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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天梯的旅程
来源: | 作者:鬼金  时间: 2010-11-15

  我的心已为恶梦缠绕
  我要仰面朝天躺下,让黑暗充做我的睡房……
                    ——波德莱尔《一日终了》

                       一
  一阵尖锐的闹钟铃声扎进了朱河的梦中。朱河猛地一激灵,连忙睁开眼睛。屋子里黑乎乎的,他还不能适应。闹钟仍在叫着,颤颤的声音让他的心脏有些不舒服。他在黑暗中伸手去勾那个可恶的闹钟,盲目地抓着。没抓到,到把闹钟碰到了地上。朱河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心里一惊,连忙打开台灯。他发现那个闹钟支零八碎地躺在地上。两个指针竟然弯曲了。他心疼地看着,心想,明天还要买一个了。他在心里责怪自己的莽撞。十几块钱,就这样报销了。他心疼。空荡荡的屋子里,他竟然感到了恐慌。因为,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刚才闹钟响的时候,是十一点,现在……他悚然,赶快穿上衣服,蹬上鞋,就跑出屋。在路上,他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他连忙问,几点了?那个人怪怪地看着他,没搭理他。他开始小跑起来,心里更没底了。他想,今晚可能会迟到,可能会被老杆子说了,还要扣二十块钱。他后悔,肠子都要悔青了。他后悔不该把闹钟碰到地上。他匆匆地跑着。路灯下,他跑动的身影像一个纸片。他是一个很瘦弱的人。
  以前跟父母住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母亲给他看着时间,到时候,就提前叫他起来,然后吃点儿饭,再去上夜班。自从有了对象,他就决定搬出来住。这样有很多方便,对吧。可是对象栾玲也倒班,在炼钢厂。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夜班的时间掌握上就很成问题。他都晚了好几次了,在班组被点名批评,还被扣了钱。栾玲给他买了这个闹钟,刚开始的时候,他真的不敢睡得太实诚了,还好,那闹钟很准时地叫他,再没迟到过。没想今天,闹钟被他给摔坏了。他杀死了时间。他这样想着,脚步飞快,像安了轮子。"嘶--",轮子刹住,到厂门口的时候,掏出智能卡,刷了一下。那个刷卡机"嘣"的一声。这一声,说明他来了,进入了轧钢厂的网络监控。他伸着脖子想看看门卫的那个钟,可是门卫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只好开动脚下的轮子,继续奔跑,紧跑慢跑,还是晚了十分钟。
  班长老杆子狠狠地用眼睛剜了他一眼说,怎么?又在家忙活了啊?你这体格,不能老这样,悠着点。
  朱河知道老杆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反驳。他不喜欢老杆子这个人。这是老杆子心情好,才说这样的玩笑话,要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骂人。老杆子的口头语就是:你娘个腿的怎么怎么的。
  朱河没搭理老杆子,赶忙去换工作服。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老杆子说,你娘个腿的,这个月晚几回了,明天就给你报到工段去,扣死你个狗日的。
  朱河也没行乎,瞪着眼睛,看着老杆子说,滚你妈的,你爱怎么地怎么地。你有能耐,就叫我下岗,他妈的,这驴操的工作,你以为我愿意干啊?要不是为了一口饭,我才懒得看你个狗日的脸色呢?你以为你是谁,这工厂是你家开的啊?要是你家开的话,八抬大轿请我来,我都不来。
  也许是摔碎闹钟的原因,朱河的气很不顺。
  这些粗话,也是朱河在近两年才无意中学会的。以前,他说粗话都脸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对付老杆子这样的人,就得这样。要不,他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老杆子被噎了一下,不吭声了,拎着他的大茶缸子,去打水了。
  朱河换完工作服,点了根烟,坐下来,心里面还堵堵的。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那闹钟的事;另一个就是老杆子。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喷出来,仿佛把心里的郁闷都喷出来了。
  这时候,关师傅从下面上来,看见朱河还在生气的样子说,河子,没必要的,老杆子就那德性,一张不饶人的嘴巴。
  关师傅是全班最老的师傅。关师傅的话多少对朱河产生点作用。朱河说,没啥,我也说得过头了。
  关师傅说,年轻人,理解,我年轻的时候,也你这样,我可能比你还厉害,像一个犟驴,横蹦乱卷的。
  朱河想跟关师傅解释一下他来晚的原因,是因为那个闹钟。可是他没有开口。他递给关师傅一个烟卷,关师傅摆了摆手说,我抽那个没劲。关师傅的老旱烟是出名的,抽一口能顶一个跟头。关师傅看上去有些疲惫,眯缝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琢磨事。以前他可从来不这样,一到夜班,他都两只眼睛睁得像铜铃似的。朱河看着,心想,看来真的是老了。尤其是那一脸的褶子。一个在轧钢厂干了快四十年的人,就这样,快退休了,全部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工厂,也即将油枯灯灭了。朱河这样想,心头一沉。难道这也将是我个人的命运吗?朱河又点了根烟。老杆子打水回来,朱河就像没这个人似的。老杆子也没说话,一口口地喝着他的茶水。
  磨钢工小鼻涕跑上来找天车。朱河看着小鼻涕说,给你哥上烟,听说你小子考上了业大。小鼻涕笑着说,朱哥,你的信息很灵通啊。小鼻涕连忙拿烟,没先给朱河,而是先递给了老杆子一根。朱河白了小鼻涕一眼。老杆子说话了,小鼻涕,我看你不是去学习,你是去泡姑娘吧?小鼻涕就笑,说,还是马师傅厉害,一眼就看出我小鼻涕的真面目了,有那点意思。朱河磨蹭着,在拖延时间。夜班在朱河心里就是地狱,尽管厂房里灯光通明,像白天,可是在他的心里,仍旧如同炼狱一般。在煎熬着。小鼻涕连推带拉哀求着,才把朱河拉下去,在楼梯上,小鼻涕掏出一盒七匹狼说,朱哥,这是孝敬你的。朱河笑了笑说,你小子还不赖,还知道孝敬你朱哥啊。小鼻涕说,朱哥,在这个轧钢厂里,我觉得就你跟我还贴心,我不孝敬你孝敬谁,实话跟你说,我去上学就是混个文凭,你看我们厂的那些有点文凭的都混的人模狗样的,我心里不服,再加上前不久,我舅家的哥哥当上了公司的一个科长,我有了文凭,可能就有门,以后不用再干这天天吃灰的破活了。朱河的手在小鼻涕的脑壳上弹了一个脑嘣说,好好学,小鼻涕。小鼻涕感动地看着朱河,点了点头。
  朱河爬上天车,一吊吊地给小鼻涕他们干着活,等架子上的钢堆得差不多了,朱河倚在椅子上点了根烟,眼睛看着下面砂轮在磨着钢材,钢花四溅。朦朦胧胧中,那些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磨钢工看上去像是炼狱里的人们,犹如梦境。
  二十米高的天车上,朱河冥想着,想也是白想,想也是瞎想。但人很多时候,就是靠念想活着,不是吗?

