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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针不见血
来源: | 作者:周建新  时间: 2010-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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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长失踪了,失踪得很彻底,彻底得司机和家人都不知去向。整整一周,没任何消息,县长夫人从市里赶到无虑县委,哭得眼如烂桃,见到县委书记丁亚伯时,身子泥一样软下去,手却死死地抓住丁书记的衣襟,像捞住了救命的稻草,非让丁书记把她丈夫生出来不可,弄得丁书记拉也不是,推也不成,就差说,我不是女娲。
  丁书记也是一头雾水,县长向来中规中矩,为人办事,有板有眼,出门考察,早早地通报,这一次咋就不打招呼,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和县长一块儿失踪的,还有县长的秘书,县委和县政府两个大院都开锅了,找他俩的电话打出该有一万次了,手机始终无法接听。于是,各种揣测、谣言平地而起,流窜到县城的每一个角落。有人说县长畏罪自杀,有人说县长被人绑架,也有人说县长和情人私奔了。
  一周后,秘书从千里之外疲惫地回来,同时带回一个惊人消息:县长背不动山一样重的工作责任,心理崩溃了,丢下秘书和一纸辞呈,不知去向。县长夫人也崩溃了,她承受不了不是县长夫人的打击,也无颜逼着丁书记要人,哭天抹泪地张罗着离开无虑县。丁书记把县长夫人请进他的专车,亲自送她返回市里,一路上,神情庄重得像陪护一位遗孀。
  总算到了县长的家,丁书记丢下了县长夫人,也算是丢下了扎手的刺猬,可他的手却无法轻松,还捧着个烫手的山芋呢,那就是让全县人的嘴烧红了的——新县长的人选。
  丁书记去了市委大院,顺手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他不想按照惯例提出人选,人老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谁当县长,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没必要卷入纷争的旋涡。

  事发突然,市里没个准备,虽说同意了县长的辞职,却没明确谁带班,也没派人来。县里炸开了锅,那些部门和乡镇一把手捋胳膊卷袖子来了劲儿,市里再往无虑派县长,不把他选回去,也得揉搓死他,无虑的县长就得无虑人干,这是必须的。他们之所以如此情绪激昂,都有自己的小六九,腾出一个位置,就能串上一大串儿,有人能提拔,有人能挪到好部门,真的再派个县长来,路都堵死了。
  谁有资格当县长?不是县委副书记张井泉就是常务副县长王必干。别看他们俩稳稳坐在办公室,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叫上了劲儿,谁都不想丢掉这个机会。他们俩可不像前任县长,事必亲躬,累得要死。他们对无虑驾轻就熟,成堆的人鞍前马后效劳,会干得很滋润。
  两个人的嫡系剑拔弩张地到处拉票,一时间,县城里的大小酒店顿时火爆起来,酒桌经常被信誓旦旦的人围着。
  没有县长的日子,县里像塌下半边天,啥事都没人张罗了,相互间交头接耳,全都热衷于谁当县长的揣测。有人试图从县委书记丁亚伯的嘴里探出口风,闻一闻丁书记的风向标,丁书记的点子打在谁身上,天平就倾向谁了。张王二人都是实力派,得罪不起,和丁书记一致了,就是进了避风港,一旦落选方责备下来,往丁书记身上一推,完事大吉。
  丁书记拢着满头白发,说了句,俩人都上吧,我一大把年纪,该回市里享清福了。
  敢探口风的,都不是一般人,起码是重要部门的一把手,听丁书记这么一说,便哑然一笑,心里骂道,老滑头。谁都知道,省里刚刚给丁书记一个副厅级待遇,堵死了他当市领导的路,还得留在无虑干五年。前任县长眼见前途无望,实在熬不住,索性不干了。丁书记不表明态度,就等于纵容张王之争,于是,谁当县长的议论便是满城风雨。
  两个人明争暗斗,一掷千金地争夺每一张测评票,就连乡村教师都知道,张王之争白热化了。
  丁亚伯当然喜欢他俩掐起来,两个地头蛇水火不容,他这个书记今后就好当了。
  人大主任高森气得要死,都是无虑土生土长,俩人又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却是骨肉相残,真让他痛心。他分别给两人打电话,传唤到家里,让两个人在他家里见面,让他俩想明白了,究竟谁先上?
  两双眼睛都盯在高森的身上,都想索取到高森这张票,没有一丝让的痕迹。高森一甩袖子,钻进洗漱间,坐在马桶上不理他们了。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亲信多,人缘好,有把握上,都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高森在里面吱声了,让两个人规规矩矩地站在洗漱间门口,谁先进来就支持谁。两个人都知道高森的份量,当过十几年管干部的副书记,许多部门和乡镇的一把手都欠着高老爷子的情呢,一句话等于十几张推荐票。于是,两个人一齐往里挤,门太窄,两个人的身子撞在了一起,于是,两个人又都不好意思地退出来。
  高森回到客厅,生气地说,这就是挤的结果,干啥都得讲个秩序,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说吧,这个位置给谁?两人依旧一声不吭。高森气得没办法,拍着茶几,你们不让,我让,井泉接我,到人大来吧,我提前退。
  张井泉的眼皮耷拉下来,等于表明了不愿意,他还想接丁书记,奋斗到市领导呢,咋能停到县人大?人大是啥地方?橡皮图章,装模做样地走过场,他刚刚五十岁,不想走到仕途的尽头。
  高森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鹬蚌相争,让两人滚出家门。

  正像高森预料的那样,两败俱伤,民主推荐张王二人谁也没过半数。于是,市里派李东胜出任县委副书记、代县长。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东胜是谁?无虑人陌生,市里人也不很熟悉。原因很简单,李东胜不是官场中人,从来没有纳入竞争者的视线,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当了无虑县长,让很多人感到莫明其妙。
  李东胜这个名字,无虑人挺神秘,可市长方可雄,却熟悉得不亚于自己的掌纹,一脉一线,清清楚楚。方可雄本来不想让李东胜迈进官场,兄弟二人,一个官场一个商场,相得益彰,相互补偿,都能如鱼得水。可是,李东胜说啥也不想当民营企业家了,把整座矿山转给弟弟李东明经营,高低要走进官场,实现自我价值。
  其实,李东胜想当官由来已久,方可雄也知道李东胜并不安分,早就不显山不露水地给他运作了个红顶商人的帽子——市工商联的会长,虽然不驻会,也不占领导职数,可也是常委会上定下来的,正正经经的正县级,个人档案都挪到市委组织部了。等过了几年,顺理成章地过渡到政协副主席,不显山不露水地成了市领导,不也是挺辉煌的一生吗?仕途比当县长走得还要快。
  李东胜应该知足了,企业照样搞,钱照样赚,有身份有地位又有前途,可是,李东胜死认一个理儿,只有当县长当市长才是官儿,才是成功的人生,政协副主席有啥意思?牌位而已,哪儿如县长那样大刀阔斧地施展抱负。他宁当鸡头,不当凤尾。
  从听说无虑县长难产那天起,李东胜就没间断地给方可雄打电话,想谋到这个位置,方可雄始终未置可否,甚至割断哥们情义,干脆关掉手机,不再理会他。李东胜依旧穷追不舍,高低要掏到方可雄的底儿。
  那天,李东胜终于把方可雄堵在了家。方可雄穿着睡袍,懒散地坐在沙发上,让夫人关掉了所有的通讯工具,他要享受一次难得的休闲。
  像许多许多年前一样,方可雄拿过一个棋盘,要和李东胜杀个昏天黑地,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方可雄拿出的是玛瑙象棋,摸起来清凉沉重,特有质感。
  又是一次难解难分的博弈,李东胜车马炮全阵压上,直逼方可雄的老巢。方可雄步步紧防,只有单马游荡敌阵。李东胜赢棋已成定势,方可雄双目微合,一副不以为然。李东胜逼方可雄投子认输,方可雄淡然一笑,你能赢我,我送你到无虑当县长。李东胜立刻认真了,护住棋盘,逼方可雄再次表态,说话算数。方可雄笑而应之,当然算数,随后睁大眼睛,提马卧槽。李东胜随手操帅,想移出来,不料老帅却被焊死在棋盘上,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法挪动。
  方可雄站了起来,背对着李东胜说,你输了,回你的矿山去吧。
  李东胜认定这是耍赖,一市之长,怎能出尔反尔。
  方可雄说,无虑如同这盘棋,就这么不讲规则,老帅将死了也不动,你怎能下活?
李东胜发了狠,到厨房找了把菜刀,想把老帅砍下来。方可雄阻止了他,叹了口气,鱼死网破呀,我不想看到你伤痕累累。李东胜气鼓鼓地说,轰轰烈烈干一场,干他个青史留名,也不枉一生。
  方可雄摇摇头,无虑是个泥潭,你就别异想天开了。
  李东胜的眼睛快要努出了眼眶,我就不信,我的亿万家财就碾不平无虑这个破水坑。
  方可雄的眼睛一闭,说,别那么自负,到时候你就知道啥是上刀山下火海了。
  送李东胜的时候,方可雄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说了句让李东胜倍感伤心的话,官场无兄弟,处处走钢丝啊,咱俩的兄弟之谊到此为止,你就好自为之吧。这样的恩断义绝,确实让李东胜很不舒服,二十几年了,两个人好得只差多个脑袋,就因为同入官场,说断就断了?
  二十年前,方可雄刚派到矿区当副镇长,就和矿霸叫上了劲儿,被矿霸追杀得走投无路,在选矿厂当技术员的李东胜,挺身而出,拖住矿霸的腿,让方可雄脱了身。李东胜被矿霸扎了十七刀,肠子都流出来了。才十来岁的弟弟李东明,用一双小手捂着伤口,不让肠子往外流,快把嗓子喊哑了,才喊来救哥哥的人。
李东胜在病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小弟弟天天为他端屎端尿,扶着哥哥学走路,搓洗哥哥的脏身子,虽然爹妈双双逝去,可老天赐给了他个好弟弟。那时,他就发誓,一定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带出自己的弟弟。
  半年后,李东胜总算好利索了。事后,李东胜一声不吭,不让任何人知道方可雄丢脸的事情,甚至矿霸被绳之以法,都没有这项罪名。方可雄感激他,矿霸佩服他,李东胜便在矿区立了起来,成了横竖不吃的硬茬。
  生死之交,让李东胜和方可雄越交越密,密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方可雄帮李东胜在矿区做强,强得整个矿区没人敢匹敌,成了日进斗金的矿区大鳄,最终独揽了矿区。李东胜呢,暗中不断地给方可雄的政绩添砖加瓦,为方可雄的人脉关系增添润滑剂,无论数额如何巨大,眼皮都不会眨。方可雄在仕途上一帆风顺,李东胜功不可没。当然,所有的举动,两个人默契得连个电话都不用打,都把对方看得比自己还重。
  当然,也有精明透顶的人感觉出两人的关系有些蹊跷,却是只听辘轳把响,见不到井绳,不能妄言。

