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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园
来源: | 作者:李铁  时间: 2011-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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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出打工之前我和父亲吵了一架,准确地说也算不上吵架,说父亲羞辱我一番似乎更合适。当时我正在自己的那间小屋做一个游戏,阳光从窗帘的另一侧水一般渗过来,淌了我一床斑驳的光影,我一向喜欢在这种光影里看书、做游戏、胡思乱想,这样的光影有助于思绪像水或像雾一样流淌或弥漫,时间反而会显得幽深、含糊、可有可无。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除了呆在屋子里,我还会穿着廉价的但却绝对时髦的衣服出现在这座小城的某一条小街上。其实我是一个美男子,我把双手插在很瘦的需要费些力气才能够插入的牛仔裤的裤兜里,迈着慵懒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不管是热天还是冷天,我都能感觉到身上袅袅升起的一股热气,这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体,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或女人才会有的气场。当与某一个年龄相仿的异性相遇时,这个气场便会发挥作用,它能恰到好处地令对方瞪大眼睛,心跳加快,手心出汗。有胆大的女孩子还会没话找话地主动和我搭讪,我的大脑是想让自己也嬉皮笑脸诱敌深入,但往往只说了几句话,我的腿便不听指挥地逃开了。
  我知道我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至少在男女关系上我是个怯弱的男人,但抛开男女关系,我又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怯弱的男人,一个想干大事的人怎么能是个怯弱的人呢?我没有工作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找不到能够发挥我聪明才智的工作,我不想入厂当工人,不想进店当营业员,不想开车当别人的司机,我甚至不想进机关当小公务员。每当父亲抱怨我不出去工作时,我就会不耐烦地说,杀鸡焉用牛刀,我这把刀是留着杀牛的。父亲说,杀牛?杀个卵!等着瞧吧,到头来连个耗子你也杀不了。
  父亲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愤怒。他让我去做的工作无非是我前面提到的工人营业员司机或者小公务员,这对我来说都是杀鸡,我拎着牛刀一直采取抵制和观望的态度。我知道父亲其实最想让我做的是工人,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工人的儿子做工人也是件相当自然的事情。我也知道父亲这么想绝不是看低了我,也不是对儿子没有高一些的期望,在父亲的眼里,工人从来都不是低微的职业,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要是能把工人做好了,将军也不敢小瞧你!工人与将军是不贴边的两个称谓或者两种身份,但父亲把这两个称谓连在一起说得极为流畅。我们家算得上是个工人世家,我的曾祖父曾是伪满时期日本人开的工厂里的技术工人,据说手艺了得,工厂里若是没有他,某个产品的质量就会大打折扣,日本老板对中国工人一向刻薄,唯独对他敬畏三分,说话办事都相当客气。我的祖父也是有绝技在身的工人高手,解放初期他在东北最大的那家发电厂当工人,他凭借自己的绝技曾多次使频临发生重大事故的发电机组转危为安,我祖父在世时曾亲口跟我说过,厂长在他面前都会满脸堆笑弯着腰说话,厂长的个子高,弯着腰就像一只硕大的虾米。我的父亲是工人技师,他是个起重工,是个有传奇经历的起重工,他常说的一件事发生在北部边疆,我军的一辆重型坦克不慎掉进了一个10米多深的大坑里,那时没有大型的起重设备,军方把名声在外的父亲请了去,父亲围着大坑转了一圈,然后便开始干活,自始至终父亲都没有动一下手,全是吩咐徒弟们在干,你这样这样地绑钢丝绳,你那样那样地摇动滑轮,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父亲硬是仅凭着卷扬机把一台硕大无比的重型坦克从深坑里吊了出来。在一旁观阵的一位将军激动地把父亲抱了起来,连称神人。
  到了我这辈,我不想做工人自有一套很多人可以理解的理由,父亲不理解我是因为他仍然活在自己引以为荣的记忆里,而我则活在现实中。现实的情况谁都知道,工人已经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了,城里人家的孩子已经很少有人去做工人,做工人的大都是乡下来的年轻人。现在的工人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传奇的故事,传统的工艺被自动化所取代,大轴弯了有自动化的设备校正,坦克再掉进深坑也会有重型吊车火速前往。我不当工人的最大理由其实是与遗传基因有关的,我的祖辈都是些绝顶聪明的人,不然也不会学成当年的绝技,我的聪明不过是在形式上与他们不同罢了,我的聪明不是表现在手上而是表现在嘴上,也就是说,如果我不用嘴,我的聪明便无法展示。所以一有机会我便会说,我便会迫不及待地说,我用喋喋不休来展示我的不甘被埋没的才华以便引起人们的注意。
  我的才华最显著的表现形式就是超强的记忆力,面对我目睹过的事物、事件、或者数字,我几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这就是我的牛刀,不想杀鸡不想杀鸭只想杀牛。我去过本市的多家公司应聘,当人家问我一些程式化的问题时,我总会用简单的语言尽快地回答完毕,好把话题引到能展示我才华的方向上去。有一次,我说,我可以看一下你们的业务报表吗?人家立马皱起眉头,说,你不会是来检查我们账目的审计人员吧?我摇摇头说,我不是审计人员,但我绝对有让你们比看到审计人员还兴奋的能力,要不这样也行,我不看你们的财务账单,你们随便拿一些枯燥的数据表格,看我看一遍能不能复述出来。人家根本没有给我机会,冷笑一声,说,我们是招聘能胜任我们工作的人,不是要买复读机。
  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尽量不和父母呆在一起,以减少受埋怨和贬损的几率,我的办法是用尽可能短的时间通过那个不大的厅堂,躲进自己的房间去。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到那张占了二分之一房间的床上时,我才会有一种松弛的安全感。这个时候,我会无限地放松,哗啦哗啦地翻看一些感兴趣的书,看不了几页便会啪地一声甩开,然后便两眼望着天棚胡思乱想。我也想过抽烟,看烟雾丝丝絮絮地在鼻尖上升腾一定是件挺有趣的事情,但我怕父母唠叨,也就一直没碰那个东西。
  其实躲在屋子里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做游戏,我活了二十四年,遭遇了那么多女孩子的媚眼,但我依然还是一个童男子。说起来这在时下算不得光彩,电视里有个“爱情向前冲”的相亲节目,嘉宾们大张旗鼓地对一个自称是童男子的小伙子加以嘲笑,一个女嘉宾居然说,我不希望新婚之夜我还得教你怎么做。看到这我觉得自己也受到了嘲笑,一同看电视的父亲扭头看了看我,我立即觉得父亲的目光不怀好意。气得我站起身便躲进了自己的小屋。
  我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睡过许多女人,祖父年轻的时候也睡过许多女人,他们对此均不缄口,一贯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是我们家男人的传统,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有我这副模样摆在那,祖父和父亲年轻时的相貌也一定不会差到哪去,有招蜂引蝶的本钱是不用怀疑的。令我有些困惑的是,本应是受害者的母亲和奶奶居然对这样的事逆来顺受,从没见过她们因此和自己的丈夫大打出手。
  我没有女朋友,这并不能说明我就没有破掉童子身的机会,时下的歌厅、按摩院、以及洗浴中心等场所,都为“破身”提供了简单方便的服务,我也曾跃跃欲试,但每次都是走到门口了,有衣着暴露的女郎探出头来喊我进去了,我却忍无可忍地掉头,逃之夭夭了。
  对于我来说,还是躲在屋子里做游戏更踏实和安全,我所做的游戏说白了就是手淫,说得好听一点叫自慰,从十四岁开始到今天的二十四岁,我已经有了十年的游戏史,每当我焦躁不安的时候,我都会做这个游戏。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一些儿时做过的游戏,比如跳房子打口袋弹玻璃球过家家,儿时邻居有个小女孩,玩过家家的游戏时总爱和我扮成父亲和母亲,我说,孩子呢?她说,生呀。我说,怎么生呀?她说想怎么生就怎么生。这个游戏真是个好游戏,它像一缕相当好看的彩色烟气或者光斑在屋顶下滑动、漂浮,它令我感到抚慰,感到了慈爱、充实、安全、魔幻等等混合在一起的东西。
  门被撞开像是一种爆裂,父亲的闯入把我瞬间拉回到现实,也令我羞臊难当。我知道,我是到了离开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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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我便去了另一个城市闯世界。我的一个叔伯姐姐就在这座城市里的一家大型企业里工作,据她说这是一座机会多如牛毛的城市,起初我找工作并不顺利,整整一年间,我从一家公司到另一家公司,我不停地说,不停地展示才华,又不停地碰壁,却总是无功而返。但我始终没有去找这个姐姐帮忙,我觉得那样会使我很没面子。当我的身上仅剩下十元钱时,我忍痛放弃了杀牛的初衷,提着牛刀去找鸡杀了。当时正赶上一家大公司招工,我站在排成长龙的应招队伍中,觉得身体里也有一条龙在不停地扭动,这条龙像一条火龙,发出哔哔啵啵的燃烧声。春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我看见排成长龙的队伍和我身体里的这条龙一样扭动起来,发出了类似燃烧的声音。
  应招手续非常简单,递上身份证,留下身份证复印件,再相一相面,看身体有没有明显的残疾,没有,好,就应征成功了。我揣起身份证顺手摸了摸仅剩的十元钱,然后顺着人流涌进了公司的大门。
  我一边走一边东瞧西望,庞大的公司大院令我最初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好奇与新鲜。我的身边走着几乎全都是年龄相仿的来自外乡的年轻人,他们的眼睛睁得和我一样大,在这些眼睛里我成功地看到了我自己的模样,我美男子的外表最初还吸引了一些异性的注意,但随着我们穿过一座座一模一样的像克隆出来的车间厂房后,她们的注意力就变得散淡起来。当这些人换上一模一样的如不太晴朗的天空一般灰不灰蓝不蓝的工作服时,散淡就已经成为自然,最初的新鲜迅速蜕变成了习以为常的麻木。