                       二
  朱河迷糊了一会儿,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那个摔碎的闹钟,飞舞着向他冲过来,两个指针像一把剪刀扎进他的大脑,开始"咔咔"地剪着,从里面豁开,一分为二地从脑门开始向下剪着,整个人在那把剪刀的动作中变成了两半。一半坐在天车上,另一半在半空中飞着。那些阿拉伯数字像一群媚气的小女人围绕在他飞翔的那一半身体,翩翩起舞。
  剪刀"咔咔"的声音变得巨大起来,剪刀也变得庞大起来。"咔咔"向着那些钢筋混凝泥土结构的厂房冲过去,"咔咔"地动作着。那些网状的钢架结构的屋顶在渐渐地明亮起来,露出一片天空。一片五颜六色的天空。一片色彩绚烂的天空。他飞翔的那一半身体,开始飞上去,就像教堂穹顶上的画面。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嗜血的夜鸟扇动着巨大的翅膀,俯冲下来,把飞翔的那一半身体吃进肚子里。天空消失了。黑暗,天空仍旧被凝重的黑暗粘滞着。剪刀试着剪了几下,丝毫无损。一道白光闪过,只听"当"的一声,把剪刀击落在地上,扎在那钢筋混凝土的地面上,竖立着,像一个巨人。那些阿拉伯数字也像一群小妖精散落在地面上,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竖立的剪刀像一个墓碑。
  下面干活的那些工人惊呆了,跑过来几个愣头青,推着,拉着,拽着,剪刀巍然不动。小鼻涕开始喊着"天车……天车……把这个怪东西吊起来。"
坐在天车里的另一半朱河开动天车,把钩头放下去,小鼻涕挂上钢丝绳,朱河开始起钩,只见那把剪刀就像生了根似的,朱河把手柄给到最大一档,才从地里面把它拔出来,竟然是血淋淋的。那些阿拉伯数字看着血淋淋的剪刀,嘤嘤地哭泣着……

  "天车……天车……"小鼻涕的喊声。
  朱河从梦中惊醒,眨了几下生涩的眼皮,身体还有些疼,心里面也空空荡荡的,他摸了摸身体。梦。一个诡异的梦。他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看见小鼻涕在下面挥着手,喊着。在喊他干活了。他按了下送电开关,开始操作起来。但两个眼皮仍旧在上下打架,叭嗒叭嗒的,忽闭忽开。一个工人竟然毛毛愣愣地钻进朱河吊着的一吊十几吨的钢铁下面,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马上就精神了。他心里后怕地看着那个工人,停下车,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地谩骂着:"你瞎啊,你没看见我吊的钢开过来吗?再不小心了,砸死你个狗日的……"那个工人没敢吭声,小鼻涕也挥着手,示意朱河别说了,朱河也就不骂了,继续干起来。他困,很困,非常困。这是他胃病后的第二个夜班,身体真的有些熬不住了。酸疼不说,整个身体几乎要散架了。他咬着牙,坚持着,在熬着时间,心里盼天快点亮起来。本来在白天,他睡了一觉,但还是不行,就是缺觉。因为胃出血,他在家休息了半个多月,疾病的身体在刚刚痊愈后,仍旧显得虚弱。

                       三
  凌晨两点多钟,朱河正在车上干活,只见老杆子大声地喊着,咋咋呼呼的。他没搭理,还在搬动着手柄,干活。没想到老杆子拉了几个下面干活的工人,冲到了他们休息的小楼上。
  怎么了?朱河问着自己。一定是出事了。
  出事了。
  朱河停下车,对准梯子口,跑了下去。从天车上下来,他看见下面干活的人就问,怎么了?怎么了?范脖子说,可能关师傅出事了。朱河小跑着回到休息室,只见关师傅一动不动地躺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像一个死人。老杆子麻爪了,急得团团转,脸上爬上了恐惧的表情。小鼻涕和其他的工友站在旁边,大眼瞪小眼不敢说话。朱河问,怎么回事?关师傅这是咋了?老杆子说,我在喝水的时候,突然关师傅扑腾一声,就栽倒在椅子上了,我喊他,他也不吭声。朱河看了看关师傅说,赶快送医院吧?老杆子怕担事的样子说,要不要先通知大班主任。朱河瞪着眼睛说,要通知赶快通知啊,还傻愣着干什么。老杆子战战兢兢地去打电话。没想到,领导那边也在推诿着,很怕担责任。朱河气愤地说,操他妈的,不用管他们,我们先把关师傅送医院吧。他说着,看了看周围的人,一眼瞄到了小鼻涕,他说,小鼻涕,你不是有手机吗?赶快挂120,叫医院来车,我们这个时候,赶快把关师傅抬到厂门口。朱河说着,大家都别站着,赶快把门板摘下来,把关师傅放上去。在朱河的带领下,大家动起手来,轻手轻脚的,很怕惊动了熟睡似的关师傅。有人小声地说着,关师傅也是的,厂子让内退,就退了,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厂子里靠着干什么?另一个人说,内退要少挣很多钱,一个月少一千多块钱,在说了,关师傅那个不省心的儿子,他能退吗?毕竟企业的钱好挣一些。小鼻涕竟然没给医院打电话,他眼睛看着朱河。朱河说,怎么了?小鼻涕说,我害怕。朱河说,你怕个卵啊?现在是人都要死了,你怕个卵啊?小鼻涕说,120来了,厂里就会以为发生了大事了,将来的责任我担不起。朱河说,我操你妈,将来有事我担着。朱河嚷嚷着,大家听好了,将来厂子怪罪下来,我朱河担着,现在你们给我把关师傅抬到厂门口。大班主任苟二走进来,大家散开。苟二说,不能打120。朱河眼睛血红地说,怎么不能?苟二说,打了,公司知道了,这个月我们的安全奖就全没了。朱河想骂人,还是尽力控制着说,那你说怎么办?要是关师傅死在了厂子里更是大事。苟二苟苟且且地看着关师傅说,大家还是抬着,把他送到医院去吧。他指了指小鼻涕他们说,你们留下四个人,还有朱河,你们去,剩下的人继续回去干活,不能耽误了生产。朱河瞪着苟二说,医院那么远,总得拿些打车的钱吧?我的钱都在澡堂子里了。大家你看我,我看看你说,我的也是。老杆子颤抖着,从衣兜里拿出一百块钱说,我这有一百,这事毕竟发生在厂子,到时候,大家作证,要给我报销了。朱河抓过那一百块钱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抠抠戚戚的。几个人抬着关师傅,就像是战争里的急行军,抬着关师傅冲出厂房,冲进黑暗中。
天空上,星星们像一个个小洞,无法窥看到天空后面的任何事物。
  路过厂区一个凉亭的时候,只见里面的水泥圆桌上两个人影叠落在一起,发出春天的叫声。
 
