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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 汤
来源: | 作者:老藤  时间: 2010-08-15

                         一

  毛克喜欢洗澡,喜欢脱得溜光一头扎进民汤里泥鳅一样钻来钻去。
  所谓民汤,是艾山温泉流下来的一股小溪,经过白石砬子、黄杏林,再流过一片低洼的长满芦苇的草塘,在草塘的南边汇成一个升腾着热气的水泡子。因为水暖,黄杏村的村民常常来洗澡,就给这水泡子起了民汤这么个有点解嘲味道的名字,意思是来这里洗澡的都是一些草民。但民汤的名字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与上游的官汤相呼应,因为艾山温泉水流下来,在白石砬子上被官汤截流了。官汤里的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他们绝不会在民汤里泡那雪白的身子,他们的池子在室内,考究精致,像杨贵妃的华清池,连搓下的灰都带着脂粉味。他们洗过后,温泉水才流下来汇入民汤,成就了另一番景象。毛克不明白好端端一个温泉,为什么会有个汤的名字,按照他的理解,汤一般是指面汤、菜汤、药汤之类的小量东西,偌大一池水被称做汤挺怪的。
  毛克之所以叫毛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正像说不清温泉为什么叫汤一样。毛克的名字是毛克娘起的,等毛克想问个究竟的时候,娘已经过世了。毛克的老爹是个盲人,但他的眼不是先天就瞎的,据说是白石砬子上的官汤被拆的时候,爹上了一股急火,火走眼睛,就烧瞎了。对于毛克的名字,瞎眼老爹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毛克疑问,他回答说:“你娘是东北人,喜欢嗑葵花籽,听说东北把葵花籽叫毛克,大概是你娘喜欢你才这么叫的吧。”毛克的童年记忆里,娘的两颗门牙上各有一个凹槽,想必是常年嗑瓜子的痕迹。为了有瓜子嗑,娘每年在房前屋后种上些向日葵,夏季,毛克家那两间南向的青石房在盛开的葵花里灿烂夺目。
  毛克靠几亩杏园过日子,每年夏天,杏园里成熟的几千斤黄杏卖成钱,就是一年的收入了。黄杏肉厚仁小,酸甜可口,却卖不上价钱,毛克忙活一个春夏,也就千八块的收入。毛克还没讨上老婆,和瞎眼老爹一起过日子,一老一小两条光棍也没什么开销,日子还算凑合。
  毛克的瞎眼老爹不嗜烟酒,唯一的癖好就是泡民汤,听半导体,据说这是他在官汤里搓澡时养成的毛病。毛克爹年轻时眼还是好眼,在官汤里当差,官汤当年的红火他经历了,便常常把官汤里的好处说给毛克。毛克没有见过官汤,昔日繁华的官汤除了一块刻有官汤二字的石碑还戳在白石砬子上,其他建筑早已荡然无存。官汤先是栖霞牟氏家族开的,后来日本人霸了去,日本投降后,一个国民党高官接了手,解放后,官汤成了部队的兵营。部队不讲究泡澡,就把官汤的建筑毁掉,另建了一些仓库,任哗啦啦的温泉水从兵营里清澈地经过,流到下游的民汤,应该说,这个时候是民汤最为活跃的时期。有送菜的村民进过兵营大院,发现里面有许多方方正正的大池子,池子周边都砌着汉白玉石条,石条上雕着水花图案,虽说苔痕湿重,但当年的繁华也能略见一斑。毛克自小受老爹的熏染,也落了个泡民汤的癖好,只不过毛克泡民汤比老爹会享受,老爹习惯靠着沙岸,把耳朵贴在那个缠满胶布的半导体上,听评书联播,毛克不喜欢评书,老爹沉迷于评书的时候,他就和好伙伴强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口气憋半天,然后在民汤的另一边一先一后冒出头来。毛克总是在强子之后冒出来,比强子扎得也远。民汤有百步见方,三面芦苇,一面细沙,毛克从芦苇丛冒出头时,一股热气也随之泛开,蒸出毛克一张石榴般的红脸。
  黄杏村的男女老少祖祖辈辈在民汤里泡澡,自然也就泡出了规矩:午饭之前,民汤属于女人,民汤周围那茂密的杏林是一道绿色屏障,让女人们懒猫一样放松开来,裸着身子泡个痛快。午饭后一直到晚上这段时间,民汤则是男人的天下,大老爷们赤条条跳进民汤,这民汤便煮饺子一样沸腾起来。脱去了衣服,人就没了等级,村里许多事情,就是在这民汤里商议出来的。当年的村支书叫王胡子,是个土改时就当村官的老资格,天天收工后和村民泡在民汤里,村里的壮劳力都争着给他搓澡。后来,王胡子死了,他儿子王三当了村长,王三在外面闯荡过几年,对这土气的大池子很不屑,村里的事也就不在这里热议了。民汤里男女有别的规矩,执行起来毫不含糊。黄杏村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故事,邻村一个光棍男人,趁清早偷偷躲在芦苇丛里,想看点西洋光景,结果被眼尖的婆娘们发现,一起把他拖下民汤,按在水里灌了个半死。这个故事经过传播中的添油加醋,让一些有花花肠子的男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民汤最好看的光景是在寒冬腊月,天上雪花飘飞,地上滴水成冰,但艾山下的民汤却是热气升腾,一些年轻人赤身裸体在民汤里寻快活,这道风景让黄杏村在外界有了个“小北海道”的绰号。
  毛克是冬天下民汤泡澡的领头羊,和他作伴的是强子。强子比毛克小两岁,身板像车轴,后来,强子靠着这车轴身板,高中毕业后当上了警察,分在镇派出所。毛克身板并不输给强子,可惜只上了初中,就只能在村里侍弄他的杏树。强子对别人狠,对毛克却好,因为强子在民汤里扎猛子总是输给毛克,强子就觉得毛克是个人物。杏子熟的时候,强子会带几个警察到毛克的杏园吃杏,和毛克唠些当年数九寒天钻民汤的往事,往事说得厌了,强子会把一枚杏核在嘴里含上一会儿,然后猛力朝一棵杏树吐过去,击不中,就再吐,直到击中了树干,他才松一口气。这个时候,毛克就会说:“吐东西远撒尿就高,尿性!”强子吐口痰,道:“尿性个屁,整天像个保安似的。”
  强子如此感慨也是事出有因。因为部队撤编,营房大院交了地方,地方招商引资,引来了一个据说很有来头的胖老板,老板在老官汤的旧址上花重金又重建了豪华气派的新官汤。胖老板是官员下海,背景深厚,县领导曾建议他起个某某洗浴中心的名字,说官汤的名字太显眼,怕老百姓有议论,但胖老板说:“日本人能叫,国民党能叫,我为什么不能叫?”这年头,投资人是上帝,上帝的事谁敢拦?再说叫官汤又不犯法,官汤的名字就正式在工商注册了。官汤建成后,黄杏村这个宁静的小北海道果真热闹起来,村中间那条黄土路整天车水马龙、尘土飞扬,村民受尘土和噪音侵害不说,原本在村子里闲逛的鸡鸭鹅狗如今大祸临头,常常有被飞驰而过的轿车辗在车轮之下的。村民意见大,找到村长王三,王三吊着一双三角眼懒洋洋地说:“找什么找,也不看看官汤是谁开的,胳膊能拧过大腿?”村民没辙,只能关闭门窗,看好家畜。村民知道,车轧了鸡鸭也是白轧,胖子手下的人邪乎,像电影里黑社会的打手,惹不起。毛克见过这个老板,短粗,腰像鼓囊囊的麻袋,脖子上挂条指头粗的金链子,据说还是个县团级。官汤落成时,县长、镇长都来剪彩,光鞭炮就放了两汽车,燃放鞭炮的浓烟弥漫开来,像艾山发了山火。官汤为了独占温泉,从艾山小溪的出水口开始,接上了缸口粗的硬塑管道,把温泉水直接引进院子里。这样一来,小溪断流了,温泉水全都进了官汤,从官汤里再流出时,就变成了又黑又脏又臭的污水。接纳了这污水的民汤很快变成了一潭漂着青苔的死水,三面芦苇逐渐枯黄,变得稀疏凌乱,假发一样力图遮挡呕人的一幕。胖子也算有些眼光,他把石砬子上那块刻有官汤的石碑保存下来,立于院落正厅的门前,石碑周围还种了些罂粟,罂粟花争奇斗艳,煞是好看。强子就是为这罂粟和胖子认识的,强子来官汤泡澡,出门时看见了这些罂粟花,回到派出所就给官汤下了罚单,并责令立即铲除这些罂粟。结果,罂粟不但没铲除,县局还下令艾山派出所在官汤成立一个警务室,派强子带一个警察到这个警务室驻守,这就是强子发牢骚的缘由。
  
