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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月的恋情
来源: | 作者:刘元举  时间: 2011-07-15

  1 小腚没足月就生下来了,都说七活八不活,可她八个月生下来,却活了。尽管黄皮拉瘦,单薄得像根芦苇。由于她的屁股小,村里人就小腚小腚地叫她。上学头一天,小腚的外号就叫开了,女孩偷偷叫,男孩却当她面叫,放学路上,还会可嗓子嚷叫,叫得女孩们笑翻了,叫得她脸热心慌。乡下人都喜欢女人大腚,饱满富态,暄软,光亮。腚大有福,能坐得住,还能一窝一窝生孩子,而腚小,就是没有福相了。于是那里骂人会这样骂:“轻腚子啷叽”!“穷腚!”“就冲她那个穷腚,也弄不出个孩子。”
  城里人有福没福看脸,乡下人却只看腚。
  小腚喜欢读书,喜欢读书的原因是她很孤独。因为人家都管她叫小腚,她就躲,满世界都在叫小腚,时间常了,她就总喜欢躲到没人的地方看书。
  小腚还攒钱订杂志,居然订了两本文学刊物,一本是省内的文学刊物,一本是全国的《诗刊》。她从小的愿望就是飞出山沟,到城里见大世面。她不知道“愿望”是否就是“志向”,但她非常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她喜欢城市,越大越繁华的城市,就越是喜欢。她这样喜欢城市跟二姐的影响有关。
  上初中时,父亲患了痨病,家里所有积蓄都花光了。住院又住不起,只能回家整日躺在床上,咳嗽吐痰,那种黄氮像胶水一样,吐得满地都是,擦都难擦掉。她在兄弟姊妹中排行最小,大姐18岁就嫁人了,嫁在邻村,家里得到一笔不菲的财礼,全家都为之高兴。大姐腚大人道有福,进人家门就生育两男一女。大女儿跟她在一个学校读书,两人只差一年级,个头儿比她还猛还健壮,有时两人一起上下学,人家会把她们当成姐妹俩。可她每次都要告诉别人,这是她的外甥女。
  她二姐在二十岁那年嫁到了城里。二姐18岁就开始谈婚论嫁了,父亲那时就有病了巴望着早些将这个女儿嫁出去,换些财礼好治病。这期间也有还好多亲友上门提亲,但二姐非城里人不嫁。一晃悠就荡过了两年,到了20岁上,才有了眉目。二姐为了实现做个城里人的美梦,去相亲的这个城里人,居然是个瞎子。
  二姐说,他不是瞎子,是军人。二姐对所有人都这样说。媒妁是个能说会道的老女人,她介绍对象时经验相当丰富。她开始并没有说对方是瞎子,只说是个复员的残疾军人,眼睛有点毛病,是在一次救火中,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眼睛失明了,并为此荣立二等功。复员后分在民政局管辖的一个五金厂。通常这种五金厂都是残疾人的福利厂,过去的厂名叫“盲聋哑厂”。二姐一心奔着离开农村,嫁人是她惟一途径。但她也绝没想到要嫁一个瞎子的。媒人很会哄她,跟她说,这个军人相貌堂堂,五官端正,个子又高,人品又好,工资还很高。知书达理,待人非常有礼貌,让她去看看。说好了日子,二姐就进城了。
  当她看到这个残疾军人时,不知为什么眼前一亮:因为这个人长相确实很帅,很白净,穿戴也相当整洁,戴着一个黑框墨镜,一见她就站起来冲着她笑,显得彬彬有礼。二姐当时高兴得耳热心跳,居然没看出来他是个盲人。二姐后来嫁给他时,一直搞不明白,一个眼睛失明的人怎么会在她面前表现得跟有眼睛的人一样,甚至比有视力的人还有洞察力,还会来事儿呢?二姐当时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只顾害羞,不知该说什么。他能看到她没坐下,便客气地给她让坐;二姐面红耳赤额角冒汗,他居然也能看见,主动上前给二姐递上了手帕。二姐闻着这个手帕,一股男人体香便如香火般漫溢开来,丝丝缕缕浸透了二姐的心灵。后来,二姐一直想不明白,他一个完全的瞎子,怎么就会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呢?她曾问过他,残疾军人是这样回答的:我眼睛是瞎了,但我的心灵没有瞎。一个人如果有了爱情,眼睛是没有太大用的。心灵最管用。
  二姐被这句话深深感动了,就对媒人说,可以处处。在东北乡下,可以处处的意思,就是差不多了。媒人再问残疾军人时,他自然也同意处处看。
  处处,那就往好里处吧。媒人这样说,他们两人也是这样希望的。
  二姐永远难忘的是头一次跟他约会,居然相约在公园里。令二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躲在树后面,她明明知道他是盲人,却故意来场恶作剧,想出他的丑,然后拜拜。然而,他怎么会发现她?她明明看到他远远走来,却故意躲藏起来。你跟一个好眼睛的人躲起来,对方也是找不见,何况你要跟一个盲人玩捉迷藏。二姐当时就是有点恶作剧心态,见他走近了,便小心地避开他。即使正常人也不可能发现她藏在树后面。但是,他停在树跟前,茫然地朝四周转了转脖子。四周安静极了,连草丛中的虫鸣都能听得见。她存心躲起来观察一下他的样子,看看他究竟眼睛是不是一丁点也看不到。媒人说,他不是完全的瞎子,多少还能看到一点的。这一点是多少呢?二姐弄不清楚。越是弄不清楚的东西她就越是好奇,这也许是未成熟的女孩子共有的特点吧!许多婚姻,似乎也因女方这种好奇感,而尘埃落定。要是女孩子没有好奇心,那婚姻的成功率会大打折扣的。
  令二姐感到更加神奇的是,军人竟然看到她了。军人是背对着大树看见她的,这令二姐感觉他后脑勺长眼睛。二姐有些害怕他了。二姐问他怎么知道她藏在大树后面。他说,他有两套视力系统,前面那套失灵了,脑后边这套开始运行,就像飞机的雷达,只要你在我身后,我就会发现的。二姐傻傻的,竟然信以为真。感动之下,接受了这个特殊军人的拥抱。
  婚后有一段时间,二姐居然把他当做正常人,而不是当成瞎子。直到孩子出世了,二姐才真正意识到丈夫是个实实在在的瞎子。这令二姐痛苦不堪,以至于二姐对于后来的生活有了深深的忧虑,再也欢乐不起来了。
  让二姐真正意识到她的丈夫一点看不见,还是那天炉子上烧的水壶开了,她让他往暖瓶里倒。她当时正在给孩子换尿布。她想不到他在往壶里灌开水时,灌不准,飞溅起的滚沸开水烫伤了他的腿,他手一抖,开水甩开,嘭地一声巨响,吓得二姐一声惊叫,这才知道他是个真正的睁眼瞎子。被开水烫伤了。二姐一方面要照顾被烫伤的他,一方面还要坐月子,照顾孩子。二姐越想越委屈,差点将眼睛哭瞎。后来,还是他会劝,他说就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千万别哭坏了眼睛,要是你的眼睛也坏了,咱们的孩子可怎么办!于是,二姐就真的不哭了。二姐就开始抱怨媒人缺了八辈子德。二姐说,假如一开始媒人就告诉她真话,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一点都看不见,她肯定不会去相亲的。所以,二姐一想起来就骂媒人。她认为媒人使了诡计,自己上当了。
  即便这样,二姐从城里回到村上,也还是会有优越感的。村里人还是会羡慕二姐。毕竟她做了城里人。二姐扎了耳环,纹了眼线,走在乡村的土路上,阳光就像专门为二姐播撒在脚下。二姐脚登鹿皮高跟鞋,鞋跟细得像锥子。二姐身上有两个地方在阳光下比较耀眼,一是乳房,二是的屁股,两样东西都饱满得盈颤。
  小腚真名叫小月,大名金月。从小她跟二姐感情好,等二姐做了城市人,她就更加跟二姐亲密起来。她会经常跑到城里去看二姐。说是去看二姐,其实,她那双羡慕的眼睛是去瞅城里的高楼大厦,城里的公园,还有城里的帅小伙子。她对二姐夫感觉很亲,二姐夫知道很多事情,每次她都爱听他讲话。再后来呢?她往城里跑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诗人。
  上初中的时候,她就喜欢写作文。一切都是因为她爱好写作,爱看书引起的。她的语文老师总喜欢把她的作文当作范文读。语文老师是文学爱好者,不到三十就秃顶了。每当上课时,他在朗读一篇好课文来了激情时,就会摇头晃脑,那脑袋一摇晃,秃的地方光亮一团,像个老头儿。他也喜欢写诗,还在报纸上发表过“豆腐块”。秃顶老师在学校成立了文学小组,让她当组长。文学小组活动时,内容很丰富的,有时候还会请来当地名人搞文学讲座。而她认识的那个诗人,就是因为那次被请来搞讲座时认识的。
  那个诗人是老师的朋友。老师称这位诗人为诗兄。有一次暑假,老师将这位诗人从城里请过来,让她们几个女同学去汽车站接站。
  诗人戴着一顶遮阳帽,一幅茶色眼睛,个子高而细。一下车,她就猜出了要接的人就是他。他见到她,也高兴地笑了,并称她为才女。好几位女生,诗人的眼睛却单单去盯着她。一个女生坏笑着悄声叫了她外号:“小腚。”
  她佯装没听见,可诗人却听见了:“小丁?你也姓丁呵?太好了,我也姓丁,你是小丁,我是老丁。”大家笑翻了。她就追撵着那个女生捶打。
  他们说说笑笑,疯闹着好开心。就像此前曾经相识,没有陌生感。令她惊叹的是他的渊博知识和记忆力。他一张口,就喊她小丁:“小丁,小丁,坐过来呀!”语文老师笑了,纠正道:她不姓丁,姓金。诗人说,姓金也好嘛!也是金属,我姓丁,钉子也是金属,同类同类呀!诗人头脑灵活,能说会道,一个人包下了话语权。他说什么都惹人发笑。她两眼盯着诗人瞅,她很惊讶他脑子里怎么装了国内外那么多的诗人名字,还有那么多的作品,他都可以如数家珍。他说他非常喜欢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作品,但是,他认为世界上真正的好诗人都是男的,而不是女的。女人不适合写诗,只适合写散文,比如英国散文家伍尔夫,有人认为她是小说家,但他认为她是散文家。还有法国的玛格丽特.杜拉,写出《此情悠悠》的那个女人,但她实际上也是散文家,她找到第一个丈夫就是中国东北人,是抚顺人,就是我们家乡的呵!还有台湾散文家席慕蓉,也有人夸她的诗好,她也是散文家的,还有龙应台,都是很好的散文家。说到中国女诗人,他夸奖林徽因,但他为林没有选择徐志摩而嫁给了建筑师而深表遗憾。他认为现当代最出色女诗人是舒亭、王小妮,而她们现在也都写不出诗了,只能写散文。他还从世界角度旁征博引,伟大的诗人都是男人,聂鲁达、艾略特、里克尔等。他还说,优秀小说家有很多年轻时都是从写诗开始走上文学道路的,所以,他认为人在年轻时,一定要学会写诗,要多写诗,写好诗之后,再改写小说或散文,就是顺理成章了。
  诗人在讲课时,她感觉他的眼神一直在注视自己,这让她既亢奋又惶惑。她很怕诗人突然给她提出一个什么问题,而自己回答不出来,那该多掉架呵。所以,当诗人的眼睛一旦与她对视时,她就马上低下头,不敢正视。
当天晚上,语文老师留诗人吃饭,他们在镇子上一家最好的饭店。老师让她坐在诗人旁边,这让诗人非常高兴。诗人将她唤作小才女,并一口一个漂亮才女,叫得她心花怒放,小腚飘飘。更让她激动的是,诗人竟能说出她的一篇作文题目,并说,他要帮她修改,带回去在城里的文学刊物发表。这样以来,她就更加飘起来了。
  开始,她不喝酒,她从来没有在这种场合喝过酒,更没有见过城里男人会这么近距离地盯着自己瞅,两眼放射出那种热辣辣的光。这种光让她心里直卟嗵。诗人还主动给她敬酒。她从诗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这是一种犹如磁石一样的东西,让她躲闪不开。即使她不去瞅,她也会感觉到这种光一直聚焦在她的脸上,令她浑身产生了骚动。
  语文老师一口一个大诗人地叫着,席间对诗人的崇拜更增加了她的敬佩。一个未出茅庐的女孩子,哪见过这种场合这等人物?他们推杯换盏,纵古论今,后来可能喝多了,他们就饮酒赋诗。藏头诗,一人一句,轮着来。桌上有乡里的文书,有县文化馆的一个人,还有市里边来的一个业余作家,再就是她的老师、诗人,加上她和文学社的另外两个学生,一共8个人。8个人轮流做诗,轮到谁,都要接下去,谁要接不下去,或者没词了,那就要罚酒一杯。她开始好紧张,从未见识过这种场面,轮到她时,怎么也对不上夹,卡壳了。那就只能喝酒。她又不会喝,吱扭着不肯喝。先是语文老师替她喝,后来,是诗人替她喝,再后来,桌上的男人们都自告奋勇替她喝。也不知喝了多久,就有人喝醉了,就有人吐开来。而诗人喝多了之后,就开始唱歌,唱歌时,被酒精弄得红红的两眼盯牢了她,唱得全是情歌。诗人说他是陕西人,会唱信天游。他仰着头,硬抻着脖子,根根青筋暴鼓,沙哑的嗓子凄婉哀伤,一声嚎叫:“妹妹呵——哥哥被漫天风沙迷住了眼,妹妹呵,哥哥被弯弯山梁拦住了脚,妹妹呵——”
  撕心裂肺的喊唱,到头来竟至大哭狂嚎起来。
  从未见过喝酒做诗的诗人,更未见过喝酒唱歌并且唱得自己呜呜大哭的诗人。
  事后,她才从语文老师那里知道,诗人已经36岁了,还没有结婚。半年前,他爱上了一个女子,爱得死去活来,却让人家给甩了。女人傍上了大款,嫌诗人太穷。诗人原来是教师,教中学语文,就是因为爱情太不顺利才开始发疯地写诗,因此而写出了名堂。诗人调到市里的一个文学刊物做诗歌编辑,前些年,还有不少漂亮女孩子喜欢写诗投稿,诗人有机会认识更多漂亮聪慧的女孩子。诗人择偶的标准只有两点:漂亮、聪明。
  然而,这些年,漂亮而聪明的女孩子都去南方找老板,傍大款去了,谁还会去苦苦写诗?只有又丑又老的女人生活不顺,才会试图写诗抒怀。这让诗人徒生伤悲。眼见投稿的诗作者当中再也找不见美貌才女,导致他的选择越来越渺茫。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有缘份的,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却并不被人家看好。所以,那天酒桌上的哭唱,是诗人内心过于压抑郁闷,借酒释放。颓废得一片落花流水。
  本来,金月对诗人就很崇拜。这种崇拜是来自她从一些文学书里面看到的主要人物形象。比如《青春之歌》里面的那个林道静的第二个男人卢嘉川,(为何不是第一个爱人于永泽呢?她说,于永泽的眼睛太小,没有卢嘉川那么有男子汉气,那么帅气。)《林海雪原》里面的白茹爱上的203首长少剑波,少剑波够帅了,她喜欢。还有《烈火金刚》中的史更新。这些偶像般的男子,都在那次酒桌上,集中到了诗人的身上。尤其让她感恩戴德的是,诗人果然说话算话,回去后,就将她的那篇写母亲的作文修改了一番,发在了一个文学刊物上。等到她接到那本墨迹未干的刊物时,她激动得不敢喘气了。她一口气跑到山顶上,眺望通往城里的路。路上跑着汽车,有小车也有大车。她想,坐大客车,就会进城,就能找到他的。
  就从这时起,她与诗人开始了情书传递。诗人为她写了好多诗,每一首都让她幸福无比。她认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尽管每天父亲咳嗽得令她心焦,尽管母亲愁眉不展地从早唠叨到晚,但她依然偷偷享受着自己内心的幸福。有时候,她忍不住竟会笑出声来:有一个这么了不起的诗人每天想她,每天对着星星为她写诗。真正的浪漫!
  诗人告诉她,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就要为她写多少首诗。于是,她便痴痴地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望着乡村的天空数着星星。妈感觉她魔症了,但不知为什么。
  初中毕业了,因为父亲的病,家中无钱供她继续读书。不念就不念。她巴不得早点到城里去呢!于是,她兴高采烈地来到了城里。
  她见到二姐时,二姐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恋爱。她能瞒住妈却瞒不住二姐。其实,幸福已经将她的心胸涨满,没地方盛就会自己漫溢出来。甭用二姐探问,她自己就会讲出来的。
  她讲了认识诗人并相爱的过程,她只顾沉醉在自己的甜美回味中,哪知二姐越听脸色越难看了。
  “怎么了?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她摇着二姐的胳膊。
  二姐说,我看见了一个魔鬼。
  她说二姐真幽默,真会开玩笑。可是,二姐两眼死盯着她,盯着这个比自己当年到城里来见瞎子军人时还小两岁的小妹。她才16岁呵。在她的眼里,小妹还没发育成熟,怎么就这么傻乎乎地坠入情网呢?那个人快四十岁了,唬她这么个小女孩儿还不容易?二姐由此联想到自己的当年。她现在才真正认清了过去的自己:简直白长了一双眼睛,可以说那时候自己才是一个瞎子。就因为喜欢城市,被城市晃花了双眼,连真正的瞎子都看不清,还真以为他后脑勺有什么另一套雷达系统呢。
  现在,傻妹子跟自己当年一模一样!女人可能就是这个命吧。当你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你会感觉到爱情,感觉到幸福和甜蜜,而你一旦醒悟过来,你什么都懂了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世界上什么爱呀,幸福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就在那一次丈夫的手被烫伤后,二姐的生活就变得再也见不到理想的光亮了。因此,她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小妹明白过来,别自作多情,做白日梦了。她太傻了,根本不懂男人。那个爱她的诗人比她大20岁呀!这么老的男人,一直未婚,肯定到处拈花惹草,怎么会爱上你一个未成年的小丫头?何况刚见面就天天给你写情诗,情诗能当饭吃吗?虚里毛套的!这不是明摆着在诱骗你吗?还动不动就说想死你了。鬼才会相信他的假话!再说了,人家是诗人,可你是个农村孩子,你凭什么能够让他着迷你?让他想死你?还不就是因为你幼稚好唬吗?他想死你,说难听点儿,还不就是想要跟你上床吗?诗人都是轻浮的,跟流氓差不多,普遍没有责任感的。这些认知,都是二姐到了城里以后,开了眼界,见识了一些文化人才从中感受到的。
  二姐告诉小妹,他得不到你的时候,会视你为珍宝,一旦得到你,占有你了,就会不珍惜你了,就会又喜欢上了别的更年轻漂亮的女人。
  二姐说这些话是刻骨铭心的经验之谈,是发自内心的真情。这套爱情经,对于此时的妹妹而言,完全听不进去的。
  二姐认识到了她是在对牛弹琴。令二姐生气的是,对牛弹琴牛即使听不懂,也不会引起反感的,牛会照旧低头吃草,而小妹却越听越对二姐反感了。她认为二姐很变态,以偏概全,不禁在心下里说:你以为你恋爱时找了一个瞎子,你自己看不清人家,别人也会跟你一样看不清呀?你一定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这么了不起的诗人而产生了嫉妒。
  “嫉妒!就是嫉妒!”她喊叫起来。她不顾二姐拦阻,破门而出。二姐追撵到大街上,她却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她恨二姐,她再也不想听她的鬼话了。
  她扑进了诗人的怀里。扑得实实在在,亲亲切切。诗人将烟吸得很深很贪,烟草呛得他半眯着眼睛听她诉说。沉思了片刻,他问她:你信你姐的话吗?她一下子搂住诗人的脖子,撒娇道:“我谁也不信,我只信你的!”
