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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印和戏鼓
来源: | 作者:李河  时间: 2011-03-15

                         一
  
  当小臣红着眼,紧绷着脸皮喘着粗气,使出全身力气把他父亲和他四叔推下戏台时,戏台的一角正刮起一个小小的旋风。那旋风刮得很轻,很精致,很有诗意,同时又有些阴险,有些刻薄,搅得几片草叶和几缕灰尘翩翩起舞。它虽然不像巨大的龙卷风那样有破坏力,人们大可以对它不屑一顾,但它却昭示着很多东西,有着丰富的内涵。它似乎在窃窃地笑着看着热闹,在对小臣以及在场的其他人嘲讽着,又似乎在酝酿着某种阴谋。它慢慢地轻轻地刮向小臣,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静静地注视着小臣的表情。这时的小臣正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仿佛刚进行完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小臣的父亲木头桩子一般栽到台下,乌纱帽从头上掉下来,正好被他的屁股压住,帽壳被压扁,长长的帽翅断成了好几截。小臣的父亲是侧着身体落地的,之后本能地滚了一下,半边脸上沾了好多土,他的脸本来是黑的,这时半边黑半边灰,就显得很滑稽很脏很乱。他的衣服上也沾满了土,于是整个人便比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老狗还要狼狈。事实上小臣的父亲在掉下戏台的那一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臣推他时,他正很投入地喝令王朝马汉把万恶的陈世美的脑袋铡下来。此时他需要从威风凛凛的包公变回自己,霄壤之间,角色的转换自然不可能那么快,况且脑袋已经昏昏沉沉了。不过小臣的父亲躺了片刻后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晃晃脑袋,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他看到小臣时,有些不知所措,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眼里很快转出了浑浊的老泪。
  扮演王朝的小臣的四叔毕竟年轻,摔到地上后即刻便爬了起来,用拳头在脑袋上猛击两下恢复清醒后,直直地伸出手,指着仍站在台上的小臣破口大骂。小臣的四叔说你这个王八羔子,你这是干啥,你这个王八羔子……
  小臣的四叔是唱净角的,在戏台上大喊大叫了好些年,嗓子练得特别响亮刚硬,这时他似乎还是武艺高强杀气腾腾的王朝,骂小臣的几句话用的是说戏词的腔调,听上去便显得不伦不类很滑稽。本来看戏的人已经觉得发生的事很有意思了,听小臣的四叔骂得别致有特色,更是觉得这出戏比刚才演的那出还精彩,于是都放声笑了起来,几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甚至还笑得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那个小小的旋风消失时,小臣跳下小戏台,飞快地走了。小臣的四叔一边嘟囔着骂一边和另两个从台上下来的人把小臣的父亲搀起,慢慢朝台后走去。几十个看戏的人知道戏看不成了,也就不约而同地散开,各自回自己该回的地方了。
  小臣离开戏台后没回家,而是出村走上了一条田间小路。虽然是深冬,天气却不太冷,没风,阳光很亮,四周连绵的大山静静地肃立,有些庄严,又有些呆板。田野毫无生机,一切都是凄冷的灰黄色。小臣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座山下。那山很小,但很别致,跟别的山截然不同。它不高,但却陡峻,下半截呈方形,上半截呈圆柱形,山顶是平的,像是被人用铲子铲了。小臣对着那座山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转身,把目光投向另一个方向。在那边一块不太大的开阔地上,起伏着好几十个坟包。那些坟包和那座山相映成趣,形成的画面庄严肃穆,而它们中间因为有了小臣,便多了一分生机一分活力。
  小臣在那里一直站了十多分钟,对着那座山和那些坟包轻轻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才慢慢向村里走去。 

                         二
  
  三十多年前,我和小臣是从小学一直到中学的同学。那时写作文,我总是说往事像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现在的感觉却是,很多往事就算把脑袋想得破成烂瓢,也绝不可能形成清晰的影像。它们都朦朦胧胧的,如果说像电影,那胶片也应该是被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胡乱地剪断又胡乱地粘起过的。这篇小说,便是这样的电影了。
  那是一条弯如羊肠细也如羊肠的山间小路,我和小臣走在上面,我们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边是山右边也是山。得转过好多山,我们才能回到各自的小村庄。夕阳的光辉从山的缝隙斜斜地一条一条地钻出,含着嘲弄带着抚慰,把我和小臣的脸照得很亮,而我们的脸上,则明明白白地写着愚昧和贫穷。头顶上的云白白的,在湛蓝的底色上飘动,嶙峋峻峭,神秘莫测,便如……便如什么呢?那时在作文里总是说它们像棉絮像白羊,后来写小说了,再写到那样的云时,却怎么也想不出比那更好的比喻。事实上那云还真像棉絮像白羊,只是比白羊要晶莹得多,比棉絮要灵动得多,那水般的清玉般的剔透处子肌肤般的洁净以及不凝一丝重量的轻灵,是任何人的笔力所难及的。在那样的云朵下,小臣从来都不规规矩矩地走,总是又蹦又跳,活脱脱一只干瘦的猴子,把兔子们吓得四处逃窜,把蚂蚱们惊得到处乱蹦乱飞。我当然比小臣老实,虽然那时我的性别意识还不是很强,但我毕竟知道自己是女孩子。
  那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出现在辽宁西部一片大山里的一个小情景。那时我十三,小臣十四。辽宁西部山区村庄之间离得都不远,不过它们这个山沟猫一个那个山沟蹲一个,人们相互走起来却往往要翻山越岭。我的村子和小臣的村子因为太小都不设学校,我们便只能每天往返六公里,到大队所在的村子的中心小学上学。
  接着写那条路。我和小臣一路走,不知不觉间便到了该分手的地方。那是一个不高不大的山冈,东边是我的村子西边是小臣的村子。大多时候我们都是什么也不说,自然而然地便分道扬镳各走各的,仿佛我们根本不认识,只是在路上偶遇了,不得不一起走了一会儿。偶尔地,我会在小臣走开后悄悄回到岗上,偷偷地看小臣的背影。后来想起,我对小臣的那点情意,肯定就是在那时发的芽。事实上那时我们根本不明白分手时应该说什么,不明白至少应该打个招呼。如果放到现在,我们可能会摆摆手,说白白,也可能会击一下手掌,说耶。反正肯定会十分潇洒。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们蠢得和长在地里的大倭瓜根本没什么区别。
  可这不是我们的错。那时我和小臣所接受的教育跟在那片大山里随处可见的老头儿身上的老棉裤老毡帽一样落后。就拿教师来说吧,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是土生土长民办的,都是在公社中学读了初中就到小学里为人师表的。算术里的加减法倒还能对付,语文里的东西就不比老鼠明白打洞知道得更多了。
  有一个老师必须好好写一写,因为小臣的命运基本上是由她决定的。而且,因为她决定了小臣的命运,捎带着也影响了我的命运。她不属于前面提到的民办老师,她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地区下到那里支援农村教育的。她读过师范,教学水平自然比满脸尘土的民办教师高出十万八千倍。
  她叫刘桂芳,我和小臣在那所小学读书时她已经是副校长了。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给我们讲课,那所小学只有不到二百名学生,老师不超过二十名,在那样的年月,那么小的学校即便一把手校长也没有多少管理方面的事,副校长就更不用说了。刘桂芳个子很矮,但却很胖,脸盘儿奇大无比,肉厚得像当年妈妈在大锅里贴的玉米饼子。她脸上的各种器官都比较粗糙,眼睛总是瞪着,随时都能很方便地把严厉的目光射出去。如果不是头发比较长,而且两个巨大的乳房每走一步都颤得让人担心会掉下来,估计没有人能轻易看出她属于我们人类中的雌性。当然表明她性别的还有两个因素,一是她的屁股非常大,大得使她的整个身体呈纺锤形,一是她的衣服虽然不花里胡哨,却也总是有些颜色,而且是山村妇女很少穿的女式制服。那种制服有两层领子,其中一层翻过来,扣子是塑料的能闪光,前襟下面有两个带盖的口袋。
  刘桂芳老师起初并不是我的班主任,那时我和小臣不在一个班,她是小臣的班主任。上到五年级时,我们两个班合在一起了,我和小臣才同时成了她的学生。合班的第一天,刘老师组织了一次班会,内容是让每个学生到讲台上讲几句话以表达对合班这样一个伟大事件的感受。她那一张很大的脸弄得跟木头板子一样僵,站在讲桌后瞪着我们,让我们这些合到她的班上的学生先上台。我们便一个接一个地上台。我们讲得很简单,无非都是合班了我们很高兴之类的傻话。记得当时我特别紧张,走上讲台时脸肯定比被太阳晒了的土豆还青,心跳得更是如同胸膛里有一个大蛤蟆在不安分地乱蹦。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稳住,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两个班合在一起了,我很高兴,然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看了看刘桂芳,她很不耐烦地朝我挥挥手,像赶猪进圈那样把我赶回到座位上,然后说你们简直比猪还笨,都是那两句,好几年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不能说点儿别的?之后她就叫到了小臣。小臣大大方方地走上讲台,大声说了下面这些话,结果是我和那些同学都恨不得立刻变成小蚂蚁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
  小臣声音很高很清脆,所有的词句都说得流利动听。他把脸仰到跟水平面呈四十五度角,小小的鼻子差点儿被甩到挂满蜘蛛网的顶棚上,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慌乱有的只是兴奋和自信。他说当前,在全国人民批林批孔取得伟大胜利的大好形势下,我们五年级的两个班合在一起了。祖国山河红艳艳,各族人民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我们坚信,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我们一定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取得批林批孔斗争的伟大胜利。
  那之后,我对小臣多了一些崇拜。
  
