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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狐
来源: | 作者:刘国强  时间: 2010-07-15

  自然界的生灵都是平等的。可人类,总是以自私为目的,在损毁其他生灵的同时,也在损毁自己。
                                           ——
题记

  在白茫茫的雪野上,一个“红火炭儿”飞快地弹跳,像夜间炮口里喷射而出的炮弹,嗖,一个弧线,嗖,又一个弧线,“火炭儿”从一马平川的雪地嗖嗖嗖跳上山坡,又嗖地钻进一片树丛,不见了。
  在它身后数十米远的地方,始终有个枪管随着它的跳跃而晃动。可是,准星想套住它,太难了,它总是跳出准星的范围!有一回,它已钻进准星圈儿内,扳机上的手指刚要搂火,一闪,它又跳出圈儿外!猎手再瞄,总是不如愿。它犹如一个灵巧弹跳的红气球,跟准星玩呢,在上边一闪,又在下边一闪,在左边一闪,又在右边一闪,就是不上套。拐过一个山坡,眼见它在雪野中越缩越小,小成一个红点儿,消失了。
  此刻,猎手像个大狗熊,咆哮着在没膝深的雪地里笨拙地向前跳跃。狗皮帽耳腮一扇一扇,嘴巴边儿飘飞着团团白气……
  “他妈的!”猎手狠狠骂一句,把枪摔在雪地上。
  猎手快四十岁了,刀条脸,大下巴。左眼凹抠进去,瞎了,人称“独眼儿”。村里人都知道,他的眼睛是被狐狸抓瞎的。这个刚跑掉的狸,是害他瞎眼狐狸的儿子。这些年,他跟狸一家干上了,互有输赢。噢,不是一家,而是许多家。他的母亲临死前就一句遗嘱:“儿子,别……别再打狐狸啦,狐狸有灵性啊!”
  “那——,我的眼睛白瞎啦?”他气哼哼地说。
  母亲听后,手指着儿子鼻梁骨,一瞪眼睛,咽了气。
  “独眼儿”倔,连母亲的尸首都没管,提上猎枪,扔下一句话:“我要让它给妈陪葬!”上山了。
  就是这次上山,让村里的一个老光棍儿有机可乘,给他戴上了“绿帽子”。
  独眼儿瞄着红狐狸的踪迹,来到了那片树林。他没有直接上山。他沿着山根兜圈儿,一圈一圈兜,搜寻的踪迹。雪地上有不少兽类的蹄印,当然也有不少狐狸的蹄印。这不怕。
  他认得狸的蹄印。它的蹄子曾被夹齿咬下一个脚趾。雪地上少一瓣蹄子的狐狸印,就是它的!
  独眼儿一个山坡一个山坡地“画圈儿”,当他画到第三个山头时,终于找到缺少一瓣蹄子的狐狸印!
  独眼儿异常兴奋,急火火跟了上去。
  独眼儿查看一下地形,乐了。这个小山包太小了,从洞口算起,顶多十多步远——也就是说,这个距离就是洞的长度……

  独眼儿走后,妻子照看母亲。邻居也来了不少。后半夜,邻居们回去时,她吓坏了。看着直挺挺躺在门板上的婆婆,很害怕。她盯盯看着婆婆脸上的那张黄烧纸,总觉得它在动。婆婆在呼吸。细看,不动。再看,又在动!她坐在炕角,捂着胸口,夹紧肩,抖着。当光棍儿最后一个离去时,她扯住了他的衣襟:“陪陪我吧……”
  天亮时,独眼儿回来了。
  妻子赶紧出去,一把扯住丈夫:“咱妈——,得出灵吧!”
  “去你的!”丈夫甩开她,操起尖镐铁锹,“不抓上它陪葬,怎么出灵?”
  原来,独眼儿寻着踪迹,终于在那个小山包找到了狸!
  独眼儿麻利地举起猎枪,刚要搂火,一低头,不见了。独眼儿呼哧呼哧跑上来,乐了。哈哈!原来狸钻洞了!
  独眼儿一抬脚,“咔嚓”,踹断一棵小树枝。把枝杈咔咔掰掉,伸进洞一捅,树枝渐渐短了,捅进去一胳膊长,捅不动了。独眼儿知道,洞拐弯了。独眼儿想了一会儿,摘掉狗皮帽子,脱下羊皮袄,团巴团巴,狠狠塞进洞口,又用枪管子捅实,下了山。
  独眼儿要回去取家什,抠洞。
  冰天雪地,土太硬了。一尖镐下去,手臂震得发麻,地上只是一个白点儿。冷风嗷嗷叫,抓起一把把雪末子,狠狠抛下来,扬了他一身一脸。独眼儿根本不在意,他甩开膀子,抡起尖镐,当!当!当!拼命地刨。土冻得太坚硬了,一个白点一个白点地扩大战果。不大工夫,汗水蒸汽一样散发出来,整个人热气腾腾。蒸汽跟寒冷对流,成了“白染料”——先是胡须白了,头发眉毛白了,衣领前襟白了,此后,整个人都被白霜涂染一遍,成了“雪褂子”!
  可是,狐狸洞口,只现出脸盆大个坑。
  独眼儿突然又把洞口堵上。举起镐头,对准身边的柞树,噼噼啪啪一阵打,很快,树枝倒了一大片。他把树枝抱过来,放在洞口,掏出火,要点着。可柞树太湿,几乎用光了一盒火柴,还是点不着。独眼儿左右看看,瞄上了前边的蚕场。那里,有夏天“打场子”留下的干柴。独眼儿寻找有“雪包”的地方一扒,果然扒出干柴来。
  火总算点着了。噼噼啪啪烧起来了,独眼儿得意地看着,嘿嘿嘿,一阵冷笑。
  独眼儿饿了,拿出包米面饼子,一咬,咔哧咔哧响,当当硬,啃不动。啃半天,黄饼子上只出现几道白印儿。独眼儿灵机一动,把饼子扔进火堆里……
  一大堆柴火烧光后,洞口热气腾腾。
  冻土烧化了,独眼儿用镐一刨,嗬!泥土松软极了!
  干脆,他放下尖镐,甚至连锹都不用,用手抠挖起来。
  这一下,抠进去大半尺深!
  抠到冻土层了,独眼儿又点燃了柴火。以此类推,洞在一点点退缩。独眼儿很是兴奋。他猜想:此刻,正在洞里哆嗦呢!
  夜深了。远处传来阵阵狼嚎。
  独眼儿啃光了最后一个大饼子,又抠挖起来……

  窗外有个黑影一闪,不见了。独眼儿妻子总往窗外看。她已缩在墙角,没地方可退了。光棍儿还没得手呢,赶紧贴上去。当那个黑影在窗前一闪,她吓得连忙搂紧光棍儿。哆嗦着说:“狐狸!狐、狐狸来了!”光棍儿搂紧她后,嘴上说“别怕”,一只手,趁机钻进她的衣襟里,蛇一样游走,游到胸前,一把摁住她的乳房,叼紧……
  光棍儿受不了了。他突然站起来,窗帘都没拉,一下扑倒她。光棍儿太壮了,按下她,就像按个青包米。光棍儿像扒包米一样,扒掉老皮,再扒光嫩皮,只剩“白包米”了,他说声“太好了!”,急不可耐地压上去。当这个黑糊糊的身子上下晃动,推推拉拉,呼呼喘,独眼儿妻子也快活得嗷嗷叫,手指狠狠抠挖他的脊背:“抠死你,抠死你!”
  光棍儿回应道:“让你抠,让你抠!”
  二人正干得欢呢,独眼儿妻子忽然听到窗外“啪啦——”一声,吓坏了——她嗷地一叫,背气了。
  光棍儿以为她陶醉了,更加用力……

