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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着来时的路
来源: | 作者:洪兆惠  时间: 2010-09-15

                       1

  子男一直盯着爸爸。他坐在沙发上,两臂交叉在膝前,低着头,任由他们拳打脚踢。子男憎恶舅舅,憎恶姥姥,憎恶他们一家。
  也许爸爸的沉默把舅舅激怒到顶点,他冲到外屋,抓来餐厅里的方凳狠狠地向沙发抡去。决心不做反抗的爸爸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子男知道如果没有这一抬,爸爸会头破血流。方凳砸在爸爸的胳膊上,左侧小臂顿时充起一道长长的血印。舅舅好像自己害怕起来,没有打第二下,拎着凳子用脚踹到爸爸的左肩上。爸爸的目光没有离开脚前的地板上,他的牙咬紧着,拳攥着。
  妈妈坐在爸爸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流泪。
  子男清楚这一切全因为另一个女人。以前他叫她梅阿姨,爸爸叫她笑梅。
  爸爸在当年上山下乡时的村子开发一个旅游项目,开发资金是当年知青凑集起来的。他们每个人都怀着一个梦想,期待着爸爸干成他们这一生最想干成的事,那就是把当年下乡的村子建成独一无二的新农村,圆他们当年三十八个知青的梦。然后在村子的后山上雕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知青石像,成为他们一代人的标志。然而项目没有做成,资金收不回,那些青年点的点友与爸爸反目为仇,每天追着他要钱,他不得不到处躲藏。有天,几个人到他家砸门,爸爸躲在家不出来,他们就用楼下装修的刨花子点着火烧门。爸爸不得不把门打开,与这些当年最好的朋友无语相持十几分钟,最后把手表和家里的相机、电脑让他们拿走顶债。他们中的多数已经退休或下岗,靠几百元的退休金或一百几十元的低保生活。
  笑梅是爸爸的助手,开发项目是她帮助爸爸策划的。再以前,她是爸爸下乡时当地房东的女儿。她进城念大学,和爸爸同在一个城市。他们在合作中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彼此欣赏。面对他们关系爱昧的传闻,子男并没有改变对笑梅阿姨的好感,可是后来的事却让他困惑了。爸爸为了逃债,就让离职的舅舅到公司和笑梅一起支撑局面。短暂的接触,舅舅就为笑梅和舅妈闹起离婚,并说定以后非笑梅不娶。舅舅的决定得到姥姥的支持。痛苦中的爸爸打了舅舅,这次是他们对爸爸的报复。
  早上姥姥打来电话。电话是子男接的。姥姥说:告诉你那个出息爸爸,他要是老爷们儿,上午就到我家来一趟。不是老爷们儿,那他就像个乌龟缩起来。说完姥姥摔断电话。
  子男从姥姥的情态感觉到事情的严重,但他还是把姥姥的话如实告诉了爸爸。
  爸爸说:我必须去,要死要活我必须担着。
  妈妈说:今天谁也别出这个屋!人总得要个脸吧!
  爸爸又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和这个家没有关系。
  子男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就说:这个家能分开你自己他自己吗?爸妈同时看他,他又说:我也去。说这话时他觉得像个大人,谁也没有权力拒绝他的决定。
  妈妈也来了。舅舅的凳子砸向爸爸时她的眼泪涌出眼眶,但她仍然低着头,谁也不看,仿佛一个人坐在空谷中。
  他们打累了,便用谩骂发泄着。姥姥把目光转向子男:你不用那样瞪着我,你和你爸一样不是个好东西!
  妈妈抬起头,怒视着姥姥。子男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凭什么说他!
  子男从妈妈的愤怒中感觉到内心的压抑多少有些释放。妈妈霍地站起,拉住子男的胳膊:走,咱们永远不再进这个门!
  子男极力挣脱。不,我要和爸爸一起走!

                       2

  子男关严自己房间,在书柜中翻找《巴赫2000》和克劳迪奥•阿劳钢琴演奏的全部CD盘。惟有这些音乐能帮助他排解内心的烦恼。他还打算下一个休息日留在学校,独自到野外,边走边听音乐总比回这个家要快乐。
  爸爸在敲门。他把门打开。爸爸的左胳膊打着石膏板,用纱带吊在胸前。
  他说:我想和你谈谈。
  子男本想断然告诉爸爸:不谈,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但他见爸爸诚恳的样子,就变了口气:到点了,我一会儿要走。
  他说:校车不是四点吗?这才一点。
  子男说我要早走,到书店买本书。
  爸爸说:我知道你是不听我说——
  子男沉默了片刻问:你为什么不反抗?
  爸爸平静地说:不是反抗,而是我想杀了他们。
  霎那间,子男感到爸爸还是爸爸,同时也勾想那个切骨的记忆。那是他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家养了一只白猫,全家都喜欢它。一天家里没人,白猫把一本对他影响最大的科普读物撕得乱七八糟。晚上,爸爸让他抱上猫,自己拿着一把高压汽枪来到公园。爸爸逼着他用汽枪把猫打死。爸爸对他说:你必须有这个狠劲,不然长多大你也做不成大事。子男不肯,不是害怕,而是不忍。爸爸不留余地地告诉他:今晚你不打死这猫,从此你就别跟我叫爸。子男流着眼泪下了狠手。猫死了,子男不再管他叫爸。可爸爸并不在意,直到初三到高中的分流前。那天爸爸用号码箱拎回家二十万元钱,把钱倒在子男面前,然后让他重新数一数。他拒绝爸爸的指挥。爸爸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见识什么是大钱,免得日后见钱眼开。爸爸说得平和,但深深地感动了子男。数完钱,他重新叫起爸爸。
  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行动。他和爸爸对视的一瞬间体会到一种复杂。爸爸用那只好手替他关上门。他觉出妈妈离开了家。往常这个时候妈妈总是出出进进,嘱咐带这带那,絮叨得让他心烦。
  子男下楼后,把月牙形的adidas包斜挎在背上。这个包是他刚上高三时笑梅阿姨送给他的,他喜欢这个包的样式也喜欢这个包的淡蓝色,特别它胸前背后的背法,另类而又有活力。他不想去书店,他哪儿也不想去。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这次从学校回家,他本想告诉爸妈一件让他们高兴和自豪的事,他拿到了藤永太郎奖学金。
  藤永太郎是他们育才学校的校友,一九四五年在育才学校读过书。他去世后,他的财团以他的名字设立了奖学金,每年在育才学校赴日留学的日语特长班中选择三名优秀学生给予支助。子男是全班从初中到高中成绩最好的,但在学校向日方推荐的名单上他仅仅排在第三位。他想不通,但他没有把这些告诉爸妈,爸妈也不曾问他。子男知道爸妈不问是怕他有压力,他们总说家里已经给他准备了足够的钱。但爸爸近来被人追债的窘迫让子男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所以他为能不能拿到奖学金而掉了七八斤肉。自己虽然拿到了奖学金,但子男认为奖学金的评定并不公平。不公平不在于他排在第一还是第三,而是成绩第三的雪其落选,而成绩第五的鸟儿却排在入选的第一位。子男为雪其抱不平。
  他顺着三经街来到市政府广场,在石凳上坐下,戴上随声听。六月的阳光温暖而不热烈。他觉得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漂泊者,这让他想象几个月后到东京求学的情景。他为海外漂泊的状态而兴奋。他一直坐到三点才起来,绕到火炬大厦后面乘坐225路公交车去本校区。去河南校区的车从本校区四点发车。在225路车上,子男又遇见了雪其。每次返校,他几乎都能在车上遇到雪其。她从225路的起点上车。每次送雪其的都是她的妈妈,而这一次送她的是她的爸爸。他与雪其相视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他不想说话,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向雪其爸爸笑笑,并问叔叔好。
  身边倒出空位。子男让雪其爸爸坐下。雪其爸爸拿过女儿的背包,抱在怀里。子男又让出位置,让雪其站到她爸爸身边。雪其孤单沉默,是那种常常被人忽视的女孩儿。但子男时常注意她,因为她学习扎实,为人坦诚。考政治之类副科时,绝大多数同学都打小抄传纸条,但她绝不作弊,而且成绩总在前几名。子男也不作弊,可他的成绩远远不如打小抄的,所以他不平,回到家就和爸妈叫嚷着下次他也抄。可是一到再考时他仍然做不来。正是出于对雪其诚实的敬意,在雪其过十八岁生日时他送她一块巧克力。这在女生中引起一片赞扬,夸他多情浪漫,温暖着周围的所有女生。
  下车时,一辆白色的别克从他们身边驶过,在不远处停下。鸟儿和她的爸爸从车里钻出。雪其对跟在身后的爸爸说:你回去吧,别跟着我了。子男觉得雪其和爸爸说话的口气有点冷。
  雪其爸爸进退都不自在。子男意识到雪其离家前和自己一样,肯定发生了什么。为了不与鸟儿父女相遇,子男慢下来,陪着迟疑中的雪其爸爸。他从雪其爸爸亲近的眼神中感觉到,自己在他眼中是个大人。
  雪其爸爸坦然地说:走前她让她妈骂了,说她窝囊,该拿到的奖学金没拿到。她妈心情不好,话说重了,很后悔,才让我跟着她来学校。
  说到奖学金,子男觉得伤害雪其和她妈的倒像是自己。他想说些什么,但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话才善解人意才能安慰雪其爸爸。最后他说:也许这是一件好事,拿不到奖学金,倒受到激励。雪其爸爸感激地笑笑。
  在去河南校区的路上,子男一直暗暗地观察着雪其。她自然地和周围同学说说笑笑,好像忘了妈妈的指责。子男也受到感染,提醒自己应该像她那样,真正像大人那样承受生活中发生的一切。