                         三
  
  小臣姓方,叫方永臣,他所在的方家村一共三十多户人家都姓方,是由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
  小臣的爷爷叫方汉,老人们都说他长得特俊特像潘安。当然这个比方是我搞出来的,因为跟我说方汉的老人根本就不知道潘安是哪个村儿的。方汉是他生活的那个年代我们那一带特别有名的戏子,老人们都看过他演的包公徐策萧何赵匡胤李世民朱元璋……老人们跟我讲方汉时方汉老爷子已经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了,可老人们脸上仍然焕发出兴奋的光彩,仿佛方汉正在台上为他们唱戏。
  事实上那时方家剧团各方面都简陋得很,它是家族剧团,所有人都是方家的,而且台上的事不让娶来的媳妇参与。剧团拥有的行头很少而且质量很差,各种各样的帽子有十几顶,都是纸扎的,十八般兵器是用从山里砍来的木头削画而成,至于蟒袍玉带等贵一些的东西,就更少得可怜了。大部分时间他们在台上演戏,都是只在头上戴一顶帽子表示身份,身上则仍穿着平日下田干活的衣服。可以想见,那样装扮出来的角色该多么不伦不类。试想,一个包公,戴着威严的乌纱帽,却穿一身二十世纪中期北方农民的衣服,该有多滑稽。放到现在,那就不是戏,而是搞笑的小品了。
  可那些年人们的文化生活太贫乏落后了,方家剧团虽然档次低水平差,刚解放时也能红出去上百里。他们经常走山串谷走村串寨,到处搭台子唱戏,一年到头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到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很多人都被饿死鬼缠着,方家的戏才自然而然地没有了市场。再接下来是文化大革命全民唱大戏,方家的戏成了“四旧”成了“毒草”,就更没处唱了。那些年辽西大山里人们的日子过得很苦,很多家庭都吃不饱穿不暖,连山里的兔子都比不上,文化生活也就提不到日程上来了。
  不过方家与别的家族不同,戏不能到外面唱了,他们却并没把这件事忘掉,时不时地还会偷偷摸摸喊几嗓子。就是在特别苦特别穷的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方家人仍然时不时地把门严严地关起来唱几出戏。没有观众,也不敢搭台子,一些人聚在生产队的大屋里,静悄悄地唱,同时村口还要加岗哨,一有外村人进来立刻便停。
  小臣的父亲我实实在在见过,确实帅呆了很像潘安,只是他毕竟是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农民,潘安的神韵根本显不出来。小臣的父亲继承了父业,十几岁时已经唱得很红。那时也有一些女子特别爱追星,小臣的父亲便有了很多风流韵事。那些事跟本故事无关,这里暂且不表。小臣的父亲很认真很努力地教小臣唱戏,可是小臣不喜欢学,好些年过去了小臣还是啥也不会演。小臣的父亲十分伤心,但伤心也没办法,最后还是不得不把让小臣接过自己的乌纱帽的想法抛到了山林里。
  小臣的父亲和一些人躲在生产队的大屋里偷偷摸摸唱戏时,小臣有时也会去听上一阵。那时我和小臣虽然还不同班,但我们每天都一起走那条山路回家,有时他便把看来的东西跟我讲。有一天他说,昨天我爹他们唱戏了,唱的是《铡美案》。我爹演包公,我四叔演王朝,我五叔演陈世美,我大哥演秦湘莲。我让他给我讲《铡美案》是怎么回事儿,他简简单单地讲了,然后说还是当官儿好。我说当官儿有什么好?他说你想啊,包黑子要不是大官,能管得了陈世美?陈世美可是驸马啊。我问他什么是驸马,他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肯定是皇帝的亲戚。我说皇帝的亲戚为什么叫驸马?而不叫驸牛驸驴附狗?小臣说他也不知道。
  从来没看过真人唱戏的我突然对方家的戏有了兴趣,于是说方永臣,你爹他们再唱戏,我也去看,好不好?小臣想了好半天,说好吧,他们再唱,我带你去看。
  去方家看戏的事发生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那天我和小臣放学走到那个本来应该分手的小山岗上时,小臣说到我家去看戏吧,我就去了。我们两个村相隔不到两公里,两个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我的一个远房姐姐就嫁到了方家,因而我去小臣家绝对算不上不正常。我和小臣吃完饭先在他家院子里玩一会儿,然后去了生产队的大屋。小臣的爹正在拿黑乎乎的东西把好好的脸涂成锅底,别的人也正在把脸弄得或白或花,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很可怕,搞得那个大屋简直成阴曹地府了。我正战战兢兢地看他们折腾,小臣忽然抓起我的手,拉犟驴一般把我拉到了外面。我说不是看戏吗?小臣说过一会儿再看。我说他们画脸也挺有意思的。他瞪了我一眼,说有什么意思?
  很快,大屋里就传出叫唱的声音,我飞一般跑进去,看到小臣的爹戴了一顶黑黑的长了细细翅膀的纸帽子,晃腰扭胯地唱得正起劲儿。暗淡的灯光下,他的帽子是黑的,脸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只有两排牙和一双眼是白的。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情景,觉得小臣的父亲简直就是正在从地狱里走出来,阴森森的,心里怦怦直跳。我好几次想逃出去但却没动,因为我看到小臣正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内容很复杂,似乎有难为情,有愤怒,又有懊悔。虽然那时我从来没听过什么戏,可我还是觉得小臣的父亲他们那根本就不是唱,而是嗥,而且嗥得比狼被割掉尾巴还凄惨还难听。
  那天小臣的父亲他们唱了很长时间,我和小臣却只看了一小会儿,而且我根本就没看明白情节。我和小臣从那间大屋里出来时天上有很多星星,很亮,都眨着眼,似乎在讥笑我们。我和小臣一边看星星一边在村街上走,谁都没说话。那天我是在我远房姐姐家住的,躺在炕上后很快就睡着了而且做了梦,梦中我被一群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怪物嗥叫着追得四处乱窜。我做这样的梦应该是对民间艺术的严重亵渎,但没办法,我不能说假话,我确实做了那样的梦。
  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和小臣都没提过那天看戏的事。直到现在,不论是京剧还是评剧我仍然不感兴趣,有时细想,可能跟那次听小臣父亲的戏有直接关系。
  