  看似庞大的一千余人的队伍很快便被这座更庞大的院子所吸收,或者说我们不过是密密麻麻的雨点,落下来也就落下来了,落在各个不同的却看似差不多的车间里极像落进了田垄,很快便被蒸发掉了。我和另外一百多人被分到一个一时记不住名字的车间,这个车间的房子大如一个体育馆,而坐在岗位上的一个个工人则如同密布的棋子密密麻麻。我被安排在四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工人之间坐定,这四个人在我的前后左右,我们之间的距离超不过一米,但因为工作台上有一小截挡板隔着,我们又都独立成章,互不干扰。这种格局有点类似于网吧,我从来没想过工厂会是这个样子,最初我以为自己很难融入这么近距离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但很快我便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每个人都要不停地动手,如果你稍稍迟疑一下,本该由你安装的一个零件便会传送到另一个人手里,你也就比别人少干了一个活儿。这里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少干了活,到头来你的工资也就会比别人少。
  第一天工作,也就那么几十分钟,我便能像其他人一样熟练地操作了,这并不是我聪明过人,而是这份工作实在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我只需把一个按时滑过眼前的零件焊一下,焊枪那么轻轻一触,这道工序就完成了,我或者我们不过是充当了一个机器手罢了。我焊第一下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这种简单的操作为什么不用自动化的设备来完成呢?是生产技术还没有发达到完全自动化的程度,还是因为我们这些劳动力的成本要比自动化的机器更低呢?
  偶尔扭头瞥一眼望不到头的和我一样在操作着的工人们,我就忍不住想起自以为是的父亲。在这样的工厂里,工人的技术是无法分出高低的,不可能谁能把那么简单的焊点焊出花花来,如果父亲也在这样的工厂工作,他会不会很失落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我所不能肯定的是我会在这种地方呆上多久。我怀揣牛刀,如果我不安于杀鸡,我就必须尽快地离开这里,但我要还想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摆脱依靠父母的生活,就又不得不安于现状。谁都得承认,这里是挣钱最简洁最容易的地方。
  我所在的车间大约有好几千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到处都是间距相等错落有致的脑袋。把这些脑袋连起来的是工作台和输送皮带,车间里的噪音不是很大,甚至说很轻微,皮带的运输声和焊枪触在焊点上发出的咝咝声如同风吹树叶,你可以当它有,也可以当它无。我的左侧是一个小伙子,右侧是一个说不上是姑娘还是媳妇的女工,我们相互之间偶尔会撞上一眼两眼,然后便会迅速避开,低下头继续干活。大约工作了一个星期,我居然没有和左右这两个人说过一句话。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时下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从不搭话,是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我的上司是工段长,这是一个大家都叫他张工长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据说是某所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这人生的白嫩瘦弱,走路晃晃悠悠,似乎一推便倒。他是脱产人员,介于管理层与工人之间的那么一个角色,在我的眼里,他的工作便是专挑别人的毛病,他在车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目光有些散淡。我专门注意过他的目光,我发现他的目光向你投过来时,其实并没有看你,他的目光很可能越过了你的头顶,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脸上,如果那个人恰恰在愣神儿偷懒,或者在干一件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呵斥便会顺着那目光迅捷地奔流过来。他训人的声音相当洪亮,中气十足,讲究发音技术,如美声唱法,这声音与那瘦弱的身躯极不协调,却并不影响效果,他的声音在庞大的车间里毫无遮拦地传播,令听者无不胆寒。当然,被训斥者的胆寒是最严重的,他知道很有可能随着这声斥责,他这一天的工作就白干了,工段长的职责之一便是扣违纪工人的工钱。
  我当然不相信自己会死心塌地地做这样一份工作的,也是破釜沉舟的情形使然,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竟然觉得自己基本上适应了这种工作。因为这种工作使我的时间变得十分地有规律,或者说这种工作把我的生活成功地挤压成了一块压缩饼干,许多想法来不及展开便像水分一样被蒸发掉了。
  每天我大约在这家工厂工作十个小时。这个工厂的一大吸引人之处就是它的弹性工作时间,每个工人都可以根据自身的情况选择加班,工作十小时,再加班十小时,回去睡上四个小时的觉再来上班,这种作息时间在这里已经相当普遍。多劳多得嘛,想多得必多劳,就得少睡点觉。我怕自己的身体吃不消,便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选择加班,下班的铃声一响,我便迫不及待地往外走。走在华灯初放的下班路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这对于一直游手好闲的我应该是一种难得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短暂,往往还没走进出租屋呢,强大的疲劳感便会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六十平米的单元房,住了我们五个打工仔,公司不给打工者配备宿舍,大家便自发合租。这里的工人几乎都是外地人,碰头搭讪几句,合租的伙伴就算敲定了。
  与我合租的四个人年龄相差不会大过十岁,其中有两个人是结过婚的,一个处在恋爱阶段,另一个和我一样还是个光棍汉。出租屋里是最有机会说话的地方,我很珍惜这个相当有限的机会,总是不停地与每个人说话。我一边说话一边干自己必须干的活儿,比如脱衣服穿衣服洗衣服,比如铺床,比如洗澡。
  洗澡是个奢侈的事情,对于出租屋里的我或我们来说,洗澡其实只是用冷水冲身而已,冲去一身臭汗使房间里的空气清新一点罢了。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每个人光着身子轮流进出,我无心看他们的身体,可一个个进进出出的夸张的屁股却在眼前挥之不去。我厌恶这些同性的屁股,但没办法,我的目光无法逃开,就像别人的眼睛同样逃不开我的屁股一样。
  炎热的夏季,我们在房间里的时候都是光着膀子的,岂止是光着膀子,我们每个人都不过只穿了一个窄小的并不能成功裹住私处的三角裤衩。即使这样,身体上的汗水依然层出不穷。困扰我们的除了炎热还有臭味和声音,我所说的臭味是一种很难准确定位为臭味的一种味道,它是臭、馊、咸、腥等所有难闻气味的合成体。我所说的声音大都出现在大家睡下之后,这是一种奇怪而又简单的声音,它来自于某个人的被窝,具有一定的传染性,通常会很快从某人的被窝传染到另一个人的被窝,极好判断也很容易期待。这是一种身体拍击水面般的声音,再迟钝的人也会很快判断出被窝里的家伙在干什么。这种声音可以令人鄙视,但却无法拒绝,有的时候,我几乎怀疑它不是发自某个人的被窝或身体,而是来自于不可抗拒的上天,它瞬间便会摧毁我的抵抗,使我迅速地从善如流。
  于是,以前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才能做的游戏,又以新的方式在出租屋里复萌了。尽管有被子掩护,但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掩耳盗铃,可又每个人都顾不得许多,因为只有做过这个游戏,身体才会不争气地放松下来,才能在别人的鼾声中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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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这家公司干了半年,起床、早餐、上班路上、刷卡、焊工件、午饭、焊工件、晚饭、下班路上、冲澡、做游戏、睡觉,周而复始,与这样的日子有别的日子几乎为零。这种极具规律的生活是一种麻醉剂,连我这种不想做小事只想做大事的人也居然能够坦然处之了。
  用自己挣来的钱养活自己是另一种麻醉剂,它构成了我一种短期的精神支柱。因为家里不需要我的钱,我不用像其他打工者那样把挣来的钱往家里寄,这使我的生活水准很快与那些同居者拉开了距离。有一天,我按图索骥去看了另一个出租屋,和房主一番讨价还价后,我便毫不犹豫地搬出了合租屋,我的生活从此发生了质的变化。
  至少我可以一个人在睡前安心地做游戏了。
  搬过来的第一天,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这是我离家出走半年后第一次和家里联系。听到我的声音,接电话的母亲有些语无伦次,显然是相当的激动,我和母亲聊了有十分钟,撂下电话后却不知具体聊了些什么。母亲说让你爸跟你说几句吧,我说不用了,我说这话时听到了电话那边父亲的声音,父亲也说不用了,我们父子不谋而合,的确是彼此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二天上班后我有些走神,出了好几个废品。洞察秋毫的张工长走到我的身后,他用细长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敲击着我的后背,说,知道你会被扣工钱吗?我说,知道了。他继续弹击我的后背,说,知道为什么会扣你的钱吗?我说,出废品了呗!他还是弹着我的后背,说,知道再出废品,你会被扣多少钱吗?我说,是这次的二倍。他说,如果再出废品呢?我说,是二倍的二倍。他笑了,手指轻轻离开我的后背,说,知道就好,用不了几回,你一个月的活儿就白干了。
张工长声音轻柔圆润,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工头的声音,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说出的话的威慑力。我们都知道他是个说到做到的家伙,都恨他,都不敢顶撞他,顶撞他就是和钱过不去,到这来工作就是为了挣钱,谁又能和钱过不去呢?
