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乔升的名字早就丢了。
　　耿乔生的名字掉在“耿长脖子”里好多年了。耿乔升三个字，就像野外泥泞小路上的一块垫脚石，几乎每个路人都要踩一脚。你踩我踩他也踩。越踩越矮，越踩越矮，渐渐地，它就装在稀泥的口袋里。没影了。这些路人先前是孩蛋子，后来是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20多年了，耿乔生三个字只在点名薄、简历或体检单子上出现，哪怕在熟人圈子里，冷丁有人打听谁叫耿乔生，竟然没人知道。脑瓜快的，也要迟疑一阵，突然一拍大腿，说，哦，就是耿长脖子！
　　从小到大，耿长脖子都爱穿高领衣服。高领子一立，脖子就短了。其实熟人都知道，脖子该多长还多长，只是显得短了。秋天穿高领毛衣，冬天穿兽皮高毛领，上大学后，每个春天秋天，他几乎不离那件米色风衣。风衣的领子总是立着的。同样的牌子的衣服，别人的领子软，立不住，唯有他的高衣领能立住。耿乔升有个小窍门儿，衣领外圈夹层里塞个钢丝，钢丝两头握紧那个立着的小钢片儿……
　　在大学里，耿长脖子本人也像陷在稀泥里的石头，没影了。如果不是学校有个小乐团，开学或节庆时要演出，几乎没人注意这块陷在稀泥里的石头。其实，在乐团里，耿长脖子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因为他是个大提琴手。在乐队里，最后排的大提琴也算是“石头”吧，沉在最底下。这倒不是耿长脖子自己挑选的，全世界的大提琴手，都是这个位置。在交响乐队，有时大提琴立在两侧。这个偏位尽管不能跟首席小提琴比，不能跟头排风光无限的美女帅哥乐手比，更不能跟指挥比，但，已经相当不错了。即使大提琴手们从最后排“跃居”两侧，由于耿长脖子脖子太长，挡视线，除了最后的位置，哪都不合适。这样，与人方便也与己方便。因此，对于他来说，“沉”得更深了——最后的角落。
　　大一时，耿长脖子曾住在宿舍。但，只住了一个多月，就不住了。表层原因是，家从铁岭搬沈阳来了，要照顾老母亲。也有人说不是这样。他的家没搬沈阳来。耿长脖子在某个地方租了房子。深层原因是，他“怕影响市容”。在宿舍，男男女女共用一个水房，共用一个食堂，这还好说。主要是共用一个洗脸池。这很麻烦。早晨洗漱，不可能穿高领衣服的。这样，他的脖子就太招摇了。耿乔升为了避免影响市容，很抓了早字和晚字。早早地洗，或晚晚地洗。这样，“招摇”的概率就会少些。尽管这样，撞车还是难免的。出丑倒不怕，耿乔升早就有心理准备。可吓得人妈呀妈呀叫，这是他没有准备的。一个女生，就是因为晚上突然看见他的长脖子，“妈呀！”一声大叫后，住院一个多星期……
　　耿乔升离开后，居然引起同班美女吕晓乔的注意。吕晓乔为此问了耿乔升三回。耿乔升头一次回答她，点了三下头，一声没吭。第二次回答她，说，谢谢。第三次回答她道：不麻烦你关心了。
　　吕晓乔对别人说，耿乔升是咱班，不，是咱学校最牛的人。听的人都笑。以为吕晓乔是说着玩，讽刺耿乔升呢。后来才突然明白，吕晓乔认真了。吕晓乔说话的口气相当认真不说，主要是她的眼神儿——沉迷。专注。热烈。泪汪汪的。后来，听说吕晓乔跟耿乔升搞上对象了，上赶着追耿乔升，耿乔升还带搭不理的——这个爆炸性新闻，震动了整个校园，不，是震动了沈阳所有的高校！
　　吕晓乔虽然只是一个大学的校花。但，那些色迷迷的男生在网上组织个“沈城大学美女大比拼”活动，结果，吕晓乔摘取桂冠。关键是，她几乎满票，比第二名的票多出三万多张！她上大一时，门口几乎天天停着高级轿车，奔驰、宝马、陆虎都不在话下。可是，这姑娘眼皮太高，谁的车也不坐。后来车少了。但，据统计，打持久战还有十几个，三天两头来。有个“短粗胖”的大款，天天来。奔驰车往大门口一停，等吕晓乔。捎话，捎条子，捎礼物，捎钱，捎刘德华演唱会的甲等票，手法花样翻新。吕晓乔一直不理他，他也不气馁。还是等。并说，只要看吕晓乔一眼，就很快乐。要不，睡不着觉。一连等了她三年，直到眼巴巴地看着吕晓乔名花有主，气得“哗啦”一下，砸了自己奔驰车的挡风玻璃。大款们久攻不下，校园浪荡公子们出手了。招子用遍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同场竞技、拆台的、合伙的，各显神通，一波接一波，没用的。有个叫石石的男生，录相带回放一样依寻吕晓乔生平的“来路”，走了整整一个暑假，自费出版一本类似于吕晓乔传记的书，图文并茂的，送给吕晓乔。吕晓乔的确感动了，还请石石吃了饭。这在吕晓乔入校后的经历中是没有过的。这件事，开锅了一样，在校园引发了爱情地震。追吕晓乔的男生们肠子都悔青了，怪自己脑瓜笨，没想出石石的招子。可是，几天后，石石醉酒后可哪跑，学校水房、走廊、操场、林荫地里，哪都是那本书的散页……
　　耿乔升捡起了这些散页的图片部分，送吕晓乔宿舍去，说，吕晓乔，我把它们找回来了，还你。收回它们，就像你穿上衣服呆在屋子里。
　　什么？你说什么？吕晓乔追着问，耿乔升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难怪吕晓乔现代舞跳得那么棒，她一上台，台下观众就疯狂起来——许多同学就是在图片里知道吕晓乔曾拜高师学过舞蹈的。
　　为表谢意，吕晓乔请耿乔升吃饭。可耿乔升不住校，找他是不容易的。可算在一次下课后碰上了，吕晓乔见缝插针说了这事。可是，耿乔升只向她“哼”了一声，扭头就走。生生把吕晓乔“晾”在同学得面前。好几个男生借机讨好，都说耿乔升太不像话，吕晓乔闪身离开前，也扔下一句话：耿乔升再不好，也比你们强多了！
　　吕晓乔这样说，都是气话。吕晓乔当时觉得这个耿乔升太怪了。吕晓乔没弄明白耿乔升是怎么回事，也不让别人弄明白她是怎么回事。对吕晓乔来说，耿乔升就是一个超级难的谜面。但，吕晓乔下了大决心：我非要猜出谜底不可！
　　吕晓乔甚至气鼓鼓地想：我从来还没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吕晓乔暗中观察耿乔升，发现他回回演出，都要亲自拿他的大提琴。不是拿，而是抱在怀里。那样子，就像少妇怀抱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特别小心。歪了斜了都不行。怕闪腰，怕差气，怕晾着，怕捂着……吕晓乔观察多少回了，谁替他拿琴，他都不让。按理说，吕晓乔都吃耿乔升好几回钉子了，也该长长记性了。可吕晓乔不服气。吕晓乔虽然不是水性扬花的姑娘，可跟天下的美女一样，让男人们宠坏了。吕晓乔总觉得自己有优越性。事实上也是。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愿意为美女创造优越性。但，耿乔升却是“所有男人”里为数不多的漏网之鱼……
　　果然，在一次学校演出前，由于舞台乐队椅子不够，大家都搬椅子。耿乔升搬椅子的时候，也背着大提琴。很不得劲儿，看着都别扭。吕晓乔主动上前示好，要替耿乔升看管大提琴。吕晓乔的手伸过来后，耿乔升吓得一吸气，一哆嗦，猛地拨开吕晓乔的手！仿佛打掉袖头的一个虫子，哦，不！仿佛打掉爬上来的一条蛇！不，不不！仿佛打掉刺过来的一把刀！
　　吕晓乔哪受得了这个？演出间歇，趁耿乔升上厕所的工夫，吕晓乔一声令下，让男生偷走了大提琴！
　　耿乔升见大提琴没了。很冷静。直接对吕晓乔说，请还给我。是我拿的吗？不是。那怎么偏偏向我要？这道题，只有这一个题解……
　　上吕晓升宿舍取琴时，吕晓乔非要抠问琴的来历。耿乔升不说。吕晓乔说，放心吧，我会保密的。再说，宿舍里就咱俩。耿乔升说，没什么密可保，只是太伤心。吕晓乔问，感人吗？耿乔升点了点头。
　　吕晓乔唉地叹了口气，说，这年头，人人都做表面文章，哪还有感人的事？
　　吕晓乔又说，如果能让我流泪，我就服了。