                         四
  
  两个班合在一起后,我和小臣很快就成了班上的尖子生,我们成绩不相上下,总是把其他同学落下好大一截。事实上刘桂芳教学很棒,特别有责任心,对我和小臣这样的好学生特别好。实实在在地说,如果不是遇到她,我有可能根本没有后来的成绩,根本走不出那片封闭落后的大山,从这个角度讲,我是终生感激她的。但她似乎天生严厉冷酷,几乎不会笑,只要她稍觉不满,便会吼着跟我们说话,而且很多话说得很伤我们的自尊。比方有一次我一段课文没背下来,她就说我记性太臭,比臭狗屎还臭。再比如有一次小臣忘了做家庭作业,她竟然让小臣整整站了两节课,还骂小臣是贴不到墙上的驴粪蛋子。
  刘桂芳的丈夫是公社中学的教师,也是从地区下到我们那片大山里的师范学院的毕业生,我和小臣成为刘桂芳的学生时,他们结婚已经十好几年了。他们夫妻俩生殖系统运行得效率极高,只几年便生了五个女儿。我和小臣在那所小学读书时,刘桂芳的两个比较大的女儿也是那个学校的学生,我和她们虽然不熟,却也知道她们和刘桂芳的母女关系。刘桂芳那两个女儿长得都很难看,特别是老大李玉花,很胖很矮,脸很扁很平,鼻子又宽又短,两个鼻孔却很粗而且外露,每次看到她我都担心一旦小耗子什么的掉到她脸上,很可能会很轻松地钻到她的鼻子里。李玉花的嘴也大得有些走形,嘴唇特别厚。
  小臣绝对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到我们读中学时,时间已经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时文化大革命结束,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在中国的大地上蠢蠢欲动,很多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事开始往正轨上走了。而我们所在的中学已经很重视教学,摆在我们面前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考设在县城的全县最高学府县重点高中。
  初中的三年里,小臣一直是全校学习尖子,我虽然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想跟他比,考试成绩却总是他高我低。小臣还表现出很多方面的才能,比如他非常会讲话,学校不论搞什么活动,只要有学生代表发言,不用说,肯定是他。还比如他字写得很好看,那时我们所有的学习资料都是油印的,需要在钢板上刻蜡纸,小臣就经常替老师刻蜡纸,刻出来的东西工整漂亮。那时小臣常常穿一件有些蓝又有些黄的中山服上衣,人模狗样的特别精神。每次盯着他看一会儿,我总会脸发烧心跳加速。那时我们大部分时间住校,只在周末回家,因为年龄大了性别意识强了,一起走山路的时候便少了。要是还跟上小学时那样每天一起走,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没有人认为小臣考不上高中,而且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坚信小臣会在未来高考时取得好成绩从而进入好大学。我跟小臣比虽然有差距,但他们觉得我也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
  然而在离中考还有不到三个月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一个周末我回家,从母亲嘴里得知小臣居然要订婚了,女方是刘桂芳的女儿李玉花。母亲说这件事时明显带着羡慕,说小臣有福,李玉花是吃商品粮的,人长得富态,爹妈是老师,挣现钱,小臣能娶到李玉花,基本上等于娶了王母娘娘。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茫然若失,竟有一种立刻去找小臣问个明白的冲动。然而毕竟中考在即,我的大部分心思都在学习上,便控制了自己,没去。然而回到学校后,我还是跟小臣谈了一次。我把小臣叫到没人的地方,说方永臣,你要订婚了?小臣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接着又变成了白色,嗫嚅了好半天才说是……是的。我说为什么?你不想考高中考大学了?小臣说,我想考……我说你喜欢李玉花?小臣连忙说不,我不喜欢她,我怎么会喜欢她呢。我说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跟她订婚?你还是喜欢她。小臣说我真不喜欢她,一点儿都不喜欢,是刘老师找了我爹,我爹答应了,我不答应,我爹就骂我……我说那祝贺你啦,李玉花其实挺好的。小臣说好什么好?我说当然好了,李玉花脸大,屁股也大。
  那应该是我一生中说得最恶毒的一句话,说完后我出了一身冷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便飞也似的跑了,小臣是什么表情我根本没看到。
  那之后,我们的学习生活一如既往,决定我们一生命运的考试也一天天地近了。小臣很快跟李玉花订了婚,之后参加了当时被称为中师的师范中专招生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了。在中考前一个多月,小臣离开了我们那所初级中学,回到家里准备去中师了。
  事实上刘桂芳之所以急切地把女儿订给小臣,最为重要的原因是她喜欢小臣,觉得女儿跟了各方面都出色的小臣,一辈子都会快乐幸福。她还认为小臣能娶到她的女儿也是幸事,因为她的女儿毕竟比一般的村姑有地位有前途,而且他们结婚后,她还会给他们以庇护,没有儿子的她会把小臣当成亲儿子,给他以别人给不了的呵护和照顾。当然,刘桂芳也为自己的晚年作了打算,在她看来,小臣不仅聪明,而且厚道诚实,将来肯定能对她好。小臣之所以放弃考高中选择了考中师,也是刘桂芳的主意,而且这主意一经提出就再也不许任何人发表反对意见,她的理由很充分,那就是当老师工作轻松收入稳定且没有任何风险。
  参加完中考后我从学校回家,正当我背着沉重的行李气喘吁吁地走在山路上时,拐过一个小弯儿,突然看到小臣石头一样坐在路边的一个干枯的树桩上。我很高兴,说方永臣,你是来接我的?小臣走到我跟前,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接过我的行李抡到肩上,慢慢地往前走。我跟小臣并了肩,说方永臣,这段时间你在家都干了些啥?小臣说还能干啥,呆着呗。我说你是不是经常去看刘老师和李玉花?小臣有些难为情,说我……我看她们干啥。我说那是你未来的丈母娘和媳妇啊,为什么不去看。小臣说你要是再乱说,我就不理你了。我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却看到小臣的脸先是猴子屁股一般红,接着又变得纸一般白。
  到了那个分手的小山岗,小臣把行李放在草地上,直直地站了,对着一个方向呆呆地看。我有点纳闷,说你看啥呢?小臣指着一座小山,说你好好看,那座山像不像一个大官印?
  用不着刻意联想,我便注意到那座山长得特别像一方印。它的下半截是方的,棱角分明,很陡峻,上半截呈圆形,山顶则很平坦。我说是啊,真像。小臣说我们方家的祖坟就埋在那座山的山脚,前些日子我看了我家的家谱,上面说那块坟地是很久以前找风水先生看下的,那个风水先生说有这样的风水宝地作祖宗阴宅,后辈肯定有很多人能当上大官儿。我说是吗?可是,你们方家……小臣叹了口气,说是啊,我们方家一直没出过大官儿,都是因为有那个该死的剧团,我听说,在戏台上演了大官儿,现实中就不会真当官儿了。我有些吃惊,说有那样的事?太神了吧。小臣说有啥神的,我觉得有道理。我想了想说,那你别让你爹他们唱戏了,那样你以后说不定能当上官儿。小臣用力点了两下头,说,我已经跟我爹说过了,他也同意以后不再唱戏了。我说那太好了。
  小臣岔开话题,说你考得不错吧。我说还行,估计没啥问题。小臣说将来你肯定能考上大学,能干出一番事业。我说你也很不错啊,我高中毕业时,你已经中师毕业参加工作了,我要是考上大学,还得学四年呢。你好好干,你那么聪明,肯定前途无量。小臣说要是我也考高中,我们以后肯定还能一起走这条山路,可是现在看来,那样的时候可能不会再有了。
  小臣说完便慢慢下岗,一直都没回头。在以后的三十多年里,小臣那渐渐变小渐渐朦胧的身影常常会虚无缥缈地出现在我的回忆里。我想不明白小臣从家谱的那段说明中看到的是希望还是失望,是无奈的气愤还是神秘的忧伤,抑或是命运那面目狰狞而又难以抗拒的冷酷无情。那时小臣正在为走出大山走进县城读中师做准备,同时刘桂芳和李玉花也已经把一根粗硬的绳索套在了他那还不够坚强的脖子上。我回到家后问父亲,父亲说方家祖坟确实埋在了风水宝地,而且据说那个给看下那块地方的风水先生还因此瞎了眼,因为他泄露了天机,老天便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惩罚。方家的官运确实是唱戏给唱跑了,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我说那就怪了,方家人明明知道唱戏会影响运气,为什么还唱?父亲想了想说,这可能也是命。
  