  于是,诗人对她又是一轮狂吻,一轮轰炸,两个同样渴望燃烧的肉体冲撞在一起,恨不得瞬间被炸得粉身碎骨。
  诗人先是让她参加了一个文学创作班,就是在那个创作班上,她又认识了一批来自全省不同地方的业余作者。这些人中有两个男子对她频频发动了进攻,其手段跟诗人相差无几。然而,她心中只能装进一个人,所以,面对这些流氓文人的狂热追求,她不为所动,这让诗人大为感动。
  创作班结束之后,她与诗人开始了夫妻式的同居生活。她说那是她感觉最幸福的日子。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做爱,而每一次做爱,诗人都要写诗纪念。诸如:“你的花包包在羞怯中期待开放/那个时刻/风雨飘摇。”“我要深深潜入你的小房间,长眠不醒。”
  诗人没有房子,平时只住办公室。她过来了,进出很不方便。就一张单人床。有一次他做爱动作太猛烈了,竟将床板弄断了,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总是哄她说教她写诗,却一直没有教,他的全部兴趣便是在她身上写诗。他疯狂地写着。横着扭动写,竖着拼力写,每次写都十二分卖力气。他的淫荡的诗,让她越来越不喜欢了,但他却说,这才是真正的诗篇,终有一天要编成诗集,会轰动世界的。 
  小腚跟这位比她大20岁的诗人天天厮守,不觉间自己发胖了。腚也大起来了。在天翻地覆般的床第欢娱中,她终于发觉自己怀孕了。他们没有做好任何准备,没有任何积蓄,她还是个孩子,还远没有完成心理过渡。但是,面对她的怀孕怎么办呢?诗人做出的决定却是让她去医院打胎。这让她十分难过。
  诗人担心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被单位人发现,便在外面找了一间房子。

  2 那是一个工厂的工人舍宿。窗户玻璃很脏,窗棂上边还挂着蛛网。房子朝向也不好,
  白天屋子里阴暗潮湿,几乎见不到阳光。这是一个业余作者帮他找的房子,也没管他要租金什么的。诗人跟她解释,说他现在没有钱,租不起更好房子,先在这里对凑一下吧,等到诗集出版拿到稿费了,再去租更好的房子。
  她在这样的房间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每天以泪洗面。这时候回想到二姐的规劝,真是后悔不迭。
  诗人一再劝说她去医院打胎,而她却不肯去。她想,既然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为什么要打掉呢?由于她不肯去堕胎,惹得诗人很不开心。诗人对她的态度由此一天天冷淡下来。
  小月很留恋过去的日子。尽管过去住在单位办公室住的时候,不像个家,有点打游击的架式,但她感觉那样的生活有盼头,有希望,而且,每天诗人到食堂打饭回来两个人吃,她享受过最简陋的感情生活。可是,搬出来了,没有食堂,也没有钱天天去饭店,就只能自己做饭了。诗人从来没有自己做饭的习惯,只能依赖她。她怀孕有反应,见到油味儿就恶心要呕,常常是刚把油放到锅里,她就剧烈地呕吐起来,那种滋味儿使她难以忍受,根本做不了饭的。这一切诗人视而不见,天天说心烦,并且抱怨没有创作灵感,写不下去。常常是诗人下班回家,见她没有做好饭,就满脸不悦地晃荡出去自己找饭吃了。而她却饿着肚子。令她难过的是,她肚子里怀得是他的孩子呀,他却漠不关心。她只有默默垂泪。这时候,二姐的那些话便会像蚊子一样围在她的耳畔飞了一圈又一圈。她后悔死了。后悔自己太年轻,什么也不懂,只以为他是诗人,那么有才华,还对自己那么好,却不曾想他根本就不想跟自己成家,不想承担任何责任。他只图床上快活。二姐说得对,他根本就不是真爱自己,他爱的是上床。
  她感觉度日如年。诗人每天都很晚才回来,每次回来都是喝得醉醺醺的。就好像家里没有她这个人一样。她一次次忍让着,一次次以泪洗面,一次次在诗人喷着浓烈的酒气之中,勉强完成了他的床第歌唱,然后,就像死猪一样倒头睡去。她的幻梦般的爱情天堂随着诗人每天那一摇一晃的脚步而倾斜,终于坍塌了。
  那一天,她感觉自己非常难受,从早晨就没爬起床,昏睡着,一直睡到深夜时,诗人才回来。他一进屋,见她躺在床上就开始骂骂咧咧的。他跟她嚷着要水喝。她不理他,他就过来揪住她的头发。他峥狞着一张脸,很恐怖的样子。她试图挣脱他的手却挣不开。他的手抓痛了她的头皮,撕裂般疼。她哭叫着,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
  诗人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将她的长发扯拽得更紧,然后,扑上来压住她。一股酒气冲天而来,呛得她喘不上气了。他淫邪地叫着,要着,他的酒气堵满了她的嘴,令她几乎窒息。她可怜地扭动着,试图掀翻他,却浑身无力。一急之下,她用手朝他脸抓去。他一声怪叫,往后一仰,跌翻在床下。而她顺势爬将起来,站在床前,眼前一阵昏晕,金星飞溅。她手扶床头,好不容易站稳,理了理被他揪乱的头发。她刚一转身,还不等挪步,却被他一脚踢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踢中她的肚子。一阵钻心疼痛让她一声惨叫,跌坐在地。他冲上去,劈头盖脸一顿乱拳,尽管他醉得打晃,但打出的拳头还是够重的,她被打翻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他见她在哭嚎,他也跟着嚎,夜深人静,他嚎得像驴叫天,在她感觉中,要多难听就多难听。嚎着嚎着,他开始唱起来。他在唱信天游。凄楚哀伤,令她毛骨耸然。像驴叫,更像狼嚎。她觉得人怎么会这样奇怪呢?头一次听他唱信天游,到这会儿再听,不过半年的时间,怎么那时候的感觉与这会儿有着天壤之别呢?他那时候傻傻地瞅着他,他脸色红腾腾的,脖子上的青筋鼓动着滚圆,她甚至担心那血管会不会因为他过于卖力地仰唱会破裂。他一摇一晃的脑袋像个大孩子,好可爱的,可半年后的他,也是酒后,也是这张红腾腾的脸,也是仰脖鼓胀着滚圆的青筋,却怎么像一头贪婪的饿狼。她烦他,怨恨他,恨得要命!在她的眼中,他不是人,是狼,是魔鬼,他是要吃人的。她无法忍受!她朝他尖利地嘶叫一声,如利器划破了玻璃,在他愣怔的片刻,她从地上爬将起来,捂着剧痛的肚子,艰难地起身收拾东西。她将自己的衣物胡乱塞进箱子,就朝门口走去。
  诗人停止了歌唱,开始了大骂,他骂她是个贱人,骚货。她从未被人这样骂过。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儿,爱上了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也被这个了不起的人所爱着所宠着。这种受宠是她所有抵御外部物质世界的高尚动力。她那时候并不为自己的衣服陈旧发型落后什么的而羞愧,倒是反过来以自己异于常人的追求而自豪,甚至她走过那些窗明几亮的洗发美发店时,面对那些时髦男女的浪笑而从内心发出轻蔑与不屑。然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用心构筑的这个虚浮的彩虹泡沫,彻底地破碎了,她遭到了自己发自内心的嘲笑!当一个人被别人嘲笑的时候,她可以不再意的,但要是真正遭到自己的嘲笑,那是根本无法躲避的。
  她走在夜色的大街上。满街五花八门的彩灯广告牌什么的,平时对她充满召唤,而现在却突然看明白了头上的爱情天空不过是由虚幻的灯饰拼凑的,现在统统破碎了。
  破碎的夜更黑,更冷。她茫然不知去处。这是自己那么喜欢向往的城市吗?这样陌生,一丝温情都得不到。她仍然是个乡下孩子,一个可怜的小丫头,一个弃儿。她觉得那样的无助。她快步逃出家门时,还怕他会跟出来喊她回去,她觉得至少他会出来找她的。然而,她算彻底把他看透了。他真的是像二姐骂的那样,是魔鬼!他居然会那么凶狠地朝她肚子上踢了一脚,这一脚只有魔鬼才能干得出来。
  乌云带来了雷雨。她拖着疼痛的身孕,在风雨飘摇中挪动。没有任何做女人的经验与准备,她只是傻傻地相信他,爱着他,依恋着他,对他百依百顺。他说什么时候要她,她就温顺地将门朝他及时敞开。她喜欢他的撞入,不顾一切的撞入,喜欢他一进入她的身体时,就会朗颂那些邪门歪道的诗。可是,她自从发现有了妊娠反应,就变得非常脆弱了,她希望他能够关心一下自己。而他却从不关心,不管她愿不愿意,拖过来就做。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反感。她尤其讨厌他酒后做爱,那简直就是对她的施虐。可是,她无法拒绝,她拗不过他。今天她实在无法容忍,头一次反抗,竟然招致了暴力。
  她茫然在夜色里走着,脸上淌着泪,脚下趟着水,委屈像雨水无边无际。她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一脚踩空,一头栽倒下去。她是趴着栽倒的,肚子重重撞在地上。又是一阵痉挛般的痛让她半天直不起腰来。她躺在雨水中站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出租车停在旁边,车灯很亮,照得路面一片水亮。一个男人伏下身来问她怎么了?是否需要帮助。她朝那人无力地伸了伸手,那人赶紧将她拉起来。然后,将她搀扶到车上。
  这是个出租车司机,将她放稳在后座上时,便问她要去哪里?是不是病了?她只是抽泣着,一时不知应该去往哪里。后来,她终于告诉司机要去找二姐。随后,出租车司机按着她的指引,将她送到了二姐家门口。司机不肯走,将车窗玻璃摇下来盯着她。直到她敲开了二姐家的房门,出租车才缓缓开走。
  她胆怯地站在二姐家的门口。她怕二姐会嘲笑她,犹犹豫豫地去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敲开了。二姐看到了浑身透湿,冷得直打哆嗦的小妹,一把将她拽进门来。

  二姐两眼死死盯着她的肚子。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肚子并没有明显变化,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只不过她的腰比过去粗了一些。但是,她从二姐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尖锐的东西,这让她无法躲闪,让她陷入了恐慌。二姐的手颤抖着,叫着她的小名:“小月,你,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这两个字像钢针一样扎痛了她。她不敢正视二姐,她低垂着脑袋,任凭头发上的水滴珠帘似地掉落到脚下。二姐不由分说地将她搂抱过来,喊了声我的苦命的妹子呀,就开始哭起来了。深更半夜,二姐的哭声很森人。瞎子军人摸索着过来,小心翼翼地探问着,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嚎什么!他边说边摸索着将手搭在二姐的肩头。看到这样一个瞎子都能够如此关心二姐,16岁的女孩子联想到狠心的诗人,更加伤心欲绝。但是,她咬着牙,强忍着不让自己在二姐面前痛哭失声。
  二姐扶着她到卫生间,一把拧开了淋浴让她冲洗。二姐帮她脱衣服,她捂着衣服不肯脱,眼睛直朝外面瞟着,躲闪着。二姐明白了说:他是个瞎子,你怕什么呀!她看到二姐夫赶忙背过身去,躲闪开了。
  她这才顺从地把湿衣服脱下来。二姐一声惊叫,她低头看时,脚下已经流出了一团鲜红。这血是从哪里来的呢?她还在低头傻乎乎地寻找时,二姐已经把她的湿衣服扒光,用毛巾飞快地将她身上擦了几把,就将她抱出了卫生间。她叫着二姐夫快过来帮忙。可怜的二姐夫一着急撞到了门上,“嘭!”的一声很响。二姐骂道:“你个废物,嫁给你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了。你快穿好衣服吧,送三丫去医院!快!你快出去叫辆出租。”
  她肚子在剧烈痉挛着,痛得死去活来。一种剧烈的下坠感,仿佛有只铁勾子在搅动着她的内脏,然后凶狠地往下拽,就像要将腹腔里面的肉统统拽掉似的。她忍着不发出声音,却还是忍不住哼叫起来……
  二姐没有抱怨她,却在恶狠狠地骂着诗人,那个挨千刀的,他死在了哪里?你告诉我,我饶不了他!
  在住院这几天里,她显得很乖。这是因为她一直很感激二姐和二姐夫。想想自己那天晚上,把人家折腾成那样,一想起来就深觉不安。但是,她更觉不安的是她根本没有听信二姐的话。她伤害了二姐,而且伤得还不轻。她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她后悔没有听信二姐的劝告。
  一切都因为年轻,不谙世事。她到了医院后,就被送进了急救室。幸亏早到了几分钟,如果再晚点儿,恐怕她就没命了:大出血,胎儿流产。
  住院期间,诗人过来看过她一次,被二姐给骂跑了。二姐好像恨诗人恨得刻骨。她认为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婚前都会骗女孩子跟他上床,只要上了床把女孩子给糟蹋了,他就会满足了,就达到目的了。在二姐看来,所有的男女性爱,全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糟蹋、祸害。她说起这种事情总是恶狠狠的,真不知道二姐何以如此刻骨铭心。让二姐难过的是,才16岁的小妹,居然被糟蹋成这样:术后蜷缩在病床上,像只可怜的小狗。盖着白被单,因为失血太多,一直昏睡着,脸色苍白得就跟那被单似的,没有一丁点血色。她等于昏睡了三天,才算苏醒过来,才开始有了饥饿感,才想张嘴吃东西。在她昏睡的三天当中,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二姐在守护她的时候,没有抱怨妹子。她不忍心再去抱怨她。而她就怕二姐抱怨,因为二姐当初就不让她跟诗人在一起,二姐那时就一口咬定诗人是在玩弄她,不是喜欢她而是喜欢她的生殖器。她为此跟二姐吵翻,大叫着二姐是变态,是神经质。结果,不幸被二姐言中。
  二姐对于她这么小就跑到城里,跟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姘居,深感丢脸。她那时候已经下决心再也不认这个妹子了,可是,当妹子那个风雨夜像鬼一样出现在门口时,她的心碎了。作姐姐的不是母亲,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对待比她小15岁的小妹,就像母亲对待女儿那种。她有着一种强烈的母性意识。都是做女人,她知道这种大流血有多危险,她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身子骨,将会因此受到多么大的伤害!
  出院后,她住到了二姐家里。二姐什么活儿也不让她做,让她整天躺在床上休息。二姐夫对她也非常关心,怕她闷了,就给她讲在部队里的故事。她最爱听部队在荒无人烟的海岛上修战备工事的故事。
  他们是海军,常年驻扎在海岛上。最累的活儿便是在海潮退下去后,挖悬崖下面的山洞,要挖出比军舰还宽的洞,便于军舰开进洞里面。修这种战备通道非常艰苦,成年到头见不到一个女人。有一次连队指导员的未婚妻来部队探亲,一下子让战士们无心钻进水洞干活了。他们赖在洞口不肯进去,他们生怕一钻进洞里,就看不到指导员的漂亮女人了。连长开始不知道这些战士的花花心,气得大吼,可战士们就是不听他的。后来,到底他们把指导员的未婚妻盼出来了。那真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长得像电影演员王馥丽二十来岁时的样子。二姐夫说,他那时眼睛非常好,两只眼都是一点五的视力,而且,是他第一个发现那个漂亮女人从远处走过来的。她围着一条红色围巾,特别鲜艳,她穿的花格衣服也非常漂亮。他说他都看半天了,那些战友才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女人。他们开始起哄了。他们按着部队拉歌时的节奏与办法粗俗地喊唱起来:“一二三,三二一,我看女人不看你!”他们越喊越响亮,直到把漂亮女人喊得满面羞红,甚至捂起了脸,他们才哼唱着跑调的歌,钻进了山洞。
  这样的故事让她很喜欢听,很美,很有诗意,她总也听不够。她会很羡慕那个漂亮女人,满世界就她一个女人,四周是海水,一个荒岛,多么富于诗意。女人在那样的地方,那么受到重视,该有多美。她记得她看过的一个电影《埃及艳后》。那个坐着金光闪闪的高大的车,进入东罗马帝国时,艳后高居在神坛之上,接受着那么多人的膜拜,那有多么神气!她在想,要是自己也会有那样的机会,让那么多男人都膜拜自己,都为自己而疯狂,她一定会幸福死的。这个电影是诗人给她放的光碟,诗人当时就管她叫艳后,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不等电影看完,他就把她弄到了床上。
  她当时想,自己怎么能跟人家比呀。瞧人家那神态,多么高傲!除了屏幕中的艳后让她看到了一个高傲的女人之外,现实生活中,满大街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都那么漂亮,却没有一个有那种高傲的自尊气派。
  有漂亮,没自尊,这样的女孩子一点都不会被男人们注意的。一想到这里,她就会神情黯然,就会自卑起来。她开始了唉声叹气。
  二姐夫讲完故事见她叹气,就会盯着她瞅。她见二姐夫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她,便认真端祥起他来。方正的脸盘,高爽的额头,眉骨高耸,眼窝有些塌陷,鼻梁端正,五官也很端正,一看就挺帅气的。假如他不是双目失明,她相信他绝不会娶二姐的。她为他深感惋惜。
  二姐夫见她情绪不好,时间久了不说话,就会担心她想不开什么的,于是,就去开导她。跟她讲生命的意义,讲人活着多么艰难,还跟她讲一些战争年代的英雄故事,比如,前苏联的无脚将军如何把飞机开上天空,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的柯察金,讲英雄们的生存勇气。还会讲《牛氓》《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她知道二姐夫的好心。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会让他成了瞎子?假如他不去救火该有多好!森林大火,大家都去救,他能不去救吗?假如,要是森林不起那场大火,他岂不就没事了吗?等到他服役期满,再着多大的火,也跟他无关,他也不需要去救了。他再有两个月就要离开部队复员了,却偏偏大火着了起来。唉!她为二姐夫叹息!她觉得他好可怜。有一次,她忍不住了问他:当你突然意识到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你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他连想都没想便回答道:“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死。”
  “那你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的想法被部队首长看穿了,也被所有战友看穿了。在我深感自己身陷黑暗的深渊,永远爬不上来的时候,首长派战友每天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我,给我讲故事,跟我聊天,让我消愁解闷。他们永远不让我一个人呆着,哪怕睡觉时,我的旁边一左一右总是有两个战友,夜间只要我一翻身,他们就会被惊醒,就会紧张地问我要做什么。我被他们看守着,寸步不离。我想大哭一场,但是,我不能大哭,我怕他们为我担心,我只能悄悄地有泪往肚子里面流。我知道我死不成了,我也从此不想死了。战友们为了我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不就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吗?假如我真去死了,那么,他们岂不是白白费了那么多的功夫吗?那样的话,我就真正对不起他们了。后来我想的是,管他活得怎么样,只要活下去就能对得起战友们。”
  “那你不想死就是为了不想让你的战友们痛苦?”