　　耿乔升说，我没让你服。服什么呢？但，你会流泪的。
　　咯咯咯咯——！吕晓乔放声大笑起来。笑够了，吕晓乔说，这年头，后背放把刀逼着，泪也流不下来哟！
　　耿乔升说，听听看吧。我就不信，你的心肠那么硬？
　　这把琴是我爸爸的。当然，也可以说是我妈妈的。我妈妈买的。不，是我妈妈用命换的！说起我爸妈的爱情，还要说说另一对夫妻，我冯叔跟冯婶。我爸妈跟我冯叔冯婶当年都是下乡知青。尤其是我爸跟冯叔，他们是同一天下的乡，又同一天回城当了警察。原因就一个，我爸跟我冯叔都会乐器。他们理所当然成了公安局剧团的“特长警察”。我冯叔拉手风琴吹长笛。我爸拉大提琴。我冯叔家条件好，先后买过四个手风琴，两个长笛。我爸爸却一直是借琴拉。后来我冯叔患癌症眼看要不行了，我爸上医院看他。我冯婶刚刚又花上万块钱给我冯叔买了把手风琴。我冯叔不能拉了，就把琴抱在怀里。在病房里，我爸给冯叔拉完一个大提琴独奏曲后，我冯叔眼睛通亮，行将熄灭的生命之光又点燃起来。很兴奋。我冯叔指着大提琴说，老耿，几十年了，你总借琴拉，也买一把吧。我爸说，不行的，我家条件不好。我冯叔立刻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冯叔说，老耿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除了拉大提琴，几乎什么爱好都没有。我求求你，你就给他买把大提琴吧！我都是要死的人了，给我个面子吧！我妈边听电话边流泪，对我冯叔说，好，放心吧，我一定买，马上去买！
　　我妈花了八千块钱，给我爸买了这把大提琴！
　　我爸回来一看，乐坏了！我爸找块新大绒布，轻轻地擦，擦了又擦。擦完了，却不拉琴。而是搬个凳子来，坐在对面看大提琴，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够。我妈见我爸这样喜欢，流泪了。我妈说，我对不起你呀。我要知道你这样喜欢，我早就该买哟！
　　三天后，我冯叔在我爸爸优美的大提琴乐曲声中，抱着他心爱手风琴，上路了。不久，我妈妈也走了。就在我爸头一次拿自己的大提琴参加新年音乐会演出那晚，我妈妈不行了。我妈的药费是报销不了的。给我妈穿装老衣裳前，我爸在我妈贴身的内衣里，发现个诊断书：左肾恶性肿瘤。诊断书的日期，正是给我爸买大提琴的头一天……
　　耿乔升还没讲完呢，吕晓乔竟哭得梨花带雨……

　　吕晓乔跟耿乔升搞对象的消息一传开，脆雷一样在校园上空炸响。同学们听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怎么可能呢？
　　男同学们很快就达成共识：一个字，玩。耿长脖子要钱没钱，要样没样，根本就拿不出手，吕晓乔能跟他来真的？
　　女同学们也说，追吕晓乔的男人太多了，吕晓乔这样做，就是想拿耿乔升当挡箭牌。身边有男朋友了，追她的人也就消停了。
　　然而，吕晓乔却来真的了。
　　听了耿乔升讲完大提琴的故事，吕晓乔当下就要请耿乔升吃饭。耿乔升拒绝了。拿了大提琴后，耿乔升说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钟爱这把琴了，以后就少开不当的玩笑。说完，耿乔升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哪行？
　　吕晓乔哪受这得了这样的冷落？但，没办法，遇上耿乔升了，受不了也得受。吕晓乔知道耿乔升的脾气，耿直，怪，一条道跑到黑。可这些毛病，吕晓乔却看成是优点了。娇生惯养的吕晓乔，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尤其在一群宠她追她的男人中，优点更加突出。吕晓乔后来开诚布公地说，哪怕是毛病，只要独特，有创见，我也喜欢。现在中国整个成了“山寨文化”，什么都雷同。教育生产线般培养一个模式的人才就不说了，领导讲话雷同，开发区建设雷同，城市建筑雷同，产品仿造雷同，房产商起名雷同，影视图书创意雷同，男人追女人的方式雷同……，一个国家如果成了模仿的民族，还有希望么？
　　耿乔升脖子长，丑，但，他那样的与众不同，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行为，在被雷同包围的环境里，显得那样的鹤立鸡群——我喜欢！
　　耿乔升就是怪，明明学的是工业和民用建筑专业，他却对软件开发着了魔，对付个二手破笔记本，整天手不离键盘，噼哩啪啦地敲。据说，忙的时候，他曾在宿舍被窝里头敲，一敲敲到通宵达旦。据说，那是他短暂的宿舍生涯给人留下的最深的印象……
　　吕晓乔越发觉得怪。这种怪，也越发引发她对耿长脖子的好感。在当今人云亦云模仿克隆和炒作成风的年代，吕晓乔喜欢有特点有个性有主见的人。
　　可是，耿乔升好像故意同吕晓乔过不去，她越是靠近他，他越是躲。
　　直到有一天，吕晓乔把耿乔升堵在校门口，一把扯住耿乔升的袖头，问他为什么躲着她。并一再说，他不回答，她就不松手。不大工夫，引来不少人围观。几个男生以为这下可有“立功”机会了，以耿乔升欺负吕晓乔为由，拉拉扯扯的，要动手。结果，被吕晓乔一顿臭。人围得最多的时候，吕晓乔说：我跟耿乔升是光明正大的搞对象，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大胆的举动，的确让耿乔升“震”了一下。那一刻，耿乔升足足看了吕晓乔半分多钟。就在吕晓乔以为耿乔升被感动了，松了手，要亲他时，耿乔升一甩袖头子，走了。这个动作太让吕晓乔伤心了。吕晓乔红唇一嘟，哼地一声，还跺了好几下脚，看着耿乔升远去，没有再追。
　　耿乔升后来说，晓乔，我一直以为，你在跟我开玩笑……
　　两天后，在耿乔升的出租屋，吕晓乔一件一件扒去自己的外衣、内衣，当美妙生动的裸体展现在耿乔升眼前，耿乔升惊讶得目瞪口呆……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耿乔升说。
　　这句话，耿乔升后来都说了百遍千遍了，可一见到吕晓乔，他还要说的。
　　然而，耿乔升并没有动她。耿乔升狠命压抑了自己的性冲动，像抚摸件珍贵易碎的玻璃花一样，悄悄替吕晓乔穿上衣服，动情地说，晓乔，我没想到，你是真的……
　　耿乔升擦了一下激动的泪水，说，我要有个行动，向大家宣布我向您求婚的行动，然后，我们……
　　话还没说完，耿乔升竟“砰”地推开门，走了。
　　吕晓乔在后头喊他，他理都不理。
　　后来耿乔升对吕晓乔说，他不走不行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放暑假前，学生会组织一次旅游，去营口的月亮湾海滨。说得好好的，耿乔升也去的。可是，那天早上，大客发动机吼了半天，马上要出发了，却不见了耿乔升。吕晓乔问了好多同学，说法不一，有的说，他跟“打前站”的头车先走了。有人说没有。其实，按耿乔升的性格，不像坐头车走的。坐头车的人，大都是学生会干部。男生们的目光都射在吕晓乔身上。卫星围绕行星转。从前是这样，今天得加个“更”字了。今天吕晓乔穿着一身白，白上衣，白裙子——这样冰清玉洁的形象，太漂亮了！男生们总逗吕晓乔，一会儿给她瓶水，一会发口香糖，一会儿又说她的靠背上有个小虫子，吕晓乔只好频频站起来。这就对了。吕晓乔不光脸蛋漂亮，还是魔鬼身材。男生们背后悄悄议论说，她不站起来，就等于国有资产闲置浪费。吕晓乔这身衣服特别合体，裙子收腰大。收腰可是个分水岭。收腰一大，上和下的形状和体积就一目了然了。她一站起来，男生享受了眼福后，还要“研讨”她的三围。男生们个个色，用自己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扒了吕晓乔的外衣，内衣，目测加想像，量吕晓乔的三围。关于腰和臀，男生们几乎没有异议，统一在60和80厘米左右，胸围分歧很大。胸围竟弄出好几个数，有的说90，有的说88，还有的说92甚至95都不止……