                       四
  医院里,关师傅经过抢救,活过来了。朱河他们几个人看着关师傅苍白的脸,笑了笑。不知道谁通知了关师傅的家属,他的女儿,和老婆子来了。他的老婆子一进病房,就大声地嚎哭起来,看上去很夸张。老婆子疯疯癫癫的,说话语无伦次。他的女儿拉着老太太说,爸,没事的。
  朱河他们看关师傅的家属来了,就都走出医院。小鼻涕看着朱河说,我们还回厂里吗?朱河说,你们愿意回去你们回去吧?我不回去了。小鼻涕说,不回去,会被旷工处理的。朱河说,随他妈的便。小鼻涕领着那几个工人回去了。朱河一个人,从医院出来,四月的夜风有些冷,吹在脸上。他竖起了工作服的衣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沿着草泥湖走着。漆黑的湖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他在湖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来,看着湖面的漆黑,整个人的感觉也变得黑暗下来。像他内心的绝望。草泥湖近年来被轧钢厂排进很多污水,还有镇上的人什么东西都往里面扔,已经成了一个肮脏的湖,散发着腥臭味。朱河翕动着鼻子,竟然多少喜欢那腥臭味。也许那是腐烂的气味。腐烂。像他的身体,在某种强劲的意识中淹没了,即将腐烂了。他摸出一根烟,点燃了,目光注视着湖面,仿佛看见一个人在湖面上行走,很轻盈地行走,然后突然沉了进去,连挣扎都没有。没有。
  一个人影走过来,坐在了朱河的身边。那个人竟然穿了件军大衣。朱河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朱河挪了挪身体,他厌恶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或者说,有些恐惧。但他还不想离开,他不想让这个人感觉到他的恐惧。那个人划亮一根火柴,也点了根烟。朱河透过火光,看清了这个人。
  他--他--
  他竟然是轧钢厂的天车工王来喜。朱河认出了他,也就不那么恐惧了。这么晚了,在这里遇上王来喜,不是意外。因为王来喜是一个精神有些问题的人。在草泥湖镇这个屁大点的小镇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识王来喜,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知道王来喜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知道王来喜以前在轧钢厂工作过,是轧钢厂的一名工人。
  朱河认识王来喜的时候,也是一个夜班。那天他刚干完活,正在车里迷糊着,突然听见有人在大声地唱着《大海航船靠舵手》。他愣了,吓了一跳。下面干活的工人,顺着歌声看去,大声地叫起来,王来喜在天车上……王来喜在天车上……
  朱河爬到车上,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天车走桥上,手舞足蹈地唱着歌。这时候,有人把老杆子叫来了。老杆子对朱河喊,朱河,你赶快把他弄下来,别让他从上面跳下来了。这个中年男人是一个秃头,两只眼睛溜圆溜圆的,像两只牛眼珠子。
  朱河问,你是谁?
  那个人问,你是谁?
  朱河说,我叫朱河,你是干什么?干嘛跑到我的天车上来?
  那个人说,我……我……你说什么?这是你的天车吗?这是我的,我的。你是后来的吧?你还不知道吧?我叫王来喜,你轧钢厂打听打听,没有不认识我的,都知道我是开这台天车的。
  朱河这才知道这个人叫王来喜,以前也是天车工。
  朱河问,你上来干什么?
  王来喜说,我检查检查,看看极限是否失灵了,看看钢丝绳断没断股,你要知道开车前这检查是很重要的,要不会出大事的,出大事的。
  朱河说,你现在站在这天车上,要是我不知道你在上面,你从上面摔下去,不是更大的事吗?
  王来喜目光呆滞地看着朱河,低下了头。
  朱河说,你赶快下去,别影响我干活。
  王来喜赖皮地说,我不,我不,我还要好好检查检查。
  朱河说,你检查个屁,我都检查过了,你赶快给我下去,小心我揍你啊。
  王来喜目光怯怯地看着朱河,来在那里不动。
  下面的老杆子喊着,朱河,赶快把他弄下来,他是一个疯子,别让他从上面跳下来了……
  朱河说,你下不下去?你不下去的话,我可要……
  朱河举起了拳头。
  王来喜一屁股坐在了车上说,这是我的车,我要检查,要检查,要不会扣钱的,会出大事的。
  朱河说,赶快给我滚蛋。
  朱河说着,上来揪着王来喜的衣服。
  王来喜竟然哭了,呜呜的,像风声吹进朱河的心里。王来喜几乎哀求地说,求求你,在给我五分钟的检查时间,我不会耽误干活的,不会的。
  王来喜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朱河看着王来喜可怜的样子,心里动了恻隐之心。没想到,王来喜像模像样地站起来,四处看着,甚至一个小螺丝,他也会摸摸,看看是否有松动。突然,他抓住栏杆,骑在栏杆上,冲着下面喊着,同志们,你们好,我是王来喜,是轧钢厂的天车工,把你们的主任叫来,他要是还叫我下岗的话,我他妈的就从这上面跳下去,跳下去……我以我血……
  朱河吓了一跳,心想这个人真是一个疯子。他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王来喜,嘴里骂着,你个疯子。
  王来喜狡辩地说,我不是疯子,不是。
  他边说着,边呜呜地哭起来。
  后来,朱河知道王来喜确实是一个疯子,因为开天车出了点事,被下岗了,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王来喜可能是看清了朱河穿的工作服,问,你是轧钢厂的吧?
  朱河说,是的。
  他没提自己是轧钢厂的天车工,他怕那样会刺激到王来喜。
  王来喜骂着,他妈的轧钢厂,你看你这身衣服像什么?简直就像是囚衣,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就是轧钢厂的囚徒。
  朱河没吭声,因为他知道王来喜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朱河站起来,想走。王来喜拉住了他问,现在轧钢厂还好吗?朱河仍旧没吭声。他挣开王来喜的手,走了。只听见身后的王来喜还在不停地谩骂着。那骂声夹杂在草泥湖的腥臭味之中,发出子弹般“嗒嗒”的声音,让朱河感到很不舒服。朱河仍旧对王来喜的那句“轧钢厂的囚徒”话,耿耿于怀,这是什么?这是诗。也许充满诗意生活的人,都是有问题的,王来喜是一个,他自己也是。