  一般情况,对于县长这样重要人选,市里的正副书记都要碰一碰,碰出个大概来。几次书记碰头会,都没碰出头绪。对于无虑的人来说,进一小步也是进步,可对于市里各大局的一把手,送无虑当县长,头摇成了拨郎鼓。市里早有传言,当官去无虑,霉头除不去。也难怪,无虑的工资还不及市里的一半,还拖欠了半年,政府所有的公共设施,甚至办公楼都抵给银行了,穷得花几千块钱都得县长签字,谁去遭那份儿罪?如果不是拿副厅级的待遇拴住了丁亚伯,恐怕谁都不肯在无虑呆下去。
  无虑再穷,哪怕穷得不如临县的镇,那也是县,不是镇,市里必须正眼相待,总不至于把儿子当成孙子。越是这样,就越应该派个硬手,尤其是懂经济,会招商,能赚钱的硬手,把无虑抓上去。李东胜就这样被方可雄渐渐地拎出水面,与其他几位书记碰出了火花,最终成了没有争议的人选,被临危授命地送到了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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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森没有参加欢迎李东胜的干部大会,他已经“病”入膏肓,连人都难辨清楚了,怎会参加那样庄重的会?他绝不会把“脑血栓”的形象摆给李东胜,也不会摆给熟悉而又热爱他的无虑人民。他躺在县医院一间特殊的护理病房,安静地吸着过滤出气泡泡的氧气,挂着降血压和血脂的点滴,还配上了养心的药剂。尽管主治医与他亲如父子,他依旧闭着眼睛,一脸的麻木。
  其实,高森的“脑血栓”远远不到影响智商的程度,这个年龄了,又常年泡在肉山酒海里,血脂血压血糖不出问题那才怪了呢。他借此机会,把手抖成了摇坏的蒲扇,把腿迈成了划不准圈儿的破圆规,一副离植物人越来越近的样子。即使写给市委的辞职信,字儿也是歪歪趔趔的,没了潇洒,只剩下了蜘蛛,还得靠按上红手印佐证信是真的。
  高森只能用这种办法获得提前离岗,把张井泉逼到人大主任的位置,彻底灭掉张井泉当县长的念头。
  不过,这一次,高森的病不是完全装出来的,确实病得不轻。前一阵子,张王二人争县长,争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乡镇头头和科局长们相互猜忌,人人自危。他苦心经营十几年的相互信任、相互捧场的人脉关系,即将付之东流,他怎能不窝火,又怎能不动真气?于是,他突然痰涌心窍,着实地抢救了一把。他便就坡下驴,把自己弄成了“脑血栓”。丁书记看他时,他把抖成了破风扇的手,挪到了心口窝,费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张井泉的名字。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高老爷子意图,让张井泉接人大主任,已经成了高老爷子不可挽回的“政治遗嘱”了。
  高森对张王二人早已烂熟于心,这些年,张井泉净是抓意识形态了,玩虚的有两套,能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地鏖战四个小时,可真刀真枪地干活儿,没有一件干得透亮的,比起常务副县长王必干,差了一大截子。给张井泉谋个政治句号,就等于让王必干当上了县长的太子,接班是迟早的事儿。
他要一心一意地栽培王必干。
  于是,和李东胜一天任命的张井泉,只能以人大主任的身份,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迎接李东胜。
  最没面子的就是常务副县长王必干了,张井泉也获得了安慰奖,只有他还得寄人篱下。 他鼻孔朝天地盯着礼堂的棚顶,反正县长的宝座已经丢了,谁坐上去,甭想让他消停,他琢摸着如何将李东胜一军,让他第一天就知道,你坐上去的那个位置,是一口油锅,知趣的早点跳下来,别等到砸(炸)了。
  轮到王必干表态发言了,他把李东胜夸得天花乱坠,简直是天上没有,地上找不着,是无虑的希望,是大家幸福生活的依靠,是无虑经济发展的导航灯,他能给大家补发欠下的工资,能让乡镇起死回生,能使街区美如花园,能叫社会和谐美满。
  李东胜好像没听懂,竟然把王必干推他跳进火坑的话当成了就职誓言,带领政府班子建设美好的新无虑,真正地让无虑的人民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无虑的土地上,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宁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无虑县的人已经习惯在悲观中生活了,新任县长敢如此夸下海口,把无虑的未来描绘得神话般令人向往,听得他们只顾张嘴,过了好一阵,才响起一片掌声。
  掌声过后,李东胜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他说,丑话说前头,无虑这辆破车,破得要散了架子,这是政府,要是企业,早就破产了。无虑弄到这个地步,你们也是难逃其咎,摸摸脸,红不红,上街见到老百姓,臊不臊。我知道收拾这辆破车难,再难我也不会逃跑。我来了,你们的夹板都套上了,谁敢不使真劲儿拉无虑这辆车,我的鞭子会让他浑身是血。
  会场鸦雀无声,大家听出了这是在挖苦书生气十足的前任县长,也听出了训话的火药味儿。从此以后,他们甭想消停了,也得和李东胜管过的矿工一样,没日没夜地干活儿,否则,就会被当成靶子,打你个透心凉。

  刚刚散会,王必干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县医院,地道战般地钻过几个曲曲折折的走廊,又跨过几个暗中有人把守的门,最终通过高老夫人的关口,被允许进入高森的病房。在王必干面前,高森没有必要装病,悠闲地仰在躺椅上,无论王必干怎样添油加醋地骂李东胜,他始终听而不闻。等到王必干骂够了,他才笑了下,离开躺椅,打开手机,调到录放功能,放出了李东胜的就职讲话。
  王必干愣了下,即使老爷子彻底闭门谢客,躲在医院的深处修身养病,对无虑的洞察照例丝毫不差,看样子早有人用手机为高森做了现场直播。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高森,企图从高森的脸上盯出办法,也试图揣测出高森在想着什么。可高森的脸却水一般静,看不出一点儿内心的波纹,难道说他要真的退出江湖,撒手不管无虑的事儿了?他试探着问,要不,开人代会时,把他选回去?
  高森摆了摆手,合上了眼睛,皱紧了眉头,他说,闭嘴,你他妈的不是孔雀,干嘛见着点儿风景就忙着开屏,忙着翘尾巴,别忘了,一转过身去,露出的是屁眼儿。你给我听好了,现在你在风口浪尖,必须韬光养晦,这种低级的错误,以后不许犯。
  王必干的头低下来,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高森这才从躺椅上站起来,抓住了王必干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把张井泉弄到人大,就是让他死了心,别再搅局,把咱们的人脉都贴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呀,给我学会装孙子,人家新县长咋说,你就咋干,就当自己是个没脑袋的木偶,别动不动就耍小聪明,给人家出难题,只要你耐得住,无虑早晚是你的。至于我怎么运筹帷幄,跟你没关系,你就当我血栓栓糊涂了,和死人没啥区别了,彻底和我断了捻儿,你才会最安全。记住,你想争到下一步,这个世界必须没有我。
  高森说罢,闭上眼睛,摆了下手,示意王必干彻底从他眼前消失。

  李东胜的头三脚踢得确实很响,响得如同晴空霹雳。他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面子工程”,改变县城的形象。他先把城建局长弄来了,让城建局长三天内拿出县城主干道绿化规划。局长面露难色,李东胜的训斥立刻冰雹般砸下来,想当城建局长的人成车拉,拿不出规划三天后你就给我退休回家。
  城建局长讪讪而退,转身挤进了常务副县长王必干的办公室,想探个底儿,李县长这么猴急,真的还是假的?王必干合上正在看的文件,离开了办公室,干脆给城建局长一个闭门羹。现在,他希望李东胜成为大闹天宫的孙猴子,闹过了火,就有办法收拾他了。
  三天期限刚到,城建局长睁着耗子一样的红眼睛,把绿化图纸送到了县长办公室。李东胜马不停蹄地召开政府常务会,把主干道上相关部委办局的一手都弄上来了,又是三天期限,把临街的院墙全部扒掉,种上小草和小树,别把机关弄个地主大院一样,没有一点儿城市的味儿。
  教育局长接话了,他说,这笔费用谁出?
  李东胜定定地瞅着教育局长,一字一板地说,各扫门前雪。
  教育局长赌气地说,我没有扒墙的钱。
  李东胜把手中的铅笔一摔,没钱不怕,有人替你掏,出去,回教育局收拾你的办公室,从现在起,你不是局长了。
  教育局长愣了,说狠话的人他见得多了,却没见过把事儿做绝的人。这个位置,他手指甲挠破了才挠上来的,仅用“出去”两个字就剥夺了,他即不甘心,又不想丢面子,跳着脚喊,我的教育局长是常委会通过,人大任命的,你一个人有啥资格免我,无虑不需要法西斯。
  李东胜拾起一个烟灰缸,冲着教育局长的脑袋狠狠地砸过去。幸亏教育局长蹲了下,否则,准会砸他个满脸桃花开。随着清脆的炸裂声,一切都安静下来,李东胜接下来的声音比炸裂声还猛,别以为我刚来两天啥都不知道,教育局大门口酒店老板和你是啥关系,你说得清楚吗?再敢和我叫板,我让你去看守所吃窝窝头。
  教育局长立刻怂了。半个时辰过后,一个乡党委书记赶到了会场,以教育局长的身份参加完了县城绿化会。半天的光景,就有人行动起来,大铲车推倒了院墙。半个月过后,残垣断壁的县城不见了,主干道疏朗了,小草小树把县城烘托出另一番滋味。
  于是,傍晚时分,来街道两旁散步的人多了,土掉渣了的无虑县城终于抹上了一缕现代色彩。

  丁亚伯的心里很沉重,沉重得像没有了余辉的天空,他来无虑四五年了,县城依然如故,现在突然变了,他反倒有些不适应,尤其是没花财政一分钱,这只能说明前几年他无所作为。主街道的绿化如此神速,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原以为李东胜是异想天开,任他折腾,等出了事儿,他再收拾残局,好让这个当官儿的生手规规矩矩地臣服。没有想到李东胜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狠得心如铁石,没给他留出一点儿回旋余地。他不得不表态,称这是无虑的大手笔,将载入史册。他之所以把调门唱得如此之高,是不想让这项明摆着的政绩与自己无缘。而表态带来的后果,便是始终反对改造主街道的原教育局长,再也谋不到满意的位置了。
  还有一点,丁亚伯对李东胜非常不满,虽是小事儿,反映的却是态度。那就是李东胜从来不到他的办公室汇报工作,这也使他的心里极不舒坦,他有必要提醒李东胜,别忘了无虑是在党的领导下,别忘了你并不是无虑的一把手,这个坏毛病必须改掉。
  可是,除了开会,李东胜能和他并肩而座,平时,他根本捞不着和李东胜见面,李东胜只顾忙碌,好几次散会的声音还没落下,他的屁股已经离开了椅子,走得没有了踪影,好像县委这边儿就是个摆设。
  尽管丁亚伯不想到李东胜的办公室,但有些话却不能拖着不说,他只好屈尊到县政府的大楼。
  走进李东胜的办公室,丁亚伯语重心长地告诫着说,凡事儿要有个回旋余地,不要做得太绝,慢一慢,看一看,不一定是坏事儿。
  李东胜的眼光根本不往丁亚伯身上落,他瞅着窗外自己茁壮生长的小草和小树,颇有感慨地说,人啊,就是贱种,不往绝路上逼,啥事儿也快不起来。
  丁亚伯说,逼急了,兔子会咬人,狗也会跳墙的,我是为你好。
  李东胜这才把脸转过来,瞅了下丁亚伯,说,我被狗咬过,有免役力。

  丁书记的话不幸言中,一夜之间,县城里贴满了大字报小字报,千篇一律地控诉李东胜。甚至编出了一套顺口溜,说什么,天蓝了,街绿了,商铺黄了,李东胜红了。
  也难怪,主干道的两侧的临时建筑有三四十家饭店,他们能在要害部门的门口开饭店,都是有些雾气的人。这些年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各部委办局的经费大多划进了餐桌。现在都扒了,他们就成了一群流浪猫,即丢了饭碗,又丢了面子。原指望要回这些部委办局的欠帐,也能度段日子,再另谋出路,可这些局长的脸冷得像冰,埋怨道,扒墙扒得买墨水的钱都没有了,有本事找李县长要钱去。
  于是,仇恨都集中到李东胜身上,李东胜的决策捅漏了他们的钱袋子,绝了他们谋生的饭碗,他们恨不得把李东胜撕成条儿吃了,把他的骨头碾成粉儿嚼了。那些大小字报就是在他们的煽动下,铺天盖地的布满了无虑县城,大有把一意孤行的李东胜撵出无虑之势。
  王必干有点儿幸灾乐祸,也想从里面做出点儿文章,把刑警队长大郑找来了。大郑年龄不大,却人高马大,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二百来斤重。大郑是无虑的破案高手,就是脾气不好,曾失手打残了犯罪嫌疑人,没有这个差池,早就是公安局长了,大郑的警服是高森暗中保下的,当然也有王必干的贡献,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一听让破大字报的案,大郑当时就不干了,说李东胜这是活该,就该让无虑的人给轰出去,刑警队的办案经费都用在扒墙了,没钱破这个案。王必干当时就拍了桌子,骂大郑胖个猪似的,也长个猪脑子,案子破了,就是破出一团“铁蒺藜”,让李东胜捧着,看他咋收场。
  大郑这才恍然大悟。
  对于大郑来说,破这种案子,还不易如反掌,不消两天的功夫,将一大堆“铁蒺藜”传拘到案,光询问笔录就做了上百张,其中也包括被免掉的教育局长。王必干摆出了一副谦恭的姿态,来到李东胜的办公室,汇报破案的成果。
  李东胜的眼光粘到了王必干的脸上,掉进了王必干的不断闭合的嘴里,他在称量着每个字的重量,直到王必干说完,他还在保持沉默。寂静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有人恨我,有人骂我,都是正常的。
  王必干说,刑警队等您的指示呢。
  李东胜的眼光这才从王必干的脸上掉下来,笑了下,说,你把询问笔录要过来,我瞧瞧,谁这么恨我。
  没多久,刑警队把厚厚的询问笔录送来了,王必干将这些摆在了李东胜的办公桌上。李东胜只顾低头看文件,偶尔也抬下头,商量几句政府的下一步工作,就是不瞅询问笔录,更不让王必干走,让他尴尬地坐在对面。
  过了好一阵子,李东胜打电话唤来秘书,指了下堆积如山的询问笔录,让秘书端到碎纸机哪儿,一页一页全部毁掉。王必干心里一紧,知道了自己这条狐狸尾巴没藏住,他没有想到这个搞矿业的大老粗,会如此心思缜密,细得像曹操。
  等到秘书将那摞纸碎完了,李东胜冲着王必干挥下手,让他转告刑警队,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杀人抢劫的大案要案上去,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有城管呢。