  他沉吟子片刻,点点头:“也可以这样认为吧。反正,时间一长,我也就打消了死的念头了。”
  “那你现在……”她本来想问的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但话到嘴边她改成了“那些战友还跟你有联系吗?”
  联系不多了,都成家了,各顾各了。
  那你说成家好不好?
  好不好也得成家嘛!这是人生必须要经历的。
  那你认为男女之间有没有真正的爱情?
  应该会有吧。
  那你说,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去爱?
  因为喜欢嘛。
  那为什么会喜欢呢?
  这个,他有点吱唔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突然问道:是不是仅仅就是为了性事?男人是不是都要求得那么强烈?
  他张了张口,没有说出什么,她发现他的脸涨红了,这种羞涩的红晕迅速漫延到了脖子。她觉得很好笑。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结婚这么多年,还会害羞?!
  如果说,仅仅是在回答她的这种问题时,让她感到她的姐夫有些不可理喻的话,那么,随后几天,她看到了一件更加无法理喻的事情。这件事情绝对影响了她跟二姐的关系,让她无比憎恨起二姐来了。从而,鬼使神差般地促使她毅然摆脱了二姐对她的庇护,回头又去寻找她的诗人了。
  那天夜晚她也说不准究竟为什么,突然一觉醒来了。她的生物钟本来就已经打乱了,所以,白天或夜晚对她已不重要。她完全没了规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睡醒,就是醒了,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准确说,她是被一种声音刺激醒的。这种声音很轻,却对她可以产生极大的震动,她即使睡得再死,也会突然醒转过来。因为,她意识到了什么,她感觉她的乳房在膨胀,尤其是乳晕部位。声音来自另一个房间。二姐家两室一厅,她住一间,另一间是二姐夫妇。本来他们生有一个儿子,却在5岁的时候突患脑膜炎夭折。这对二姐打击太大。她在极度悲伤中,希望能够再生一个孩子,减少伤悲。然而,无论怎样努力,二姐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她曾多次前往深山古刹拜求送子观音,却总是让她失望,当二姐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怀孕时,完全变成了一个性情狂躁的女人,并开始了对于二姐夫的性虐待。她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横竖就是看不上他,也坚决不让他近身。可怜的残疾军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能采取一种特异的方式。
  那是一种怪异的粗重的喘息。这种喘息让她突然爬起来,浑身躁热起来。她屏住气,悉心体会着,突然感觉不对劲了。因为,没有其它的声音,诸如没有震动的声音,也没有床的吱呀声,而且,敏感的她,感觉声音不是从二姐的卧室传来的,却像是从卫生间传出来的。她突然之间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于是,她来了好奇心,轻手轻脚拉开门,猫步拐入走廊。卫生间的灯亮着,门半掩着。她透过门往里一瞅,立刻惊呆了。她看到的是一个光着上身,仅穿一条短裤的二姐夫,站在那里浑身打颤,激动地直喘。他的短裤是军绿色的,已经很旧了,她惊奇得是那条短裤并没有提在腰间,而是滑入了腿弯处,将他的屁股暴露在她的面前。而他的手,却在抓着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动着,动作越快他就喘得越快,她终于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她正要赶紧退回去时,却发现他像一下子泄了气的皮球,与此同时,他侧转过身来。他的脸也转过来了。她想躲闪,却来不及了。她想,坏了,一定被他看到了。正紧张时,却感觉他没有任何感觉。她这才意识到他是看不见的。卫生间的灯光,对他没有任何作用,却为她提供了看清他的机会。而他的那个松软的生殖器也让她看了个正着。那个东西垂头丧气,像一节松软的胶管。当他用手纸去擦拭时,那东西变得更加可怜。
  她懦懦退回房间,经过二姐房门时,她发现门虚掩着,启开一道缝,里面灯没亮,漆黑一片,隐隐约约她听见了二姐的鼾声。她熟悉二姐的睡状,只要一躺下就会睡着,睡得很死,还会打鼾。她知道二姐是和二姐夫睡在一张大床上,他们天天夜里睡在一起。可是,二姐夫的怪异行为,二姐知道吗?
  这么一想,她从内心涌起了对二姐夫的哀怜,也是从内心翻起了对二姐的憎恶。并由此她想到了她是如何对待去医院探望自己的诗人,她两眼冒火一样骂着,骂人家是臭流氓,是骗子,她说恨不得一刀将他宰了。吓得诗人连争辩的勇气都没有。再回想起来看到的二姐骂二姐夫的那一幕时,二姐夫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二姐夫坐在她的床边跟她聊天,帮她消愁解闷,她看到二姐夫胳膊上有一块青紫的斑痕,便问他这是怎么了。二姐夫躲闪着说,不知被什么东西碰的。现在她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那是让二姐给掐的。二姐哪里是女人呵,简直就是女妖,恶魔。她是妻子,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丈夫?她是个变态狂,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狂。她不让自己的男人上身,也不希望别人的男人和女人做爱,她肯定是嫉妒自己,才会那么强烈地看住自己,不让自己迈出门一步,让诗人彻底断掉对自己的感情。这是多么可恶多么狠毒的女人呵!
  那一夜,她彻底失眠了。失眠中,她听到了二姐夫如何轻手轻脚地摸索回房间,如何轻轻关上了门。她也透过房门空隙,发现卫生间的灯没有关,就那么一直亮着,从门缝透进来,显得那么细弱,那么无能为力。她就那么两眼盯着这道亮光,回现着二姐夫的手淫,还有像条死蛇状的垂头丧气的胶管。她由此及彼,想到了诗人,想到他的勃起的粗大的骄傲,以及他的痛苦而快乐的呻吟。仿佛他在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小月,小月月,我要,我要呵!”他喊哑了嗓子,他开始了手淫,他也像瞎子军人一样,生生将一个雄纠纠的枪杆泄成了一截软皮管子。他曾跟她说过,我没有性生活就没有诗。我的所有的诗的灵感都是喷发于做爱的瞬间。这是高尚的要求,这是正常的男人要求。可是,我却拒绝了他,我算个什么东西。我也快像二姐一样成了变态狂了!
  她从这天夜里开始,突然对诗人的印象转变了。她不恨他了,她开始想念她了。他真名叫史新歌,因酷爱文学而将名字改作诗哥。与诗歌谐音。她喜欢任意给他改名,高兴的时候,叫他师哥,既是老师,也是哥哥;生气的时候,叫他死哥。想想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开心的时候多于生气的时候。从家里走出的那个风雨之夜,她以为自己的心伤透了,再也不会理他了,哪知才过了十多天,就又开始想念他了。真是咄咄怪事。
  之前,自己还一直在恨他,恨他的自私,恨他从来不知道关心自己,从认识到现在也有半年多了,他从来就没有给自己买过任何值钱的纪念品,他抠得很,他只会给自己玩文字积木。她管他的诗歌排行叫作文字积木,这个说法曾让他惊喜不已,直呼她是天才!他是个冷热反差极大的人,一分钟前可能依偎在你的怀里,作撒娇状,一分钟后,可能因为一件事甚至一句话不对他的意,就会突然暴怒,像个厉鬼凶神。这些天来,她一直在做恶梦,梦中的他都是面目狰狞,她庆幸自己逃脱出他的魔窟。可是,为什么却又恨不起来他了呢?为什么会去可怜他,想念他呢?她在想他的拥吻,想他的抚摸,想他的插入时的快活的样子,想他在她的肚皮上写诗,总之,她开始汹涌地想念他了。
  3 她心里清楚,这种想念要是让二姐知道了,不知该怎样骂她呢!会骂她没记性,骂她贱货,骂她是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骂她可耻。不管怎么骂吧,她的真实感觉就是停留在他的那双躲在镜片后面的小眼睛上面,正凄惋哀怨地注视着她,那么可怜,像个受足了委屈的孩子。再大的男人在可以给他性爱的女人面前,都会瞬间变成小孩子的。
  二姐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可是,他遇到了二姐这位变态的女魔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可怜的姐夫,生不如死,二姐为何这般虐待他呢?二姐认为是他毁了她的一生。二姐将一切倒霉的事情都迁怒于他,就连儿子的死,她也认为是他的罪过。而二姐更为后悔的是,生了儿子后她去做了结扎,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绝不让二姐夫近身吧。而她怎么不想想,这样对待自己的男人公平吗?由此及彼,她越想越有些后悔了。她觉得那天夜晚也有自己的不对,因为他毕竟是喝多了酒回来。他想要自己上床,那天是因为自己不舒服,才不想服从,假如,他一要自己就顺从地给他的话,他也不会暴怒的。还有,他一脚踢到自己的肚子上,这最让他仇恨并且永远不想原谅的一脚,现在想想,也有自己的责任,是自己先抓伤了他之后,他仰倒在地,这才爬起来踢伤自己的。假如自己不伤他,他也不会那么野蛮的。
  总之,她在那天看到了二姐夫深夜自慰的场景之后,他对诗人的感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对他的仇恨,变成了对他的思念与惦记。因此,她选择了离开二姐家,返回去,与她的师哥重归于好。
  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二姐不在家。即使在家,她也决心下定了,她一定要走,要回去与她所爱的人重归于好的。她绝不会像二姐这样不近人情,这太不正常了。当她将箱子拾掇好,准备要走的时候,却想到了应该跟二姐夫说一下。至少应该打个招呼,而不能就这样不告而辞吧。她把箱子立起来,拉好拉锁,直起腰时,突然发现二姐夫已经站在了门口,就好像他已经看到了她在收拾箱子,打算要走似的。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不是住得好好的吗?再说了,她的身体还没有养好。
  她没有告诉二姐夫她要回到诗人那里,她谎称想家了,要回乡下父母那里去。二姐夫更是感觉诧异了,他说,没听你说过想家的。即使想家,也不能现在回去。再住些日子吧,把身体养好些再回去也不迟。
  二姐夫说话时一直盯着她的脸,她不敢跟他正视,总感觉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她的神态似的。二姐夫是真心挽留她,真心不希望她走,可是,她怎么也呆不下去了,她一定要走的。她绝不忍心在这里多呆一天,多看二姐夫在这个家里如何受到的虐待,这对她而言未免太残酷了。可是,这样的话,她如何能够跟二姐夫说出口呢。她只好说,她确实想家了,她要回去看看父母。二姐夫见她执意要走,便说,那你也要等你二姐回来再走。她到菜市场去了,她说是去买只鸡给你炖汤喝的。她坚定地说:她不等了,她要去赶车。二姐夫说,那你一定要走的话,我就送送你吧。说着就去抓她的皮箱扶手,而她的手正在扶手上,被二姐夫抓到手里了。她感到二姐夫的手好凉好凉,还有点发抖。很快,二姐夫的手移开了。从兜里掏出一迭钱塞给她让她拿着。她也没有推辞,接过来了。二姐夫说,你还小,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她鼻子一酸说:“好,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回屋吧姐夫,我还会来看你的。”
  她迈出门了,二姐夫跟出来说,让我送送你吧。她说不用了,你回去吧。她朝二姐夫扬了扬手,就拉着箱子走开去。走了十几步,忽听二姐夫在身后喊:“你走错了,汽车站在南边,你怎么往北走呵?”
  她只能撒谎道:“喔,我去那边办点事儿,回头再去车站。你回去吧。”她看到二姐夫站在那里,呆呆地目送着她。那副怔怔的样子让她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
  拐过一条街,她叫了辆的士。她希望马上离开这里,回到她的爱巢。尽管那里很破旧,尽管那里是她的伤心地,但她此时此地却能够体会到那里的全部温馨。尤其她觉得自己已经离开得太久了,恨不得一步跨进门去。
  她想像着她的师哥此时可能正伏案读书,如果看到她突然出现,该会有多么惊喜!他给她发过短信,跟她一再表示歉意,说他那天晚上喝醉了,请求她原谅。他还说,知道她流产了,他很痛苦。因为她受了那么多罪,都是他不好,他这辈子是对不起她了。他的短信写道,他好几次跑到二姐家住的那条街上,希望能够碰到她,更希望把她接回家,照顾她,但是,他怕被二姐看到,不敢进屋里去见她。她没给他回复。尽管她一次次被感动着。她掏出手机,很想给他发个短信告诉他,但想想,还是不发的好。她要给他一个真正的惊喜。
  城市不大,差不多驶出半个小时的光景,就已经到了。下车后,她先走进一个小型超市,挑他最爱吃的东西买。二姐夫给了她钱,兜里鼓鼓的。掏出来数一下,正好两千元。她将水果、各种罐头买了一兜子,沉甸甸地拎出了超市。才二十来天的光景,她此时的感觉却像分手有半年多了,甚至更久。
  天气很好,阳光在头顶上照着。陈旧的街巷让她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一条很破旧的长走廊,很脏乱。楼道很暗,楼梯踏步的棱角已经被踩踏坏了。表层的水泥脱了皮,里面的砖石像伤口。她一手拎箱子,一手拎着刚买好的东西,迈上了二楼。走到门口时,她见门关着,抬起手正要敲,却一想,他正在看书写作,就别打搅他了,还是自己开门吧。于是,她将钥匙捅进暗锁,一扭,门开了。一个小客厅,算是他的书房,书扔的很乱,屋里还有股陈腐味道。卧室的门关着,里面好像有什么声音传出来。那种声音让她极其敏感,她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悄悄将耳朵贴到门缝上倾听。这一听可不打禁,让她心惊肉跳起来。她听到了她不该听到的声音,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场面在等待着她。她不相信还是不甘心?她无法说清楚,但她不该如此莽撞地一头撞进了卧室……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眼睁睁地要看两个裸体在床上如何挤压着,如何惊慌着,如何分开了。特别是那个女的,挣扎着往起爬时,头发很长,很凌乱地披在面部,让她看不清脸。她用手捂着阴部,惶乱中往身上套衣服。她窥测到了一个淫荡女人如何从羞耻中挣扎出来的全过程,直到她跑掉。她当时只会骂一句话:“不要脸!不要脸!”
  而她目睹的这个过程中,她的那个男人,那个比她大二十岁的浪漫诗人,却连下身都没有遮掩,便坐在揉搓得一片凌乱的床上依靠着床头,点起了一支烟,猛抽了起来。
  她见他这个样子,更加生气了。他怎么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或者说,在他的感觉中,刚才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与他无关呢。他慢条斯理地说:“小月,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样做多不好呀。”
  她浑身发抖,抖得非常厉害。她本来是有很多话跟他说的,却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让她坐下来,有话慢慢说嘛,何必这样动气。
  她真的不认识他了。她感觉他裸露的肉体是那么丑陋,尤其下边的那个东西,居然还处于半翘动状态,倒驴不倒架,或者用这个词:既熊又不老实。她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夺门而去。她听到他在喊:“小月,小月!你回来,回来!”
  “死吧!死去吧!”她狂叫着,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她恨死他了。他做了那么可耻的事情,居然还像没事儿一样叼着个烟卷跟他说话,王八蛋!臭流氓!她想起二姐的骂,她感觉太解恨了!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臭流氓!他就是要玩弄自己,根本没有真感情的。这个臭不要脸的,不得好死!
  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他打来的,就将手机关闭了。她不想再回二姐家了,她想离开城市,越快越好,回到乡下父母那里。城里人没有给她多少好印象,虚伪的文人,更让他恶心!比乡下人坏多了。她要不是那么渴望过城里人生活,她就不会轻信诗人,更不会跟他非法同居。她感觉自己太傻了,怎么就听不进二姐的话呢?尽管二姐偏执,对男人有着病态的成见,但是她看诗人这个坏家伙还是看得很准的。想想,当初要是听信了二姐的规劝,哪里能够受到这么大的伤害。
  她停在路边等来一辆的士,上车后也不吭声,两眼直直的。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像没听见,司机再次问她:“到哪里,小姐。”她没好气地说:“前边!”
  司机一踩油门,汽车沿着大马路疾驰而去。每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司机都要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然后,低声说:“要是拐外,你可要提前告诉我一声。”
  她也不吱声,两眼充满怒火直视前方。
  司机凭感觉,将她一直拉到了汽车站前的广场边上,缓缓将车慢下来,问她:“是不是在这里下车?”她点点头,将泪水一抹,照计时表上的数目付了车费。
  广场上的人不多,太阳明晃晃的刺眼。人们为了躲避太阳,都躲到了树荫下或者候车室里了。她在往候车室那边走去时,突然有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之感。这个车站广场她再熟悉不过了,左边是汽车站,右边是火车站,她每次从乡下来到城里都是从这里下车,这个大广场给了她太多的希望与快乐。诗人曾经在这里接过她送过她,给过她多少美丽的虚幻。然而,现在,她在烈日下清清楚楚地看到昔日美丽的泡沫如何破碎,她无比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再也没有勇气左顾右盼了。
  广场上人声沸腾。她以为别人会注意她,其实,没有任何人会对她多瞅一眼的,人们只顾自己的去向。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可怜巴巴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有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广场正中间的烈日下,像根木头,一动不动。因他这么一站,显得格外醒目。凡是到车站来的人,第一眼就会注意到他的。她眼睛稍微有点近视,第一眼看去并没有一下子认出他,等到再走近一段时,她突然惊呆了:她差点就喊叫起来:二姐夫!