                         二

  无汤可泡的瞎眼老爹身体每况愈下,天天抱着个缠满胶布的半导体瞎哼哼。一天,老爹终于憋不住了,对毛克说:“我这后背痒。”毛克知道老爹这是想泡澡了,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毛克很想让老爹到上游的官汤里去泡一回,可那一百六十八块的门票让毛克尽不了这份孝心。一百六十八,那可是几大筐黄杏的钱啊!毛克实在没法子,就烧了一锅水,给老爹擦背。擦背时,老爹眨着两只没有瞳仁的眼睛,自言自语唠叨不休。
  “没泡透,搓只能搓浮灰。”瞎眼老爹很在行地说,“就像杀猪褪毛,开水浇不到,毛就褪不干净。”
  毛克不喜欢老爹这样打比方,想泡透,只能在民汤里泡,当年在民汤泡澡的情景他记忆犹新。
  “官汤又建了,我要是有双好眼,还能到官汤里搓澡。”老爹显然很自信。他让毛克仔细描述过官汤新建筑的样子,尽管毛克只能说说官汤的朱红围墙、白色建筑以及栽满院子的葡萄等等外在的东西,但他却听得极仔细,毛克说不出更多的时候,他会接过话来:“那时候,官汤的围墙是青砖的,那砖是磨过的,砌成的墙不用勾缝。”他总是这样开始描述,“房子青砖青瓦,窗棂上面的砖都雕着吉兽祥禽,有麒麟,有鹿,还有喜鹊,院子里没有葡萄,是一蓬蓬的牡丹,开起来能把人香晕了。最讲究的是泡澡的池子,有三间房那么大,镶着绿色的琉璃砖,温泉水放进去,整池水都是绿的,把人的身子衬得藕一样白。还有搓澡的床,躺上去软软的,比咱家的炕舒服多了。泡一回、搓一遍,再沏一壶钱谷山绿茶,躺到藤席椅上眯一觉,真他娘的逍遥!”
  毛克明白,老爹这样唠叨过去的官汤,无非想进新官汤里享受一回。村里传言,说官汤装修豪华,连厕所都是自动的,毛克不知道厕所如何能自动,对此就将信将疑。且不说官汤里面的情景如何,单看官汤的门面就足够气派了,官汤的大门是个牌楼式的建筑,黄瓦红檐,雕梁画栋,简直像一座巍峨的庙门。透过这门想往里看,门里的风景却被那块刻有官汤字样的大石头给挡住了,大石头成了风水上说的影壁,把里面遮了个严实。门外能看到的,是两间赭色的厢房,一间是门卫室,一间是警务室。穿着灰色衣服的保安,肩挂对讲机,腰垂警棍,神气活现地在那里站岗。官汤虽在黄杏村,可村里除了村长王三再没有谁去泡过。毛克知道,村里就是有人去了,也不敢说出来,因为在黄杏村人眼里,进出官汤的不是他们这些种地的,一个庄户人去烧那一百六十八,会让街坊邻居戳破脊梁。
  毛克安慰老爹:“官汤不是咱泡的,您老当年在官汤里不也就是个搓澡的吗?”老爹叹口气,道:“是啊,啥人啥命,咱一个脏身子,也只配在民汤里泡,要是民汤不毁,泡澡听匣子多好。”老爹喜欢把自己的半导体叫匣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毛克看到老爹那两口枯井一样的眼竟然有些湿润了。
  毛克决定给老爹买一个新收音机,因为囊中羞涩,他找强子借了三十块钱。可是,当毛克把新收音机给老爹时,老爹却很茫然,新机子上旋钮太多,瞎眼老爹无法摆弄这个新玩意。毛克只好一点点教,总算固定下当地的一个频道,毛克便把其他旋钮都用胶布缠住,只留下开关和音量旋钮,老爹这才适应这个高级的新机器。由此,毛克开导老爹,说老官汤好比老机子,新官汤就像这新机子,老机子你会摆弄,新机子你就摸不着门道了,你就是进了现在的官汤,也会觉着别扭。毛克想打消老爹进官汤泡澡的念头,但这么说着老爹,他自己想进官汤看个究竟的想法倒像雨后的地瓜秧,开始疯长蔓延。
  想归想,毛克每天能去的还是他的杏园。毛克的杏园离官汤很近,因为杏子季节性强,下果之后毛克就没有农活了,他就在杏园周围种了些菜,有茄子、辣椒、黄瓜和葫芦。毛克种的葫芦用处不大,但他喜欢种,葫芦使他这个讨不上媳妇的光棍汉在黄杏村多少有些地位,他在自家窗前挂满大大小小干透的葫芦,谁家媳妇少了水瓢,都到毛克家来讨,毛克也就乐颠颠地把一个葫芦锯成两半,然后拱手送上。可惜的是,送了多年的葫芦,还是换不来一个媳妇,毛克挺郁闷,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杏园菜地的田埂上,望着官汤那些进进出出的浴客出神。毛克发现,来官汤洗澡的人都很干净,脸上干净,衣服也利索,这和村民当年到民汤里洗澡是两码事。村民都是忙了一天的农活儿,灰头土脸,需要跳进民汤里洗干净,然后回家睡个好觉,而来官汤洗澡的这些人,看上去根本不用洗。还是官人干净,毛克这样想,当官的就该白白胖胖,像自己这么一张石榴脸,无论如何是当不了官的。
  