  当天晚上,高森用他专用的手机给大郑打了个电话,让他必须将王必干的一条腿打折。大郑百思不得其解,高森又让大郑转告王必干,让他记住,嘴是吃饭的,不是整事儿的,别自作聪明,没到他说话的时候。
  大郑对高森向来言听计从,甚至超过高森的儿子,他真的把常务副县长王必干约到了郊外,轮起了木棒,敲断了王必干的一条腿。
王必干坐在地上,抱着断腿,咬牙切齿地骂大郑是恩将仇报。大郑给王必干跪下了,他哭着说,我是那号人吗?是高老爷子怕你惹祸,嘱咐的我,他让你的嘴只管吃饭。王必干这才觉得腿疼了,疼得钻心疼,疼得刻骨铭心。他知道不该又露出一次屁眼儿,也知道高老爷子会教训他,只是他没有想到,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大郑把王必干送回到县城,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把王必干背下车。王必干忍着疼,拨通了120急救电话。值班医生听到是常务副县长求救,撇下正在就诊的患者,蹬上救护车,马不停蹄地赶往出事地点,把王必干拉回了医院。
  医生拍过片,告诉王县长很庆幸,不是粉碎性骨折,不用手术,能很容易接上,打上石膏,养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王必干躺在病床上,心里骂着大郑,你这个狗操的东西,真会打,从哪儿练来的手艺。
  第二天一早,李东胜急急地赶到医院,对常务副县长遇袭非常惊讶,土生土长的地头蛇,走到哪都是别人让他三分,谁活腻歪了,下这么毒的手?王必干解释道,劫财。李东胜却不觉得这么简单,哪个贼这么笨,劫财不打脑袋专打腿?他指示大郑,组织警力破案,维护政府的尊严,保护好领导干部的生命安全。
  大郑答应得非常干脆,心里却说,破个鸡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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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东胜料到了无虑的困难,却没料到如此困难,困难得一个家庭能支付得起的钱,县长都批不出去。财政局长被李东胜逼得就差变成母鸡,从屁眼那儿抠出蛋来送给县长。刚上任时,李东胜杀鸡给猴看地免了一个局长,局长们已经人人自危了,何况鸡杀多了,没人给你下蛋了,猴也豁出去了,大不了是个死吗。他不能一到任就把自己弄成四面楚歌,再免他就真的成了楚霸王,况且财政局长这样的要职,即是丁书记的红人,在上面也有根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人家不犯在你手里,你能把人家怎样?
  屋漏偏遇连阴雨,被免掉的教育局长带着好几百名老师闹到县政府,高呼着,要吃饭,要生存,还我工资,还我尊严。那个局长很倔,不找县委书记丁亚伯要回自己的职务,不到市里的相关部门申诉委屈,更不请求重新安排职务,而是操起老本行,回到高中当了名普通的教师。当了老师的原局长,比校长还有影响力,很快把老师们“武装”起来,建立起了严密的罢课组织网络。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高低要和新县长叫叫板儿,他敢接招,那就拿钱解套儿吧,要是不敢接招儿,任职时的什么豪言壮语呀,什么宏伟蓝图呀,统统都是放屁,今后甭想在无虑抬头了。
  不久前的扒墙运动,先扒掉的是县政府的墙,政府大楼变成了光屁股楼,罢课示威的老师们畅行无阻地走在楼前楼后。政府的门卫们正一肚子气呢,从前大门一关,狗都进不来,现在可好,四通八达,谁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反正也拦不住,他们索性闭上眼睛,让老师们楼上楼下闹个够。
  李东胜的办公室被堵住了,有人干脆用钉子把门钉死,想出都出不去,老师们高低让他尝一尝挨饿的滋味。他打开窗子,冲着老师们喊,一星期之内,保证将大家的工资全部补上。老师们把眼光投给了前局长,前局长干脆把眼睛一闭。老师们闹得更欢,高喊着,有水喝七天也饿不死人,让县长也尝尝吃不着饭的滋味。
  公安局的防暴队来了,象征性地驱赶老师,警棍和盾牌不过是个摆设。老师不同于其他的上访群体,有些就是防暴警察的嫂嫂姐姐妹妹甚至是老婆,许多人和老师是利益共同体,不可能冷面无情连推带搡,更何况县里也欠着他们的工资。
  李东胜没有抱怨老师们的无理,也没有指责政府办的工作不力,更没有命令新任局长把人给我领回去。既然是问题,不挤出来早晚是个包。他在窗口指示防暴队立刻撤离政府大楼,发誓不给全县老师的工资补齐,他就饿死在办公室。

  闹事这天,丁亚伯不在县城,他下乡了,到百里之外全县最偏僻的村子扶贫,那个村子没通公路,也是全县惟一没有通电的村落,越野车在山腰上忽左忽右地绕上十几公里,才能进村,去一趟,比去省城还费时。丁书记上一次去时,居然有老翁问,毛主席他老人家可好啊?丁书记潸然泪下。这一次,丁书记带着省里扶贫办的人,想在村里的山口立个风力发电机,让村里十几户人家看到电视。
  前教育局长早就探好了丁亚伯的行踪,就选择这个当口闹起来,他虽然对丁书记不满意,埋怨丁书记不敢站出来保护他,可伤害他的毕竟不是丁书记,所以,他不想把丁书记卷进去。当然,前教育局长之所以敢闹,前提是他把自己的屁股擦净了,洗白了,除了老婆,他啥也不怕了。
  市里很快就知道无虑闹事儿了。信息时代了,谁撅一下尾巴,臭味就能传遍全世界,何况县里离市里并不很远。市里立刻打电话给丁亚伯,让他马上把事态压下去。可丁亚伯的电话始终不在服务区,打了好久,才和丁亚伯通上话。那时,越野车爬上了最高的一个山梁,手机刚刚有了信号,市里的命令就传导进了他的手机,让他不管采用什么办法,采取什么手段,必须恢复县政府的正常办公秩序。
  这么远的路途,就算长双翅膀,也飞不回现场,丁亚伯下了车,爬上更高的山梁,让手机的信号更好些,以便于他的遥控指挥。
  其实,丁亚伯对李东胜也是一肚子意见,只是不说罢了,他再有涵养,再想无为而治,也无法忍受李东胜对他的视而不见。哪有说部门的一把手县长说免就免的,说任就任的,再急也得和他沟通一下,也得开个常委会通过。他之所以引而不发,不是说怕谁,是不想得罪市长方可雄罢了。在官场,李东胜这种急躁的脾气,早晚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用不着把矛盾往自己怀里揽。
  话又说回来,无虑虽然穷,却是穷惯了,再有怨言,从来也没闹过这么大的事儿,似乎不把县长逼跳楼绝不罢休。不管怎么说,县长刚来就遭围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没有一点儿信号,你这个当书记的不但没防范,还故意出去躲清净,袖手旁观看热闹,一旦市里领导对他产生这样的印象,那可就遭了,他会被动得对谁都无法交待。让这个生牤子见识一下县长不是那么好当的就够了,再闹下去,你这个当书记的就难辞其咎了。
  丁亚伯给前任教育局长打了个电话,他知道前局长心中的恶气未出,不可能答应他,可他也要做出这个姿态,官场嘛,有时也像戏台子,认认真真地演场戏。他劝解着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立刻把人带回去,别无理取闹了。
  前局长无官一身轻,啥也不怕了,奚落着丁书记,阿斗在无虑复活了,人家连组织程序都不用,就免了你的干部,你连声都不敢吱,还好意思命令我。
  丁亚伯无话可说,牛不喝水也不能硬按头,转而他向消防大队求援,让他们用消防车把李县长接下来。表面上看,似乎是对李县长的爱护,其实,他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把李东胜高高地举起,把那一副狼狈样儿展览给别人看,挫一挫李东胜的锐气。
  消防队接到了丁书记遥远的指示,雷厉风行地开动消防车,拉响警笛,直奔县政府,及时地把救援云梯送到李东胜的窗口。
  李东胜来了犟脾气,他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丢面子,从云梯上当逃兵,死活不肯下来。他索性关上窗子,命令消防战士滚回去,他要看看,这个脓包究竟能闹到多久。

  一个县城,就这么屁崩大的地方,酝酿这样大的事儿,能瞒得住谁?尽管老师们是通过群发短信瞬间聚集的,事前,高森还是得到了消息,只不过他没有发出制止的指令,他不想因此暴露自己,反到愿意静观事态的发展,越乱越容易发现人的弱点,越乱越能抓住机会。
  高森就想把这个机会送给王必干。虽说社会稳定是常务副县长王必干的职责,但人家重伤住院,卧病在床,闹得再凶,也不能让人家承担责任。无论怎么说,这场风波,王必干都是安全的。
  闹到这个地步,已是恰到好处,李东胜领教了无虑人的厉害,丁亚伯的无能也暴露无遗,这场大戏该让王必干去收场了,让市委明白明白,王必干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
  高森指示大郑,转告王必干,腿再痛也得忍着,立刻出马,收拾残局。
  王必干坐着轮椅从医院出发了,秘书和司机将他抬上了楼,有时抬得不顺当,他还疼得直咧嘴。他用拐杖指着路,让秘书和司机将他一直抬到前任教育局长面前。
  王必干没说一句话,一切都在眼神里,他犀利的目光直逼前局长。前局长的眼光垂落下来,不管怎么说,免职的事儿和王县长没关,任职却是王县长一步一步拎上来的,从一个乡下老师,一直到教育局长。
  王必干缓缓地举起拐杖,敲在了前局长的后背上。前局长挺直了腰板儿,忍受住了,眼泪却围着眼圈转了出来,他嚷着,李东胜雇了黑社会打折了你的腿,你还护着他。王必干的眼神变得冷峻了,又一次轮起拐杖,这一次他是真打了,打得前局长应声倒地,震得自己的腿钻心地疼,无法掩饰地咧了下嘴。
  轮椅继续前行,老师们开始给王必干让路,一直让到了李东胜的办公室。前局长原以为王县长是劝他来了,或者是谈判来了,不管怎么说,他和王县长还是多年的哥们,不久前的那张票,他还是坚定地投给了王县长,他多少能拿这件事儿当条件,好给他恢复个相应的职位。没想到王县长连他的委屈都不问一声,拐杖下得还这样狠,真是官官相护啊。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份量是那样的轻,轻得还不如一根鸡毛,人家一句话,一口气,就能把他吹到天边去,咋闹也不能把自己闹明白,只好蔫蔫地退了,免得两个县长心一狠,扣顶聚众闹事儿的帽子,把你送进挖掘,那可真的弄巧成拙了。
  其他老师见前局长都回去了,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王必干没说一句话,就给李东胜解了围。
  当然了,老师们肯于散去的主要原因还是利益,既然闹了,就得闹出个结果,李县长不在窗口大声承诺,给了他们满意的答复,他们才不管前局长走没走呢。只不过他们对李东胜的承诺半信半疑,如果不是前任县长总是开空头支票,他们也早就离开了。老师毕竟是老师,是一群有文化有修养的人,关键时刻还是通情达理的,不可能总是胡搅蛮缠。
  自然,丁书记回来的时候,县政府安静如初,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管怎么说,王必干是拖着一条伤腿替李东胜解的围,李东胜再不近人情,也得感谢王必干。政府班子中,他们两个的默契太重要了,常务掣肘,班子就得离心离德,李东胜再强,也不能是孤家寡人,他必须拉拢住常务副县长。
  于是,李东胜眼含泪光,按着王必干的肩膀,说了句,好弟兄。
  王必干微微一笑,说,你我是一根绳上的俩蚂蚱,不往一块儿蹦,谁也好不了。
  李东胜说,不瞒你,无虑不过是我的一个舞台,不会跳得太久,县长迟早是你的。
  王必干心里一笑,吹牛吧,丁亚伯掉进了无虑的泥潭,不把他推上去,你还有个屁出路。不过,他嘴里却很平静地说,同舟共济吧。
  送走了王必干,李东胜心里不是个滋味,虽然王必干替他体面地收了场,但他也深深地体味出无虑对他的排斥,他太缺少自己的体系了,有权无势,那就是权力的陷阱,势力早晚会蚕食掉你的权力。王必干能解围说明了什么,他向你示弱的同时,也在施展自己的势力,想在无虑有所作为,你必须倚重他。
  一种扶植自己体系的欲望在李东胜心中熊熊燃烧着,他总结了一番,今天他的脸就丢在了公安局,公安局长居然装大牌,县政府遭到了围攻,竟然不肯亲临现场。自从他来到无虑,身边和电话里就没少过打小报告的人,可这些人是什么货色,首鼠两端的走卒而已,真正的能冲锋陷阵的四梁八柱他一个也没有。
  李东胜决定拿公安局长开刀,为自己寻找一个擎天柱。他拔通了公安局长的手机,让局长跑步到他办公室。局长一听就反感了,你他妈的是谁呀,让我跑步去,他推说出差了,没办法赶回来。李东胜愤怒至极,他说,你别动,我派司机接你去,你在哪儿打麻将,有谁陪你玩,我都知道,用不用我告诉你?局长的声音在电话里卡了下壳,忙说,我马上就到。李东胜说,不用了,该咋玩还咋玩,我不搅你的局了,你这么有闲情逸致,抽空儿想一想市局哪个位置适合你。
  说罢,李东胜摔下电话,关闭了手机,向外走去。身后办公室里的电话随即急促地响着,他知道,这是公安局长打来的,他背离着铃声,果断地下了楼,坐上车直奔市里。
  一路上,司机和秘书的手机铃声不断,李东胜不许他们接任何人的接电话。