                       3

  清晨,子男在睡梦中被值宿的老师叫醒。老师说他爸爸因心梗正在医院抢救。他坐在床上,愣愣地不知所措。老师安慰他:你妈妈说正在做支架手术,不会有危险,让你别急。在他穿衣服时,已有同学跑到校外的大道上召唤出租车,还有几个在门外等他。他慌乱的手脚灵活了许多。同学的帮助给了他一些力量。
  他赶到医院时已经六点钟。医院空荡荡的让他一片茫然。他先到病房,向医生值班室询问他爸爸的名字。医生说在一楼手术室呢。他一听又紧张起来。他等不及电梯,步行从五楼跑下来。妈妈独自站在手术室门口,那门紧关着。妈妈很平静,说你爸做完了支架手术刚推上楼,没有一会儿工夫又堵了,现在正在溶栓。他问危险吗?妈妈没有回答。这时门开了,一个护士带着疲惫伸出头,你们家属进来一个人。妈妈说我去吧。他说我去。妈妈扶住门让他进去。他跟在护士后面,进到一处里外间的屋子。爸爸躺在里间,整个上身裸露,几个医生在旁边忙着。他叫了一声爸爸。爸爸的眼睛沉沉地睁了一下又闭上,没有一点儿看见他的反应。
  医生叫他到外间。那医生是个女的,像妈妈那样的年纪,脸上同样带着劳累后的倦态。她问你是病人什么人。他说是儿子。她指着仪器的荧光屏说:小伙子,你看这是我们五点时下的支架,下去后这边都通了。后来这又堵了,我们正在溶栓。你爸爸的血太粘了,边溶边堵。心肌已经坏死,你们家属要有准备,他可能随时猝死。
  子男回到走廊。妈妈问医生说什么,他没有告诉她爸爸可能随时猝死,只说他的血很粘,医生正在溶栓。
  妈妈喃喃地说:你爸这几个月,天天是浓咖啡,烟也是一支接一支。
  他问:爸爸在写东西?
  妈妈说:他在写这段经历,要把真实情况写成小说。身体垮了——妈妈叹口气,没有把话说下去。
  他为了安慰妈妈,把回家时应该说的奖学金的事说出来。她抬头认真看看他,点点头,脸上没有露出欣喜。我是把咱家的一张五万的存折拿来,医院才做的手术。这钱是给你出国用的。妈妈用很低的声音说。
  手术室的门打开,里边叫家属进去,把病人推回病房。子男给爸爸整理被子时,感觉爸爸的身体很热。爸爸的体温顿时给他一个信念:爸爸能够活下来。
  爸爸昏睡了一天,到晚上意识清醒后,只叫着后背疼。子男想;后背疼实际上就是心脏疼。他反复喊护士,护士每次进来,都认真看他一眼,白口罩上面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她的眼神流露出她对这个男孩子的好感。心电图显出正常。护士让他给爸爸按摩后背。由于术前做照影切了大腿的动脉,二十四小时内爸爸只能平卧。按摩一会儿,他累得不行。妈妈接过去,并说:我给你姥姥他们打电话了,说了你爸的病。
  子男说;不,我们自己能护理。
  妈妈抬高声音:不是让他们来护理,而是让他们知道你爸病得很重。
  他不想伤害妈妈,便沉默不语。
  妈妈示意他到外面走廊去。在走廊里,妈妈说:子男,到这个时候,妈妈只能把你当大人看了。下班前我去找主治大夫了,她说挺不了多久,血管还得堵。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做心脏搭桥手术。
  子男说:做,那就做搭桥手术。
  妈妈说:那需要一大笔手术费。
  子男坚定地说:那也做。
  妈妈说:这个主治大夫说,手术最好到北京去做。她在日本大阪大学读博士时的一个同学是这方面的权威,他是新加坡人,正好他八九月份要来北京做学术交流。手术最好请他做。十月份,天也凉快了,做手术正合适。我想和你商量,钱怎么办?
  子男低下头,又抬起:你想和姥姥他们借?
  妈妈说:不,卖房子。把咱们住的房子卖了。
  子男说:妈妈,谢谢你。他谢的是妈妈对爸爸的责任心。妈妈转向墙的一面擦眼泪,低声对他说:你去给你爸捏捏吧。

                       4

  爸爸住院的第六天,雪其妈妈来医院看望,子男感到意外。雪其妈妈说是雪其打电话告诉她的,她让他们来看看,并告诉子男别着急返校,这几天老师领着同学熟悉日本教材,为参加日本的高考做准备,但大家学不进去。要离校了,心里都很慌乱。
  子男知道爸妈对雪其妈妈的印象不错。每次家长会时,她总站在一边不言不语,认真听别人和老师交流。爸爸曾说过,雪其父母是很自尊的人,有股心劲儿,从雪其这孩子身上就可以看到。子男还知道,她原在区文化宫工作,后来文化宫承包给个人开饭店,她就回家休长假,每月只有几百元的收入。当晚,妈妈执意要留她吃饭,她没有推辞就答应了。爸爸恢复得很快,能够扶墙慢慢走动。他们侍候爸爸吃过晚饭,就一同回到他家楼下。那里有一家干净的粗粮粥铺。过去家里只剩妈妈一个人时,她常常在那儿吃饭。
  他们要了一间包房。雪其妈妈说自己不吃肉,油大的菜也不能吃,只能喝碗粥。妈妈吃惊地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她脸红了,说:没有——我在吃上一直很挑剔。她把话题转到子男身上:雪其回家总说,全班男生她最佩服子男。子男不仅聪明,心肠热,肯帮助别人,而且修养好,从来不在背后说人坏话。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
  子男被说得不好意思,而他妈一脸喜悦,她问你笑什么。
  雪其妈妈说:雪其说子男升到高中一下子长大了——
  子男说:我初中时自以为是,目空一切,常常无聊透顶。有女生就说,上帝太不公平,怎么给一个混蛋长了一个聪明的脑袋。
  雪其妈妈笑出声来,问你怎么知道女生这么说你。
  子男说:她们给我写在贺卡上了。
  妈妈惊讶地说:儿子,你以前怎么是这样!
  子男说:就是这样嘛。
  妈妈把话题转到雪其身上,说这孩子挺可惜的,没拿到奖学金。子男有些紧张,怕妈妈的话引起雪其妈妈的愤怒而说些伤害雪其的话。没料到她异常平和,她说:没拿就没拿吧,好在这二年我帮助医药公司推销药挣了些钱,够她出国了。我刚给她换了一百万日元,头一年够了,以后就靠她自己打工挣吧。
  这时子男才明白雪其妈妈为什么给爸爸带了一大堆药,而且很内行地嘱咐怎么使用。
  雪其妈妈对子男说:你有奖学金直接就去东京,雪其只能先到京都,以后她如果到东京念大学,你们之间可要互相照顾呀。
  子男点头。妈妈说:日语班的这些孩子比亲姊妹还亲哪,从初中到高中,同学六年!
  饭后,雪其妈妈想到他们家看看,她说认认门。妈妈答应时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子男清楚,可能几个月后那房子就不是他们的家了。
  姥姥找到他们家,不同意卖房子给爸爸手术。她对妈妈说:将来你人财两空,剩你一个怎么办?妈妈对姥姥的话很反感,说这是我家的事,不用别人管。姥姥表现出一种霸道:你是我女儿,我必须管!她又转向子男:你拍拍屁股到国外去了,剩下你妈一个人没有房子,日子怎么过?
  子男想也没想,说:国我可以不出,但我爸的病得治!
  姥姥狠狠地说:好小子,翅膀没长硬呢,说话倒挺硬!
  在姥姥的目光逼向他的霎那间,一个想法在他心中萌生。