                         三

  这天近晌,毛克荷锄从杏园回家,老爹不在,青石房乌黑的椽子间一窝小燕子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屋檐下悬着的葫芦纹丝不动,花狸猫蜷在门口的石阶上正在酣睡。这样的情景在这个夏天里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以往,毛克收工回来,瞎眼老爹总是坐在向日葵的阴凉里,听着匣子等他,但这些日子,老爹坐不住了,喜欢到村外走走。毛克知道老爹去了哪里,他撂下锄头,急步往村西的民汤走。穿过那片杏树林,毛克果然证实了自己的预料,瞎眼老爹拄一根竹竿正在土岗上呆呆地站着,雕塑般一动不动。老爹的前面是一片长不高的芦苇,越过这片芦苇就是黑乎乎的民汤水,散发出一股腥臭,水面死一样平静。
  “又来了。”毛克语气中带着责备。
  “嗯。”老爹应一声,轻轻地叹了口气。
  “家去吧。”毛克说。
  “嗯。”爹转过身,用竹竿在脚前的地上划了划,似乎很熟悉这凸凹不平的路面,也不用毛克领,自己往回走。
  “民汤水有些臭味是常事。”老爹说,“那是硫磺的味道,能杀花柳病的。”
  毛克知道爹在疑惑这好端端的民汤水怎么就有了味道。不仅老爹疑惑,黄杏村的人都疑惑,官汤是用塑料管道把艾山水引进去的,沿途又没有工厂,这水清着进去,浊着出来也就罢了,怎么会臭着出来,生生把民汤给毁了呢?
  尽管毛克不知道这水为什么会发臭,但他知道这臭味绝不仅仅是硫磺味,老爹这样说,显然是小看了这臭味儿。村长王三已经在喇叭里嚷嚷过,说民汤水已经污染,提醒村民不要再去泡澡。村小学的几个老师还联名给市环保局写过信,却不见环保局的人来化验。后来,还是胖子来村里一次,答应每年给村里补偿一点钱,至于这钱给没给,村民谁也不知道,倒是有人常常看到穿件白汗衫的村长王三衔着一根牙签从官汤的大门出来。
  “不管怎么说,这民汤是下不得了。”毛克瞅瞅老爹的后颈,那后颈褶皱很深,黑黑的像是涂了沥青,就有些歉意地说:“我回家烧锅水,再去买块香胰子,你老就在脸盆里洗洗吧。”
  瞎眼老爹摇摇头,苦笑了一声,道:“还没听说谁在脸盆里泡澡,我活了一辈子,年轻时在官汤泡,中年时在民汤泡,没想到老了,却要在脸盆里泡了,这不是越活越憋屈吗?”
  毛克吞回了想说的话。他知道,老爹满脑子都是年轻时在官汤搓澡那些事,对别的,老爹很难看上眼,不过这也不能怪他,爹的眼病是因官汤害的,老官汤毁坏后,他就渐渐失明了,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进入他的眼睛。娘活着的时候,曾发过牢骚,说官汤水有毒,害了男人的眼。对此老爹并不反对,他说:“有毒倒未必,只是官人有官福,整天喝酒吃肉,连尿尿都是膻的,泡过的水就会多些油腻。”毛克娘是东北人,在官汤里端过茶盘,也算见过世面,她常年有肺心病,受不了潮湿,对泡澡的事便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毛克爹知道她这个脾气,在她面前就省着话,但这些省下的话在泡民汤的时候又会倒出来,他说:“管它官汤民汤,反正都是艾山淌出的水,就是先洗后洗的差别呗。就像一条河,上游有撒尿的,下游照样有泡茶的,活水消毒。”后来毛克说:“问题是民汤水成了死水。”老爹便不再说水,而是讲官汤里带弹簧的床,讲官汤豪华的吊顶,讲官汤水的滑腻,讲穿着木屐的艺妓的歌舞,每当这时,老爹周围就会聚集很多赤条条的汉子,老爹也俨然成了民汤里一个众星捧月的主角。毛克发现,老爹讲起泡澡的事,两只干瘪的眼睛总是眨个不停,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黄杏村的人没有谁不承认,他们对官汤的知识大都是从瞎眼老爹这里普及的。
  毛克娘活着的时候对男人总是炫耀官汤里的事很是反感。又不是过五关斩六将,下九流差事,总挂在嘴上干什么?她挖苦男人:“看多了不该看的东西,好眼也会生病。”老爹并不反驳,只是一个劲地眨眼,任娘在那里数落。娘过世后,毛克发现老爹是很在意娘的,娘唯一一张黑白遗照放在柜上,老爹眼虽看不见,但却记死了这照片的位置,没事时总是摸摸索索到柜前,用自己很脏的衣袖擦拭照片。这情景,让毛克心里发酸。
  毛克问过老爹官汤有什么好,老是唠叨个没完。老爹说:“我这不是唠叨官汤,我是忘不了搓澡这营生,搓澡是有瘾的,看到人身上的灰,就像看到谷地里的草,不锄干净心里就发痒。”毛克问:“那些当官的不干庄稼活儿,哪来的灰?”老爹说:“搓澡不光是搓灰,搓灰是徒弟的手艺,去火才是师傅的本事。搓好了,人就气血通泰,减些火性。”毛克听不懂老爹讲的道理,老爹眨着眼说:“你知道那些官人为什么火气大吗?我亲眼见到一个泡澡的团长,一脚踹掉了修脚人的下巴。啥原因?都是气不顺,血逆流,性子就爆。我也给这个团长搓过澡,把他搓舒服了,没挨骂还赚了一块大洋,为什么?就是我把他的气血捋顺了,减了他血里的火性,他也就成顺毛驴了。”毛克有点蒙,就问为什么那个修脚的被踹掉了下巴。老爹说:“团长脚上鸡眼多,修脚时应该讲讲笑话分分神儿,他木头一样在那里用刀抠,团长疼了,能不踹他?”
  老爹这些官汤的故事让毛克对官汤充满了好奇,只可惜这老官汤废了,否则,毛克很可能子承父业,也到官汤里搓澡。新官汤建成后,毛克曾想去谋个差事,可是放心不下自家的杏园,再加上娘去世时嘱咐过他,让他守着杏园过日子,别去沾浑水。娘所说的沾浑水毛克心里清楚,就是到官汤里搓澡,不知什么原因,娘对老爹所从事的搓澡职业一直到死都不肯原谅。想到娘的遗嘱,毛克只好按捺住对官汤的好奇,安心经营自己的杏园,陪着老爹不咸不淡地过日子。
  一个闷热的黄昏,毛克从果园回家后,发现老爹两脚沾满黑泥,正坐在门槛上叹气。一问,才知道老爹下了回民汤。下过民汤的老爹正在后悔两桩事,一桩是民汤里的臭味果然不是硫磺味儿,而是一种粪水的臭味;再一桩是他下去时,带的那台新半导体收音机掉水里了,怎么摸也摸不到。毛克打来水,给老爹擦洗臭烘烘的身子,擦了几遍,臭味还是刺鼻。毛克便埋怨老爹:“说水污染了你不听,这回信了吧。”老爹说:“我心疼我的戏匣子。”毛克道:“丢就丢了吧,秋天我再给你买一个。”瞎眼老爹让毛克找出那个旧收音机,收拾了一下,还能响,便宝贝一样捧在手里不放了。
  瞎眼老爹洗过这次民汤后,身子就蔫了,整日无精打采,像霜打的黄瓜秧,晃晃悠悠没了筋骨。毛克找大夫看过,大夫对老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发低烧的症状,也没个对策,退烧药用了不少,低烧却不见退。毛克没辄了,家里没钱送老爹去大医院,小诊所的大夫又看不了,他便去找好友强子想办法。强子是毛克认识的最大的干部了,毛克前些日子刚刚从强子手里借了三十块钱,本来不好意思再找强子,但他实在没别的法子,只能来找强子拿主意。强子的警务室就在官汤石碑边的一间厢房里,两张桌子、两把椅子,两个警帽和两只警棍挂在墙上,强子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在那里看电视。见毛克进来,强子放下二郎腿,盯着毛克看了半天,问:“借钱?”毛克摇摇头,道:“就是没主意了,老爹八十四了,正在坎儿上,老发烧怎么行。”强子端起套着塑料隔热层的玻璃杯,喝了口茶,吐出一截茶梗,点点头说:“毛克你知足吧,我爹比你爹有文化,才七十就没了,连这家门口阔气的官汤都没看见过,我想想就伤心。”毛克说:“你爹就是活着也泡不起官汤啊,一百六十八,又不是个小数。”强子诡秘地笑了笑,斜着眼看看毛克,道:“我爹要是活着,泡官汤还花钱吗?要是花钱我不白在这儿混了?”毛克不说话了,他很羡慕强子,强子毕竟是警察,也算个官人了,官人的爹当然可以泡官汤了。过了一会儿,毛克说:“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找个大夫给我爹看看病?”强子仰着脸看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猛然吐了口气,道:“我的朋友里没有大夫,不过,我可以让你爹泡一回官汤,说不准就能把病泡去。”毛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问:“真的,你有这本事?”强子站起身,从墙上挂的警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大小的门票来,对毛克说:“我年年白吃你的杏,总该对你表示一点意思,这是村长王三托我搞的一张贵宾票,你拿去让你爹享受吧。”毛克小心翼翼地接过门票,一看,心脏差点从嗓子里蹦出来,九百八十八,老天爷,这么贵的贵宾票!强子看着毛克傻呵呵的样子,诡秘地说:“这是VIP票,一条龙,我就把你爹当我爹,尽点孝心吧。你回去把你爹领来,我找个服务生扶他进去享受一回。”
  毛克回到家里,把要去官汤的事给老爹说了,病怏怏的老爹顿时来了精神,塌陷的眼窝差点就鼓起来,他反复嘟哝着一句话:“洗洗就干净了,洗洗就干净了。”
  毛克给老爹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扶着爹穿过向日葵盛开的村路去官汤。路上,几个街坊问他干什么去,他放高了腔调回答:“泡官汤去。”街坊们不相信毛克的话,便纷纷停下来看着这父子俩,毛克回头再加上一句:“九百八十八块,全套泡官汤!”街坊们议论纷纷,难道毛克在杏园里刨出了狗头金?一百多块钱的官汤都洗不起,哪里出来个九百八十八?再说泡就泡呗,什么是全套泡官汤?疑惑的街坊们像看光景一样,一直目送他们走进那个庙宇一般的大门。
  强子找来一个穿着雪白工作服的服务生,把瞎眼老爹交给他,嘱咐道:“这可是我家老爷子,你要像伺候县长一样小心伺候他。老爷子眼神儿不好,可心里头明白,六十年前就在这里的官汤跑过堂,啥场面都经历过,你别想糊弄他。”强子在服务生眼里是惹不起的主儿,服务生便一个劲儿地点头,道:“放心吧,什么也不会差。”他接了毛克递上的门票,扶着瞎眼老爹走进富丽堂皇的洗浴大厅。强子看看表,对毛克说:“现在下午三点,你八点来接人吧,全套下来怎么也得八点。”毛克说:“八点,过饭时了。”强子白了他一眼:“老土,全套还不包括吃饭吗?”毛克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谢过强子,背着手往回走。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去了自家的杏园,在杏园里,他找了块平坦的草地躺下来,看着满树快要成熟的黄杏,心里痒酥酥的。他想,今年黄杏要是能卖个好价钱,就豁出来泡上一回官汤,在官汤里扎它一个猛子,他相信自己一个猛子扎出五十步没问题,官汤再大,也不会宽过五十步吧。晚饭,他没有吃,老爹在官汤里有吃的,他就懒得做了。好久了,老爹想泡一回官汤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这要感谢强子,强子虽然每年都来吃杏,但这杏真没白吃,九百八十八,能买几筐杏?人家强子把给王三的贵宾票舍出来,王三可是黄杏村说一不二的村长,自己是什么?不就是个讨不上老婆的穷光棍吗?想到这,毛克暗暗下了决心,今年黄杏下果时,不等强子来,自己一定先摘两筐杏给强子送去。
  