  无虑县公安局长是在桑拿房里找到的丁亚伯,同时也看到了人大主任张井泉。
  这家洗浴中心的这个特殊角落,是丁亚伯的私密空间,有些不能在桌面上谈的话,丁亚伯喜欢在这里谈。在一块儿光着屁股洗桑拿,光着屁股享受冲浪浴,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再想说假话也得忍着。现在,丁亚伯和张井泉的感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不是从前的上下级关系了,许多时候,丁书记需要张主任的支持。
  扒掉了衣服,也等于扒掉了隔膜,丁亚伯利用桑拿弥补和张井泉之间的裂痕,他把不能推荐张井泉的责任归为市长方可雄,所以,他不敢拒绝李东胜。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丁亚伯重新招降了张井泉。
  张井泉埋怨着,王必干叛变了,变得和李东胜是一伙儿的了,今天这场事儿,正是给李东胜下马威的机会,没想到王必干替他灭了火。
  丁亚伯笑了下,没有说话。他往炭火里浇了一舀水,桑拿房里立刻涌起一股热浪,热得有些让人难以承受。他用湿毛巾掩住鼻子,说,我看未必,比如说现在,水也是油。
  张井泉愣了下,随即释然。
  正说着,公安局长捂着一身严严的警服,破门而入,他滴血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两个赤裸祼的人,声音中带着一股哭腔,不好了,李东胜去了市局,要把我邮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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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东胜办事的干脆劲儿,又让无虑人瞪大了眼睛。没等丁亚伯出面力保,市局的调令已经下达,总共不超过三个小时,无虑县的公安局长已经易人了,换成李东胜的铁杆弟兄孟大彪。
  从市公安局出来,脚底还没立稳,李东胜立刻驱车赶往自己藏在深山的老根据地――老山矿业集团,把弟弟李东明弄到自己面前,开口就让弟弟支出三千万。
  弟弟当时就翻脸了,这么大的一笔钱,让哥哥弄到无虑,就等于扔进了无底洞,说啥也不同意。李东胜立马也翻脸了,拍桌子叫板,不拿钱,就把老总的位置让出来,让总会计师接,我把十几个亿的资产都交给你了,拿你三千万就心疼胆疼的。弟弟大声争辩道,矿石的品位都降下来了,矿山已经进入了中后期,现在又碰上了金融危机,再也不能日进斗金了,你想把当官当得稳了,我还想让矿山度过难关呢。
  李东胜知道弟弟说的是实话,也知道弟弟把持着这么大的产业,面临着大笔周转资金的难题,可再难也比无虑的财政宽松得不知多少倍。他见弟弟还跟他抻着脖子死抗,索性抢过财务的转帐支票,边填写,边训斥着弟弟,这么大的产业是我拼下来的,让给你才几天,你就敢跟我吹胡子瞪眼睛,我是有意锤炼你,把你锻造成才,让你和我一样,叱咤风云,才让给你的,给别人干,肯定比你干得好,不信,咱就试试。
  说这话时,李东胜把眼光丢在了总会计师身上。
  弟弟不再坚持了,把图章往桌上一摔,赌气地说,你拿吧,别说三千万,就是三个亿也行,你回来重新当老总,我不干了,我要饭去也不当你的看家狗了。李东胜怔了下,支票上的财务章已经盖完,正想盖弟弟的法人章,他瞅了眼弟弟冒火的眼睛,犹豫了一下。他已经迈进了官场,没有了退路,必须吐唾沫是钉地落实每一个承诺,他闭上眼睛,将弟弟的法人章狠狠地盖下去。弟弟见哥哥玩真的了,操起了斧子,要和哥哥拼命。
  兄弟俩都是死犟的脾气,李东胜也决不会被斧子吓住,两个人在办公楼里叫起了板,都为钱摆出了拼命的架式。幸亏矿长们闻讯赶来,隔开了兄弟二人。
  虽然心头气往上撞,李东胜还是努力克制自己,眼前这十几位矿长,都是十几年来和他一块儿打拼过来的弟兄,诺大的矿区有铅有锌有锰有钼还有铁,现在完全姓李了,没有这些肝胆相照的弟兄,怎么有他李东胜的今天。
  弟弟李东明气喘吁吁地举着斧子,明确地告诉哥哥,你不是企业的主人了,你没有资格发号施令,也没有权力用谁免谁,想耍威风,回你的无虑县耍去,我没必要替你填无虑县那个深坑,你想拿走支票,除非从我尸体上迈过去。
  李东胜也终于明白了,他现在的身份是乞丐,只不过是个有一点儿地位的乞丐,不应该在弟弟面前颐指气使,更不该以主人的姿态出现。望着弟弟冒血的眼睛,他不再坚持了,缓缓地撕掉了那张支票,突然间给弟弟跪下了,连磕三个响头,求弟弟帮他度过眼前的难关。
  弟弟没料到哥哥会给他跪下,会说出一生中从来没说过的软话,他的心也软了下来,眼泪扑簌簌地掉,三千万啊,不是一笔小数目,把矿山争到手,那是靠命拼来的,把矿山维护住,那也是血的代价,铁粉、钼砂、铅锌、锰铁的价格起起落落,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这还不包括矿里的事故,矿石成本的增长。就这么无声无响地把三千万砸到无虑,脑袋不是进水了吗?
  可是,哥哥给他跪下了,哥哥那么硬气的人,居然给他跪下了。哥哥膝下黄金值万两啊,李东明的手软了,斧子也丢了,十几个矿长也劝李东明,给哥哥一个面子。他再舍不得那三千万也不能拒绝哥哥了。
  李东明扶起了哥哥,答应了哥哥的要求,哥儿俩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陪他们哭的还有那十几位矿长。

  这一个月,无虑县城有了种悄无声息的变化,商店的老板有了笑脸,银行的柜台有人排队了,农贸市场的柜台多了新品种,街上行走的人有了笑模样。当然,润滑这一切的都是那三千万。
  这些都与新来的县长李东胜有关,可这些与无虑的决策层似乎又没啥关系,没人因为李东胜做了这些而感激涕零,也没有影响到即将召开人代会上代表们要把他选回去的情绪。这种情绪是人大主任张井泉鼓捣出来的,他发誓要把王必干选上来,把李东胜撵回去。
  张井泉已经无所求了,注定在这个位置熬到退休,还怕个啥?他要利用这个机会,把局势搅乱,把水弄浑,把王必干架上火上烤,把李东胜送进油锅里煎,把不肯帮助他的丁亚伯丢进水里煮,让快成了植物人的高森看看,别看你不支持我当县长,别认为我这个人大主任是个橡皮图章,我照样把无虑玩在股掌之间。
  李东胜也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危机,见到代表时的表情也不再冷竣,只是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而已。现在,李东胜虽然从人们的眼神中看到了对他的惧怕,却也感受到了大家和他的距离,他与无虑像隔着一层冷漠的玻璃,可望而不可及。同时,他也感受到了,无虑到处都是冥顽不化的犟眼子,到处都是处心积虑的阴谋家,难怪前任县长弃职而逃,难怪市长方可雄割袍断义地阻止他去无虑,无虑的县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正像王必干的腿好了一样,他的心又蠢蠢欲动了,大家已经放出风来,王必干当县长是众望所归。他多么渴望这是事实呀,当县长是他由来已久的愿望,现在机会来了,他真不想错过。这种局面,只要他想当,准能当上,到时候,谁也拿他没办法。
  可是,最关键的时刻,高森又一次无庸置疑地灭掉了王必干正在高涨的欲望。他似乎知道王必干此时的想法,不错时机地用那个秘密电话打进王必干的手机,忠告他不许有非份之想,警告他官场上最忌讳留下把柄,你一时得势,得用下半辈子的命运买单,甭想再翻身了,别做政治的低能儿,继续韬光养晦。
  这把火灭得恰如其分,市委意识到了无虑要出问题,当天下午组织部长就来了,第一个要找谈话的就是县委书记丁亚伯,让他必须保证李东胜高票当选。丁亚伯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无虑人抱成团了,高低要选自己的人当县长,我也不是本地人,斩不断那些盘根错节,没能力保李东胜当选。组织部长严厉地告诫丁亚伯,事实已经证明李东胜是很出色的县长,保李东胜是政治任务,保不住,你就辞职。
  丁亚伯心里一笑,我大小也是副厅级,和你一样高,也是省管干部,你有啥资格免我?就算你能把我挪走,就算李东胜能够当选,这么个烈鬃野马似的县长,谁还敢来无虑和他搭班子?一旦王必干当选,即使他是地头蛇,也别忘了县长的位置是他丁亚伯默许的,日后也便于控制。有这个底牌握在手,丁亚伯才不管李东胜能不能选上呢。
  组织部长谈了一个多小时,丁亚伯总算答应了尽量做通每一个代表的工作。事实上,谈话刚结束,他就乘车赶往北京的首都机场,飞得远远的,不和任何人接触。
  组织部长找到了张井泉谈话,张井泉狡黠地一笑,言不由衷地说和市委保持高度一致。这让组织部长很反感,张井泉鼓捣王必干当县长,把无虑的政局搅浑了,这已经是秃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了,矢口否认也好,阳奉阴违也罢,一旦选举出了问题,你张井泉是罪责难逃。
  倒是王必干的表态让组织部长感到没有白来,王必干说,市委要是担心李东胜选不上,现在就把我调走,哪怕到最穷的市残联、文联当副职也无怨无悔,只要我在,李东胜必须高票当选,我要食言,可以把我调到任何一个地方闲赋一辈子。
  开人代会的前两天,王必干的电话快被打爆了,代表们向他表忠心,这一票非他莫选。王必干气得直骂,你们都是猪脑子,这是置我于不义,拿钝刀子杀我,你们真的想帮我,必须把李东胜选上来,李东胜落选,我他妈的就是掉进火坑里了,市里肯定会把我调走,让我一辈子也爬不上来,这是政治,在中国,不懂政治,就是最大的傻瓜。我求求你们了,千万别做蠢事,千万别毁了今后的仕途,给我留下完整的人格吧,别用这种方式整我了。
  王必干不容置疑的态度,总算浇灭了一颗颗蠢蠢欲动的心。