  是不是昨晚粘女人了?旁边的那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问。我和他虽然毗邻,说话的次数却极为有限。我扭头看了他一眼,反问,你怎么看出来的?他笑了笑说,精气用在女人身上了,浑身就没劲儿,精力就不集中,就出废品呗!我也笑了,说,恰恰相反,如果我真有了女人,超爽了,就不会走神出废品了。他说,也是,要是真有了女人,钱就不够花,哪还敢出废品。
  这是半年来我和他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干活精神集中,的确没有工夫也没有闲心多说话。昨晚和母亲通话时,母亲还词不达意地提起了我的终生大事,她说外面人多,你要多个心眼,挑一个好的。我顺嘴说,不急。她说,不急不行,你不急我急,你要是在外面挑不着我就在家里给你挑,挑好了让她去找你。我觉得好笑,说,你以为你儿子是谁呀,你叫人家来找我人家就来找我呀?
  关于对象问题我并没有想的太多,关于女人我却想的很多很多,搞对象与想女人是两个概念。搞对象是人生里的一个程序,想女人是吃饭喝水和睡觉,是生活必需,对于我来说,搞对象的欲望被频做的游戏而磨薄了,想女人的欲望却被做游戏而不断激发和缓解,一张一弛之间保持着某种平衡。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张工长又走到我的背后,轻柔地问,你想加班吗?我说,不想。张工长说,人家都加班为啥你不加班,是不需要钱吗?我说,不需要钱我就不来这上班了,我不是不需要钱,我只是不想太累着自己。张工长说,你这个月被扣了钱,我怕你收入低才找你加班的。我说,谢了。张工长讨个没趣,摇摇头走开了。
  身边的那个家伙又扭头对我说,你真的不需要很多钱吗?我没吭声。他又说,谁都不想累着自己,可为了钱,累点又算什么?我每天半夜十二点才下班呢!我看了看那张像遭了病虫害的高粱叶子般的脸,用不屑的口气说,你知道《劳动法》吗?他也用不屑的口气说,没有人不知道《劳动法》,但在钱面前,每个人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合法。
  我走在下班的人流中,脚下发出了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格叽格叽的欢快的叫声。下班的人流比上班的人流弱了许多,如果说上班的人流是大海的波浪,那下班的人流就只能是潺潺小溪了。我从一个个排列有序的脑袋前经过,不时扭头挑衅似地看一看他们,他们也会忍不住腾出眼睛看一看我,但眼神黯淡,皆没有应战的锐气。蓝灰色的车间大门洞开着,新鲜的带有些许腥咸味道的空气与浑浊的带有化学气味的气体撞击对流,在向外走的人们头顶引起一阵小小的旋风与骚动。
  接着是去更衣室换衣服,顺便还会在换完衣服时去洗手间撒一泡尿。洗手间宽敞明亮,便池里散发着虚伪的香味,洁净,堂皇,一尘不染。我撒完尿来到洗手池边洗手,这里有些拥挤,洗手池与小便池的比例严重失调,几乎是1:20,更多的人是没有耐性等下去的,从小便池间出来便直接闯进阳光里了。我一边走一边抖着手上的水珠,我发现下班的人和我一样都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连喜欢看帅哥的年轻女工们也目不斜视地盯着大门的方向,不肯把多余的眼神瞥向我和一些有着和我一样美男子外表的小伙子身上。当然小伙子们的目光也相当节约,本能的欲望至少在这个由紧张向松弛由疲惫向休闲的时刻,被一种对自由的向往所压制,从而变得吝啬起来。
  吝啬是短暂的,本能的欲望是永恒的主题,一旦进入了我自己的房间,这个主题便会像一个泡了水的面包迅速膨胀起来。从进屋一直到入睡这个时间段里,这个主题夸张而变形,它悬浮在空气里,引领着我的神经触须,任何一个物体,任何一个动作,任何一个画面或任何一种气味,都能引起我污秽的形象逼真的遐想。不等冲澡完毕,我已经忍无可忍地做起了游戏,做完了,裹着一身湿漉漉的潮气仰躺到床上,眼望天花板胡思乱想或什么都不想。也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困倦便会在不知不觉间爬上来,令我酣睡如泥。
  有一天晚上,我刚刚洗过澡,也刚刚做完游戏,门就被敲得剧烈颤抖起来。我趿拉着鞋凑到门镜处向外看,看到的是一张变了形的男人的脸,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人,他是合租屋里的一个伙伴,我叫不出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那两个结过婚的男人中的一个,这个人长相有些凶险,眼神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打开门,让他进了屋。
  他东瞧瞧西望望,呵呵干笑两声,说,还是你小子奢侈,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我们那个屋子又住进来两个人,快成下饺子的锅了。我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说,人多我睡不着觉,没办法,只能自己住了。他喝了一口水,说,兄弟,我想在你这住一宿,行不?我想说不行,但嘴唇动了动,始终没说出这个不字来。
  他很快变客为主,脱掉外衣、背心、裤子,他一边脱一边对我说,你别拘束,就像在出租屋一样好了,想怎么呆着就怎么呆着,我去洗个澡了。当他把身上最后一片布甩在我床上时,我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我呆呆看着他瘦瘦的屁股消失在厕所门口,好半天没反过神儿。
  他躺到我的床上时,我连忙坐起来,说,床太小,我去睡地板吧。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用怪怪的眼神盯住我,说,你寂寞不?我苦笑道,一天都快累疯了,寂寞啥?他还是拉着我的胳膊说,我知道你寂寞,其实我也寂寞,别看我是有老婆的人,可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的老婆,离家打工三年了,我就没想过我老婆,哎,我有一种感觉你知道不?我说,你的感觉我哪知道。他说,不知道没关系,我告诉你,我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我喜欢上你了你知道不?我身上的汗毛一下子像刺猬一样竖了起来,我奋力甩开他的手,如猝然受侵犯的少女一样尖叫了一声,跳下了床。我想不到事情会有这种发展,一时有些手足失措。他也愣住了,但很快他也跳下了床,一边向我靠近一边说,别怕,感到突然是吧?这没什么,慢慢来,慢慢就适应了。当他又一次抓住我的胳膊时,我骤然爆发,我像一只暴怒的雄狮咆哮着将他推出了屋,然后嘭地一声将门关上。
  我呆坐在床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个事情,莫非我的身上真的有着某种特殊因子,这才能够吸引同性恋者,但我还是马上终止了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我有些恶心,闯进厕所抱着马桶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这一夜我失眠了,疲劳失去了催眠作用,它变成了一些轻飘飘的物质悬浮在了我的身体之外。我不断地翻身,胡思乱想,我想那个可恶的家伙有一句话说的是没错的,他说我知道你寂寞。我的确寂寞,我的寂寞是不会因为自己可支配的时间的无限缩短和疲劳的无线叠加而被忽略,我觉得恰恰相反,我的寂寞居然在有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疲劳里被任意放大。如何排遣寂寞是摆在面前的一件必须要解决的事情了。
  第二天下班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电子市场买了一台廉价的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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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排遣寂寞的方法相当简单,那就是上网聊天,做游戏。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也会经常去网吧上网,但那时候上网只是玩网络游戏,对与陌生人聊天却毫无兴趣。现在上网有了意外的变化,我惊讶地发现网络的许多功能被以前的我给忽略掉了,比如上论坛,也比如聊天。在各种各样的论坛里随心所欲地发一些帖子,然后与自己观点相左的人破口对骂,骂过了人,心情会舒畅许多。
  我也很快喜欢上了以前并不喜欢的与陌生人聊天,因为身边可以聊天的人几乎为零,上网聊天便很快令我着了迷。只一周时间,我的QQ好友就发展到了一个加强连,聊几句不投机,我便会毫无顾忌地大骂一通,然后将其“拉黑”删除。