　　吕晓乔意会了这些色鬼男生的想法后，不再理他们了。你就是说出天花来，吕晓乔也不站起来。此后，吕晓乔满脑子都是耿乔升……
　　到海边一看，头车的同学果然说，没看到耿乔升。吕晓乔正闷呢，手机响了。耿乔升的电话。耿乔升特别急切的样子，呼哧呼哧喘，气流喷得话筒嗡嗡有声。耿乔升急切地说：晓乔，快，请你带同学们到这儿来，对了，沿海边向东走100米左右，快，快来！吕晓乔不知道怎么回事，要问，耿乔升却放了电话。再打，已经关机。吕晓乔纳闷儿，耿乔升也没有手机呀？吕晓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吓坏了，赶紧张罗同学们过去，说，耿乔升……怕是……
男生们拼命跑，跑在最前头。吕晓乔跟好友冯肖北紧跟其后。其他同学也拼命向前跑，不知道耿乔升出了什么事儿。100多米并不远，可中间有组礁石，挡住了同学们的视线。过了这组礁石，眼前豁然开朗，白白的沙滩一望无际。吕晓乔尖叫起来：你们看——！大家一看，白沙滩上有片红色，血红血红的红色！吓坏了吕晓乔，也吓坏了所有同学！
　　同学们跑过去一看，震惊不已：那竟是一片玫瑰花！那么大一片红玫瑰花哟，足足有20个平方米吧？玫瑰花组成一个大大的“桃形”，哦，不是桃形，是大大的“心形”！一身黑西服的耿乔升单腿跪在心形图的中央，手捧一束玫瑰花，仰起脸，对眼前的吕晓乔说：晓乔，当着同学们的面，我正式向你求婚！
　　吕晓乔早就激动不行了，泪花儿成串落下，突然张开双臂，扑过去……
　　当这对一白一黑情侣拥抱在一起，四外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许多年过去了，同学们提起这事儿仍然交口称赞：太浪漫了！太有气派了！耿乔升的这个创意，很震撼，堪称是开先河之作！
　　冲击力这样大的求爱方式，如同把激情一下子拉高，吊在高空，再猛地浇泼下来，当事者感受到了真正的“澎湃”。澎湃归澎湃。澎湃过后的水落石出，让这对情侣渐渐静了下来。在月亮湾，在心形图四周，同学们围成圈儿，真诚地祝福他们。就连耿乔升的情敌们，也把手掌都拍疼了。可以想像，这么卖力气拍巴掌，原因不只是祝福吧？但，耿乔升这样大气派的举动，让他们服气，震惊，感叹。此情此景，他们只能收起内心的酸涩和失落，“现”出绅士风度来。
　　同学们都走后，吕晓乔指着一个小轿车说，乔升，你——，哪来的钱？
　　吕晓乔知道，耿乔升家几乎一贫如洗。妈妈死后，爸爸的那点工资，还不够给自己买药的。今天这么多玫瑰花，耿乔升那身西装，还有送给吕晓乔的那个手机，雇小轿车，要花多少钱啊？吕晓乔一再抠问，耿乔升才说了实情：他把大提琴当了！
　　你怎么能当大提琴呢？吕晓乔当即就急了！吕晓乔知道，那可是耿乔升妈妈用生命换来的爱情信物啊！
　　耿乔升一个劲儿向吕晓乔说小话，说他跟当铺老板说好了，只是暂时把琴押在那儿，有钱了，可以随时提出来。吕晓乔说她向家里要点钱，立刻把琴赎出来，耿乔升当然不同意。吕晓乔知道耿乔升的性格，也不再坚持，泪汪汪地看着耿乔升，一头扎在他的怀里……

　　我到底有什么好？耿乔升每次跟吕晓乔做完爱，都盯盯地看着吕晓乔，这样问。吕晓乔总是说出见的来。
　　吕晓乔说乔升，你没觉出来么，你是与众不同的呀！你看问题想问题总是有自己的视角。这点我特喜欢。比如你开发软件，你说，中国的大学生学非所用的占近九成了，这对个人和国家是多大的浪费？为什么呢？一个是中国的高等教育太落后了，跟应用接不上轨。二一个，就是中国的家长越俎代庖，从幼儿园到大学一条龙“包打全局”……你说只有喜欢跟专业结合起来，才是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说得多好？我相信，你的软件开发，一定会有所造就的。另外，在“跟风”的时代，你能特立独行，太可贵了。
　　耿乔升没想到连他开发软件吕晓乔都这样重视！知音加情侣，让耿乔升幸福而激动。少言寡语的耿乔升，兴奋得有点不知所措，他嘿嘿嘿地乐，直搓手。突然，耿乔升正规地向她敬个礼：晓乔、晓乔，晓乔！你……真是太好啦！
　　而后，耿乔升向吕晓乔介绍了他所开发软件的独到之处：我的IDC软件开发不是单一的传统开发模式，而是搭建技术平台。拥有这个平台，第一，可提高软件的复用度和敏捷性；第二，能降低人才流失和开发成本；第三，可优化企业的资源配置。前端的理解客户业务能力和产品（方案）设计能力将大幅度加强；后端的实现成本则大大降低。总之，这个软件平台应用后，会在企业的管理、节支、研发、人才上起重要作用，最终，会大幅度加快企业的收方数字额度……
　　耿乔升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抱歉地说：噢，对不起，我不该向你说这些干巴巴的东西……
　　不！你说得太好了，我爱听！吕晓乔一下子跳上来，双手勾住耿乔升的脖子，热泪盈盈地说：乔升，我真佩服我自己。佩服你自己？对啊！见耿乔升傻乎乎地愣在那儿，吕晓乔娇嗔地用修长的纤指点了一下耿乔升的鼻尖儿：嘁！要不是我有眼力，你可就成全别的姑娘喽！哪儿呀，人家都嫌我……耿乔升惭愧地指指自己的脖子。
　　长脖子我也喜欢！吕晓乔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对耿乔升的长脖子，吕晓乔也有不同的见的：长脖子有什么不好哇？地上的长胫鹿，天上的白天鹅，哪个不是长脖子？它们多美呀！耿乔升，你记着，女人的美在表面，男人的美在特色。而你，是有特色的！
　　女人的美在表面，男人的美在特色，这话，让耿乔升无比感动！
　　听了吕晓乔的话，耿乔升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向四面八方磕头。磕响头。然后，他笔直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请求：感谢上苍把美丽善良的吕晓乔赐予我！我将用我的生命去爱她、保护她、珍惜她……如果上苍说为了晓乔，我要付出生命，我会毫不犹豫——后边的声音，被一只纤细的手捂回去了……
　　两个人每次在床上滚完了，耿乔升都要仔细耕耘一遍吕晓乔的裸体。耿乔升的唇像犁铧一样，耕遍吕晓乔身体的每一块地方。然后，又嘟起唇，在她身上“盖戳”。一次戳盖狠了，吕晓乔白白嫩嫩的小腹开放了太多花朵，耿乔升心疼坏了，竟啪啪啪扇自己的嘴巴。骂。愧悔。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就在两个人如漆似胶的时候，麻烦一个接一个来了。
　　先是吕晓乔的父母“拆桥”。
　　晓乔妈阻止不了，告诉了晓乔爸。晓乔爸一向疼爱女儿，以为女儿会听他的。晓乔爸好话说了三千六，无济于事。最后说，晓乔爸退让地说，除了这件事，其他爸都依你。吕晓乔说，爸，就这件事不行。别的事我都可以依爸。谈崩了。晓乔爸是当兵的出身，火爆脾气，说，吕晓乔，你要跟这个要钱没钱要样没样的耿长脖子结了婚，以后，我就跟你一刀两断！
　　吕晓乔二话不说，只拿了自己的衣服，向爸妈鞠了躬，调头就走。
　　此后多年，吕晓乔再也没回过这个家。
　　最严重的是，吕晓乔的工作也没着落了。这个曾经大热的最香的工民建专业，在国际金融风暴的冲击下，臭得一文不值。房地产萧条，这个专业的就业也随之萧条。吕晓乔也犟，决定不借爸爸和亲属的光，跟耿乔升从头做起，白手起家，完全靠自己的双手创建生活。
　　谁也不用。吕晓乔说。
　　对，谁也不用。耿乔升说。
　　两个人信誓旦旦，决心打开局面，开出一条路来。
　　不想，处处碰壁。
