁产生的矛盾纠纷也随之增多。如今老百姓遇到不满意的事就爱往政府跑,好像只有往政府门前一站,问题就能解决一样。陈美又想,觉得不大可能是群访,因为政府门前每天上班最早的就是警察了,他们比上访户可勤快多了,每来一个上访者都会被警察们请到政府东侧的接待处,那里有宽敞的接待大厅,有免费的饮用水,有干净的卫生间,还有热情的接待人员。
政府门前是一条T字型的直行车道,直接连接着一个开放式的大广场,广场四周的人行道铺着白色的花岗岩方砖,两侧是高大而繁茂的法式梧桐,广场内穿插种植大片的草坪。陈美的车开到政府门前时,才发现人群里还停了一辆消防车,就停在政府门前的人行道边上。陈美不自觉的开始减速,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陈美负责信访工作,就比较关注政府门前的动静。这时,保卫处的副处长小井从大楼里跑出来,手里举着电话到大院外面找他的处长接电话,大概是重要领导的指示。处长拿着电话听得直点头,接完电话,把电话扔给小井回头钻进了人群。小井匆匆从大院外面跑回来,陈美看他一脸紧张的样子,忙问小井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多人?再说也没着火怎么消防车都来了……小井停下来,说一个男人一大早到政府门前上访,要求见市长,警察刚要上前向他了解情况,结果他一见警察,哧溜一下爬树上了,说什么不让见市长就不下来。这下好了,怎么劝他也不下来,为人保证他的安全,只好请来了消防车,警察这时正通过云梯从树上往下请他呢。
怪不得那么多人聚集在门前。陈美乐了,心想这人还挺有意思,不过,想见市长是不可能了,因为陈美知道,市长此时正带领城建代表团在新加坡招商呢。
陈美把车开到政府院内停好,刚下车,突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叫,人群也一下子有些乱,陈美站到台阶上往外看,这时看到那个男人已经被从树上请下来了,但男人脸上好像出血了,这时陈美听到有人喊“警察打人了”……还有人在拍照……这时只见几个警察不由分说,将上访男人架起来,送进不远处的警车,警车挤过人群,闪着警灯开走了……
陈美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心想不知道那个树上请下来的男人会被警车带到哪里去了,反正不是信访办的方向……
 
每周三是建委接访的日子,建委是建设系统的老大。“建设系统”写起来就四个字,而实际上包括城建、房产、开发、环保、地震、人防、规划等十几个部门,这些单位全都归属建设系统,而每个单位又有众多的职能和业务,包括燃气、供热、自来水、交通等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内容。所以建委接访就是代表建设系统接访,管的部门多,事情也就特别的多,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接访这天,陈美总是身着正装,早早就正襟危坐出现在信访办的102接待室里。许多人觉得接访是个烦心的活,但陈美接访时性情和心态都很好,她已在建委工作十几年了,算得上是熟悉建设系统业务和情况的“老人”了,可以说,建委领导选择陈美来做接访工作真是选对了人。
近年来,因为土地承包、房屋拆迁、劳动保险、司法审判、房地产开发等引发的矛盾越来越多,老百姓到政府上访量呈渐增渐多的态势。老百姓遇事就找政府,而政府仅靠信访办一个部门独自接访早就无以应对。为了化解矛盾,提高信访接访和解决问题的质量,市政府制定出台了新的接访方式。对群众上访问题较集中的几个热点部门,每周拿出一天时间,派专人到信访办集中接访。这个经验还得到了上级部门的认可,并在许多城市推广,信访办的领导还专门到外地介绍经验。如今信访部门已经成了政府举足轻重的部门。市政府召开常务会议,常常会邀请市信访办负责人介绍当前全国及各地信访动态。信访办原本在政府东侧一楼的几间不起眼的办公室里办公,现在东侧大楼里的卫生局、文化局、口岸局等部门全部搬走了,把整栋楼共四层全部腾出来给了信访办,信访办也更名为信访局了。
信访局有一个集中对外的接访窗口,负责对上访的人员进行统一登记,然后再分拔到相关职能部门接访人员所在的房间,而接访工作由各委办局信访干部具体负责。
陈美在办公室负责信访工作,平时也喜欢接访工作,她觉得能通过接访了解社会,每周一到接访这一天,她非常重视,接访日里从不马虎。她做这个工作不是被动的。当初别人都不愿意接手信访工作,陈美却主动要求做这项工作,许多人觉得陈美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其实只有陈美自己心里明白为什么。
陈美的外婆出身不好,两个女儿跟着成了地主崽子,虽然生得也算漂亮,但是就是找不到对象,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谁也不愿意娶一个家庭成份有问题的姑娘。外婆家就在政府后面的一条街上,经常路过信访办,有一天,外婆鼓起勇气,毕竟孩子们没有做错什么,她到信访办登记上访。外婆只是想了解一下有没有可能改变孩子们的成份,当时,政府信访办还在政府北侧一个小平房里,上访的人和接访的人都通过一个小窗口对话。结果那天还没等外婆说完,窗口里的接访人员就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还说改成份那就是给地主富农翻案。除非贫下中农都死光了。你一个地主婆不好好改造还想着给地主崽子翻案,下辈子也别想。当晚,外婆气得回家就服药自杀,心想我死了孩子就不用随我的成份了。虽然最后抢救过来了,但是心也死了。小时候陈美经常和妈妈到外婆家,每次路过信访办,妈妈就和她讲外婆上访的事,这事对陈美触动挺大,经常在心里想,将来我要到政府工作,而且就要到信访办工作。许是巧合,学了文学的陈美最后竟然考进了政府,成了一名政府公务员。
后来真有一天,地主富农成份问题彻底解决了。陈美有一份《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份问题的决定》的文件复印件,那是陈美花钱在网上跟网友陶来的。
陈美总是最早到信访办接访,不像有些单位的接访人员,都上班老长时间了接访室的门还关着。上访的人手里拿着“挂号单”聚在走廊里,有点闹哄。现在政府实施错时上下班,党政机关九点上班,而往往是上班时间还没到,信访办的接待窗口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队。要是哪天遇到集体访,大厅里就更热闹了。负责对上访人员登记的老胡,是信访办已经退休返聘回来工作的,每次陈美看到老胡在窗口前对着长长的队列耐心而认真登记,询问,分拔,发卡,就笑着说他又开始挂号了。陈美把信访办的窗口比成是医院的挂号处,而自己则是坐在诊室里专门治疗疑难杂症的女大夫。
 
                       
陈美刚进政府大楼,手机响了,办公室丁主任声音震得陈美耳朵嗡嗡响。陈美心想又怎么了咋咋呼呼的?丁主任问陈美到哪了,陈美说马上到了,丁主任着急的说,陈美我不管你在哪里现在马上去信访局,说政府大门前出事了,信访大厅等着上访的人都挤满了。陈美本想上办公室拿手机电池,刚想说还没到点呢,丁主任早把电话挂了。陈美看表还不到八点半,离上班时间还早着呢,心想着什么急呀,哪天上访的人不多?都这样急三火四的样子能解决什么问题?陈美边走边拨打办公室的电话,丁主任接的电话,电话一通就说局长你好……他正在等局长的电话。陈美说我哪是局长呀,让我当我都不当,那哪是人干的活啊。丁主任有些气哼哼的,但他没好意思发脾气。他最不好意思的就是对陈美发脾气。他曾将一起十分棘手的办了多年也没有办成的 “于土豆房屋拆迁补偿”上访案交给了陈美。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死案,没解了。但让丁主任没想到的是,这个几十年没有解决的老大难问题,让陈美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竟然不知道用什么魔法三下两下就给摆平了,丁主任嘴上不说,私下里对陈美刮目相看。这时候,他压住火气,对陈美说你别占线,别说废话,我正等刘局的电话呢,刚才局长说一半掉线了。陈美让丁主任派人把她抽屉里的手机电池送到接访室。信访接待室里没有外线电话,一开始有外线电话时,一些上访户打起电话总是没完没了,大家又不好阻拦,后来把外线电话给撤了,在大厅里安装了磁卡式的电话机,接访室里的电话只能打内线,如果在接访中遇到需要协调的事或者紧急的事,没有手机可不行。