  上网占用了有限的睡眠时间,上班的时候精气神就显得有些不足。这显然没有逃过张工长的眼睛,他叫我站起来,叫我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你这种状态是会影响工作的,我不希望你再出废品。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出过废品,但现在出废品了吗?他说,我是警告你,因为你老是打呵欠,这种状态难保你不出废品。我说,打哈欠的人多着呢,为什么你偏偏盯住我?他说,人家打哈欠是因为加了夜班,你没加夜班还打哈欠,这就不正常了。我说,没加班就不许打哈欠,哪有这种规定?我的态度令他十分恼火,他放大声音说,你再这样说话,我可以代表公司解雇你。我笑了,说,随便,反正我也不想杀鸡了。他疑惑地问,杀鸡,杀什么鸡?我笑得更厉害了,笑够了,一字一句说,我手里提的本是牛刀,可干的活却是杀鸡,明白了吧?这回是他笑了,说,口气不小,好,有本事就去杀牛,没人拦着你。
  我又坐下来时,前后左右的脸都扭向我,左边的家伙说,没看出来,你小子挺硬气,敢和张工长对着干。我说,你们怕他,我可不怕他。那家伙说,小心他会炒掉你。我冷笑一声说,怕是没等他来炒我,我先把他炒了。
  我敢说这话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的,为了让已经麻木的自己苏醒过来,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辞掉这份工作了。这天吃罢午饭,我没有去工作台,而是挺着胸脯去了张工长的办公室,这间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一共有四张桌子,分别坐着车间里的四个工长。我的到来令这四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张工长问,你来干什么?我挑了一下眼皮,说,我不想在这干了。张工长说,为什么?我说,你忘了吧,我跟你讲过,我不想杀鸡了。张工长哈哈大笑,说,好,你去杀牛吧,愿意杀鸡的有的是,没人留你。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并不多言,转身扬长而去。
  我背着装满东西的背包从公司往家走,这段路不算远,但我走的相当缓慢,好像要有意体验一些东西。新鲜的阳光从天而降,在我的身上涂了一层温暖的膜,我知道丢在身后的那个偌大公司不会因为少了一个我而显得落寞,但自由的阳光中多了一个人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到家,冲澡,胡乱吃些东西,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坐到电脑前,胡乱地与天南地北的网友瞎聊。我打在每一个对话框里的话都差不多,我说我自由了,我又可以提着牛刀找牛了。网友们对我没头没脑的话报以各种各样的反应,惊讶、嘲笑、鄙视、晕、溴大了……其中有一个回答令我颇感兴趣,这个回答是:提刀找牛遇到虎。
  这是一个叫“忘了、头条”的网友,我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点其基本资料,这才知道这是一个同城的女网友,填写的年龄与我相仿,我的兴趣就又增加了一些。
  杀牛:虎是濒危动物,遇到虎是个奇迹。
  忘了、头条:亲睹毁灭是不是很凄美?
  杀牛:我与毁灭无缘,我才刚刚开始。
  我的网名就叫“杀牛”,这其中蕴含的意义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自视甚高,认定自己出世是负有某种使命的,我知道不可能有人理解我,但我自己理解自己。
  忘了、头条:我希望自己能在奇迹中毁灭。
  杀牛:别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忘了、头条:问题是我遇不到奇迹,所以我只能赖赖巴巴地活着。
  杀牛:那就活着吧。
  忘了、头条:问题是有人遇不到奇迹,还是毁灭了。就今天下午,我们公司有个员工从厂房顶上跳了下去,他今年才二十一岁。
  杀牛:为什么?
  忘了、头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杀牛:你在哪家公司?
  忘了、头条打出的公司名字令我大吃一惊,原来她也是我刚刚辞职的那家著名公司的员工,我想告诉她我也在这家公司工作过,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杀牛:你在公司具体做什么?
  忘了、头条:我在人事部。
  杀牛:白领?
  忘了,头条:白领。
  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找个借口下了,换了另一个人继续聊天。不过正是从这次开始,我和她保持了一种持续聊天的关系,毕竟我在那家公司干了半年多,我对那家公司的好奇心远胜于对它的厌恶。我可以从忘了、头条那里得到有关它的不少信息。
  第二天阳光照热了屁股我才从床上爬起来,看一看表,已经接近中午了,半年来亏欠的觉好像一下子都补了回来。我冲着窗外猛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真舒服,自由真好,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能让人舒服的东西。
  但这种感觉并没有保持太长的时间,且不说越来越羞涩的囊中已经无力支撑我的这份自由,单就这种自由状态本身就已经开始让我焦躁不安。晚上睡觉的时候周围的空气本来是静谧的,但不知为什么,耳边似乎总能听到一些类似车间里的噪音一样的声音,起初它如虫子爬,渐渐的这种声音越来越清晰强大,那就是车间里的噪音嘛!可我从床上跳起来,认真地听时,这种声音又会倏忽消失。这使我备受折磨。如果说自由是一种果实,那么焦躁就是一群蛀虫,仅仅两个月过去,这枚果实就已经成为了一个薄如蝉翼的空壳。
  我呆不下去了,我决定去找工作。一天中午,我站到镜子前刻意打扮了一番,并第一次把衬衣系在了裤子里,这样一来,我便不像是一个很随意的人了,或者说像足了一个白领。然后,走出屋子,开始了又一轮的应征之旅。
  半日无话,晚上到家时我已经疲惫不堪,几乎比在车间里干一天活还累。我预设的程序令我的应聘战果不言自明。第二天我比前一天早起一小时,第三天比第二天又早起一小时,当第N天我已经能够在六点钟起床的时候,战果依然照旧。
  我曾想到去找那个姐姐帮忙,但还是忍住了,我不想把自己落魄的一面让亲属看见。
  我的焦躁达到了极点,我的钱也快花光了,却依然没有找到让我杀的牛。

                        5
  张毛毛在洗衣服,当我看到她洗到我那条沾了许多粘糊糊可疑物质的内裤时,我的脸先红了。她低着头,尽管头发系着马尾,但头顶还是有一些长发顺着面颊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这使我几乎看不见她的眼睛。我的视线稍稍下移,从她松宽的上衣领口很轻易地看见了那对白白嫩嫩的乳房上半圆,这使我的心跳不禁加快了,为了掩饰慌乱,我顺嘴说,还是把这条内裤留给我自己洗吧。
  张毛毛没有抬头,一边继续使劲地搓我的那条内裤,一边说,都快洗完了,怎么留?我也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多余,就换了个话题说,你找的工作累不累?张毛毛依然没有抬头,说,累倒不是太累,就是太耗时间了,倒班,每个班还让加班,一加班就要熬到天亮。我说,那就换个工作呗!张毛毛说,我已经换了三家厂了,可都一样,没有哪家厂会让你准时下班的。我说,也是,像我们这种人,找早八晚五的工作比登天还难。
  脱口说出像我们这种人后,我立即就有了一种受辱的感觉,我在心里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和张毛毛这一类人归为同类,但我在不经意间还是这么归类了。我的牛刀在多次碰壁之后已经开始卷刃变钝,摸摸已经变得干瘪的口袋,受辱感立马就被成倍的焦虑所取代。
  张毛毛又说,要不,你去我干活的那家厂试试?我摇摇头,说,我要是想安心当个工人,还不如在原来的公司干下去呢!张毛毛说,我们就是当工人的命,认命没什么不好的。我皱紧眉头,本想驳斥她,但居然懒得驳斥,我一向不爱休息的那张嘴在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懒惰起来。
  张毛毛洗完衣服,又开始帮我收拾房间,我看到她的脸红扑扑的,像刚刚跑完百米比赛。我说,歇会吧。张毛毛说,不累。我觉得张毛毛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如果她真的做了我的老婆,应该是我的福气吧。
  张毛毛是我的母亲派来的,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好像对自己儿子的生活洞察秋毫,在他最需要异性帮助的时候雪中送炭派来了张毛毛。张毛毛是母亲的一位老相识的女儿,尽管她比我小两岁,但已经在这座城市打了四年的工。母亲和老相识的一次偶遇成就了我和张毛毛的缘分,两位母亲搭了桥,张毛毛便踏上桥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说,你都来这四年了,怎么才找对象呀?张毛毛说,没机会呗,别说搞对象,连跟男的说话的机会都少得可怜,上班的时候车间里都是女工,下班了回到宿舍还都是女的,怎么会有机会呀?我笑了,想一想自己在那家公司打工的经历,就觉得张毛毛说的话不无道理,在这一年间,我又跟女的说过几次话呢?