                         四

  洗过官汤后,瞎眼老爹的烧竟神奇地退了,但退烧后的他却患了一个新病,老年抑郁症,整天哑巴一样不说话,天天躺在炕上假睡。虽然在爹的眼里白天和黑夜都一样,睡和不睡都一样,但整天不说话的劲头挺让人难受的。毛克问过爹泡官汤是不是真舒服,爹并不正面回答,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娘的,这辈子白活了。”
  毛克猜不透爹为什么这么说,也就不再问什么,每天忙乎他的杏园。今年黄杏出奇地好,个个又大又圆,肥嘟嘟的叫人眼馋。毛克盘算着杏子成熟的时候,是不是托强子在烟台联系个大买主,据说,烟台的黄杏只要一过海,到了大连价钱就能打个滚儿。强子熟人多,说不准就能挂上个大老板。
  毛克闲下来的时候,就站在杏园边,双手拄着锄头,眼望着不远处官汤的大门和大门前车水马龙的柏油马路看热闹。胖子开官汤一定赚了钱,因为他出资把通往官汤的村路修了一截柏油路,但只修了村口到官汤大门这一段,村民家门口的黄土路依然尘土飞扬。这一次,正是午后日头西斜的时候,路边高大的杨树把树荫直送到杏园边的田埂上,看光景的毛克发现两台黑亮的小轿车不小心擦在了一起,车上的警报器像小狗受了伤一样叫个不停。一会儿,一方的司机似乎喝了酒,红着脸从大门里冲出来,骂骂咧咧要动手的样子,另一方的肇事司机也不示弱,一边打电话一边看自己被刮蹭的车漆。不一会儿,大门前就凑了一帮人,摩拳擦掌要开打。毛克来了精神,拎着锄头,跳过一道土崖,想见识见识官人打架是个什么样子。但这出好戏被强子给搅了,强子威风凛凛地从大门口的警务室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扶正自己的警帽,毛克很少见到强子戴警帽,原来这警帽只有出现场时才戴。强子站在这群人面前,背着手讲了几句话,挡住了要交手的两拨人。这时,一个腆着将军肚,梳着背头的人恰好从大门里出来,强子走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将军肚斜觑一眼轿车,声音很大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找保险算了。”说完,就屁股很沉地上了车。红脸司机不再说话,忙不迭开门上车,一溜烟把车开走了。另一方司机显然被将军肚的气势吓住了,好一会儿,才问强子:“这人谁呀?”强子摘下警帽,弹弹帽檐上的灰,对司机说:“一看你就是不常看电视,这是邹总!”司机鸭子样抻了抻脖子,对自己招来的人抱抱拳,道:“今个遇到茬子了,改日我请各位洗全套。”大伙嚷嚷着散了,毛克傻呵呵站在那里觉得不过瘾,就一台一台数路上停的车,数到三十八的时候,数差了,再数,又差了,他便不再数,扛着锄头回家,田埂上长着许多老掉的蒲公英,花伞被踢散后,沾满了他两条裤腿。毛克本不该这么早收工,可是,杏园里实在无活可干,杏树下的杂草已经锄过几遍,干净得像压平的麦场;雨水充沛,也不用再给杏树浇水;园边的葫芦正开着黄花,也不需要掐尖去势。
  毛克回到家里,满院子的阳光正亮,几颗硕大的向日葵朝他露出女人一样的笑脸,毛克的心动了一下,一看到向日葵,他就会想起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那是唯一一个对他笑过的年轻女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对她的印象却葵花一样清晰深刻。那是去年黄杏上市的季节,他提着两筐杏,到官汤的大门口卖。因为官汤的大门口车多,小商小贩都被强子清走了,但强子对毛克卖杏则睁一眼闭一眼,即使过来,也不赶毛克,只是捏一颗杏,咬上一口,闭紧两眼道:“酸!”毛克便挑一颗黄透的递过去,强子摆摆手,说:“不吃了,影响不好,想吃,就到你园子里吃个够。”这样,毛克便可以在官汤的大门前摆摊。买杏的人不少,但一个穿葵花颜色衣裳的女人,让他局促不安。这个女人看上去很年轻,黄黄的衣衫很薄,很透,露着半截胳膊和半截大腿,毛克被这胳膊和大腿晃得眼睛无处可躲,脸上也火辣辣的。在女人挑杏的时候,毛克偷偷觑了一眼她,发现她脸很大,很圆,在黄衣衫的映衬下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女人挑了杏子,却发现自己衣服上没有兜,也没有带钱,毛克见女人挑的杏子并不多,也就七八个的样子,就说:“拿去吃吧,不要钱了。”女人笑了,一排珍珠般的牙齿让毛克赶紧闭紧了自己的嘴,毛克知道自己的一口四环素牙实在不雅观。女人起身走时,对毛克说:“你真好,你来官汤洗澡时找我。”毛克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女人这张向日葵一样的脸便照片一样印在脑子里了。
  毛克放下锄头,透过开着的窗子往炕上看了一眼,大声问:“晚上吃盒子成不?”他想改善一下伙食,去园子割点韭菜包些老爹喜欢吃的盒子。屋里没有回声,他感到奇怪,老爹至少该哼一声的。进到内屋,他发现老爹躺在炕上睡了,双手抱着娘的照片。毛克过去小心地想拿开照片,老爹却把照片抓得很死,照片像在他胸口生了根。他摇摇爹的膀子,却发现这膀子竟石头一样硬,伸手探探鼻口,气息全无,瞎眼老爹死了。
  