  天将拂晓,嘎嘎冷。小风飕飕的。风刀一把把抛过来,刺得脸生疼。最受不了的还是耳朵,被刀牙咬了,突然疼一下,突然,又疼一下!
  雪的世界,漫山洁白。只有独眼儿所在之处,黑糊糊的,像战争年代刚刚被炸过的巨大弹坑。一锹锹黑土,在空中划个小弧,飞上来,飞上来,外边的土堆渐渐高起来,独眼儿的身子越来越矮。独眼儿干得很欢。独眼儿感觉自己已胜利在望。独眼儿心口怦怦跳,有些紧张。他不时抓过猎枪,拉开大栓,枪口对准洞口,仔细查看。他担心会突然窜出来,跑掉。
  此时,独眼儿想不明白一个问题:是把放在母亲的棺材里,还是放在棺材外?
  挖了一阵,独眼儿拿起棍子向里捅。突然,手腕一抖——透眼了!
  独眼儿没一点儿准备,正使劲捅呢,一晃,晃个“前趴子”!他双膝一跪,“哎哟!”来个嘴啃泥。脸撞在坚硬的坑壁上,顿时,嘴唇和门牙剧烈疼起来,火辣辣的。他抹一下嘴巴,手上黏糊糊的,出血了……
  独眼儿顾不上这些。连忙从坑里跳出来,绕过眼前的小山包一看,棍子从洞眼里伸出来,透过了山包!
  一个假洞!
  “狸,我操你祖宗呀!”独眼儿大骂一句,狠狠跺着脚……

  天亮后,独眼儿妻子一出屋,立刻叫了起来:“完啦,它又来了!”
  再看院子,死鸭子东一个西一个,雪地上,墙上,门上,到处都鲜血淋淋。满院子翻飞的羽毛,还有一个个鸭脑袋。独眼儿妻子数了数死鸭子,再数数鸭头,叫道:“一共七个!七个鸭身子,七个鸭头,一个都不少,肯定是狸干的!”
  黄鼬喝血,狐狸吃肉。只有狸,不喝血也不吃肉,只为了复仇。夏天,它父亲咬死了独眼儿家的十只鸡;秋后,咬死了三只鹅——这回,又把这七只鸭子“包圆儿”了!
  独眼儿回来看见这个场面,气坏了,他万万没想到,给他来个调虎离山计!
  埋葬了母亲后,独眼儿发誓:一定要除掉!

   一家曾跟村人相处得很好。
  那时还小。可它亲眼看见,再饿,它的父母和哥哥,也从不打村人家禽的主意。原因很简单:独眼儿的母亲,曾救过它的父亲。
  那一年,这里曾发生一场百年不见的大雪灾。大雪压坏了房子,压塌了牲口圈,牛羊等大牲口死了无数。一家没吃的了。太小,饿得哇哇叫。的父亲母亲到处寻找食物,可雪太大,常常空手而归。眼见小快要饿死了,父亲偷了独眼儿家的沙半鸡。沙半鸡放在窗前的一个大缸里。缸很深。沙半鸡在缸的下半部。在缸外,父亲如人而立,前爪搭缸沿上,一扬嘴,拱开盖帘。然后前爪探进缸内,后爪紧紧勾住缸沿儿,以“倒钩月”的姿势,叼住一只沙半鸡。父亲决不叼第二个,只叼一只。然后,父亲再钩紧缸沿儿,收紧腹肌,狠狠弓身,以极有力量的“倒钩”,翻出去。
  沙半鸡太小,小一顿就吃个精光。
  隔几天,小饿得不行时,它父亲只好再次行窃。
  沙半鸡渐渐少了,独眼儿赖母亲给人了。母亲起先不承认,可见儿子这么凶,怕他做出坏事来,伤了邻居,承认了。可她说不出把沙半鸡给了谁,更怕连累别人,只好说自己吃了。独眼儿当然不信。
  这天,独眼儿母亲来取沙半鸡,突然看见掉在缸里的狐狸,赶忙操起家什,要打。可那一刻,老人被狐狸那绝望、可怜的眼神震撼了,它还流了泪!
  母亲放下家什,把个木板斜放在缸内。父亲顺木板爬出来后,立刻逃走了。可它跑了几步,又掉转身,前腿扑地,嘴拱地,向母亲点了点头——
  啊,它居然会行礼!
  老人惊骇不已!
  此后那个父亲经常多次来家,可它,再也没有偷过任何东西。不时,它还跟别的狐狸打架,不许它们祸害老人家的家禽。
  它跟老人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了。
  有一天,老人刚要进她家破房,父亲突然追上来,死死叼住她的裤脚,狠狠向后拽,老人莫名地出来后,刚刚离开,“轰隆”一下,房子倒了!
  那一刻,发生了七点八级地震!
  村里成片成片的房屋倒塌,死了不少人,老人却躲过一劫!
  老人逢人便讲,是一条狐狸救了她的命。此后,村里供奉“狐仙”牌位的,更多了。有人还在石砬子底下,抠个洞,设狐仙牌位。不时,还有人送来供品。
  当然,也有许多人不信。
  老人儿子独眼儿就是其中的一个。

  当独眼儿看见父亲的那一刻,兴奋得眼睛都瞪冒了——太漂亮啦,这可是少见的狸啊,全身通红通红,闪闪发光。它跑起来,像团火,像飘飞的彩霞!
  从此,有一只眼睛,悄悄瞄着它。
  父亲再来时,独眼儿操起猎枪,悄悄躲进仓房,把枪管从小窗伸出去。
  就在独眼儿要勾扳机时,母亲突然从后面一推,“咣!”子弹打飞了。
  可是,独眼儿并没有听母亲的话,更为母亲放了而生气,那些日子,他盯上了一家。他知道,把这样的狐狸皮交给小贩,准能卖个大价钱!
  父亲不再来独眼儿家了。它领着妻子、大儿子和小儿子,回到山里后,决定不再进村。远离村子,远离独眼儿手里的那根“管子”。
  大儿子,也就是的大哥,长得太像父亲了。一身油光发亮的红毛,宽肩膀,细腰,厚臀。尤其是尖尖的嘴巴,明亮的眼睛,更像。总之,它简直跟父亲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这天早上,父亲在训练哥哥。小看热闹。哥哥忽而高高跃起,猛地一扑,摁住那小堆乌拉草,忽而又三跳两跳,跳上那棵弯腰老柳树。
  哥哥的“扑抓”动作不行,脱节。身体在空中下落时,动作要快,要协调。“扑!”前爪落地了,“扑!”嘴按住了猎物。这不行。二者要同步。在前爪落地的同时,嘴,也就是牙齿,也同时跟进。这样,猎物才不会跑掉。哥哥不服。父亲向哥哥龇龇牙,也看看它,那意思是说:小子们,学吧!
  父亲退远后,突然发力冲刺,速度极快,身体凌空而起,拉成一道笔直的“一字”线条,在下落的一刹那,直线变弧线,“扑!”按住乌拉草,稳准狠。声音厚重而果断。“刀切”一样,比“休止符”都利落。再看效果,父亲的双爪若重锤砸在“草后”,嘴刀切在“草前”。 哥哥愣一下,龇龇牙,服了。
  但,父亲对哥哥的爬树功夫大加赞赏。哥哥几下子蹿到弯树背上,弓起腰身,时刻要扑飞下来的样子,非常英武。父亲乐了,竟向儿子贴个脸。这种亲昵举动,父亲只献给母亲。狐狸上树,是这个家族的绝活。其他狐狸,没这个绝技。在树上,既可静静“观察”,俯瞰,高屋建瓴,也可突然扑下来,偷袭,打对手个措手不及。
  母亲给送早餐来了。母亲叼着一只沙半鸡。沙半鸡还活着,它的一只翅膀,还在母亲嘴边扑飞。可见,这是母亲刚刚捕食的。小看见后,立刻奔了过去。哥哥看见后,没有去抢,而是向母亲来的方向跑去。哥哥要强。哥哥不想吃“现成的”,它要自力更生。父亲看着大儿子的背影,龇龇牙,以示赞许。
  然而,悲剧发生了。小跟父母正分享美食呢,“砰!”不远处传来了清脆的枪声。
  它们急忙向枪响的地方跑去,完了,哥哥躺在山坡上,身子不住地痉挛,胸口汩汩流血,雪地染红了一大片。
  很快,天空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儿,还有,烧焦皮毛的味道。
  独眼儿端着枪上来,哥哥猛地抬起头,张大嘴巴向前冲,要跟他拼。可哥哥的伤太重,身子太沉了,根本跳不起来。现在,一粒刚刚爆碎的子弹残骸,留在它的胸腹内。独眼儿见哥哥这样,非常反感,骂骂咧咧地举起枪托,狠狠砸向哥哥,一下,一下,又一下。几分钟后,哥哥就头骨粉碎,脑浆崩裂……
  独眼儿拿出挂在腰带上的铁丝,穿进哥哥的鼻子,拧紧,把哥哥挂在枪管上,一提,背上,下山了。
  独眼儿很兴奋,边走边唱。尽管嗓音如漏气进水的破风箱,呼噜噜响,很难听。但却昭示他无所不在的得意。得意得摇头晃脑,步子都变形了。可怜哥哥,在他后背来回晃动。哥哥太漂亮了,锦华灿烂。哪怕逆光时,那窄窄脊背上的亮光也很美,“金剑”一样……
  父母和小尾随独眼儿下山了。独眼儿进院后,他母亲看见哥哥后,疯了一样扑上来,抓住儿子,大骂。独眼儿狠狠一搡,老人一个后仰,扑通,坐在地上。躲在柴火垛后边的父亲和小,看到了这一切。
  悲剧还在继续。
  老人来到灶台前,面对“狐仙”牌位,点燃一支香,跪拜。
  独眼儿把哥哥吊在门框上,嘴里哼着难听的歌,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在剥哥哥的皮。独眼儿摘掉狗皮帽子,叼起刀子,系上围裙,把袖子高高卷起,开始下手。独眼儿举起闪闪发亮的刀子,伸出右手大拇指,在刀刃上挡挡,认为很快,这才“刷”地,切开哥哥的嘴巴。可是,当他再次把刀子叼上,撕扯哥哥下巴上的皮时,皮子碎了一小块。很显然,这是被独眼儿的枪托砸坏的。独眼儿看着手上的一小块皮,摇摇头,很遗憾的样子。也许,这小块碎皮,会让他少收几张钞票吧?
  独眼儿小心地收拾了头部后,再次叼起刀子,油腻腻的双手扯紧脖颈皮,一较力,哧啦一下——皮肉分离……
  几分钟后,光裸的哥哥,展现在阳光下。哥哥非常健壮。宽宽的肩膀,坚实的臀部,蜂腰——那隆起、发达的肌肉块,蕴涵了无穷的力量……
  母亲再也看不下去了,要去跟独眼儿拼命。可它动不了。父亲咬住了母亲的尾巴,前爪,摁在母亲的屁股上。
  母亲知道,父亲肯定又想起独眼儿母亲的救命之恩……
  可是,用人类的话说:“白发人送黑发人”,多么悲伤、惨烈的一幕!
  一连几天,父母什么都没吃。渴不行了,它们才摇摇晃晃钻进山谷,在悬崖缝隙,喝几口山泉水,或干脆,咔哧咔哧,啃几口冰块子。以往,它们渴了会吃雪。可那些日子,它们更愿意啃冰。啃冰的方式很怪,也不好好啃。起高调——撞,甩,碰,蹭。父母走后,洁白的冰上,会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