  她想上前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在等自己?她看到他头上在冒汗,后背的衣服也被汗塌湿一片。看到这个样子,她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哗一下翻涌出来。她看到了亲人,实实在在的亲人就在这里等着她。但是,她不想上前,她一步也不想往前迈,她没有勇气挨近二姐夫。她意识到,绝不能让他发觉自己在这里,更不能让他知道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她打算从他旁边绕开去。但是,她刚要躲开,却见二姐夫非常认真地朝她这边转过身来,就像看到她要悄悄溜走似的。
  她不敢再犹豫了,加快脚步走开去。她生怕在这时二姐夫会叫住她,只要二姐夫喊她一声:“小月”,她就肯定走不脱了。她就会哭着扑进二姐夫怀抱的。而二姐夫一定会安慰她,劝她别哭,拉着她回家。而她不等到家,就会在路上将一切痛苦都向他倾诉的。理智告诉她快些走开,绝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她走出好远了,却又不忍心回望了一眼,烈日下,他仍然像根呆立的标尺杆。
  到了候车室台阶下边时,她把拖着的箱子拎在手中,一步步往上迈去。上了平台,刚刚将箱子重新放回地面要拖进候车室大门,突然有个人拉了她一把,把她吓了一大跳,定睛看时,居然是二姐。
  她感觉太突然了,她没有想到二姐会到车站找她。而看到二姐之后,她又下意识地去寻找烈日下立着的二姐夫。她明白了,他为什么要站在烈日下的广场正中,还不就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她,却希望能够让她在广场上一眼就能看到他嘛。
  二姐二话没说,拉起她就走,边走边说,小妹,快跟我回家去吧。你怎么能不打声招呼就走呢?我在这里转悠半天找不见你,你刚才上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找那个死哥了?!
  她什么也不说,不想说。二姐拉着她一直来到了广场中间,二姐夫知道她们过来了,转过身来对她这边说:是小月妹吗?边说边伸过手来。二姐朝他的手打了一巴掌,没好气地说,不是她是谁?你还说她已经走了,我就知道她不会那么快就走的。
  她见二姐这么认真地在找她,在拉她回家,她突然想起自己对二姐的无端仇视,悔恨交加,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委屈,竟然“哇”地一声哭开了。
  二姐被她哭愣了,随后,二姐想明白了,肯定是受了那个诗人的欺负。她安抚道: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我就知道那个死诗人不会善待你的,怎么样?我不让你跟他接触你却偏偏不听我的,姐是为了你好,姐会害你吗?你还小,根本不懂男人,他们都是些禽兽。快跟二姐回家去吧。回家跟二姐好好说,我饶不了那个王八蛋!
  她忍住眼泪,坚定地对二姐说:“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回家。”她转向二姐夫说:“姐夫,让你为我着急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我想好了,我还是要回到乡下才会好受些。”
  说着,她一扭头就往买票口走去。二姐冲上去,死死拽住了她:“你不能回去告诉妈,她身体不好,你会让她上火生病的。父亲还病在床上,你不能再添乱了!听话,跟二姐回去。”二姐连哄带劝,尤其二姐夫在一边也劝他别回乡下了,身体还没养好回乡下会吃不消的。在二姐家再住些天,养好身体,随时都可以回去的。
  拗不过他们,她只好跟着二姐和二姐夫回去了。

  4 她非常不情愿地跟着二姐回到家。当时有种特别无助的感觉。跟在身后边的姐夫不断发出的唉声叹气,一直让她深感不安。她不希望自己的事情惊扰他们,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过失而给他们带来担心。尤其她不想让姐夫跟着她操心上火。二姐夫本身就够令人同情了。他活得那么难受,却还要为别人分担忧愁,为别人难过。这样想着,她便希望自己能够去安慰姐夫。
  但是,她越是想跟姐夫多说说话,安慰他,却越是不敢跟他接近,不敢跟他说起这些。她不知什么从时候起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两个人之间飘忽不定,若即若离。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在小月心中,其实也很简单。姐夫是个好人,是个好丈夫。他知冷知热,关心着二姐,体贴着二姐,他对自己也是这样真心实意地关心体贴。她虽然年纪小,但她毕竟也是经历过男人的女人,她已经由女孩转化为女人了。作为女人的她,更知道如何心疼一个男人,如何贴进一个男人,当然也知道如何去恨一个男人。在对男人的感觉中,他认为史新歌确实不是真心去爱她疼她,而是一味地爱着她的肉体,虽然二姐说得难听一点偏激一点,但她不能不承认二姐说得有道理。他是个做爱狂,也是个虐待狂。她回味着他每次做爱时的朗颂诗,就觉得很变态。她最大的委屈和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她感觉受骗了。他根本就不是在爱,他在跟自己做爱的时候也不是出自一种内心的爱,而仅仅是发泄性欲,往好听点说,是通过性交的方式寻找写诗的灵感。正因为如此,他可以随便更换女人做爱。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她没回家,他就忍不住了,就会再找一个女人上床。他的无耻嘴脸暴露无遗,他一点都不想念不牵挂自己,他太没良心了。他就是把天说个窟窿,这回她都不再会相信他了。他是个会说谎的骗子,她越想越认为自己被他骗惨了。
  如果说在她有限的对于男人的阅历中,诗人是最坏的那种,最不靠谱的那种的话,那么,姐夫这种男人就是与之恰好相反的男人,即最靠谱、最最靠谱的男人了。而她想不清楚的是,为何最靠谱的男人却受到二姐这样苛刻的折磨?这就跟自己那么真心实意地去爱着这个年长自己二十岁的男人,而他却一点都不珍惜,连怀了他的孩子他都不珍惜,还有一点人味儿吗?!这简直让她“伤心太平洋”了。她几天前买了一本《收获》,上面有部长篇小说就是这个题目,她就是冲着这个标题买的。
  时下女孩子中流行一句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有时候居然会因为他的样子“坏坏的”。而要是哪个男人太老实了,太守规矩了,对于女孩子来说确实是没有吸引力的。而女孩子喜欢男人的眼睛发出的笑,是要那种“坏笑”,坏笑是什么笑呢?有种幽幽的光,像从洞里发出的,但比洞里的光线要亮的那种。其实,她也形容不好这种坏笑的具体形态,反正,每次当诗人要跟她做爱时,她都会发现他的那双小眼睛发出的光如同耗子一样的幽幽光亮,会盯得她面红耳赤,心跳不已。这就是她认为的坏笑,色迷迷的缠着你。而在这样的目光盯视下,每次做爱都会让她迅速进入港湾,并能够迅速将她抛入波峰浪谷,让她尽情达到交媾的巅峰体验。
  有时她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明明是恨他恨得骨头流香油,巴不得一口咬死他,但是,他真正厚着脸皮一个劲儿渴望自己宽恕,并一再表白如何想她,如何要为她下半辈子都可以当牛做马时,她却又会心软,软得跟面条似的。甚至她开始犹豫着是不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或许正是她的这种心态被诗人完全掌握,便会时不时地找上门来,好话装了一篓筐端出来,哄她劝她,非要跟她好好谈谈不可。
  有二姐在家,她是不敢出去的。而他也不敢靠近门口一步。他只能远远地给她发短信,告诉她出门往左走一百米,他在一棵树下等她。有一回,可能他感觉她一直不回复短信,便无比大胆地敲二姐家的门了。二姐一看是他,说时迟,那时快,二姐当时正在厨房忙活,顺手端起一盆水推开门就朝他泼去,边泼边骂“你个臭流氓,你敢上门耍流氓,我跟你没完!”
  二姐把他泼跑了,并不解气。她当时在给小妹做面条。二姐从来不喜欢城里人的挂面,她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喜欢自己赶面吃。她赶的面确实好吃,尤其小月她最喜欢吃的是二姐做的鸡汤面。小月喜欢吃二姐做好的面条,却不喜欢看她赶面条的场面。这种场面充满火药味,二姐的胳膊粗壮有力,按压下去虎虎有力气,她像跟面板上的那团面发狠叫劲,而她在生气詈骂诗人时,就会咬牙切齿地滚动碾压。她把面团迅速挤压成薄饼时说:哼!今天算是便宜这个臭流氓了。下次他要是再敢来,我就用这根赶面杖敲断他的腿!
  就好像为了应验二姐这句话似的,两天后,他真的又来找小月了。二姐在门镜处观望着他,像一只猎豹。小月清楚地看到二姐手里撰着那根赶面杖像撰着一杆长枪,手和长枪都在兴奋地发抖。她吓惶了,赶紧给诗人发短信让他快些逃走。结果,诗人根本没去注意她的短信,她一直懊悔的是她不该在这种时候发短信,而应该立马打电话提醒他。她没有打电话还是惧于二姐的威猛。
  二姐简直就是一战地女帼国:临阵的沉着坚毅,一点不亚于电影中坚守在阵地上等待鬼子一步步挨近的女游击队长。这让小月一下子懂得了一个较深的道理:英雄的产生绝非凭借身体强壮与否,而是凭借仇恨的深浅。就像吴琼花对待南霸天。
  二姐显然比吴琼花更有革命的自觉性和爆发性。她不需要洪常青这样的启萌男人引什么路。她天生具有成为英雄因素中最重要的基因:仇恨。小月顿时心乱如麻。幸亏二姐手里撰的是赶面杖而不是杆长枪,否则,二姐在门镜里面仇恨地瞄准后,就会毫不迟疑地扣动板机,射杀他的。那可真的是要出人命了。
  她当时心里非常担心,既为二姐担心,也为诗人担心。她坐立不安,索性过去要劝阻二姐,哪知她还没等迈步,二姐已经像颗出膛的炮弹,“嗖”一家伙就扔出去了。
  诗人还算庆幸,二姐的叫骂让他有了准备。他左躲右闪,结果,还是被二姐一棒子打在身上。他发出一声惨叫。二姐大叫着,发疯般地抡起棒子追打着:“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敢不敢再来耍流氓了。”说话间,那根赶面杖又要砸下来,却被小月冲上去拦住了。他一见小月冲出来拦挡,趁机抓住二姐的棒子,企图要夺下。哪知二姐不肯撒手,两人抓着赶面杖在大街上扭打起来。毕竟他是男人,他一使猛劲将二姐闪倒在地,偏偏二姐的脑袋重重地跌到了马路丫子上,只听二姐一声闷叫,便扎撒开两手,仰面朝天一动不动了。小月眼睁睁看到二姐的脑袋处流出一股鲜血。她大喊一声“二姐!”
  诗人似乎也被眼前情景吓呆了,可随即悻悻地说:“是她自找的,哼!泼妇!”他扔下赶面杖,调头走去。
  二姐被送进医院。脑震荡。每天昏迷不醒。平添的这份灾难更让小月不安。她在送二姐去医院的路上就抱着二姐哭喊:“二姐,都怪我不好,让你受连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呵!”
  等她稍为安静之后,二姐夫悄悄对她说,你别难过了。其实,这也怪不了你。这只能怪你二姐。她太不冷静了。她也不想想,抡着大棒子冲到大街上这是行凶呵。人家又不是拿大棒子打你。你说人家耍流氓,你有什么证据呵?你二姐太没头脑了。将心比心吧,人家史新歌再有问题,那也应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嘛,再说了,即使不谈,那也轮不到你跟人家玩命呵!你说,她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小月没有想到姐夫会这样看问题。这种不俗的见解,让她对这位盲人的眼睛注视良久。透过深茶色镜片,她看到了里面的眸子,暗淡中拢聚着一种坚毅,还有一种更深层面的东西,那是她这个年纪还无法读懂的深邃。细核计,姐夫这话说得很在理。二姐也确实太过份了。诗人脸皮再厚,也是来找我的,有问题也是我自己的问题,用得着你去跟人家玩命?这也太有点夸张了。此前,二姐表现出的那些过激言行和举止,就一直让她不能赞同。她一直想劝阻二姐,打消她的仇恨,却不曾想她越是劝解反倒越是加剧了二姐的仇恨,抽刀断水呵。直到二姐冲出去惹了麻烦。但是,不管怎么说,二姐毕竟是为了替自己出气,所以,她仍然心里不安。假如不是因为自己受到诗人的伤害,二姐现在怎么会躺在医院里遭这份罪呢?二姐倒下了,受连累的是二姐夫。造成他们这一家人痛苦的祸根,就是自己。她认为她无法解脱。
  
  为了表达自己对二姐的愧疚,她天天守护在医院的病床前。她每天给二姐做最好吃的饭菜送到医院。同病房的人开始以为她是二姐家雇的小保姆,后来知道是亲妹妹,无不感叹道二姐真有福,有了这么一个好妹妹。而每当人们这样夸她时,她都要羞愧地低下头,不说一句话。
  她的愧疚并没有随着二姐的病情好转而淡化,而解脱,相反却日甚一日!她越发感觉对不起二姐,甚至连抬眼看二姐都不敢了,仿佛只要与二姐对视,她就会被看穿内心的隐秘似的。好在,二姐进入了一个漫长的睡眠过程,就好像她要将欠下的睡眠,要在这些日子里都找回来似的。
  她在担心:假如有一天二姐睡醒过来,一眼看到她,她会怎么办呢?她能够掩饰住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是她一生中所不敢想象的,就像梦中一样。有时候,她痴痴地在心下里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她不知道这种事情最后会怎么收场,但她总是感觉不会有好结果的。她陷入了无法解脱的矛盾之中。
  事情的发展是她始料不及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走出这一步。
  这要从哪里说起呢?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倒霉蛋——诗人。那天二姐住院时,住院处要交一万元医疗费。她马上给诗人拨通电话,非常严厉地叫他马上过来交这笔费用。对方吱唔着搪塞,她警告道,假如你敢不过来交钱,我就到你们单位去,我要将你所有肮脏的勾当公布出来,让你们编辑部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这一招,果然奏效了。半小时内,诗人打车过来,乖乖跟她去住院处交住院费。可是,到了窗口她往里递钱时,穿白大褂的收款女人在电脑里查询片刻,问了句:“是古淑珍住院吗?”她说,是呵。白衣工作人员将钱还给她说,已经交完钱了。她正纳闷时,发现二姐夫的背影,赶忙跑过去叫住他。二姐夫说是的,他已经交完了住院费。她一听,便不由分说地将那叠一万元塞到二姐夫的手中。可是,二姐夫坚决不收。二姐夫问她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她说你别管,反正就不应该由你付住院费,谁惹的祸就该谁出这笔钱。二姐夫认真地说:小月,你不能这样。这钱你是不是让人家诗人出的?这是不对的。你快给人家,千万不能这样做。这要让人家笑话我们的。
  二姐夫的话让她怔住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她一时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护士在那边喊古淑珍的家属呢?古淑珍家属来了没?二姐夫赶紧应声回答来了,试探着朝走廊那端走。她也赶紧奔过去,帮着二姐办入院的相关手续。在她与二姐夫忙着这一切的时候,诗人一直在等距离地注视着。后来,他见小月忙完停在一边,便悄悄走过去,将她拉到一边说:“你看看,你这样做多不得体。人家都不要我们付住院费,你却硬要给我出难题。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嘛!快把钱还给我吧,我是跟同事借的。”
  “你?!真恶心!亏你能说出口。滚!你给我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她说着,就用力去推搡他,一直将他推至梯道口,差点将他掀翻在楼梯下。
  他愤愤地骂着:“你疯了!你他妈的怎么跟你姐一样。”
  她气不打一处来。二姐都伤成这样了,他不但没有一点同情心,居然还想将钱往回要,这是人吗?世上哪有他这样的人。她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才解恨。她自己不能当着大庭广众的面骂他,她张不开口,可是,她从心底翻涌起的委屈又太多太深。骂不出去,就只能憋着,这一憋,就会变成滚滚的泪水,决堤而出。
  怕护士看到,她赶紧擦去眼泪。二姐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推她去做了CT检查,颅内有积血,需要开颅手术。家属要在上面签字。二姐夫眼睛不好,她代签了。
  平板手术车将二姐推进手术室后,两扇开启的门便合上了。合上之后,再也没有人去推动它。走廊里的风也无法掀动它,两扇门合拢得严丝合缝,中间不漏一点缝隙。她跟二姐夫坐在长廊的椅子上瞅准这扇门。她不知道手术结果会怎么样,她非常替二姐担心。一想到二姐生死未卜,她就恨她的那个倒霉的男人。一切罪过都源自他,她永远无法原谅这个男人了。
  此前,她感觉自己并不是真的恨他。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恨,虽然一次次在加深着对他的仇恨,却又一次次地被他淡化了,她为此很是生自己的气。但是,今天,她算是真正将他看透了,也恨透了。只有看透了才能恨透。这个男人太可耻了,简直就不是人!一点人味都没有。她越想越气,恨恨地嘟哝起来:“天下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真犯贱。”
  走廊里开始还有人来回走动着,她怕被人家听到,放低声音骂,后来,她见没有人了,便将声音放大起来。她看着坐在旁边的二姐夫。一副可怜兮兮的沮丧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脸色青灰,眼睛一眨不眨。
  二姐夫听见了她在骂人,也知道她在骂谁,但二姐夫却装作没听见。二姐夫越是装着没听见,她就越不高兴,越想骂。她就是要骂给二姐夫听的。二姐夫依旧装聋卖傻,像根木桩。她索性坐到二姐夫身边,贴近他的耳朵恨恨地问:“你怎么不吱声?你不认为他是王八蛋吗?你见到天底下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吗?他居然跟我说,他跟我是一家人,你都听到了吧?你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二姐夫正了正身子,咽了口唾液,颇有种难为情的样子。但他感觉到再也无法装下去了,这才接上了她的话:“小月呀,我不赞同你这样骂人家。而且,这个钱我也不同意你管他要。如果你能听二姐夫的话,我劝你还是将钱还给他吧。”
  “什么?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小月气得干瞪眼。
  “小妹,你别动气,你听我说。我们凡事应该全方位考虑。不是讲要换位思考吗?你不妨寻思寻思,他不就是要来找你吗,他为什么要来找你呢?还不是因为他心里边有你才来找你?可你二姐却动粗伤人。就算他有过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也应该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由你们自己解决才对,可你二姐她为什么要越俎代疱呢?要是真正会当姐姐的话,真正负责任的话,她是应该心平气和地将他请进屋里,坐下来好好谈谈,拣那些关键性的问题谈嘛,看看能否谈得拢,要是实在谈不拢了,那就来个君子式的解决方式,人家也是诗人,也是读过书的人,你二姐一口一个臭流氓的骂人,这多让人家下不来台,也多显得我们无礼呵。这件事我没少跟你二姐交换意见,可她就是不听我的。你想想,这事情发生了,主要责任是不是在你二姐?”
  小月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二姐夫嘴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对于别人而言,肯定是不合情理的。你的老婆被人家打伤以致住进医院,你不仅不大打出手,你还那么冷静,这且不说,医药费总是应该让伤人者赔偿吧?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吧?你可倒好,你不仅不让对方拿,我给你索要回来,你却不领情,还要动员我还给人家。你还一口一个不怪人家,只怪你二姐。你怪你自个儿的老婆?!天底下有你这样胳膊肘朝外拐的丈夫吗?
  “你说什么?你是帮谁说话呢?你这话要是让我二姐听到了,她会气疯的,你知道吗?”
  “也许是吧,不过,我并不是要故意帮着谁说话,人向理不向,凡事都有一个理可论的,在这件事上,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此前,我也将这个道理多次跟你二姐讲过,可她硬是不听,而我也听之任之,不去管她,但是,我现在很后悔,后悔我没有努力坚持我的观点,没有及时制止她的不理智行为,结果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那你一点不认为那个坏家伙的行为对我有多么大的伤害吗?你没有感觉到我二姐是出于对妹妹的保护吗?”