                         五
  
  沉寂十多年后,方家小剧团在一个夏天复活了。也就是说,小臣的父亲虽然答应小臣不再唱戏了,但却没放在心上,那些话像放出的屁,早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了。那时小臣的父亲已经四十多岁,但他很热心很积极。他把各种器械行头从仓库里找出来,把很多人组织在一起抓紧时间操练。方家人似乎都有唱戏的天赋,小剧团很快就恢复了元气。那时方家村比以前富裕了些,小臣的父亲还挤出钱买了几件新行头。
  重开张后的第一场戏是在方家村唱的,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农活已暂时告一段落,空气中飘着浓郁的各种植物和庄稼的芳香。消息传出后,东西村的农民们钻过初起的青纱帐来到方家村,热热闹闹地聚在了一起。
  那时我在县城读高中,小臣在县城郊区读中师。后来听父亲说,那场戏唱得非常好。其实到底好到什么程度,我是能想象出来的。方家人虽然一直没断了唱戏,但毕竟很长时间不能公开,憋了十好几年后把那口气一下子放出来,肯定不同凡响。不过那时我已经长了一些见识积累了一些知识,所以我知道方家人不论多努力,都不可能唱出能入流的戏,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没有比较规范的艺术表现形式,甚至没有对剧本的稍微深入一点的理解。
  方家人在方家村唱了一场后,开始像十几年前那样走村串寨。小臣的父亲没做过生意,除了外出唱戏甚至没离开过方家村,但却想出一个很高明的主意推销自己的剧团。他到一些比较大的村联系,条件是他免费唱,只要管吃管住就行。他的想法是这样唱一段时间后,剧团有了名声再跟雇主收钱。这倒跟现在的免费赠送以扩大产品知名度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事实证明他的做法跟当时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一样英明,方家剧团在一些村子唱几次后,真就有人主动来请了。
  眼看方家剧团一只脚已经踏上振兴之路,意想不到的事却发生了。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一点兆头。它对方家剧团的打击虽然不是毁灭性的,却使小臣的父亲等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我和小臣同时放的暑假,于是便约在一起回家。我们在乡汽车站下长途汽车,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那条山路,也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一些事。走到分手的小山岗时,夜幕已经完全拉开,天上有很多星星,都眨着眼。风不大,掠过青纱帐时发出轻松舒缓的沙沙声。站在小山岗上能看到两个村的灯光,那些灯光和天上的星光相映,把那片天地弄得神秘而庄严。虽然我们已经说了一路,但还是有点儿恋恋不舍,便在山岗上停了下来。小臣呆呆地朝方家祖坟方向看,夜暗中,那座山更像官印了。
  突然,从方家村传来了锣鼓声和琴声,接着是大声的喊唱。我绝不是对民间艺术蓄意抵毁,但实实在在地说,那时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看不清小臣的表情,只看到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飞跑着下岗,向小村奔去。我听到他冲开青纱帐,把很多玉米弄得哗啦啦直响,听到他惨叫着摔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向前狂奔。我很担心他把自己摔伤或摔死,但也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追上他,便没去追。我又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火,然后下岗回家。
  很快我就知道了小臣跑回方家村后发生的事。那天小剧团正好没人请去演出,所有剧团的人都在家里。据说唱戏的人一天不唱嗓子便会发痒,整个人就会特别难受,小臣的父亲等自然也不例外。这样一来,大家便在村子里摆开场子,大唱特唱《铡美案》。小臣的父亲照例演包公,不过因为不是正规演出,没有观众,他只戴了乌纱帽,脸也只大致地涂了两下。
  小臣跑回村时已经摔了好几个大跟头,鼻子流着血身上全是泥,基本上没有人样了,看上去像个恶鬼。他到唱戏的地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用力咬咬牙回了家。小臣很可能是被他父亲经常扮演的包公或什么怪东西附了体,没了理智没了人性却有了特别强的英雄气野蛮气。小剧团是上午到家的,所有的器械行头都堆放在小臣家院子里,小臣看到那些东西后先是在上面用力踢,脚疼得受不了了,他便想出一个特别有效的办法。他找来好多柴草把那些东西厚厚地严严地盖住,然后把它们点着。
  一段时间后小臣跟我说起那件事时眼里仍然放着既得意又无奈的光。他说那火着得非常快,只几秒钟,所有的柴草便都烧了起来,柴草渐渐烧完后,几十顶帽子便顷刻间成了灰。小臣说那些帽子烧得很神奇,它们在火焰中毕毕剥剥地化去,似乎是虚无得只是一团空气。花里胡哨的戏装和奇形怪状的兵器以及两面鼓,也都很快烧了起来。小臣说那火像一条条非常灵活的蛇,弯弯曲曲地蹿向天空,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烧没了。那火着到最旺时化成了一条巨大的火龙,呼啸着飞腾着,有一种气冲云天的气势。
  小臣说有一件事很有意思,说到这时他的脸上洋溢出了笑,只是那笑中带着一些苦涩。他指的是那两面鼓。小臣说他站在离火不远的地方正看得高兴,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大火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把火焰炸得到处都是。我觉得那时小臣肯定被吓了一大跳,而且不可能再看到别的什么,可他却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圆圆的家伙飞向空中,轰的一声在空中炸成了一团火光。小臣说当时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是两面鼓先后爆炸了。
  小臣的父母以及方家其他人肯定都完全沉浸在唱戏中了,小臣点的火已经烧了好半天硬是没注意到。把他们从唱戏中惊醒的肯定是那两面鼓的爆炸声,特别是第二面,它是在天上炸响的。人们急忙去救火,往火上泼水扬土,一些人又是哭又是叫,一些人破口大骂,方家村顿时热闹得一塌糊涂。
  好多人忙着救火时,小臣站在离火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他的眼照得很亮,他的心跳得很快,既激动又有些不安。火救完了,小臣的父亲丢了魂一样站在院子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很多人围着火堆骂骂咧咧,小臣仍然站在不远的地方不声不响。
  