  我叫张毛毛坐下,他还是不肯,继续收拾房间,把一些不该放在什么地方的东西拿走,放到该放的地方。我看她转来转去眼睛都花了,就一把拽住她的一只胳膊,坚持让她坐下来,她还是不坐,使劲往外挣,我就使劲往里带,一挣一带间比出了力气的大小,她的身体很快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在我的怀里,她抬眼看了看我,闭上眼睛停止了挣扎。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了,我顺势把她放倒在床上,一阵手忙脚乱后,我们就赤诚相对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异性的裸体,因为有无数次游戏做铺垫,我并没觉得自己怎么紧张,我运用间接经验,连吻带摸,张毛毛一直闭着眼睛,姣好的身子好像有些发抖。做足了前戏,我觉得该进入对方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行了,我这才紧张起来,可越是紧张越是不行,胡乱折腾一阵后,我不可救药地瘫倒在张毛毛的身边。
  张毛毛这才睁开眼睛,她用镇静的眼神看着我,问,你怎么会这样?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张毛毛说,可能是近来休息不好吧?我说,但愿是吧。想一想无一败绩的游戏,我就又困惑又沮丧。
  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张毛毛一直那么仰躺着,等着,我能听见她夸张的心跳声,还有窗外不是传进来的车辆经过的声音和一些人的说话声,我稍事休息,便会跃起重试,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张毛毛说,你可能太累了,你多歇一会儿,多歇一会儿可能就行了。于是我便歇了足够的时间,再试却依然不行。张毛毛终于没了耐性,她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夜班的时间快到了,我该上班了。我说,以后你就在我这住吧。她摇摇头说,我还是回宿舍住好,如果我们住在一起,你的压力会更大,也许我们就更难成功了。我嘴唇动了动,没再挽留。
  张毛毛走后我打开电脑,在一个语音聊天室里和一群陌生人对骂了一阵,觉得轻松一些了,这才退出聊天室。打开QQ。我发现忘了、头条的头像在不停地闪动,便迅速点击,打开了对话框。
  忘了、头条:在忙什么?
  杀牛:刚才在聊天室骂人来的。
  忘了、头条:为什么骂人?
  杀牛:有火。
  忘了、头条:独身男人都这样,火气旺,该找对象了。
  杀牛:我有对象了。
  忘了、头条:有对象了?哦,按理说应该可以泻火了。
  杀牛:本来该泻,可没泻成。
  忘了、头条:为什么?
  杀牛:一个人时像牛刀一样锋利,可两个人时却成了一把纸做的刀。
  忘了、头条:哈哈,紧张了,下次也许行。
  杀牛:下次要是还不行呢?
  忘了、头条:我可没职责回答你这个问题,换个话题吧,我们公司又出事了,出了一起凶杀案,一个女工杀死了另外一个女工。
  杀牛:为什么,有什么深仇大恨?
  忘了、头条:一个女工和另一个女工有了女女关系,这另一个女工又总爱和其他的女工接触,这个女工吃醋了,就把这另一个女工杀了。
  杀牛:不可思议,这么点事就杀人呀?再说了,男的有得是,干嘛非女找女呀?
  忘了、头条:寂寞。
  杀牛:寂寞?
  忘了、头条:对,寂寞。
  杀牛:啥寂寞呀,就是缺男人呗!
  忘了、头条:你要是这么说话,我就不跟你聊了。
  杀牛:好,我也文化一点,高雅一点,你们公司是不是特没文化呀?
  忘了、头条:是特有文化的那种,我们的老总就是一个相当有文化的人。
  杀牛:你们白领都怎么生活呀?
  忘了、头条:和你们一样,也不一样,我该去吃饭了,有机会再跟你聊。

                        6
  我于走投无路之际眼睛突然一亮,我又看见了先前我打过工的那家公司的招工广告,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但形势所迫,回头就有草吃又何必不回头呢!
  我随着新招的一大堆工人又一次涌进了公司大院,我怕撞见熟人,尽量低着头走,但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在工人多如牛毛又流动性极大的工厂里,能碰见熟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路过办公大楼,也就是白领们呆的地方时,我忍不住瞪大眼睛向里张望,偌大的办公大楼里静悄悄如同无人,偶尔走出或走进一个白领模样的女人时,我就不无好奇地想,她会不会是忘了、头条呢?
  这一次我被分进的是另一个车间,走进这个车间时我长舒了一口气,我很怕撞见那个张工长,我倒不是怕他什么,我是怕自己的脸不好看,提着牛刀没找到牛又来吃回头草,怎么说怎么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新的工作又开始了,这一次我做的工作和上一次一样简单,不过是往路过眼前的一个工件上拧一个螺丝。最初我的精力还算充沛,我还能有意识地胡思乱想一些东西,但没过多久我的脑袋就成了一桶浆糊,迟钝得仿佛没了感知能力,只是机械地支配着手不停地拧螺丝而已。偶尔扭头看一看身边的人,见那些人也和我一样迟钝呆板如同机器人,想搭话的冲动便倏地一下消失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又有钱可以维持与每一个日子并没有多少区别的生活了。
  这一次我的工作是三班倒,每一班八个小时,然后休息十六个小时。但通常一个班下来都需十个小时以上,这倒不是接班的迟到了,而是活儿太多需要加班,八小时后,你需换一个工作台,继续去拧源源不断的螺丝。张毛毛的工作也是倒班,这样一来,两个都倒班的人碰在一起的时间就有限得可怜,大概一个月也就能碰见两三次吧。我俩都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碰面,张毛毛除了帮我洗衣服外,就是上床和我做爱。
  做爱也成了一种拧螺丝般的机械动作,所不同的是拧螺丝我几乎无一失误,做爱却几乎一次都没有真正成功过。我本应该沮丧自卑,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每次张毛毛失望地离开时,我都已经没心没肺地鼾声如雷了。
  累和困使沮丧和自卑也变得迟钝了。
  忘了、头条:怎么碰见你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杀牛:倒班,生物钟乱了,总想睡觉。
  忘了、头条:一个总是睡不醒的人还会有杀牛的欲望吗?
  杀牛:的确模糊了。
  忘了、头条:呵呵,别太累着自己。
  杀牛:工人就是这样,哪像你们白领悠闲自在。
  忘了、头条:各有各的累嘛!
  杀牛:你答应讲一讲你的生活的。
  忘了、头条:我的生活其实和你一样简单,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不同的是我干的活儿不是焊工件拧螺丝,而是摆弄一些资料和文件,并且和一些枯燥的数字打交道。我毕业于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学历是硕士研究生,能在这家大公司做白领,很多人都挺羡慕我的,这里工资高,环境好,公司大院不像是工厂大院而像一座花园,一栋栋漂亮的厂房坐落在绿树环抱之中,特别是我们的办公大楼,从外面看古色古香,里面却是前卫现代,从公司大门到办公大楼要经过一个人造湖,湖上有一座拱形桥,开着轿车从那座桥上爬上爬下如同在做一个游戏,那颗心悬上去再落下来,这种感觉你知道像什么吗?
  杀牛:做爱。
  忘了、头条:你真坏!不过,恭喜你,你答对了。这种感觉其实只有女性才能够体验到,男性做爱的感觉与女人不一样。
  杀牛:你又不是男性,你怎么知道男性会是什么感觉?
  忘了、头条:我有过调查研究,我问过我的男朋友,也问过数十个男网友。
  杀牛:你有男朋友?
  忘了、头条:有过,不过现在没有了。我的男朋友比我大十五岁,他也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他来公司任职之前曾是某个城市某个局的副局长,他厌倦了机关公务员平淡无为的生活,弃官进了企业发展,他在我们公司主要负责企业文化这一块,我们公司是劳动力密集型的企业,我们的老总不想把员工都变成机器,而企业文化的功能就是要把已经沦为机器的员工变回到个体的人,这个个体显然不是一盘散沙似的个体,而是一个个具有强烈集体荣誉感的个体,也就是说,这个个体的集体意识要比其自我意识强大得多,这样,每个员工对企业的忠诚度也就提高了。
  他的职务叫企管部部长,他一上任就拟定了一份有关企业文化建设的方案,老总阅后大为欣赏,在方案上批示道,就按此方案办。
  我们的老总叫胡荣光,估计你可能也听说过,他是全国著名的企业家嘛!起初他也不太重视企业文化建设,认为文化与企业的经济效益不搭边,后来公司里发生了几起在社会上引起不良影响的事件,他的观点才有了大幅度的转变,开始重视文化了。
  杀牛:都发生什么有不良影响的事件了?