　　耿乔升送出去六十多封求职信。有招聘会就早早去排队。没人理。没办法，他放弃专业来业余的，找文艺团体。可是，他连把大提琴都没有，头几个单位一听还有这样的演奏员，面试都没让。有几个单位同意了，一看他这样长的脖子，面试关没过去。好说歹说，有个单位领导大度地说，大提琴手又不是指挥，脖子长短不重要，关键是琴拉得好。同意他拉首曲子试试。因借的破琴音不准，也丢了这次机会……
　　呆着是不行的。耿乔升决定跟最底层的草台班子“走场”。宾馆、澡堂子、饭店，哪都去。草台班子小老板姓崔。崔老板起先也不想要耿乔升，因为他没有琴。商量的时候，草台班子正在一个桑拿浴演出呢。机会来了。大提琴手坏肚子，总往厕所跑。几个调皮的顾客们看出来，要出难题，非点大提琴手的节目。他们一再嚷嚷，只要大提琴拉好了，就给赏钱。要不，今晚就算白演。耿乔升抓住这个机会，跟崔老板商量，让他试试。结果，这一试，出彩了——耿乔升的《天鹅湖》独奏，赢得满堂的喝彩和经久不息的掌声，那几个调皮观众，还扔过来一千块钱小费。原来那几个调皮的观众，都是音乐爱好者……
　　吕晓乔的工作也不顺利，国营大单位是进不去了，只好找个体老板。个体老板见吕晓乔这样漂亮，个个老板都让她当攻关秘书。攻关意味着什么，老板明白，吕晓乔也明白。除了这个，吕晓乔都同意干。可是，除了这个，人家都不同意。这样转悠了一阵子，终于有个老板同意吕晓乔干企划。薪酬也不少，实习期间三千，实习期一满，立刻涨工资。涨多少，不用问了。在沈阳，这个酬码已经相当不错了。除了少数抢手的企业，这个价码，只是修地铁的中铁19局一类的“央企”，才有这样的高工资待遇。可把吕晓乔乐坏了！此后，笔试、口试、类似于“三审”的面试等头几关都顺风顺水。那几天，吕晓乔乐得跟小鸟似的，在耿乔升面前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可是，吕晓乔一见老板，傻了！居然是天天开车在学校门口等她，等了三年，吕晓乔也没应约的“短粗胖”！当年，学校传遍了那个细节：“短粗胖”得知吕晓乔名花有主了，噼哩哗啦，砸了奔驰车的玻璃……
　　在好友冯肖北的帮助下，吕晓乔终于找到工作了，不过，干文秘。其实，文秘跟攻关差不多的。老丈爷跟岳父，两名一个人。冯肖北说，老板是我亲叔，他真的缺文秘。冯肖北又说，放心吧，我叔信佛，心地善良，决不会有非分之想的。冯小北还说，不当文秘的话都说出去了，你就说干企划。全世界，这个秘密你只向耿乔升一个人守口如瓶就行了。
　　冯肖北家在沈阳，跟吕晓乔住一个宿舍，两人好得像一个人。决定跟耿乔升搞对象的事，除了冯肖北，别人都不太同意。当然，这个“别人”，也没有外人，都是吕晓乔的“死党”。可冯肖北说，嫁、嫁个可靠的男人，是女人的福、福气。对于漂亮女人来说，尤、尤其这样。
　　为什么呢？吕晓知问。
　　一、一个字，你。冯肖北回答。
　　为“我”？吕晓乔惊讶地问。
　　对。冯肖北认真地点点头。
　　吕晓乔不再问了。吕晓乔最信任冯肖北。吕晓乔也体贴冯肖北。冯肖北真的非常好。可就因为说话慢，不时地断句，一个字一个字蹦，追了好几个男生都没成后，她再也不对爱情抱有希望了。但，在一次酒后，冯肖北曾这样动情地对吕晓乔说，你要好、好、爱。好好爱。把我那份儿，也、带、上！这句话，吕晓乔感动又震撼，一辈子都不会忘……
　　工作有着落了，两个人还是挺高兴的。爱情的阳光，驱散了所有不愉快的阴影。出租小房、低工资、节省花钱、吃便宜的饭菜，都算不了什么。只是，两个人的工作都要瞒着对方。吕晓乔把“文秘”说成了“企划”，耿乔升把跟“草台班子”跑场，说成了在“私立剧团”演出。很显然，两个人都是好意。都怕对方担心。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耿乔升晚上出来跑场，哪天回家都要22点以后。有加场了，还可能更晚。耿乔升怕吕晓乔担心，演出串场的间歇，也要抽空给吕晓乔打个电话，安慰安慰她。吕晓乔的晚上时间就宽裕了。就是晚上单位有饭局，吕晓乔怕耿乔升惦记，也不告诉他。吕晓乔后来觉得瞒着也不是个事儿，想要说实话了。可在被窝儿里，他们说了太多私密的话。其中有一句是耿乔升一再说的：谁要撒谎，谁就是我的敌人！吕晓乔怕无事生非，就不敢揭开这件事儿。
　　有一次，因为剧场停电，耿乔升早早回来了。如果回来晚了，在吕晓乔睡着后，耿乔升则进入另一个创造的世界，还要敲一会电脑的。演出的间歇，只要有半个小时的空闲，耿乔升也把心思用在研发软件上。今晚回来早了，却不见吕晓乔回来。沈阳是个不夜城。万家灯火，霓虹闪烁，夜幕低垂。没了吕晓乔，耿乔升的心也被人掏了去！耿乔升在屋里团团转，掀了几次窗帘后，抓起了电话。吕晓乔说，她在冯肖北那儿呢。冯肖北临时有点难心事，让她帮拿拿主意。耿乔升也没有多想。可再出现类似的事，耿乔升就怀疑起来。吕晓乔怕她当秘书的事露馅，仍然没说单位有饭局的事。可耿乔升从吕晓乔躲躲闪闪的眼神中发现了什么，一天晚上，在演出之前，耿乔升去了吕晓乔单位。打更的告诉他，吕秘书干得不错，在我们单位，她可是红人哟！秘书？耿乔升心里立刻“扑腾”起来，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呼”地冒出来……
　　打更的还讨好地说，祝贺哟，你娶个相当能干的美人哟！
　　他跟吕晓乔吵了起来。
　　可是，无论吕晓乔怎么解释，耿乔升都不忘那句话：你——，你给我戴了绿帽子！
　　耿乔升把一沓子钱倒上汽油，呼啦一下，点着了，说，我说过，谁要撒谎，谁就是我的敌人！耿乔升指着吕晓乔的鼻子，吕晓乔，你——，你是我的敌人！
　　一沓子钱烧光了——那可是耿乔升赎大提琴的钱哪！
　　吕晓乔好话说了几车皮，耿乔升就是不依不饶。耿乔升抓起一个白酒瓶子，“咔嚓”一下咬开瓶盖，嘴对嘴，咕嘟嘟喝了起来。边喝还反反复复地念叨什么，中心词是“戴绿帽子”和“敌人”。吕晓乔一个劲劝他。说小话。向他道歉。耿乔生借酒疯了起来，啪！抽吕晓乔一个响亮的嘴巴……
吕晓乔一气之下，搬到单位去住，不回来了。
　　耿乔升在家喝了好多酒，睡了两天两夜。酒醒后，满脑子都是吕晓乔。想她。实在顶不住了，他去吕晓乔单位转了转。吕晓乔早就安排好了，耿乔升一来，单位的人就说她不在。上哪了？不知道。耿乔升一下明白了，自己闹得太大，吕晓乔真的火了。耿乔升突然意识到，吕晓乔要跟他分手了。分手后，自己能受得了么？耿乔升想了无数次，结果都是一个，受不了。可是，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也不怪自己呀！再怎么说，她吕晓乔也不该给我戴绿帽子吧？耿乔升决定去找冯肖北。关键时刻，只好求助冯肖北了。冯肖北不在家。耿乔升万念俱灰地回来后，却见冯肖北等在他家门口。
　　当冯肖北说了吕晓乔为什么把秘书说成了“企划”，以及冯老总就是她的亲叔叔，耿乔升当即就拍了大腿，说肖北，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吕晓乔沉静了几天后，还是心口堵，憋闷得慌。那么多人追她，为了耿乔升，连家都不能回了，可耿乔升居然这样不珍惜她，驴，耍脾气，还打了她！嘴巴子早就不疼了，可她的心仍在疼，从小到大，这是她挨的头一个嘴巴子！
　　吕晓乔也反复想过，她也离不开耿乔升。但，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她要憋憋他的。她决定至少再在单位呆一个礼拜！
　　可是，吕晓乔又顶不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单位对面的马路上围了一大球子人。越围越多。人们吵吵嚷嚷的，个个都仰起脸看。有人还指指点点的。吕晓乔一看，高楼上垂下一个巨幅红色条幅，条幅上写着巨大的字：老婆，我错了，你回来吧！你不回来，我活不下去了！
　　吕晓乔看到这个条幅，激动坏了！吕晓乔呼呼呼跑下楼，跑出办公室，跑向大街，登上大街旁的一个垃圾箱，向对面的楼上招手：乔升——，我——来——啦——！