                       五
  朱河离开青草湖边,顺着大街走着,路过草堂书屋的时候,他站住了。只见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精神已死,书屋关闭。朱河平时常常来这家书店买书,从上技校的时候,朱河就喜欢买书,那些现代派的诗歌、还有现代派的小说,他几乎买全了,都是在这家书店买的。他在心里很喜欢这家书屋的品位,还有那个中年的老板。老板叫刀手。他曾问过老板,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这不像是一个正规的名字。老板说,我喜欢,我就这么叫。老板的回答很特别,从那开始,朱河和刀手成了朋友。有什么好书的时候,刀手就推荐给朱河。在这样一个凄冷的凌晨,朱河看到这个书屋关闭的消息,心里黯然了一下,像堵了一块冰,那股子凉,荡及全身。尤其是刀手的留言:精神已死,书屋关闭。这个留言也完全呈现了刀手的精神和内心的气质。朱河还是试探着去敲了敲门,敲了很长时间,没有人开门。他心想,看来刀手是真的离开了。刀手以前就说过要离开的,因为这个小镇是一个精神荒芜的小镇,书籍对小镇上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废纸,再加上房租很贵,只能赔钱。朱河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是的,春天来了,所有的树都将长出了叶子。可是,朱河丝毫没有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沉寂。黑暗。是朱河喜欢的氛围。夜晚的世界是一个干净的世界,一个比较清醒的世界。他慢慢地走着,走过土城路,拐过邮局大厦,在钟楼前站了一会儿,只见前面是"帝国烧烤"排档。那里仍灯火通明,烟熏火燎的。有几桌人仍在喝酒喧哗着。朱河想绕道离开,可是,酒勾引了他。他想一个人喝点,对,就喝点。他想喝酒的欲望膨胀着,让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向"帝国烧烤"走去。几乎可以说是身不由己,是酒引领着他的脚步。他找了一个座位坐下,闻到那些烤肉的香味,他还真的饿了。饿是一个空荡荡的感觉。他的肚子里空荡荡了。栾玲上二班走的时候,给他弄了点吃的,告诉他,要是饿的时候,自己热热。他在电脑前写东西,也没回答。栾玲还说,今天晚上,她不回来了,她要回她妈家去。栾玲简单化了妆,就去上班了。他晚上八点多钟,困了,就睡了。现在,真的饿了,感觉前胸贴着后背了,也应该饿了。再说了,早上和栾玲乱了一次,相当于跑了五千米,又上了半个三班。他要了一手羊肉串,两串羊腰子,两串鸡脖子,怕不够吃,又要了两块钱豆腐皮,外加两瓶啤酒。在等烤串上来的时候,他不是地翕动着鼻子,让那些肉味先占据一下他的胃,先满足一下。本来,他想找一个偏点的地方,可是没有,他只好在过道旁边找了一个位置。前面几桌的人大声地喧哗着,甚至还划拳,吆喝着。朱河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恨不得找团棉花把耳朵堵上。很快,两个鸡脖子上来了,朱河没有用杯子,而是用牙把啤酒瓶盖起开了,对瓶吹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啃着鸡脖子,每一个细小的骨节都在他的嘴里滤过一遍,咂么着。
  这时候,一个女孩晃晃悠悠地从他的身边走过。一看就是喝多了,一只手扶住了朱河的桌子。女孩歉意地笑了。朱河看了一眼,想发作,可是,看女孩长得还很顺眼,他就没有发火,仍低头吃着。没想到,那女孩"哇"的一口,喷了,喷了一桌。
  朱河猛地站起来说,你他妈的,怎么回事?
  女孩眯着醉眼歉意地笑了笑说,对不起,对不起。
  朱河说,对不起就行了吗?你喷了我一桌,还叫我怎么吃?还有心情吃吗?
  女孩尴尬了一下,瞪起眼睛说,那你想怎么的?
  这一句话把朱河问傻了。他能怎么的。继续吃下去,还是走人?他犹疑了一下。他眼睛剜了一下女孩。女孩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突然女孩大声地喊叫起来,你是朱河,你是朱河。
  朱河愣住了,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孩。不认识。真的不认识。
  朱河说,你是?
  女孩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妖啊。
  朱河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叫小妖的。
  女孩坐了下来,看着朱河说,他妈的,你什么记性,你再看看我,看你能不能想起来。
  朱河看着女孩,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认识这个人。
  朱河站了起来,离开那个座位,想走。可是那个女孩竟然拉住了朱河的衣角,较劲地问,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吗?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朱河说,不认识。
  朱河勉强走了几步,躲开女孩呕吐的那张桌子。他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女孩也跟着坐下来。朱河开始弄不明白了,质疑地打量着女孩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真的不认识你。再说了,我也没有钱,我的钱刚够吃一顿烧烤的,没看见吗?我这一身轧钢厂的囚衣,像有钱的主吗?他开始喜欢王来喜说的那句“轧钢厂的囚徒”,越咂摸越有味道。女孩不问朱河认不认识了,开始纠缠着另一句话,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谁?我是谁?朱河急眼了说,你是谁关我屁事。女孩侧着身子,又呕了一口,抬起脸的时候,两只眼睛里闪着泪水的亮光。朱河跟二肥子他们去嫖过,也见识过小镇上干那行业的女人,但怎么感觉眼前的女孩不像。难道自己被人家认出来了吗?朱河想。有些恐惧。他再次站起来,女孩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别走。朱河气哼哼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真的不认识你。女孩说,你可以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认识你。朱河说,认识我怎么的?你能把我怎么的?朱河想,就跟二肥子去过一次,而且也给了钱啊。朱河挣脱开女孩的手,坐了下来。他想,今天我还不走了呢?我倒要看看这个女孩想干什么?干什么我都奉陪到底。这样想着,他的心被钳了一下。他竟然想到了在某些书里面看到的死神,难道?他恐惧地看着女孩。世界上有喝醉的死神么?死神应该是冷静的,幽深的,穿着肃穆的。他冷笑了一声,嘲笑自己的神经质。
  小妖说,我叫姚霞,我们是一个技校一个班的,他们给我起的外号叫“小妖”,你想起来了吗?我只上了半年,我爸找人让我当兵去了。你还是那样,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知道班里的女生当年叫你什么吗?叫你“独行侠”。其实我当时也顶瞧不起你的,老实巴交的,除了上课偷看课外书,学习也一般。可是,有一件事叫我另眼相看你了。
  朱河瞪大眼睛说,什么?
  朱河说,我想起你了,我们班是有你这么一个人,不过,你咋咋呼呼的,我也没瞧起你。当年啊。
  嘿嘿。朱河傻笑着。
  朱河说,你刚才说的什么事让你另眼相看我了?
  小妖诡笑着说,流氓。
  朱河说,什么?流氓?
  小妖说,是的,就是流氓。
  朱河怔怔地看着小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过去的记忆几乎让他抹掉了。
  朱河说,流氓也不错,但我想,我不是那种衣冠禽兽的那种流氓,我还是有点正义感的流氓。我不下流,不卑鄙。
  小妖笑了,说,你急什么啊?我又没说你是流氓。
  嘿嘿。朱河傻笑着。
  小妖看着朱河傻笑说,你傻笑得很可爱。

  这时候,吃烧烤的那些人开始尖叫起来。朱河转过头去,只见一只鸽子在他们的头上飞着。那是一只刚刚准备杀死烤着吃的鸽子,因为服务员的大意,竟然飞了。疯狂的人们喊叫着,抓住它,抓住它,我就烤这只了。甚至有人说,我抓住了,是不是白给我烤着吃了。有的人站到了桌子上;有的人拿着啤酒瓶子砸着。那只鸽子在惊慌中扇动着翅膀,仿佛迷失了方向,盘旋在人们的头顶。那些狰狞的面孔,那些疯狂的喊叫使整个“帝国烧烤”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场所,仿佛一个猎场。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手指做手枪状,嘴里发出打枪的声音。无论那些人怎么叫嚣,他们毕竟没有枪,也没有翅膀。如果有翅膀的话,他们会变成一只凶猛的鹰隼,会的。朱河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那只鸽子从他的头顶飞过,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下来。一个人叫嚣着指着朱河说,你傻逼啊,那鸽子刚从你的头顶飞过,你伸手就能抓到。朱河站起来对着那个指着他的人说,你才傻逼呢?那个人没有吭声。朱河也坐了下来。那只鸽子盘旋着,飞进了黑暗之中。
  整个“帝国烧烤”渐渐地安静下来。
  朱河捡起那根落在桌子上的羽毛,轻轻地吹着。小妖在看着他。他突然想起来说,你刚才说流氓是怎么回事?
  小妖说,记得有一次我们班去爬平顶山,在山上,我们女生遇到了流氓,还是你挺身而出啊,没想到平时你老实巴交的,还那么厉害,把那个流氓打得屁滚尿流。从那次,我就另眼相看你了。
  朱河哈哈地笑着说,不会吧,你不会暗恋上我了吧?
  小妖噘着小嘴唇说,暗恋怎么的?
  朱河说,我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我是什么阶级,你是什么阶级?再说了,我们不是一种人。
  小妖生气了,眼睛剜了一下朱河说,怎么就不是一个阶级了?怎么就不是一种人了。你是什么人?
  朱河被问住了,怔了一下说,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朱河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小妖说,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小妖说完就笑了。
  朱河也笑了。