陈美记得,当时丁主任把于土豆上访案交给她时就没指望能解决问题,只是当成未完成的任务交给下一任而已。陈美负责信访后,第一个接待的就是于土豆的上访案。当时于土豆来找丁主任,丁主任当着陈美的面,以无比放松的心情说,于大爷,以后你上访就找陈美吧,由陈美负责解决你的事。那种如释重负的样子,让陈美觉得好笑。
陈美记得,于土豆大爷第一次拿着上访信给她看时,陈美一看于土豆三个字,当时就笑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谁叫土豆这这么有趣的名字。于土豆说,他出生时,家里种的土豆获得了大丰收,家里把土豆卖给粉条厂,一下了挣了好多钱,爸爸觉得是土豆给他们带来了财运,就给刚出生的他取了个于土豆的名字,后来,他们家靠种土豆盖了五间房瓦。然而,就是这五间瓦房,让于土豆成了老上访户。等陈美接手时,于土豆断断续续上访已经好几十年了。几十年里,于土豆不停的上访,直到他八十多岁了还在不停的上访。八十多岁的于土豆已经有些走不动路了,家里的儿子每次都陪着他来。他耳朵聋,听不到陈美的讲话,陈美只好关上门对着他的耳朵大着声说话,实在不行就和他用纸笔交谈。于土豆的问题陈美还真的解决不了,他家的五间瓦房据说在五十年代时被没收了,后来房子所在地修建铁路,房子又被征用了,当时邻居和他一样的房子政府补贴了七百多元。“要到了现在,能给七千元也不止”。他老了,对钱的概念或许不是那么的清晰。他说房子在他手上丢掉了,他对不起父母,他就到处上访,他说那时没有想到会被没收,也没有房契等证明,但是他能用人格担保,他家的五间房子被政府没收并征用了,他上过国家信访局,上过建设部,上过国土资源部等部门,始终不明白自己好好的房子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为什么明摆着的事没有人管。于土豆说他不相信共产党不讲道理。他没有房契,连证明人也没有,有点像凭空胡说,但是陈美看到的那双眼睛告诉她不是那样的,陈美能看出来那双眼睛的内容。陈美想起了自己的外婆,那个吞药自杀的老太太……
如今接访制度其实是一剂化解矛盾的良药,有了相关职能部门的坐镇,小问题可以当场解决,大问题也会根据具体情况分析研究想办法解决。即使不能解决的陈年旧帐,也会给那些上访者提供了一些解决问题的建议,至少可以给上访者一个倾诉的机会。虽然像陈美这样的接访人员不是能办大事的领导,但必须是有一定的政策理论水平和一定的业务知识素质。那些受了委屈的上访者,常常把陈美他们当成包治百病的包公,经常向他们倾诉发火吼叫漫骂甚至痛哭……面对这些上访户,陈美常常会有一种使命感生出来。可能许多人不相信,陈美十分看重这份工作,来上访的人大多数是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和弱式群体,陈美每倾听他们的委屈与倾诉,就不时的会生出一种责任感,虽然陈美没有太大的权力,也解决不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陈美办事认真,有爱心又有责任心。用陈美的话说“要把有限的权力无限的放大”。陈美也因此在政府大楼里有着非常好的口碑,再加上陈美长的一脸笑模样,对人又热情大方,在上访的群众中有点小知名度,每周三专门来找陈美上访的人特别的多。当然,其中也有来聊闲天的,更有你想不到的人会出现。
 
崔金花大姐正在102室里等着陈美,陈美看了眼门前拿着“挂号单”排队的人,凭经验,觉得没有丁主任说的那么严重,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发生。反正上班时间没到,陈美不避讳其它上访的人,把崔金花大姐让进屋里,把门关上。
崔金花是来送请柬的,她的女儿红霞本周日办婚宴。虽然在意料之中,还是让陈美多少有些吃惊。陈美看着崔金花,眼前浮现出一个只有一只眼的女人,牵着女儿红霞的手四处奔波上访的情景。
多久了?当年的小丫头,要做新嫁娘?
陈美第一次见到崔金花是在政府门前,当时崔金花坐在花坛的边上,旁边站着个一大一小俩丫头。刚看到她时,陈美着实吓了一跳,因为崔金花只有一只眼。崔金花脸盘大,陷下去那只眼睛的眼窝格外深,另一只好眼也是灰蒙蒙的。陈美当时还没有分管信访工作,按理说崔金花是二百里外的农村妇女,她俩不会认识。那时陈美在市政府重点工程建设指挥部负责宣传工作,工程指挥部新调来的工程总指挥闻总原来是崔金花所在县的政法委书记。闻指挥在县里当政法委书记时处理过崔金花的上访案。原来崔金花为了宅基地的事与邻居起了纠纷,最后动了手,结果双方在打斗过程中,对方不慎失手将崔金花的右眼珠子打了出来,从此,漂亮的农村媳妇崔金花少了一只眼睛。这是不难解决的案子,双方达成赔偿协议私下解决或者依靠法院来判决等都行,偏偏崔金花的这个邻居是大队书记的亲戚,摆出一副打了也白打的架势,大队书记还在村里处处刁难崔金花一家,找茬把崔金花男人的腿打断了。崔金花的男人是个地道的农民,本来在人前就是一个直不起腰的老实人,这下,老婆让人打瞎了眼睛,自己的腿又被人无端打断了,窝囊的在炕上躺了好几个月,不但没有赔偿,连个道歉都不见,这口气不出,以后崔金花一家就得让人欺负一辈子了。邻家打人的二小子光头跑了,崔金花多次到派出所要求抓人,并提出赔偿要求,而当地派出所以抓不到人为由不给解决。而且崔金花每到派出所一次,回家后家里不是死了鸡就是门上被抹上大粪,崔金花实在无奈,就去乡里、县里、市里逐级上访,这一上访就是许多年,虽然到过多个部门,问题始终没有解决,给各级部门也写了许多信,都没有音讯,问题不但没解决,连家都不能回了,女儿在学校无缘无故的挨打也敢上学。崔金花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索性搬回娘家住,把准备盖房的钱做了路费,开始了天天上访的日子,就这样,崔金花成了上访专业户,她从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农村小媳妇,变成了斗鸡一样可怕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天天四处讨说法的瞎眼怨妇。
家人在强势下有些懦弱,有些害怕,但在她那仇恨的一只眼睛盯视下,都变成了追随者。女儿红霞从小就跟着她四处上访。红霞常常坐在母亲的怀里,看着母亲伤心落泪,那一只眼里流出的眼泪深深的刺痛她。红霞从少不更事到懂得害羞到懂得了仇恨,在风吹日晒中体味到人生的不易和世态的炎凉,在雨雪交加的土路上摔倒再爬起。她跟着妈妈的屁股后面,坚定的走着,心中的刺一天天变得坚硬。