  草绿了,山青了。
  树叶和蒿草一疯起来,无论是山上还是田野,到处都是青纱帐。在波涛绿海中自由自在地徜徉,狐狸们安全了。哪怕有点险情,它们一闪身,钻进青纱帐,就像蚂蚁钻进草原、鱼儿游进大海。
  再说,这时节动物们的皮毛不好,猎人们大都歇手了。
  小长大了。它的健壮、美丽、剽悍,跟它的父亲哥哥“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它比父亲哥哥更高大,更强壮。简言之,它“大一号”,能装下父亲或哥哥。它继承了父亲的本领,上树、奔扑、越野跑,能力超群。尤其是爆发力好,总像拉开的强弓——刚才还在眼前呢,嗖嗖嗖,已在数十米之外。
  它是父亲母亲的骄傲。
  有一回,母亲被一只“半大狼”追在悬崖边。母亲无路可退了。狼不大。可母亲还不是它的对手。小赶来后,嗖嗖嗖,蹿上一棵弯弯树。狼瞭他一眼,向它龇龇牙,一副不屑的样子。狼一步步逼向母亲,母亲一步步后退。可是,身后就是悬崖,母亲已无路可退了。狼乐了。狼要下手了。正当狼放低前腿,塌下腰,后臀弓起,要发起进攻时,嗖、扑!小石块一样砸下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侧攻,凶猛大力的爪推、嘴拱——扑!狼身坠下悬崖……
  可见,小已是一员智慧、骁勇的战将。
  它们知道,在绿茵茵的夏季,只有凶悍的兽类,才是它们的天敌。
  可是,它们错了。
  这天,当小正在恋爱,跟个身材娇小、面庞俊俏的雌性在白芍药花、红花苗子盛开的草地上散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停地交口亲昵。正销魂呢——“啪啦!”小踩到踩夹子了!
  小反应很快,在碰到夹子的一瞬间快速抽脚、躲闪,可是,夹子还是紧紧咬住了它的左脚趾!
  它忍住剧烈的疼痛,左奔右突,都无济于事。
  小雌狐找来父亲母亲,父母们看了看,也没什么好办法。父亲要咬断它的脚趾,母亲用嘴拱拱父亲,不让。母亲想,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那样干!
  小不断地挣扎、甩腿,淋淋鲜血把旁边的白芍药花都染红了。
  突然,父亲抬头看看,意识到了什么,一下扑过来,咔咔咔,咬断了儿子的那个脚趾,示意大家赶快逃。
  它们逃到山顶,看见独眼儿手持猎枪,摸了上来……
  这个季节下夹子,不是要赶尽杀绝吗?
  想起大儿子的惨死,父亲火了。当晚,父亲咬死了独眼儿家的一只大鹅。父亲咬断大鹅喉管时,太馋了,真想吃了它。可父亲硬是忍住,咬断大鹅的脖子,扔在院子里。父亲是君子。咬死一只大鹅,相当于人类的“亮黄牌”。吃了它,性质就变了。父亲只是觉得,独眼儿在夏天还下踩夹,太过火。
  父亲要警告他一下。

  雌狐很爱小,每天都给它舔伤、弄食物。小的伤好得很快。掉个脚趾,什么也不耽误。小很快振作起来,跳跃、奔跑、飞腾。只是,它的眼里多了凶狠,多了犹疑。父亲母亲的告诫言犹在耳: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动脑子,哪段路,都可能是墓地……
  小跟妻子胶在一起,形影不离,很快,妻子怀孕了。
  妻子肚子越来越大,行动笨拙。眼见一个田鼠在不远处,却捕抓不到。田鼠跑远后,还如人而立,回过头,举起一只前爪,不停地挥舞,撩它。好像在说:“来呀,看你能把我怎样?”小田鼠在前边跑跑停停,停停跑跑,跑到一棵大柞树前,忽然钻进洞里。不见了。妻子抓不到它,在洞口等。可是,它四下看看,不再等了。那里有太多的土堆,每个土堆前都是洞口,洞口连成片,等哪个?
  忽然,雌狐看见,不远处的蚕场里,空中的沙半鸡突然一头栽下来。鸟儿也是,飞着飞着,突然一头栽下来,啪,摔在地上。不动了。
  雌狐走过去,看见地上有几只死沙半鸡、死鹌鹑。
  刚才掉下的沙半鸡,还睁着眼,口吐白沫。腿痉挛着,一蹬一蹬的。
  雌狐狸一爪子摁住它,撕开,大口吞咽起来。
  吃饱了,它又把另几个沙半鸡、鹌鹑、小鸟捡拾起来,放在一起。它想要跟丈夫一道分享吧?
  回来的路上,雌狐发现几十只老鼠围在一堆,在抢食着什么。它伸脖一看,居然是只大野鸡!
  雌狐连忙奔过去——这么好的美味,怎能让这群东西糟蹋?
  听到它的脚步声,老鼠们“轰”地一下,散了。
  可是,有两只老鼠,倒在那里,口吐白沫,眼巴巴地看着它,惊恐万状,胡乱地蹬腿摇尾,却起不来。其中一只,成了雌狐果腹的“小菜”。
  不大工夫,雌狐突觉天旋地转,头晕,感悟到什么,它立刻往回跑。
  来不及了。见到丈夫时,它的头一歪,倒下了。
  再也没能起来。
  哀伤极了。爱妻就这样离开了它。爱妻死了。可它的高高隆起的小腹,还一跳一跳的。知道,那是它们的孩子……
  它们怎么会知道,蚕把势为了药蚂蚱、蝈蝈、青乖子、螳螂(它们吃小蚕)等,在蚕场的空地、蒿蒿草草上,都喷洒了剧毒药水!
  虫子药死了,鸟儿吃;鸟儿药死了,动物吃;动物药死了,雕类、鼠类吃——许多活生生的生灵,硬是走不出这个死亡怪圈儿!几天后,蚕场周围,到处都是死鼠、死鸟、死动物。 天太热,尸体们很快腐烂,很快,整个山坡,都臭气弥漫……
  的父亲母亲见过这情景。赶紧拉起儿子,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它们望着远处莽莽苍苍、云雾缭绕的大山,决定向那里迁徙。