  忘了、头条:杀人、自杀、同性恋。
  杀牛:是吗?为什么?
  忘了、头条:均属与公司无关的个人原因,但不管什么原因,对公司的影响都是消极的。
  还是说我的男朋友吧,他有个大胆的计划,他想把公司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都送到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去参加为期一年的培训,这个计划居然得到了胡荣光的支持。第一批参加培训的有五十人之多,由胡荣光亲自带队,这些人虽然都上过大学,但能上这所著名的大学去脱产学习一年,却还是让他们兴奋得不得了。这些人的学习效果是显著的,回公司后再去领导工人们,果然又添了许多新办法。
  我的男朋友还倡导了工间操制度,每天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是工间操时间,那时候全公司停产二十分钟,数万人一起做工间操,那场面壮观极了。他还在大院的某些角落设置了一些羽毛球拍、篮球、排球等体育用品,谁要是想锻炼身体便触手可及。
  杀牛:工作时间谁敢去玩呀,那些东西不过是好看的摆设。
  忘了、头条:你别搅合,听我继续讲。我的男朋友深得胡荣光的赏识,多次受到嘉奖,公司还破例奖励了他一套住房。拿到房钥匙那天他带着我一起去看房,在那套清水房的水泥地上我们还做过一次爱昵!对了,你和你的女友还做爱吗?
  杀牛:当然做呀。
  忘了、头条:好使了?
  杀牛:不好使,一直都没成功。
  忘了、头条:呵呵,你和她不成功,不见得和别人不成功。
  杀牛:和谁,和你吗?
  忘了、头条:别瞎说,听我继续讲。我们在一起忙着装修房子,一起去跑市场买装饰材料,一起去跑装修公司,一起商量装修方案,房子整整装修了半年才竣工,可搬进去住的却不是我和他,而是她和他。
  杀牛:她是谁?
  忘了、头条:我们公司的另一个女白领,她和我一样年轻,却比我漂亮得多,女人看女人首先看的是皮肤,她的皮肤是奶白色的,光华细腻如绸缎,连同性看了都有想摸一下的冲动。他和她好上了,我和他自然也就拜拜了。他在公司的影响力很大,很多女员工以和他好为荣,我就是在刚装修完的房子里发现他和她好上的,那天我拿着钥匙打开房门,还没进卧室我就有一种很特别的预感,一股熟悉的类似豆浆味道的精液味夸张地扑进我的鼻孔,我立马警觉起来,毫不犹豫地冲进卧室,我冲着手忙脚乱的他和她本能地大吼了一声,但奇怪的是我的嘴里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愣愣地戳在那一动不动。
  他用自己的背心遮住了其实我非常熟悉的私处,他腆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跟我说,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好意思,我无话可说。我的目光很快从那个女孩半掩半露的肌肤上划过,然后盯住我曾信任无比的那张笑脸,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说你们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这句话我说的平淡极了,像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这令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我的态度似乎对他起到了安抚作用,最初的慌乱很快退却,他也很平静地对我说,是我的疏忽,以后注意就是了。我说,还会有以后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把房钥匙往他的脚下一丢,转身就走了。
  杀牛:有骨气!
  忘了、头条:从那个房间退出来,走到大街上我就崩溃了,刚才的潇洒不翼而飞,我再敌不住自己的委屈,双手掩面不可遏制地恸哭起来。他虽然不是我的初恋情人,却是我认真对待要托付一生的人,他比我大十五岁,他还离过婚,可我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把我们的恋情告诉父母时,他们都极力反对,可我却顽强坚持,一直坚持到父母退让同意了为止。就在我们已经商讨婚期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从这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这个阴影如一个坚固的外壳,把我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使其他人很难进入。我告诉你,我也是个漂亮女孩,我的身边也不缺少追求者,但这层外壳太坚硬了,有一些人无功而返之后,渐渐的就再也没有人敢来攻坚了。是时间让我成功地脱去了这层外壳,可惯性使然,追我的男孩子已难觅踪迹。天色已晚,以后有机会再聊,88。
  杀牛:OK,886。

                        7
  上班,我在公司大院的花鸟鱼虫间疾疾地走,走到挂有羽毛球拍的一个木板前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摘下了球拍,我想找个对手杀上几局。但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上班路上的人们总是匆匆如丧家之犬,迟到了会扣工钱,有谁会停下来陪你杀上一局?我将球拍挂上,瞬间又汇入了上班的人流。
  走进车间,坐到自己该坐的地方,无意识地向前后左右看一看,此时前后左右已经布满了与我并无多大区别的脑袋,这些脑袋间距相同,整齐划一,缩小了看,就是电路板上的方格,或者是插在集成电路板上的一只只电子元件。
  看一样东西看久了,这个东西就会发生某种变形,尽管眼前的电路板其实是在不断变化,但一模一样的视觉效果却很容易把其定格为一个东西。这如同扭头看身边的脑袋,其视觉效果是完全一样的,这使眼前的电路板和脑袋们一样变成了一些不可捉摸的形状。
  知道吗?又死了一个人。左边的脑袋居然跟我说话了,这是个极爱说话的家伙,他最爱提及的是性丑闻,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到了他的嘴里统统丑陋不堪,他会用形象的近乎下作的语言把人家的事情细节化,某某时刻某某动作某某感受,我对他的这类话题一贯采取抵制态度,听烦了,我便会说,工长来了!这是一句最管用的话,不管他说得如何激情难挨,有了这句话,他便会立马闭嘴,眼睛盯在手里的电路板上做专注状。
  死人终究是个严重的话题,是个比性丑闻更吸引人的话题,我不得不瞪大眼睛看着他,等待下文。他接着说,咱厂有个工人今天凌晨四点钟爬上了办公大楼楼顶,估计那时天刚刚放亮,东边的日头一定新鲜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就冲着日头出来的方向跳了下去。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估计至少截止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早晨上班时大院里一切照旧,不像有人刚刚跳过楼呀?他说,公司的员工多如蚂蚁,一只蚂蚁死了,能挡住其他蚂蚁前进的步伐吗?他的比喻虽然难听,但却不无道理,我把注意力返回到电路板上,没再吭声。
  这天我上的是白班,下班后在食堂草草吃了顿饭,就径奔家里了。在食堂吃饭总比自己开伙方便,也比在外面的饭店省钱,吃过饭回到家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对于我来说,只有下班至睡觉这段时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是可以逃脱焦躁放松一下自己的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我可能会做游戏,也可能约会张毛毛,但更多的时候是上网与网友们聊天。
  杀牛:在吗?
  忘了、头条:不在又能做什么?
  一段时间以来,我只要打开QQ,首先要点击的就是忘了、头条的头像,对于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头像我总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这种感觉如同做游戏般令我上瘾。
  杀牛:知道你们公司有一个人跳楼了吗?
  忘了、头条:你怎么知道的?
  杀牛:地球人都知道。
  忘了、头条: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像一粒尘土一样消失在空气里了。
  杀牛:你知道他为什么跳楼吗?
  忘了、头条:不知道。
  杀牛:不谈不高兴的了,谈点高兴的事,你最近的工作忙吗?
  忘了、头条:忙,我的上司分给我一份枯燥至极的工作,就是每天下班前要我去公司大院的各个角落巡视一遍,查看一下那些体育设施有人用过吗,丢了多少,现存多少。比如,在一进大院的花坛处放置了十只排球,一百根跳绳,在1车间的门口放置了十只羽毛球拍,一百根跳绳;在2车间门口放置了十五只羽毛球拍,八十根跳绳;在3车间门口放置了一百三十根跳绳,八个排球;在4车间门口放置了……我记得住吗?我都快被搞晕了。
  杀牛:呵呵,这是被企业文化给搞的吧?