崔金花见天的四处上访,但是负责接访的人不是三句两句把她打发了,就是她回去等消息,有时她还会被执勤的警察或者管信访的人强行拉走。好几回,她娘俩和另外一些上访的人被塞进车里,被车拉到了十几里外的荒郊野外,把他们扔下后开着车跑了。但这些都阻止不了她上访,她使过各种招数,喝过农药,哭过骂过装疯卖傻过,但都没用,那些管事的人,心仿佛用冰砣包裹了一般的冰冷。有一天,崔金花在新闻中看到了本县新上任的政法委闻书记听取信访工作汇报的新闻,这位闻书记是市里下派挂职锻炼的,崔金花多方打听,弄到了闻书记的车号。她决定堵闻书记的车,她用一只眼躲在暗处盯着县政府的大门。人多了眼杂,人少了容易暴露目标,上下班高峰时间不行,放假更没有用,她只好耐心的等,等待机会。终于有一天,有两辆车一前一后往政府院里开,前面的车因为没有通行证被武警拦住问话,后面跟着的车正是闻书记的车,正在等着前面的车让路。崔金花看准了时机,拉着孩子一下子躺倒在闻书记的车前,这时闻书记的车刚要启动,突然看见有人倒在车前,差点撞上,司机吓得脸都白了,立即跳下车……不远处执勤的一个信访干部和武警战士同时冲过来,去拖崔金花,有个信访干部还用脚使劲的踢崔金花,崔金花痛得在地上打滚喊叫,当时没有人知道她正身怀六甲,这一脚踢上去,崔金花的大腿内侧立即流出了血。但崔金花仿佛忘记了疼痛,她的手已经拉开了车门,把坐在车后座的闻书记吓了一跳……
崔金花被送到了医院,她临上车时,把怀里的上访信塞到了闻书记手里,信封上粘乎乎的沾满了血,只有一只眼的崔金花的神志震撼了闻书记。
崔金花的孩子保住了,崔金花的官司也有了结果。闻书记在崔金花的上访信上做了重要批示,县里公安、政法系统相关部门联合行动,不久,犯罪嫌疑人就被抓捕归案。原来,打瞎她一只眼的那个光头老二根本没走远,就在县城的一家水产公司打工。案子最终的结果是打人致残的光头老二被判了六年刑,赔偿了崔金花六万元钱,大队书记被撤职,当地派出所所长被交流到外乡某镇,那块引发冲突的宅基地也重新按规定划归崔金花。
闻书记专门到医院看望崔金花,她早产了一个女儿,但这一次崔金花一点都不难过,她感谢这个女儿,来得多是时候啊。崔金花的事在县电视台法制频道播放出后,崔金花也出名了,有到医院送慰问金的,有给孩子送奶粉的,有记者来采访的,一时间崔金花成了名人,而她也越来越会说了,从最初的我就想出出恶气到后来的“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等等,崔金花已经能娴熟的应对各路“采访者”了。
一个月后,崔金花抱着早产的女儿,怀揣赔偿金,领着家人风风光光的回家了。她买了好些鞭炮,特意在院子里立了一根高高的杆子,把鞭挂上去,劈里叭啦的放了好长时间,仿佛要在爆竹声中散尽心里的郁气。她用赔偿金修屋建房,围墙建院。农村妇女崔金花在村里扬眉吐气。她最感谢的就是闻书记了,那以后,逢年过节,崔金花都来给闻书记拜年问好。她到县政府再也没有人拦她了,那个让她差点流产的信访办干部受到了处分,站岗的武警认识她,也不会阻拦她。她知道闻书记家在市内,一个人在县城生活,所以她还多次让女儿红霞来给闻书记送饺子,送自家地里拔出来的大葱和自产的地瓜。闻书记每次不白拿他的东西,总是让秘书给钱,多则千元,少则百元,而崔金花每次带来的东西,闻书记从没吃过,不是送了司机就是进了县政府的后厨房。
闻书记挂职期满后离开了县政府,调到市政府的重点工程建设指挥部任总指挥,闻书记又成了闻指挥。崔金花又跟到市政府找他,她已经单方面把闻指挥当成了自己的亲人,照例送来自家产的农产品。那时候闻指挥的工作特别繁忙,她每次来闻指挥不是开会就是出差。有一次,崔金花又来送农产品,闻指挥电话指示工作人员收下并强调别忘记给她钱。但是崔金花那天来了倔脾气,她说有重要的事非要与闻指挥当面谈。那天,她带着两个孩子远远的离开政府正门,在政府东门附近坐着等闻指挥。她上过访,有经验,知道政府门前不是久留之地,怕警察和的站岗的武警误会。闻指挥开完会后,打电话给陈美,让陈美去接崔金花,那时候陈美刚调到指挥部,还不认识崔金花。
陈美按照闻指挥的指示,把崔金花和一对女儿安顿在指挥部租住的酒店十一层的一个房间里,并带她到酒店二层的餐厅里吃了饭。住酒店的客人早餐是免费的,所以第二天早晨陈美就没去打扰他们,想让他们一家好好洗个澡休息休息,等陈美中午到酒店房间里想领她们一家到餐厅吃饭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崔金花和两个女儿早在餐厅吃上了,点的菜还挺内行,溜虾仁、蒜香排骨和炸黄花鱼,外加一个凉菜和一个汤,这时娘仨儿正吃得起劲。崔金花一见陈美,忙站起来说我看你没来就自己先来了,服务员说可以挂房间帐,你昨天点的菜不合我胃口,所以我就自己点了。说完还嘿嘿的干笑了两声。陈美心想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了。陈美发现,看似羞涩的村妇崔金花可非一般战士,想到崔金花用个鸡呀大葱土豆什么的换回去的都是闻指挥的钱,陈美就特别的不舒服。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开始崔金花确实是来感谢的。她经常提个鸡呀什么的大摇大摆的出村,大家都知道她是去看谁,村里的人都知道她在城里有个撑腰的大官,她自己也不想丢下这个恩人。她把闻指挥当成她一生的恩人,不管他到哪,她都打定主意跟定他。这个一只眼的农妇,本来有一张漂亮的面孔,让人打成了丑陋的女人。这丑陋既是她生存的障碍和苦难,同时也是她生存的法宝。如果她还是那个美丽的媳妇,她可能一生就在大山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人知道她是谁。这么说她应当感谢与邻居的纠纷?也许吧,反正从此以后的崔金花和别的农村妇女不一样,见过市面,进过京,上过堂,没有不敢闯的阎王殿,没有不敢见的天王老子。
闻指挥是四天以后回来的,而住在酒店的崔金花母女一天三顿几乎吃遍了酒店里的美味,真是让陈美大跌眼镜。这次崔金花的确是找闻指挥有事,她想让闻指挥帮忙给女儿红霞找一份工作。崔金花来之前还没想好给女儿找什么工作,但在酒店里住了几天,感觉女孩在酒店里工作挺好,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又有好吃好喝的,又能穿好看的衣服,还能长见识,就决定让女儿在酒店里工作。闻指挥一开始并不同意,希望红霞好好读书。但是崔金花说女儿这些年和她四处上访,拉下了太多的功课,根本没有心思再上学了,让她找一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我这个当妈的也没有遗憾了,说着,又用手去擦那只流泪的独眼。闻指挥这才认真的看了看红霞,红霞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闻指挥突然觉得红霞的眼睛真的很漂亮,红霞被闻指挥看得红了脸,站起来,端着茶壶来到闻指挥的跟前,往他杯子里续了续水,闻指挥这才发现,站起来的红霞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崔金花说,我这孩子可长眼色了,也懂事,肯定不用你操心。闻指挥端着红霞倒的茶水,慢慢喝了一口。闻指挥对陈美说,你去和这个饭店的经理商量一下,如果行就在这个饭店工作吧,孩子在我眼皮底下你这个当妈的也好放心了。
崔金花立即站起来,给闻指挥深深鞠了一躬,说闻书记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呀。红霞也很兴奋,也过来鞠躬,倒是闻书记有些不自然。正好有个电话打进来,他对陈美说,你去办吧,如果有什么问题及时报告我,匆匆和崔金花打了招呼,然后边接电话边走了。
指挥部在酒店里包了十几个房间和大小好几个会议室,是酒店的长期大客户,安排一个服务员哪有不行的理儿?经理特别会来事,和红霞没聊上几句就同意了。第二天,红霞就穿上漂亮的宝石蓝色套裙,露出了长长的脖颈,高跟鞋也一下把她抬高了不少,头发像空姐那样拢在了后面,一双眼睛也明亮透彻,站在了餐厅里,把来餐厅吃饭的陈美和同事们吓了一跳,红霞变得让大家都不敢认了。闻指挥也发了好一会儿楞。