  这里果然不错。树高。草深。花茂。芳香四溢。
  树林里风儿轻盈,鸟儿自由自在地鸣唱。扑噜噜,扑噜噜,这些会飞的花朵,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来了走,走了又来。一片高高的杂色树林儿,群鸟儿们掩在厚厚密密的枝叶里,不停地说话。唧唧喳喳的,你争我抢,好像在开讨论会,为个什么观点,吵吵起来。也有不随俗的主儿,起高调,亮开高八度的嗓子,领唱。仔细一听,才知道,哪儿是领唱啊?它在跟远方的情侣“对歌”呢!这里喊一句,那儿也喊一句。这儿短唱,那儿也短应。这儿来个长八拍,那儿也来个相同的回应……
  山根儿,有片不起眼的槐树。槐花开了。远远看,宛若一片淡淡的紫雾飘散,飘散,与阳光融合,随绿色起舞。一穗穗小槐花,个个都如娇羞的新娘,低着头,不言不语。可它的芳菲,却引来蜂鸣阵阵,蝶语不休。
  槐树下边的小坡,草儿矮矮的。可点缀其上的小植物们,个个都经心打扮自己,如走“T型台”的模特那样,摆出各具风情的抢眼造型。眨着“星眼儿”的狼毒花,抱团的“猫爪子”,成片的野芹菜,孑然独立的龙胆草,开在草丛中的白百合,昂首而起、寻找落点的爬山虎……
  不知名的小飞蛾,跳来跳去的小蚂蚱,大肚子蝈蝈,成群结队的蚂蚁们,都在洒满阳光的绿茵上快活地忙碌着……
  一来到这里,立刻撒欢儿奔跑起来!
  这里太好啦!
  如果“老家”也这样,能失去爱妻吗?
  父亲朝远方看看,山根儿边是滩涂,滩涂前是河,河那岸是草甸子。也就是说,田野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正因为这里离村屯远,离田野远,人少,才有如此自然、恬静、鲜活、优美的环境!
  在前边的高岗上站下,回望着父母。
  父亲母亲心领神会,相互瞅瞅,然后,箭一般射向前方——在绿茵如织的草坪上,三道“黄脊梁”熠熠闪光,如同射出去的子弹,嗖嗖嗖,渐行渐远……
  就这样,它们在草坪上尽情地撒欢儿,玩了几个来回后,才上山。
  钻进那个槐树的林子,青草味儿、露珠味儿、花粉味儿,以及蒿香味儿扑鼻而来,它们乐坏了,啊,好久没见过这样好的地方啦!它们使劲吸吮起来。抬起头,看父母亲的身上有那么多“花纹”,斑斑点点的,跳跃着。它不知道那是从树缝筛下的阳光“化妆”的,奔过去。一伸头,花纹又跳上自己的脸,它蹦蹦跳跳,抓扑着,却抓不到。
  突然,闻到田鼠的气味儿。定睛一看,不远处的草棵里,果然有个田鼠,贼眉鼠眼的,和它对视。箭一样射过去,田鼠转身就逃。没了。觉得怪,回头回脑看。父亲向儿子点点下巴。盯着眼前的厚厚的树叶儿,哗啦啦一趟,只见树叶哗哗响起来,一串叶子在快速向前翻动,翻动。噢!兴奋起来!原来,田鼠在树叶下边跑呢!太好啦,它从没在树叶下抓过田鼠呢!可是,它再撵,又找不到了。它知道,田鼠又藏匿起来了。可它仔细查看,什么都没有。只有鸟儿在树上唱,啾儿啾儿。突然,眼前一片叶子飘飞起来,它反应很快,举爪就挠,叶子倏然一闪,它才看清,哦,原来是一只蝴蝶!
  不死心,嘴拱,蹄刨,干叶子哗啦啦响。叶子太深啦,眼见自己都快被树叶淹没了,还没到底儿呢!
  就在沮丧之时,前边的树叶又哗哗响,一串叶子在快速向前翻动……
  到底没有抓到那只田鼠。
  但,它的感觉却是:遗憾并期待着。
  这是一片原始森林。野鸡、沙半鸡、鹌鹑、飞龙和数百种鸟儿;狼、熊、狍、獾、刺猬数十种野生动物;蛇、蜥蜴、鼠等多种爬行类动物。
  和它的父母,曾在此有过快乐而美好的生活。

  噩梦起于那个中午。
  林间的一块空地上,它们正懒洋洋地展开腰身,伸开腿,晒太阳呢。
  咣、咣、咣、咣!……
  突然一串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噼啪噼啪,天空中突然下起“石雨”来!“石雨”凶猛地砸下来,树枝咔咔折断,地上烟尘四起。山坡上出现了那么多石头,四处乱滚。母亲“嗷”地一叫,再看,一块大大的石头,刚刚离开它的腿,轰隆隆,滚下山坡。母亲的一条后腿断了,歪在一旁。白骨支出来,鲜血淋淋。只剩一点儿皮儿扯着……
  那一刻,鸟儿惊飞,野兔跳跃,田鼠群逃,剌猬往山下翻滚……
  父亲很有经验,搀扶妻子来到一个大石头后躺下,头朝下脚朝上。果然,血流得慢多了。然后,父亲找块干爽的地方,搂些干土,掩了伤口。血,止住了。突然,咣、咣、咣、咣!又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响,“石雨”再次噼啪噼啪砸下来,吓得它们龟缩起来。还好,大石头当“挡箭牌”,这回,它们毫发无损。
  在逃亡的路上,它们惊愕不已:地上有许多鸟儿、獾子、野兔的尸体。一只野狼的腰被砸断了,瘫在地上动不了。见它们过来,它还凶呢,紧鼻子龇牙的。几只田鼠缩进洞内,小眼睛贼亮,咝咝咝叫着,盯着伤狼。狼的屁股塌陷一大块,鲜嫩的肉血糊糊的,已被田鼠掏个大坑……
  伤狼不远的草从里,有具白骷髅。圆圆的脑瓜骨,完整的肋骨,以及长长的尾骨,都完好无损,只是没有一丝肉。
  是獾?是狼?它们搞不清楚。但,有一点能搞清:这样干净利落的啃骨技术,只有数百只田鼠集体作案,才能做到。
  母亲三条腿蹦,它们的逃亡速度并不快。
  几天后,它们自认为找到了安全地方,驻扎下来。
  这里的环境也不错,跟它们的“第二故乡”差不多。
  那些日子,跟父亲轮流值班,一个照看母亲,一个去猎食。
  可是,没多久,“石雨”再次砸下来,与此前一模一样,它们只好再次逃亡。
  数月间,它们数次逃亡,数次被“石雨”追着屁股打——终于,它们逃到了尽头,前边是个楼群密集的城镇,连不太陡的山坡都挤满了房子!
  往回逃,不是因为怀旧,而是没地方去。
  可是,它们惊呆了:它们曾经路过的地方,早已面目全非。整个山坡,树冠破损,树枝折断,断枝白茬直刺天空,像排排断骨……
  地上的小树大都被砸死,乱石成堆。
  山顶有许多人。
  隔一段时间,“排炮”就会轰隆隆响起……
  它们刚来时,曾兴奋地在这里玩耍,那片离山根儿很近的滩涂,滩涂前的小河,以及河边草甸子——不仅有无数的石头块子,碎石渣,还播撒了一层黄土!可惜那些绿毯一样的草坪,全被黄土淹坏了,草儿们都蜷曲了,枯黄了。
  它们当然不会知道,这里开了露天矿。这是个富矿。整个山脉的南坡,都是矿石。人们比田鼠啃那个伤狼速度还快,纷纷蜂拥而来,“跑马圈地”——几个月时间,这个绵亘数十里、沉寂千万载的山脉已千疮百孔,开了上百家小矿……