  选举的日子终于到了,李东胜貌似平静,心里免不了上下打鼓。他看到,张井泉用眼角瞄着他,丁亚伯昏昏欲睡,王必干眼睛雪亮地盯着每一个人,这一切都是要把他选回去的征兆。他的眼睛追随着每一张走到投票箱的脸,他们的表情貌似庄重,实为冰冷,都像是充满敌意。
  李东胜的手地不由自主地紧按着主席台上的桌子。
  王必干的眼睛叼到了这个细节,他感觉到了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便把他雪亮的眼睛收回,把信任的眼光投给李东胜。
  唱票的结果王必干早就心中有数了,可真的把票唱出来,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东胜几乎没有丢掉几票,轻松地取消了县长前面的代字,就连张井泉也没敢投反对票,原因是画票时李东胜的眼光鹰一般叼住了他的手。
  李东胜很平静地站起来,向大家鞠躬,表示感谢。随后,走向发言席的途中,他停在王必干身旁,不顾县委书记丁亚伯和人大主任张井泉紧盯着的眼神,伸出手去,紧紧地和王必干握了下。他向所有的人发出了信号,与王必干结成同盟了,不怕得罪任何人。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李东胜身上,选举的结果尘埃落定,一片云彩也就散了。剩下的选举程序虽说简单,可简单里面却不那么简单,选举在不该出问题的地方,还是出了问题,问题出在公安局长孟大彪身上,增补他副县长的票数居然没有过半。公安局长都要兼副县长,这是惯例,人大的选举不过是例行公事。这也是李东胜不能像免教育局长那样免掉前任公安局长的原因。再次补选,票数依然如故,只能作罢了。好在孟大彪讲哥们义气,又不影响他副县的级别,没有甩袖子回市局,照例留在无虑当他的公安局长。
  李东胜当然不知道,这一步一步眼花缭乱的棋都是谁布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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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按倒了葫芦起了瓢,刚刚让老师们安定下来,乡镇却接二连三地拱事,而且都像老师那样,围堵县政府,只不过他们比老师粗声大气,比老师杂乱无章。
  前些年,乡镇财税包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老是上项目,亏得个一塌糊涂,有些乡镇连续欠了机关干部三年的工资。虽说现在乡镇干部工资统筹了,可陈欠的工资没人管了,新的工资县里还经常欠。看到给老师们补完了工资,乡镇干部就眼红了,才不管你县财政怎么难呢,谁都不是后娘养的,老师咋了,一样的河不能冻出两样的冰。
  于是,乡镇干部们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围堵县政府。
  信访局长来劝,不好使,副县长来了,没有用,常务副县长王必干到了,没有钱,屁用不顶,他们只和新县长李东胜对话,李县长能耐,有办法,有招儿弄来钱。
  李东胜引而不发,憋了几天,终于憋出了主意。反正那些乡镇烂得一团糟了,反正那些乡镇长有和没有没啥差别了,反正乡镇干部对他们一腔怨仇,他正好借题发挥,杯酒释兵权也好,挥刀硬削蕃也罢,反正要整治一批乡镇长了。他索性来到政府后楼的礼堂,把所有的上访者都请进来,他要独自一人坐在主席台上,面对面地直接解答问题。
  孟大彪按照李东胜的指示,安排警察,把围堵在外面的乡镇干部全部请进礼堂。
  孟大彪真有气势,警察个个钢盔警棍,步伐整齐,不容置疑地将乡镇干部往礼堂里圈。
  乡镇干部们刚才还在喧闹着到处找县长,立马被这阵势压住了,头脑活泛的,溜之大吉了,腿脚灵便的,钻进了别人的办公室,剩下的人全被带进了后楼的礼堂。他们忐忑不安地坐下来,心有余悸地左顾右盼,眼角瞟着守在门口神气十足的警察,显出了拘谨与不安。他们以为李县长要动用铁的手腕收拾他们,又一看台上坐着的李东胜一副和颜悦色,没有一点儿杀气,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乡镇干部散惯了,不怕吵不怕闹,就怕开会,天天和农民打交道,吵嘴就是他们的工作,规规矩矩地坐下开会,却不适应了,光张嘴,不知说些啥。李东胜问了好几句,派个代表来说话,居然没人站起来。李东胜突然点了个名字,让那个人上来,被点名字的人吓了一跳,根本没有想到新县长居然知道他。
  乡镇干部们结结巴巴地说完了上访的理由,李东胜一条一条地往下记。下面的说法千差万别,归根结底却只有一个字,钱。
  李东胜收起了笔和本,不就是这么一点儿事儿吗?三天后给你们答复。
  上访者被李东胜心平气和地送走了,县政府的办公楼终于安静下来。可李东胜却不想安静,他要不停地搅,把无虑这潭死水搅活了,让每个人都像鱼一样动起来。他记得经济学家把这个叫鲶鱼效应,他就想当那条大鲶鱼,搅穿惰性,搅断安逸,搅碎陋习,搅开他们瞎折腾的遮羞布,让这些乡镇长们为他们过去的债台高筑付出代价。
  现在,轮到李东胜折腾他们了。
李东胜把这些乡镇长们找上来,一一谈话,问他们能不能三天内把任期内的债务全部还清?乡镇长们立刻呲牙咧嘴,抓耳挠腮,满脸都是放在油锅里的表情。在无虑,谈哥们谈义气谈女人谈投机取巧谈钻营蒙骗,都没关系,千万别谈钱,谈钱就是要命。乡镇长们以种种理由推卸责任,好像这些债务与他们无关。李东胜冷眼观看着他们的表演,尽管他很生气,但他依然克制着,只是坚决地逼迫他们回答,能和不能。乡镇长们谁也不肯说能,能的代价是钱,有人任上欠下了上千万,少的也有十几万,他们谁能像李东胜那样财大气粗,拿自己的钱往公家里堵窟窿?
  谈话陷入到了僵局,李东胜也不逼他们了,把打印好了的辞职信甩给他们,让他们在上面签字,自己选个局,当调研员去吧。乡镇长们一个个都是老油条,哪能睁着眼睛丢官,一个劲儿地把辞职信往李东胜手里推,擦去额头上的汗,嘴里答应着三天内筹足款项,急着溜出李县长的办公室。

  晚上,他们找出一个不能回绝的理由,约出了县委书记丁亚伯,苦眉苦脸地诉苦,称李东胜不根本拿县委任命的领导干部不当回事儿,说免就免,说辞就辞,这样下去,无虑县不成了他的家天下。
  丁亚伯虽然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他能坐在这儿,就已经表明了情感上和他们是相通的,只是自有苦衷,难以诉说。这些乡镇长都是他派下去的,在乡下苦奔苦熬了好几年,有的把头发熬白了,媳妇熬丢了,今天抓项目,明天搞引资,就为那么点儿税源,快累死了,可到穷乡僻壤去投资的,不是项目差就是假投资,赚钱是一步一登天,赔钱却是坐滑梯打出溜,交一点学费,那是难免的,就因欠下点儿债,一棍子打死了,值得吗?可是书记碰头会上,李东胜已经叫板了,乡镇的那堆屎债,谁的屁股谁揩,谁不想揩,我就开谁。
  李东胜之所以如此叫嚣,是因为他从市里请来了尚方宝剑,允许尝试招聘项目乡镇长,彻底摆脱贫困乡镇财政危机,要不拘一格降人才,谁能把那堆烂账弄干净了,谁能让乡镇运行到新的财政体制下,就用谁。
  现在,丁亚伯不得不在下属面前露出了软弱,并且软弱得无可救药。丁亚伯之所以示弱,不是他真的软弱,他是不想引火烧身。你想想,李东胜正在为乡镇的起死回生奋不顾身,正在为笼络那些拿不到工资的乡镇干部不惜代价呢,这时候他向乡镇长妥协了,不就等于在李东胜的背后捅刀子吗?就凭李东胜的性格,怎肯罢休?退一万步说,说算李东胜偃旗息鼓,不和他斗了,把乡镇那些烂狗屎往他这个县委书记身上一推,还不把他揉搓碎了?那样的话,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超脱了。
  所以,丁亚伯必须忍着肚子疼。
  不过,丁亚伯对大权旁落还是心有不甘,他知道,这个矿山企业老板出身的县长,还用商场就是战场那一套呢,不懂得游刃有余,不懂得中庸之道,更不懂得官场的潜规则,只知道自己有权,牛不喝水强按头,不会培养人脉,等砍完了三板斧,就该知道啥叫众叛亲离了。
  乡镇长们得不到丁亚伯的支持,也没讨到书记对他们的安慰,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也明白了他们的位置岌岌可危,有的到处筹款,想辙自救,有的哭天抹泪,求助无门,有的立刻妥协,寻找出路,有的干脆硬挺着,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愿意咋的就咋的。

  李东胜不会给乡镇长们喘息的机会,三天一过,马不停蹄地派兵遣将了。他招募到无虑的第一批干将,都是他的子弟兵——来自于老山矿区的矿长们。那一天,他放弃了轿车,坐上一辆中巴,带着矿长们向着道路崎岖的穷困乡镇出发了。
  车里坐着的这些大老爷们,个个是脸色黝黑,那是放炮的烟薰的,是矿石的颜色染的,是露天选矿的日头晒的。多年来,他们一直鞍前马后地为李东胜效力。现在,国际有色金属价格一路下跌,矿山没有从前那股红火劲儿了,想不亏本,必须放弃品位不很高的矿石,于是,矿长们闲得五脊六兽。李东胜把他们弄出来,就是让他们花个几十万,过把乡长瘾,花个百八十万,过过镇长瘾。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彻底地改变他们的身份,变成受人尊敬的国家公务员。
  事先,李东胜把各乡镇的资料都发给了矿长们,让他们自己选择“嫁”到哪儿。每到一处,矿长们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大谈一番改变乡镇面貌的种种蓝图,听得乡镇的人大代表们心惊肉跳,心驰神往,一张张沾着眼泪或者是鼻涕的选票就这样投了上来。
  矿长们向乡镇长的角色转变倒是很快,都是管人嘛,能有啥本质区别,快被钱憋疯了的乡镇干部,终于尝到了有钱的滋味,被新上任的乡镇长使用得团团转。
  李东胜就是用这种方式,逐渐完成了他在无虑县的“位内政变”,乡下的四梁八柱搭得结结实实了,对于一个农业县,等于稳定了一大半的天下,下一步,他会把县里的局长们来个大换血,想保住或者想得到个好位置,想在仕途有进步,那就把小蹄子给我扬起来,起早贪晚地给我干活,甭想过去那样,懒得屁眼儿生蛆了,别人都没办法。
  下边都动起来了,四大班子可咋办?你李东胜再能,也不能挥着鞭子打与你级别相差无几的县级领导干部吧。于是,他便想出了另一个招法,迫使丁书记没完没了地搞中心组学习,既然无法换人,那就勤换脑筋吧。不过,他自己却不去换脑筋,因为讲课的教授都是他请的,他曾读过在职研究生,那些人都当过他的老师。他不但自己不去听,还把常务副县长王必干拐走了,去忙政府的公务。
  丁亚伯怎肯受这种污辱,基本上不去主持中心组的学习,除非李东胜也肯把屁股坐下来。实在没事儿干,他就以考察为名,周游列国,有时还捎带着让人大和政协的副职陪他,反正你李县长会赚钱,我就不愁把钱花出去,学习的事儿让宣传部长和党校校长研究去吧。
  李东胜呢,不怕丁亚伯花钱,只要他不搅局,走遍全世界他也供得起。

  这段日子,李东胜很有成就感,有时,在乘车的间隙,他就想,古时候,无虑只有一个县令,照样把全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现在也未尝不可,一个人抵上四个班子没问题,他完全可以把他们当成花架子,顶多再添个县丞和一个捕头,也就是现在的王必干和孟大彪。
  矿长们当了乡镇长,热血沸腾地张罗着,发工资搞福利,出手阔绰装点着办公环境,乡镇政府的大院立刻人丁兴旺起来,局势骤然大变,乡镇这盘死棋,用招聘“项目乡镇长”的招法彻底地救活了。原先满县城街谈巷议允许买卖乡镇长的话题,渐渐地淡出了大家业余生活,好像这也没啥大不了的,有本事自己也多赚几个钱,照样能成个红顶商人。
  局面越来越有利于李东胜了,就连阴阳怪气的人大主任张井泉也收敛了。谋划选掉李东胜的事情未能如愿以后,张井泉像遭到了一场措不及防的秋霜,他原以为县人大代表们会听他的,他会和王必干放弃前嫌,结成类似于三国的孙吴联盟,会让李东胜夹着尾巴滚回去,可见钱眼开的无虑人民已经学会了见利忘义,容忍了“外国秧”李东胜在无虑称王称霸了。张井泉彻底地老实了,想一想,选举那天,他连自己都出卖了,还能怨谁呢?
  至于王必干,更是让李东胜高兴,这个地头蛇把恨不得把尾巴剁下来,扔了,服服帖帖地守着自己那一摊事儿,一句话也不多问,一件多余的事儿也不掺合,无论哪种场合,对他的决策从未发出异议。
  李东胜觉得,打基础的难关终于过去了,下一步,就该谋发展了。无虑县穷就穷在没有主导产业,今年种植业明年养殖业后年又是农产品加工业,总是摇摆不定。现在,他只抓一项产业,那就是矿产品加工业,无工不富吗。他要把矿业集团的金属冶炼企业迁至无虑,那样,每年会给无虑增加一个多亿的税收。一个多亿,对于无虑,已经是天文数字了。用不了两年,就能还清借给无虑县的三千万了。他觉得,这个“还”字挺有意思,就像自己把左挎兜里的钱挪到了右挎兜,左右都是自己的,还在乎还与不还吗?等到财税的收入有了节余,全县的钱不都由他支配着怎么花吗?
  他已经把无虑当成了自己的家。
  弟弟开始的时候不同意搬迁冶炼企业,所谓的搬迁,其实就是重建,锰钢也好,钼铁也罢,就近在矿区加工,得省多少运费,降多少成本。可弟弟的小胳膊又一次没有拧过哥哥的大腿,哥哥再一次给弟弟拍板了,哥哥说,有我罩着,咱家的企业在无虑是太上皇,谁敢在咱们头上动土?再说了,趁着有色金属行业不景气,正是企业升级换代的好机会,能用很低的成本,做许多高峰期不敢做的事情,错过了就不再了。
  凭着哥哥二十年来在起起落落的商战中屡战屡胜的经验,李东明认定了哥哥这次投资计划准是错不了,就这样,弟弟开始了新建冶炼企业的奔波。没多久,规划设计方案就完成了,一个上档次、上规模的新型冶炼企业就要落户无虑了。
  王必干被李东胜指派,一心一意地抓这个项目。
  现在开工的冶炼企业,仅仅是第一家,可整体的规划却是现在开工的十几倍,李东胜称这里为无虑县的城西工业园区,凭着他在全国有色金属行业的声望,以及他交下的众多铁哥儿们,他足可以把他们引进到工业园区来,到时候,无虑必将成为全国有色金属的加工基地。他首先把自己家的冶炼企业落户在这里,不过是筑巢引凤而已,他考虑得更多的是涉及到无虑千秋万代的大事业,是无虑人世世代代的福祉所在。
  这么大的事情,李东胜只能把它交给即能干又没怨言还能摆平四方的坐地户王必干。
  当了县长的李东胜,老板的习气却一丝不改,做事儿猴屁股着火一样急。无虑县有色金属冶炼集团的筹备班子刚刚形成,厂址刚刚选定,李东胜就急不可待地开工了,他称这个为先有后嫁。也难怪,从立项到征地再到环保评估,一个项目不跑个一年半载,盖上二三百个公章,还能饶了你。既成事实了,谁都没办法,只能顺水推舟,手续和工程一块儿来。