　　吕晓乔又大声喊道：乔升，你快下来，我们一起回——家——吧——！

　　第二天，这件事成为沈阳市电台、电视台和多家报纸的“头条”新闻。市民们也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大多对耿乔升持赞扬态度。不管两个人因为什么打了架，不管谁对谁错，这样的丈夫，才是真正的绅士！一家报纸对这条新闻结尾加了“各抒己见”栏目，让读者讨论。不少姑娘、少妇更是对耿乔升赞赏有加，好几个女人表达一样的见解：中国的男人有的是，但，这样的男人太难找了，可遇不可求啊！如果那个女人还不原谅她丈夫，她们愿意当“替补”！
　　最高兴的当然是吕晓乔。吕晓乔回来后，头一件事，就是上床“温存”。吕晓乔还做了各种各样的姿势，耿乔升舒服得光顾叨叨了，叨叨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总之，舒服得不行。然后，吕晓乔腾腾腾下了楼，上超市，要给耿乔升做一顿最丰盛的饭菜。推门之前，吕晓乔还给耿乔升一个飞吻，说，还是我丈夫有创意，新鲜，气派，过瘾！吕晓乔说，就凭我老公这样推陈出新，别说打我一个嘴巴子，就是打我十个、百个嘴巴子，我也认了！
　　对着电视台记者的麦克风，吕晓乔说我之所以喜欢耿乔升，包括喜欢他的长脖子，就是因为他跟别人不一样。不一样，就是魅力，就是美，就是力量……
　　吕晓乔原谅了耿乔升，耿乔升也“坦白”了他在“私营剧团”演出的事。两个人再为相互的隐瞒而感动。也为相互的开诚布公而感动。毕竟，他们都在替对方着想。此后，他们虽然各干各的工作，却因没有猜疑和负担，相互体贴，感情更加升温了。
　　一个多月后，他们攒够赎回大提琴钱的那天晚上，耿乔升张罗起来，“开一顿”，好好庆祝一下。吕晓乔也赞同。只是，在先赎回琴再吃饭，还是先吃饭后赎琴的事，两个人有点分歧。耿乔升嘴急，说他饿了，要先吃饭。吕晓乔说，咱俩石头剪子布吧，谁赢了谁说了算。结果，耿乔升赢了。可是，在饭店刚刚点了几个小菜，耿乔升接了个电话。放下电话，耿乔升的脸立刻白了。
　　耿乔升的爸爸突然摔倒在马路牙子上——住院了。
　　还好，耿乔升爸爸只住一周院。脑出血没留下一点后遗症，已经是万幸了。吕晓乔这样安慰耿乔升，说老人的病好了，比什么都强。赎大提琴的钱好办，咱俩再挣呗！
　　耿乔升跟老板说了实情，要求多给他安排点演出场次。累点不怕，只要多挣钱就行。崔老板满口答应了。耿乔升已是台柱子了。别人拉大提琴只是伴奏，耿乔升还常常独奏。那晚打替班的一首《天鹅湖》后，耿乔升的名声渐渐大了起来，每晚都有观众点耿乔升独奏的。耿乔升来的快，随便改编的流行歌曲，大家耳熟能详的，特别受欢迎。有时观众跟他互动，即使没到休止小节，大家也照样打拍子，唱，吹口哨，很火爆。耿乔升闲班时，观众们嗷嗷叫，非要耿乔升演奏不可，好几次，因为没有耿乔升，这个草台班子还叫人给“哄场”了！有观众捧场，老板就得重视了。观众是捧人场，老板则是捧钱场啊！
　　那些天，耿乔升最快乐了。崔老板安排他的场次最多。而且，崔老板还偷偷给他塞钱。不让他告诉别的演员。崔老板亲切地拍着耿乔升的肩膀，说他不但即将创建个演出公司，还按揭个房子，现在手头有点紧，先把耿乔升的工资垫用一个月。不过不白用，给利息。高息。耿乔升算算账，一个月也就五千多块钱，答应了。赎琴虽急，跟寄卖店老板说说，也不差这一个月。不过，耿乔升不要什么利息，朋友一场，哪能那么见钱眼开？崔老板一高兴，还说了演出公司开张后的前景，以及他的“路子”，很鼓舞人。崔老板还明确表态，说以后耿乔升就是“自己人”了。此后，崔老板晚上一忙，就让耿乔升“负责”，那样子，耿乔升的“后步”已经很明显了。未来业务团长的位置就是耿乔升了。看崔老板同演员借了钱后，还差四千块，耿乔升把吕晓乔的工资也借给他了。可是，没几天，崔老板“进去”了，诈骗罪！原来，崔老板赌博被人抓了“现行”！
　　剧团也散盘子了，耿乔升没了收入，还把吕晓乔的工资填坑了，两个人立刻傻了眼。要不是关键时刻朋友“救场”，房租钱都交不上了！
　　当吕晓乔低三下四地商量房东“宽限”几天，房东说，你妹妹替你交了，一连交了两个月的。吕晓乔一听房东的描述，就知道是冯肖北。原来，冯小北在报上得知剧团的崔老板进去了，一打听，耿乔升和不少人都上当了，就来找吕晓乔问问情况。结果，碰个钉子。房东的脸拉得老长，嘟哝耿乔升两口子欠了房租。冯肖北以自己是吕晓乔妹妹的身份，替姐姐吕晓乔交了房租……
　　住的地方起码两个月不愁了，但，人活着光有住的地方显然是不行的。收入瘦了，开销却肥了起来。耿乔升父亲的病虽然没有危险了，可一直要吃“顶着药”。药是耿乔升父亲的一个拐杖，离了这根拐杖，就不行了。但，支撑拐杖的，却是钱。耿乔升一天都呆不起。可现在，耿乔升呆了六天，还是没找到相当的工作。耿乔升天天跑剧团，连城边子小剧团都跑了，还是没有着落。城边子剧团是小，可他们都以二人转为主，伴奏用不上大提琴。实在没招了，耿乔升甚至打算，如果再找不着工作，他就上澡堂子“串场”了。跑单帮，打游击卖艺。要不是怕丢吕晓乔面子，耿乔升都有上车站、公园、广场卖艺的打算……
　　吕晓乔是个大气的姑娘，尽管生活陷进艰辛的低谷，她对耿乔升的爱却一直高高挂在树尖儿。尽管连上超市买菜变成去农贸市场，在再农贸市场买下市的“扒堆菜”，由于吕晓乔精烹细作，对着菜谱下单，也做得有滋有味儿。每回上班前或下班后，吕晓乔都要跟耿乔升吻别。耿乔升脖子长，吻别往往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吕晓乔说，不行，重来。耿乔升立刻把脖子伸直，让吕晓乔跷着脚尖，向上够。耿乔升最感动这个细节。在吕晓乔看来，他的脖子是美的。独一无二的。有个性的。
　　可是，再大气的姑娘，使小性子也是正常的。现在就是。现在，吕晓乔正嘟起嘴，摇头晃脑，生气呢。原来，今天是吕晓乔的生日。可耿乔升竟然忘得一点不剩，早上吕晓乔向她吻别时，耿乔升没一点表示。吕晓乔到单位后，特意给耿乔升打个电话，希望耿乔升能想起她的生日。其实吕晓乔知道现在捉襟见肘，也不想操办，哪怕耿乔升问候一声就行。随便的饭菜，生日蛋糕不买，酒也不喝，都没关系的。她要的，就是一声生日问候。可耿乔升接了吕晓乔的电话，没半点反应，更别说问候了。耿乔升甚至草草放了电话，说，晓乔，我还有事，先这样吧。
　　我还有事，先这样吧！这句话，寒风一样吹过来，吹得吕晓乔全身发冷。吕晓乔不是个爱挑斜理的人，可她对耿乔这样好，现在就要个生日问候，过分吗？
　　吕晓乔不甘心，调方找借口，启发耿乔升。说她要上商场看看，或者中午去小面馆吃点长寿面，如果吃个煮鸡蛋也行。这些借口，都是过生日的启发。可耿乔升都以种种理由拒绝了，原因只一个字：忙。这一天，吕晓乔特别闷。委屈。吕晓乔甚至怀疑起自己来，就因为耿乔升有“特点”就选择了他，对吗？
　　下午，吕晓乔有篇公文要写，因为心不在焉，写的驴唇不对马嘴。自己也知道不行，冯老总问起时，她说没写完。冯老总只是笑笑就走了。这一笑，吕晓乔还是有点惊心动魄。靠同学冯肖北帮忙，才找了这个工作，如果工作干不好，对不起的可不仅仅是冯老总了。此后这半天，吕晓乔情绪很不好。时间慢如牛，利如针，辣如胡椒末。一分一秒，都疼到泪水掉下来。临下班时，耿乔升来电话了。吕晓乔以为是问候电话呢，郁闷的心亮开一道缝儿。可是，耿乔升竟然让她陪他去看个朋友。吕晓乔实在生气，说不想去了。耿乔升竟说跟他的工作有关，涉及到他的饭碗子。吕晓乔想说，自己老婆过生日都不管的男人，工作再好，还能指望他什么呢？话到嘴边，吕晓乔又咽下去了。于心不忍。
　　一路上，吕晓乔一句话都没说。
　　耿乔升说了好多逗趣的话，要在往常，吕晓乔肯定乐得嘎嘎的了。今天，吕晓乔听了耿乔升的笑话，像听了汽车喇叭，或小贩叫卖一样，没一点感觉。来到一家饭店，吕晓乔的心情更加难受，哼！自己老婆过生日都不在意，还来饭店看什么朋友！