                         六
  
  不用说,小臣肯定是不爱李玉花的,特别是进中师后也算见了世面,就更不会把李玉花那样的女子放在眼里。我高中毕业后顺利考进大学,大学毕业后在省城谋到了工作,不久便嫁人生子。那段时间我跟小臣基本上没有联系,后来因为经常往家乡那边出差,见面的机会才多了起来。小臣中师毕业后先是到小学当老师,后来因为教学好而且显出多方面能力,被调进县教育局当了官员。
  夏日的一天,小臣在一家饭店为我接风,我们面对面坐下,我可以把小臣看得清清楚楚。小臣变化很明显,身材魁梧了,十分秀气的脸上因为有了成熟和自信,又显出了帅气和潇洒,目光里则多了老练和浑浊。
  小臣说他在事业上干得得心应手,有很好的发展前途,但只要一回到家,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跟李玉花生活在一起特别没意思。小臣说他特别后悔,他曾经有机会摆脱李玉花,却没把那个机会抓住。我问小臣是怎么回事,小臣很认真地跟我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小臣中师毕业后不久就提出要跟李玉花解除婚约,刘桂芳听到消息后慌了手脚,立刻带着两个女儿到小臣家找小臣的父母问罪。刘桂芳觉得自己绝对不能软,特别是一开始,必须得硬,得把小臣的父母和小臣紧紧抓住,让他们知道她不是好惹的,待事情有了转机,她再好好对小臣让他感她的恩戴她的德。刘桂芳一进小臣家院子便破口大骂,巨大的脸涨得通红。小臣家那头三岁的叫驴吓得魂不附体,嗷嗷叫着挣断缰绳跑出了大门,几只鸡也慌里慌张地跳过矮墙,惨叫着窜向院外的一片小树林。刘桂芳的两个女儿一边一个,哼哈二将般眼睛瞪得贼圆。顺便说一句,刘桂芳的五个女儿身材长相脾气性格都和刘桂芳极其相似,她们一丝不苟地接受了母系遗传,根本没发生较为明显的变异。刘桂芳大声叫着小臣父亲的名字说你个老王八蛋出来,你还管不管你的杂种儿子?我好心好意教他把他培养成材还把女儿给他,他却忘恩负义翅膀硬了就想飞了想当陈世美,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他要是真敢那样干我就到县里找他,把他撞死把他骂死把他掐死。两个女儿也大声说,对,把他撞死把他骂死把他掐死,把你们这个家烧了。小臣的父亲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出来,连声赔不是,说亲家母别着急明天我把他找回来,一边说一边想把刘桂芳拉进屋。刘桂芳把小臣的父亲甩到一边,说我不进屋我就在这儿说,方永臣不怕丢脸,我也不怕丢脸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王八蛋。两个女儿帮腔,说对,让所有人都知道方永臣是个什么王八蛋。
  小臣的父亲只会在台上唱戏,遇到这种真正的戏,却只能一筹不展。不过他说了好多好话,终于还是把刘桂芳母女拉到了屋里。刘桂芳进屋后巨大的屁股一挨炕便哭了起来,很快巨大的脸上便全都是鼻涕和眼泪了。我能想象出当时刘桂芳那张脸肯定特别难看。刘桂芳一边哭一边念叨,说她的女儿没脸见人了她也不想活了,她明天就带着女儿去县城先把忘恩负义的小臣骟了然后她们母女俩也在大街上撞死。刘桂芳的两个女儿进屋后一直直挺挺地站在地中间,愤怒地瞪着小臣的父母一句话不说,把屋里的气氛搞得阴森恐怖。小臣的父母劝不住刘桂芳,只得由了她又哭又闹,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小臣的父亲只好去村里给小臣打电话。小臣的父亲在电话里说小臣你赶紧回来吧家里出事了。小臣问出了什么事。小臣父亲说你就先别问了,反正你一定得回来不然人家就抄咱们家啦。
  两天后小臣急匆匆往家赶,在乡汽车站一下车就被刘桂芳带着三个女儿逮了个正着。刘桂芳决定先给小臣来个下车威,一句废话不说,直冲上前干脆利落地在小臣脸上抽了两巴掌,小臣脸上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眼里闪出的金星绚丽如霞,整个人都懵了,好半天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小臣说你干什么打我?刘桂芳说我打你怎么了?我是你丈母娘,你做了对不起我女儿的事我就打你,你要是真把我女儿甩了我还杀你呢。她用胖胖的手指着小臣的脸,告诉他这次回来必须和李玉花结婚,只要结了婚,她们全家都会对他好,如果他不答应,她肯定饶不了他。李玉花和她的两个妹妹虽然没说什么,却都对小臣怒目而视,看得小臣心虚得像长了很多兔子毛。
  小臣非常为难,那时他刚二十岁,从来没想过结婚的事。跟李玉花订婚时,他对婚姻还一无所知,当然也就没什么主见,刘桂芳和他父亲说定了,他也就同意了。尽管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小时候跟他一起走山路的我,但却没达到刻骨铭心的程度。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在县城呆了三年多的小臣对婚姻爱情有了新认识,已经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跟李玉花根本就志不同道不合,而且李玉花长得很难看。那时我已经考入重点大学,成为小学教师的小臣对我已不存任何幻想,但让他和李玉花结婚,他却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然而世事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小臣还是跟李玉花结婚了。那天刘桂芳母女把小臣像押俘虏一样弄到家,进门后对他的态度立刻由硬转软。她们给他做了好多好吃的,还让他喝了酒。刘桂芳苦口婆心地劝小臣,说永臣啊,你千万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好,自从你成了我的学生,我其实就把你当成了我的孩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那该多好啊,可是我没那样的好命,生了五个孩子都是女儿。刘桂芳越说越激动,两颗不太晶莹的泪珠从她胖胖的脸上流了下来,她用手掌把泪珠擦掉,长长喘了几口气使自己平静了一些后接着说永臣,你不能退婚啊,你和玉花结婚后,我肯定把你当亲儿子。
  已经醉得不轻的小臣低着头一声不响,刘桂芳顿了片刻接着说永臣啊,我教了你好几年,没少跟你讲做人的道理吧?你难道都忘了?你和玉花已经订婚,订了再退,便属于忘恩负义。你是因为跟我学了好几年才考上了中师才能到县城工作,要是让那些啥水平也没有的民办教师教你,你就算再聪明,现在肯定也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做人要讲信义,婚姻大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既然已经定了,就不能反悔。再说了,玉花有什么不好?她是吃商品粮的,虽然考不上大学,但找个工作却不是啥难事儿,将来你们两个把家安在县城,日子肯定错不了啊。
  小臣觉得刘桂芳的每句话都很不中听,却又觉得都有道理,而且还有些感动,便想不出该如何反驳了。小臣心绪杂乱,接着又喝了不少酒,最终醉得不省人事。跟很多小说里的情节差不多,夜里小臣从沉醉和睡梦中醒来时发现身边有一个女人,一丝不挂的屁股大得出奇,朦胧的天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小臣把一切都想明白后先是又惊又怕,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像是硬生生地被人从屁股上割掉了一块肉。不过很快,小臣就镇定下来了,慢慢坐起,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地看李玉花的身体。对于体内雄性激素汹涌澎湃的小臣来说,李玉花就算再难看,本能的自然的吸引力还是有的。于是接下来,那样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很快,小臣和李玉花在方家村举行了婚礼,婚后小臣在家呆了十多天,就回县城上班了。那时李玉花中学毕业后没有工作只能呆在家里,小臣走后她便回了娘家。
  