                       六
  “帝国烧烤”烟气蒙蒙,火光闪烁,俨然一副地狱的景象,透着阴森。还好,有灯光,灯光是温暖的,是人间的。
  小妖眼中的朱河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顽皮,但沉着,常常激动。朱河吹羽毛的瞬间定格在他的脑海里,变得光彩熠熠,让她的心跳。小妖说,你怎么穿着工作服出来吃烧烤啊?朱河说,班里的一个工人出了点事,我送他去医院,不想回去继续上班,就走到这里来了,想一个人喝点。小妖说,真不好意思,都因为我,来,我请客,你想吃什么?我陪你喝点,你不介意吧。朱河看了看小妖说,你还能喝吗?小妖说,能,怎么不能?我就这样,你也不见得能喝过我,你信不信?朱河说,信。小妖喊过服务员,又要了一堆烤窜,要了五瓶啤酒。朱河看了眼啤酒说,我只能喝一瓶,我胃不好,犯病刚好,本来不能喝的,但我想喝点,想,哪怕一点点。小妖说,随意,不勉强。
  两个人边喝边说。朱河知道小妖退伍后,也分配在轧钢厂上班,不过是在机关里。机关人。这多少让朱河心里有些抵触。像砂纸。还好的是,小妖丝毫没有架子。小妖说,我上班也有几年了,怎么就不知道我们竟然在一个厂呢。朱河讥讽地说,你是机关人,怎么会知道一个在底下干活的,再说了,你知道有什么用?我一个劳动人民跟你没法挨上边。小妖说,你还是那么极端。朱河说,极端吗?极端总比麻木强吧?我想。你说,一个工人说好听了,是为国家作贡献,勤勤恳恳,说不好听了,就是为了生存,劳而得食。生存在今天是残酷的。赤裸的。难道不是吗?太多的人因此失去了很多,他们沉迷在麻将中,性苦闷中,喝酒中,像机器一样,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小妖说,没想到你还一套一套的呢?朱河笑了笑,喝了一口啤酒,慢慢地咽着,他在感受着,那些液体到达刚刚愈合的胃里的感觉。他小心谨慎。他说,不过今天,我真的就想喝点酒,但不是沉迷。庸长的生活有意思吗?都说平平淡淡才是真,但真在哪里?我还是喜欢适当的给自己内心一些小的波澜。嘿嘿。朱河傻笑着。生存的人是肉体。精神是人的灵魂。它们,一静一动,合而为一才好。
  朱河有些激动了,他说,你知道吗,刚才我在草泥湖边碰到了我们以前的一个天车工,他因为出了点事,下岗了,你知道,他说我们是什么吗?
  小妖说,说什么?
  朱河说,他说,我们是轧钢厂的囚徒,囚徒是什么?就像犯人,犯人,你知道吗?看看,我这一身的工作服像什么?像不像囚衣,要是再印上编号的,在给我们剃一个光头,我想就是了。哈哈。有些卡夫卡了。如果印上编号,我们将失去我们的名字,而是以符号的形式存在。假如说我是8015号的话,你会知道是我吗?真他妈的卡夫卡。其实,我们已经失去了我们"工人"主人翁的名字,不再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了。那个年代过去了。
  朱河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多,令小妖目瞪口呆,也令小妖心里充满担忧。
  小妖说,你喝多了。
  朱河说,没多,多了吗?真的多了吗?你一天在机关里像动物一样养尊处优,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吧?刺耳吧?
  嘿嘿。朱河傻笑着。
  朱河的傻笑让小妖感觉到面前的这个男人,陡峻、凌厉、阴郁、愤怒、悲观,又不乏热情。小妖拿起酒杯说,为我们今天的相遇,干一杯。两个人举起杯,一干而尽。
  朱河眼睛看着小妖突然说,你不会是叛徒吧?
  小妖瞪起眼睛说,什么意思?
  嘿嘿。朱河傻笑说,没什么意思。
  小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不能把周围的人都当成你的敌人吧?你需要朋友,你不能孤立于人群之外。不是吗?
  朱河不吭声了。
  小妖的话像一块坚硬的铁,砸在他的心上。他用牙又起开一瓶啤酒,看着小妖说,喝。
  可是,小妖仿佛听到的不是朱河在喊着"喝",而是一声公兽般的嘶吼,凌厉而凄凉,带着回声。小妖的心里一冽,疼爱的目光落在朱河的脸上。她企图像一只母兽,在某种意识上,去靠近这个人。一个有些忤逆的人。

                       七
  一列火车呼啸着从“帝国烧烤”几十米远的铁路上开过时,整个烧烤的摊床都颤动起来。一些人的面孔从车窗显现出来。模糊的。一个人好像还从车窗伸出头来喊叫着:“傻逼。”
  相信这句话,朱河听到了,但他没有什么反应,或者说反应不大。因为朱河喝多了,尽管他控制着,控制着,还是没控制住,桌上的五瓶啤酒空了,空了。他大着舌头喊着,服务员,服务员,再来五瓶啤酒。小妖瞪大眼睛看着朱河说,你还能喝吗?朱河说,能,怎么不能。小妖说,你不是说你的胃病刚好吗?朱河说,不去管它,这酒要是喝顺流了,想不喝都不行了,来,喝,怎么?你屁了吗?你不是说你很能喝吗?小妖说,喝就喝,谁怕谁,本姑奶奶喝酒还没怕过谁。
  也许是酒的原因,是酒让朱河的情绪膨胀起来,让他的身体也跟着膨胀起来,让他的身体变得通体透明起来,犹如一盏巨大的人形灯具,端坐在黑暗之中。是愤然的。区别于旁人的。他甚至觉得有一丝快乐在闪光。是的。
  朱河看着小妖,小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把衣服脱了,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胸前鼓鼓的,随着她说话,两个乳房像小钟摆一样晃着。小妖发现朱河在看她,连忙问,你看什么呢?朱河傻笑着,指了指,说,肉。小妖咧着嘴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牙齿上甚至闪着星光。小妖说,你流氓。小妖说完就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朱河也笑。他真正明白了坚硬的反义词是柔软。或者说,相对于他生活的另一面也是柔软。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令他很满意。他仰脖喝了一杯酒。他透过小妖的身体看见对面的那些贪婪的吃客们,丑态百出。突然,一群怒气冲冲的人,从民族大街穿过来,直奔烧烤摊而来。他们手里挥舞着到,对着一个桌上的人就是一通乱砍。一个人倒在地上,一个后背挨了一刀,其他的几个人连忙蹲到桌子底下,用桌子防御着。烧烤摊上的人尖叫着,四处逃散。那伙人手里的刀子闪闪发亮。那伙人踢翻了桌子,从地上揪起一个胖子,像拖着一头死猪,走出了“帝国烧烤”。拿刀的那伙人中,有一个人,朱河认识。那个人外号叫二骨碌,以前也是轧钢厂的工人,看上去他是领头的。只听他边拖着那个胖子边骂着:“你妈逼,叫你欺负我姐,现在我就拿你回去给我姐赔罪,你以为你是轧钢厂的一个小屁科长,就能……”
  二骨碌还在轧钢厂干的时候,朱河和他接触不多。只听说这个人是一个棱子,敢打敢杀的那种,常常跟领导干架,后来被开除了。
  小妖也吓坏了,竟然窜到了朱河的身边,贴着朱河坐着。
  “帝国烧烤”的秩序整个都乱了。老板出来打圆场说,今天出了点意外,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请继续。小妖还是坐不住了,拉着朱河说,我们走吧?小妖的手,柔柔的软。朱河被电了一下,浑身麻酥酥的。如果说朱河是一块坚硬的合金钢的话,那么小妖就是一个退火炉,让他由里到外变得柔软起来。他拉着小妖的手,两个人逃离了“帝国烧烤”。可以说,因为酒的原因,两个人的脚下都像踩了棉花似的。小妖醉醺醺地说,你不回去继续上班了吗?朱河大着舌头喃喃着,今天不去了,不想去了。小妖说,那我们到草泥湖边坐一会儿吧?我不想回家。朱河看了看四周说,这附近有一个地方,是轧钢厂的工业公园,我们去那吧。小妖没有拒绝。两个人穿过一个小区,越过一条铁道,来到了工业公园。夜晚的工业公园透着阴森,两个人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小妖好奇地看着四周。十二生肖的雕像,一个五十年代的火车头,几个钢模具,一架飞机模型,还有一个人物的雕像。小妖问,那个人物雕像是谁?模糊中,朱河看不清楚。他站起来,走过去,一只手抚摸着冰冷的石头雕像。这时候,小妖也跟了过来。小妖说,你认识吗?石头雕像有些面目全非,脸上的五官几乎都不全了,鼻子没了,眼睛被人抠了,两只耳朵不翼而飞。嘴唇也只剩下半个嘴唇了。小妖问,这是谁?朱河说,这是轧钢厂前几届的厂长,叫马多多,这个工业公园就是他的杰作,本来他打算建一座巨大的轧钢厂公墓,完全是轧钢厂的结构,然后每一个死去的工人的骨灰都放在他们工作过的机器旁边。或者说就是一个幽灵的轧钢厂。小妖听了朱河的讲述,毛骨悚然地挽着朱河说,别讲了,怪瘆人的。朱河仿佛没听见小妖的话,继续说着,还好,这个计划没有通过,他就提议建了这么一个工业公园,把自己的雕像竖在这里了。小妖紧紧地挽着朱河,拉着他,离开了马多多的石头雕像。朱河转身吐了一口唾沫在马多多的脸上,忿忿地说,你知道吗?就是这个家伙,把我们轧钢厂糟蹋得不行了,把一部分车间卖了,把一部分工人弄回家了。