　　推开包房的门，黑黑的屋里突然灯光“刷”地一下大亮，十多个人一齐喊起来：祝晓乔生日快乐！
　　再一看，桌上菜肴丰盛，大大的生日蛋糕摆在中央，上面插好了蜡烛。耿乔升随手捧过一个大大的红玫瑰花篮献上来，微微低首：老婆，祝你生日快乐！
　　亲、亲一个！亲一个！嗷、嗷、嗷！冯肖北带头一喊，大家一齐哄起来。
　　吕晓乔鼻子一酸，眼窝突然一热，泪水刷地下来了。吕晓乔激动得不行，话都不会说了只能双手合揖，一个劲地道谢。
　　除了冯肖北外，还有裘飞飞、汪大刚、柳程早等十多个人。都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毕业后，各忙各的，很少有机会见面。裘飞飞长得漂亮，是那届同学的“二号校花”。裘飞飞活跃得狠，能闹，是同学们的开心果。只要裘飞飞到场，肯定热门。裘飞飞先是跟吕晓乔来个拥抱，真诚地说，晓乔，真心的祝你生日快乐，并祝你跟乔升万事顺意，比翼双飞！然后，裘飞飞又指着耿乔升说，乔升，别愣着啦，还不先下手，汪大刚、柳程早可要先拥抱啦！耿乔升说，我刚才都献花啦！
　　光献花怎么行？裘飞飞说，拥抱，来个重量级的拥抱！大家一听，立刻嗷嗷叫，亲一个！亲一个！在热烈的掌声和起哄声中，耿乔升和吕晓乔紧紧抱在一起……
　　耿乔升跟吕晓乔刚分开，裘飞飞又来新话题了。裘飞飞说，同学们，你们说，我漂亮不？漂亮！几个男生扯着嗓子喊。裘飞飞小嘴一抿，甩发、提肩、叉腰、扭胯、定格，来个模特造型，说，就是哩！裘飞飞又说，其实呀，我就是点子背，要不是冤家路窄，跟绝色美女碰一块儿了，我哪能屈居二号校花呀？不过呢，毕业后哇，我一直对男生们大造舆论，其实哟，我才是头号校花呢！裘飞飞筋一下她那美丽小巧的鼻子，“哼”了一声，说，吕晓乔怎么能跟我比呢？裘飞飞指着吕晓乔：吕晓乔有毛病，我知道的。大家一下愣了，以为裘飞飞要冒虎话。裘飞飞的手向外一比划：你们不知道吧？吕晓乔身上有两个疤拉呀，好大好大的疤拉呀！
　　在什么地方？汪大刚问。
　　裘飞飞比划着自己的两个乳房，说，这边一个，这边，还有一个！
　　怎么弄的？柳程早问。
　　耿乔升啃的呀！
　　哈哈哈哈！大家疯笑起来！
　　上大学时，汪大刚是学习委员，柳程早是宣传部长，关系都不错的。不光跟吕晓乔好，因为汪大刚善诗朗诵，柳程早爱吹萨克斯，跟耿乔升关系也很好。总之，冯肖北替耿乔升组织的这些人，都不是外人。
　　大家疯了一气，冯肖北组织大家各就各位，中间却空出一个位置来。吕晓乔让冯肖北坐那个位置。冯肖北说，我、我哪敢坐那呀，那、那可是个重、重量级人物哩！
　　谁呀？吕晓乔问。
　　那还用问，来捧你场的呗！汪大刚说。
　　正说着，嘭嘭嘭，有人敲门。
　　吕晓乔想不到的是，推门而入的竟是冯总。冯总怀抱一个清一色红百合的特大花篮，庄重地来到吕晓乔面前，说，晓乔，我代表全公司员工，祝你生日快乐！
　　冯总一见给他留了中间的座位，一下变脸了：这个位置我哪敢坐呀！来来来，晓乔，你坐这儿。吕晓乔当然不会同意。冯总说，今天你是主角，我们大家呀，都是陪你的。你呀，是行星，我们哪，都是卫星！
　　要我说呀，今天吕晓乔是月亮呀，我们呀，都是星星。现在，我们是众星捧月！裘飞飞说。
　　对！众星捧月！大家一齐嚷嚷。
　　给吕晓乔戴上花团锦簇的寿星帽后，一个男生着急了，向服务生招招手：小姐，放音响，放那个那个生日快乐歌！服务小姐刚打开音响，柳程早一把抓起萨克斯，对服务小姐说，不用放音响了，我们自带了节目。柳程早吹了一段优美的序曲，汪大刚拿着一个大红夹子，打开，裘飞飞风摇百合花一样飘过来嫣然一笑，用她柔美的声音报幕：请欣赏，诗朗诵，《我们的晓乔》……

　　欢快的生日过后，扬起的那些缤纷美丽而浪漫的花瓣儿纷纷落下，生活也随之“着陆”，一叶一叶的日子也像干萎在地面上的花瓣儿，虽然还是花瓣儿，却没有了往日的鲜活。浪漫的小河干了。激情的叶片枯了。憧憬和美好，都被每天过于琐碎具体的细节，割破了，肢解了。甚至七零八落。没有钱，支撑耿乔升父亲身体的拐杖，会倒的。房租欠了冯肖北的，可不能总欠。耿乔升的大提琴，还在寄卖店押着。但，这些都难不倒他们。主要是吕晓乔，那样激情澎湃的生日，强心剂一样支撑着她的快慰，能顶一阵子的。不管多忙，两个人每天分别或见面时的吻，雷打不动。在吕晓乔心中，浪漫的小河还在哗啦啦喧闹着，激情的叶子片片饱满，憧憬和美好永远是憧憬和美好……
　　耿乔升找到工作了。在个星级宾馆一楼大堂弹大提琴。他的大提琴有时配合钢琴，有时独奏，倒也是一景。宾馆老板原来是音乐学院毕业的，特欣赏耿乔升的大提琴。耿乔升说，如果用他自己的大提琴，他会弹得更好。老板说，那怎么不用呢？耿乔升没好意思说押在寄卖店了，说他父亲有病时，卖了。宾馆老板一咧嘴，还“嘁”了一下，表示惋惜。
　　业余时间，耿乔升还在搞电脑软件开发……
　　日子虽然过得紧，两个人总有希望。近点的希望，把大提琴赎回来。远点的希望，三好街一家电脑公司老板对耿乔升说，如果这个软件开发出来了，他要购买专利。真的？真的。那……，能给我多少钱？至少10万！10万？对，10万。耿乔升把这个消息告诉吕晓乔，吕晓乔当即跳起来，双手勾子一样环紧耿乔升的脖子，双脚吊起来，咯咯咯笑，打嘀溜……
　　在宾馆弹大提琴，下午三点过去，晚上十点回来，一个月3000块钱。钱虽然不算多，可这么点工作量，耿乔升还是非常满意的。不可哪串场了，不太熬夜，对于研发软件也特别有利。搞研发，还是要熬夜的。熬得太厉害，吕晓乔就给他做点夜宵，补补。耿乔升心疼吕晓乔。吕晓乔白天还要上班，怎么受得了哇！吕晓乔再做夜宵，耿乔升就说他吃夜宵不习惯，重饱食，胃疼。吕晓乔给他买了香肠和熟食，耿乔升也不吃。耿乔升嘴上说吃不下，实际是怕花钱。父亲是个“药包子”，一个月开销不小，琴，还在寄卖店押着呢！没办法，吕晓乔也就不张罗夜宵了。
　　耿乔升时间规律了，吕晓乔却不。可由于耿乔升把剩余时间都用在开发软件上了，没有精力注意吕晓乔。一个猛子扎进软件世界，就物我两忘，甚至不知今昔何时，无论魏晋了。只有几个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好长时间，腰痛了，关节酸了，眼睛乏了，突然想起推开窗子向外看看，这才猛地一惊，想起晓乔还没有回来。是的。吕晓乔忙。吕晓乔晚上时常有饭局的。但，吕晓乔一有饭局都不忘向耿乔升请假。回回。如果老板不是冯肖北叔叔，耿乔升绝对不会放心的。可是，耿乔升又想，“叔叔”又怎么样呢？这个念头偶尔一冒出来，耿乔升就坐不住了。耿乔升出屋向东走不远，出租车刷地停在跟前，砰地打开门，一个女人急忙出来，跑马路牙子，弯腰呕吐……耿乔升觉得眼熟，过去一看，正是吕晓乔。耿乔升立刻跑上去扶她。吕晓乔猛丁一把推开他，怒目圆瞪：谁？少碰我！
　　当看清来人是耿乔升，一头扑在他怀里，呜呜呜哭了起来！
　　耿乔升焦急地问她怎么了？吕晓乔不说，却一个劲儿地哭。耿乔升以为她受欺负了，立刻心疼，火冒三丈，说，晓乔，你快说，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耿乔升做好了准备，如果冯老板图谋不轨，他决不放过他！
　　回家后，耿乔升几乎在惊心动魄中才听明白，她跟客户挎着胳膊喝了交杯酒。已经有三次了。客户买公司的产品，一个交杯酒，人家就加上50万元的货，这样，她连喝了三杯。合同当场签了，吕晓乔却觉得对不住耿乔升。在她看来，交杯酒只能跟自己的丈夫喝的。耿乔升得知就这么点事儿，非常感动。耿乔升乐乐呵呵地安慰吕晓乔，没事的。没事的。不就喝几杯交杯酒么？我不在意的！真的？当然！吕晓乔再次一头扑进耿乔升的怀抱……
　　接下来的日子顺风顺水。乡下耿乔升父亲的病好多了，大提琴也赎了回来。更重要的是，耿乔升的电脑软件开发，突破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已接近尾声。这样干下去，不出几个月，他的新软件就要完成了！