                       5

  爸爸一出院,就追子男回学校。爸爸说:家里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你现在就是要全力考上一所好学校。爸爸指的是藤永奖学金获得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考上日本国立重点大学。爸妈盼他考上东京大学,但他们怕给他太大的压力,就是不把这个愿望说出口。
  子男这两天做了一件事,对爸爸的主治大夫进行了摸底。他先到医院大厅仔细研究了本院专家简介,又到省内卫生网上查询。这位女大夫确实在日本大阪大学医学部读的博士学位。他在网上用英文搜索她那位新加坡同学的名字。他的汉语名字叫李卓儒,现在他临床实验的是做心脏手术时,将病员胸腔的血收集起来,经过过滤,再输给病员本人。他又与那个白口罩上面有一双大眼睛的护士接近。当他站到她面前要与她说话时,她摘掉了口罩。他们是同龄人,她只比他大一二岁。他们的话题没有离开爸爸的主治大夫。护士告诉他,这位女大夫非常有个性,她最讨厌的是一些有权有势的人通过关系找她看病,常常让人下不来台。她拒绝病人给她的一切好处,但她只收一样东西,那就是红酒,她喜欢喝红酒,而且每晚必喝。收病人红酒,她一直公开,不多收,每次只收两瓶,但必须是好酒。
  离开医院回学校时,子男对妈妈说:爸爸的心脏搭桥手术就让那个新加坡大夫做吧,他值得信任。
  妈妈不解他说这话的缘由。他说我查过了,真是权威。一瞬间,妈妈的眼光亮了,眼圈红了。
  回河南校区之前,子男又去了本校区。他去校部找校长。那一刻,一股血流涌向头部,脑子一片空白。他希望马上见到校长,说出自己不去日本的想法——不是想法而是决定,那样他就不会再犹豫。
  校长办公室的门开着,但没有人。这时一位女老师过来关门。他打听校长的去向。女老师说,刚出去,要到河南去看中日友好学校的校址。子男说我刚从大门进来怎么没遇见,女老师说,他的车停在侧门了,并让他马上去追。子男跑出去,看侧门的师傅说校长的车刚走。没见到校长,他有种片刻的轻松。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沉重的。
  一到学校,子男就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在子男讲他家的情况时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脸。子男说,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我必须知道现在我要什么,我要的只有一个,就是当儿子的责任,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你还是过一段时间再做最后决定,那时我们再和学校说。他请老师为他保密,他不去日本的事暂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还有一个难题,爸妈是不会同意他的。
  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时,子男的心空落落的,好像被全班抛弃在荒野上。
  日语班利用高考的那几天,由班委会组织去泰山,每人交八百元。见子男走进教室,全班同学一片欢呼。他穿过教室来到最后一排的座位,这个集体让他感到陌生。当他知道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报名去泰山时,他摇摇头表示拒绝。同学们扫兴地静下来,各自的目光回到自己的书本上。不时有人转过头看看他,想知道他为什么让大家扫兴。
  子男觉得呆在教室很多余,就从教室的后侧门悄悄离开。他本该回宿舍收拾东西,可是他又不想马上离校。他在校区里慢慢地走着。高三的其他班都离校准备高考,高一高二的正在上课,校区静静的。他看见雪其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他的样子是希望他过去。他走过去,雪其说泰山我也不去。他问为什么不去。她说八百对我家是个大数。
  子男点头表示赞同。突然,他抑制不住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我今年不想去日本了,他说。
  雪其正如他期待的那样没有张口就问为什么,而是沉默着。她又认真看他。你爸的病很重,需要你?
  他说了爸爸将要做的手术,并说:这个时候我必须在他们身边。
  她说:如果我,我也会这样做的。说着,雪其下意识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同学都说雪其动情时总好不由自主地拉别人的衣袖。这一次验证了。