  初秋,它们终于回到故乡。
  站在它们熟悉的山头,眺望它们熟悉的村庄,看着一瘸一拐的母亲,百感交集。又回来啦,这个它又恨又爱的地方!
  经过它妻子被药死的那个蚕场时,愣了愣,要绕开。被父亲阻止了。父亲告诉它:孩子,别怕。世上没有一个地方远离死亡,问题是,你怎样躲过它。
  割光过的蚕场空地又长出蒿草。相比之下,被蚕吃光叶片的柞树个个都瘦了,光秃秃的。那样子,像一把把举起来的肋骨。泛着青光的枝条上,间或有肥肥的大绿蚕匆匆地爬,找树叶。找地方“安家”。那些性急的家伙,已开始吐丝。这些绿绿的大胖虫子,尾部钳紧枝条,直立起来,头高高地扬起,不住地在自己周围画圈儿。蚕嘴像个自来水笔,每画一圈儿,都有闪闪发亮的细丝儿环绕。那些快手,已把头缩进来,“封顶”呢。
  一条大蚕旁边的树杈上,吊个死鸟儿。树下的田鼠跳着脚够,却够不到,急得乱蹦,团团转,咝咝叫。
  最烦田鼠——“噌”地蹿过去,要活捉它们。可跑了几步,又停下了。
  它想起死掉的妻子。
  父亲突然奔过去,一串利落的扑、摁、咬、撕,一个大大肥肥的田鼠毙命。父亲把肥田鼠叼到妻子跟前,轻轻放下。
  盯盯地看着父亲,似乎明白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虽然这里有下药的蚕把头,有时时威胁它们生命的独眼儿,可比起天天放炮,下“石头雨”的地方,还是强多了。
  只是,这里的山不大,盗伐树木成风,青纱帐也少,危险无时不在。
  秋收后,上山的人太多。白天,它们只好躲在一个小山洞里,几乎不敢出门。这个小小的山洞很隐蔽。洞口草木茂盛,很难被人发现。
  这个时节,人们经常在野外点起篝火,烧蚕、烧毛豆、烧包米。如果套住野兔、剌猬,他们会用稀泥巴糊了,烧了吃。泥巴烧干了,黑了,使劲一摔,立刻,香味儿飘散开来,四处弥漫!皮毛都沾在碎泥巴上,露出白白的嫩肉来!在山根,或向阳的小窝窝兜,经常会有人这样“野餐”。风吹火旺,火借风势,香味儿漫天飘飞,有时,香味儿都能吹进它们的洞穴……
  一天,一股浓浓的香味儿钻进山洞,可把馋坏了。但它知道,香味儿最近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香味儿越来越大,还灌进了烟味儿。起初,它们没在意。可烟气越来越大,直呛鼻子,父亲说声“不好!”一下跳起来,往洞外一看,大火熊熊,浓烟滚滚!
  父亲嗷嗷叫着,搀起母亲,叫过儿子,用下巴点点洞外,示意它们向外冲。母亲猛地推了儿子一把,示意它赶快逃离!
  洞口通红一片。
  火舌越伸越长,一弯一弯,正贪婪地舔着洞壁,向里探头呢。
  不趁早逃,必死无疑!
  父亲头一个冲进火海。紧接着,也一低头,冲了进去。母亲腿脚不好,跑得慢。但,它一咬牙,还是冲了出来。可是,它刚冲到洞口时,一棵烧焦的树“哗啦”倒下,母亲被砸在火海里……
  大火嗷嗷叫,疯窜着,旋转着,飞奔着。强大的热气流扑飞而来,焦灰、热浪、浓烟抱成团,噼啪噼啪响。空中不时飞来带火的枝条,落在它们身上,灼烫得难以忍受。它们看准一个个尚未被火封锁的“夹缝”,七拐八弯,飞速逃遁。
  火浪翻滚,后浪推前浪。在风的指挥下,它们吼叫着飞速扑下山头,再吼叫着涌进山谷——舞动着无数个火团,飞速跳跃,从山头滚落峡谷,再从峡谷翻上山头……
  紧跟父亲,在火团子旁东奔西突,历经凶险,一直在“夹缝”中拼命逃窜……
  天快黑了,它们总算逃了出来。
  和父亲那让人羡慕的华丽的外衣,几乎烧光了。别提那美妙的眉毛和胡须啦,脸上净得没有半根毛!只有前后腿间的两个“腋窝”,剩下几撮毛。不少地方都冒油了,弥漫着焦煳的味道。那条宽而美丽的大尾巴,毛没了,成了一条细鞭子。身上到处都是划伤、烧伤。每走一步,都要牵动伤口,浑身如刀剜、似爆裂、若撕揪。就连风儿吹过,伤口都疼。它们不住地哆嗦、痉挛。地是热的,蹄子都烫焦了。每走一步都要付出代价。
  但,它们毕竟活了下来。
  翌日再看,太恐怖啦!
  “火头”虽已逃遁,可它俨然是个巨大的“泼墨手”,所过之地,都染成黑色。临崖眺望,仿佛这个世界都死了,都成了焦黑色!可是,危险依然潜伏着——不少大树桩子还在苟延残喘。一丛丛树木枝叶烧光了,火苗灭了,却仍残烟不绝。风儿吹来,黑树根的火苗就闪闪烁烁,看那样子,好像随时都能死灰复燃。
  刺鼻的皮毛味儿、羽毛味儿、肉香味儿和莫名的煳味儿漫空飘飞,很难闻。尽管有洞穴保护,还是有来不及逃跑、暴尸野外的小动物。不时会看见田鼠、野兔、獾子的尸首。它们个个都是焦黑色,勾成弯虾状,死相很惨。在一个窄窄的小沟里,有个雌野鸡,还活着。它浑身的羽毛几乎没了,飞不起来了。可它仍用没有羽毛的翅膀艰难地向前扑爬着,扑爬着,每爬一下,都烟灰乍起,星火四射。可它仍在坚持。坚持。在它的前边,有个半死不活的小野鸡——它的孩子……
  往常,会把它当成一顿美餐。可此时,悄悄走过去,低下头,轻轻一拱,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小野鸡,送到它母亲跟前……

  秋末,和父亲才渐渐恢复了体力。虽然形象很丑,看样子,短期内很难复原,可烧伤痊愈了,身上还长出淡黄色的绒绒短毛。
  即便如此,它们已开始了野战训练。
  早就打上了主力。大凡急难任务,父亲都放开手,给儿子提供更多的锻炼机会。父亲相信,儿子是它们家族和同类最优秀的传承者……
  其实,早已身经百战,并有过经典战例。
  母亲腿断后的一天,父亲当班看守母亲,它出外觅食。当它叼着一只鹌鹑回来时,突然看见父亲正跟个“秃尾巴”狼搏斗。父亲是条真正的汉子,英武过人,打斗本领高强。可遇上那头高大的“秃尾巴”狼,明显处于弱势。父亲怕母亲吃亏,想把“秃尾巴”狼引开,边打边退。眼见退到一个山崖旁,无路可退时,“秃尾巴”扑了上来。父亲一闪身,躲了过去,情况万分危急。
  “嗷——”大叫一声,从高高的树上“嗖”地跳下,一口咬住“秃尾巴”狼的左耳。“秃尾巴”疼得直甩,却甩不掉。当“秃尾巴”掉过屁股时,大大的生殖器暴露出来,父亲“哐哧”一口,狠狠咬住它的睾丸,“秃尾巴”狼嗷嗷叫着,疼得直打磨磨,团团转。父亲趁机一声令下,父子俩迅速逃离……
  失去爱妻,失去了母亲,又经历太多的磨难,早已百炼成钢。
  继承了父亲的英武和打斗招数,更爱动脑子,工于心计。
  村人曾经“下拍子”成风。
  亲眼看见,野鸡、沙半鸡、野兔子“扑腾!”被压在拍子下。
  拍子是个大大的圆板子,上面有大石头压着。关键是拍子下的“机关”,非常灵敏,太可怕了。稍稍一碰,“扑腾!”机关翻了。
  对付野禽类,人们把拍子四周的雪扫了,露出土来。远远地,就会被嘴馋的家伙发现。近前一看,拍子下有谷粒、玉米粒、高粱粒等。
  对付兽类,则在拍子下放个小鸟。小鸟的腿拴着绳。小鸟不断地飞。可它飞不远,只能飞到拍子边儿——细绳的半径,只能让它飞这么远。
  看明白了。小鸟前方的立棍儿上,还放个死鸟。左转转右转转,心想:这只死鸟,就是诱饵。诱饵前的那个支棍儿,就是机关吧?
  叼个长长的棍子,蹲好,小心翼翼地瞄准那根支棍儿,突然一捅,“扑腾!”拍子砸了下来!
  人类以为下完拍子就万事大吉了,可他们来“收获”时,都空手而归。倒是和它的父亲母亲解了馋,白白吃了死鸟!
  还有那些放玉米粒、高粱米粒的拍子,大凡见了,都要破坏。
  下拍子的人来了,看到被破坏的拍子,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火了。他们跳着脚,指着对方的鼻子,对骂起来。
  看了觉得怪。
  它当然不会猜到:这些人都怀疑对方破坏了自己的“拍子”……