从那以后,陈美经常看到红霞,也经常会看到崔金花。崔金花不再“纠缠”闻指挥,她是过来看女儿的。奇怪的是,陈美后来如果哪一阵子没有看到崔金花,就会想她是不是病了,见到她,陈美仿佛才放下心来。这样过了不到一年,红霞已经完全摆脱了农村女孩的那种青涩,再加上又懂事又肯吃苦,升了这个四星级酒店的餐厅领班。酒店里又送她到上海学习了半年,回来后,她仿佛脱胎换骨一样,不久跳槽进了另一家四星级的酒店当上了餐饮部的经理。陈美一直不知道红霞这么有本事是不是闻指挥特别关照的结果,但是以红霞的性子,她自小是在娘的手心里握着走南闯北的丫头,经过的见过的比同龄孩子不知多多少倍,也有普通孩子没有的世故与成熟,做起事来真有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酒店里那些对她动心思的男孩子根本不入她的法眼,她早就在心里暗下决心,终有一天要以自己的力量带着父母和妹妹离开那个土窝窝。她已经开始看不起妈妈每次心存小心眼似的探望,她的目标不是闻指挥每次的慷慨和施舍,她记住了那些代闻书记和闻指挥送钱给妈妈的那些人眼里的鄙夷和轻视,她需要的是成为真正城里的主人。于是,红霞在她十七岁生日那一年,跟着母亲来找恩人闻指挥,她其实学习不错,但她放下了很好的功课,同班同学那种灯下苦读的期待仿佛让她看到了岁月的尽头,读书好又能怎样?她知道即使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以后也不见得能出息到哪里,她明白人生最好的课堂是社会,而社会需要的是她这样年轻而新鲜的面孔,她打定主意要让自己的命运有所改变。
请柬是专门订制的,封面设计得精致而不张扬,充满了艺术感觉,里面是孟总和红霞的合影。在一片繁花盛开的开阔地,两个人坐在草地上,相视而笑。红霞要“嫁”的人是开源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孟子源,红霞工作的五星级酒店的大股东,陈美老公代天赐的朋友和合作伙伴,一个已有家室的男人。孟子源的老婆曾经在自家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里被绑匪装进了车的后备箱里,孟子源接到绑匪的电话后考虑再三没有报警,他的一个朋友也遇到相似的事情,虽然当时报警抓住了绑匪,但是没有多久朋友的老婆还是莫名其妙的遭遇车祸身亡。孟子源因为筹钱耽误了时间,等他把钱交给绑匪后,自然就在绑匪的指挥下找到了老婆。因为在后备箱里关的时间太长,老婆差点窒息而死,虽然抢救过来,但是精神遭受了很大的打击。当年他和妻子一起携手创业最终成功的,夫妻感情很好。妻子受到惊吓后,经常不睡觉不吃饭,最后发展成了看见汽车就害怕,天天一副孤魂野鬼的样子。后来,孟子源把妻子送到新加坡疗养,后来妻子就带着女儿在新加坡生活。
孟子源欣赏陈美,经常开玩笑说代天赐配不上陈美,只有他那样有才俊的人与陈美般配。还不时半真半假告诫代天赐,像陈美这样的老婆八辈子也遇不到一个,代天赐你小子看好看紧了,不然让哥们儿逮着了机会管你是不是朋友一样下手。孟子源觉得陈美清高脱俗又可爱,平时经常请陈美和老公吃饭聊天打滚子。孟子源知道陈美爱好文学,就吹牛说自己年轻时也爱好文学,老婆就是因为看他有才华才嫁给他的。孟子源说他喜欢看名著,但现在看和年轻时看的感觉不一样,他说《西游记》是一部三藏管理艺术的著作,《红楼梦》是讲败家子是如何炼成的,《水浒》是古代版的兄弟连,《三国演义》充分说明是金子总会发光等等奇谈怪论……陈美说你这是从网上抄来的吧,逗得孟子源捧腹大笑。
孟子源认识红霞也是因为陈美。那天,孟老板约他们俩口子一起打扑克,都到了吃饭的时间另一个人还没有到。他们只好先吃饭,孟子源和老公在点菜,陈美就跟在他们后面看大鱼缸里的鱼。这时,鱼缸玻璃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儿,是红霞。漂亮的红霞几乎让陈美认不出来了。那天红霞正好到这家酒店看望同赴上海学习的同学。陈美看见红霞时,正好孟子源走过来。陈美向他介绍了红霞。孟子源当时眼睛一亮,就说正好缺一把手,请红霞补缺一起吃饭然后一起“打滚子”。红霞也不推辞,就和他们一起吃饭。那天他们吃完了,喝完了,又一起“打滚子”到后半夜,陈美睁不开眼了,孟子源才罢手。那天,是孟子源开车送的红霞。他们是不是那天晚上好上的?孟子源很少对哪个女孩动过真心,这一次好像孕妇动了胎气,进入危险状态,得立即施救。
孟子源曾经单独请陈美喝过一次茶。那天下午,陈美始终在听孟子源一个人在说。孟子源说,一般人按照惯常思维,总是认为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妻,如果其中一人不幸早亡,被丢在人间的那位一定非常难过,所以应该钟情到底,至死不渝。其实不然,越是感情好的夫妻,其中一个走掉时,丢下的那个一定会再婚的,因为曾经美好的爱情牢牢抓住过他的心,一旦老天收回他吃惯了的美味,他会更加难过。而那些原本夫妻感情不好的人,受尽了婚姻的折磨,一个人走掉了,失去了,另一个人因为曾经有过对婚姻的恐惧,他们再婚的积极性已经让失败的婚姻磨的残破。婚姻在这些人面前就像是一道很差劲的菜品,早倒了胃口,没有勇气重新开始。常常是一场差劲的婚姻往往会成就一段令人赞美的佳话。
陈美懂得孟子源,让一个失去爱人的人,独自一个人在孤寂的夜晚,靠回味旧爱度完余生是有些残酷。
 
陈美到了接访室,门从打开就再也没有关上,上访的人排着队,一个个拿着“挂号单”期待着陈美这个“医生”尽快的手到病除。上访的人中,反映动迁安置问题以及政策咨询的人居多,不是开发商补偿不到位,就是给的房子面积不够,还有几个“小产权房证”的问题,也有反映好多年前的事,等等,陈美一个个耐心解答。有些事按政策给予解释,有的不属于建设系统的,她再给分拨到别的部门,一上午光与各有关部门协调沟通工作的电话就打了好几十个,累得嗓子冒烟似的。有两个河南民工,在一个工地干了3个月,老板至今不给开工资,说不想干赶快滚蛋。农民工工资问题原来归建委管,现在已经划归劳动局的劳动执法监察大队,但这两个民工情况特殊,因为他们没有和老板签订劳务合同,所以,执法大队不好受理。陈美心想,真怪了,还没有地方讲理了。陈美问了两个民工干活的工地项目名称,一听说是世纪家园,陈美想起什么,他拿起电话,给办公室文书小秦打了个电话,说前几天是不是有一个世纪家园的项目打了一份报告办理开工审批手续,小秦一查,果然有,现正在局长办公桌上呢,下午局长办公会研究。陈美让小秦找开发管理处打听到了项目老总的电话,她直接把电话打到了老总手里,老总一听是建委办公室的,那个兴奋,以为开工报告的事已经通过了呢。陈美不客气的告诉他,有人反映你们欠农民工工资,现在是什么形势,你还敢欠农民工工资?现在只要是涉及到农民工事那就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可以“一票否决”。那个老板开始并不买账,说我的钱都交给市里做为农民工工资保证金了劳保费了什么的,而且一交就上百万元,你们赶快把开工报告批了,我开工了不就有钱了吗?真是胡扯!陈美见天的和开发商工头们打交道,见过太多赖皮的人物,虽然他们有时能“通天”,但陈美也知道他们的软肋是什么。陈美并不恼,对着电话那头说,请你快点到政府信访局把这两个人领走,你如果不把这个事解决,开工报告的事你就等着吧。
我说到做到。陈美硬气地说。
世纪家园终于来了一个负责人,对着两个民工直瞪眼。陈美警告那个负责人不许阳奉阴违,不准报复,我要听反馈意见。负责人对着陈美点头哈腰,并带走了两个民工,临走前,陈美还当着负责人的面,故意郑重其事地把两民工的电话留下了。