  “我的意思是说,做事要有个度,度就是分寸。我父亲是木匠,很小的时候,他就教给我做人之道,就是要掌握好尺寸,过一点点都不好的。比方说,他的做法确实对你构成了伤害,但你能说他就是坏人吗?而你姐的思维方式就是走极端,她太偏执偏激,如果按照她的观点,天下没有一个好人啦!何况,她也没有法律意识,她拿着赶面杖去抡人家,你说这是不是侵犯人权?这要是让你换成你二姐,你会采用这种极端方式吗?”
  是呀,我不会的。要是会的话,当时见到他跟那个女人在床上鬼混就会将他们打翻的。而自己只能采取哭鼻子的方式。小月这样想的时候,开始感觉心里不那么憋闷了。接下去她在细品着二姐夫的话,越品味越觉得有道理。她明明是恨诗人的,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当二姐真正要抡赶面杖伤及他时,她还会冲出去阻拦。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那么恨他,却到时候心就会软。自己怎么骂他都可以,而要是换了别人骂他,自己心里边就会不舒服。所以,当姐夫说他并不是坏人时,她听了反倒有种很舒坦的感觉。
  她喃喃:“或许你的话是对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说话,而不站在自己家人的立场说话呢?”
  “那我也想反问你一句,为什么一定要站在自己家人的立场上说话呢?如果明明意识到自己家人的做法是不对的,却还要去偏袒,你说这样做是为什么?”
  “那你说是为什么?”
  “那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自私与狭隘。”
  “姐夫,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像个哲人,你的话很有哲学道理。你读过很多哲学书吗?”她突然感觉二姐夫在她面前显得高深起来,让她肃然起敬。
  “眼睛没瞎时读过几本哲学书,记得有一本叫作《说三国讲哲学》,那本书里面所有的哲学道理都是通过《三国演义》里面的故事来揭示的,这本书让我获益匪浅,在部队时,也还读过列宁的《哲学笔记》,还有《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什么的,外国的那些书读起来很难懂,读得一知半解,后来,眼睛瞎了,就再也读不了书了。不过,在眼睛好的时候,即使读过这些书,也什么都看不明白,倒是眼睛瞎了之后,没再读书,心里边却一点点把读过的书进行回味,进行分析,就越发将许多道理掰扯清楚了,也就感觉心里边渐渐亮堂起来。虽然眼前是黑漆潦光的一片,但心里边却因为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变得有了光亮。人活在世上,需要两盏灯的,一盏灯是为眼睛照明,另一盏灯,是要为心灵照明的。可惜呀,现在许多人只要一盏为眼睛照明的灯,却拒绝寻找那盏为心灵照明的灯。”
  “姐夫,你,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写诗的?”她突然涌起了对姐夫的敬佩。她两眼定定瞅着残疾军人的黯然的眼睛,眸子是散的,是没有发光体的质地,但是,她瞅着瞅着,却能够感觉到越往深处越有深邃感和神秘感。她突然对那里面的幽深世界发生了强烈兴趣。
  “傻妹子,姐夫哪里会写什么诗呵。我只不过是心里边这么想的,就如实给你说了。”
  “姐夫,你刚才的话就是诗。你说人活着需要两盏灯,一盏是为眼睛照明,另一盏是为心灵照明,这就是真正的诗呀。多形象,多深刻,多传神!我跟诗人学写诗,他也在教我写诗,可是,他的诗庸俗而下流,他怎么也不会有这样令人震撼的哲理诗句的!姐夫,你可真棒!”她一下子抓住了姐夫的胳膊。
  “小妹,你是不是在笑话姐夫呵?”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小月的手背。顿时,小月感觉有股说不清的温暖气流在周身飞升。
  “不,姐夫,你真的是个诗人。你的眼睛虽然是暗的,但是你的心灵却是明亮的,而我们,在你面前,白长了一双眼睛。”
  “可别这么说呀,小妹。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你将来会有远大前程的。”
  这是小月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样聊天,这也是残疾军人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真正让自己内心敞亮无比的聊天。他们虽然整天在一起,却彼此不曾敞开心扉,而现在开始,两个人才算真正进入了内心的交流与碰撞。人与人之间的外表接触即使再频繁,再亲切,没有进入内心的交流,内心的碰撞,那么,彼此也都不会来电的,不会被触动,不会有感应的。只有进入这种内心的触动,彼此才会升华,才会萌生感激的。那是彼此双向的感激。
  两个人在清冷的病房大走廊里,就是进入到了这种彼此感激的境地。
  当二姐手术车被推出来时,他们两人一起迎了上去。手术还算成功。这让他们俩深感欣慰。
  此后的日子里,她跟二姐夫一起到医院照看二姐,一起回家做饭。她非常喜欢跟二姐夫聊天,她很喜欢跟他探讨各种问题,甚至她会跟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假如他不是偶然因为一场大火失去双眼视力,那么,他会怎样选择自己的生活呢?
  他说,我也说不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不会选择今天这样的婚姻生活。
  “那你会选择什么样的?”她追着问。
  “至少,我会选择一个知书达理的贤慧的女人。”
  “那,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是知书达理的贤慧女人呢?”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反正不是你二姐这样的。”
  “不嘛,我就是要你说!”她任性起来。
  “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明天还得起早点去医院的。”
  “不行,你要是不说,我就不让你去休息!”她撒娇着拦挡住他,不让他进房间。两人在走廊上站立着,彼此捱得很近,他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索性他稍稍退后小半步。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自从昨天晚上女主人住院,这个家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少了一个人,这屋子就像突然少了很多很多喧闹,安静得不得了。越是安静,越是让他们两人感觉拘束,反而不能轻松了。原本很自然的谈话,却变得非常拘谨起来。她甚至连卫生间都不敢去了。因为她一到卫生间,就会联想到那天夜里看到的一幕。那一幕太让她怵目惊心了。她睡不着,一听到有响动,就会心疑他会不会又去了卫生间。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整整一个晚上都在想他,都在为他担心,都在可怜他。她突然感觉到他就是一个孩子,他不再是那位身材高大表情木纳的姐夫,而是一个受尽委屈却无法倾诉的孩子,他需要关心,需要慰藉,尤其需要她的慰藉。她在跟年长她20岁的诗人有过初夜之后,每每到了那种做爱的时候,她就会感觉到男人再大,到了女人的怀里也变成孩子。他们会偎依会撒娇,而他们最渴望的就是来自女人的温柔体贴。想到二姐对她的男人那么凶,那么冷酷得不近人情,她更加唤起了同情心。那一夜,她就是在这样的复杂心情下熬到了天亮。令她奇怪的是,二姐夫一夜也不曾起来,更没有去卫生间,他将房门关得紧紧的,连道缝隙都没有。她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更不知道他会想些什么。
  今天是第二天晚上了。她感觉屋子里的气氛有种怪怪的,这种感觉让她想了很多。她不断地将他的那个浪漫的只会做爱的男人,与这位被性冷冻处理的男人进行对比,越比就越感觉到他们的差异太悬殊了。他们简直就不是在一个世界上生活的人。
  “姐夫,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你,我一直想问来着。”
  “想问你就问嘛。不知道你又想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是挺奇怪的问题。不过嘛,我要是问得不合适,你可不要骂我呵。”
  “那当然不会的,你只管问吧。”
  她想了想,干脆换了一种口气说,我认识一个人,年纪跟你差不多,长得也跟你差不多,他找了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女人结婚了。结婚前,两个人山盟海誓,可是,结婚后跟结婚前,这两个人的感情发生了天壤之别的变化,结果,他们两个人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却是真正的貌合神离。他们每晚都睡在一起,却没有了夫妻生活。
  二姐夫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身子筛糠般发起抖来。他的眉头相当痛楚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着她,那种死定定的看令她不免惶乱起来。
  她被吓住了,她怯怯地盯着他,不敢往下说了。她从没发现二姐夫会这样可怕。
  “你,你还没说完吧?”二姐夫的声音有些抖也有些飘。
  “我,我是……唉,算了,不说吧。”她不敢往下问了,她生怕不小心刺伤对方。哪知她已经收不回去了。
  停了好久好久,彼此只以喘息相对,却没有了任何话语。她感到非常沉闷,像被憋了一场大雨的天气。最后,还是二姐夫打破了沉闷:
  “我明白你要问什么了。你是不是想说你的这位熟人是个瞎子,他在结婚前将他的老婆骗到手了,所以,结婚后他们的婚姻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女人一直跟着这个瞎子受罪,一直生活得非常痛苦?你是不是想问既然他们如此痛苦,如此互相折磨,为什么还要睡在一张床上,为什么还不离婚,是不是?你问呀!你怎么不问了?”
  他开始还尽力将语气弄得平和着,可说着说着却激动起来了,到了最后竟有点失控了。她从未见过姐夫这样怒发冲冠:“你不问,我来替你问,这个瞎子为什么这么犯贱,偏偏要爱一个不跟他作爱的女人,为什么这么不像个男人,为什么连性的要求都没有了,是不是?”
  “不,不是的。”她也大声吼叫起来。“于学东你听着,我想问的只是一个问题,你听好,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委屈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不起自——己!”她被陡然升腾的悲伤噎住了。
  “说得好,我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不住自己,我,我能够怎么样呵!我的上帝呵。”二姐夫突然用拳头擂起了自己的脑袋,而眼泪在这一刹那间突然从他的无神的眼睛中飞迸而出。她头一次看到瞎子落泪。那种枯井般的眼窝里怎么会涌出那样滚动的饱满的泪水。
  “我是个窝囊废,我是个无用的人,我不能给人家带来幸福,只能给人家带来累赘,我没有权利要求什么,我只能逆来顺受。我知道千不该万不该,让你看到了我那天夜晚在卫生间可耻的一幕。我在自慰的时候,被你看到了。我,我简直生不如死。”二姐夫悲痛欲绝,更猛烈地拳打着自己的脑袋。
  她惊呆了。她被二姐夫如雷般的话击倒了,她倒在了悬崖边上。她必须要做出挣扎。她本能地怕自己跌入而一下扑过去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泪水夺眶而出。二姐夫浑身在颤抖,他在努力摆脱她,他显得十分紧张:“别,别……”他嘴里这样拒绝着,却将怀里的她拥搂得更紧了。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亲切的女性气息,这股气息让他熟悉也让他陌生,更让他发抖。他伏下头,贴近她的头发,他们的脸贴到了一起。他嗅出来了,那种无比亲切的气息,正是从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他们像两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彼此终于找到了倾诉的一方。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找寻,彼此的伤口都因为这样的找寻而同时迸裂开来,他们看到了那汩汩地流淌着的殷红的伤口,他们震惊着,他们也在彼此擦拭着,他们更是在彼此安抚着。那是一种彼此需要的安全感,他们需要彼此的勇气来支撑。
  她终于意识到了平时那么深沉稳重的姐夫,瞬间竟会变得这样孱弱,这样令人怜悯。他受到的伤害太深太久了,因此暴发得就太迟太迟。他们抱在一起,哭在一起,他们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泪水的份量。或许正是这种泪水,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相依为命,什么是真正的付出与给予。什么是高尚,什么是卑鄙,什么是玩弄,什么是心心相印,休戚与共。她在哭声中渐渐成熟起来了,她眼见自己长大长成熟,却眼见他越变越小了,小得只能躲藏在自己的怀里,越来越需要她的关爱与呵护。于是,她仰起头,用手轻轻为他擦拭泪水,轻轻抚弄着他的一缕缕弄乱了的头发。她将头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那是一个丰厚的大沙滩,被阳光照耀得温暖而惬意的地方,她的头往沙滩里拱动着,拱得越深,就越能听到里面有着翻江倒海般的轰鸣。那是来自沙滩深处的一条大河的沉积的轰鸣,也是被唤醒后的春汛的奔突。
  突然,他像苏醒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将他们两个贴得很紧的身体分开来了。他有些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很累了,我要休息啦。”说着,他转过身就要进屋。
  小月毫不犹豫地跟进了他的房间,然后,她什么也不说,就那样从容地帮他整理好床铺,然后,倒头便躺下了。她是那么从容,那么镇定,像个回到了自己窝里的小兽。
  他被吓住了,他连喘气都不敢喘了,一动不动地竖在那里。一时间,他显得那么手足无措。
  她在等待着他,等得十分耐心。她也不喊他,就躺在那里瞅着他,看他会怎么样。他站在那里好像感觉累了,就坐到了床边上,开始了唉声叹气。过了好久好久,他轻声说:“小妹,我谢谢你,我真的很感谢你。我会用一辈子去感谢你的这份情谊的。”
  她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在颤抖,她的手也在抖,她说,你说错了,这不是情谊,这不是……她边说边两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仍然在挣扎着,像在哀求她:“不,不能这样呵。这不好,不好,我不能,不能呀。”他一个劲地重复着这两上字:“不能”,他越是说着不能,她就越是将两手勾紧他的脖子。就好像这两个“不能”的字,强烈地刺激了她,瞬间给了她暴发的勇气和力量。她整个上身从床铺上悬空而起,等于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么紧,那么坚定,令他无法摆脱,更令他透不过气来。她上仰着头,将嘴对准了他的嘴。随后,像两个吸力极强的吸盘,一经触碰,就真正粘连上了,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此剥离开来。她感觉到他嘴里还在发出这个声音:“不能”,只不过这个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含混不清了。随后,她感受到了他的炽烈的口腔气息,岩浆般蒸腾着滚沸的渴望,而他的舌头像一只被绳索栓了太久,终于挣脱开来的小兽,在她的唇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格外的敏感,也是格外的警惕。
  她却不管这些,她只是按着自己的方式去探求去追索去给予。她只知道她要得到他。这个极其简单的念头曾经搅得她夜不能寐。她从那次窥见到他的自慰之后,她就有着一种无法解脱的欲望。那种欲望很怪,怪得不可理喻,却实实在在。她不承认那是好奇,但不是好奇又是什么?她也问过自己,这是不是爱。但她不愿意去碰这个爱字,因为,这个字早就被诗人糟蹋到烂泥里了。诗人管她叫小懂,诗人自称为老棒,也喜欢她叫他老棒。他们成天赖在床上一遍遍地互相这么叫着,去重复着那些简单的花样动作。她开始有着恐惧感,可后来却变成了疯狂感。他说他成功开发了她的性能力,而他却被她战败,成了她臀下的一员败将。他在颓败睡醒之后,会唱着国歌扑向她,他唱得国歌只反复唱着一句:“起来,起来!”