                       6

  日语班从泰山旅游回来就正式离校。离校的第二天,日语班的全体家长和学生聚会,并请来主要任课老师。聚会地点在农垦大厦多功能厅。大厅的正面挂着大幅对联:六载春风化物 恩师难忘/一朝大江东去 友情长存,横额是:前程似锦。
  全班只有子男和雪其的家长没来。子男对爸妈隐瞒了这次聚会的真实情况,他想淡化去日本的气氛,因为这时家长到一起谈论的都是用什么比价换日元,到日本后怎么住怎么做饭。一到聚会现场,子男还像以前开家长会那样为家长缺席请假。他没有说明家长为什么不来,班主任理解地点头应允。这时雪其也走向前,说她爸妈今天也不能参加聚会。
  子男不明白班主任怎么在那瞬间就变了脸色,冷冰冰中透着不屑。班主任说:你爸你妈认为今天这种场合缺席有道理,那他们可以不来,甚至你本人也可以不来。
  尴尬的是子男,随即他对班主任产生深深深的厌恶。她是他们上高三时从师大毕业来的女老师,先做他们的副班主任,同时教他们语文。那时,她像个大姐姐,与男生和女生都很知心。可是到了高三下半年,她做了他们的班主任,就变了一个人,整天绷着脸,目光也都满是挑剔和指责。她的变化让全班同学困惑。
  而雪其却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木木的。
  雪其回到女生那桌,但没有坐在她们中间,而是坐在她们后面,看着地上想着心事。子男这才意识到雪其的内心并不平静。
  聚会中怀旧和向往交织,热烈得让人激动。雪其溶入欢乐中,她虽然没有被邀请到台上讲述父母和自己的成长,但她为上台的同学感染,脸上绽着笑影。子男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集体,他以后的生活和他们相比,也许完全不同,甚至相反。他不敢展望前景,而过去又无心回忆。最近他家必须卖房,然后租房或买个单间,只要有地方住就行,倒出的钱用作手术费。这个决定必须让爸爸知道,妈妈说她要在他参加聚会时和爸爸谈。他们知道爸爸不会同意,他和妈妈曾经商量由谁来说服爸爸。妈妈说你谈你爸会感到压力更大。这可能是妈妈要在他不场的情况下与爸爸说这事的原因。
  他沉默,所以周围的人忽略了他。这种忽略让他溜走有充足的理由。出来后,他无意识地走进书店。他停在高中用书专柜前,目光落在数学书上,这让他起想徐老师。徐老师今天应该在聚会现场的,但他们忘记了她。
  徐老师原来是他们高三上半年的数学老师,她用不同以往的方法讲解数学,用她自己的话说,数学是让人直接触摸到上帝脸庞的学科,所以学习它的方法是超越理性的。在课堂上多数同学跟不上她的思路,对数学产生了厌倦情绪。日语班的家长用联名信的方式把刚上讲台三个月的徐老师赶走。在学校动议更换徐老师时,班主任曾找过子男。子男说徐老师太超前。班主任问该不该换,子男说我听她的课也费劲。班主任追问换还是不换,子男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说换。
  他的话成为更换徐老师的主要根据。力主更换徐老师的家长说:连子男这样的好学生都听不懂的课别人还怎么听?徐老师去了初中部,学校说一个不被高中学生接纳的老师只能到初中去。徐老师走后,子男仔细琢磨过她的教学方法,他意识到如果他们适应了她的方法,他们对数学就会有新的理解,数学成绩就会有一种质的提高。雪其也有同样的看法。雪其对他说:我们是不是害了徐老师?不久前同学传徐老师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她没能怀上孩子。她的丈夫特别看重孩子。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子男觉得对不起徐老师,那时他就决定毕业后一定去见她,不光要说对不起,更重要的是告诉她他们对她教学方法的新认识。
  子男出了书店向本校区走去。初中部设在本校区,所以徐老师离开八个月他们一直没有见过面。学生已经放假离校,子男很容易在办公室找到了徐老师。一见徐老师,子男感到特别亲,她给他的亲近感超过了所有的老师,这让子男想起那天夜里全宿舍的同学睡不着觉回忆徐老师时说过的一句话:将来我们男生找恋人就要找徐老师那样的。他们迷恋徐老师的特别与平和。
  徐老师用纸杯给他接来凉水,并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纸巾让他擦汗。她边做着这些边说:我正想着找个时间和你们班的同学聚聚。不教你们后我一直在反思,问题究竟出在哪儿,我要把自己想到的告诉你们,也想听听你们经过沉淀的意见。
  子男一阵脸热,又一头汗水。她又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他问:老师生我们气了吧?
  怎么会呢?她一脸明朗的笑意。到现在我一闭眼睛,眼前还都是你们那一双双追根问底的目光。应该说我是从心里喜欢你们。
  他说:我们毕竟伤害了你。
  笑意淡出她的脸庞。子男,你别这么想,你们谁也不要这么想。作为你们的老师我没有受到伤害,真的——上个月我接到一封信,是雪其写给我的。她对我说,你是一个特别的老师,你对数学的独特理解让我永远记着你,不仅是我,还会有更多以至全班的同学都会记着你——还不仅这些,你上完最后一堂课离开教室时那个微笑,让我们感到轻松和幸福。
  子男被老师的动情感染,那种压抑和内疚消失了。
  她继续说:接到雪其的信时,是我情绪最不好的时候。我刚刚离婚,我无法原谅前夫,觉得他害了我,命运对我不公平。看到雪其的信,我的心一下子开朗明亮了。在我接到雪其的信之前,我已经知道她没拿到奖学金,她是在那种情况给我写的信呀!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子男把爸爸的病情告诉了徐老师。说爸爸病情时他提醒自己不说不去日本的想法,可是说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老师的眼圈红了,说:你大了,长大了。
  子男说了班主任的意见。老师说这是对你负责。子男说这份奖学金对班上的其他同学太重要了,比如雪其。如果等到最后我才和学校说,那我太自私了。
  老师说那也要和你父母商量完以后再说。
  他想到家里妈妈要和爸爸谈的事情,就坐不住了。
  老师说:今晚你就陪我吃顿饭,老师现在是一个人。说这话时,她爽朗地笑着。
  他说等送走同学后我再来,那时剩下我,可能会受不了。
  这个选择对于你很残酷。老师的话让他的心沉起来。老师又说:快乐些,我们都应该时刻提醒着自己要快乐,只要心中充满喜悦,那我们就真的会喜悦,任何事情都会解决。
  子男清楚老师在用自己的快乐感染他。
  他走路也轻快了。忽然他意识到自己的轻快更多来自于他和徐老师说了自己的想法。和别人说说自己的想法是他无法抑制的冲动。

                       7

  爸爸不同意用卖房子的钱给自己做手术。他认为自己的心脏再糟也能挺两年,他用这两年把小说写完,然后把小说的版权卖给电视剧生产商,能得一大笔钱,用这钱再做手术。妈妈一听火了,说你一辈子就好想象,到现在还没发现你想象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根本不是一回事,你这病算是白得了。妈妈的话让爸爸的心脏剧痛,他赶快吞下两片心痛宁。
  鸟儿爸爸的电话打断他们的僵持。他是从聚会现场打来的。他说按惯例得到奖学金的学生家长要对学校有关人做些表示。妈妈说,怎么办我们就听你安排了。他说和班主任算了一下,需要送九份礼,他家准备四份,其他五份由你们两家出。妈妈说这样不好吧,他说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家比你们两家条件好。妈妈放下电话就匆匆出来,和另位家长到烟酒公司去买洋酒。他们说定,礼品准备好后放在一块,三家一起去送。
  子男回家听说后,脱口而出:送礼得多少钱?爸爸说多少钱和你得到的奖学金比也是小数。他真想大声对爸爸说;我不去日本了,还说什么奖学金?可他见到爸爸说到奖学金时的自得神情就没有勇气把话说出口。
  妈妈晚上八点才回来,她的疲倦样子说明他们跑了很多地方。她靠在沙发上,发着牢骚:没见过这种人家的,口口声声说他家比我们条件强,我们买的洋酒和手表每样都是一两千,可他拿的是什么?是四个人造玻璃球,是单位开会送人的纪念品。那东西给了老师,人家打开一看,就扔到一边,根本没瞧上眼儿。
  子男说:妈,你别这样说人家。
  妈妈说哪天再请老师吃顿饭。子男马上说不请。妈妈说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了。
  子男觉得必须阻止家里再花钱,方法只一个,就是尽快告诉校长他不去日本了。
  第二天,他去找校长。校长正好在办公室。子男说我是日语班高三的学生。校长说我认识你。子男说我今年不去日本了。校长说那样你的奖学金就作废了。子男说不能转给别人吗。校长说不能,让你家长来,或者你家长写个情况说明。说完校长就拿起电话安排别的事,不再理他。
  当天妈妈就接到学生家长打来的询问电话。妈妈一放下电话就大声叫他,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平静地说我哪儿也不去,一直到我爸病好。
  妈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眼泪涌出眼角。
  爸爸扶门站着,说这么大的事儿,你得和我们商量商量呀!
  他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这算什么,日本也不是天堂?
  妈妈突然爆发:你这是作死呀!
  他意识到只有用冷漠才能制止事态,于是他说:我满十八岁了,我有选择的权利。我不希望你们对这事再说什么。