  忘了、头条:没办法,查过了,记不住就记在本子上,然后每天下班前向主管领导汇报。
  杀牛:我是工人,我清楚得很,每天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哪还有时间锻炼身体。你看我的时间表吧,我每天最早21点下班,像染上毒瘾一样上网到23点,一觉睡下去,睁开眼睛就是六点半了,接着一切都是电影上的快镜头,连撒尿都顾不上抖掉残留在尿道里的那最后几滴。
  忘了、头条:形容得低级了。
  杀牛:事实上就是提前半个小时到厂,我有时间了,也很难找到人陪我打上二十分钟的球。别人的时间和我一样少得可怜。
  忘了、头条:我的时间倒是比你们多一些,毕竟是白领,可我们和你们一样是不会轻易去碰那些体育器材的。我们的企业就像一列高速行进的火车,大家都在车上,你被抛在车下将意味着什么?所以你只能呆在车上而不能呆在车下。
  杀牛:呵呵。
  忘了、头条:换个话题吧,我最近心里很焦躁,是那种忙得头昏脑胀又不知该干什么的焦躁。比如此时,我本困倦的不行,却还身不由己地赖在网上,我跟你说话的时候就很矛盾,我知道打下去的每一行字其实都毫无意义,可是,不打字我就能睡得安稳吗?
  杀牛:就是,能干什么呀,你也没有男朋友!
  忘了、头条:最近,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游戏,估计对摆脱焦躁会有帮助。
  杀牛:是手淫,不,是自慰吧?
  忘了、头条:低级了。
  杀牛: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游戏会比这个游戏还好。
  忘了、头条:这个游戏是我的一个女同事发明的,叫它游戏是我的戏称,其实这是一项绝对有实际意义的工作和消遣方式。我们一共十二个同事,男女都有,共同投资在西郊买下了一块地皮,我们不是为了建房子而是要建一座花园,而且是不雇一个设计师不雇一个工人,完全由我们自己来设计和施工。我们七嘴八舌地设计,还买了水泥和沙子,买了石头和木材,那些以往我们只见过没摸过的建筑材料堆满了那块地皮。当我们用手捧起沙子和抬起石头的时候,我们的心情开阔极了,好像堆着满满东西的脑袋里一下子被这些建筑材料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空地,清风毫无遮拦地吹了进来。
  我们迫不及待地开始施工,在还没有完全设计好的前提下随意堆砌,一袋水泥被剪开一个口子,不知是谁肆意一掀,随风扬起的灰粉便扑在了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我们腆着一张张沾满灰粉的面哈哈大笑,像参加一场蒙面舞会一样快乐,接着倒水,搅拌……
  杀牛:你们这不是有劲没处使吗?
  忘了、头条:我回家后一身的疲惫,草草洗个澡就爬上了床,一觉睡下去,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这觉睡的真是香啊!
  杀牛:切!
  忘了、头条:我困了,要下了。
  杀牛:我想帮你干点活。
  忘了、头条:什么活?
  杀牛:你不是每天下班前都要去记那些体育器材吗?从公司大院到8车间门前的那些器材我帮你记了,好不好?
  忘了、头条:莫非你也在我这个公司?
  杀牛:你猜对了,我就在这个公司的8车间打工。
  忘了、头条:你记得过来吗?
  杀牛:小菜一碟,晚上QQ里向你汇报。88
  忘了、头条:886。

                        8
  春天是我的故乡最美的季节,那座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城市被漫山遍野的梨花包围,走在任何一条街上,你都会很容易地看到盛开的梨花,并闻到一股淡淡的梨花的香味。想起梨花我想家了,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家,如果不混出个名堂来就回家,那就是自取其辱。
  我害怕周而复始的东西,而实际上我又深陷周而复始之中不能自拔。上班、下班、吃饭、游戏、睡觉、上班、下班……这天下班一到家我就打开电脑,如约找到了忘了、头条。
  杀牛:向你汇总,1车间门口有跳绳83根,排球12个,羽毛球拍19对;2车间门口有跳绳103根,排球9个,羽毛球拍22对;3车间门口有跳绳101根,排球11个,羽毛球拍19对……
  忘了、头条:谢谢你,你得记满满一大张纸吧。
  杀牛:我没有用笔记录的习惯,我记东西从来都是记在脑子里。
  忘了、头条:这么多相似的枯燥的数字你能记得住吗?
  杀牛:我说过,记这点东西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忘了、头条:我不相信。
  杀牛:不相信没关系,等有机会我表演给你你就相信了。
  忘了、头条:给你说说我们建花园的进度好不好?
  杀牛:今天没时间听,因为一会儿我的对象就来了。
  忘了、头条:那就不打扰你了,祝你成功。88。
  杀牛:呵呵,886。
  这天是我和张毛毛都倒班后难得的一次时间上的重叠,我们都很珍惜,我刚刚关闭电脑,张毛毛就赶过来了。她一进屋就把我一条沾染了可疑物质的裤衩丢进洗衣盆,然后继续找我的脏衣服,我没容她再找,用一只手拽住她一只胳膊,另一只手则顺势摸上了她的乳房。她象征性地往外推推我的手,然后便倒在我的怀里。
  我总结经验教训,这一次放弃了前戏部分,尽量直接入港。可是,周而复始的情况又一次无可奈何地降临了,折腾一阵,失败,我瘫倒在张毛毛的身边。
  我说张毛毛你要是受不了我你就跟我吹了吧,张毛毛说这可是我们两家老人给定的亲,我说都啥时代了你不会这么封建吧,张毛毛说我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如果没有两家老人的约定我还是会认定你。我说连我的无能你也能容忍,张毛毛说我不容忍你我容忍谁我在这里也找不到别的男人。
  我留张毛毛在我这过夜,但她还是走了,我没有强留。房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立即打开了电脑,上网,上QQ,点击忘了、头条的头像。
  杀牛:还在吗?
  忘了、头条:在,怎么不陪对象了?
  杀牛:她走了。
  忘了、头条:莫非,你们还是没成功?
  杀牛:让你猜对了,她没来时我就是块坚硬得冒火星的石头,她来了,我就变成了一滩淤泥,不成形状了。
  忘了、头条:还是紧张的原因?
  杀牛:说不清楚。
  忘了、头条:如果换一个人会怎么样?
  杀牛:说不清楚。
  忘了、头条:你不想换一个人试一试?
  杀牛:除非是你,你能让我试一试吗?
  忘了、头条:呵呵,不能。
  杀牛:我还想给你表演过目不忘的本领呢!
  忘了、头条:你还是找别人试一试吧。
  杀牛:我在这里举目无亲,找不到别人。
  忘了、头条:还是给你讲我们正在建的花园吧,我们建了一个凉亭,里面有一个石桌,四个石凳,可以坐在里面喝茶聊天,还可以打麻将……
  杀牛:求你了,就答应跟我试一试吧。
  忘了、头条:你是有女朋友的人啊!
  杀牛:可你没有男朋友。
  忘了、头条:我去不是因为我没有男朋友,而是因为你跟女朋友不行。
  杀牛:这么说,你答应我了?
  忘了、头条:以后再说吧。
  杀牛:只好如此了。
  忘了、头条:如果我真的答应了,就仅仅是一夜情而已,过后互不相扰,互不诽谤。
  杀牛:听你的。
  这段对话给我带来了新的希望,我绝对不是对忘了、头条动了感情,我只是想试一试在张毛毛之外我会不会成功地做个男人。这试一试的对象可以顺手拈来的选忘了、头条,也可以选其他的任何一个女人,仅此而已。而搞对象我还是锁定在张毛毛身上,我觉得张毛毛是个不错的女孩。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就像约定一起去吃一顿饭,几天后我和忘了、头条就敲定了时间。
  杀牛:地点呢?是你到我这,还是我到你那?