  黑暗中,小妖依偎在朱河的肩膀上。朱河搂着小妖,两个人亲吻着,然后躺在了椅子上。坚硬的朱河在进入到小妖的柔软之中后,整个人又一次变得柔软了,在柔软中,朱河看到了光,看到了光亮的世界。光亮的世界,风和日丽,白云朵朵。朱河在小妖的身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马多多的石头雕像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他闭上了眼睛,怔了一下,动作变得缓慢。小妖问,怎么了?朱河说,没。动作猛烈起来。他的耳边仿佛听到阵阵机器的轰鸣。小妖说,你弄疼我了。朱河根本没有听见,洪水奔流般地涌进小妖的身体里,就像一架机器开进了小妖的身体里,直到柔软。小妖再一次说,你弄疼我了。朱河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小妖蜷缩在朱河的怀里说,这个时候,你还敢说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朱河愣了一下,继而,嘿嘿地傻笑着说,肉体与这些有关系吗?
  小妖说,难道你认为我们仅仅是肉体吗?
  朱河不吭声了。

                       八
  朱河带着小妖回家,没想到,刚一打开门,他就看见栾玲坐在屋子中间吃饭。朱河怔了一下说,你怎么回来了?栾玲看见小妖醉醺醺地挽着朱河,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连忙站起来,几乎是喊叫着问,她是谁?朱河的脑子转动的很慢,但他还是编了一个谎言,尽管编造谎言是他不擅长的,或者说是他鄙视的,但为了不直接伤害栾玲,他还是说了谎,他说,我刚下班,在路上遇到的,是我技校的同学,现在在机关财务科。机关人。朱河强调了一句,他的强调,表示他对机关人的蔑视。小妖仍旧醉醺醺的,醉眼朦胧地看着栾玲问朱河,她是谁?朱河说,我女朋友。小妖笑了笑对栾玲说,你好。栾玲怔在那里,不知所措,但她还是表现得很大度,把小妖扶到沙发上坐下,给小妖倒了杯水。小妖倚在沙发上,睡着了。栾玲看着朱河问,你把她带回家打算干什么?朱河说,没想干什么。栾玲说,没想干什么?你带回来。朱河说,你别不讲理,难道我带她回来就想干什么吗?栾玲说,你就是想干什么。朱河气哼哼地说,随你便怎么想,你认为我们是你想的那样,你就那么认为,我不想解释。栾玲呜呜地哭着。她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朱河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哭什么?有必要吗?本来我不打算说的,我企图不说,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相信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也是了解我的,我没必要隐藏什么,真的没必要,我实话告诉你,我们刚才在工业花园已经……我要送她回家,可是她赖着,要跟我来,我能怎么样?你看着办吧?如果你想提出分手的话,我也没意见。栾玲泪流满面地说,朱河,你不是人。朱河没有吭声。栾玲拿起她的东西,摔上门,走了,临出门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朱河,你不是人,算我瞎了眼睛,看上了你。朱河冷笑着说,你能走,就别回来。栾玲摔上门并没有走,而是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呜呜地哭着,耳朵里捕捉着屋子里的声音。
  屋子里,朱河大声地喊着,小妖,你她妈的给我起来,给我滚蛋,滚蛋,你她妈的起来。
  小妖问,怎么了?
  朱河说,你起来,给我滚蛋,滚蛋。
  小妖看着朱河,朱河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小妖说,你乍什么尸啊?小妖晃晃地站起来说,走就走呗,你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你后悔刚才我们……
  朱河说,你滚,你滚。
  小妖走了出来,她看见了栾玲在院子里哭,她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她没有说什么,走了。
  朱河坐在屋子里抽烟,门开着,他看见了栾玲的身影,他没管,就坐在那里抽烟。院子里除了栾玲,再就是一片黑暗,而且,栾玲笼罩在黑暗之中。
  突然,朱河的手机响了。朱河看了看是老杆子的号码,本来不想接的,但电话响个不停,他气哼哼地接了,没想到,电话里,老杆子劈头盖脸地骂着,你他妈的龟儿子,你跑哪去了?还不快回来,关师傅死了,厂子下来检查了,你他妈的快点回来。
  朱河的脑子嗡地一声,整个脑袋都大了。“关师傅死了……关师傅死了……”他喃喃着。他整个身体一下子没了力气,怔怔地坐在那里。他觉得胸里闷得厉害,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堵着,他张开嘴,“啊……啊……”地吼叫着,吼叫着。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悲嚎声震得脸上的眼泪像一颗颗子弹,飞溅着,落进黑暗之中。他哭声响亮。可以说,他是第二次这样哭,也许是积压在心里的东西猛地涌起,或者说,那种来自多年的工业的阵痛和生存的禁锢,让他真正地号哭一回,为他自己哭一回,可以说,关师傅的死只是一个引信,在这一瞬间,爆炸了深藏在他心里很多年的炸药。第一次这样哭的时候,是刚上班一年多,有一天突然他坐在天车内,突然椅子有电,他就像电影里坐电椅的犯人那样哆嗦着,全身抽搐着,后来从椅子上滚落,他浑身无力,趴在驾驶室的地上,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大脑里一片空白,心脏憋闷得难受,他连忙从车上爬下来,跟老杆子说了一声,我被电过了,我回家了。老杆子看他面色苍白的样子说,回去休息一下吧。朱河晃晃悠悠地走出厂区,打了辆出租车,回到家,在楼下的小卖店,买了两瓶啤酒,爬上楼,躲在阳台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呜呜地哭起来。也许是因为死亡的恐惧。他哭。哭。哭。内心空荡荡的。空。空。他妈的空。
  朱河犹豫着,洗了一把脸,他看见栾玲还在院子里,坐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他没有搭理她。朱河打了辆出租车回到车间,天已经彻底亮了,白了,可以看见车间内铺天盖地飞舞的灰尘。车间内已经乱得像一锅粥了。朱河被老杆子一顿臭骂,朱河一句都没吭声,就仿佛突然变成了哑巴。这不是他的性格,是因为关师傅的死,或者说是一个死者的重量让他沉默。公司机关下来的人,只问了老杆子一些情况,老杆子脸色吓得惨白,哆嗦着回答。苟二围前跑后的,被损得像个孙子似的,还问他,怎么当时不报告,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来。机关的人走后,老杆子把气都撒到朱河身上。生产不能停,朱河躲在天车上,干活,直到下班才下来,车间领导说要开会,一个又臭又长的会,朱河根本没有听进去。从车间出来,老杆子对班组里的人说,车间通知了,下班后我们开天车的人都去体检,凡是有病的,什么高血压,糖尿病的,都不能上车操作。关师傅的徒弟小咧巴问,班长,我没病,我想去看我师傅。老杆子说,你怎么就知道你没病?你师傅看上去还没病呢?车间通知了,我们必须去体检,你没听懂我的话吗?如果你不想干了,你就不去体检。小咧巴眼含着泪,揩着红肿的眼睛,哽咽着,没再说话。朱河搂着小咧巴的肩膀,走进澡堂子。
  老杆子脱衣服洗澡的时候,还在抱怨着,今年的年终奖是泡汤了,班长津贴也完蛋了,这个“老罐头”有病怎么还上班呢?这不是把我们大家都害了吗?你倒好,死了,弄不好,还能弄个比较工伤什么的,十几万,我看你就是成心……
  朱河听着实在气不过了,他说,你妈的老杆子,你给我闭上你的X嘴。老杆子翻愣着眼睛看了看朱河,嘎巴了几下嘴,却没有说,闭上了嘴,拿着毛巾和香皂,光不溜秋地钻进澡堂子里,晃动的阴囊,像一个口袋。
  朱河他们洗完澡,先去了医院,经过各种程序的检查,然后从医院里走出来,去了殡仪馆。从殡仪馆回来,朱河坐在屋子里发呆 ,直到日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困顿地睡了。
 