                       8

  子男莫名其妙地渴望同学打来电话,对他的放弃表示惊讶或理解,可是他们冷淡,好像不曾知道这消息。雪其告诉他,班上有几个同学到北京去读“新东方”,而多数同学参加了由家长自己张罗的英语补习班。日本高考对英语的要求比国内高出许多。雪其拒绝补习,她觉得为应试的速成补习没有实际意义。雪其的独立给子男一丝慰藉。
  进入八月,参加国内高考的学生闹哄哄地报着自愿,而要去日本留学的却没了动静。妈妈念叼着是不是出什么差错了。子男清楚上一届日语班也是这样,日方关于留学签证手续九月才到,十月就去日本准备来年一月的高考。等待签证的日子肯定平静。他似乎害怕见到平静后热热闹闹准备出国的情景,情绪很坏,一连几天,在楼下和街上,见到停放的自行车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用脚一律踹倒。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面临的生活将是沉重和孤独的,尽管如此,他提醒自己没有理由后悔。
  晚上一家人商量爸爸的手术时间。爸爸坚持把书写完卖掉书稿之后,子男认为入秋后的十月,这时天凉宜于养病。其实他主张十月的真正理由是想躲开同学离家去日本的日子。妈妈没有表态。子男明白关键不是选择什么日子,而是钱。最后妈妈说,尽早做。
  爸爸这几天连续吃药,心脏状况明显恶化。妈妈整天东奔西跑,忙着倒腾房产。爸爸对子男说:今天你跟我去见江果。他不解其中含义。爸爸说你去就行了,不用你说话,但你必须去。
  江果是爸爸的中学同学,又同时下到一个青年点。江果从小和母亲一起长大,在她两岁的时候,因为母亲被打成右派,她的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俩。江果很弱,从中学到乡下,爸爸他们班上的男生都像对小妹妹一样护着她。为了给她争到第一批回城的名额,作为青年点点长的爸爸带着五六个同学,一人拿着一把镰刀到大队书记家,一进屋就把镰刀往炕沿上一掼,齐齐地一排。然后明确说,必须让她先走,因为她的母亲病危。大队书记被他们的凶狠吓住,满口应承让江果先走。她确实第一个回了城,而爸爸却为此付出了最后一个回来的代价。江果回城后不久母亲离开人世。她父亲知道了她母亲去世的消息,就来找她。江果的父亲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并官至省府秘书长。江果开始坚决不认自己的父亲,后来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一次次来找她,才使她回心转意,回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出于补偿,利用自己的权力给江果重新安排了工作。现在江果担任省城里最大一家商场的总经理。爸爸的同学都知道,江果还有自己的公司,是他们中最富有的人。
  在子男的记忆中,爸爸从来不和她来往。他见过她,那是初三的时候。妈妈在她所在的商场里买了一条高档裙子,回家后发现上衣不好配穿就向商场提出退货,商场说只换不退。妈妈与他们较真,说你们承诺的是三天内包退包换,直闹到经理处。陪妈妈和商场说理的子男见到了江果,当时她还是副总。她长得清秀,正因为清秀,她显得年轻。她留着到肩的长发,长发染成棕色。不知是她脸颊的骨感还是她的着装,子男觉得爸爸同学中的这个女生超常的肃穆。那是初春季节,她穿着黑色呢大衣,皮革衣领,宽宽地翻着,显露着赤裸裸的骨感。她和妈妈都知道对方是谁,但是谁也没说破。她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江果对自己的员工说给她退了吧。妈妈说退不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承诺是不是真实。她嘴角漾出不屑的笑意,说了句你自己决定退还是换,然后离开。为这事爸爸和妈妈还吵了一架。妈妈说你这个同学和她的商场都很坏。爸爸说做商业就应该这样。妈妈说:你和我说起你们青年点的同学时,可都是和高尚联系在一起的呀!妈妈的嘲讽激怒了爸爸,他说:做生意用不着哼哼唧唧的高尚理论!
  子男不愿向这样的人求助,他是带着挑衅的心理陪爸爸去的。在她的面前,子男一直盯着她的眼神睛。她的眼神没有女人的同情和怜悯,冷漠中多是质疑。爸爸说得直截了当,说借我二十万治病,我用房子做抵押。子男不指责爸爸,因为他们是有共同经历的同学才用这种方式。他们坐在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很大,只有一套沙发和老板台,四周没有窗,只有门通向外面。屋子的天棚很低,空荡而压抑。她坐在靠椅上,两手放在胸前的老板台上。台上除了电话机也是空的,连个纸片也没有。她一言不发。俩人面面相对。爸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会儿烟缸摁满烟蒂。
  他说:爸,你还有必要呆下去吗?他只能这样说,才能冲淡内心的耻辱。
  爸爸今天是来求人的,求人就得这样。
  他站起来,声音生硬:爸,你呆在这儿吧,我自己回去了。
  爸爸一把拉他坐下,拉他的动作特别有力气。
  子男重重地看了一眼江果。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儿含义模糊,既不是女人的也不是长辈的。子男只想逃开。
  爸爸和江果相持两个小时。两个小时里,江果伏在她的老板台上写着什么,而爸爸一直盯着她,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两个小时里爸爸老了,像经历过五六年的精神煎熬。
  江果终于停下写字,用同样复杂的目光盯着爸爸面前的茶杯,然后拿出支票,填写好递给他。不过不是二十万,而是五万。她说:我只能给你这些,而且我并不指望你还。
  他们从江果那儿出来后,爸爸一直沉默。坐在出租车里,子男听到了爸爸的长叹。他从来不叹气。江果的五万像一块固体堵在他的心口。
  爸爸让出租车在洲际酒店前停下,他说我们到星巴克喝杯咖啡。他们坐下来后,他对爸爸说:你的心脏行吗?爸爸说我想喝。
  爸爸的脸色平和了,他说:我一点儿不怨她,你不知道我现在出卖的是信誉和人格,都快出卖尽了。现在我必须成功,让成功说明一切,不然就全完。多少人都说我是瞎忽悠,我必须用事实说话!爸爸的坦然让子男惊讶,他第一次和自己这么说话。我从朋友手中拿了很多钱,我是拿人格做抵押的。钱花了,事没成——我没有像他们想象的垮了,我要成就成个大的。将来我要偿还一切,今天别人给一碗水,将来我要还给人家一碗油。我要还人家油,首先我自己得有油库。
  爸爸明朗地笑了,那笑是收获了成功以后的笑。我有这个自信,我一定能够成功。丘吉尔说过,没有胜利就没有一切。成功才是真理。
  他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他的小说。他对子男和妈妈说:你们别挡我,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小说写出来,做不成这件事,我还不如死了。
  子男觉得爸爸应该这样。爸爸需要成功,他们家需要成功,他自己也需要成功。
  子男似乎明白了爸爸为什么让自己和他一起去见江果。