  “学东哥,学东哥。”她不再叫他姐夫,她只叫他:“学东哥。”在他听来,这个称号无比别扭,却又无比新奇,令他亢奋。这种亢奋让他不敢回答,生怕一回应,这个称呼就会沉落漆黑的深涧,连微弱的回音都听不到了。
  她仍然在甜蜜地叫着:“学东哥,学东哥,”她也不管他回不回答,她只是自己兴致勃勃地这样一味叫下去。只要这样叫着,她就感到舒服,感到激动,感到将自己融化在那样一种梦幻之中。这是她的性刺激方式,她先将自己刺激起来。
  于学东躺下了,他闭着眼睛。如果不是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他就像睡着了。他真的希望就这样永永远远地躺下去,倾听远近不一,高低不同,却不断地回响着的叫声:“学东哥——学东哥——”
  她解开了他的衣服,去亲吻他的胸乳,她再解开他的裤带……在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完全变成了一个乖孩子,而她却成了一个地道的母亲。她以母亲的成熟与权威给他脱去裤子,脱去袜子,脱去衬裤,剩下了一条短裤,这就是那条她见过的军绿色的旧短裤,裹在他的下身,打着沮丧的皱褶。那个敏感的部位并没显出风起云涌之势,安静之中潜伏着某种神秘。
  她伏下头,将脸贴近到那个部位,她闻到了一种特殊的男人气味儿。这个气味儿如此浓烈,好像一直捂得太严,憋得太久而不得弥散。她感觉到他的身子有着痉挛的抽动。他的手放到了她的头部,他仍然呢喃着:“不能,不能呵”。
  她索性要将这道最后的防线拆除。他的手在抓着裤腰处,企图做着最后的抵抗,结果却不堪一击。
  脱下来之后的情景仍然呈一派衰相。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看到了浓密的草丛一片倒伏,疲软的尘根顺势贴在草丛间,没被唤醒状。即便唤醒了也还是一幅慵懒的样子。他试图在用手掌遮盖。她轻声对他说:“学东哥,我们去洗一洗好吗?”她便搀扶起他,朝卫生间走去。她搀他的时候,不断提醒他慢一点儿,她生怕他不慎摔倒。
  她像母亲在摆布着儿子。灯光下,洗浴的莲蓬头均匀地呈伞状浇下来。她将喷头拿在手中,为他清洗着头发,清洗着上身,清洗着每一寸肌肤。水温在逐渐升高,他的皮肤也逐渐在变的红润。当她将水流对准了他的下身,开始用手托着清洗时,她感觉到手中的肉有着缓慢的热胀感,那种热胀过程中的蓬松,使她感觉到了来自异性体内最深处的能源。
  她曾经看过一部三级片,是一个日本老头跟一个年轻的保姆在洗浴。那个老头很老了,走路都在打晃。年轻保姆给他脱了衣服,搀扶他进到浴室,让他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然后为他洗着全身。老人老得肉皮都往下垂堆着,裆部的那一坨肉更是毫无生气可言。但是,年轻女孩子不厌其烦地在为它洗浴的时候,就发现了春风微笑着吹皱了池水。后来,她看到震惊的一幕,保姆将那个东西含到了嘴里。她当时大喊恶心,诗人却笑她没见过世面,并告诉她,外国女的都喜欢含这个,还喜欢吃呢。她不信,诗人又给她放了好几个黄片子,有一个真把她吓坏了,也真令她大开眼界,一个金发美女竟然一次性跟五个男人作爱。那是一种游戏,也像一种杂技,两只手,一张嘴,还有下边两处部位,同时进行,这种游戏让她目瞪口呆。诗人让她看这些内容,无非为了让她接受这些东西,然后,为他含动。头一回她是坚决抵制,后来,她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只要一含,诗人的疲惫慵懒便会立刻振作起来,就像黯淡的金属刹那间闪出耀眼的光亮……或许这是诗人留存在她记忆中的唯一闪光点吧。
  她感觉到学东哥的身体正值壮年,小腹处并没有明显的肚腩,而黑亮的毛从肚脐处像流淌一样在向裆部漫延,形成一块雄性的田野。这片田野有着肥美的庄稼,水流在上面闪着光亮。她几乎要吟出“风吹草低见牛羊”了。
  在她看来,不用风去吹倒草丛,牛羊就赫然在目,只可惜牛羊不够肥壮。她在清洗中轻轻抚弄着,很精心,很仔细。而他的两手按在了她的头部。他的喘息渐渐加粗加重时,她看到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起色。她是半跪在他的身下,他直挺着站立。她想象着镜头中的那个日本保姆,缓缓将嘴贴近了圣物。她用舌头先是试探着舔了舔,电击般令学东哥挺直的身子朝后委缩一下。她紧贴上去,索性一下子含住封牢,让其无法动弹。他羞愧无比地哼叫着:“脏,脏呵。”
  男人的能源被她从遥远的枯井中唤醒。欲望比淋浴的水流来得猛烈汹涌。她惊奇的是,绝不仅仅是激活了一点,而是她撼动了一座大山。她分明听到了这座大山的骨架在摇动,岩层在撞击,在震颤,在咆哮。
  骤然间,有种天塌地陷之感。他闷闷地吼叫一声,这一声像地震前的地下声波传动,带着恐惧的警报,他一下子挣脱出她的牢笼,紧接着她就看到了一串如同飞瀑,更像岩浆般的弧线在男人的田野上空飘飞而去。
  她看呆了。她正要为自己的成功而欢欣鼓舞时,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一下子将她抱了起来。她怕地下全是水湿滑,便提醒他:当心地滑。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将她抱到了卧室的大床上,轻轻放下,然后,他对她说,你让我好好看看你。说着,他转过身去按电灯的开关。灯明明是亮的,却被他这一按,而熄灭了。但是,在他的奇特的眼睛里,亮起了另外一盏灯。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感受到的灯光。那种光芒从幽深的潮湿地窖中飘摇而至,带着恍惚的憧憬,将一个少女的裸体一览无余地托到了他的眼前。头发沾着水珠,水珠柔漫地顺着白晰的脖颈温顺地划出泪痕般的线条。颈部一侧的脉动,细腻入微,仰翘起来的尖下颌,有着玉石般的光泽与圣洁。他的手就在这块上仰的玉石部位抚动着。他的手指带着光亮由高而低地游走。走到哪里,哪里便明亮无比,生动无比。她惊颤地盯视着面前这位裸体瞎子,奇怪的目光正在她的全身流动。这份怪诞举止,令她感觉到无比的神秘,无比的刺激。
  只听他喃喃着:我的女神,你的嘴唇这么红润,这么鲜嫩,这么性感。
  他看到了刚刚从树上摘下的桃子,是水蜜桃,圆滚的桃子,饱满着轮廓线,尖部有着熟透的殷红。他年轻时最想看到的就是身边如云般女同学胸前微颤的小山包。那小山包始终被衣服遮挡着,他无法看到。他所能看到的顶多是乳罩。乳罩让他更增加神秘感与好奇心,于是,就更加折磨他青春的睡眠。但是,他现在看到了,他看到的是真正的仙桃,尖部完全不属于桃子,而更像质地高贵的细瓷茶壶盖上面的那个圆扭。
  幽幽灯光停留于她的胸部,她感受到了一股柔软的如丝般的气息,在她的乳房周围逗留。有种痒痒的期待与焦灼感。
  他那带着光亮的手指停在乳头斜上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会触碰到的。她的乳头极其敏感,很怕碰的。奇妙的是,他并没有去触摸,而是轻盈地滑过之后,被乳沟迷住了。乳沟是女性最含蓄也最体现成熟之美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要远比高耸的乳房更具潜能,也更耐人寻味。乳沟是造物主的神来之笔,对于整个躯体而言,有着笔断意连之效果。
  乳沟给予他的是依依不舍的深情,在眷顾的余味中,他的目光又照亮了女孩的腹部。腹部非常光滑细嫩,若明若暗,有着白色绸缎的效果。一道细细的金黄色绒毛,像是从干涸的古河床中捧起的一缕细沙,均匀地播撒成一条线状,婉延而至两腿间的隐幽之处。毛色明明是黑色的,怎么会变成驼绒色呢?这是诗人的怪癖,他让她染了头发,染成橙色。他说他喜欢看外国女人的头发,当头发由黑染成橙色之后,他也让她将隐蔽处的毛色也染了。这是她的小秘密。她染的目的只是感觉好玩儿。因为这一染,诗人乐不可支地告诉她增加了做爱的质量。
  他的特殊目光被这条奇妙的线条牵引着,来到了一个最幽深的地方。那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就连月光也不会光顾到这样神秘的地方。为了让他看得真切,她索性将两条修长的玉腿分叉开来。
  他没有去盯视那个最诱人的地方。在他看来,她的裸体之美是全方位的,而绝不是局部。修长的大腿很笔挺,肤色焕发着青春光亮,这样的腿怎么看也不会让人相信这是一个乡村女孩子的腿。他请求她翻过身来,他要寻找她的身体曲线之美。她的屁股很紧凑,略微有些上翘,这样的屁股在女孩子当中并不多见。屁股到腰处的高低起伏,像夕阳下的沙漠局部,其圆润光滑的弧度极富韵味,那是女性的真正的美。他在部队时,就曾听一位副指导员讲过,国外一些玻璃做的线条优美流畅的酒瓶子,就是根据女孩子的裸体形状造的。还有小提琴的琴身形状,也是根据女孩的背的形状制作的。有一幅照片,就是在一个坐起来的女孩子的后背画上两个括号式的透气孔,那个女孩子的背部就成了一把非常精美的小提琴。
  他认为女孩子最迷人的部位不是乳房,而恰恰是后背。是臀部的高耸处与细腰的低谷间的过渡段。这个过渡段有着滑润的坡,其倾斜度正好与孩提时代的滑梯构成记忆。他的富有灵性的会发光的手,终于颤盈着伸过去,抚摸着这个滑梯。对于他而言,不敢有更多的奢求,能够真实地触摸到这样的光滑之处,就让他幸福得要命。对于许多人而言,只会去注视女人的前边,尤其胸部的高低什么的,却往往忽略了女性的后背。没有人会以足够的耐心去抚摸女人的后背。
  于学东在眼睛没有失明之前,就开始关注女人的后背。他走在闹市中,会去注意女人的背影。特别是那些丰臀细腰的年轻女子。说到底,他真正被迷恋的是女人背部体现出的那道曲线条。他收集了很多这样的女人的线条,有东方女人,也有西方女人。有白皮肤也有黑皮肤。他最喜欢看古巴女排,他不是看输赢,而是看她们在等候对方发球时的那种翘屁股形状。在他看来,古巴女人的屁股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女人的屁股,那是特殊的曲线构勒出的。如果将他收藏的这些女性曲线排列出来,那将是一道重迭逶迤的曲线时空,再与沙漠对接起来,柔曼华丽得横无际涯。不知这种爱好能否算作研究项目。他具有着研究人员的专注素质。可惜的是,他研究了如此多的图片,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他还没有真正目睹过一个鲜活的带着气息的美丽裸体。
  他曾经痴迷过一个美女,那是一位舞蹈教师。认识过程十分简单,在他经过市青少年宫大门口时,发现了一个身材漂亮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她穿着那种露很多肩膀的黑色紧身练功服,下身是体形裤将她臀部绷得很紧,连屁股沟的形状都清楚可感,像描画出来似的。这样的形体在他面前晃动,就把他的魂儿晃悠出体内了,然后,就随着美体而飘然潜行。女子并不知道有人在把她当作研究对象,跟在她身后,她只顾往前走去。他不知道对方去往哪里,只是想跟在她后面多看几眼。他看清楚了她的臀部在行进之中的线条变化,那种速度快慢、步幅大小,均会让那个部位的曲线发生程度不同、高低强弱变化,而且光线照射角度也会让其变幻得妙不可言。那个女子走着走着,却走进了菜市场。市场人太多了,他无法完成观赏任务更无法专注,只好作罢。次日,他又在青少年宫门前转悠。中午太阳当顶,很是暴晒,他却不躲避阳光,生怕她出来时不能及时发现。苦等到傍晚时分,才看见人们陆续从大门里面走出来,也看到她了。他一眼就能发现她。她换了一条裤子,是那种短款的,比长裤短一截,比裤衩长一截,穿在她的身上更加迷人。他自然又想跟过去继续研究。可是,一辆小车停在一边,她走过去拉开车门。就在她一拉车门的瞬间,她看到他朝自己这边瞅,并且微微一笑,然后,猫下身子拱进了车内。
  当小车一使劲就开出很远时,他突然意识到他要是拥有一辆小车该有多好。
  就是那一天,他带着遗憾返回到营部时,发生森林大火。他们团部接到了救火的命令,连夜开赴火场前线。从他意识到自己失去视力的那一刻起,他的面前那块巨大的黑屏上面就开始演示着那个女舞蹈老师的背影。假如他要是知道从那天起,他将永远失去光明的话,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去追赶那辆车的。他要看车将她拉到哪里?要是拉到剧院他会跟她一起入座的,要是拉到酒店,他也可以坐在大堂里面,只要能够看到她就可以。他还想知道开车拉她的那个人是谁。他只是隐约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瘦削的侧脸。清瘦的男人本来就有些冷的,而侧脸更显冷峻。他还想知道她是否有相爱的人,这个男人是不是真正懂得欣赏她。要是没有呢?他自然希望这样,也希望自己由此一路想下去的。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定格在他的视屏黑屏之中,就像在那扇青少年宫的大铁门前,他无法走进去,他只能是“闲人止步”。这成了他永远的遗憾,也成了他内心的一个永远的不曾告诉别人的谜。
  然而,在他结婚的那个晚上,他让小月的二姐脱光了躺在床上,也是像小月这样,安静地躺着,他说他要好好看一看她的裸体。可是,他的老婆却将枕头扔到了他的头上,大笑他荒唐。她说你一个瞎子会看到什么,真是神经病。
  同样是亲姐妹俩,小月怎么就会相信他能看到呢?而且,这样耐心地让他去看,这让他拥有了一份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与幸福感。
  他在耐心抚摸着小月光滑的曲线,他越摸越光滑,越摸越有质感,越摸越温暖发热,越摸小月越幸福地哼哼着。小月头一次发现自己是这样需要抚摸。她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给过她这般抚摸的,诗人虽然做爱时也会抚摸她,但只不过是局部抚摸,而且时间也短,也没有这样充足的耐心,更不会去抚摸她的后背。诗人也喜欢看她的裸体,只不过诗人看是为了刺激而不是欣赏。顶多看上一眼,然后,就翻身骑上她。即使抚摸她,也是抚摸奶子,又是捏,又是掐的,让她疼,让她害怕,让她想躲闪。相比之下,学东哥的手太奇妙极了,好像每根手指都没有骨头,也没有筋脉,只有软塌塌的皮肉,在她的臀部与腰间细致地磨擦着。每一下磨擦都让她幸福无比。从来没有人如此细致地、耐心地触摸她的背部。没有人会迷恋女性的后背。也没有人去探讨后背是女人的敏感地带,对于做爱时会起到的特殊作用。这一切,都在学东哥的抚摸下,她苏醒了,而且迅速变得敏感起来。
  她舒服极了,她不知道男人的手会这样细腻圆润,这样温柔多情,这样富有灵性的光滑,她享受着这样的抚摸有着受宠若惊之感。她屏住呼息,一动不敢动。她生怕因为不慎的偶一动弹,会打破这种奇妙无比的意境。
  于学东的抚摸事实上是一种轻搓。从小月微翘的臀部斜坡上滑下来,滑到了低谷状的腰窝,然后再移手而上,再往下滑冲。在这种无数次的重复中,他没有了肌肤之感,有的只是光滑细嫩,只是一种惯性的手感体验。他像摸一把光滑柔和的小提琴,他摸着琴的背部曲线,越摸越光滑,越摸也会越升高手温的。摸到小提琴的时候,他便看到了美妙琴音下翩翩起伏的舞蹈,那紧贴在腰肢将屁股绷紧的黑色练功服,还有裸露出局部的白晰的皮肤。一想到那个女子,他那自如滑动的手便停顿下来了。
  小月见他的手停顿下来,便问他在想什么。他如实跟她说了那个女的,这是他内心的秘密,从来秘而不宣,却在这个时候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小月。他的声音带着沉郁的遗憾和哀伤,也带着永远的憧憬,甚至他说到最后,他居然发出了这样的痛惜:为什么就在那天晚上起了大火,让他再也看不到了,如果能够让他真正看到,哪怕一眼,再让他失明,他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遗憾。
  这种悲叹在小月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有着永远的美好想象,有着永远向往的诗的意境。他的趣味是这般高雅,尤其与诗人相比,简直天壤之别。诗人是一个纯粹的外在的表皮的诗人,诗皮子,而学军哥才是一个心灵有光芒的诗人。她为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诗人而幸福着,也为裸躺在他的面前而沉醉着。
  她翻过身,将他的手抓起来,缓缓放到了自己的两腿之间。然后,她将他的身子扳过来,使其躺下,躺在自己的身边。她对他说,女人的曲线只是供欣赏用的,但女人的身体却是供你做爱用的。如果你没有真正体验到做爱的滋味,你会永远也达不到幸福彼岸的。来吧,你会感受到比曲线更美妙的东西。
  他们拥搂在一起,蠕动在一起,喘息在一起,粘牢在一起,他感觉是在船上,船停靠在码头,不知不觉启航了。身下的床在晃动,那是因为船是在破浪行驶。她在温柔地引领着他,让他在这次破浪航行中,享受到幸福与美妙的真谛。
  启航时,他带着本能的慌乱,还有难以排遣的恐惧感自卑感,接下来的途程,她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母性的成熟,呵护着他,安慰着他,将他扶上战马,开始了沙场驰骋。他的英俊与伟岸,在这种狂放的驰骋中兀现开来,顶天立地。她庆幸自己终于成了他的俘虏,而不是成了他的猎物。
  
  5 二姐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这两个月,对她而言是痛苦不堪的。她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只要心不顺,就会大发脾气,发起脾气来不分场合,也不管有什么人在场。她动不动就会对盲人丈夫发火。她明明知道他是瞎子,是看不见的,他能够每天过来照看她,已经很不简单了,病房里的人都为之感动,而她却没有增加任何感激之心,相反,她像对待一个可以随便打骂的小孩子,他成了她的出气桶。常常是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到家里就会唉声叹气。小月就会及时安慰他。只要回到家里一见到小月,他就会立刻云开雾散。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这个家,成了他们的伊甸园。这里带给他们的甜密与美好,让他们彼此格外珍惜。但是,他们都知道好景不会长久的。二姐已经住院两个月了,这两天肯定要出院的。假如二姐回到这个家中,那么,他们该怎样面对?他们在甜蜜的时候似乎把这样重大的事情给忘了,统统抛到脑后去了。等到二姐真的要出院时,却突然摆在了两个人的面前,令他们无法招架。
  其实,他们都不曾忘过这种随时会出现的现实,毕竟这是每天都在逼近的事实。这个家不是他们的。他们绝对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去按着他们的意愿生活。只要二姐一出现在这个家中,就等于国王归来了。属于他们的可怜的欢悦肯定是短暂的。于学东本来就是心事忡忡的人,此时他更加陷入了深沉的忧虑之中,有时候他光顾想事了,连小月跟他说话都没听见。这样的时候,小月是要跟他撅嘴的。
  小月自从跟姐夫有了那种感情之后,情绪变得非常之好,每天笑脸盈盈,毕竟她才16岁,这种来自身体与内心的彻里彻外的愉悦,随时都会喷涌到脸上的。那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漾溢而出的情绪,这种漾溢能从头发梢上带有侵略性地展露出来。即使不长眼的人也能够接受到这种情绪信息的。何况对于二姐这样的成年女性,是很容易察觉到的。因此,二姐夫就不得不随时提醒她要注意,要小心!小心行驶万年船。
  小月才不呢。她是故意说不,气他的。她感觉跟他在一起最有趣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气气他。当然,她不会真的让他生气。她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知书达理,非常乖的女孩子。当然,她也太单纯了。她活得很性情,很真实,敢恨敢爱。你要是想让她将什么秘密掩藏起来,那是非常之难的。除非你一刻不停地叮嘱她。何况,即使她想去隐藏,怕也是藏不住的。因此,她就尽量避免跟二姐见面。她每天充当了在家中做饭的角色,做好饭,她就将饭菜装好,让二姐夫去医院送。这样一来二去,二姐虽然总是对二姐夫发火,却没有机会发现更多的异常,也不可能查到他们之间的隐情。
  然而,二姐出院了。
  那天是个阴天,很沉闷的。二姐夫跟二姐打车从医院回到家,小妹在家迎接。三个人到了一起,小妹热情最高。她不停地说着,为姐姐总算痊愈出院了高兴,让姐姐赶紧躺下休息之类,她生怕一停下嘴,屋里气氛太僵。二姐并不怎么在意小妹的热情,也没有怎么迎合。等小妹的话一停,空气骤然凝固了。
  二姐的眼睛像猎人嗅到了什么气味似的,眉头蹙起了一个大疙瘩。她挨个屋巡视,眼睛中充满了疑惑与挑剔。盲人丈夫小心翼翼,连喘息都不敢出声,生怕撞到她的枪口上。小月呢?倒是摆出一副撒娇状。她知道二姐就喜欢看她撒娇,只要她一撒娇,二姐就会更显出强大来,像个女英雄。
  她扯住二姐嗲声嗲气地说:“二姐,你一回家怎么就不高兴呀。你看看我给你把房间收拾得多干净呀,你还不满意,真没良心。”
  “你个小妖精,还敢跟我说有没有良心,要不是为了你,我能在医院躺这么多天?那个挨千刀的是不是又来勾达你?瞧你打扮得这个妖精样儿,就知道你不是盏省油灯。是不是趁二姐不在家,你又跟他勾搭上了?”
  “二姐!你,你说得多难听呀。”
  “难听?只怕你做得事情更埋汰。”
  她心头突地一惊,怎么感觉二姐每句话都带刺儿呢?她瞥了眼二姐夫,见他脸色灰暗,头一直低垂着。头发像故意弄乱了似的。在二姐面前,他总像个受气包,逆来顺受,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何况,他有了跟小姨子的偷情之后,见了老婆就更加紧张。幸亏他没有视力,无法看到对方的眼睛,否则,他的眼睛怎么躲得开她老婆这双带刺的雷达。
  女人确实有着超常的嗅觉。尤其她在自己家中。她凭本能就够了,甚至可以不用眼睛的。她总是转着圈儿去发现什么蛛丝蚂迹。即使一时半会儿没有发现,她也会凭直觉察觉到有什么不大对劲儿。她抽动着鼻子,甚至感觉连气味都不对了。这屋哪来的这股怪味儿呀?她嚷嚷着。
  哪有什么怪味儿?你一定是闻惯了医院的药水味儿,不习惯家里的味道了吧?小月跟她打趣道。
  她冷着脸,没有吭声。她还是狐疑着到各个房间转着。包括卫生间、坐便、淋浴等她都看得仔细。小月跟她说:唉呀二姐,你一回家就在检查卫生啊?不是跟你吹,你这个家要不是我住在这里,天天给你收拾,说不定早成了狗窝了。
  狗窝才好呢,正和你姐夫意。他那样的人只配去住狗窝。
  小月跟姐夫对视,姐夫却不觉。姐夫只顾低着头,不吭气。他在二姐面前真的体现不出一丁点一家之主的架式。
  二姐巡视了一圈儿,仍然满脸的不高兴,回到自己卧室,看了一眼大床,挑剔道:怎么,这床单你洗得?