  那是一片河滩地,这些年天太旱,水太少,河流窄了,河滩就宽了。冶炼集团就选在了这个离县城不很远,又不缺少水源,交通也挺便利的地方。王必干撇下了办公室,一头扎进了指挥部,现场监督施工。
  挖掘机、装载机,重型卡车弄得满工地轰鸣作响,满天空尘土飞扬,噪音让王必干无法听到手机的铃声,直到坐到车里往县城返,他才看到手机里有一堆未接电话。好在重要的事情有人会打他司机的电话,一些电话接与不接,都不会误事儿。在众多的未接电话中,他发现了大郑的号码,大郑一般情况下不给他打电话,更不会和他的秘书与司机接触,除非高老爷子有交待。
  这么多年来,两个人的接触多少有一点儿像隐秘战线地下党的接头。
  除了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没查看的短信,王必干逐条查看着。当一个号码冲入他的眼帘时,他的心猛然一惊,这个号码熟悉而又陌生,这是高老爷子的秘密电话,除了那次选举,从来没和他联系过,高森老爷子在短信里只留下四个字:好事多磨。
  看来,老爷子想出了办法,要伸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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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理说,河滩荒地,离县城又不很近,每亩补偿五万块,不少了,百亩荒滩卖出五百万,在无虑可谓破天荒。平均下来,每户能分上二三万块,该是天上掉馅饼了。可是,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说地卖贱了,贱得等于白给了人家。庄户人家的饭碗是土地,地没了钱得给到位,你当县长的更应该给钱了,反正咱们是光脚的,还怕他穿鞋的,这个亏儿不能吃。
  这种情绪在村里你染我我染他,迅速地被传染成群情激愤了。于是,村里人集体反悔了,每亩地必须增加到十万块,否则别想施工。于是,他们不分老幼,不分男女,相互簇拥着来到工地,将几个出入口团团围住,不让工程车出入,不让施工人员进入现场。孩子们甩着石头,砸碎了车辆的风档玻璃,奶孩子的妇女追赶着王必干,毫无羞怯地亮出乳头,让县政府为他们的子孙着想。
  王必干貌似愤怒异常,嘴里不断地指责村民无理取闹,脚下却是无动于衷,不去采取任何强硬的措施。若是在以前,他早就连吼带骂地把乡里的党政一把手拎到现场,责令揪出几个带头闹事的,弄到公安局蹲它个二十四小时,再追加千八块钱的治安罚款,这事儿就树倒猢狲散了。有了高老爷子那句话,他就不急了,磨吧,他有时间和所有的麻烦事儿磨下去。
  李东胜没有时间磨呀,时间就是效益,时间就是生命,近亿元的投资,无论是家族的利益,还是自己的政绩,他都耗不起。围堵从乡下漫延到县城,从利益相关的人群漫延到县城里的社会闲散,有人传言,冶炼是高污染的行业,厂子建在县城的上游,会污染县城的水源,污染周围十几公里的空气,无虑的税收上来了,无虑人的生命没保障了,你李东胜赚完钱,拍拍屁股就走了,无虑的子子孙孙怎么办?
  一时间,县政府门前大市场般堆满了上访的人。
  本来是一片好心,想彻底摘掉无虑的穷帽子,可无虑人不知犯了哪根神经,高低和李东胜叫劲儿。如果单纯的官场较量,李东胜不怕,他有办法搞活县里的财政,有铁的手腕维护自己的权威。可是,对付平头百姓,他却像掉进了汪洋大海里,摸不着令人致命的撒手剑,找不到攻击自己的对手,抓不住能够让他安身的舢板,不拼力挣扎,随时会被淹没。难怪古时候的皇帝发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感慨,老百姓才不顾你县域经济和财政收入呢,他们靠的是土里刨食,靠的是外出打工,县里搞成啥屌样儿,和他们没关系,他们要的是现得利,动我家一根草,你也得交钱。
  好在李东胜不是皇帝,也许不会在无虑停泊得很久,不等翻船,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不管是谁,他必须筑起厚重的大坝,压制住这股逆流,起码现在让自己稳稳地立足在无虑。于是,公安局长孟大彪临危受命,亲自披挂上阵,带出全局的干警,突然出现在工地,将闹事的人团团围住。
  孟大彪眼里只有李东胜,根本不理会坚守在现场的王必干,也不向王必干请示,公安有公安的职权,他立马下令抓人,塞进警车分头审讯,快刀斩乱麻地揪出了十几个挑头的人,押回县城。孟大彪之所以对无虑县的任何人都视而不见,还记着那次补选副县长的仇呢,虽然兼不兼副县长对他没有啥影响,却让他在无虑丢尽了脸,他连王必干也不原谅,假如王必干对他像对李东胜那样,在代表中间喊圆了必须高票当选,他也不至于灰头土脸地落选了。
  王必干不在乎孟大彪对他啥态度,他很悠闲地当着观众,可他又不是普通的观众,他的眼里有活儿,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要从现象中追寻本质。不经意中,他发现,警察的队伍中少了一个常见的身影,以前,处理重大突发事件,少不了刑警队长大郑冲锋在前,这次,咋不见他了呢?这个疑问一闪即过,却印在了他的心里,有机会,他要问一问,到底是咋回事儿?
  村里人见警察动了真格的,抛下被抓的十几个人,一哄而散地跑回了村里,警察也随之撤了回去,工地恢复了从前的车水马龙。孟大彪担心村里人卷士重来,又协调来了武警,日夜看守在施工现场,一方面防止村民再来围攻施工现场,另一方面防止建筑材料被盗。王必干依旧在工地坐镇指挥,协调各种繁杂事务。看起来,他忙忙碌碌的,一副不可开交的样子,实际上,却绕过了各种复杂的矛盾,专抓小的事情,诸如运输的车队轧了谁家的地头子,轧坏了哪一段柏油路,施工队伍和甲方代表在质量原料进度上喋喋不休的争吵。许多没完没了的磨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整事儿,就是把王必干拴在这些小事上。比如这次土地争端,他好像在风暴的中间,实际上却安全地躺躲在风暴中,无论台风如何猛烈,都会绕开他,在他周边旋转。
  王必干感觉到了自己身在旋涡之中,却又置身于旋涡之外的美妙。
  村里人并没有被吓唬住,反倒更来劲儿了,有人挨家挨户地集资,补贴被抓进那些人家的生活,有人到处串联,要救人要利益要补偿要上访,要县长登门赔礼道歉。
  有些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也不懂事儿,偏偏往上凑热闹,上书献言,要求下马冶炼企业。还有好几伙人到市里到省里上访,要留住无虑的碧水蓝天。本来市里的国土局、环保局、计划委、矿管办、河务局、电业局等等乱七八糟的部门没想来干涉,一旦事情成了政府行为,有毛病也用不着去追究,马马虎虎过去就算了,别看人家现在是县长,过几年没准就成了管你的市长,没事儿别去瞎惹祸。可是,有人非要把天捅个窟窿,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谁也不去担当枉法的罪名,于是,他们都来了,今天要你的完整手续,明天要你的评估报告,后天要你的整改方案,局长们原来都是满口答应了李东胜,现在都缄口不言了,小鬼们下来调查时,一副公事公办的脸。李东胜的面前堆满了麻烦,他忙得个焦头烂额,他只感觉到这些事情一齐涌来,有些不大对劲儿,却理不清头绪。
  李东胜疲于奔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想这些事情的蹊跷,更没有意识到这一环扣一环层出不穷的麻烦,是一个接一个眼花缭乱的连环套。就像九段高手和初级选手博弈,人家在落下第一枚棋子的时候,已经把全局谋划好了,而他呢,眼里只顾拔掉几枚碍眼的弃子,为局部的小胜而沾沾自喜,浑然不觉能够做活的眼位被正被慢慢地蚕食,更不知道自己布下的满盘棋子居然是接不回的死棋。
  越是这样,李东胜越来劲儿,他上来了倔脾气,找市长找省长,力陈利害,不管谁反对,谁在暗中搅浑水,他都不乎,高低要把冶炼集团矗立在无虑,高低要在城西开辟出一个工业园区。

  市政府专门为无虑的城西有色金属工业园区发了个会议纪要,市长方伯雄亲自主持,要求所有部门无条件支持,这是落实省政府的决定,谁再敢阻拦,最轻的是免职。又是一把尚方宝剑,看样子谁想在无虑给李东胜出点难题,都会被斩得体无完肤。闹事乡镇的党政一把手最先尝到了尚方宝剑的锋利,双双被调走,虽说闹事与他俩无关,领导不得力也是过错,李东胜不可能让他俩在城西工业园区这棵大树下乘凉。
  至于丁亚伯,方伯雄在没人的时候旁敲侧击了一下,别因小失大,早点从无虑的泥淖中拨出来吧。那意思在暗示他,有可能让他提前回市里。丁亚伯心里一震,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他也不愿意窝在无虑退休,提前回市里,意味着方可雄给李东胜摆好了步,急着要自己的位置,意味着他的职务由虚的副市地级落到实的副地市了,起码能弄上个市人大的副主任,住进市地级领导干部的别墅。
  丁亚伯连忙表态,为无虑的未来赴汤蹈火。
  形势立刻发生了逆转,反对的声音蔫了,外面的麻烦少了,施工的进度快了。当然,市政府的一张纸不可能有这么大魔力,丁亚伯雷声大雨点儿稀,作用也不是那么明显,王必干没把好事磨下去,是重要的原因。现场督阵这段日子,王必干思考了许多,心情也特别复杂,没当上县长固然难受,可是,当上了县长就能比李东胜干得好吗?他完全是在官场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不可能像李东胜那样毫不顾及地大破大立。他会是个受人尊重的县长,左右逢源的县长,敢做敢当的县长,可他有多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像李东胜那样,玩儿似的拿出几千万,摆脱掉财政捉襟见肘的窘境。
  基于这种想法,王必干真正地忙碌起来,是那种实打实不掺假的忙碌,也等于把李东胜从焦头烂额中解脱了出来。李东胜把唱红脸的角色也安排给了他,让他到村里人品好或者是生活困难的人家中去走访,看一看他们家中有没有能当工人的小伙子。
  王必干就这样一户一户地走下去,挑选出了三四十个品行端正的小伙子,送到了外面的大型冶炼企业去培训。于是,村里人立刻出现了分化,反对和支持李东胜的形成了两股势力,那些工人的家属成了李东胜的铁杆捍卫者。
  种种迹象表明,王必干已经表现出了就此罢手,心甘情愿地臣服,让冶炼集团早一点建完投产,让城西工业园区早一点建成。大郑的电话不错时机地追了过来,坚决反对他的犹豫与妥协,忠告着他,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对敌人的仁慈,无异于自杀,你王必干不再是你自己了,你是无虑的王必干,你不想干也不行,无虑人必须拥有自己的县长。
  王必干感慨万分,人家把身家性命都舍在咱们无虑了,我看就算了吧,我有耐心等,等到李东胜提拔了或调走了,我再接班。
  大郑骂了他一句,糊涂,老爷子的苦心你还没懂吗?人家四梁八柱一稳,你一分钱都不值了,无虑也永远不再是无虑人的无虑了,你不是孟大彪,别做美梦了。
  王必干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李东胜不断地铲除无虑的势力,却从不没想过,自己最终也会成为被铲除的对象,还是老爷子深谋远虑,突然把水搅浑,让李东胜自顾不暇,原来也是保护自己呀。他忙向大郑说,懂了,又追问大郑,你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忙啥呢?大郑只说了句,大事儿,就把电话撂了。
  毕竟是大郑传过来的话,王必干非常想听到老爷子的亲自教诲,可是,老爷子却从人间蒸发了般,无论他用何种方式联系,都不见回音。