                         七
  
  方家小剧团再次死灰复燃,是在小臣和李玉花结婚的第二年。对唱戏,小臣的父亲还有方家很多人都是很有热情的,之所以好长时间憋着不唱,就是怕小臣再捣乱再放火再干出别的什么事。小臣那时在家族中已经有一些地位,他放了那把火后很多人都恨他,但因为他是方家第一个走出大山沟到了县城的人,那些人又不得不把他当成了不起的人物敬着。
  小臣结婚差不多一年后,李玉花去了县城,在一家糖果厂当工人,小臣便在县城有了家,回方家村的次数就少了。方家人见小臣很少回去,便做小臣父亲的工作,让他把剧团再搞起来。小臣的父亲经不住大家劝来劝去,而且自己心里也痒痒的,便又出面组织。那时人们又富裕了一些,大家共同出钱,买来了很多戏装,制作了各种各样的器械行头。再接下来便是排练,然后连着到外面演了好多场。
  那时改革开放已经搞了好几年,辽西那片大山虽然偏僻,文化生活也比以前强了很多,比方说电影放得多了,每个村子都能有三两家有电视了,县里的剧团还经常下到各乡演出。在这样的情况下方家剧团一般来说是没有人主动请的,一些村子被小臣的父亲找上了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也只是象征性地给几个小钱。不过方家人根本不在乎,仍然一如既往地唱,只要穿上戏装戴上行头上了台,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就会唱出一种境界。我一直觉得方家人很超脱,虽然追求的东西并不是特别有价值,但那种精神却值得我们学习,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然而小臣却没有跟我一样的想法,他对家族小剧团的厌恶与憎恨已经达到了极至,在他心里,那东西就是洪水猛兽,就是耻辱就是噩运,就是苍蝇蚊子老鼠臭虫,就是臭得不能再臭恶心得不能再恶心的狗屎。
  使方家小剧团最终彻底完蛋的那件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春节期间。那时小臣已经和李玉花有了一个大脸女儿。春节放假,小臣带着妻女回家过年。本来说好了腊月二十七才到家,可是事情发生了变化,小臣他们到家的时间提前了两天。小臣和李玉花轮流抱了女儿沿着那条山道朝小村走,到那个小高岗上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唱叫之声。小臣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呆站片刻后把孩子和东西塞给李玉花,受惊的骡子一般飞快地向村里跑去。事实上小臣的父亲等人根本不想让小臣知道他们又唱戏的事,他们不知道他这天会回来,便搭了个小台子,想在春节前过过瘾。为了把瘾过足,各家各户还请来了亲戚,戏台下就有了几十个观众。
  小臣喘着粗气跳上戏台,使出所有的力气把他父亲和他四叔推下了戏台。于是,在方家村,在春节的前四天,发生了本小说开头写的那一幕。那天小臣来到官印山下祖坟旁边,对着山和坟进行了虔诚的祷告,他请求祖先和官印山保佑,使他在事业上飞黄腾达,使他能当上真正的官儿。
  回到家后,小臣的父亲向小臣很认真地作了解释,说好几年了他们只唱这一次,现在大部分喜欢唱的人都老了,以后就是想唱也唱不起来了。小臣的父亲还说他们根本没搞行头只是简单地唱了一小会儿。小臣相信了父亲的话,却恶狠狠地说,你们再唱那败家的戏,我就把咱们村所有的房子都烧掉。
  小臣的父亲被小臣的话吓得浑身发抖,连连向小臣保证,说再也不唱了肯定不唱了。在后来的几天,小臣便和父母一起一心一意地准备过年。在那片大山里,祭祀祖先是春节期间不可缺少的一项活动,要烧很多纸焚很多香,用以寄托思念,请求祖先护佑。小臣在春节前一天又到了祖坟地,在坟前烧了纸,然后站在坟堆儿中间看官印山,又一次默默地进行了祷告。小臣心情不错,便把很多事都往好的方面想。他对李玉花自然是很不满意的,但既然已经成了家而且跟她有了孩子,他也就不再有太多的想法,他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工作做好,以便在仕途上节节高升。小臣觉得跟李玉花生活在一起是命,命是天注定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
  小臣把自己的情感生活归结到命上绝对是无奈的自我安慰,或者说干脆就是一个借口。因为那时他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激情去寻求更新鲜的情感生活。也就是说,在这方面他完全放弃了。对某种事情再也没有信心而逃避放弃,就要有借口,命便成了小臣放弃追求更高层次情感生活的借口。小臣此时心情好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已经调到教委机关,一个特别宽阔明朗的天地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小臣默默祷告完,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笑,甚至在回家的路上还哼起了小曲儿。冬天的山间总是会有很多乌鸦,那时便有好几只飞在小臣上空,啊啊叫着,像是对小臣哼出的小曲进行着唱和,对他的脚步进行着伴奏。
  小臣回到家后心情仍然很好,晚上还和李玉花在滚烫的炕上淋漓尽致地做了那种事。他把李玉花像揉压一块巨大的肥肉那样狠狠压住,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事实上他跟李玉花虽然经常有那样的事,却每一回都是例行公事,跟有尿了必须得撒有屎了必须得拉是一个性质,很少能从中体验到高层次的感觉,很多时候做完后他竟然会后悔,会觉得很肮脏很恶心。可是这次不同,他头一回觉得那件事很美妙而且令人欢欣鼓舞。
  第二天便是大年三十,小臣跟父亲一起忙着贴春联扫院子,李玉花则帮小臣的母亲弄吃的。转眼间夜幕便拉开了,小小的山村不断有爆竹声响起,爆竹在漆黑的夜空炸散,开出的花亮亮的红红的比春天山里任何花朵都要灿烂一千倍。
  半夜十二点,按风俗正是在天地神灵和祖宗面前烧完香上完供在院子里放完鞭炮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饺子的时候,正是所有人家都快快乐乐的时候。可是就在这时,小臣却发现院子一侧的仓房里有一大堆唱戏用的戏装器械和行头。
  那些年我几乎每个春节都回老家和父母一起过。那时每家每户都要放大量的鞭炮,好多村庄好多人家一起放,响声混在一起,声音比夏天乌云间的闷雷还要响。虽然隔着一座小山,也就是我和小臣总是在那儿分手的那座小山,但站在我家院子里,方家村上空的烟火却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时不论天多冷,我都要站在屋外听一阵看一阵。我觉得山里人很了不起,他们把一年的快乐积攒到一起在一个短暂的时刻释放,竟能造出那么大的声势。
  小臣是在进仓房寻找用来点燃鞭炮的木棍时发现那些东西的,一看到那些东西小臣便觉得有一股热火直冲大脑,所有的脑浆都变成了汽油,立刻便烧了起来。小臣立刻明白自己又被父亲骗了,因为那些东西比上一次烧掉的要高档得多品种也特别齐全。小臣被鬼掐了一般啊了一声,但因外面鞭炮太响,他父亲虽然就在院子里,却没听到。小臣火更大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裹了很多火药的大爆竹,时刻都会在一片红光中炸得粉身碎骨。同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亮色。他还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在一瞬间化成了虚无,自己所追求的一切都像爆竹爆炸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臣对着那些东西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把盖在那些东西上面的树枝点着了,转眼间,红红的火苗便蹿了起来。小臣站在火前静静地看,一直到里面再也呆不住人了才出来。这时仓房里已经全都是蹿来蹿去的火焰,小臣的父亲就是再忙也不可能发现不了。小臣的父亲大喊着让小臣救火,小臣瞪了他父亲一眼,一声不响地进了屋便再也不出来了。
  那天小臣家的火烧了好长时间,隔着那座小山,我看到了很亮的火光。虽然我知道那意味着谁家有了灾难,但却不影响我觉得那火光很壮观很美丽。
  