                       九
  栾玲还是走了。在她走的时候,把一张做人流的单子扔给了朱河。朱河愣了愣,看着。他的心钝痛了一下。那单子说明什么?说明一个生命,是的,一个生命灰飞烟灭了。那一刻,朱河仿佛罪恶地感觉到一双婴儿的眼睛在盯着他。他低着头。朱河说,不走不行吗?栾玲说,都是你把我们的爱情搞砸了,我必须走,必须。朱河不吭声。栾玲说,单子你看了,手术费和营养费五百多块钱,你给我。朱河的心再一次钝痛了一下。他犹豫着,掏出钱包,拿出五百块钱,递给栾玲说,对不起。栾玲眼含着泪,把钱揣了起来,拎起她的包走了。朱河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家门,渐渐地模糊成一个黑色的点。这个点让他的心里哗然起来。但,能怎么样?朱河不知道。他蜷缩在沙发上,感觉着全身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消失。他看见那个摔碎的闹钟,两个指针弯曲着纠缠在一起。他伸过手,把闹钟拿在手里,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在他们相爱的那段日子里,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他们骑着自行车去河里游泳,去野外爬山,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参加刀手书店举行的诗歌朗诵会。第一次亲吻栾玲,是在望溪公园里的一棵松树下面。他第一次摸了她,她的乳房,还有……
  那时候,是朱河技校刚毕业,才上班半年。那时候,他对轧钢厂的情感就像对栾玲的情感一样,是生机勃勃的,是蠢蠢欲动的。他是一个充满激情和梦想的青年,可是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这能说明什么,难道说朱河是一个冷冰冰的人吗?应该不是。但,他的心却是像轧钢厂的钢铁一样,变得坚硬了。很多人都说,朱河进了轧钢厂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也许内心的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段时间,他在业余的时间开始阅读,写作,他梦想的空间变得更加庞大,也更加的痛苦,而现实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枷锁,让他不得不屈服于这个枷锁。也许,一个理想主义者是注定要痛苦的。尤其是栾玲常常对他念叨着他的同学都当上了科长了,还有的进了机关,可是朱河还在开天车。有一次栾玲开玩笑地说,看来你是要一辈子开天车了。朱河气急了,吼叫着说,就开一辈子了怎么的?你不愿意跟我,就滚蛋,你可以去找比我强的人去。栾玲哭了,说,我不是开玩笑吗?朱河闷闷地不吭声。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栾玲走了,离开了他。
  栾玲的离开并没有带走他的噩梦。
  轧钢厂的噩梦,就像一个女人怀着的怪胎,才刚刚开始。

  小鼻涕过来,两个人在一起喝了点酒。小鼻涕说,不能多喝,喝多了叫班长看出来,算酒后上岗,要扣工钱的。朱河说,瞧你这个德行,怕什么怕?小鼻涕说,我倒不是怕,主要是,个人的安全重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人,如果命没了,还活个狗屁。朱河在小鼻涕的脸上抹了一把说,你小子出息了,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了。小鼻涕傻笑着说,轧钢厂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你朱哥就是一个,可是,怎么样?谁会重用你呢?没有关系,没有钱,你就是龙你也得给我蜷着,是虎你也地给我趴着。轧钢厂就是这样一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地方。等我大专毕业证下来,我一定要逃出去,做人也要做人上人。朱河眯着眼睛看着小鼻涕,更加愣了,他说,你小子有出息,将来你朱哥就等你借你的光呢。小鼻涕嘿嘿傻笑着,说,这是酒话,我是真的喝多了,这话也就跟你朱哥才能说说,跟别人那是对牛弹琴。对了,朱哥,昨天我去厂机关办事,一个叫姚霞的女孩问起你,我看她好像对你有意思。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舅家的哥哥说,姚霞有些背景,你要是跟她好上了,你下半辈子就不要开天车了。朱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小鼻涕说,别喝了,我说姚霞的事情呢,你怎么不说话。朱河说,说个屁,你让我去巴结她吗?我宁可一辈子开天车,也不会去巴结谁的。小鼻涕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可以通过姚霞找找人,换一个工作也好,这一天起五更爬半夜的,简直不是人干的。你就说,机器坏了还有人修理,可我们要是生个病了什么的,还要自己掏钱上医院,还要开病假,你没瞧见那些坐机关的人吗?晚来早走的,谁说什么了,也没看见谁扣钱了,你看我们,晚个十几分钟也要扣钱。还有,他们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歇十天半个月的,也照常开资,我们行吗?朱河瞪了小鼻涕一眼说,你不是来找我喝酒的,你是来找我发牢骚的。小鼻涕连忙说,不是,不是。朱河说,不是个屁,你不是发牢骚你是什么?小鼻涕不温不火地说,难道我说的不是现实吗?朱河说,现实是个屁。不说了,来喝酒。小鼻涕说,不喝了,反正我说跟你透露了消息,你不用,我不管。朱哥,我真的希望你出人头地,在轧钢厂我看好你,也就我们两个人对脾气,我是从哥们的角度跟你说的,你要是拿我当哥们的话,你就听我一句。还有,你的脾气也应该改改了,不能太倔了,要圆滑一些,我知道这样很假,但我们要装,装大尾巴狼。那句话怎么说了,叫什么忍辱负重对吧,我们就应该这样。
  朱河想发火,但他没有,听了小鼻涕的话,他觉得心情沉重,沉甸甸的,像一团挥之不去的黑暗堵在心里。这是什么?小鼻涕说的是什么?是现实。现实是冷冰冰的。现实是没有人情味的。现实是残酷的。你要想融入现实之中,你就得做一个面团,你就得装三孙子,你就不能按个人心里的活法去活人。这些朱河都明白,甚至比小鼻涕还明白,但他还是,不能去面对,不能。
  因为不能,接着,出事了。