还有一个比较难解决的是12人小群体访,上访的是原来建工集团的职工,因为企业改制下岗的事情上访。建工集团曾经是市里重点企业,也曾经是城市的骄傲,但是由于企业的包袱过重等多种因素,已经面临破产。由于现在建工集团刚刚划归国资委管,但国资委又没有全部接管过去,所以情况有点复杂。来上访的代表都是上了岁数的退休人员,有的是老病号,有的已经十多年没有报销医药费了,一个个显得挺激动,争着抢着说话,十分吵闹,引得许多人观看。陈美“对付”这些老人自有办法,她并不急着讲话,只是听他们讲,直到他们七嘴八舌的讲够了,讲消气了,陈美也大体了解了情况。建工集团的事陈美知道,目前正在改制,有关问题也正在解决之中,陈美请建工集团和国资委来一位负责人到现场做好解释工作。建工集团和国资委来的都是圆滑的办公室主任,到信访办一楼的会议室接待上访者,向大家交待了建工集团改制的时间表,承诺近期就会解决。陈美也参加了一会儿会议,认真做了记录。
陈美上午在接访的时候,不停的有人给她打电话,说早晨政府门前警察打上访户了的事已经上了网,照片和视频都在网上,让她赶快上网看看,说网上都“炒翻天”了。原来是早晨的爬树事件正在“升级”,陈美心想真是不像话,瞎说八道,警察怎么会打上访户,明显的造谣。陈美抽空跑到信访局二楼信息处上网,上网一看,不得了,网上的照片有点吓人,从树上请下来的那个上访男人,脸上被抹得血乎乎模糊一片,还有几个警察架着他往警车走的和人群挤来挤去的照片……还有一个视频,把上访户的脸孔拍的晃来晃去的,人群乱哄哄的场景……照片有十多张,是连拍的,视频也不清楚,但是跟贴的网民已经有十几万了,各种言论都有,基本上以谩骂的居多。
这可了得,据说政府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应对这一突发事件。看来,爬树事件确实已经升级。陈美看看四周,信访办的人脸上都一个个呈紧张状。陈美刚回到接访室,接到办公厅电话,让各相关单位负责信访的领导和专干到政府二楼会议室开紧急会议,通报紧急信访事件。陈美到了会议室,看到电视台、报社、网络等各媒体的记者还有几位市民和网民代表,几乎坐满了会议室。陈美本来想和几个相熟的记者打个招呼,见大家都一幅幅严肃面孔,就没有做声。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公安局和信访局各有一位副局长坐在主要位置,旁边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上嘴唇和鼻子的地方贴了一块明显的白纱布,用几条胶布横竖拦了几下,正是早晨爬到树上的上访男子。会议室的气氛有些紧张。陈美想起早晨听到有人喊警察打人,难道这人真让警察给打了?
会议由政府一位副秘书长主持,通报了爬树事件的情况。
爬到树上要找市长上访的男人叫吴荣亮。他是和儿子一起来的,按事先约定,他让儿子先在远处等着,随机应变。当他的儿子看到父亲被警察从树上请了下来,也跟着人群往前挤着看热闹,他好容易看到父亲,才看到父亲脸上全是血,以为是让警察给打了,心想不但问题没有解决,父亲还让人抓走了,他就在人群中大喊“警察打人了”,有一个网友在现场,把他爸爸和脸上的血和几个警察架着他上警车的镜头拍下来,回去贴到了网上,照片和视频迅速在网上传播,一下子把事情闹大了。市长从国外打来电话,要求信访办牵头,立即调查研究,解决问题,消除影响。
其实,并没有人打吴荣亮,那么他脸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原来,警察从云梯上往下请他时,由于他害怕警察抓他,云梯一落地,他就想跑,但太紧张,他从云梯的槽里往外跨步时,不小心拌了一下,跌到了云梯槽边上,上嘴唇和鼻子磕破了,流了好多血,当时他用手乱抹,结果弄得满脸都是,几个警察见他脸上出血了,忙架着他挤出人群上了警车,打着警灯是送他去了医院。
再说吴荣亮的儿子远远的看到父亲被警察带走了,按事先商量好的办法,他就到甜水井区信访办门前欲浇汽油点火自焚。其实也没倒多少汽油,就是刚给衣服点了火,就被旁边值勤的警察给扑灭了,有一个网民就用手机把他点火的镜头拍了下来,放到了网上。
吴荣亮父子上访采取的措施虽然有点过激,但是并不是无理上访,而是真有冤屈要伸,不然真就过不去。原来,吴荣亮九十年代初从鑫州区计委调到甜水井区源曲街道办事处工作,1994年因街道接连发生了两起保险柜被盗案,他被无辜当成嫌疑对象收容审查,后又改成行政拘留,最后是被取保候审。待案件侦破后,公安机关却不告知,尤其是对他遭受到的一切法律措施,没有一个解释和说法。多年来,“盗窃嫌疑”的帽子一直压在他的头上。他多次到区市上访,一直没有结果。这件事一直压得他全家抬不起头来,甚至影响到了夫妻感情,老婆也要和他离婚了,儿子谈恋爱也受到了影响。早晨他和儿子商量好了,他去政府上访,去见市长,要是见不着或者被抓起来了,就采取极端手段,让儿子在区政府门前点火自焚,但是衣服上的汽油少淋一些,不能真烧,他不想让儿子真丢了性命。但是没有想到自己不小心跌倒了,又被不了解事情真相的人给弄到了网上,事情闹大了。吴荣亮的事情属公安局分管。上午公安局立即成立了吴荣亮事件紧急处理小组,一位副局长亲自接访,召开会议,研究处理。给新闻界和市民和网民代表通报情况的正是这个副局长。据通报,市公安局领导高度重视吴荣亮上访事件,公安局先是把吴荣亮送到了医院把脸上的伤口进行了包扎处理,然后又把吴荣亮请到了公安局,主要领导认真听取了他的陈述,然后组织相关部门,仔细调阅了相关材料,调查了解相关情况,最后结论是吴荣亮上访的陈述的事实清楚,情况属实,必须立即解决。公安局副局长在情况通报会上说,“此案已破10余年了,本应早就给上访者恢复名誉,由于我们公安局工作没有做到家,这么多年来没有给一个说法,公安局已经正式向上访者吴荣亮道歉,并立即解决问题。”公安局当场向受害者吴荣亮下发撤销收容审查、取保候审和行政拘留错误决定的书面意见,还用信封装了赔偿金。虽然吴荣亮爬树动作敏捷灵巧,这时却笨拙地接过意见书,当场流下眼泪。不过,他的儿子不明真相就造谣说警察打人,而且还点火自焚,使不明真相的人互相以讹传讹,造成了非常恶劣的社会影响,正在接受处理,暂时不能陪吴荣亮回家了。吴荣亮表示同意处理意见,并感谢政府给他主持公道,还他一个清白。会议召开的同时,天时网现场直播,而网上那些吴荣亮被打的虚假照片和视频也从网上撤消了,公安局处理问题及时果断,受到了市领导和信访局领导的表扬。
坏事就这样变成了“好事”。
 
闻指挥听说红霞和孟子源好了,专门让陈美把红霞约来,在闻指挥部的办公室谈了好长时间。具体谈了什么陈美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陈美分明听到了闻指挥有些生气的声音,他大声说红霞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等等,但无论闻指挥说什么,红霞就是不言语,只低头抹泪。闻指挥有些上火,一杯一杯的喝水,喝完就一趟一趟的上厕所,心情坏得不行。因为快过中秋节了,那天晚上指挥部的人在一起聚餐,一向冷静的闻指挥喝得大醉,已经站不起来了,嚷嚷着要去唱歌。于是,他们去了歌房,陈美也有些喝醉了,但她却分明听到了闻指挥歌声已经走调……
如今闻指挥已经调到省发改委,高升了。陈美也离开了指挥部,提拔当了办公室副主任。
崔金花坐在陈美对面,说到闻书记时还挺伤感,一只眼睛也没了色彩,一片茫然。她说当初应当听闻指挥的话,让红霞好好念书,她念书好,如果念书肯定能考上大学,毕业了让闻指挥帮着找个好工作也一定没有问题,也可以正儿八经找个好人家嫁了。姑娘大了,也不听劝了,她叹息着。这次的“婚礼”还是在崔金花要求下才办的,孟子源说只办一个小型酒会式的仪式,反正朋友们都知道孟子源的最爱是谁就行了。现在哪个成功的老板后面没有三两个女人?要知道权力是男人的春药,而每个女人都想有这样的春药。陈美没有想到,崔金花还会说这么有哲理的话,真是刮目相看了。崔金花说即使当二奶,也要当得风风光光。这是什么理论?当小三也这样理直气壮?真让陈美哭笑不得。不过,现在的事明摆着,事业有成的男人或者豪门公子,不是早早成了别人的老公,就是为了利益内定了门当户对的女友,不管你多漂亮,灰姑娘的故事也只能是故事,遇到好男人的机率实在是少。在这个流行爱情与婚姻分别对待的时代,不少年轻的女孩子选择了给成功男人当小三。
结婚?谁在乎?