                       9

  拿到藤永太郎奖学金的,要在东京ABK语言学校准备日本的大学入学考试,他们先走了,剩下的要晚一周出境。除了雪其打来电话,没人和他联系。子男想见雪其,可是她打电话约他出去见面时,他却拒绝了。一个要出国,另一个留在国内,见面又能怎么的?
  雪其说:你不出来,那一会儿我去你家楼下,你下趟楼总是可以了吧?
  子男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让你别过来。
  她说:明天是你的生日,我送你一件礼物。
  他知道,在雪其心中,他们的关系开始变化。然而,他只有逃开的念头。
  她用少有的强制语气说:下楼——你答应我!
  半小时后,他家的电话响了。他没有接。他知道雪其就在他家楼下。她可能就用便利店里的公用电话给他打电话。电话铃声不停地响,听得他只想哭。子男心里很矛盾,他知道这样做会伤人,但是他又怕他不够狠心会更伤人。以他的感觉,他不可能去日本了,从此他们就要天各一方。到不了一起又要缠绵,那只能是折磨。子男干脆把电话线拔了。在他拔掉电话的那瞬间,他有点心酸。真得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最后雪其终于放弃了。他还是很感激她,她让他记得自己的生日。想到生日,他心里涌出温暖。初三之后,他们开始住校,大部分同学的生日都是在学校过的。每到哪个同学的生日,校内的广播会在中午时间表示祝贺,还会为小寿星送上一支曲子。在广播的提示下,班里总会有同学张罗买一盒生日蛋糕共全班同学分享。雪其十八岁生日时,他送她巧克力时没有多想,只是想到每晚自习后有些饿,雪其吃一块巧克力会很顶事。
  第二天,雪其妈打来电话,是爸爸接的。她说马上坐上汽车,让子男到25路汽车站等她,她要见他,有几句话要和他说。
  子男没法拒绝。实事上他想见雪其妈,想知道雪其现在的情况。他来到25路车站,连续开来两趟车,车上拥挤,雪其妈没在下车的人群中。又过来一趟,雪其妈在最后走下车。她侧着身子,脚着地时显得吃力。车开走了,她说我的腿疼,走路费劲。子男说你没上医院看看,她迟疑了一下,说过几天就好了。她又说不去你家了,咱们到一边站一会儿。他们来到树荫下。
  她说:雪其哭了一宿,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只是想哭。
  他感到自己的心沉重起来。他说:雪其在家呆不了几天,心情可能不好。
  她说:你们平常挺好的,她去找过你。
  他说:阿姨,你知道我心情可能更坏,会影响她——
  她说:她后天一点五十的飞机,你到机场送送她吧。这也是阿姨今天来的意思。
  他点头答应了。
  可是,就在雪其走的头天早上,爸爸突然心脏疼痛。他们叫了120,把爸爸送到军区总医院。到了下午,医生建议马上做搭桥手术。子男妈立即和北京联系,正巧那新加坡的医生提前来了中国,让他们第二天到北京。妈妈去了姥姥家,不知道她和他们是怎么说,姥姥家借给他们一笔钱。晚上,他们坐上54次列车。去医院前,子男要回家取些东西。爸爸嘱咐,让他把写字台上的那瓶消心痛带上,防备车上急用。他答应着,爸爸又嘱咐他一遍。爸妈由医院的车直接送到火车站。子男回到家中,边收拾一家三口的换洗衣服和牙具边想着怎么给雪其打电话。他觉得怎么说,雪其都会认为他在拒绝见面。最后他没有打电话,也忘了爸爸让他做的事。
  爸爸突然心绞痛,要吃药时他才想起忘记的事情。他紧张地说我忘了。爸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爸爸闭上眼睛,艰难地忍着。妈妈急了,说你这孩子咋这么没用!子男忍着不让眼泪流出,站在爸爸身边不知所措。
  北京医院的救护车等在车站。他们坐到车上,医生给爸爸打了针后,他吐口气说:你差点儿要了爸爸的命。
  爸爸说话的声音很轻,周围的人甚至没有听到,但话音落在子男的心中却异常沉重。那一刻,他发誓照顾好爸爸,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在手术的前后,子男发现爸爸是个坚强的男人。他的脸上没有忧虑和焦灼,只是腮上偶尔见到咬紧牙时的硬块。手术很成功,术后连续三天爸爸独自躺在重症监护室。他和妈妈一次只能进去一个。在爸爸身边,子男总是握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松开。他知道这没有什么用,但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让爸爸感到自己的存在和力量。
  后来,子男在爸爸写的一篇文字中才知道术后他经历了什么。他在生死边缘上挣扎过,而使他回到生的这一边的恰是子男。昏迷中的爸爸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飘起来,离开了床,向上轻轻飘着,越飘越轻。他极力想把自己的身子向下压,但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他觉得自己要飞走了,就在那个霎那间,他听到有人喊他爸爸,那喊声给了他最后的一点儿力气,使他控制飘起的身子。后来,那喊声越来由远而近,终于他听清了那是儿子子男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的声音让他挣扎着落下身体,最后他终于实实地落在了床上。他醒了,身边站着几个大夫和护士,他们好像刚刚忙乱过。有人告诉你刚才就差一点儿过去了。
  爸爸回到病房时已经脱离了危险。这时,爸爸总是拉着子男的手。他不看他,闭着眼睛想着心事。直到子男看到爸爸写的文字,才明白他们父子拉手的意义。
  这时妈妈告诉子男,在爸爸手术期间,姥姥已经把他家的房子卖了,除了还姥姥家的债,还剩十二万。姥姥家还有一处五十多米的老房子,暂时借给他家。妈妈先回去把家搬了。这一切都是事后告诉爸爸的,他听后用沉默接受了。
  从北京回来后,妈妈上班了,每天子男陪伴爸爸。爸爸重新坐在写字台前写他的小说。他除了给爸爸做中午饭,提醒他按时吃药,还严格限制他吸烟,喝咖啡。爸爸的脾气变得烦躁,动不动就向他发火。但不管爸爸说什么怎么喊,他都是笑,重复着那句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对不起”。