                         五

  杏园的杏开始变黄,再过些日子,就能下果了。天气越来越热,整个艾山如同一个刚出蒸屉的馒头,在日头下冒着热气。毛克坐在杏园边的田埂上,不远处的一棵杏树下,是老爹和母亲的坟茔,坟茔上长出一些高粱苗。毛克在埋葬老爹时,依风俗,往新坟的土中撒了几把高粱,现在,这些高粱已经破土而出,只是因为有杏树罩着,它们长不高,很纤细。毛克看着对面官汤的大门出神,一只蝈蝈在身边的葫芦叶下发疯似的叫着,毛克收回目光,想把它找出来,但蝈蝈藏身隐蔽,只听其声不见其形。毛克再次抬起头来,发现官汤的胖老板和村长王三从大门走出来,穿过停满车的柏油路,踩着田埂径直朝自己走来。毛克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定定神,发现两人已经来到了自己跟前。王三先开了口:“毛克,官汤想征你的杏园建停车场,你好运来了。”王三留着一撮小胡子,令人看上去不舒服,他的话毛克听明白了,官汤想买他的杏园。“停车场?那不是要砍杏树?”毛克先想到了树,这些杏树可是他的命根子,一年的吃喝拉撒全指望这些杏树呢。“废话,不砍树怎么建停车场?”王三的小胡子翘了翘。“我不想卖,我的杏再过些天就下果了。”毛克很干脆地回绝了这宗买卖。王三要说什么,被胖子拦住了,胖子道:“这事由不得你,这是规划,你懂规划吗?规划是政府做的,征你的地是政府行为,杏园是政府包给你的,能给你就能收回来,你懂吗?”毛克被说糊涂了,但胖子说得也有道理,这杏园真的是村里包给自己的,合同是三十年,说是签合同,一切条文都是王三定的,自己只是在那张纸上按了一个手印。
  王三看看表,有点不耐烦地说:“毛克,给你三天时间把你爹妈的坟迁走,三天后,推土机就进来施工了。”毛克急了,问:“杏怎么办?还有半个月就下果了。”胖子道:“几筐烂杏值几个钱?我一棵树补偿你五十块!”王三接着说:“五十块可不是个小数,你知道建官汤时,一棵树补二十。”毛克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心想,我的树不想卖,怎么就谈上价了?葫芦地里的蝈蝈也停了鸣叫,毛克心里似乎有只葫芦浮了起来,堵在心口,憋得挺难受。
  王三和胖子走了,毛克看到胖子的皮鞋踩在了一只还顶着黄花的嫩葫芦上,随着咔嚓一声脆响,一股白浆迸出来,毛克心头颤了颤,想骂声娘,喉咙却被浮起的葫芦堵得死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王三和胖子进了官汤大门后,六神无主的毛克突然想到了强子,这事应该找强子拿个主意。他用袖子抹一下额头的汗,心事重重地朝官汤大门走去。官汤大门气势非凡,但门里的警务室却不大,透过开着的窗户,毛克看到强子把脚翘在桌子上,正歪靠着椅子睡觉,警务室旁边,一个穿灰制服的保安背手叉腿,站在一个圆礅上值班。保安认识毛克,知道他来找强子,就没拦他,任他进了警务室。
  强子虽然在睡觉,但警惕性很高,毛克一进门他就醒了。他惺忪着眼,很夸张地抻了个懒腰,问:“有事?”
  这一问,毛克眼圈就有些湿,使劲吸了吸鼻子,说:“他们要占我的杏园。”
  强子从桌上撂下两只脚,睁大眼睛仔细问了事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毛克,这是好事啊。”毛克傻呵呵地望着强子,道:“我活命的杏园要毁了,哪来的好事?”
  强子说:“你要钱呀,这个时候不敲他一笔,你还等什么?”
  “我不想要钱,我只想要我的杏树。你知道,再有半个月就下果了。”毛克愁眉苦脸。
  强子想了想,说:“这事你恐怕顶不住,只能多要俩钱,你也明白,这官汤门前天天像唱大戏,没个停车场也不行。”
  毛克眼睛有些花,像扎猛子时突然睁开眼,朦胧一片。“我的杏树咋办?”
  强子甩了一下头说:“你真是死心眼儿,多要些钱干什么不好,至少可以说个媳妇生孩子。”
  毛克没有想到来强子这里只是讨了这样一个主意,就耷拉着脑袋离开了警务室。他没回杏园,拎着锄头直接回了家。
  回到自己的院子,栅栏里盛开的向日葵齐刷刷地向他露出笑脸,他愣在那里,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个买杏的向日葵一样的女人。他觉得这个女人在朝他微笑,笑得很灿烂,两眼笑成了一道缝儿。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在官汤门前见过一面,这朵向日葵就开在了自己心上。他揉了揉酸涩的眼,朵朵向日葵竟都成了女人的脸,他觉得好奇怪,自己才三十几岁,这眼怎么就花了?他移开目光,朝天上看了看,天上虽然无云,但并不蓝,乌涂涂的,西斜的日头也不亮,像白内障人的眼。毛克放下锄头,叹口气,到院子里的茅房撒了一泡黄尿,然后坐在门槛上独自伤心。
  强子说多要钱讨一个媳妇的话让他心动了一下,算一下,三百多棵杏树,也是一万多块钱,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讨个媳妇的想法也像条小虫子,爬得他心头直痒痒。他又想起了那个向日葵一样的女人。她笑起来真好看,让人心里敞亮。突然,他心里有了主意,他鼓起两腮猛地呼出一股浊气,那只浮在心口的葫芦一下子沉没了。
  三日期限的第一天,毛克把锄头换成一把锋利的镰刀,来到杏园里,枕着镰刀躺在田埂上,看着悠悠而过的白云晒日头。村里的老会计送来一张纸,让他签字,他看也没看,就把纸撕了,老会计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吓得赶紧离开了。
  第二天,毛克带了一块磨石,坐在田埂上有节奏地磨镰刀,除了这把镰刀,他还带来一把杀猪刀,他把两把刀都磨得锋快。他磨刀的时候,胖子老板曾站在官汤门前远远地看过他,但胖子没有过来,而是派了强子过来,问他磨刀干什么。毛克说:“闲着也是闲着,磨刀留着用。”强子说:“毛克你不能干傻事,动武你不是人家的对手,人家黑白两道都通路子,你这是鸡蛋碰石头。”毛克嘿嘿一笑:“我怕什么?我光棍一条,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强子说:“你还是多要俩钱吧,这杏园早晚得毁。”毛克说:“你别管了,我拿定主意了。”强子回去了。毛克发现,胖子老板再出门时,身后多了两个穿黑衣服的保镖。
  第三天,王三来了,如同一只警觉的猫,走路蹑手蹑脚。他在离毛克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对仰面躺在田埂上的毛克说:“毛克,你怎么还不迁坟?推土机一来,什么都晚了。”毛克坐起来,盯着王三问:“铲我的果园,是村里补我钱还是官汤补我?”王三道:“当然是官汤补了,村里哪来的钱给你?”毛克又躺下去,衔着一截草棍说:“这事你别管了,让胖子来找我,我和他谈价钱。”王三道:“你小子想狮子大开口?”毛克说:“那是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毛克从来没这样和王三说过话,王三的脸都气成了紫茄子,临走时狠狠撂下一句话:“毛克你等着,两天不见你还长本事了你。”但这一天,胖子没来,毛克知道,明天早晨就会见分晓了。
  毛克没猜错,早晨八点,他刚刚来到杏园,一台推土机就轰隆隆开过来了,推土机后面跟着十几个穿黑衣服的人,这情景像电影里打仗的镜头。推土机开得虽然慢,但巨大的铲子却给人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把一股热风远远地推了过来。推土机在田埂前刹住,胖子从副驾驶的座位上跳下来,一脸狰狞地对毛克说:“听说你在磨刀,想和我拼命吗?”
  毛克也不怕,道:“拼不拼命这要看价钱?”
  胖子的眼睛闪了闪,说:“一棵树五十块,还嫌少?”
  毛克道:“我没说一棵树五十少。”
  胖子疑惑了:“那你要什么价?”
  “我爹我娘的坟,要比杏树值钱。不能说平就平了。”毛克说。
  胖子捏着肥嘟嘟的下巴想了想,道:“你想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我有个条件,这个条件不答应,这坟一锨土也不准动。”
  “动不动不是你说了算,不过,我倒想听听你的条件。”
  “我要到官汤里工作。”毛克托出了自己的底牌。
  胖子吃惊地望着毛克,他没想到毛克会提出这么个条件,他想,这真是遇到二百五了,是个一块钱不卖五毛钱俩的主儿。他抱着一种戏耍的态度问:“你为什么要到官汤里打工?”
  毛克犹豫了一下,说:“杏园毁了,我总得有个营生干吧。”
  这时,杏园已经围了不少人,黄杏村的村民担心毛克吃亏,都扛着锄头来杏园助威。要是真动起手来,这些村民也不会袖手旁观,因为自官汤建成后,汽车轧死鸡鸭的事不说,单说民汤被污染,村民守着温泉却无处泡澡的事就让大伙都憋了一口气。胖子很清楚这一点,他也不想把杏园的事闹大。胖子哈哈大笑了几声,拍一下胸脯,很痛快地说:“好,我答应你,你今天迁坟,明天就到官汤上班吧。”
  “说话算数?”毛克问。
  胖子从人堆里一把将王三薅出来,对大伙说:“你们村长可以做证,本董事长一言九鼎,明天毛克就是官汤里的职工了。”
  王三担心的流血事件一下子化解了,他一团假笑堆在脸上,说:“当然,当然。”然后,瞬间拉长了脸对毛克道:“你小子归董事长领导了,还不快迁坟!”
  毛克扭过脸去,径直来到父母的坟前,扑通一声跪下去,嘴里念念有词说着话,但毛克说了些什么,谁也没听清。村民们悄无声息地散去,推土机像恐龙一样扑进杏园。
  
                         六

  毛克被安排在官汤里做管道工,工作职责很简单,就是每天给不同的浴池放水注水。胖子老板让一个管事的领班给毛克发了一套灰色工作服,配给他一把大扳手,毛克就算上岗了。毛克工作不需要培训,放水放净,注水注满,傻子也能干的活儿。毛克发现,难怪下游民汤断了水,艾山的温泉水被引到官汤后,又通过管道引入不同的池子,池子里的水在泡过客人后,放出来又汇流到地势低洼的一个人工湖里,这湖很大,水色沉重,里面养着罗非鱼。这样一来,下游的民汤就成了一潭死水,偶尔能得到一点水,也是官汤里放下来的生活污水,乌黑腥臭,别说人泡澡,连喜欢戏水的鸭子也躲得远远的。
  毛克看着那个很大的人工湖脑子有些乱,泡过澡的官汤水还能养鱼,这真是想不到的怪事。温泉水含硫磺,一般的鱼很难存活,但这种非洲来的鱼却能在这水里疯长。毛克到官汤的第一天,就看到厨房里的师傅从置于湖水中的网箱里捞了一大盆这种黑乎乎的鱼。毛克好奇地问,这鱼是不是好吃?厨师告诉他,这鱼是官汤的招牌菜,叫官汤鱼,也叫温泉鱼,来这里吃饭的领导都喜欢吃。毛克不知怎么胃里就动了一下,像有一根鱼刺顶在了胃口。毛克很少吃鱼,看到这些鱼,总觉得有点不干净,当官的泡过的水,泥呀灰呀也不会少,鱼吃了这些东西,人再吃这些鱼,脏东西不是又回到了人的肚子里?但想归想,反正这名贵的温泉鱼自己也吃不到,毛克也就懒得再想这件事了,他只是好心地提醒过强子,告诉他不要吃这种不干净的鱼。
  人工湖让毛克感觉不佳,那些离奇古怪的浴池就更让他吃惊了,毛克不知道温泉原来可以这样洗。官汤里有大大小小十三个浴池,每个浴池都不重样。有玛瑙池、玉池、橡木池、理石池等等,最让毛克惊讶的是两个木刻楞房间里,分别是金池和银池,十步见方的两个池子,竟然由金砖和银砖铺成。金池的水,在灯光下金碧辉煌,让人看着眼热;银池的水在灯光下则寒光闪闪,叫人看着发凉。毛克在给这两个池子放水时,格外小心翼翼,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金子和银子,而且这么铺张,足见胖子的财大气粗。十三个池子有一个是不用放水的,那是个放养着成千上万条小鱼的池子,这些小鱼会成群结队地聚到人身上吃死皮,让人身上麻酥酥的,有一种挠痒痒的感觉。毛克下到池中修过阀门,一进到这水中,这些寸八长的小鱼就蜜蜂一样围上来,让两条腿过电一样又麻又痒。那一次,毛克修阀门的手不觉慢了下来,简单的一个紧紧螺丝的动作,他反复了好几次,等上来时,他发现自己过去又脏又黑的两条腿,变得又红又嫩。他觉得这些小鱼不像罗非鱼那么令他反胃,倒是有点让人可怜,靠吃泡澡人的死皮活着,水又这么热,这些小鱼也挺不容易的,活在江河里就不遭这份罪了。
  这些浴池中有一个大池毛克被告知不到午夜两点是不能进去的,即使到了午夜两点,进去前也要先问问服务员池中是不是有客人。这就是女子天体浴池。女子天体浴池是露天的,用高高的围墙圈了起来,里面花花草草很多,浴池并不规则,保持一种原生态样貌,池中有大小不等的圆石,池边葡萄架上爬满了玫瑰香葡萄,葡萄架后是假山,假山上一根长长的竹筒把冒着热气的温泉水从葡萄藤中引出,飞瀑一样泄下来,让整个浴池云雾缭绕。毛克来到这里就想起了下游的民汤,其实,下游的民汤就像这个天体浴池,很可惜现在废了。
  天体浴池的浴客毛克没有看见,但在橡木池里,他却出了一次洋相。
  橡木池是个周长百步的露天大圆池,池中央是个能容两三人围坐的中心岛,放水的阀门就在这个小岛的下面。这天,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该是给橡木池换水的时候了,毛克拎着扳手,穿一条大短裤,赤脚来到橡木池。闷热的夏夜让他昏昏欲睡,夏虫的鸣叫有一种催眠的效果。毛克看看周边无人,索性褪下短裤,慢慢沉进池里,仰着脸看满天的繁星。这橡木池真的好舒服,泡在水中,橡木特有的香味会围上来,并透过皮肤进入体内,让人海棉一样膨胀放松。多年没有扎猛子了,毛克干脆把头没入水中,一点点往中心岛潜游。因为水浅,他游不快,滑溜溜的地板蹭在肚皮上,他感到自己成了一条鱼。靠上中心岛后,他露出头来,仰面漂在池水中,闭上眼睛想那个向日葵一样的女人。他到官汤工作满一个星期了,却没有看到这个女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没法打听,但他相信,只要看到她,他马上就会认出来,她向日葵一样的微笑已经定格在他的记忆里。
  毛克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突然,池边一阵嬉笑声把他惊醒,他睁眼一看,坏了,来泡澡的了!只见穿着泳装的三男三女,说笑着正在下水。一个男人显然看到了池边毛克的短裤,大概以为是谁丢下的垃圾,竟一脚把短裤踢飞了。毛克看到自己的短裤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葡萄丛里。毛克暗暗叫苦,想说什么却没敢说,他知道自己是光着屁股泡在水里,起不得身。六个人下水后,每人擎着一只高脚杯,杯里是酱油一样的酒,池边还立着三瓶打开的酒,毛克知道这是红酒,进口货。六个人显然没有发现毛克,在谈论着酒和女人,笑声不断。毛克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他知道一个道理:漂亮的女人总是让人感觉似曾相识。这个皮肤让月光变得明亮的女人,正拿着一块烤鱼片一样的食物,给每个人往嘴里喂。她喂上,又快速抽回,逗得想吃的人白白咯一回牙。六个人喝了一会儿,一个娇小的女人不胜酒力,把身子鱼鳔一样浮起,哼起歌来:
  