崔金花已经在某高档小区买了大房子,她已经很少回老家了,老家即使能给她挣足了面子,她也不再留恋。那里的世界太小了,小得让她有些瞧不起,她说,农村里的人多可怜愚蠢呀,为了一块宅基地就会把人眼睛打瞎,看看人家大老板是怎么生活的?虽然她曾经那样的委屈过,那样的疾恶如仇,那么无助的行走在上访路上,但是现在仿佛已经忘记了曾经结了伤疤的内心和疼痛。她告诉陈美,她的小女儿现在读的是全市最好的小学,赞助费一下子就交了五万元,全封闭住校的那种,现在小女儿学习全班第一,将来一定考大学,她还说女儿说将来学法律或当警察,她原来支持,现在想想就顺其自然吧。红霞对妹妹管得很严,动气时甚至还动手打妹妹,最怕妹妹学坏。如今的亲缘大多成了陌路,现在好像最不需要的就是血缘上的兄弟姐妹了,一个人完全可以包打天下,像红霞这样为了妹妹全力付出的姐姐也真是太少了,连陈美都有些被感动了。
人就那么回事,一眨眼就过去了,崔金花说,红霞前几天去省里了,说结婚前想去看看闻指挥。她说要和老伴好好享受生活。崔金花拿出一个卡包,里面是各种贵宾消费卡,洗浴吃饭健身美容浴足喝茶的等等应有尽有。她温和了许多,气质也有了明显的变化,穿起了乡下人原本看不上的深色衣服,在友谊商城买衣服时也会告诉服务员喜欢冷色调。崔金花说,红霞在和孟子源好之前一直守身如玉,孟子源是一个知情知义的男人,红霞能“嫁”给这样的男人也算值了,一个乡下姑娘还想怎样?
陈美知道孟子源的老婆移民新加坡了,他们的婚姻处于名存实亡的境地。孟子源从农村出来的,早年当过民工,干过码头扛大包等苦力,如今生意场上风月场中摸爬滚打惯了,分得清谁好女孩坏女孩,虽然只是一个小圈子里的聚会,却也是孟子源给红霞和大家的一个正式的告白,也让那些心事在他身上的女人知道他如今“心有所属”了。他能体会红霞的心情,也懂得红霞想要的不仅仅是钱那么简单,那个小时候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受尽了白眼的姑娘,也曾经让他联想到了自己曾经的那些经历。
崔金花说尽量“正式”点吧,这样以后孟子源就是不要红霞了,也不会像丢垃圾一样,至少得办“正式”离婚。陈美答应到时一定去参加婚礼,但是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其实红霞也算长袖善舞了,只要结局不是黯然谢幕。谁也不过是谁的过客,况且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
送走了崔金花后,陈美看还有点时间,给老公代天赐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公说心里郁闷,让老公晚上请她吃饭。代天赐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和陈美一起吃饭了,知道她又犯小情绪了,唯一的办法是推掉一切应酬,解决身上带点小资情调老婆的问题。这是他们俩婚前约定:如果哪天陈美说心里郁闷了,那就是她很重要的事,代天赐必须放下手中的事情,陪老婆一起去吃顿饭。
这个约定,陈美用的并不多,所以,她电话打给老公,代天赐就高度重视起来。陈美老公已经推掉了所有的应酬,让秘书订了鑫雅的包房。鑫雅是会员制的会所,装修的有品位,里面不仅有餐饮,还有书画苑和画廊,办一张会员卡起价就要让一般的消费者咋舌。饭菜做的也讲究,不接受非会员的预订。在鑫雅吃饭私密、放松,还有情调,特适合陈美的心境。
陈美看到桌上的请柬,想到红霞的事,暗自庆幸。虽然自己三十多岁了才“名花有主”,但是总算嫁了个自己选择的爱人。老公事业有成,还是个知情懂义珍惜生活热爱家庭的好男人,对陈美疼爱有加,这一点让陈美特别的知足。有时候在家里如果做什么事觉得理亏时,她就会冲着老公嘻嘻的笑,老公总是宽厚地说,把我当上访户了?
陈美在市政府大楼里工作,建委机关又是权力机关,围绕在身边的都是事业有成的男性,常常面对着许多的诱惑,但是陈美对成功与得失有太深切的体会,知道爱上权力的代价。当年代天赐追求陈美时,陈美并不动心。陈美了解代天赐的心意,私下里也打听了他的一些事,知道他交过的女朋友就好几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至今还是王老五,可能是想享受无拘无束的单身汉生活吧。这事要是换了别人,那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而让陈美下决心与这样的人交往,陈美是没有信心的。陈美觉得像代天赐这样天天在商场和风月场里打滚的人,看他对女人时的那种娴熟,对情感的处理的那种自信,自然的几乎到了而无懈可击的地步,这样的男人即使没有被婚姻调教过,至少是被女人浸泡过的,对付女人也如对待财富一样,一定是行家里手。
于是陈美打定主意,不可能嫁给这样的人。成功的男人固然是万有引力,但毒也不小。一场恋爱,有时会影响到你的意识形态甚至影响到你的生活,不管你得到过什么,你失去的永远也回不来。而代天赐看惯了那些风月场中的女人,看到陈美纯真质朴的一面,被她吸引了。他下决心要追到陈美。
代天赐曾经给陈美讲了一个爱情故事,是代天赐父亲的故事,只是这样的爱情故事让陈美听出了辛酸。代天赐的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村青年,长的高大英俊,又聪明好学,心界眼界也高,他年轻时是生产队长,爱上一个漂亮的下乡女知青,这本来应当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爱情,但是当时两个年轻人爱的昏天暗地,最后他们决定结婚。一个农民娶一个城里的女青年,这在当地几乎引起了轰动,举行婚礼那天,十里八村的人都赶来看热闹。代天赐的父亲借钱在村子里摆酒席,他要办一个像样的婚礼。婚礼那天,一切准备就绪,他和全村人一起,只等着去城里接新娘子的车来到,结果一直等啊等啊,锅里的油热了凉,凉了再热,大师傅的烟抽了一只又一只,炉膛里的火灭了又起,孩子们转送饭桌肚子早就饿癟了,可城里的新娘连个影子都没有,一直到下午三点多,全村人终于绝望了——城里的新娘反悔了……是啊,怎么可能呢,一个城里户口的姑娘会嫁给乡巴姥?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代天赐的父亲坐在空荡荡的临时搭起的大棚里,欲哭无泪,他无法面对乡里乡亲,无法面对父母兄妹,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耻辱,羞愧万分,曾经的海誓山盟,曾经的诺言都不记得了……他无法面对这样的结局,他一个人悄悄的走了。那天,他沿着铁路线路一直往前走,他想卧轨自杀,死在滚滚的车轮下,他要让那个城里的女知青永远的疼痛。那时候火车本来就少,再加上他家住的偏僻,不是繁忙的铁路线,本来平时也没有几列火车通过,他沿着铁轨走啊走,结果走了好几个小时也没遇到一列火车,一直走到了天黑,也仿佛走到了天的尽头,他终于走不动了,倒在冰冷的铁轨上痛哭失声,他看看黑暗的天,启盼着列车快点到来,他四脚朝天的躺在地上,看着满天的星空,感叹命运的捉弄……那天,他没有听到列车轰然而至的声音,却仿佛听到妈妈一声声对儿子的呼唤,他的心一下子有了震颤的感觉,他爬起来,擦了擦眼泪,沿着铁路线往回走……
他离开了家,发誓要混出个样儿来,从十几把铁锹开始干起,挖沟、垒墙、拉沙、背石,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遭过……以后,就有了现在这个公司,也有了给陈美讲故事的代天赐。
陈美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陈美十岁的时候父亲突然的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陈美那以后就变得孤独而又多愁善感。陈美迷上了看电影,经常偷偷躲在大人的身后混进电影院,其实吸引陈美的不仅仅是电影,而是陈美喜欢电影院里的黑暗,她希望迷失在电影院魔幻般的黑暗世界里,想念父亲,和自己的困惑纠缠。在电影院里,陈美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而电影之外的日子让她铭记于心,无法释怀。
代天赐和陈美结婚了,结婚时她明白告诉陈美,他每天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没有太多的时间和她谈恋爱,结婚以后可能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逛街购物,但是他又离不开陈美。
我想我至今未娶可能就是等你吧,代天赐说。
陈美说,那我会不会常常郁闷呀?