  小月赶紧说,是我洗的呀,怎么?嫌没洗干净?
  二姐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不是洗得不干净,而是太干净了。
  她的心格登一下。太干净是什么意思?这可是话里有话呀。莫不是二姐发现了什么?她在紧张地搜索着,什么地方让她看出了蛛丝蚂迹?她忐忑起来。
  二姐将床头的枕头拿起来,重新摆放。也将床单重新揭起来,似乎是嫌床单没铺好,但她分明发现二姐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盯在床单下面的棉垫上。她立马意识到,她好像在寻找什么“罪证”。她的心不由得猛跳起来。床单铺好后,二姐又开始整理旁边的床头柜。突然,二姐在电话机旁边发现了一本杂志,那是一本文学杂志。二姐将杂志拿起来,翻了翻,抬眼盯视着她,她心下里想,坏了。这真是一个重大疏漏,为什么没把杂志放到自己的房间呢?她肯定知道杂志放在这里,就一定是在这大床上躺着翻看的。她的男人是瞎子,是不可能看报刊杂志的,那么,剩下的解释只有一个了,她的小妹躺在这张大床上看杂志。她不在家,小妹为什么要跑到这张大床上看杂志呢?她一时想不明白,但她认定了这肯定其中有问题。
  她在抱怨自己绝不该有这样重大的疏漏。平时她就有这个习惯,看完杂志随手扔的,坐火车就扔在火车上,坐公交车就扔到公交车上。在这样的场合,她将看完的杂志随手扔掉,准会有人拣起来看。这让她欣慰,毕竟多一个人的阅读,也让杂志多了一份效果。但是,她怎么可以将杂志随手放到他们夫妻的房间床头柜上呢?这又怎么去解释?
  果然,二姐翻了翻杂志,往她怀里一扔:你看书都看到我的床上来了?
  她灵机一动,解释道:还不是因为过来接电话,顺便就把正看的杂志搁下了。你不说我还忘了呢。
  二姐盯着她的眼睛,目光颇有犀利之感:谁来电话?是不是那个倒霉的家伙?你不会趁我们没在家的时候引狼入室吧?
  瞧你说的,二姐!他把你都害成了这样,我怎么还会搭理他。
  说得好听!上次你在大雨天遭了那么大的罪,被他害惨了,你也恨他,恨得骨头流香油,结果,你好了疮疤立马就忘了疼,前脚迈出这道门坎,后脚就跑到了他那里鬼混。要不是你撞见了他跟别的女人在床上,你才不会离开他呢。女人就是好哄,男人一哄就发彪。我住院的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你们两个人勾勾达达,我这当姐姐能管得了吗?你们爱怎么勾达就怎么勾达吧,只是别勾达到我的家里,更别想勾达到我的床上。要是胆敢勾达到我的床上,我会杀了他的!
  这几句话像炸雷,让在场的两个人同时一震,她极力做出撒娇的样子,以掩饰内心的慌张。但她的表情已经有些僵硬了“二姐!看你说的,我发誓,在你住院的这些天,如果我跟他见面了,我出门就让车撞死好了!”
  她的这种恶毒发誓,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结果,相反,就好像故意捉弄她似的,话音刚落,她突然感觉一阵难以抵挡的恶心袭击上来,她想努力控制住,却做不到。她赶紧跑到卫生间,对着洗面池呕吐起来。她以为是吃东西不注意,引起胃口的毛病,哪知她怎么吐也吐不来东西,反倒更加重了想吐的感觉,以至于她都无法直起腰来。莫非又有了?
  有了上一次的怀孕经验,她脑子里刹时掠过一层阴影,意识到可能是妊娠反应。妈呀,真的会怀孕吗?一种无助的悲凉感顿时弥漫开来。
  她在卫生间吐了好久,只吐出一些苦水。她记得进卫生间时随手将门带上了,却怎么门会开了呢?抬头看去,二姐正斜倚在门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二姐两眼专往她的腹部瞅,仿佛要将她的肚子看穿。那样子十分吓人,令她不寒而栗。莫非她看出我又怀孕了?如果这已成事实,暴露在她面前,那可怎么办?一时间小妹心慌得不行,两条腿开始打颤。她不敢与二姐对视,只能低下头去。她在嗽口,嗽完口又洗脸,一直想在卫生间磨蹭不出来。
  二姐拗着劲儿靠在门口不肯挪开,等于堵在门口。小妹无法出去。要想出去,那么窄的地方只能侧着身子与她挤贴在一起。所以,她只能故意磨蹭时间。
  终于,二姐气哼哼地说,“我看你能洗到什么时候。洗完头你还洗什么?洗下边吧?好好洗洗你那个可耻的地方吧。”
  二姐夫这时过来劝她,并指责她:“你这当姐的怎么能这样跟小妹说话。多难听。”
  二姐突然找到了发泄桶了,她对二姐夫破口大骂起来。她骂他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骂他是个不要脸的货。我跟我妹妹说话,你插得哪门子嘴?
  她这一开骂,小妹心里更加恐慌起来。二姐夫气得身子发抖。但他一声不吭。
  骂着骂着,她见姐夫没有回应,又转回身来骂她。你这个贱货,刚才还发古狼言,嘴硬,不承认跟那个倒霉的诗人来往,怎么样?没跟他来往就养汉了?你说吧,我倒想听听新鲜,你没跟他来往怎么又怀上了?这是哪条骚狗的呵?好模好样的,你会有这种反应吗?告诉你,你别把我当瞎子,我看得明明白白。真不要脸!我为你害臊!可耻!
  接着,她又骂丈夫:“你个瞎子,瞎透腔了!我在医院里躺着,你在家什么也不管,你怎么能让那个流氓又欺负她呢?那个挨千刀的把我们姐俩害得好惨!亏你还是个男人!你老婆让人家打成那样你无动于衷,这回你看看,这个小骚货又让人家给祸害了,她这么小的年纪,连着怀孕,这不是要了命吗?你个窝囊废!那个流氓居然敢到我们家来欺负人,你都不吭不哈?”
她这样一骂,小妹慌张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二姐确实很敏感,她觉察到她的床的变化,她深信不疑我们是在她的床上发生了性事。但是,她也很迟顿,很搞笑。她居然认定了这一切都是诗人干的,是他到家里来“欺负”她的妹妹,才导致了她的妹子又一次怀孕。这让她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放下了。不管怎么说,她怀疑诗哥,毕竟比直接发现了他们的隐情要好得多。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得天塌地陷。
  绷紧的神经松驰下来后,她感觉十分疲累。她瞥了一眼学东哥,那种惊怔与可怜交织在一起,让她突然萌生要保护他的意识。当这种意识像树一样长起来时,她就感觉自己变得高大强悍起来。在这样的时候,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吓住她的。她真想告诉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我顶着呢!
  学东哥不会知道她的心里话。他长出了一口气,仍然一幅萎萎懦懦的样子。他劝说二姐刚回来就这么生气对身体不利,劝她到床上躺着歇一歇吧。
  二姐虽然还在骂骂咧咧,但也确实累了,就回到屋里去了。她趁机挨近学东哥,用手拉了他一下,他接过她的手赶紧握在一起,很用力,迅速放开。
  她感到他的手心汗津津的。
  能够与他握手,就已经让她很满足了。握手是最亲近的交流,是最甜美的事情。轻轻一碰,就会有万千暖流在周身串腾。这是只有他们俩之间的“眼神”,都是通过这种手与手相触的方式完成。他将所有的内心话语,都汇集到了对她手的捏动上。
  到了晚上,他在二姐尖锐的眼皮底下,轻轻地捏了捏小妹的手,小妹默记着:一下,二下,三下,然后,他将手轻轻抚摸一下她的肚子,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神情十分复杂。后来,他叹了口气,说:好好注意身体,快休息吧。
  小月依依不舍地目送二姐夫进了卧室,她希望他临关门时能够回望一眼,能够跟她摆一下手,可是,他过于小心了,或者说他太怕老婆了。当他们的门缓缓关上时,她强烈感觉到一个人被扔在他们的世界之外。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苦伶仃。
  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她心里没底,也没有预测力。想什么也都是没用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夜黑得那么深,她感觉房间好冷。她蜷缩在床上,像只小猫。这时候,她多么需要有个人将她揽在怀里,呵护她,拥吻她,或者给她讲故事,一直讲到她的梦中呵。

  6 小月真的怀孕了。肚子好像故意在气二姐似的。接下来的事情是,怎么处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二姐夫没有表态,始终没有。她曾问过他怎么办呀?他反问道你说呢?她索性告诉他,她绝不想再去医院打掉,她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将他抚养成人。因为这是爱的结晶。
  她说这话时,二姐夫将她的手撰得很紧很紧。仅此,她就感到很满足了。
  眼见肚子明显了,她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二姐的注视。但每次二姐的眼睛都会直逼而去。她以为二姐会气坏的,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二姐对她的态度突然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不但不再骂了,而是每天陪着笑脸,对她呵护备致。这让她更加恐怖。真不知道她肚子里卖得什么药。
  二姐开始给她做各种有营养的东西吃。她还嘱咐小妹不要生气,要心情放松些,快乐些,胎儿就会发育得更好。要多看画报上的漂亮小孩儿。她还亲自动手,将找到的画报上的胖小子细心剪下来,张贴到她的床头,让她每天都看。二姐的变化是惊人的。究竟是什么促使她会她变成这样呢?她怎么越想越后怕呢?危险好像就潜伏在她的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之中。
  有一次她问学东哥,他说:你二姐可能想开了,她自己不能生育了,希望你将这个孩子平安生下了,由她来抚养。毕竟你还是个未婚的姑娘,生下孩子也无法抚养的。
  小月想了想,突然问道:是不是你给她出的这个主意?
  二姐夫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一句:你觉得这个想法不好吗?至少,这是个息事宁人的办法,而且,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坏处的呵。你说呢?
  小妹不语。
  由于二姐死心蹋地的认为小妹肚子里的孩子是诗哥的,所以,她原本打算去找诗哥报复的念头,就此打消。她住院住了两个月,她就是要赖在医院里不走,要多花些钱,让诗哥出血。可是,当她想到了她可以得到一个孩子,她就不再去找对方的茬了。她一心在编织她自己的美好生活,却独独忽略了身边的情敌感受。她肯定不会想到他们会在她的眼皮底下偷情,而且,她们的爱情不仅没有熄灭,反倒越是由于她的存在,越是没有机会在一起,越是怕前怕后,偷偷摸摸,爱情之火却在日甚一日地烧旺起来,简直到了她们彼此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地步了。
  每天晚上他在临睡前,一定要坐在她的床头跟她聊天。以前他也是这样的,为了安慰她。他对她说,当初就是你二姐让我过来跟你聊天的,二姐见你整天哭泣,愁眉不展,生怕你想不开寻短见,就督促我过来跟你聊聊。开导开导。二姐永远不会想到,她让二姐夫过来开导小妹,却正是为他们之间建立了感情基础。
  现在呢?二姐显然不会认为她再有寻什么短见的念头,但她见小妹经常唉声叹气,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不免担心会出什么毛病的。她以为小妹是在想诗人。于是,她动不动就骂他是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并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只图一时的快活,一时的兽欲,等到他知道你怀了孩子,他们才不会希望你生下来呢,巴不得你赶紧去医院做掉,这样才会感觉没有包袱。
  二姐这样说时,小妹故意试探她:哼!他不想背包袱,我偏让他背上,他想逃清静,休想。到时我就把这个孩子生给他,看他怎么养!
  傻妹子!二姐笑着说,你还想以这样的方式吓唬他呀?他才不会怕呢!到头来,吃亏得还不是你呀。你不用烦的,有二姐在,什么都不用怕的。二姐会给你撑腰。等孩子生下来就搁二姐这里,二姐替你照看好孩子。天下好男人有得是,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对小月来说,二姐对她越好,她就越忐忑不安。二姐守候她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这就使得她没有任何机会与学东哥单独呆在一起。即使偷偷地用手与手的触摸表达心情,表达爱意的机会都在减少。天天在一起,却天天压抑着不敢表达,这可把人憋死了。所以,她一天比一天心烦。她的食欲也在减少。二姐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鸡鸭鱼肉,换样吃。平时,都是姐夫下班后到菜市场买菜回来,而现在,她自己天天去菜市场挑样买了。
  二姐去菜市场买菜,应该是他们最好的幽会时间,然而,偏偏二姐夫跟她一块出去。他们一路出去,二姐夫是去单位上班。他只需上半天班的。小妹心情不悦,她希望二姐夫晚点走嘛!可是,二姐夫却丝毫没有顾及她的想法,好像有些故意躲着她的意思。她发觉了,二姐夫很怕单独跟她在一起。因为他担心小妹不管不顾。
  这段时间,是这个家庭最祥和的时候。也很难见到他们夫妇居然有了说笑的时候。然而,这一切对于小妹不讲,均构成了不悦。她一天天在心烦。她开始哭闹起来。起初还有所节制,可是,后来她也不知怎么搞得,简直无法克制,竟开始大闹起来。她骂人骂得很难听。指桑骂槐。二姐肯定能够听出来她在骂谁,但她故意装出笑脸来哄她,劝她。
  那么安静的小妹怎么成了个泼妇?不仅骂人还粗暴地摔东西,摔饭碗。二姐做好了饭,她不起床,怎么哄她她也不吃。二姐给她端过来哄她吃,她索性就将饭摔在地上,碗里的鸡蛋面溅得满地都是,二姐大叫着你这个死鬼是怎么了呀。赶紧跑出去拿拖布过来收拾。后来,二姐渐渐开始地怕她了,她也不敢轻易上她的屋里。有什么事,她就会打发丈夫过来。这样,她们总算可以相聚了。但是,学东哥却并不感谢小妹这样做,相反,他批评她太不理智,会把事情搞糟的。
她开始生学东哥的气了。
  他劝她别耍小孩子脾气呀。她说你才是小孩子呢!她说你老婆这回占了大便宜了,你也跟着高兴了,是不是?可是,我成了什么?我成了你们的代用品了?!他吓坏了,让她小点声,别说得这么难听。
  她对他凶:你想让我憋死不成?他哀求她,为了我们的爱情,也为了我们的孩子,忍一忍吧。
  小月很怕他哄,一哄,她就乖了。但是,哄得次数多了,就不起作用了。她开始用话刺伤他。她说他真窝囊,真不像个男人!她不希望这样下去。她劝他离开家,跟她一起走。躲开这个倒霉的家,走得远远的。
  当她第一次说出这个主意时,二姐夫惊呆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说呀,走不走呵?
  二姐夫深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往哪里走呵?
  往哪里走?去南方嘛!去深圳,去东莞。报纸上说那边招工需要人的,好多人都去往那里。
  二姐夫像块礁石,任她劝说。她的情绪像海浪一阵阵淹过石头,又一阵阵退去。她气不打一处来,朝他吼着:那你说怎么办?你说呀!
  他劝她别急,办法总会有的。但是,他总说办法会有,却总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办法。他劝她再等等看,千万不可上火生气,免得肚里的胎儿受到影响。最后,他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他握着她的手,始终那么握着,都握出汗了。她将嘴凑过去,但他仄耳一听,马上站起身,果然,门外传来二姐的声音。二姐买菜回来了。
  小月憋闷得难受,就想拿二姐夫出气,但是,她每次都会自责的。她也硬不起心肠。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呵,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与不幸,从来不发火,从来不抱怨别人。他被老婆欺负成了这样,自己要是再折磨他,真是天理不容。然而,我们难道就这样在压抑中度日如年吗?到底该怎么办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个人相安无事。一个统一和的家庭,平静如水。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的。至于水下潜藏着多少惊涛,无法预测。人们都在关心着她的胎儿,都在对这个未出生的小生命充满希望。这个希望点燃着三个人的心,让每一个人都愿为之付出,都愿吃苦耐劳,而且,都那么无怨无悔。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结果。
  隔段时间,小月就会去医院检查一次胎儿。开始是二姐和姐夫两个人陪同,小月非常不希望两个人一块跟去。她就对二姐说,你们两个人去一个就行了,用不着去那么多人。二姐就对二姐夫说,那你在家呆着吧,我去。二姐夫却说,你问问小妹吧,看看她希望我们谁陪她。小妹赶紧接上话茬:让姐夫陪我去吧,你在家做饭。二姐就好,那好吧。我怕你姐夫眼神不好,耽误事儿。
  二姐夫说,放心吧,我能行的。
  有二姐夫陪同去医院,这是她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她为此而快活无比。到了两个人的世界时,她会撒娇,她会气他。一会儿说自己头痛,他就会给她按摩头,一会说腰酸,他就会手托着她的腰。她们是打的去往医院的。他们两人坐在车的后排,她见出租车司机全神贯注开车,便对二姐夫说她嘴痛,并针嘴撅了过去。而二姐夫犹豫片刻,也迎上来了。两片久违的唇贴在一切绞在一起颤动在一起。她希望车一直向前开,不要停,可是,车很快就停下了。
  下了出租车,小妹对娇嗔地姐夫说,我还是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了。你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吗!每天看着你,却不能跟你亲,多难受呵!你可倒好,像没事一样。学东哥,我们还是去南方吧。我们远走高飞,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南方气候又好,钱又好赚,我们肯定会比这里过得好的。
  他说,他也这样想过,而且他想得比她还多还细,但一想到她已有身孕,南方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便立刻打消了这种远走高飞的念头。在这里,他毕竟还有一份铁饭碗的,每月都能开工资,而一旦走出去,这饭碗就要丢掉的。到哪里去找房子住?到哪里再去找份工作做?自己是个瞎子,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在外面闯,一点把握都没有。他说,假如他不是瞎子就好了,他会立刻带上小妹飞到天边,去外国都不怕的。他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说他对不起小妹,不该让小妹跟他受这份煎熬。他说他也没想到会怀孕的,这很对不起小妹。他不说小妹这么年轻,更不该喜欢上他这样一个瞎子。
  小妹听他说这样的话,心就立刻软成了豆腐。小妹说,就是因为你是瞎子,我才会爱上你,而且,我爱你爱得死心塌地,永远不变的!