  我醉了,
  因为我寂寞;
  我寂寞,
  有谁能理解我……
  
  应该说这个女人的歌声与她的形象不太吻合,她的歌声带着颤音,有一种让人寒战的感觉,尽管这是在温泉里,毛克还是有点受不了,竟抑制不住自己,极为放肆地打了个喷嚏。一声喷嚏,把六个人吓了一跳,当他们看到中心岛旁还有个人,他们兴奋起来,热情地邀请他过去喝一杯。毛克护着下身,摇摇头告诉他们,自己是官汤的工作人员,是来换水的,说橡木池今夜要放水注水,希望他们早点回去休息。六个人听说换水,都来了精神,让毛克现在就换,那个漂亮女人说换了新水,今夜就不睡了,洗个通宵。她的建议得到其他人的响应,一个身体魁梧的男人显然想和毛克套套近乎,走过来不由分说,拉起毛克的胳膊就往他们那里拽,说:“哥们儿,过来喝一杯!”大个子很有力气,毛克被他一把拽了起来,这一起来不要紧,毛克那只捂着羞处的手暴露出他没穿衣服的尴尬。在片刻的沉寂后,那个漂亮的女人带头鼓起掌来,大伙一阵欢呼,把毛克差点抬起来。毛克急忙蹲下去,恨不得把头浸到水里。漂亮女人说:“连工人都这么前卫,我们怕什么?我们敢不敢脱?”大伙又是一阵响应,三个男人三下两下就扯下短裤,把短裤像战利品一样抛到岸上。毛克脑子却乱了套,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女人,他甚至感觉到一个女人的脚正在探索他的大腿。那个唱歌的女人靠过来,用一根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胸,道:“呀,像抹了油的烤鸭,你练过健美吧?”那个漂亮女人则递过一杯酒:“喝一杯,这是拉菲,一瓶是你一年的工钱。”毛克不知道什么是拉菲,这酒递过来的同时,一条藕一样的裸臂横陈在他的颌下,在红酒的映衬下,这裸臂白得耀眼,盖过天上的月亮。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急速膨胀,他知道自己再不走会出更大的洋相,便挣脱了那个大个子的手,白鹭一样从水中跃起,在一阵哄笑中落荒而逃。
  
                         七

  毛克在官汤里始终没有见到向日葵,这让他很落寞,如果没有向日葵的诱惑,他不会把进官汤工作做为迁坟的条件。为此,他休息时还到父母的新坟前忏悔过。父母的新坟被他迁到艾山的半山腰,那里本来是不许建坟的,但毛克的情况特殊,王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毛克把一个新木板钉成的骨灰盒搬到艾山上去了。但王三跟毛克约法三章:一,不许砍树;二,封土不能高,要隐在树丛里;三,无论什么时候不能上山烧纸。王三说了,这三条无论破了哪一条,他都会带人上山把坟给掘了。毛克知道村里丧葬的规矩,也不怪王三,王三默许他把坟迁到艾山已经是照顾他了,这也是看了胖老板的面子。新坟只是锅盔一样一个土堆,上面用砖头压了沓黄纸,坟周围满是茂密的板栗树,走出几步回头再找,这土堆便很难发现了。
  新坟虽然藏得很深,但人若站在坟前往下看,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毛克为父母选择的新墓地居高临下,透过板栗树的枝桠,山下的官汤和官汤下游的黄杏村尽在视野之中。毛克不懂风水,但他知道这新坟的风水肯定错不了。在这里,毛克发现官汤的楼宇庭院像一只揭了盖的螃蟹,沟沟回回很多,令人眼花。官汤下游的黄杏村窄窄的青石房虽然排列规则,但看上去有些破败,他听爹说过,这些房子都有几百岁了,是祖辈传下来的。但村中也有一户贴着白瓷砖、披了红瓦的房子,这房子跨度是其他房子的两倍,看上去像是鸭群中的一只肥鹅,很抓眼色,那是村长王三的家。
  毛克休息的时候,不愿意回家,因为毁掉的杏园正在建停车场,机器轰鸣,尘土飞扬,他家离杏园近,这噪音和尘土他实在无法忍受,每一下打夯的声音都仿佛砸在他的神经上。他索性就去爬艾山,沿着崎岖山路来到父母的坟前,找块石头坐下来,然后看山下的风景。他看到原本从山下流淌出的那条温泉水流,因为安了管道,河道已经干涸,裸露的河床像条蜿蜒的白孝布缠绕在官汤的上游,其中有一段特别宽的地方,还淤着一些水,在夕阳下碎镜一般闪射着蓝光。毛克再往官汤下方看,找到了当年自己扎猛子的民汤,民汤并不难找,那一片芦苇和墨汁一样的水潭在山上看下去,感觉并不丑,像一块美丽的湿地。但毛克看到那团墨汁,就似乎闻到了一种刺鼻的奇臭,在官汤工作后他知道,官汤排出的东西已经不能叫水了。
  在官汤,毛克天天想着那个向日葵一样的女人,就在他几乎失望的时候,一天,他无意中遇到了她。
  这天是周末,领班告诉他休息大厅空调的排水管坏了,让他找根软管去换上。毛克在官汤工作了二十天,还从没有到过休息大厅,他知道那里是浴客泡澡后睡觉休息的地方,也不用他去放水注水,他的岗位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池子,官汤的规矩也不允许他四处乱看。
  来到休息大厅他才发现,休息大厅虽然叫大厅,但并不大,也就几十张桑拿床。倒是大厅后面有一条走廊很长很深,走廊拐着肘子弯,一眼看不到尽头,走廊的两侧都是按摩室,按摩室的门上有的挂着布帘,有的没有挂,从没有挂帘的按摩室门口看进去,屋内是一张宽大的床,一个床头柜,墙壁上则贴着一些令人脸红耳热的图片。毛克是从工作人员通道进来的,其他进入大厅的通道是不走这条长廊的。来到大厅,毛克的眼光不够用了,尽管光线很弱,但大厅富丽堂皇的装修还是叫他咋舌。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瞎眼老爹为什么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当年的官汤,这涂金镶玉的排场,庄户人进来肯定会晕场。大厅的侧面,几十米长的长凳上,坐了一大排漂亮的小姐,小姐们都是红色的衣裙,个个珠光宝气,水光溜滑。毛克张着嘴看傻了眼,他不知道官汤里还皇宫一样藏着这么多宫女。
  立式空调的位置就在那排小姐的中间,水管因为老化有些漏水,换水管很容易,但毛克故意放慢了速度。在换水管时,毛克问身旁一个娇小的小姐:“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像葵花一样的姑娘?”小姐愣了一下,兀自笑了,道:“谁长的像葵花呀?难看死了。”毛克想了想,又道:“她穿黄衣服,脸很圆,笑起来两眼眯成一道缝儿。”小姐不笑了,道:“我们衣服一周一换,你说的小姐是几号?”毛克蒙了,问:“什么号?”小姐说:“我们这里都叫号,我是61号,你说的小姐是多少号,是不是陪过你?”毛克摇摇头,一边修水管一边说:“她买过我的杏。”水管修完了,毛克拎着工具箱又经过那条长长的走廊往回走,他想不通这里为什么像笆篱子一样把人的名字都改成了号。快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挂着帘子的房间传出一个女人的惊叫,他止住步,再听,这声音虽不大,但很揪心。毛克想,是不是哪个女孩子有危险了,是电源漏电?是食物中毒?是刀子割破了手?瞬间毛克想了许多,就是没想这是按摩室,毛克一股血冲到脑门,一把推开门,喊到:“咋了?”室内的情景让毛克触电般僵在那里,他嘴里最后一个音节卡在了舌头上。毛克的闯入显然是个意外,一个女人欠起身来,朝门口望了一眼:“谁呀?”这一望,让毛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他心中始终盛开的向日葵,他自进入官汤以来就苦苦寻找的向日葵。毛克急步跑开了,工具箱里的工具全都颠错了位,稀里哗啦响个不停,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冷冷的骂声:“神经病!”
  