  忘了、头条:我到你那。
  杀牛:好。
  忘了、头条:记住约定,只此一次。
  杀牛:好。
  这是一个阴郁的晚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关了灯后屋子里便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关掉电脑,赶紧布置战场,我不知道在这全新的肉搏中会持续失败还是会有意想不到的胜利,或许失败和胜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生活中又添了新的内容,就像他们正在建设中的那个花园里又添置了新鲜的花草一样。
  布置好战场后,我躺到床上开始用手机引导忘了、头条行进的方向,向前,对,再向前,向右拐,对,第三栋楼第四个门洞……
  门开了,我和她终于要站在彼此的面前了,羞涩、神秘、放荡、惊讶……一连串的感觉飞掠而过,当彼此真的面对时,定格在大脑里的只剩下了惊讶。
  她说怎么会是你,我也说怎么会是你,她说羞死人了,我也说羞死人了。我们谁也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我们,想不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在异乡相见。我们是谁?我们竟然是亲叔伯姐弟。
  惊讶过后只有羞耻,我们红着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呆愣了片刻,转身就走,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阵,我走过去关门,发现她居然并没有走,而就站在门外。她转过身对我说,既然如此了,就如此吧。我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说,我们是近亲呀!她说,我们又不是结婚。我说,是呀,我们又不结婚。门关上时,她已经又走进了屋。她一步步走近我,我发现她的身体有些发抖,我也有些发抖。她说,害怕了?我说,害怕。她伸出手像大人摸小孩那样摸着我的头,说,不用害怕。我想把她的手拿掉,但当我的手抓住她的手时,我觉得事情要糟,我觉得有一股电流顺着这只手迅速传遍了全身,并把我的大脑冲击成了一张白纸。我突然搂住她,把她抱起来,然后像泄愤一般把她摔在了床上。
  我当然也扑上了床,带着一张白纸般的脑袋按着一定程序去做,做足了前戏,然后入港,我入港了,居然是轻松入港……完事后,她说,你骗人,你根本不是不行啊!我说,怪事了,我在我对象身上真的不行呀!她说,可能是天意吧,是天意让我们成为了一对罪人。
  接着,她哭了,她的泪水汹涌,弄得我满胸脯满脸都是她的泪水。我说,对不起。她依然哭。我说,我已经说对不起了。她说,我没让你说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说,没办法,事情毕竟发生了。她说,反正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的事就是没有发生的事。
  我们因此释然,并且很快又有了强烈的冲动。我发动新一轮的攻击,还是畅通无阻。
  这一夜她是在我这里过的。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起上班,一起走进绿树成荫的公司大院,我还向她展示了我过目不忘的本领,从大门口开始数那些体育器材,我是用大脑记,她是用本子记,一直数到办公大楼的门口,一对照,我们的报数居然一字不差。上班的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个组合,人太多了,再奇特的组合也成了平平常常的一滴水。
  很快又到了晚上,到了上网的时间。
  杀牛:我等你过来呢!
  忘了、头条:说好只此一次。
  杀牛:此前我也这么想的,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忘了、头条:为什么?
  杀牛:如果活着只剩下这一个乐趣了,我能放弃吗?
  忘了、头条:我们毕竟是近亲。
  杀牛:你说过,没人知道的事情就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忘了、头条:有道理,我也改变主意了,我去。
  我们就这样成了一对频繁幽会的情人,在她身上我感觉爽极了,是她令我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感,尽管这快乐感里夹杂着羞耻和悔恨,但我却不想轻易放弃。
  这以后,只要我不上夜班,我们俩就会睡在一起。有一次,碰上张毛毛来了,尴尬只是一瞬间的事,我马上恢复常态,向张毛毛介绍我姐姐,张毛毛便也拿她当我姐姐看,给足了该给姐姐的面子。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然后她就告辞了,临走她还用调侃的口气说,还是把时间留给你们小两口吧。
  她走了,我关上门,回身便对张毛毛发起进攻,我用进攻她的程序进攻张毛毛,时间、手法一模一样,可张毛毛的城门却坚硬无比,令我和往常一样又陷入了失败的怪圈。我弄了一身透汗,颓废地躺倒到张毛毛身边,我觉得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常的不行,不正常的竟然行。
  张毛毛起身穿好了衣服,和以往一样没有在我这过夜就走了。我没有下床送她,我有些困倦,翻了个身,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9
  杀牛:你走后,我跟张毛毛上床了。
  忘了、头条:有我做铺垫,畅通无阻了吧?
  杀牛:没有,我还是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了。
  忘了、头条:真的不行?
  杀牛:真的不行。
  忘了、头条:真的只有和我才行?
  杀牛:真的只有和你才行。
  忘了、头条:这个事令我头疼,换个话题吧,明天我不能去你那里了,我要和同事们一起去建花园。
  杀牛:建得怎么样了?
  忘了、头条:我们准备在花园里建一个湖,当然是微型的了,湖上要建一座拱形桥,我们尝试了几次,都是建到一半就坍塌了,没办法,我们都不是搞建筑的,弄不好又要弄,进度当然就相当缓慢了。
  如果把桥建成平面的,我们可能会胜任,可能已经把桥建好了,可我们都不愿把它建成平面的。建到第三次时,实际上我们都已经疲惫得不行,有个同事打着哈欠说,算了吧。我本来也想说算了吧,但说出口的却是不,我说,我们既然尝试了三次了,还在乎再尝试三次吗?大家都赞同我的说法,于是就又暴土扬尘地干了起来。
  杀牛:这拱形桥最终能建成吗?
  忘了、头条:不知道,其实我们已经停工有一周了,这一周中发生了一件令我们无法不停工的事情,我们其中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在中午我们都去吃饭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发生了奸情,你知道我们那个办公室里有多少人吗?一共二十八个人,二十六个人一起出去吃饭,二十六个人又一起回来,当打开房门时我们都愣住了,我们看见他们俩居然就在一张办公桌上合二为一,我们都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最不安全的场所,为什么会不计算好我们吃饭所需的时间,最使我们搞不明白的是他们俩为什么会有这种关系?从表面看,他们俩是最不可能有这种关系的,他们各有各的幸福美满的家庭,他们性格迥异,工作中总是横眉冷对,分歧不断,他们怎么会陡然地有了这种关系呢?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女的从办公楼的顶层跳了下来,又几天后,男的辞职回老家去了。这件事影响了我们的情绪,花园的建设进度因此受到了影响。
  杀牛:有点恐怖,不谈这个了,我还是想谈你和我,你不来,我就只能一个人做游戏了。
  忘了、头条:我要下了,88。
  杀牛:886。
  关掉电脑后我并没有做游戏,我心里有点乱,乱的已经不想做游戏了,于是就躺下睡觉。可头落在枕头上又精神的不得了,仿佛吃了兴奋剂,我的脑袋里不断回响着车间里那种单调的如同老鼠啃食东西般的噪音,螺丝刀在这种噪音的伴奏下极有节奏地拧着螺丝,一会儿是一把螺丝刀,一会儿则是十把,一会儿又是百把千把,拧螺丝的声音越来越强大。我实在睡不着,就又坐起来打开了电脑。
  忘了、头条已经不在线了,看着黑下去的那个头像我浑身充满了欢快的痛感。时间像螺丝一样一个一个地被我拧出去,又一个一个地送到手边,不知不觉,我就在电脑旁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车间里干了十二小时的活儿,下班坐公交车回家时我觉得脑袋和身体分了家,有好几次身体不停脑袋指挥,居然无缘无故地向别人的身体靠去,惹得人家一躲再躲后终于怒骂我是流氓。我这才看清这是一个女性,应该远离,但身体似乎依然不听指挥地向人家靠去,那个女性最终只好落荒逃开。我的脑袋觉得满车的人都在用一样的眼光看我,但没办法,我的身体就是不听指挥地继续寻找可以依靠的物体。直到公交车到站,我的身体才和脑袋配合着下了车。
  按道理我进屋后应该立即上床睡觉,或者胡乱洗个澡后上床睡觉,好尽快恢复已消耗得所剩无几的体力,但实际上我却在磨蹭,一会儿到窗前向外望一望,一会儿又抻一抻床单生怕它不整齐似的,一会儿又坐在一个位置默默地发呆。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她来了,原来我能战胜强大疲惫感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在等她,我的脑袋和身体在见了她之后迅速地合为一体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特别性感的衣服,整个脖颈和乳房的上半圆都露在了外面,她的身上还洒了香水,淡淡的香味熏得我有些发晕。我本想尽快入港,可她却不紧不慢地说了一些我并不想听的天南海北的话,她好像还提及了她的叔父,也就是我爸爸,还提及了我的伯父,也就是她爸爸,她好像说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俩会有这样一种关系一定会十分震惊,天下大乱。我没接茬儿,在她擦身走过去拿杯子喝水的时候我突然出手,一把搂住了她,我埋头吻她的脖子,痒得她咯咯地笑。
  我还是顺利入港了,就在我们的意识呈现空白的时候,一个音量很弱的却是惊天动地的声音从门那边传过来。怎么你们……我们一起扭头,一起看见张毛毛手里颠着钥匙正愣在那里。我身下的她有些慌不择路,推开我跳下了床,撅着屁股蹲下去,把脸藏了起来。我则忘了遮羞,赤裸裸地面对张毛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你们会是这种关系?张毛毛又说。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没办法。张毛毛说,你,好使了?我依然说,没办法。张毛毛的惊讶胜过了气愤,她盯着我的关键部位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房门钥匙甩给我,转身出去了。
  我下床,把做鸵鸟状的她扶起来,扶到床上,她周身战栗,像冷得不行了。我说,你怎么吓成这样?她说,如果张毛毛把事情说出去,我们还有脸见人吗?听她这么说,我才也恐惧起来。她接着说,如果张毛毛真的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跳楼。我说,跳楼?你敢吗?她说,现在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她反问我,你敢吗?我说,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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