                      10

  雪其一直没有消息。春节过后,她妈妈来过电话,说雪其考上了东京大学工学部系统创成专业。爸妈不明白那是什么专业,就问子男那专业是干什么的。子男说我也不知道。其实他是知道的,他在照顾爸爸时,偷偷在网上查阅东京大学各种情况,那是他想去的大学。系统创成专业,是东京大学不久前首创的,就是要用理科的思维去解决环境能源一类的社会问题。他不说,是因为他不想让爸妈知道他在关注大学的事。
  就在雪其妈打来电话的那天夜里,子男的爸妈谁也睡不着觉。
  妈妈说:我们不能太自私了。
  爸爸长时间沉默。
  妈妈又说:我们应该把子男送出去。
  爸爸说:我同意。看看他是想去美国还是日本。
  第二天,爸妈和他说了这事。他说下半年再说吧。妈妈说,耽误你我们会后悔的。子男说,在这个时候离开家,离开爸爸,将来我会后悔的。
  听了他的话,爸爸起身离开。走出屋时,他拍拍子男的肩头。从那天之后,爸爸再也没有和他发过脾气。
  雪其妈打来电话。晚上十点响起电话铃声,让子男一家都很紧张。子男先跑到电话前。雪其妈说话的声音很弱,这让子男惊讶,于是他问阿姨你怎么了。雪其妈说我病了,病得很重。子男问什么病,她说是那种病。子男又问你在医院吗,她没有回答,沉默着,而后说:雪其没有出国那会儿,经常说班上的男生就数你好,学习好,又善良,不管穷人家还是富人家,都一样真诚。
  子男打断她说:阿姨,你在哪儿,我们去看看你。
  她说:你妈妈在吗?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子男把电话交给身边的妈妈。妈妈的脸色显出严肃。一会儿,她捂住电话对子男说:你到别屋呆会儿,我和雪其妈妈说几句别的话。
  子男回到自己的房间,爸爸也跟进来。
  怎么,雪其妈妈病了?爸爸问。
  子男说可能是癌症。
  妈妈走进来,说雪其妈得的是宫颈癌。雪其在家时就发现了,那时他家刚刚动迁,他家是平房,动迁费给了八万块钱。他家原来以为雪其能够拿到奖学金,这些动迁费就留给她妈做手术。可是雪其没有拿到奖学金,她去日本就用的是这个钱。所以她妈一直没有手术,手术最佳期已经错过了。这一切雪其一点儿也不知道,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让她知道她妈的病。
  爸爸说:我们给拿点儿钱吧,让她把手术做了。怎么的我们也比他家强。
  妈妈说:她来电话的一个目的就是想借点钱。她说,治好更好,治不好她就给雪其留封信,让她将来毕业挣钱了,替家里把钱还上。
  爸爸说:告诉她,我们的钱是给她的,不用还。
  妈妈说:我说了。看看咱们拿多少。
  爸爸说:两万吧,这个数不用还我们能够承受得了。
  妈妈问:子男你说呢?
  子男说我没意见。
  妈妈又去打电话。电话打得很长,她回到子男房间就埋怨起来:雪其妈真怪,说是看看她,她躲躲闪闪地不让去,一会儿说在医院,一会儿又说在娘家,咋回事呀?
  爸爸说不去就不去吧,得了病不愿见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妈妈说他们没把我们当外人呀,她还——妈妈把后边的话咽回去。爸爸问她说什么。妈妈沉默着。
  子男不解地看着妈妈。
  妈妈说:子男和你有关——那只是她的想法。妈妈出去,洗了三个西红柿,给他们每人一个。
  妈妈接着说:雪其妈妈说,她家雪其脾气温和,通情达理,知道照顾别人——她就这一个心愿,这个心愿满足了,将来有那一天也能闭上眼睛。
  爸爸说:说得太沉重了,有点儿托孤的意思。
  妈妈说:我和她说,这是孩子之间的事,由他们自己定吧。
  爸妈没再说什么就走出他的房间。一会儿,妈妈又回来,站在门口说:给雪其家的钱,以后跟谁也别说,就全当没有这回事。妈妈走后,子男回味妈妈的话,觉得她在表明一种态度。她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一种善良,而仅仅是善良而已,她不想把这事搞得复杂,不包含他和雪其的因素。
  第二天中午,子男带着两万块钱在市政府广场的国旗下等雪其的爸爸。雪其的爸爸来晚了,他骑着28架子的自行车,那车破旧,鞍座包着塑料。他擦着汗水,说:我刚从鞋城过来,我在那蹬“倒骑驴”给人送货。子男闻到他身上的汗味。
  子男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把装着钱的纸袋递过去,他接了,揣在外衣里兜里。子男想说你数数,但又一想这钱是送给雪其妈的,这话没有说的必要。
  子男说:我们想去看看阿姨。
  雪其爸说:她在家呢,我们租的房子。动迁的那点钱给雪其拿出走了,现在我们是什么也都没有,家不像家,人不像人,她不愿让人来。其实手术不可能,已经没有治的意义了。不过她想怎么的,我尽量满足她。
  他的实在平和,让子男心里涌动着一种情感。
  子男说:叔叔,你应该让雪其回来一趟——
  她妈不同意,怕耽误她的学习。再说我们也拿不出机票的钱。
  雪其爸爸说:谢谢你们全家,不多说了,我得回去给她做饭。说着,他调过车子,推着跑过马路,然后骑上去走了,头也没回。
  子男心里很不好受。他的心理反应是他难以接受雪其的家庭。他嫌贫爱富吗?他问自己。
  回家后,子男和妈妈说,应该让雪其回来,不然给她留下一生的遗憾。妈妈说,是应该回来,不过钱咋办?
  子男知道家里经济状况,就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觉得作为雪其的同学,惟一一个知道内情的男同学,他有责任让雪其回来见她妈一面。可他被钱难住了,感到没钱的无能为力。
  妈妈为子男跟随今年的日语班一起出去的事去了几趟育才学校,学校很珍惜子男这个好学生,就特例特办,将他插入日语班。这已是三月,先去日本的同学也已经开始大学的生活。
  这个消息让子男矛盾。看到爸爸和妈妈松口气的情态,他也就默认了。其实他非常清楚,留在国内读大学才符合他家的实际。就在他接到育才学校关于准备资金的通知当晚,雪其爸打来电话,直接和子男说话。他说雪其她妈听到你也要去日本,高兴得不行,追着我给你打电话,她恨不得马上见到你。
  子男到马官桥他们租的房子那去看雪其妈。在院子看到雪其爸,他到楼下接子男,却被房东堵住。房东一脸严厉,见子男走近,口气变得缓和,说咱们互相理解。房东走开后雪其爸爸解释说,人家怕雪其她妈死在这,追我们搬家,或者把她妈送进医院。
  子男的心一下子黯淡,说应该去医院,毕竟医院有措施。雪其爸说,我张罗过,她叫着,说别把我送进医院,我就想躺在这个屋里。她怕去医院,她知道那是有去无回了。
  他们住在顶楼。这是老房子,走廊里分户的暖气管道横七竖八,使本来就已陈旧的房子更显破烂。那是一间单室房,屋子里除了床和一个老式木箱再没有别的。子男一阵心酸,他没有见过这么简陋的生活。
  雪其妈倚在床头,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衫,头发刚刚梳洗过。她看上去不像原来的她,子男想到妈妈说过什么人临死前脱相的话。她很疲惫,强撑着。子男不知所措,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不管雪其妈妈说什么他只顾点头,嘴里说着“是是”。
  她说:你和雪其从初中到高中,在一起呆了六年,像亲兄妹一样。听说你也去日本,我心里就有靠头了。我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善良,脾气也好,也知道节俭——其实你都了解,不用我说。
  子男说:将来如果能在一个城市,我们会彼此照顾的。
  雪其妈点点头,眼里流出泪水。雪其爸递过毛巾,她擦拭着眼睛。最后的时候,我要给我的女儿写封信,把我的愿望告诉她。
  子男心跳快了,不知是怕她还是希望她说出那个愿望。在那一刻,他决心要照顾好雪其。他把两手放下,背在身后,一个劲地点头。
  离开那间屋子后,雪其爸告诉子男:除了大夫,你是她病重后见过的唯一外人。她谁也不见,为了见你,昨晚她喝了两片安眠药,睡了三个小时,还让找出那件她最喜欢的羊毛衫。
  五天后的早上,天刚朦朦亮,子男一家被电话吵醒。子男起来接电话,是雪其爸打来的。他说:雪其他妈走了,一小时前走的,刚刚把她抬走。你家是我第一个告诉的。子男不知说什么,就喊妈妈。他把电话交给妈妈。妈妈先是一愣,而后说:你要节哀。我和子男爸爸马上过去。雪其爸拒绝了,说雪其她妈有话,她让我把她的事处理完再告诉你们,他们不愿你们看见她现在的样子。我打电话,只是让你们知道这事,而且你们应该最先知道。
  妈妈没有勉强。她放下电话说:雪其爸爸是个老实人,实实在在的。
  子男坚定地说:我要去,不然雪其回来的时候没法见她。
  爸爸说:去吧,你是男孩子,应该尽早经历这类事。
  妈妈给雪其爸打电话,问了火化时间,并说我和子男的爸爸过去。雪其爸没有拒绝。
  妈妈打完电话后,子男坚持着:还是我去,因为雪其是我的同学。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是不让你经历这事,只是想——癌症这种病是有遗传基因的。她妈才多大岁数——
  子男一时没明白妈妈在说什么。
  雪其妈妈火化那天,子男一家都去了。去的人很少,只有至亲。雪其爸爸说这是雪其妈妈的意思,不要惊动更多的人。爸爸听后说:这家人是有尊严的。子男被爸爸的这句话感动了。
  没有告别仪式。来的人在告别厅里看了雪其妈妈最后一眼。而后,子男一直站在一棵树下,看着远处的山,沉默不语。
  一周以后,雪其爸爸来到子男家,他还钱来了。他们都说这钱不要了,是送给雪其妈妈治病的。他说这钱他们没有动,是雪其妈不让动,还是那些钱。听了他的话,他们不明白她的意思。
  子男问告诉雪其没有。雪其爸说:没有。有天夜里,我问她妈,你是不是想见女儿,想见就让飞回来。一听这话,她妈把脸转向一边,哭了。然后晃晃头。我知道,那个时候,她惟一的愿望就是看雪其一眼。可是她一直坚持不让告诉雪其。雪其爸爸还说,子男那天走了之后,她特别高兴,躺在那儿有次还笑出声。她觉得见到了子男就像见到了雪其,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想见子男的。
  妈妈说:应该让孩子知道,不然她会埋怨你们。
  雪其爸说:现在知道也没用了,等署假回来再告诉她吧。
  爸爸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时候告诉孩子都太残酷。
  雪其爸爸忙着到鞋城去干活,他说不是为了挣钱,有事干可以不去想其他的事。
  他走后,妈妈说:我应该答应雪其妈妈,免得她带着遗憾走。她的话让一家人陷入沉默。
  妈妈突然抬高声音说:这孩子够木的了,妈妈都没有了,她竟一点儿感觉没有!
  子男说:我突然觉得生活这么沉重——你们说,我们出不出国有那么重要吗?
  妈妈说:这事不能犹豫。你还没到承担生活沉重的时候。
  爸爸没说什么,出去了。
  从姥姥家传来消息说,舅舅和舅妈办了离婚手续,在舅舅张罗再婚时,笑梅阿姨突然不知去向。这个消息给爸爸的影响很大,是什么影响,子男一时还说不清。爸爸一连几天坐卧不安,然后决定放下小说写作,要把为知青塑像的事做完。
  他到处找当年下乡的同学。每天回来看他脸色,子男就知道他碰壁了。他们在腐烂!爸爸愤怒地说。有钱没钱的,都不想做这事。那些没钱的同学,我不挑,可是有钱的,他们个个头发、脸膛亮光光的,保养得好极了。他们到一起没有正经事,一说到哪儿的小姐便宜有味儿,个个来了劲,叫着喊着下流。他们在腐烂!
  他回趟当年下乡的村子,带回一堆照片,都是关于鹰嘴崖的。鹰嘴崖在爸爸下乡的那个山村的河北岸。河从崖下弯过,使山崖突显出来。河的南岸是大片的稻田,稻田的南边是铁路,铁路的南边是村庄。爸爸说,他要在鹰嘴崖上雕出知青像,那是一张充满朝气而又无邪的脸。这张脸是知青的标志。每天南来北往的火车从这里通过,透过车窗天南海北的人都会看到这张脸,三四十年前记忆就会唤起。
  子男提醒爸爸,这需要很多资金。爸爸说这次我换个思路,山崖主体雕像的两边,可以雕许多小的雕像,我要向全国征集投资者,只要是知青,或者是知青的后代,谁投资,就给谁留一个位置。
  在子男的记忆里,以前每当爸爸说起类似的想法时,妈妈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不屑,而这次,妈妈却沉默着。子男知道妈妈并没有改变她的态度,只是因为爸爸有病,她才忍住。
  子男笑了。爸爸问你笑什么。子男说你这一生就是知青的雕像。爸爸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敏感,说:你是讽刺爸爸吗?
  子男忙解释:爸,不是。我说的是真话。
  爸爸严肃地说:我做的事成与不成,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腐烂,我在燃烧。