                         八

  一连几天,毛克像丢了魂,他感到脑子被点了卤水,成了一钵豆腐脑。明明想着注水,手里干的却成了放水,稀里糊涂中,他把那一池养着小鱼的水给放了,成千上万条小鱼欢呼雀跃着穿过下水道,奔向院子里的大鱼塘。等毛克缓过神来,池子已经空了,毛克知道自己闯祸了,瘫坐在池边手足无措。
  上次误闯按摩室后,胖子骂了他一通,因为强子讲情,胖子只是罚他一百块钱,再没难为他,但胖子有一句话却像钉子一样扎在他的心口,胖子在听了他的辩解后气呼呼地说:“你简直是他妈外星人!”胖老板走后,强子揪着他的耳朵说:“你小子把人吓出毛病来了你知道吗?你知道那人是谁?”毛克不关心那人是谁,他心中那朵向日葵在一点点变老、凋零。强子知道毛克对什么职务、什么身份脑子里没概念,科长和处长谁级别大肯定捋不清,就不再和他说这些,只是嘱咐他别再出岔子,谋个差事不易,不要自己砸自己的饭碗。
  但毛克还是出了差头。
  在误放了小鱼之后,毛克蔫头耷脑在院子里闲逛,他想找领班说说情况,问夜班服务生,服务生说领班在休息大厅的沙发床上睡觉。毛克看看北方黑乎乎的艾山,他知道,每当子夜时分,艾山的东侧都会有一道白光,他不知道这光来自何处,但每天夜里十二点,这道光会准时出现在那里,那是一片白石砬子,毛克觉得很奇怪。后来,这道光成了他放水的时钟,只要往那里看一眼,该不该放水,心里就有数了。艾山出现这道光的时候,官汤里没有入睡的除了休息大厅的小姐,就是他这个管道工了。他下意识地往休息大厅走去,这一次,他没有拎工具箱,他本不该来,但他觉得放走了那么多鱼不是件小事,该让领导知道。在休息大厅,他转了一圈儿,没有找到领班。领班是个鲁西人,腰背像熊一般结实,应该是很好找的,但在休息大厅躺着的人个个都那么胖,躺在那里的姿势五花八门,看上去都熟,又都不认识。毛克不想找了,就沿着员工通道往回走,经过女卫生间时,他又发现了向日葵。向日葵正从卫生间里出来,趿着一双红拖鞋,头发有些乱,尽管那件黄色的连衣裙换成了一件黑色的吊带装,那张银盘般的脸还是让毛克一眼就认出了她。向日葵礼节性地朝毛克笑了笑,这一笑,让毛克立马找回了当时认识向日葵的感觉。“你好。”向日葵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毛克站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她。当向日葵从对方的衣服上发现这不是官汤的浴客而是员工时,笑容冷下来,欲抽身离开。毛克拦住了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向日葵疑惑地看看他,摇摇头。毛克说:“你好好想想。”向日葵突然想起了什么:“想起来了,我给你按摩过,可你怎么到这里做工了?”毛克的豆腐脑如同被人用筷子搅拌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走了。
  毛克决定辞职。他连夜找到强子,说自己闯了大祸,不能再干了。强子惺忪着一双眼劝他:“赔钱吧,杏园毁了,再辞了这份工作,你喝西北风呀?”毛克说:“在官汤里我定不下神来。”强子正犯困,毛克在这个时候敲开他的警务室有点不合时宜。他说:“你这份差事是你爹娘的坟茔地换来的,你可要想好。”毛克低着头说:“其实我在这里干心里对不住我娘,我娘临死的时候嘱咐我别到官汤来,都怪我当时鬼迷心窍。”强子看他主意已定,就说:“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困了。”毛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强子你是警察,这里的事你咋不管?”强子苦笑了一下,拍拍毛克的肩膀道:“这个,等你也当了官就明白了。”毛克咧咧嘴:“我哪有当官的命。”“那你就别瞎操心了。”强子把毛克推到门外,打了个哈欠道:“我要睡了,你要是睡不着就去找个人陪你,我不会抓。”毛克离开警务室时说:“强子,我临走要做件大事,你等着瞧吧。”强子的职业警觉上来了,瞪着眼睛问:“啥事?”毛克说:“我先不说,你也替我保密。”强子一把扳住毛克的肩头:“你可别犯法,犯法我会抓你。”毛克不服气地问:“胖子犯法你抓了吗?”强子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才说:“那是两码事,胖子犯法没事,你犯法事就来了,这个道理,你不懂。”强子没想到毛克笑了,毛克扳开强子的手,笑着说:“别唬我,你的话,我不信。”
  
                         九

  毛克放走小鱼的事把胖子气了个半死,在查看了现场之后,胖子说:“你这个月工钱扣了,下个月再扣一半。”毛克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对扣钱的处罚就没怎么上心,他倒是觉得胖子在处理自己的问题时给足了自己面子,没有传说中那么心狠手辣。毛克顶着日头,来到院子里那个大鱼塘前,看着混沌的水面发呆。他感到心口像有群小鱼在啄食,驱散开,马上又会聚过来,争抢着他心头的死皮。强子过来问:“大热天站这儿,你小子想投湖自杀吗?”“我想看看放到这里的小鱼会怎么样。”毛克说。强子一脸坏笑道:“你不是会扎猛子吗?一头扎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强子小时候跟毛克在民汤里扎猛子总是处于下风,几十年过去了,小时候输人一招的嫉妒依然存在。毛克叹口气:“我是担心,昨夜我放到这里来的小鱼是不是都叫大罗非鱼给吃了。”强子咧开嘴笑了,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把小鱼放到这里来,就等于把他们当成了饵料。”毛克眼眶有些湿,揉揉眼,扭头走了。背后强子说:“你发什么神经啊?”
  毛克心烦的时候,总是到艾山半坡上父母的坟前坐坐,他什么也不做,只要坐在父母那座小小的坟茔前,他的心里就踏实一些。有时候,他把瞎眼老爹喜欢的那个旧半导体带来,打开评书波段,把音响放到最大,然后把收音机立在坟前,他认为瞎眼老爹能听到这些评书。当缠满胶布的半导体与坟墓交流的时候,毛克就毫无目标地俯瞰山下的景色,看杏林环抱的村庄,看已经变成一潭黑水的民汤。毛克的眼睛一扫到民汤那里,就像被蒺藜刺了一下,赶紧离开,那是他心头的一块伤,他不愿意去触及,但每次坐在山上,他又会情不自禁地偷偷地朝那个伤心之地觑一眼。在官汤里连续两次闯祸,他没有自责,但坐在父母的坟前,当他从高处审视那个偌大的院子时,却充满了愧疚,他不知道这种愧疚是因为什么,是对谁愧疚,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前些天的一个傍晚,坐在坟茔前的毛克从这个角度望下去,发现艾山温泉故道边上有个花岗岩大石坑,这是他以前没有留意的一个石坑。石坑呈葫芦状,是建官汤时采石留下的,有半个麦场大小,最深处有三四丈,坑底还存着一些温泉截流前淤积的水,夜晚,坑底的水镜子般把月光折射出去,正照在艾山东侧的石砬子上。毛克觉得这个石坑很好,能存住水,四周又不接土,能保证水质,用来养鱼应该是不错的。
  一连几个晚上,只要闭上眼,大石坑就会对毛克张开大嘴,像是要吞噬什么,又像在讨要什么,弄得毛克睡不好觉。这天夜晚,窗外夏虫在唱着大戏,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把墙上父母的遗照照得很清晰。父母的遗照不是合影,照片上老爹的眼还没瞎,头发理得很短,耳朵上的头皮清癯可见。照片中的母亲梳着两根辫子,穿开领的碎花衣服,看上去不像个村妇,显得很年轻,他记得父亲临终前就是把这张照片捧在胸前。这两张照片显然不是一个时间照的,但毛克有的就是这两张。
  进官汤后,毛克睡觉的生物钟像上错了弦,老是定不了钟点。放水和注水一番忙碌之后,短促的夏夜已经回荡着零星的鸡鸣。毛克索性披衣下床,到过去的杏园溜达。昔日的杏园已经变成黑漆漆的停车场,地上划着一道道白线,毛克估摸了一下,一个车位应该正好是一棵杏树的地盘。白线边缘的地方原来是种满葫芦的,现在连一棵草也不见了,今年冬季再不会有女人来讨葫芦做瓢了,村里人谁都知道他的葫芦地铺上了厚厚的沥青,想到这,毛克心里就有些失落。他沿着通往艾山的小路继续溜达,无意间,他来到了那个大石坑前,停下脚步,他看见石坑边缘有一道深深的缝隙,在月光的照耀下,这缝隙像一条蟒蛇,趴在花岗岩石壁上,把头垂到坑底去饮水。“蟒蛇”头浸在黑影里,尾部却勾在坑沿上。毛克突然发现这蛇的尾部有一个白箍,玉石样闪着白色的光。他好奇地走过去,蹲下身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截露出来的塑料管道,伸手一摸,塑料很热,他知道这是官汤取水的管道了,正是这埋在地下的管道,吸走了原本在地上流淌的温泉水,也让下游的民汤不复存在!毛克往管道上擂了一拳,如同擂在铸铁上,硌得手生疼,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一下,管道这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毛克就势坐下来,两只手拢住膝盖,迟钝地望一眼东方的田野,天际出现一抹金黄,他眼前顿时一亮:多么像向日葵绽放的色彩!这鲜艳的色彩曾经给了他无限的希望,让他的日子温馨而明亮。但转瞬间,他又低下了头,把目光扎进黑黢黢的石坑里,好一会儿,眼前的这道石缝似乎开在了他的额头上,他觉得自己脑子开窍了,这道石缝应该派上用场的,他这样想,这大石坑不是一个天然的大澡盆吗?
  