　　这天，三好街许老板来了，一把拍给他5万块钱：给，这是定钱。咱可说好了，软件完成后你可不兴给别人呀！耿乔升哪见过这么多钱啊，当时两眼放光，惊讶坏了！让他惊讶的还不止于此，许老板人掏出合同一看，软件不是10万块钱，而是20万！耿乔升指着钱数问许老板，以为他搞错了。许老板也爽快，说，耿乔升，你啥也别说，就一点，按合同办事，你要是给别人了，可别说我翻脸不认人！
　　哪能呢！耿乔升乐得手都抖了，说，许老板呀，我还怕你一后悔，跟我翻脸呢！
　　第二天上午，又来了好几个老板，也要来买软件，最少的给20万，最多的，价码翻到35万！耿乔升心惊肉跳了大半天，只能一次一次掏出跟许老板签下的合同，谢绝了他们。原来，这个软件很抢手呀！不过，耿乔升也不后悔。不就是个行业软件应用开发么？这个头开好了，以后再开发其他行业。许老板再来时，耿乔升说了没想到这个软件这样抢手的事，许老板骂骂咧咧地说，妈的，这几个小子，要不是我喝酒说走嘴了，他们哪知道呀？
哦，原来是这样！
　　有钱了，耿乔升先把冯肖北的房租钱还了。又回趟乡下，给姐姐两万块。父亲一直由姐姐照顾。剩下的钱，全交给吕晓乔。耿乔升充满歉意地说，晓乔，你跟我受苦了。可是，你要相信我，我会挣更多的钱，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吕晓乔咯咯咯一笑，一头扑进耿乔升怀抱，说，才没呢！吕晓乔双手勾紧耿乔升的脖子，“啪”地亲了一口，撒娇地说，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跟别人不一样，也喜欢——吕晓乔啪啪拍个响，你这长长的脖子！
　　第二天晚上，耿乔升特意向宾馆老板请了假，两个人专门请了几个朋友，冯肖北裘飞飞、汪大刚等人都来了。听耿乔升本来要上洲际酒店了，冯肖北没让。冯肖北说，才进了5万块钱，摆、摆什么阔呀？洲际算什么呀？等你们挣大钱了，上、上五星级的万豪！
　　没办法，都得听冯肖北的。冯肖北一向替别人着想，总是让人感动。本来，耿乔升还要请冯总的。上回过生日，冯总偷偷买了单。冯肖北没让。冯肖北说，我们是同学聚会，我叔叔一来，别说你们哪，连我、我都受拘束。又说，跟、跟他习外什么呀？谁、谁让他是我叔啦！
　　几个人边喝边闹，嘻嘻哈哈，气氛很活跃。很放肆。尤其耿乔升和吕晓乔，头一回这样兴奋地请老同学，生怕大家吃不好，倒酒，夹菜，一再加菜，热闹非凡。耿乔升为了尽地主之情，接连干白酒，起先是一口一杯，后来拍节慢了，也是两三口一杯。高潮迭起，裘飞飞让小姐打开音响，她要唱歌。柳程早、汪大刚两个人争起来，都说自己要请唱歌，上歌厅。吕晓乔说，她跟耿乔升请客，今儿个一请到底。几个人正争呢，只听“扑腾”一声，耿乔升栽倒在地……
　　大家连忙扯起耿乔升，问他怎么样。耿乔升捂着胸口说，没事。我……，有点胃疼。大家要上医院，耿乔升说什么也不干。也是，耿乔升早就有胃病，今天白酒喝多了，歇歇就好了。但，歌厅是不能去了。耿乔升歉意地说，改日我一定补上！
　　此后几天，不断有人来找耿乔升，要买软件。耿乔升只好暂时谢绝道：这个弄完了再说。有个老板不放心，当场还扔给他三万块钱。耿乔升实在推拖不了，只好收下。那些日子，耿乔升跟吕晓乔整天乐呵呵的。日子抬头了，好事一个接一个。然而，惊天喜事又来了！这天晚上，吕晓乔兴奋地把一张纸递给耿乔升：老公，咱们有小宝宝了！真的？耿乔升喜形于色。当耿乔升看到化验单上的结果后，一下抱起了吕晓乔。刚抱起来，突然想起什么来，又轻轻把她放在床上，说，以后，我……，不能碰你了吧？吕晓乔伸出纤纤细指，轻轻点了耿乔升鼻头儿一下，说，你呀，小馋猫！
　　早上，两个人蛇一样缠在一块儿，不起来。被子掀床下去了，一点障碍都没有……尽管他们做爱太多次了，但现在做得最甜蜜、最激情、最怦然心动。怕伤着体内的小宝宝，他们不敢狂野，但却更加意味深长……小心翼翼，动作不能大，但每一下都耐心而细致，把握尺度、深度、速度、角度与分寸——火苗就要烧起来，又用柴压上，再烧再压，投薪压火，薪多火旺，火势动力更加足了，弓腰、肩扛、头顶，恨不能立刻撞翻压迫，一下子蹦出来！压抑，导致更加惹火的反抗！两个人开始还极尽抒情，轻声呢喃。后来顶不住了，腰身扭曲挺腹，紧紧盘结在一起，呼哧呼哧喘一阵，竟忘乎所以，放浪地叫了起来……
　　这是做爱，又不只是做爱。做了这么多，才敢爱啊！尤其是耿乔升！原来也没少做，但那是暴殄天物哟！身下的美人像是偷来的，赶紧消受，要快——不定什么时候，吕晓乔就不在这张床了！他只能大口大口吞咽，来不及爵一下，更不敢品味。现在，耿乔升感到万分幸福和享受！是的，他跟吕晓乔同床一年多了，可他的爱，才刚刚开头，从——，现在！现在，红红的日头总算拱破阴霾，出头了！但，耿乔升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么多人追吕晓乔，吕晓乔力排众议，甚至被父母赶出家门，爱上了这个有特点却一贫如洗的耿长脖子……
　　我一定对你好的！一定的！在床上，无论四条腿怎么拧麻花股，耿乔升都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好，我信！在幸福的呻吟里，吕晓乔一次又一次地说。

　　许老板的20万到位了，耿乔升又开始研发另一份软件。这期间，还有两三家打招呼，也要做类似的开发软件。活儿这样多，耿乔升就不想在宾馆拉大提琴了。宾馆老板说这样吧，如果你累了，就过来拉一会儿，没空呢，就算了。也好。宾馆离耿乔升家很近，这样也不错的。再说，几天不拉琴耿乔升也手痒的。无论干什么，不是为了钱而干，才是最高境界。这样放松去干，边干边研究，效果会更好。至于干得太好而有了钱，有了大笔的钱，那是另一回事。这几天，耿乔升没少跟吕晓乔一块看房子。现在看，过去不敢想的事，眼见就变成现实了。
　　晓乔，放心吧，车子，越层房子，都不是问题。
　　晓乔，我一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晓乔，除了我的长脖子不能短了，别的，都会改变的！
　　吕晓乔咯咯咯一笑，说我当初看上你，主要是这长脖子哟！
　　吕晓乔也同意了耿乔升的安排，再干两个月，她就辞了工作，专心在家休养，聚精会神地保护腹中的小宝宝。
　　耿乔升早就计划好了，明年吕晓乔再过生日，一定送她辆小轿车，名牌小轿车！
　　听说受世界金融危机影响，奔驰宝马宝时捷小轿车都便宜了，沈阳汽贸公司的产品大降价，耿乔升想，先看看再说。即使现钱不够，贷点款也赶赶时髦，来个超前消费。耿乔升在电脑上噼哩啪啦敲一阵子，腾腾腾下楼，在马路边一招手，钻进了出租车。刚钻进出租车，耿乔升的胃狠狠地疼了一阵，立刻，脑袋冒汗，浑身虚弱。这样子，跟上次请客差不多。出租车司机见他一下歪在座位上，问他怎么回事，耿乔升坚持着向司机摆摆手，说，上汽贸公司。可是，疼痛越来越激烈，耿乔升不得不改变路线，对司机说，不行，疼得厉害，还是先上医院吧。
　　一进医院，耿乔升再也没能出来。
　　耿乔升身患晚期胃癌这个晴天霹雳将吕晓乔击得痛不欲生！
　　耿乔生悲怆过后只剩冷静了。由于长脖子背负了20多年的冷落和白眼，耿乔升已经习惯了独处和不被人注意，不曾想，遇到吕晓乔后竟获得童话般美丽而神奇的爱情！可是，老天真不长眼，好日子刚刚开头，就要结束了！生死关头之际，耿乔升觉得自己活得值了。现在，他唯一剩的就是不能陪伴吕晓乔走下去的愧疚和对吕晓乔未来深深的牵挂！
　　汪大刚、柳程早和裘飞飞都来了，唯独没见冯肖北。耿乔升问，裘飞飞迟疑了一下，说冯肖北出国了。去了新西兰。
　　我怎么不知道？吕晓乔面露惊讶。
　　裘飞飞说，我也刚刚知道的。肖北妈说，她们单位临时决定让她去的，考察，走的挺急。
　　要在往常，吕晓乔早就上话了，会一连抛上几个问号的。现在，吕晓乔所有精力都用在耿乔升身上，也没多问。