  李东胜总算从泥淖中拔出双脚,喘过一口气了,可是弟弟却来给他添堵。添堵的不是啥大事,一个女人而已。可弟弟小小的不检点,却铸成了愚蠢的大错,以至于彻底地把李东胜断送了。
  投资如此巨大,尽管是名义上的法人代表,李东明不可能不来无虑。那天,李东明开着他的沙漠风暴,威风凛凛地驶入施工现场,查看工程的进展。陪着李东明来的还有一个叫美仙的女孩,那女孩,可真是美若天仙,肤色艳若桃花,双眸顾盼生辉,皓齿洁白如玉,身段颀长,体形凸凹有致。
  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尤物。
  女孩一下车,就像废墟里突然挺立出一束鲜花,零乱的工地顿时一片灿烂,所有的大老爷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全部投射过来。就连见多识广的王必干,也被女孩的美艳吸引住了,顾不上遮掩自己的身份,忍不住要多瞅几眼。
  那一时刻,李东胜没在施工现场,可这并不妨碍他的耳聪目明,他很快就知道弟弟挎着一个小美女来了无虑。不管怎么说,县长的位置就是消息灵通,不管好事儿坏事儿,总有人第一时间向他通报。李东胜很注重收集各种信息,想在无虑不被人欺骗,不掉进别人的圈套,必须拥有广泛而又可靠的消息来源。
  听说弟弟像许多大老板一样,也有了贴身小秘,李东胜眉头紧锁,搞企业是不见硝烟的战场,一丝一毫都不能分神,精力用在了女人身上,哪儿还有心情管事儿,企业还咋往上走?他操起电话,迫不及待地唤来弟弟,劈头盖脸地一顿大骂,让弟弟赶快把这个小妖精弄走。
  弟弟低着头,默不作声,对哥哥的训斥十分抵触,一副宁丢江山不丢美人的样子。李东胜用指头戳着弟弟的额头,恨不得把他糊涂的脑袋戳露了,把他满肚子的花肠子戳断了。弟弟开始反抗了,弟弟没有诉说美仙有多么美,只是说美仙多么多么的才华横溢,多么多么的本领非凡,多么多么的管理有方。
  一听到管理有方,李东胜立刻心生疑窦,矿上的重要岗位,都是他逐一安排的,大到矿长小到安检员,都是他一一滤过的,起码是知根知底的患难弟兄,尽管他带走了一批人到无虑,可补位那些人也都是他钦点的,难道弟弟硬是给她挤个位置?没等李东胜继续追问,弟弟便得意地道出原委,他说美仙是东财的高材生,管理财务是全市少有的高手,帐目做得井井有条,成本核算,压缩开支,合理避税,都是顺手拈来,前几天,我让她当了矿山的会计。
  李东胜的脑袋嗡地一下子,膨胀得比月亮还大,财务是矿山上最核心的机密,至爱亲朋想做这差事,还得挑挑检检的呢,怎么能够让外人管。他训斥着弟弟,你也没想想,东财的高材生,天底下难得的美人儿,屈尊到民营企业,心甘情愿地当土老板的小姘,天底下哪儿这样的傻女人?
  弟弟挺着脖子喊,不是小姘,也不是外人,我要休了老婆,娶她。
  李东胜伸出手,狠狠地扇了弟弟一个嘴巴。
                         7
  夜已经很深了,李东胜呆呆地瞅着宿舍里的那盏孤灯,久久不肯入眠。
  弟弟少年时,父母双双亡故,他便长兄若父地带着弟弟,呵护着弟弟每一天的成长。他可以忍受弟弟的耍蛮,可以忍让弟弟对他的动粗,却从来没有这么狠地打过弟弟,这一次,他确实是气极了,打得弟弟眼冒金星,鼻口窜血,直眉瞪眼地丧失了反抗能力,最终捂着脸,伤心地跑了出去。
  弟弟刚走,李东胜就迫不及待地给矿山的总会计师打电话,马上检查帐目,立刻查找那些不能见亮的票据,该转移的转移,该销毁的销毁。李东胜知道,总会计师是个极为心细的人,在成卡车的票据中,寻找自己想要的的票据,如探囊取物。
  总会计师是李东胜绝对的亲信,即使不相信自己,他也要相信总会计师,总会计师就是他的总管家,上一次往无虑带乡镇长,都没舍得带来。他知道,总会计师对这件事儿多少有些想法,谁不想弄个公务员的身份,何况总会计师又特别适合当行政领导。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当县长是他的理想,而矿山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命脉。理想有时有可能不很理想,可命脉却是永远的命脉,说啥也不能丢。总会计师是他们家的命脉,绝不能让他离开矿山,至于以后,他会用其他方法,或者是其他方式,给总会计师一个满意的说法。
  半个时辰过后,总会计师打回电话,声音有些哆嗦,他说,有几张打点上边的重要票据被人撕去了。
  这些都是陈年旧帐,应该老老实实睡在铁皮卷柜中,对现在的生产经营与销售毫无瓜葛,只是没过保存年限,税务部门不让销毁罢了。要不是心怀鬼胎,谁会去翻这堆废纸?要不是别有用心,谁又会对那几张过期的票据感兴趣?能接触到这些票据的,除了总会计师,只剩下那个叫美仙的狐狸精了,这个女人,接手财务没几天,咋就能从浩如烟海的票据中找到至关重要的那几张呢?这肯定不是个孤立的事情,肯定有一伙人配合她,把矿山重要时期的重大决策掌握得一清二楚,才去有选择地准确无误地摸到了那段日子的票据。
  李东胜后悔不迭,埋怨着总会计师,为啥不把这样的大事告诉他。总会计师讪讪地说,那是二老板的心尖儿,告诉了你,二老板得把我生吃了,再说了,只是让她管管帐而已,又没让她碰钱,能会出现啥问题?李东胜恨恨地说,别以为钱是万能的,这世上的许多事儿,比钱还重要。
  虽说才几张票据,却也是笔可观的数字,如果发现得更多,麻烦就更大了。李东胜不再顾及什么了,刻不容缓地请求孟大彪支援,马上控制住美仙这个小妖精,查清她的来龙去脉,追回被窃走的票据。
  孟大彪一秒钟都没耽撂,跑下楼,驾起车,大鸣着警笛,沿着李东明赶往矿山的路,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快进了矿区,才逮住了李东明的车尾巴,他明确无误地发现了美仙就在车里头,才熄了警灯,停了警笛,打电话调集警力,把美仙的行动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随后,他马上安排几名亲信,进行外围排查,他要抠出美仙所有的底细。
  急不可待地与总会计师和孟大彪通完电话的时候,天还亮着,没有黑下来,可李东胜却总有天要黑下来的感觉,抬头望向窗外,那轮快要落下的大日,日蚀了般,是个镶了金边的黑太阳。
  李东胜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格外的疲惫,他逼迫着自己躺下来。这段日子,他忙得一团糟,脑袋也快成了浆糊,没有认真梳理自己的思绪。他把一腔热血全投给无虑了,所有的决策都为了无虑的发展,他供养爹妈一样,哺育着无虑的老百姓,彻头彻尾地公而忘私了。可是,依然没有喂饱无虑的人,还是有人心黑如铁,高低置他于死地。
  屋里的那盏灯始终陪着他思考,一直思考到天亮,他也没想明白。

  到底是老警察,到底是推心置腹的铁哥们儿,不消几个时辰,孟大彪就弄明白了美仙的来路,就连美仙初中时的初夜给了谁都没跑出他的手心。和所有的风尘女子一样,美仙是个假名儿,她不过是省城某所财校的中专生,眼见得就业无望,在歌厅等娱乐场所放纵地发泄了几回,就身不由己地委身给了有头有脸的企业主,轮到李东明,她已经服侍过六个男人了。
  孟大彪以涉毒的名义,秘密拘捕了美仙,并以此为突破口,逼她交出撕下来的那几张票据,换取她今后的自由。
  美仙对贩毒供认不讳,却矢口否认动过账目,扯下过票据。除了动刑,孟大彪调动了所有的审讯技巧,甚至把她留在那几份票据前后页的指纹样本都给她看了,依然没有撬开她的嘴。不过是几张纸吗?即使是认了,也没啥罪过,这个女人连贩毒都认了,咋就不肯承认撕下了几张票据呢?这里面暗藏着什么玄机?
  警察搜索过了美仙的住所,一无所获。从电信公司调出了她的全部通话记录,挨个核实与她通话人的身份,她的电话不很多,除了李东明,多数电话无法查证主人的真实身份,其中有一个手机的通话频率非常高,高得几乎抵上了李东明,而且通话的时间也不短。对于无所事事身边又不缺男人的美仙来说,反反复复地老打一个电话,实属异常,这里面不是谋划着啥事情,就是遇到了不能告人的难缠事儿。美仙不肯说,那就证明这事儿里藏着的人,比让她坐牢还可怕。
  有谁会有这么大的威慑力,让一个连自己都出卖的女人守口如瓶,孟大彪高低要挖出躲在幕后的这个人。他动用了技术手段,全天候地监控那部电话。可监控的结果却是泥牛入海,那部手机无声无息,仿佛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假如对方把卡插在手机里,处在关机状态,他也有办法寻找到突破口,可见对方反侦察的手段已经是炉火纯青了,甚至比警察还高一筹。
  尽管如此,孟大彪还是抓到了一些破绽,监控到了与美仙通过话的手机,逐一地摸查出那些手机的持有者,又找到了这些人身上固有的规律。虽说这些人用的都是假名字和假身份,却也暴露出了他们都来自于无虑,都是被矿山招录不久的员工。他们在通话中时常提起一个叫黑猫的人,他们所有的行动,都与黑猫的指示有关,但他们却谁也没有和黑猫见过面。
  黑猫是谁?孟大彪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思索到了忘我的程度,甚至住在宾馆里也忘不了这个黑猫,就连眼前点亮的电视,也顾不上瞟上几眼,甚至连台都忘了调,白白地让屏幕显示着小孩子们喜欢看的动画片上。直至电视里大喝一声,不许动,我是黑猫警长,他才猛然惊醒,心也随之一震。
  这个叫黑猫的人,防范得这么严谨,对美仙威慑得又那么到位,除了警察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难道说对手就是警察?对于别人来说,那几张纸就是废纸,对于感兴趣的人来说,那可是天大的宝贝了,拿它做文章,足可以让李东胜身败名裂,谁最想以此借题发挥,当然是无虑人了,执行者呢,有可能就是无虑的警察。孟大彪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那就是刑警队长大郑,好长一段日子了,大郑以侦破命案为由,经常神神秘秘地抓不到身影,一走就是好几天,可命案却毫无进展,他曾用疑惑的眼光看过大郑,一个老刑警,再无能也能抓到一些蛛丝马迹,大郑怎么会一无所获呢,除非他没把心放在命案上。
  这么一想,孟大彪有主意了,他决定就拿大郑诈一把美仙。
  孟大彪把一张放大的大郑照片突然横陈在美仙的眼前,美仙猝不及防,眼球突然哆嗦了几下,疑惑地看一眼孟大彪。人的嘴可以撒谎,身体也可以撒谎,可是人的眼睛却藏不住谎。虽说美仙那个惊慌的眼神稍纵即逝,却没有躲过孟大彪犀利的目光,毫无疑问,美仙的眼神已经把大郑出卖了。
  无需再问了,又不是办案,铁证如山屁用不顶。孟大彪转身就走,不想耽撂片刻,现在的时间,如同射出的子弹了,晚抢一步,就会被人家击中要害。那个致命的东西,就是那几张票据,票据不毁,就是李东胜的祸根,轻则被人要胁,重则身败名裂。那种无法设想的后果,是李东胜和他孟大彪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李东胜接到孟大彪的电话,半晌沉默不语,他觉得脑袋像顶了座泰山。尽管孟大彪在电话里再三强调,这只是猜测,可是直觉有可能最接近本质。李东胜无法相信,大郑会有如此的本事,居然跳出无虑县,带着一伙人,潜伏到矿区,孙悟空一般钻进他的肚子里去作妖,大海捞针般抓住了他惟一的软肋,搅得他肝肠寸断,心焚如火,痛不欲生。