                      11

  转眼到了8月底,子男在家还能呆一个多月的时间,10月初他就要启程去日本。雪其给家打来电话,说她9月4日回国。雪其爸接到电话,当晚就来到子男家,商量由谁告诉雪其她妈妈去世的消息。
  妈妈有些惊讶,说这事得你自己跟女儿说。
  雪其爸一脸为难,说:女儿的事都是她妈妈大包大揽,我和她交流得太少了。她妈走了之后,加上这次,我们总共才通过三次电话。打电话时,我们没有话,家里又有事瞒着她,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
  妈妈说:自己的女儿,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雪其爸说:女儿大了,又在国外,那怎么可能?
  子男问:叔叔,你想怎么办?
  他脱口而出:我想让你告诉她。
  妈妈看着子男。子男干脆地答应着:行,我和雪其说。
  雪其爸又说:还有这信,你一起交给她吧。
  子男忙说:叔叔,你以后自己再给她吧。妈妈问什么信。雪其爸说是她妈留给雪其的。妈妈盯看了子男一眼,可能想起了雪其妈曾说过给女儿留信,让她替他们还钱的话,于是说:钱的事就别让雪其知道了,都过去了,别让孩子在国外有那么多负担。
  雪其乘NH925次航班,到达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三十分。子男一家陪着雪其爸到机场接她。子男的意思是在机场直接把情况告诉雪其,然后就去殡仪馆,让雪其看看妈妈的骨灰。
  雪其从出关通道走出来,身边还有一位小伙子。她对子男一家来接她感到惊讶。在那一瞬间,子男清楚地看到雪其拉了一下那小伙子的衣角。
  他是我同学,他家在兰州。雪其简单地介绍说,但要说的都在这简单中。
  大家都有些尴尬。子男妈没话找话说:雪其胖了,白了,也洋气了。
  雪其爸站在一边,一副顺从的样子。子男说:我们先去吃饭吧。雪其没有看他,而说:我们先回家吧。子男感到她的话中对自己的拒绝。
  子男妈问雪其爸怎么办,雪其爸说那就听雪其的。他们一起上了民航的大巴。车到体育场站时,雪其和她爸爸,还有她的男同学中途下了车,换乘出租走了。子男一家坐到民航售票处。妈妈说,这样也好,本来就应该由她爸爸自己说。
  第二天晚上,雪其爸爸打来电话。昨天下午他们一到家,雪其爸爸就将妈妈去世的事告诉了雪其,雪其听后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整整一夜,雪其呆坐着,一句话不说。她的男同学站在她的身边,也不说一句话。雪其爸爸打来电话之前,他送走了雪其的那个同学,他坐火车独自回兰州了。他们原先打算在这儿呆几天,然后一同去兰州,在假期里,与双方父母见面。
  在日本留学的同学陆续回国度假。一些女生知道了雪其家的变故,都想陪陪雪其,但被雪其拒绝。她谁也不见,独自呆在家里。她们打电话给子男,问他怎么办。子男说:我把咱班回来的同学聚到一起,不单独约雪其。聚会时谁也别提她妈的事,对她也别表现出特别的热情,让她在自然中放松。
  同学知道这次聚会与雪其有关,所以都到了,但惟独雪其没来。给雪其的电话是子男打的,他说大家回来一次不容易,到一起聊聊,方式是AA制。他特别强调AA制。雪其轻轻地说:谢谢你。子男不知道她在谢他什么,但他没有问,只是说你一定来,我等你。她没再说什么,放下电话。子男以为她能来,但她没有来,也没打来电话说明。由于雪其缺席,同学就没有聚餐,改到一家游戏厅打《众神之战》。
  子男中途离开。雪其的失约,让子男感到沉重,觉得她心里很苦。于是他就给雪其爸爸打电话,问雪其的情况。她爸爸说,这孩子挺刚强,情绪还行,只是不愿说话。子男听后,有些轻松,但仍觉得还有什么放不下。
  子男拿到了去日本留学的签证。他要在10月中旬和这届去日本的同学一起到京都关西语言学校报到。当天下午,他直接去了雪其家。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想把这个消息最先告诉雪其,而且是当面。正巧在她楼下遇到了从服装市场下行回家的雪其爸爸。
  他直接告诉子男雪其走了。子男问去兰州了,他说回日本了。子男又问她和她的那个同学都回去了,他说她一个人回去的。
  子男没有上楼,离开时有些失落。雪其爸爸在他离开时说:我把她妈留下的那封信给她了。子男从他眼中看出一种期待。

                      12

  子男走的日子定在10月7日,从大连飞大阪,转陆路去京都。国庆节期间,子男跟着爸爸来到乡下。爸爸领着他登上村子后头的山岗。从山岗向北望去,远远的对面就是鹰嘴崖,山岗和鹰嘴崖之间是爸爸下乡的村庄。鹰嘴崖的崖壁是巨大的平面。那崖面真的像一张人脸。爸爸说:那张脸你可以看出是年轻的脸,也可以看出是沧桑的脸。
  他问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张脸的。爸爸没有回答他,而给他讲述了笑梅的一段故事。
  她结婚的第三年,丈夫去了深圳,而后一年,笑梅辞掉工作,也去了深圳。到深圳不久,丈夫提出离婚,原来丈夫来深圳时带着另外的女人。她被抛弃了。她割过腕子,被发现送进医院抢救过来。她回到原来的城市,但过起随性放荡的生活。爸爸正是这个时候遇到了她。他对这个当年房东家的女孩儿有种特殊的情感,他陪她回到故乡,就站在这山岗上,面对着前面的村庄,爸爸对笑梅阿姨说:我们的人生都是从这里起步的,想一想,离开这里时,你和我都是有梦想的。一想到我们最初的梦想,我们就不能腐烂,我们只能燃烧。也在那一刻,爸爸萌发下海的念头。他要让自己振作,让笑梅阿姨振作。
子男听着爸爸的讲述,似乎明白了爸爸当初为什么要打舅舅。这时落日的光辉从山崖后面射过来。他惊奇地发现,那崖壁呈现出的脸变化着的,刚才看时,正如爸爸说的那样是一张年轻的脸,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可是瞬间后,再看那脸,他苍老了,是经历过磨难的那种苍老。
  爸爸说:现在没有什么好信仰的了,那就莫不如信仰属于自己的生活。记住,信仰不放弃,凭谁也打不垮你。
  一周后,子男坐在飞往大阪的飞机,回想着鹰嘴崖上的那张沧桑的脸,回想着爸爸在河边的情态,突然想到一本书上说过的一句“父亲是山载着的历史”的话。
  身边的学弟学妹们从飞机窗口兴奋地看着大海。子男虽然只长他们一年,但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一年里,他经历得太多,太多的经历让他老了,他老了,他才没有学弟学妹们的兴致,而多了一些茫然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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