  渐渐冷起来。
  天空像块总也擦不净的乌玻璃,灰蒙蒙的。很少见到太阳。动物们为了贮存更多过冬的食物,争相忙碌着。这机会不错。和它的父亲每天都要出来觅食。
  它们不时会捡到死野鸡、死沙半鸡等。
  远远地,看见雪上有几只野鸡在捡食着什么。它看看环境,悄悄爬进一条小沟。凭借小沟的隐蔽悄悄前行,在靠近目标时突然一跃而起……
  成功与否,取决于离目标的距离、角度。“扑空”也是常有的事。
  一次,它还没扑呢,却见一只花花绿绿、非常漂亮的雄野鸡一侧歪,倒在地上。同伴以为它被偷袭了,嘎嘎嘎大叫着惊飞起来。可是,它刚飞不远,在空中折个个儿,一头扎在地上。
  更奇怪的是,它还在雪地上发现“血窝子”——鲜红鲜红的血在雪地上“炸开”,中心是被掏食所剩无几的野鸡,四周是乱纷纷的羽毛。奇怪的是,距“血窝子”不远的地方,往往会有田鼠或狐狸的尸首……
  想起死去的妻子,觉得这里肯定有玄机。
  可是,这里没有蚕把势,更不是蚕场啊!
  它看着这些美味,真馋,却又不敢吃。
  还是父亲老到。
  父亲把尸首们扯过来,掏开胸腹后,把它们的内脏扯出来,扔掉。然后,它大口大口“品尝”起来。
  这是村人们新的“生财之道”。
  “拍子”不行,村人们“改道”了。他们把玉米粒儿或豆粒儿抠挖个小孔,把氢氧化铝(剧毒)药面放进去,再用“原皮儿”封了口,撒在禽类们经常出没的地方。
  白白的雪地上,突然出现这些金黄金黄的东西,非常扎眼。
  可是,禽类们惊喜之处,也是它们的绝命之地。
  精明的和它的父亲,却得了实惠。它们不光吃得沟满壕平,它们甚至还把掏了内脏的食物搬运回去,贮藏起来。
  当然,它们要小心。天一蒙蒙亮,是村人们“遛山”的时候。“遛山”的人,肩上个个都扛着“管子”。他们背个袋子,把药死的禽类一个个捡起来,扔进口袋里。
  也有“怪现象”,把口袋里的死禽拿出来,扔在雪地上。
  这个人是“独眼儿”。
  独眼儿还是老样子,戴狗皮帽子,反穿羊皮袄。肩上背着那杆“长瞄子”猎枪。独眼儿来前,它们没有闻到“管子”上的火药味儿。这很可怕。当然,它们不会知道,独眼儿来前,已把枪管擦了羊油。
  一见到独眼儿,立刻火冒三丈!它要冲出去跟他拼了!然而,父亲按住了它。知道,父亲还记着独眼儿母亲的救命之恩……
  独眼儿走后,它们父子俩围着那只死禽转。这是只沙半鸡。沙半鸡比野鸡小多了,大概有少半个野鸡大。可是,别看它小,毛少肉多,肥,嫩,鲜,口感好。父子俩转了好多圈儿,也琢磨不出所以然来。吃,怕出事;不吃,太可惜了!怎么能不吃呢?这样的美味儿摆在眼前,岂有不吃之理?
  它们的见识多去了:拆过“拍子”,吃过下药的野鸡,挨过“石头雨”,战过强敌恶狼,躲过大山火——哪样难住它们了?
  就在追一只田鼠时,父亲返回身来,来到沙半鸡跟前。它想,它要掏出它的内脏。哪怕再毒的东西,内脏一扔,就不会有事。
  然而,它失误了。
  摆在它面前的疑团,它从未遇到过。
  就在父亲叼住沙半鸡的一霎间,“咣!”沙半鸡爆炸了!
  原来,独眼儿在沙半鸡体内,安放了“口雷”!
  口雷是独眼儿用“二踢脚”火药自制的。药劲不大。再加上封闭差,一部分药湿了,没爆发。但,口雷在嘴中爆炸,太恐怖啦!
  父亲疼得直蹦,嗷嗷叫。它一头扎进深雪里后,在地上打滚。
  父亲的鼻子被炸掉,嘴唇炸掉了,上腭只剩一半。门牙悉数全光,下巴也没了……
  独眼儿听到口雷响,立刻返身上山。搀扶起父亲,快速逃跑。然而,父亲的血滴在雪地上,很耀眼。独眼儿几乎不用思考,“按图索骥”。
  在一个山头,见独眼儿紧紧咬住它们不放,看看雪地上耀眼的滴滴鲜血,它突然醒悟,用肩膀碰碰父亲,它们拐进小树林儿。小树林儿枝叶密,碰落树叶上的雪,就会抹去血迹。
  让父亲头里走,它殿后。
  故意碰得树枝哗哗响,让积雪扑扑下落。
  这还不够。又领父亲拐上阳坡。阳坡雪少。它们挑没雪的地方走——这样,独眼儿就不容易寻找它们的踪迹。
  终于摆脱了独眼儿。可是,望着眼前的路,下步向哪里去,它迷茫了。
  父亲渐渐体力不支,走路都打晃。
  清楚,它必须找个窝风的地方,不然,父亲的伤口会冻坏的。
  领父亲寻找那个小山洞。可是,明明已到了那个地方,却找不到洞口。原来,洞口的树烧光了,可洞被大雪掩埋,仍然很隐蔽。在一个“很像”的地方,停下,举起前爪,奋力挖了起来。挖了几下,“咕哧”一下,吓一跳,差点掉进去——果然是那个洞口!
  从此,把父亲安放在洞内,自己出去打食。
  父亲没有牙齿,少半个上腭,连下巴都没了,根本吃不了东西。就把食物撕开,咬成一个个小块,喂父亲。父亲不能嚼,只能吞咽。把食物的骨头剔掉,再叼起来,送进父亲的嘴里,“呼噜”一声,父亲把它吞下肚。
  非常孝顺。哪怕自己少吃或不吃,也要让父亲吃饱。
  不想,麻烦还是因此而起。
  父亲进洞后,再也没能出来。
  起先是因为父亲养伤,不能出洞。后来因为吃得太好,没一点儿体力活动,父亲胖得不成样子。蜂腰成了“将军肚”,前胛和后臀太肥了,整个身体,如吹鼓的大气球。父亲常常头晕、恐高、浑身疼,更加不爱动了。当然,它不可能想到,它已经“三高”了。“三高”后它更懒了,身都懒得翻。后来,它已翻不了身了。它当然也不会想到:自己患了脑血管病(血栓或脑出血)。大小便不能自理。于是,每天每天,父亲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可是,仍把最好吃的东西撕成小块,一口口喂给父亲……
  大雪封山。
  千山鸟飞绝。
  食物成了问题。小动物们都龟缩在洞里,宁可用自己的体温与寒冷抗衡,也不愿出去冒险。连勤快的田鼠都很少出来。雪地上有很多洞眼。田鼠洞。只有洞口上了厚厚一层白霜,旁边没有“鼠标”印,就说明它们都懒在洞内。转了很多个田鼠洞,大都如此。可是,却不能不劳动。本来,自己也可以像田鼠、小动物那样,蜷缩在洞里偷懒。发生了这么多事,亲人们死的死伤的伤,它也身心疲惫,太累了。该歇歇了。但不行。它惦记父亲。父亲一天也不能没有食物。
  它就剩父亲一个亲人了!
  真想到山下去,偷食独眼儿的鸭子!
  从前,它从没吃过独眼儿的家禽,只是为了复仇。那回独眼儿要置它于死地,它杀个回马枪,也只是咬断鸭脖子,丢掉。现在,它不会这样做了,为了父亲,它会把家禽的肉运回来。知道,父亲不会同意的。可是,它只喂父亲“肉块儿”,父亲也许不会知道“肉块儿”的来历吧?
  但,它不能。
  清楚,如果它这时进了村,独眼儿一定会瞄着它的踪迹,找上门来的——那样,岂不毁了父亲?
  更清楚,独眼儿认识它。当然,独眼儿突然见到它少一瓣蹄的脚印儿,会乐得发疯吧?
  别无选择,必须在小范围内捕捉猎物。
  这天,正在雪地上逡巡,突然发现前边有只田鼠——立刻发力,嗖嗖嗖,扑了过去。眼见距离越来越短,田鼠突然一个鱼跃式,扎进厚厚的雪里。一阵手忙脚乱地扑腾,拼命刨抓,雪沫子“扑扑”炸开,雪地扒个大坑,却不见田鼠的踪影。
  这时,闻到一股煳香味儿。
  继续刨抓,竟抓出一个刺猬来!
  刺猬蜷缩在一块儿,背上的针刺所剩无几。知道,这是那次大火袭击所致。啃一口,嚼嚼,嘿!这肉干儿还真不错!没舍得再啃,把这块肉干儿带给了父亲。
  食物越来越少,瘦了许多。但,为了让父亲不挨饿,它还是要天天出来。
  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抓时,它会抓刨雪地。每刨出一个坑,它都要低下头,四处闻闻。它希望闻到煳味儿。
  这天早上,大雪封门。
  钻出来后,立刻在洞口抠抓起来。它要抠得深些,把“窗子”开大些。让阳光为父亲取暖。
  突然,它闻到了煳香味儿!
  一阵兴奋,拼力抓刨起来,不大工夫——它见到了什么动物的尾骨。尾骨白白的,骨节分明。它的根部,尚存少许皮毛。那股煳香味儿,就是这里发出来的吧?
  继续抠挖,渐渐现出条条腿骨、肋骨、腰骨、头骨,的头“嗡”地大了——怎么少半条后腿骨啊!它立刻想起来,这是母亲的骨骸啊!
  它们逃命的情景在眼前展现——一下扑在母亲的骨骸上,泪流不止……
  把母亲的尸骨一点点抠挖出来,运回了洞内。