                         八
  
  把方家小剧团彻底烧垮后,小臣在事业上果然平步青云,他在那个县城的小教委做了几年股长后竟然被一个副县长看中,挑过去做了跟班儿秘书,级别已经相当于教育局的副局长。小臣到县政府上班后不久给我打了电话,很兴奋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他很高兴,声音竟有些颤。我说恭喜你了,你小子在县里已经有地位了,不过你可别腐败啊。他在电话那边笑了笑说不会的,你别胡说八道。
  电话里小臣跟我提了小时候的事,问我还记不记得我们俩放学后常常一起回家。我说当然记得了,那样的事怎么能忘呢。小臣很高兴,说你还记着,太好了。接着小臣提到了官印山,强调说他们方家本来早就应该出当官儿的,可是唱了好多年戏,把好运都唱成了虚幻。我不以为然,但还是安慰他说现在不是应到你身上了吗?你小子好好干,将来说不定能当上县长呢。小臣连着说了好几个谢,很得意地笑了。
  辽西大山深处的方家村,在那场除夕之夜的大火后,再也没有人提过办剧团的事。很多跟剧团有关的东西当时没藏在小臣家的仓房里,在那场大火中成了幸存者,但好景不长,后来小臣的父亲把它们收到一起,也都烧掉了,于是方家小剧团便毁灭得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方家从初办剧团到那场大火,差不多有上百年的历史,但那场大火之后只几年,大部分人便把它忘了,人们开始重视让后代好好读书,书实在读不好了,便去远方的城市打工。当然说全体方家人都把唱戏的事忘了有些过分,年轻人自然不会在意,但那些在戏台上唱过,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的人,心中肯定还想着在热闹无比的鼓乐声中放开喉咙高唱大叫的情景,还想着在戏台上扮演达官显贵的美好感觉。
  一些年后刘桂芳和丈夫都退了休,几个女儿也都出了嫁,刘桂芳便带着丈夫进县城住到了小臣家。小臣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刘桂芳对小臣很好,确实把他当成了亲儿子,根本不让他干家务,有好吃的先让他吃,而且他的话还非常有分量,小臣的日子过得还是较为顺心的。
  然而好景不常,事情却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那年家乡那个县的领导班子集体贪污腐败漏了底儿,一大堆官员有的被法办有的被免职整个县城被惊得人心惶惶。小臣虽然没贪什么不用负法律责任,但他给当秘书的那个副县长是主犯之一,小臣自然受了牵连。掌握涉案人员生杀大权的人对小臣的处理是免去公职,把他像赶丧家狗一样赶出了县政府大院。小臣经过送礼求人又回到了中师刚毕业时分到的那所学校,成了一名普通教师。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里,我出差回到家乡县城,见到了小臣。我们在一家小饭店吃饭,坐对面座。小臣喝了好多酒,脸色惨白中带着青,在微黄的白炽灯光中显得阴森森的,似乎已经没了人间气象。
  小臣说他非常想回老家看看,非常想和我一起在那条山路上走走,因为那是他一生中最最快乐的事。小臣还说他想跟李玉花离婚,因为他特别讨厌刘桂芳,一看到刘桂芳那张脸就恶心得想吐,而李玉花的脸和刘桂芳的丝毫不差。小臣说他连亲生女儿都喜欢不起来,因为她也长了一张跟她姥姥一样的大脸。我说方永臣,你别把事情往坏了想,其实刘老师和李玉花一直都对你挺好。小臣说是挺好,可是那种好,没有任何意义。
  不久,小臣果然跟李玉花提出了离婚。事实上小臣出事后,刘桂芳和李玉花对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触到他的痛处伤到他的心,使他做出出格的事。当小臣把想法说出来,刘桂芳和李玉花都特别吃惊。刘桂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很快镇静下来,说永臣,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把那件事老挂在心上,那么多人都进去了,你只是没了官位,有啥了不起?你以后老老实实当你的老师,日子也能不错。你跟玉花好好过吧,以后我和你爸不住你们家了。
  小臣说你用不着拐弯抹角劝我,我已经想好了,离婚。这时刘桂芳仍然是理智的,仍然想让事情有一个好结果,而且她也确实舍不得失去小臣这个好女婿,于是压了怒气,说永臣,听妈的话,别想太多,离婚不是简单事,你静静心,再好好想想。小臣把脖子一挺,说没什么好想的,我说离婚,就离婚。
  刘桂芳再也控制不住,火冒十二丈,瞄准小臣的脸挥起了又肥又大的巴掌。小臣躲到一边后刘桂芳又往上扑,小臣在无处可躲的情况下推了刘桂芳一下,刘桂芳站立不稳,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巨大的屁股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发出了很沉闷的响声。刘桂芳一时站不起来,坐在地上指着小臣的鼻子说小王八蛋敢打我,良心让狼叨去了?这么多年了,我和女儿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你,一点儿好也没得到,现在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竟然想离婚,离了婚,你让我女儿后半辈子怎么过?小臣心中已经憋了十好几年的怒气突然间喷涌而出,铁青着脸大声说她爱咋过咋过,跟我没关系。刘桂芳说你竟然说出这种话,真是连畜牲都不如。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那也不至于离婚啊。再说了,当老师不也挺好吗?小臣说啥叫挺好?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走到街上连头都不敢抬,有啥好?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你们要是不同意,我明天就去法院起诉。
  刘桂芳和李玉花相互看了看,心意相通,都觉得事态虽然已经特别严重,但却必须努力寻求好结果。片刻后,李玉花说小臣,我知道我确实配不上你,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孩子也这么大了,还是别离了,以后我和妈会对你更好的。
  小臣眼里已经喷出火来,大声说别他妈放屁了,对我更好,怎么对我更好?我他妈的一辈子都毁在你们手里了。那年我还在读初中,你妈硬把你塞给了我,让我考中师,我要是考高中上大学,现在能过这样的日子?那年我本来想把婚退了,可是你跟你妈却使出卑鄙手段,硬是让我们结了婚。我恨你们,我一直都恨你们,我恨不得把你们这两个母老虎杀死。