  他被小妹感动得稀里哗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而小妹这时候就像哄一个孩子:别哭,别哭,边哄他边给他擦拭眼泪。
  他告诉小妹,他一直在做着去闯南方的准备。他跟人家学习按摩,也去学习吹笛子拉二胡什么的,尽管这些乐器以前他也摆弄过,但他还想再提高一步。在部队文艺汇演时,他还登台拉过二胡。他当时拉的是阿炳《二泉映月》中的一段。战友们夸他拉得太多好了,说如果他将眼睛闭起来,就跟真的瞎子阿炳差不多。他便开玩笑说:假如有一天他眼睛瞎了,就靠这个吃饭。没想到一个玩笑开成了真的。他告诉小妹,即使流浪远方,他也绝不会让小妹受苦的。
  小妹又一次被他感动着。可越是被他感动,就越是想尽快离开这里,去寻找他们自己的家园。尽管二姐的脾气十分收敛,对她恭敬极了,但她仍然感觉这不是她的家,她在这里有难以排队遣的压抑。
  他劝她别急。他说,如果真的有一天事情败露了,我们一走了之也不迟。但那只能是下策。但凡有一点可能,他还是希望她在家里平安地将孩子生下来。不管怎么说,三个人都是希望孩子平安降生的,三个人的目标是那样惊人的一致。等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再等小妹身体恢复过来,就考虑如何出走。他认为那时候才是最佳时机。他感觉他的这个想法是万无一失的,他劝说小妹一定要听他的。从长计宜。
  为了劝住小妹,他可以说费尽心机。他知道小妹毕竟年轻,太容易感情用事。有时候甚至胆大妄为,二姐在外屋,她就想跟他接吻。有时候二姐出去买菜,她就要跟他做爱。有一次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被二姐撞见了,吓得他魂飞魄散。
  可是,小妹却不像他这么胆小。小妹的镇静令他不可思议。小妹跟他越来越粘,像块粘糕。而他却越发提心吊胆。他不得不疏淡小妹。太亲近了不成,早晚要出事的,而太疏淡了,更不成。简直成了一个烫手的山竽,让他不知所措。但无论怎样难,他都要让孩子平安生下来。他认定这是老天的恩赐,从而,祈求老天保佑。
  他对小妹的关照更加殷勤了。他的表现并没有引起二姐的反感,甚至还夸他心细,对小妹热心周到。但有时心情不顺了,也会抱怨他,当年自己怀孕时,他一点不关心,就像什么事没有似的。
  小妹有时候心一烦,就会折腾他们两口子。有时候肚子里的小家伙不安生,她就会让二姐趴在她肚子上听胎音。二姐边听边说,这个小野种胎音很强呵!她就会说,他是在踢你呵!二姐笑了,踢吧!我才不怕你踢呢!小野种,等你出生后看我怎么收拾你!二姐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罕见的幸福感。
  而这时二姐夫在旁边也会凑过来趴听胎音。小妹就会说,听吧听吧,听听你的野小子声音!他咧嘴笑着说,这孩子真不错,多欢势呵!小妹的弦外之音,二姐仍然不会听出来。
  二姐说,什么什么?你的野小子?美得你!我可不喜欢生儿子,男人没有好东西。最好生个女儿,又漂亮又听话的,像公主,好好培养。
  什么男孩女孩的,都是野种!小妹发狠地这样说。二姐和二姐夫就都不言语了。两人懦懦而退。
  小妹风一阵,雨一阵,猫一天,狗一天的。情绪起伏很大。她有时大哭,有时候又大笑,她忽尔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忽尔又感觉自己是最不幸的人。
  我的小祖宗呵,你闹吧,只要上帝保佑你将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二姐就是这样祈祷着,容忍着,一天天挨着。这期间,她主要提防的对象是诗人,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什么的,她都会十分十分敏感。她认为绝不能让他知道小妹怀孕了,否则,将后患无穷。她给小妹把手机号换了,不希望小妹受到他的骚扰。并且一再叮嘱小妹不要跟诗人联系,就当那个死鬼死掉。
  死鬼是死不掉的,二姐越怕他跟小妹接触,他就越要走近小妹。可能是因为小妹手机换号了,诗人又找上门来。不过,有了上次被二姐追打的教训,他不敢敲门,只是站在窗外喊。他管小妹索要新的手机号码,说是有重要事情告诉她。二姐像卫兵一样,严阵以待,守在门口,只要他敢挨近一步,二姐绝不客气!
小妹听到了他在唱信天游,他把跟小妹索要手机号的话变成信天游唱词,嘶哑着喊唱出来。而小妹却装聋作哑,不予理睬。
  闹腾了一阵子,诗人见没有任何回应,就走了。第二天,有个高个子年轻人上门,给小妹送来一封信。这个人小妹认识,是工厂的一个写诗的业余作者。
  那个人被二姐堵在门口,问他找小妹有什么事情。那个人不时朝屋里边探头,不肯说具体做什么。看来,他的神情有点紧张,这更让二姐怀疑。
  二姐放高嗓门:你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你怎么偷偷摸摸的?
  高个青年说,我是受人之托,有话要当面对金月说的。二姐说,你就跟我说好了,金月没在家。
  对方有些犹豫了,不语。就在这时,小月过来了,对二姐说让他跟我说吧!小妹就扭着大肚子,出现在门口。
  高个青年盯了她肚子一眼,递给她一封信说:史老师让我亲手交你。说完,就走了。
  二姐紧张地盯着小妹拆开信,见她脸上突现亢奋,便赶紧问她:他写的什么?是不是又在骗你?!狗嘴里吐不出像牙。给我看看。
  小月不满地瞟了二姐一眼,看吧,看吧,你又不懂。
  那死鬼是不是又要打你的坏主意呵?你可不能被他蒙住呵。
  二姐接过信,见是一封打印的开会通知,杂志社要在海边举办开一个青年诗人的笔会,邀请18位省内青年诗人参加。其中也邀请金月参加。上面还盖有杂志社的红印。
  金月是作为青年诗人被邀请参加诗歌笔会,这让她又惊又喜。她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也没发表过什么像样的诗作,以前曾发过的几首小诗,也都是经诗人修改过的。能够参加这样的笔会,一定是诗人帮忙争取的结果。这个机会确实来自不易。假如要是再早两个月,她会为此乐蹦高的。天天在家里猫着,在二姐的眼皮底下生活,跟蹲监狱差不多,都快憋闷死了。有了这样的机会游山玩水,还有那么多人聚在一起谈论诗歌,那该是多么有意思的盛会呵。尽管她从未参加过这样的笔会,但她听诗人讲过这样的笔会是多么有趣,多么好玩。男男女女在一起对酒当歌,赋诗调情,那些桃色新闻,充满刺激。听说一周的笔会,就会有几对私奔的,有几对离婚的。她听后既惊讶,又有种异样的感觉。她说你们这是流氓聚会呵。可诗人却说,这才是收获呢!诗人们之间的结合,才是艺术的结合,如果每次诗会都能有人结成爱侣,那才是对于祖国文学事业的真正贡献!
  不管诗人怎么胡说八道。她也还是非常向往这样的笔会的。她说,那我要是参加这样的笔会,难道你不怕我爱上了别人?诗人说,那也可以呵!只不过我不相信你会找到比我还优秀还值得你爱的人呵。诗人又吓唬她:“我告诉你,如果你要是真去参加了笔会,你小心被那些色狼吃掉的!你知道那些色狼多么饥饿露骨呵!就你这个小样儿,一只没长成的小羊羔会被狼群吃掉的,连骨头渣都不剩。她就笑骂他:“就跟你一样的,每天就知道耍流氓。”
  现在,她愣愣地回想着,心神向往。二姐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说,你能去吗?你看看你这身板。
  她挪动着笨重的身子,郁郁地回房间了。胎又动了。很剧烈,好像知道这个好消息,也想到海边奔跑玩耍似的。她抚着笨重的已经七个月的大肚子,企鹅般转悠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愣神儿。镜子里的她头发蓬乱着,脸色浮肿,还有几块蝴蝶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不仅长叹一声。
  二姐见状,把丈夫叫到一边,她不能让小妹这样闷闷不乐。这样对胎儿发育肯定不利。可是,怎么样才能让她真正开心起来呢?她与丈夫去劝劝小妹。二姐夫想了想,也是一脸的为难。他知道小妹这么年轻,热爱文学,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对她来说是多么的不易。可是,她这样的身板又确实去不了,她有心情不是几句劝说就行的,弄不好,反倒会激怒她。他跟二姐悄声说,先别打扰小妹了,等缓一缓,再说吧。
  一天天在熬,这是三个人在熬。在盼。总算熬到了预产期。小妹住进了妇产科医院。
  二姐希望生个女孩,二姐夫希望生小子。小妹呢?她说生男生女都无所谓。闲着时,三个人开始商量名字。男孩,就叫金铁军,铁军,这是二姐夫的主张,既是对往昔军旅生涯的回味,又是对孩子身体的祝福。铁军,就冲这名字也好养活的。要是女孩嘛,那就叫金蔷薇。显然这是小妹取的名。姓金,这是三个人一致的意见。
  小妹被推进手术室时,本以为会顺利分娩的,哪知胎位不正,难产!要下铲钳的。护士过来让家属签字。二姐一看护士的脸色,手都哆嗦了。她问护士,不要紧吧?护士没说什么。
  二姐夫比二姐更紧张。他一直站着不肯坐下来,仿佛一旦坐下,就会有什么灾难降临。他在想,莫不真的是自己作孽不成?他乞求苍天保佑,让他的儿子平安生下来。
  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沉寂,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传出来。随后手术门打开了,推出一张床,小妹躺在上面。
  二姐扑上前,只是护士说生了,生了,小子呵。
  六斤八两。谢天谢地。想不到小腚居然可以生出这么水光溜滑的大胖小子!
  第一眼看到大胖小子时,二姐欢喜得合不拢嘴。二姐夫要凑上前看,二姐怒斥他一边呆着,你个瞎子能看出个什么子午卯酉。
  二姐夫心里核计:这是我的儿子呀!我的呵。他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终于,他又有了自己的儿子了。看来命该如此。他是那么感谢老天爷。
  小妹的奶水很不好。乳房先是胀,胀得很大,很多奶水要挤出来,可是挤出来后,乳房变软变正常了,奶水却日见稀少。这倒给二姐有了用武之地。她给孩子煮奶粉,或者买鲜奶,总之,奶瓶就在她的手里撰着,只要孩子醒来一睁开眼睛,她就会将奶咀堵上去。就好像她真的成了孩子的妈妈,而小妹则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到了晚上,孩子也让她抱到她的房间里,才会安心睡下,而且晚上她的觉特别轻,只要孩子一动弹,她就会醒来,就会发现孩子拉尿了,或者尿了,她就会起来给孩子换尿布。她也亲自动手洗尿布,什么都不让小妹动手。她嘴上说,小妹身体不好,要好好弄身体。实际上,她一点都不希望小妹亲近孩子,她等于全方位接管了孩子。
  不去管孩子,小妹倒也轻松自在。她对孩子一点也不感觉亲。从孩子出生时,她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份罪,是女人刻骨铭心的。尤其是她横竖感觉都不对劲了。从怀孕起,就感觉不对劲儿。等孩子生下来了,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不仅没有打消相反愈加厉害了。看到二姐和二姐夫两个人围绕孩子忙得不可开交,而自己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心里边颇有些不是滋味。再一看孩子,长相真的像二姐说得似的,跟二姐很像。随着二姐围前围后的忙活,这孩子整天也不找她了,就好像真成了二姐的孩子。
  满月之后,她在家里就呆不住了,就会时常出外溜达。她喜欢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她想买几本诗集回去,正在挑选《海子诗选》时,突然发现有个人好像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瞅她。她回头一看,竟然是诗哥。她头一低,想躲开,可是,书架之间的距离太窄,闪身时,路已经被他堵满了:“请让开”。
  他说:你就这么恨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瞟了他一眼,发现他好像一个星期没洗脸了。而且,两眼血丝漫布。他说,我想问你个事情,你是不是生孩子了。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我不想跟你沙架,我只想告诉你,我刚刚从乡下回来,我妈得了癌症,是肝癌晚期,大夫说只能活两个月。
  接下来,他停顿了,等待着小月的反应。小月沉默。
  我没告诉她老人家的真实病情,但她不知怎么意识到了。有一天,她跟我说,妈恐怕活不了多久,妈这辈子只一个心思,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可到现在妈也没看到你有对象。能不能告诉我,在我临终之前,你能不能把媳妇领来给我瞧一瞧?不然的话,妈死也闭不上眼睛呵。我就告诉她老家,我不但有了媳妇,我还有了孩子。我妈这时候眼睛忽然亮了。她连额头都放光亮了。她的那种高兴,是我无法给你形容的。所以,我请求你,你就看在一个临终老人的面子,抱着孩子跟我回一趟老家,让我妈看看她的孙子。
  小月盯着他说,我已经分不清你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准还是你虚构的小说情节呢。
  他就发誓说,要是假的你就让我出去就让车压死。我没有半点假话。你看,这是什么?他从腋下夹的皮包里揣出一撂病志指点着给她看:你不想想,谁那么缺德能够拿自己母亲得癌开玩笑,说假话。
  小月回敬道:就算是真的吧,我也不能接受你的这个要求。
  他惊怔住了: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这么缺德,你能够为她老人家留下一个孙子吗?亏你说得出口。
  说完,她就推开他要往出走。他一把扯拽住她:你说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让余扬去给你二姐家给你送信,他回来已经告诉我你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前天我从你二姐家门前走过,我还看见院子里晾晒的尿布呢!你还想瞒住我?我再跟你说,今天我眼睁睁看到你从家门口出来,你二姐抱着孩子站在门外晒太阳呢。那个男孩眼睛很大,很白净,眼睛长得像你,皮肤白净像我。我当时就想,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好苗子,要培养他当钢琴家。
  “做你的好梦去吧!”小月一扭头快步离开,连想买的书也放弃了。
  一路上,她恨恨地想起当初怀孕被他踢出家门的情景。但是,她也不免想到那个她没见过面的老太太,那个应该成为她的婆婆却没有那个缘份和福气的老人家。毕竟不久于人世,她也十分理解这位老人。然而,她怎么能答应诗人的要求,抱着不是他的孩子去弄景作假呢?!何况,这个理由也无法跟二姐说的,打死她,她都不会让自己把孩子抱出门的!
  回到家后,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饭。二姐怀里抱着孩子,先喂孩子。二姐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她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
  她原本不打算告诉二姐的,但是,二姐居然猜到了。你是不是遇见那个死鬼了?死鬼是不是知道我们的孩子了?
  她只好如实说了。二姐气得大叫道:他想得美!她妈死不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如果你听了他的话,跟他去了乡下看他妈,那可能就是他的一个阴谋,他就不会让你再把孩子抱回来了。
  二姐夫开始一直没吭声,后来也说这件事情荒唐。他明明没有结婚,怎么能这样快地就抱着儿子回家给老人看呢?老人大多是封建意识,没等结婚就抱了孩子,还不被他气死?这是伤风败俗呵!
  小妹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她决定不再搭理诗人。
  二姐一再叮嘱她这两天不要出门,不要见这个死鬼。
  全家人开始防范了。二姐看过一个电影,外国的,也是千万百计偷小孩的。二姐生怕这个孩子被诗人偷走,每天睡觉时,都将孩子放大在身边,还将门多加了一道锁。
  连着下了两天雨,到了第三天,天气放晴了。太阳暖洋洋的。二姐在这样天气,要将孩子抱出去晒太阳的,为了孩子的钙质。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二姐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事情——
  叙述这件事情简单了:诗人带着几个哥们儿前来索要孩子。二姐死抱住不放。但诗人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的孩子,我有权力抱他走。我是孩子的父亲,你只是孩子的姨。法律上的监护人只有父母。
  二姐就骂他死不要脸。你没结婚,还好意思说你是孩子的父亲。
  诗人说,没结婚怎么的?没结婚也是小月跟我做爱生的孩子。这个你不会不承认吧?!
  二姐语塞。
  所以嘛,这个孩子就是我们老丁家的种。我想什么时候抱走,就可以什么时候抱走的。说着,他一挥手对那几个弟兄说:来呀,把孩子给我抱过来!
  两个年轻人应声而上,二姐拼命护住孩子,狂喊不已。就在这时,只听二姐夫一声大吼:“给我住手!”接下来,他对诗人说:“这孩子是你的吗?”
  诗人嘲笑:“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二姐夫以军人的姿态一手掐腰一手点动着他说:“算你说对了。这孩子就是我的。”
  诗人哈哈大笑,几个兄弟也跟着起哄。“听听,他个瞎子居然说什么来着?说这孩子是他的?哈哈哈!笑死我了!”
  二姐夫说:“没什么可笑的。你可以问问小月,这孩子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
  小月怎么也没有想到,二姐夫会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站出来说孩子是他的,而且,还会将她推出来面对。这是他们俩的隐私呵,平时他怕成了那个样儿,可现在却怎么会自己站出来呢?
  诗人怪笑着对围过来的邻居们说:大家听好了,他可是姐夫呵,一个瞎子姐夫说他跟自己的小姨子有一腿,还生出了孩子,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你不嫌丢人,我可嫌丢人!就算你这个瞎子不讲道德,我也不相信小月会跟你上床的!所以,你也不必跟让小月来证明。有种的,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做DNA,怎么样?
  二姐夫感觉人越围越多,人群发出嗡嗡的议论声。他脑袋涨大了,头在发晕。
  诗人见状,有恃无恐地说:怎么样,不敢去了吧?凉你也不敢!还是躲开吧。
  二姐完全呆住了。她在哭泣,她在叫着:孩子,我的孩子呀,谁也别想抱走。
  小月这时候想清楚了,这件事情只能按诗人的说法去做亲子鉴定,否则,打死他都不会相信的。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打破沙锅吧!她上前搀住二姐夫的胳膊,一扬头对诗人说:“走,去医院!”

  尾声

  检查结果出来了,最受打击的当然不是诗人,而是二姐。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认为这一次脸丢尽了。但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心高气盛的小妹会看上一个瞎子,还是她的姐夫!她在结果出现后,气昏过去。醒来时,她想好好问问小妹。但是,小妹已经不在身边了。孩子还在,丈夫还在,只有小妹不在了。
  丈夫给她端来一杯水,递到她手上,什么也没有说。他神色坚毅,像一块顽石。他已经没有任何可惧怕的了,他不怕她骂,什么难听的骂他都不怕。
  她问了句:“那个小养汉逼呢?你把她给我叫过来。”
  “她走了。”
  “走了?”她爬将起来,看到他的手里捏着一封信,骄横地一把夺过来。她从牛皮信封里抽出信,展开来:

  二姐、姐夫: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去往深圳的列车。我已经想好了,一切事情都怪我,不怪任何人。丢人显眼的事情,也是我愿意做出来的,跟姐夫没有关系,是我要求他的。二姐,我现在只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二姐,我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好。我只对你说一句:二姐夫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可怜的丈夫,希望你能够好好待他,更希望你能够好好待铁军,让他健康成长。铁军已不是我的儿子,就当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你们的儿子,他永远都是你们的儿子。希望铁军跟他爸的姓吧┅┅
  再见了,二姐!再见了学东姐夫!

  二姐茫然望向窗外。外面一片夜色,连灯光都没有。只有一轮残缺的月亮,像一个烧饼被人狠狠咬了一大口,挺别扭地悬挂在楼角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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