  夏天,洞内臭烘烘的。父亲的粪便越积越多。由于常年不能翻身,父亲的半边身子都烂了。偏瘫的父亲,总是固定姿势躺在那里。只有两条腿,不时舞动几下。起初,它还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历经太多的失败,它早就绝望了,不再挣扎了!
  每隔几天,都要肩扛爪推,把父亲的身体翻个个儿,挪个窝儿,再舔净父亲溃烂的地方。脓水又腥又臭,常常熏得它喘不上气,直咳嗽。可它,还是要坚持下去。
  每当这时,父亲能动的腿就不住地舞动,似在向儿子致谢。
  这时,一定看看父亲,帮它舔掉眼眵,舔掉嘴上流出的口水。然后,将脸贴在父亲脸上。父亲便抖动着前爪,示意儿子在它身边多待一会儿。
  一离开,父亲就盯盯地看着那具白骨。
  多少次,父亲试图靠过去。可它动不了。父亲只能不眨眼地看着母亲的骨骸,眼窝潮润,嘴唇颤动,“噗噗”响,喷出雾状的水汽……
  天长日久,洞里的小动物骨骼多起来。可父亲排斥它们。不断地用嘴,用前爪,用尾巴把它们推开。可它动不了,费了好大劲儿,才推出去几寸远。儿子看见了,就把它们一块块叼走,叼到父亲看不见的地方。
  父亲的身边,只留下妻子的骨骸。

  冬天再次来临,雪野莽莽苍苍,白色衔天接地。远看,山舞银蛇,细浪逶迤。近看,霜花绽放,白涡翻卷。
  太冷了。鸟儿们落在枝头,经常提起一只脚,尾巴一钩一钩的。也许太凉了,它们的两只脚要不断地倒换。挺不住了,它们忽然“叽啾叽啾”惊叫着飞走,树枝颤动,霜花纷纷扑落,熠熠闪烁。
  小动物们都龟缩在洞内,靠自身存量消耗度日。仍要出去。洞内的父亲体质更弱了,全靠食物支撑呢!可是,食物太难弄了。况且,时时刻刻都生活在胆战心惊中。许多路都不敢走。套子、药物、踩夹、吊夹,太多了。多少同类,一不留神,小命就搭在这些暗器上。它还在躲着独眼儿。有一回,它在另一个山头,看到了身背猎枪的独眼儿。反应快,一闪身,猫在石头后头,才躲过一劫。在战争中学习战争,非常清楚,如果选择逃跑,一暴露目标,就坏啦。一旦进入独眼儿的射程,再快的腿,能跑过子弹吗?
  正庆幸呢,“咣”的一声响,它的一个同类,一头扎在雪地里,鲜血飞溅……
  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飘过来,下意识地抖了抖,毛发倒立。
  断炊了。
  一连几天,外出猎食的都空手而归。
  不得已,扩大了猎食领地,向村子靠近。村外有条壕沟,那里有太多的田鼠。田鼠一多,总有勤奋的田鼠钻出洞外。它要去碰碰运气。再弄不到食物,父亲就熬不住了。
  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呢,闻到一股人间烟火的味道。
  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顺着山沟蜿蜒而来。
  脚印消失在一片树丛中。
  树丛上的雪大都掉了,“红花”烂漫。
  细看,树上拴了很多红布条。
  树丛边,帽遮一样突兀而出个大石板。“帽遮”的下边,是个小木板房——“人间烟火味儿”,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小木板房不大,约有半人高、二尺宽左右。
  近前一看,呵!小房里摞着一盘大馒头!馒头旁边,几炷香正在燃烧!馒头上边,还有张毛笔画。画上画个正襟坐立的狐狸。画很简练,勾线。觉得好笑。从前听父亲母亲讲过,不少嘴馋的鬼狐狸,专跟体弱的病人过不去,向她们“放磁波”——“大神儿”会告诉病人,一定是“冲了狐仙儿”。这时,人们就给狐狸“立牌位”,投放供品。
  莫非,这就是牌位和供品吧?
  饿坏了,顾不得那么多,抓过馒头,大口吞咽起来。忽然听到人类踏雪的声响,“嗖”地一下,钻了出来。
  早就恢复了以往的美丽,全身通红通红,没一根杂毛。当这团燃烧的“火”在小沟里倏然闪过,“妈呀”一声叫,一个女人已跪在地上,嘴里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向它磕头。女人旁边的男人,也扑通跪在雪地上,向它磕头。
  一眼就认出他们来——别看猎人的女人都瘦脱相了,脸色蜡黄蜡黄,颧骨凸出,眼坑深陷,还是认出她来,独眼儿的老婆!没错,就是她!女人身边的男人,就是那个“光棍儿”。
  那个时刻记忆太深啦!当独眼儿在山上抠洞的时候,曾来个声东击西,偷袭了独眼儿家的鸭子。偷袭前,曾隔窗而见——光裸着身子的光棍儿,正压在独眼儿老婆身上,两扇屁股抽屉一样,不停地拉动……
  此时,怕光棍儿带了家伙,躲到一块大石头后头,偷偷看。
  女人的头磕得很快,鸡叨米一样。大概磕了好几十个头,才慢慢抬起脸来。见没了,这才猛地扯一把光棍儿衣袖,站起来,向小木房子走去。
  不大工夫,女人和光棍儿下山了。
  雪没膝深。有的地方,深及大腿。两个人呼哧呼哧喘,比狗熊都笨。远远看去,他们像没腿的“半截人儿”。女人落在后头,光棍儿只好停下来,拉她一把。
  又回到小木板房,果然看到新放的馒头——还冒热气呢!
  来不及想太多,一顿大嚼大咽,饱餐一顿。临走,又叼起一个,带给父亲。觉得一个太少了,又返回去,把一个馒头放在地上,再把另一个放在头一个旁边,挨紧。可它们不老实,动,挨不紧。用两前爪分列两侧,一用力,挤紧它们。然后,瞅准了,一口下去,咬住它们中间,哈!成功啦,两个馒头都叼了起来!
  这样对付些日子,不行了。很久不见荤腥,它们都便秘了。还好说,年轻力壮,大不了便点血,遭点罪。父亲不行。父亲排便太费劲,勉强排出来些“羊蛋子”,也石子一样坚硬。
  父亲不敢再吃馒头了。
  几天后,父亲的病更重了。父亲甚至连看它爱妻骨骸的精神头都没了。多少次,以为父亲死了,看看,还有口气。但,呼吸太微弱了。
  急了。