我不会让你郁闷了。代天赐握紧陈美的手,虽然代天赐的手不是很大,却让陈美感觉到了一种力量。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失踪后,她总是跟在母亲的后面四处奔走,不知道是寻找父亲还是就是奔走,她感觉母亲的手总是在发抖,陈美总是害怕母亲那双发抖的手。陈美永远不想自己拥有这样一双手。而代天赐的手,让她感觉温暖而有力量,是坚定的,是想握紧的手。陈美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那是个她愿意一生相随的男人,但是那个男人身边已经没有了空位。陈美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甚至不敢向他表白心中的爱情,她的心从此像破了一个大洞,她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想去修补这个大洞。于是她在等,等的心灰意冷,却也等出了别样的心境,等出了闲情逸致,有了度人的尺子,有了审视的目光。陈美变得开朗了,大气了,坦然了,洒脱了,无所谓了,也更加的成熟可爱了。
其实,陈美从来就没有动摇对爱情的信念。陈美有时窃喜,幸好没有匆匆的把自己塞进婚姻,她没有像身边的朋友那样,疲惫的奔波在相亲的路上。也没有因为一时的寂寞,红尘的纷扰,向欲望低头。如果不是对爱情抱有信心,最终只能在时间的长河里败下阵来。如今,当爱情来临的时候,陈美终于可以不必枉自嗟叹,没有了擦肩而过的遗憾。
现在的陈美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上班,喜欢大家在一起的感觉,那会让她有归属感,让她踏实。
如今的政府大院内开着宝马沃尔沃丰田甚至跑车等上班的女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这些女人有别于那些为了赚取奶粉钱,为了摆脱贫困而奋力打拼的女人,她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大多都是称职的公务员,虽然不经意间泄露了她们豪门生活的轻佻,但是在政府机关这个聚满了权力的职场里,她们会带着不屑为金钱而累的流畅,不在乎升迁,不用靠人际关系去钻营。或许会让许多人不解,觉得那么有钱还上班?其实,人的追求不一样,许多人工作不是为了报酬,也不是为了逍遥,有的人是求得一个心情,一个乐意,而有的人,在享受人生的同时更喜欢驾驭和追寻未知。今天的官场里,老板们多喜欢陈美这样不是为了生计的手下,人家不差钱,再是他们都有一定的社会背景,曲线救国,帮助他们这些没有钱向往权力想升官的人往上窜的往往是这些人。在老板们看来,她们完全是为了拿工资解闷开心的。这种风清云淡式的工作心情也让他们很受用,不用劳神和他们谈心,不用为分个大的小的东西而发愁。领导最想防备的是那些为机会不择手段,为升官抢他们位子的女人。
陈美收起了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但是那曾经让代天赐着迷的那一抹蕴藏于唇间的浅笑和那副与严肃的政府气氛不相适应的无限爱意的眼神,还是那么的迷人。陈美还是那么热爱自己的那份工作,热爱那份让许多人伤脑筋的工作,陈美接访的日子里,仍然的有人无事来上访,依然有人送来了鲜花和小吃。陈美记得一位地震局的老同志,因为她的帮助,解决了困扰多年的老伴的农村户口的问题,他握住陈美的手流泪的情景,经常出现在陈美的脑海里。
 
 
下午上访的人就明显少了。按惯例下午陈美丽要处理信访信件。政府明确规定,对每一封上访信,都必须登记在册并有明确答复意见。
在陈美看来,上访的人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心上访,一种是无心上访。在一些长期上访的人中,真正坚持上访到底的人,基本上是有心上访;还有一些上访者来一次就枣子也见不着踪影了,更有些无理的上访者,抱着打不着鱼搁勒水的心态,来过几次也知道不会有结果也会不了了之,这种人基本上属于无心上访者。经常上访的人中,大多以不上班不工作的人居多,而且以老年人居多。这些人长期来信访办上访,有的也不登记,就在接访大厅里聊天,交流上访经验,有的相互间还成了朋友,这些人大多在上午上访,下午他们有许多事要做,要么接孩子放学,要么去交这个费那个费的,总之,家里有大大小小一大堆事等着办呢。
陈美正埋头处理信件,有人敲门,是张彩云,她先探个头进来,红着脸,小声的问陈美她可不可以进来,陈美忙站起来请她进来,她进了屋转身又迅速的关上了门,手里拿着一幅镶好的画。张彩云涨红了脸,有些紧张的说,我是特意来给你送画的,这是我专门为你绣的十字绣。陈美看她脸都红了,忙接过画框,画框里是三枝亭亭玉立的黑紫色玫瑰花,玫瑰花枝插在水中,画面里的水波纹绣得逼真,立体感很强,绣工也非常的精致。陈美从来没有看到这么漂亮的绣品,如果不说是十字绣,陈美以为是一幅摄影作品的。张彩云说,这是我自己绣的。陈美说这得费多少功夫多费眼神啊。张彩云见陈美并没有拒绝,受到鼓舞,说话也正常了。她说,陈美,我们全家人都感谢你,总想送点礼物给你,表达表达心意,想来想去,这个十字绣最能代表我们的心意了,三支玫瑰代表我们一家三口,大的是他爸爸,最小的是我儿子,中间花瓣比较多的那枝是我。陈美看着画,说,嗯,中间这朵是有点胖,像你。张彩云笑了,说陈美你喜欢就好,我绣了小半年呢,就怕你见得东西多了,瞧不上眼儿。陈美挺感动,边说喜欢边说谢谢,还心疼的说,张姐,你费这个劲干什么,把眼睛累坏了多不划算啊。
张彩云的儿子叫刘胜,在建委下属的煤气公司上班,因为年轻工友之间闹点小矛盾,有一天下班,被班长领着几个工友堵在路上给他打了一顿,从那以后,刘胜的头整天昏沉沉的,也不能上班,住了一个月院,花了一万多元医药费。张彩云去儿子单位找了多次,公司经理根本见不着,车间主任说他们打仗是下班以后的事情,单位不负责,那个带头打人的班长,在单位遇到上访的张彩云时,还吹着口哨气她。那天她就找到了陈美。陈美看着张彩云拿着刘胜挨打时的照片,见刘胜脸上已经肿得不成人样了,那个气呀,好好的孩子打成什么样,真以为无法无天了?