  刘桂芳见小臣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如此绝情,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了泡影,伤心愤怒绝望之余很快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绝对不能让小臣把便宜占得太多,不能让小臣以后有好日子过,既然自己和女儿在小臣看来都是该死的母老虎,那她就必须维护作为母老虎的尊严。她大叫一声扑向小臣,双手伸出,闪电般地抓向小臣的脸,动作比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还要毒辣利落。小臣毕竟没有高深的武功,没躲开,脸上立刻被抓破了好几处。小臣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抬起脚,使出全身力气朝刘桂芳猛地蹬出,刘桂芳先是撞了一张桌子,然后倒在了地上。小臣仍然不罢休,扑到刘桂芳身上,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右手成拳,把那张巨大的胖脸当成了练拳击的沙袋,直打得鲜血乱飞。李玉花连忙上前拉小臣,却被小臣拽倒,脸和刘桂芳的脸叭叽一声撞在了一起。小臣慢慢起身,见刘桂芳和李玉花已经丑恶如鬼,厌恶更增,在已经处于晕厥状态的两人身上重重地踢了好几脚。
  小臣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用对讲机向我描述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的。小臣脸色乌黑,头发胡子都很长很乱,上面沾着很多灰土,整个脑袋像是刚从土里扒出来的烂土豆。小臣身后有两个警察,威风凛凛地站得笔直。
  小臣讲完那个过程后看了看我,嘴角上隐隐有了些笑意,说我被判了有期徒刑两年,时间倒是不长,可出去后肯定找不到工作了,但我不后悔。我说你怎么不后悔呢?你应该大悔特悔啊,你虽然不爱李玉花,但如果不闹这一出,那毕竟是个家啊。小臣说不,那不是家,那是地狱,好多年了,我一直都觉得我不是跟人生活在一起,而是跟猪生活在一起,就说那种事吧,每次我都会觉得自己是在弄一头母猪,这让我特别绝望,觉得自己也是一头猪了。现在在监狱里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比跟李玉花在一起也强多了。以前为了当官儿,为了在领导面前树立形象,一直强忍着,后来出事了,又回去当教师了,不但没有升官的可能了,而且对很多人都得低声下气的,就不想再忍了。我说那也不应该,现在最吃亏的还是你。小臣说怎么能这样说呢?最吃亏的应该是刘桂芳啊,她在桌子角上撞断了脊梁骨,又被我打了个半死,现在瘫在床上连大小便都得李玉花照顾,再也威风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我本来是她费尽心机选择的好女婿,她还指望依靠我呢,而我却这样对她,她能不难过?她本来以为我能给她和她的女儿带来幸福,结果我带给她们的却是灾难,她能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吗?我觉得她现在肯定特别后悔,心情肯定特别郁闷,肯定是生不如死。
  小臣说到这时笑了,笑得很得意,但因为大部分笑容被胡子和头发盖住了,使我没办法看清楚。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出小臣并没因为自己进了监狱而特别痛苦。这样一来我便没什么话跟他说了,而他也似乎把要说的都说完了。
  稍作沉默后,小臣忽然紧紧盯住我的眼睛,声音也提高了一些,说你肯定不知道,当年我们天天一起在那条山路上走时,我就有了一个愿望,那就是长大后永远跟你在一起。初中时我们虽然一起走的时候少了,但那个愿望却越来越强烈,只是后来,却是李玉花硬贴在了我身上。你说,假如当年我不跟李玉花那么早就订婚,我们一起考高中考大学,我们会不会永远在一起?
  我有些吃惊,同时又有一股剧痛涌上心头,眼里立刻转出了泪。事实上很多年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我和小臣的事,而且,在我的内心深处,小臣一直占据着一个让我隐隐作痛的位置。假如他和我一起考了高中考了大学,我们当然有可能会一辈子在一起,因为我们毕竟有青梅竹马的情意,有其他人无法相比的相互了解,还有同一片土地注定给我们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如果那样,我们真的就能幸福吗?我觉得未必。事实上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即使一起考了高中一起上了大学,也不会走到一起,因为我们彼此之间了解得太深太清楚了,而且小时候一起走山路那点情意,和真正的爱情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还有,那就是,世事多变,人心无常,很多约定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很多看似合理的可能,有时却只是虚幻,我们有避过这一切的强大力量吗?当然,如果我和小臣在一起了,小臣也许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偏执,可是,命运安排给他的路,就一定阳光灿烂平坦笔直吗?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泪憋住,呆呆地看着小臣,说方永臣,别说假如,假如没有任何意义,假如是麻醉剂,只会腐蚀你的灵魂,消磨你的意志,假如是混账王八蛋。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定数,未来的一切我们谁都无法预知,让假如见鬼去吧。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我们都不可能像超人那样使地球倒转使时间倒流,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小臣轻轻地点了两下头,说是,我知道,假如确实没意思。可是现在,我不能没有假如,因为我的现实一塌糊涂,没有假如,我就没办法活下去了。我还要说一个假如,那就是,假如我们一辈子在一起,肯定能特别快乐幸福。
  沉默了片刻,我说那你就假如吧,不过你这么年轻,两年后出去了,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呢,那时候你就不能再假如了,你有什么打算?小臣说我觉得很对不起父亲,两次烧了他心爱的东西。可我现在想明白了,我家祖坟旁边那座山根本不像官印,而像一面唱戏用的鼓,我们方家人根本不配当官儿,而是特别适合唱戏。我已经想好了,出去后我回老家,把我们方家小剧团办起来。我会想尽办法提高剧团的档次,办一个真正有艺术品位的,真正受人欢迎的专业剧团。小臣顿了片刻,似是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我爸这些年不唱戏了,我又出了事,打击一个接一个,身体已经垮了,就怕,就怕看不到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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