  再次想到那条田鼠很多的壕沟,决定下山。
  当年,它还小呢,父亲母亲带它来这里抓田鼠。当时它最欣赏哥哥啦。哥哥的动作跟父亲一模一样,箭一样在平地上飞驰,或前腿弓,后腿蹬,突然发力,嗖——一爪子准准地按住田鼠!
  有一回,它还跟爱妻来过这里。它们比赛,看谁抓的田鼠多。爱妻总是下风。它不好意思了——趁爱妻不注意时,把自己的战利品放在爱妻的田鼠堆里。爱妻发现后,愣了愣,突然一下扑过来,跟它交颈相吻。当即,它们做了雌雄之事……
  也不知为什么,多少年来,这里的田鼠,就像河边柳、水中鱼、风中沙一样,总是那样多。
  可是,这回不同了。
  它万万没有想到,雪太大了,壕沟那里窝风,山口更多的雪刮过来,压在上面。雪太厚了,田鼠早就缺氧而死,哪还有钻出来的?
  万万想不到还有更可怕的:就在离开后不久,独眼儿找上门来,摸了它的老巢。独眼儿看到的蹄印,当发现后蹄少个蹄瓣儿,一拍大腿:“好小子,总算找到你了!”
  独眼儿时刻没有忘记——除了仇恨,还因为的皮毛太好了。长得也大。抓住它,肯定能卖个大价钱。独眼儿靠猎杀狐狸发了。可没有抓到一家,他一直耿耿于怀。当年抓失手,误了母亲出灵,他还戴了绿帽子——这些账,他都记在的头上。
  独眼儿这次没有单打独斗。独眼儿还带了几个徒弟。他们找到洞口,发现那个奄奄一息的父亲后,独眼儿没有动手,而是在洞口设置了机关后,又用雪埋上。独眼儿他们还在不远处挖个雪窝子,藏在里面。独眼儿又把手中的枪管抹上鸭油,在洞口附近丢些鸭内脏。这样,即使回来,闻不到火药味儿,还能闻到鸭内脏的腥鲜味道!
  这一切安排就绪,独眼儿让徒弟们在此守候,他却下山了。
  他还有笔买卖要做。

  进村后,被一股鲜香的气味吸引。气味是从独眼儿家出来的。独眼儿家房山那个高高的柳条编烟囱,滚滚浓烟。厨房门里,冒出大团大团的腾腾热气。因为是白天,得非常小心。好在它熟悉这个村子,猪圈、柴火垛、仓房,都可当成临时掩体。
  独眼儿家院里有不少只鸭子。独眼儿妻子一打开鸭架,鸭子们呱呱叫着跑出来,有的扑飞翅膀,在院子里跑几圈儿,有的在抢食吃,或相互追逐、打闹。一只母鸭子,把另一只母鸭子按倒了,踩上去,越俎代庖,做起了公鸭子的事。
  突然,一个男人拎把菜刀出来,把院门“砰”地关了,张开一只手,撵鸭子。立刻,鸭子呱呱叫着逃命,满院乱飞。拎刀男人这头抓一下,那头堵一下,几下子,就把鸭子们弄蒙了。他每次变换方向,都有鸭子落网。很快,鸭子们跑不动了。一个个束手就擒。拎刀男人每抓过一只,把脖子按在菜板上,“咣!”一刀下去,鸭头就滚落一边。松开后,没头鸭子还在飞跑,头上血柱喷出老高,喷在墙上,喷在窗子上,喷在雪地上——突然,一头歪倒。但,它的腿,还在痉挛……
  看着这一切,急坏了,直咽口水。但它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地观看。
  仓房的门开着。
  一股它熟悉的气味儿从仓房里钻出来,直刺鼻子。
  同类的味道!
  悄悄摸了进去——啊,这么多狐狸皮!
  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那么多同类的皮子,挂在横木上,钉在墙上。地上还有一摞子狐狸皮,很整齐,足有半人高。上边,还压着野鸡、飞龙、沙半鸡。
  真想吃一个解解馋,可它不敢。
  它知道,那样干,太危险了。
  轻轻跳上那摞狐狸皮,四下看看,发现仓房后窗子开着。这很好。如果它偷只野鸡,可以从这个窗子逃出去。这一看,坏了——它看见了刚刚回来的独眼儿!
  跑,来不及了。独眼儿手里提着猎枪。
  急中生智,一下躲在一个破筐后边。
  从破筐的缝隙,看见独眼儿眉头紧锁,肌肉放横,瞎眼儿坑更深了,凶巴巴的,一脸杀气。
  独眼儿果然进了仓房。进来后,独眼儿四下看看,摸摸这张皮子,摸摸那张皮子,走向那摞皮子。
  吓坏了,大气不敢出。
  独眼儿向那摞皮子伸手时,憋足力气,随时准备跳起来,扑上去——事到临头,它决定跟独眼儿拼了!
  可是,独眼儿根本没碰那摞皮子,掉转身,出去了。
  悄悄爬出来,站在那摞狐狸皮上,鼻根儿酸酸的。万分悲伤。它的母亲、哥哥、妻子都死了,父亲也快不行了——自己,也逃脱这不了这样的命运吧?
  ——之所以这样,只因为它们长了一身漂亮的皮毛!种族即将灭亡,仅仅因为美丽!呜呼!真想跟独眼儿一拼,它想,这一仗,迟早要打。可它不能。它惦记家中的父亲。想给父亲叼个大野鸡回去。可它咬一下,动不了。它这才发现,那些好吃的东西,都被一根绳子拴在一起。都拿走,显然不现实。咬不动绳索,急了,使劲一扯,“咣啷”一下,一个破水壶掉了下来。
  独眼儿捅他妻子一下:“看看去,仓房怎么有动静?”
  妻子不爱来,又不敢不来,她只在仓房门口瞅瞅,就回去了。
  妻子告诉独眼儿:“缸上掉个盆,鸡蹬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瞅着美味,在想办法。
  刚要再次动手,却听得仓房前有呜呜的声响。一个长条形的小亮壳子徐徐而来,在门前稳稳地停下。不知道这东西叫汽车,但,它见过这玩意儿。
  一伙人从亮壳子出来,进院了。
  连忙缩回头,躲在那个破筐后头。
  这伙人进屋不大工夫,很快又返身回来,向仓房走来。独眼儿夹在他们中间,眉飞色舞,比比画画的。看见,独眼儿这回没有拿猎枪。他们进了仓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啦!
  这伙人进来后,只看狐狸皮子。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笑嘻嘻的。看样子很满意。一个大胸脯胖女人,递给独眼儿一沓子钞票:“这是订金,拿着。伙计,好好干。这样的皮子,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当这些人的脸和指指点点的手,从筐眼儿进入的瞳孔,吓得直抖。可是,当他们的围脖也进入它的视线,愤怒了——他们个个都围着狐狸皮围脖!那个胖女人的围脖上,还有同类的嘴巴、长长的尾巴。那个嘴巴大头朝下,胡须、嘴巴头、黑黑的鼻子,都完好无损!这嘴巴很漂亮,跟哥哥的嘴巴差不多!
  真想“呼”地跳出来,跟他们拼了。
  可不行。人太多。
  渐渐地,它把目光瞄在独眼儿身上。多少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都是死在他的手里!恰好,独眼儿没有带枪。
  正当独眼儿在那摞皮子前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突然跳出来,一个准确有力的前扑,独眼儿“妈呀”一声叫,倒在地上。
  太快了,人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眼见扑倒了独眼儿!
  就在大伙不知所措时,嗖地一跳,从后窗逃走了。
  独眼儿抹一把脸,看看手掌上的血,大喊:“快拿枪来,快!”
  迅速逃离。
  没有远走。一马平川的雪野,它是逃不掉的。它必须在远离独眼儿时,才能向山上逃跑。现在,它只能跟独眼儿打游击。房子、猪圈、柴草垛、包米 囤子,都可藏身。村里信狐仙的人不少,这些人,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告诉独眼儿的。
  把独眼儿引开后,又返回身,回到独眼儿家。一抬眼,突然看见一只褪完毛的白条鸭子,放在窗台上。迅速跳上去,一口叼起来,箭一样,射向大山……

  没有直接回去。它知道,不能给独眼儿留下蹄印。
  宁可舍近求远,走了太多冤枉路,绕到离它的家很远的地方,再折回来,回家。知道,父亲一定饿坏了。在盼着它回去。想起父亲就要吃到美味了,它就不累了。可是,当气喘吁吁地跑进山洞,刚把鸭子放在父亲身边,甚至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呢,“轰隆”一声响,洞门被紧紧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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