                         十

  一个燥热的午后,黄杏村的村民正在开会,上级来人公布了村委会换届的方案,要求黄杏村在年末搞完换届。会上,现任村委会主任王三不停地摇扇子,因为上级规定:村委会换届要差额选举,也就是说,王三手里的印把子要出现一个竞争者。会上,有人说官汤建在黄杏村,断了民汤的水源,村民连个洗澡的地方也没有,天天裹一身臭汗上炕睡觉,官汤该给个说法。王三说:“官汤是官办的,我一个村长哪能管得了?”王三习惯把自己村委会主任的职务称作村长,村民也跟着这么叫。临散会时,在后面坐着的毛克站起来说:“我在艾山上看见,山下有个大石坑出了一眼温泉,直冒热气,大伙可以去洗澡了。”村民听了都很兴奋,民汤虽然消失多年,但很多人还记得泡过民汤后身上的那份滑腻,那种久违的感受让村民每每怀念那个热气腾腾的池塘。
  毛克说过后,立马就有些年轻的村民奔向艾山下的大石坑。果然,大石坑里注满了缭绕着蒸气的温泉水。有会水的,脱去衣服跳下去,游了几圈后,招呼大伙下水,不一会儿,石坑里已经有了五六个人。毛克站在岸上,看着水中欢快的人们,两边嘴角很自然地弯了上去。有人叫他下水,他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女人,就三两下甩掉衣服,赤条条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大伙都知道毛克会扎猛子,便都直着脖子看他,好一会儿,不见水中的毛克浮上来,大伙有些急,都张大了嘴看着水面,足足三分钟,毛克从立陡的石壁边鱼鹰一样钻出水面,众人一片喝彩。
  第二天,村民成群结队来大石坑洗澡,大石坑像过去的民汤一样热闹起来。王三也来了,他背着手,沿着石坑转了好几圈,他不明白,这个干涸的石坑怎么就会冷不丁涌出温泉来。跟在王三腚后的老会计说:“这个温泉的出现是好兆头,开会时不是有人提意见吗?有了这个村民洗温泉的好地方,你王三再次当选没问题了。”王三倒是很自信,鼻子里哼一声:“没有这个大石坑我就不能当选了?什么他妈差额选举,黄杏村又不是美利坚,谁来争也是个陪衬。”他的话让老会计讨了个没趣。王三在村里横惯了,当了十几年的村委会主任,哪里容得了别人来夺位子。
  大石坑的火爆惊动了官汤的胖老板,他领着强子来到石坑,看着水中火烈鸟群一样的老老少少,鼻子有些歪,对强子说:“你好好查查,这水是怎么来的。”说完扭头走了。强子不愧是个警察,他沿着石坑走了两圈,就在那条被碎石填满的石缝上发现了门道。他蹲下来,仔细听了听,伸手想抽出一块塞进石缝里的石头,没有抽动,便起身拍拍手,四处寻找什么。突然,在洗澡的人群里他发现了毛克,便大声喝道:“毛克!上来!”毛克听到了强子的叫喊,双手撑着石壁,一耸身跳上岸来,甩甩头上的水花问:“啥事?”毛克没穿衣服,站在强子面前却没有丝毫羞涩,把个赤条条的身子坦荡地迎向强子。
  “你不在官汤上班,跑到这凑什么热闹?”强子问。
  “我和你说过,我不干了。”毛克擦一把脸上的水说。
  强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捣的鬼别以为我不知道。”
  毛克冷冷地看强子一眼,说:“别以为你是警察就有权力疑神疑鬼。”
  强子冷笑一声,依旧小声说:“你偷水,偷官汤管道里的水,这就是你要干的大事对吧?”强子有种猫抓到老鼠般的得意,
  毛克知道瞒不住强子,就伸出两只手说:“那你把我拷了送给胖子吧,说不定胖子会给你三十块奖金。”
  强子的脸一下子红了,两只眼睛瞪成了牛铃铛,但火却没有发出来,他看看毛克站的地方离水也就半步远,便故意岔开话题问:“你还会扎猛子吗?”毛克不明就里,点点头说:“会呀,怎么啦?”强子向他的胸膛猛推一掌,道:“那你就下去扎吧,别上来,上来我就抓你。”毛克冷不防被推了这下,四仰八叉摔进水里,石坑里顿时像盛开了一朵硕大的莲花。岸上,强子捂着肚子笑起来。
  离开大石坑的胖子来找王三。王三正在村委会和几个闲人搓麻将,见胖子登门,就赶走了人,把胖子让到桌前,问胖子何事亲自来访。
  胖子鼻子依旧有点歪,皱着眉头问:“石坑里怎么突然就有温泉了呢?会不会有人偷水?”
  王三说:“我沿着石坑转了好久,没发现什么问题,从水面看,泉水是从坑底冒出来的。”
  胖子说:“奇怪,石坑里有了水,官汤的水就不旺了。”
  王三说:“这不奇怪,艾山是火山地质结构,县地震局的人来看过,说艾山是休眠期活火山,地下总在活动,说不准那天就会火山爆发呢。”
  胖子在村委会里踱着步,捏着下巴想对策,王三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脖子上那根粗链子。乖乖,至少有半斤重呀,王三想。
  “王村长你想办法,我要尽快把大石坑征过来。”胖子的口气不容质疑。
  王三有些为难:“这个……这个恐怕不行。”
  胖子两眼逼视着王三问:“怎么,我会亏了你?”
  王三还是看着对方的脖子,怯怯地说:“村里要换届,还是差额选举,这个时候你征大石坑,不是在抽我的选票吗。”
  “那,你说咋办?”胖子有点不耐烦,他不知道小小的黄杏村还有个换届选举的大事,不过,要是王三真的落选,对自己也是不利的。
  “你再等等,等换届结束,我立马就给你办。”王三许诺道。
  “那就等你狗屁的选举后再征吧。”胖子只好同意。
  胖子从黄杏村的村委会出来,迎头正碰上光着膀子披一件衣服往家走的毛克。胖子火气顿时升到脑门,训斥毛克:“毛克你他妈工作时间回什么家?小心我开了你!”
  毛克斜视着眼前这个一身横肉的胖子,很平静地说:“不用你开,我已经不干了。”
  “你辞职了?”胖子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不是辞职,是不干了,不干就是不伺候了,你懂吗?”毛克说完,扬起手中的上衣,在侧面抡了个圈,神色中放射出少有的不屑。
  胖子有些糊涂,他歪着头问:“你要跳槽去哪?”
  毛克脸上依然保持着那份不屑。他望一眼村外的杏林,杏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枯黄,成群的蜻蜓从眼前缓缓飞过,一只落伍的蜻蜓在他和胖子之间盘旋,胖子有些烦,挥了一下手,蜻蜓倏的一下飞走了。
  毛克说:“我要去一个有向日葵的地方种葫芦。”
  说完,毛克穿上衣服大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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