煤气公司是建委下属企业,平时,委里领导说话还是管用的,陈美当天下午专门去了煤气公司了解情况,没有见到经理,却被工会主席请到了办公室,主席一见陈美,既是代表上级领导来的,平时工作交往也多,就马上答应给解决。结果,答应的好好,等张彩云再去煤气公司,被工会主席劈头盖脸的给骂了一顿,说什么事解决不了到上级领导那里去告状,你不用找了,你儿子一个月无故旷工不用再上班了。就这样,不管了。张彩云又来找陈美了,陈美那个气呀,不是答应好好的吗?陈美打电话给工会主席,工会主席说我只是吓唬吓唬她,让她回家好好教育教育儿子,一个巴掌拍不响,年轻人就得受点教育才能明白事理。陈美想教育教育也对,就说,你教育也教育了,该解决问题要解决问题。结果下个周三张彩云又来上访了。陈美再打电话,工会主席根本不接电话。陈美打听有一天机关党委要考核煤气公司领导班子,陈美要求和书记一起到煤气公司开会,开会前,陈美把于经理叫到一边,汇报了刘胜的事,于经理把工会主席叫到办公室,当着陈美的面把他好一顿臭骂。后来,刘胜的问题解决了,还报销了医疗费。张彩云一直担心儿子上班后会遭到报复,陈美又给经理打了电话,把刘胜换到了分公司的煤气维修点。煤气公司还专门将解决情况上报给了建委,此事也算是圆满解决了。
在机关呆久了,陈美知道现在办事的难度,所以,她理解张彩云的这份感激的心情。
陈美正和张彩云说着话,有人敲门,是上午那两个民工,他们已经拿到了工钱,陈美说,钱拿到了打个电话来就行了,大热的天还特意跑过来干什么。那个高个子民工边说谢谢陈美的帮忙边从怀里拿出一把扇子,他俩发现陈美这里没有风扇也没有空调,特意去买了把扇子送给陈美。他们已经辞职了,一是怕老板报复,再是工地的活太累了,受不了,看看能不能再找点别的事做。他俩一个劲的谢陈美,说本来没指望能要回来,但是听说现在政府有人专门管这事,就过来试试,没想到真拿到了钱。
陈美说不能收你们礼物,再说下周这里就按空调了。见陈美不要,两个人急了,扔下扇子就跑了。陈美打开扇子,扇子挺大,一对清廷在纸上飞舞,让人眼前一亮,旁边还配了一首小诗。陈美摇了摇扇子,心想这扇子买得还真挺有品味。
陈美收下了张彩云的十字绣,把一张500元的沃尔玛购物卡给了她,张彩云说什么也不要,陈美说,你这十字绣花多钱都买不到,你不要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张彩云临走时还向陈美打听于大爷于土豆的情况,说前一段时间还看到老于大爷来政府上访。俗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陈美一想,可不是吗,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于土豆大爷了。
陈美有一天过生日,老公领他到时代广场,要送给她一个库奇的包包做生日礼物。陈美一看正是自己喜欢的那种款式,再一看价格,9000元。陈美突然灵机一动,她就说老公我想把这个包的钱给于土豆。老公看看她,二话没说,直接把钱给了陈美。更让陈美感动的是,吃完生日饭回家,一上车,她喜欢的那个款式的库奇包就放在副驾驭座上。
陈美终于等到了于土豆再次上访,他更聋了,根本听不清陈美的话,陈美只好写给他看,告诉他政府已经解决了他的问题,补偿款也批下来了。于土豆眼眶湿了,说,我就说共产党的政府最讲理了,好好的家怎么能说没就没有了?他硬要给陈美留个字据,陈美说不用,他不同意,说一辈子就吃亏没有证据的事上了。于土豆费力的写了一张收条,还要盖上手印,因为没有印泥,陈美从包里拿出口红,让于土豆当印泥用。于土豆伸出食指,他的食指像裂开的破枣,把陈美的口红划出一道道口子,那只食指盖在收条上时,像破碎的玻璃崩裂的四处都是。
于土豆说我会继续找证据的,这钱我要拿得清清白白。陈美找到信访登记本上于土豆上访接待记录的那一页,让于土豆用沾满口红的食指,在于土豆名字上按了一下。陈美知道,从此,她终于可以把于土豆的上访案消号了。
 
丁主任打电话来,让陈美快回办公室,说有好事等着她。原来最近市政府网站在网上发起了投票活动,让广大市民、网民对全市窗口服务行业的公务员进行投票,还请相关媒体的记者进行暗访,最终评选市民最喜欢的十佳公务员。这是全市第一次进行网上公开投票评选窗口行业的优秀公务员。陈美排名已经进入前五名,当选十佳公务员已成定局。丁主任说局长可高兴了,说陈美给建委争了光。丁主任让陈美接访完了就快回办公室填表,还说机关工委要安排陈美最近几天接受有关媒体的采访。
陈美觉得平时自己也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就是接访也没接待多少人呀?怎么一下子进入了前五名了?许是弄错了吧?
陈美早晨吃饭时看到电视新闻,说今年以来,截止目前全国各类上访量明显下降,是五年来的最低值。当时陈美还偷偷在心里得意了一下,心想,这也许也有我的一点功劳吧。
陈美想起上午有个老太太专门来看望她,还专门给她送来一个大个的石榴,陈美一见非常的喜欢,当时就想吃了这个石榴。老太太临走时还对陈美说,陈美,你长的真好看。
好看吗?陈美拿起挂在胸前的工作卡,看了看,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但也没觉得自己不好看。不丑也不俊吧,陈美想着,打开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大石榴,不由的在心里偷偷的笑了。
陈美看看表,已经四点多钟了,不过,今天的陈美不想回办公室,她就想呆在接访室里,今天她特别的想偷偷懒。
下班铃声响的时候,陈美把厚厚的一叠上访信收起来,走出102室接访室。接访大厅里静悄悄的,上访的人早就走光了,大厅里关了灯,有些发暗,如散了场的舞台,不见了曾经的喧嚣。明天还会有新的上访户来,还会有人重新来过。有的人已经把上访当成一种工作,磨功夫的工作,有的人已经得了病,上访的病,但又有多少人确实心里装载着委屈,才走进这里,又有多少人不敢走进这里。陈美想。
执班的李师傅准备锁大门,陈美说别锁门,她出去走走,透透气。李师傅说,你在政府院子里走走就行了。陈美开玩笑的说,院子里看惯了,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信访办大门外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行人不多。陈美长长的吸了口气,真想在大街上自由自在的伸伸懒腰。这时陈美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匆匆忙忙的向她走来,她觉得面熟,等那个人到了跟前,陈美才看出来了是于土豆的儿子。
陈美笑了,心想中国人真是不抗念叨,下午刚想到于土豆,现在就看到他儿子了。只见于土豆的儿子拿着一个信封跑过来,喘着粗气,说幸亏赶上了,不然我明天还得来,这是我爸爸临死前让我交给你的,说他找到证据了,让把这个交给你留作纪念,说着把一个信封交给陈美。于土豆是上周去世的,他儿子刚处理完后事。于土豆的儿子说,昨天晚上老爹给我托梦,问我有没有把东西送给你,我这几天一直忙,今天一大早就坐车往市里赶,谁知道我们那里昨天下大雨把路冲了,我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
陈美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翻新的老照片,照片是年轻的于土豆在自家院子里的照片。于土豆的儿子说,我爸爸年轻时曾经在日本人开的米行里工作过,他和米行老板的儿子成了好朋友,也许这就是他房子后来被没收的原因吧。这张照片是米店老板的儿子在于土豆家的老宅子拍的,他说那一年,家里的土豆又丰收了……前段时间,那个给我爸爸照相的日本人的女儿通过民政部门找到了我们县里,县里又找到了我们家。这张照片我爸爸来不及送给你,他说你是他见过的最讲理的官儿,让我把照片交给你。
我爸爸说你一看照片就什么都明白了。
陈美仔细端详着照片,仿佛欣赏一幅失而复得的名画。照片上的于土豆年轻,安静,略有些清瘦,穿着西服,头上戴一项帽子,身后是一排瓦房,旁边的地上堆着黑乎乎的成堆的煤球一样的东西,那些东西分明是成堆的土豆,对,的确是土豆。这张照片是于土豆?谁会信呢?但照片上分明又是于土豆。于土豆那张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一点点的从八十岁回到了七十岁五十岁二十岁,在陈美脑海里一点点的明朗。陈美仿佛被这个画面感动了,她跟随着于土豆回到了那个堆满土豆的宅院,她的眼睛里分明蓄满了泪水,渐渐的模糊了,那些堆满宅院里成堆的土豆,在陈美的眼前一个个上下跳起来,舞蹈着,四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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