  从矿山到无虑县,起码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李东胜知道孟大彪正在往回赶,他也探听到了大郑刚刚回到了刑警队。他已经等不得了,两个小时,能发走多少封信?能把他行贿的证据传播有多远?谁也说不清楚,高科技的时代,鼠标一点,传遍世界。他必须马上把要命的东西追回来。
  孟大彪已经发出了指令,让大郑到公安局后楼接待室待命,一起研究一桩命案的侦破。事实上,他就是想通过这种手段,把大郑调动到自己可控的范畴之内。大郑果然不晓得美仙落入了孟大彪的手里,很规矩地等在了接待室。后楼虽然也在公安局的院里,却是个相对独立的小楼,局机关的人很少有人踏进那楼栋,那里基本上是孟大彪的生活区。能在这里召见,似乎是孟大彪对大郑格外的重视,其实是变相地控制住了大郑,因为这里没有闲杂的眼睛。
  李东胜不是对孟大彪的周密安排不放心,而是对大郑放心不下,担心大郑等得不耐烦,或者有所警觉,逃离接待室,把这件事捅到外面去,那样的话,一切都麻烦了。他指示几个从矿山带来的铁哥们,不论采取啥办法,必须把大郑单独骗出来,他要亲自会一会大郑,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收回那几张票据。
  心腹们果然手段高超,趁着夜色,飞檐走壁,潜入到公安局楼后接待室,用迷魂药把大郑弄懵。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警车开进来,将大郑劫出公安局,劫到了远离县城的一座隐秘的房子里。李东胜赶到时,大郑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愣愣地瞅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大郑被牢牢地绑在一张木板床上,想动都动弹不得。大郑的身体魁梧得像头牛,不这么处置,有可能他们几个都弄不过他。
  李东胜开诚布公地对大郑说,开价吧,你究竟想多少?
  大郑冷笑了一声,他知道,他和孟大彪都是搞刑侦的出身,既然能把线索查到他身上,所有的事情都心照不宣了,于是,他便坦率地说,我一不要钱,二不要权,三不要女人,就要你滚出无虑,搞你的矿山,办你的实业,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李东胜还以冷笑,他说,你们把一个县弄得一团糟,是我让无虑起死回生,你们居然这样对待我,不择手段地抓我的把柄,我要是屈服了,无虑的人民就要遭殃了。
  大郑嘲笑着说,别把自己看得太高,这个地球没谁都照样转,我他妈的看你像个男人,看你没祸害无虑的面子上,才没想动你,否则,你早他妈的跟着纪检委走了,现在我给你一个体面的台级,见好就收吧,回去当老板,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李东胜愤怒了,他不允许大郑这个魔鬼称他为鬼,他要狠狠地教训大郑,让大郑知道搞阴谋诡计的下场,知道整他李东胜县长,就是整无虑县的经济,整无虑人的饭碗。李东胜拿过一个塑料袋,套在了大郑的脑袋上,用大郑审讯犯罪嫌疑人的手段对付大郑,让大郑也尝一尝请君入瓮的滋味。
  大郑是个百炼成钢的人,大郑也是个耐力超群的人,更是两肋插刀的人,不管塑料袋套得有多么紧,不管自己怎么喘不上气来,也不管闷得有多难受,脸憋得有多紫,坚决不说那几张票据的去处。每逢塑料袋从他头上摘下来,他大口喘着气,等喘到缓过劲儿来,还是那句话,想要回证据,行,把县长的位置让出来。
  李东胜滴血的眼睛盯着大郑,老子这么多年了,一直在刀尖上跳舞,啥场面没经历过,想整倒我,痴人说梦去吧。李东胜把双层塑料袋套在了大郑的头上,死死地系严了他的脖子,让一丝空气也透不进去,高低要把大郑憋到点头的为止。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拧到了宁死不屈的犟种。
  足足憋了一袋烟的功夫,大郑顽固的脑袋始终没有点下来。心腹们害怕了,看着李东胜气成猪肝的脸,小心翼翼地说,拿下来吧,别憋死了。李东胜说,再憋他一分钟,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然而,就这短短的一分钟,大郑的嘴真的永远也撬不开了,心腹们揭下塑料袋时。大郑的嘴大大地张着,张成了怒吼的样子,他的嘴唇青紫,眼白向上翻着,眼神成了永恒的茫然。
  大郑气绝身亡了。
                         8
  一夜之间,无虑县闹了两次地震,先是刑警队长大郑被人谋杀了,没过三个时辰,县长李东胜又涉嫌故意杀人,被刑拘了。据说,专案组长是无虑县的原公安局长,他在市局立下了军令状,二十四小时之内抓住凶手,为战友的死讨个说法。
  就在满县城议论得快要翻天的时候,县委书记丁亚伯溜出县委办公楼,轻车简行,迈着蹒跚的步子,悄悄地来到了原人大主任高森的家。两个两鬓斑白的人两眼对视了一下,高森  便把眼帘撂下了,遮掩住了眼里智慧的光芒。
  丁亚伯拍着高森的肩头说,老伙计,别装了,狐狸的尾巴藏不住了。
  高森索性打开眼帘,盯着丁亚伯的眼睛说,狐狸再会装,也逃不出狐狸精的魔爪,就像孙悟空和如来佛。
  丁亚伯说,可惜呀,两条好汉。
  高森说,世界上最高贵的观众是坐山观虎斗,诸葛亮再聪明也是个演员。
  丁亚伯说,人生是个大舞台,谁都当不了观众,不过,不动声色的演员最让人佩服。
  高森说,彼此彼此。
  丁亚伯说,老伙计,出山吧,收拾旧山河,非你莫属。
  高森说,陶渊明很寂寞呀,老兄我这回可真的陪他去了。
  说罢,高森把两张南方的机票亮给了丁亚伯,明确地告诉丁亚伯,从此以后,无虑和他没一点儿关系了,他即将携带老妻,赴南方永久定居。
  丁亚伯终于放心了,无论王必干与张井泉,还是刚刚出事的李东胜,他都可以驾轻就熟,不必在乎,惟独高森,老掉牙了,那也是老虎。
  就在丁亚伯即将告辞的时候,高森从茶几下面摸出了几张纸,那几张纸就是李东胜和大郑以命相拼的原始票据。高森拿出打火机,将那几张纸烧成了灰烬,最后长叹一声,无虑县最好的县长还是李东胜,但愿你能保下他。
  丁亚伯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刑警队长大郑的谋杀案进入到了司法程序,李东胜的杀人嫌疑渐渐地走向明朗,争议的焦点不过是过失致死还是故意致死。令人无法弄清楚的是李东胜绑架大郑的目的是什么?那几张票据的具体内容又是啥?李东胜承认了足可以让他丢命的谋杀,却不肯说出票据的具体内容。
  大郑死了,李东胜缄默不语,惟一的突破口就是美仙。美仙不知道几张纸就能要掉人命,恐怕被卷进命案中去,急于摆脱杀人团伙的嫌疑,吐出了大郑送给她的五十万元,供出了大郑送她进入矿山卧底的详情,说出了令人啧舌的票据金额,却无法回忆起票据的具体用途。
  美仙咒骂着大郑,咒骂着孟大彪,是他们把她的那点烂事揪出来,逼着她干了她不想干的事情,不过是卖了几回摇头丸,判几年就出来了,两个警察都拿这点事儿做文章,害得她弄出了人命。她在心疼大好的青春浪费在监狱里的同时,更加心疼那五十万,这钱够她活半辈子的了,可惜说没就没了。
  她惟一没有骂过的只剩下李东明了。
  李东明虽然很惦记哥哥,却没有能力把哥哥从里面捞出来,市长方可雄都把他哥哥撇得远远的了,他还能有啥办法,顶多是找个好律师,替哥哥拼命辩护一番罢了。他又把精力投入到了无虑的冶炼加工企业上了,上亿元的投资,不能因哥哥出了事儿,就撂荒了,他已经被套进了无虑的泥潭里,死活也得和无虑一块儿往前奔了。
  好在王必干还算有良心,依然像李东胜当县长时那样,不遗余力地忙碌在工地上,不同的是,他的身份马上就要变了,市里最新公示的一批干部中,王必干榜上有名,即将成为无虑县新一任县长的候选人了。

  李东胜不知进了多少次审讯室了,反正脱不掉杀人的罪过,干脆关闭了嘴巴,休想从他嘴里掏出一句有用的话。问急了,他索性大骂大郑死有余辜,不是大郑在背后捣乱,他会创造一个奇迹,会让无虑成为全国的有色金属加工基地,会让无虑县的财政收入全省排名第一,综合实力纳入全国百强县,能让全县六十万人口人人受益,贫困家庭户户有钱,能让无虑成为一座新兴的中等城市,一个人人羡慕的世外桃园。
  是大郑毫不留情地粉碎了他的梦,粉碎了无虑的未来,所以,即使让大郑死上一百回一千回也不过分,李东胜怎会为这样人的死感到愧疚呢?
  庭审是个漫长的过程,主要原因是无法搞清李东胜的杀人动机,一个县长丧失理智地杀掉了刑警队长,不是刻骨的仇恨,不是生死攸关的冲突,不可能痛下黑手。仅凭李东明对大郑渗透矿山产生的矛盾,不足以为证,并且与美仙的证词相互矛盾,实事的真像总是蒙着面纱,可望而不可及。
  毕竟是全国首例县长杀警察的案子,上边追得紧,紧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限时拿出结论,否则集体转岗。久在案子里泡着,法官们早就炼出了火眼金睛,个中奥秘已经心照不宣,只不过想弄出几个人的把柄,为自己的职务升迁捞个资本而已。可是把柄往往也是个火坑,掌握不好,没准会落得飞蛾扑火的下场。法官们最终放弃了深层次的追究。
  于是,审判的结果只剩下一个简单的杀人案,而且是故意杀人,李东胜难免一死了。
  听到最终的结果,李东胜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两行不甘的泪水。
  当法官讯问李东胜还有什么要求时,他的眼光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年轻时为了方可雄捂着流血的肚子,塞回淌出的肠子,还有弟弟伏在他身体上哭的场景。方可雄是他这辈子最铁的铁哥们,等到他坟头长满荒草的时候,除了妻儿和弟弟,能够给他上坟烧纸的,可能只剩下方可雄了。
  早在事情败露的时候,李东胜就想到了自己的死法,想到了万头攒动的刑场,想到了有成千上万的无虑人捧着酒碗,跪下来为他送行,那种壮烈的场面在无虑从来没有过,也不会再有了。可是,悲壮的仅仅是他自己,替他收尸的妻儿和弟弟呢,即将留下一辈难以抹掉的伤疼。
  法官等得不耐烦了,再次询问李东胜最后的要求。李东胜想了一下,这一辈子,他流的血够多的了,他不想最后一次流尽全身的血,不想最后一天昭然过街地让人观看。他再三强调自己是为无虑人民的福址牺牲的,要求获得一个尊严的死法,一个安静的结束环境,一个没有痛苦不流一滴血的结局。
  李东胜的要求最终获准,就是注射死亡,他没有要求上诉,没有了政治生命,他也就不需要自己的臭皮囊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李东胜向着执行室走去。那个特殊的房间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没有什么特别,还像平常那样,干净得一尘不染,如同普通的医院病房,他面含着微笑,躺向了执行椅,尽管他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虚伪,也有些僵硬,但他决不会把自己的恐惧流泄出来。
  手上和脚上的刑具被一一卸下,他被固定在了执行椅上,固定得浑身上下动弹不得,比当初把大郑固定在床上还要结实。他感觉到了手腕子的疼痛,可是,一个更尖锐的疼痛钻进了他的脑子,他似乎听到了大郑的父母和妻儿的尖叫,捂死他,用塑料袋捂死他,对待如此残忍的杀人犯,不能这样便宜了他。
  执行进入了倒计时,李东胜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这时,亲人允许进入执行室,绕着他的身体转了一圈,让他品尝到了活着向他遗体告别的滋味。其实,亲人也没有几个,除了老婆孩子,剩下的就是弟弟,他对泪流满面的弟弟说,冶炼集团不能撤出无虑,让无虑永远记住,我李东胜才是最称职的县长,他们所享受的美好生活,都是我李东胜留下的恩惠。
  弟弟频频点头,好让哥哥走得安心。
  在一片哭声中,亲人们被撵了出去。
  李东胜闭上了眼睛,只等着那一刻的到来了。可是,在最后的一分钟,他还是见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市长方可雄在新任县长王必干的陪同下,与他来告别。方可雄不顾别人的非议,也不顾今后的仕途,非要来送他最后一程,还俯下身子,和他紧紧地贴着脸儿。
  李东胜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液体不是血,也不是尿,而是两滴眼泪。他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了,肚子里空得一无所有,只等着干净地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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