　　趁吕晓乔取化验单的时候，耿乔升向几个好友留下遗言：我死了没什么遗憾，我最牵挂的就是晓乔，我简直是害了她呀！
　　几个人一再劝耿乔升。耿乔升接着说，吕晓乔跟我夫妻一场，却一直跟我过着清贫的日子，唉！她跟我吃尽了苦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她还那么年轻，我死后，她自己怎么带这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呢？你们大家一定要做通吕晓乔的工作，让她把孩子打掉，这样便于她以后的生活。另外，如果可能，你们要尽量照顾吕晓乔，包括将来帮助她找个好人，她太苦了，我对不起她。说到这里，耿乔升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来的悲伤，泪流满面。他对吕晓乔有着太多的不舍，有着太多的遗憾……
　　耿乔升实在劝阻不住，还是做了希望渺茫的手术。
　　术后，得知耿乔升的情况非常不好，汪大刚把吕晓乔叫出去，便将耿乔升的遗嘱内容说了出来，希望吕晓乔能尽早对腹中的胎儿有个决断。吕晓乔听完耿乔升的遗嘱，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制：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这个胎儿，已经一无所有了，我怎么可以为了自己而将这个孩子打掉呢？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孩子生下来……
　　吕晓乔实在无法自制，一阵号啕大哭后，擦了擦眼泪，对汪大刚几个人说：请你们都去劝说耿乔升吧，我有能力养大孩子，叫他不要牵挂。求你们了，好好劝说他，一定要把孩子留下……
　　亲朋们走后，病室里只有两个人了。耿乔升睁开泪眼，直盯盯地看了吕晓乔好半天，突然下了床，“扑腾”一下跪在吕晓乔面前：晓乔，我求你了，把孩子打掉吧。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呢。你要生下这个孩子，再嫁人，就不方便了……
　　吕晓乔没想到耿乔升会这样，连忙拽他起来。耿乔升说，晓乔，求你答应我吧。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吕晓乔也“扑腾”一声跪下了。吕晓乔说，乔升，我求求你，不要这样。这个孩子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你不在了，孩子就是你，看见孩子，也等于看见你了。如果……，这个孩子再没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二人说了半天，最后，还是耿乔升妥协了。耿乔升万般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脑袋，一下搂紧吕晓乔：晓乔，好，我依你。可是，你也太苦了！
　　不！乔升，我能嫁个我喜欢的男人，再把咱们共同的孩子养大，此生足矣！吕晓乔说。
　　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泪雨滂沱……

　　耿乔升的病越来越重了。同学和要好的朋友都来了，只差冯肖北。耿乔升掐指算了算，他都住院快两个月了，冯肖北出国怎么还没回来？
　　同样关注的还有吕晓乔。吕晓乔也觉得怪。吕晓乔给冯肖北家打了好几个电话。电话停机了。吕晓乔又给冯老板打电话，觉得冯老板的口气怪怪的。不想，那天上午，在同一个医院的另一侧病室，吕晓乔竟然碰上冯肖北了！
　　冯肖北穿着病号服，在窗前眺望。吕晓乔怎么也不能相信，冯肖北比耿乔升早两天入院，得了不治之症白血病！
　　没有哀愁，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恐惧。冯肖北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只有一首歌能让她渐次微弱的目光突然亮一下，眼角不时闪烁着晶莹的泪滴和浓稠的渴望。好多天了，冯肖北只听信乐团演唱的那首《死了都要爱》——

　　死了都要爱
　　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
　　死了都要爱
　　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宇宙毁灭心还在
　　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
　　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
　　不理会别人是看好或看坏
　　只要你勇敢跟我来
　　爱
　　不用刻意安排
　　凭感觉去亲吻相拥就会很愉快
　　享受现在
　　别一开怀就怕受伤害
　　许多奇迹我们相信才会存在……

　　十多天后，冯肖北不行了。在这个生命行将落幕之前，肖北爸爸强抑悲痛，问女儿还有什么要求。冯肖北说，爸，我不说了吧。说了，你也做不到的。孩子，你说吧。无论你提了什么样的要求，爸爸都答应你！真的？真的。冯肖北脸上一下灿烂起来，伸出手指，要跟爸爸拉勾。肖北爸毫不犹豫地把小指头伸过来。可是，肖北爸怎么也不会想到，女儿说她从来没有恋爱过，也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儿，她现在唯一的要求就是“做一回女人”……
　　见爸为难了，冯肖北流着泪说，爸，你、你要是不让我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就答、答应我。
　　冯肖北说，爸，你、你不是答应了么？
　　冯肖北说，爸，我、我们拉过勾了！
　　冯肖北的几个同学知道后，都怔住了。耿乔升没有。耿乔升泪眼婆娑一阵，对吕晓乔说，如果我行，我就去。耿乔升的目光转向吕晓乔，我相信，你……，能答应吧？
　　吕晓乔眼含泪水，认真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汪大刚和柳程早都表示为难。原因是自己都有了女朋友。可是，他们又不愿意让冯肖北这样遗憾而去。裘飞飞不说话，一个劲地哭。哭了好一气，裘飞飞说，我来试试。裘飞飞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不大工夫，裘飞飞叫来了她的男朋友。汪大刚和柳程早商量了一下，很快也叫来了自己的女朋友。结果，三个姑娘都让自己的男友去，互不相让，竟然争论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耿乔升想个招子，赌一把。
　　怎么赌？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耿乔升说，你们三个从现在开始，先抓号。抓了一二三号后，按顺序出场。数马路上即时通过的汽车牌照号。谁的牌照尾号数大，谁就算胜。胜的，才有资格去帮冯肖北。尾号相同的，再比上一位数，以此类推。如果怕争执，用手机把汽车牌照号拍录下来。你们四个女的，都是裁判。
　　开始前，再次播放了信乐团的歌：

　　穷途末路都要爱
　　不极度浪漫不痛快
　　发会雪白
　　土会掩埋
　　思念不腐坏
　　到绝路都要爱
　　不天荒地老不痛快
　　不怕热爱变火海
　　爱到沸腾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