                       十
  夜晚的厂房被灯光伪装成一个白天。朱河在天车上操作着,突然天车不动了。他关了开关,爬到车上,打开配电盘看了看,只见里面烟气咕咚的。一股刺鼻的电线烧着的气味。朱河用手扇了扇,眯着眼睛看着,终于发现几根电线着了。他爬下车,告诉老杆子,车坏了,找人来修。老杆子连忙给电工打电话,说,车坏了,赶快过来修。朱河坐在屋子里点了根烟。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是栾玲的二姐。朱河想说什么?可是还没等他说话,栾玲的二姐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说朱河是流氓。是下流痞子。玩弄她家栾玲的感情。反正难听的话都叫栾玲的二姐说出来了。朱河无言以对。他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解释。后来,朱河在电话里听到栾玲对她二姐喊叫着。电话断了。朱河就像从下水道里爬出来似的,浑身都是湿漉漉的,散发着臭味。那一刻,他心里暂存的对栾玲的那一丝的感情被删除了。就像打电脑,对着全选的页面,他按了一下空格。是的。空格。现在,一切成为空白。其实,朱河对于情感生活,或者说对现实生活,很像他看过的一个小说《陌生人》里面的一个人物。他甚至清晰地记得那个作者的名字:吴玄。他感谢那个作者在小说里呈现了他个人的内心状态。陌生。而不是多余。
  因为天车坏了,下面的活停了下来,小鼻涕跑上来,看着朱河嬉皮笑脸的,挨着朱河坐下。这个小鼻涕让朱河感觉到陌生。朱河说,笑个鸡巴?别挨着我,你那一身的埋汰劳动服别把我的衣服也弄埋汰了,离我远点。小鼻涕没说话,往旁边挪了挪。他递给朱河一支烟,朱河没要。他又给老杆子扔了一支。老杆子弯腰接住了。老杆子接过烟点着了,还逗趣地对小鼻涕说,你妈和你爸种你的时候,一定是在冬天,要不你怎么鼻涕拉嚓的。小鼻涕笑着说,老杆子,你还别说,这事我还真问我爸了,我爸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笑了笑说,是在冬天,而且是在雪地上。怎么样?老杆子你满意了吧?我明天回家再问问,就说你老杆子让我问的,你猜我爸会说什么?他一定会说,干的是你媳妇。哈哈。小鼻涕笑了。老杆子意识到钻进了小鼻涕的套里,连声骂着,你个小兔崽子,也长弯弯肠子了,也学会骂人了。小鼻涕说,都是跟你老杆子学的,你以后还要多多教我,你是师傅。朱河在一旁也笑了。小鼻涕拿出他的手机,对朱河说,我新买的,我刚从别人那传了一首汪峰的《晚安北京》很好听,你听听。汪峰的嘶喊在瞬间仿佛进了朱河的血液,他整个人顿时变得伤感起来。晚安,所有孤独的。人。他朱河应该是其中的一个。老杆子说,有什么好听的,瞎喊乱叫的。小鼻涕说,你不懂。老杆子说,我懂有个屁用,你快去看看天车修好没有,要不苟二又要叫了,别明天捅到厂调度室,到时候够我们喝一壶的。小鼻涕好像没听见老杆子的话,还在问着朱河,说,好听吗?朱河沉浸在歌声中,点着头说,不错,这个人的歌我喜欢。小鼻涕说,还有一首《觉醒》也不错,他在歌里唱着,“理想是个屁啊。”很有意思。我传给你吧,你快打开蓝牙。老杆子走出屋去,站在平台上看了看,又走进来对朱河说,天车修好了,你上去看看。朱河说,等会儿。老杆子生气了说,等什么等,你们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听歌的,要听回家听去。朱河白了老杆子一眼,想刺老杆子一句,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说。小鼻涕拉着朱河说,下班我给你传,我们下去干活吧,这个月我们班又要倒第一了,奖金是要泡汤了。朱河跟着小鼻涕走出休息室,从休息室的楼梯下来,他们看见楼下,围了一群人。小鼻涕一惊一咋地说,又咋的了?出啥事了?
  只见,人群中,两个女人,跪在地上烧纸。
  朱河看清楚那是关师傅的女儿和老婆子。他站在一边看着,只见关师傅,的女儿眼泪汪汪的。关师傅的老婆子抽泣着。
  这时候,老杆子跑过来说,不能在这烧纸,不能,你们赶快走。这里又不是火葬场。
  关师傅的老婆子看了老杆子一眼说,那上你家去烧吗?
  老婆子没管老杆子的话,继续跪在地上,往已经着起来的火焰中扔着纸。跳跃的火焰照亮她湿漉漉的脸。那个场面看上去叫人有些瘆得慌。有人分开人群,大声喊着,不能在这里烧纸,你不能在这里烧纸,这里是工厂。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来了一个中年人,个子不高,但胖墩墩的,腆着大肚子。他一边说着,一边过来揪着关师傅的老婆子。这个人是厂长,今天晚上值班,可能是谁给他打电话了,要不他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一边拉着关师傅的老婆子,一边对旁边的人说,都去干活去,在这里看什么,都去干活去。人们稀稀拉拉地走了。朱河没有动。没有天车,那些人就是有再大的力气也搬不动那些钢铁。小鼻涕拉了拉朱河说,上车吧。厂长这一揪关师傅的老婆子,老婆子放声大哭起来,嘴里喊着,我家老头在轧钢厂干了快一辈子了,现在死了,我来烧几张纸给他招魂,你们也不让,他是在你们厂里犯病死的,你们说我该不该来这里烧纸,该不该给他招魂。他干了一辈子,他的魂大部分也在轧钢厂了,我不把他的魂招回去,他入土能瞑目吗?厂长说,那也不能在这里烧纸。不能。老婆子嚎哭着,喊着,老关头啊,你就这么死了,你在这里干了一辈子,现在你死了,我来把你的魂招回去他们都不让,你要是在天有灵的话,你就显显灵啊,老关头。厂长还在拽着老婆子,他还吩咐老杆子,你叫几个人把她给我弄走,弄不走的话,我撤你的职。老杆子犹豫了。看着那跳跃的火焰,他有些战战兢兢的。厂长看老杆子哆嗦着,说,你没听到我的话吗?老杆子连忙说,听到了,听到了。老杆子叫着朱河,你过来,你过来帮我。朱河没有动。厂长看了看这个年轻人,吼叫着说,叫你过来,你没听见吗?朱河看了厂长一眼,说,听见了,但是我不会按你说的去做。我也是人,你也是人,要是死的你的亲人呢?你会怎么样?厂长说,你怎么说话呢?朱河说,我就这么说话。这时候,苟二钻了过来,冲着厂长点头哈腰地说,厂长你来了。厂长看见苟二,说,你赶快把这个老太太给我轰走,不能叫她在厂里烧纸。厂长一边说着,一边用脚把烧着的纸踩灭了。他喊着,苟二,快点,快点把这个老女人弄走。苟二上来就拽老婆子,没想到,关师傅的老婆子上来就给了苟二一个嘴巴。一个响亮的耳光。苟二说,你怎么打人?看你是一个老人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快点走吧。老婆子说,不把我老头的魂带回去,我不会走的。不会。苟二说,那我可不客气了。苟二和厂长一起架着老婆子,老婆子哭嚎着,蹬着双腿。她的哭声让人的心一抽一抽的,揪揪着。关师傅的女儿在一边还在点纸,嘴里喊着,爹,你跟我们回家,跟我们回家。老婆子像杀猪似的叫着,挣扎着。朱河眼睁睁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火光中关师傅愤怒的脸。他冲上去说,你们放开她,放开她。他说着就上来拽着苟二。苟二说,你要干什么?朱河说,我叫你放开,你没听见吗?苟二看了看厂长说,厂长,你看。厂长看了看朱河说,你滚一边去,你还想不想干了?你知道你现在是干什么吗?你在祸乱人心,你知道吗?老婆子仍在喊叫着,救救我,救救我。朱河紧紧地握着拳头,手臂上的肌肉颤动着,身体里的血液被愤怒烧着了,他一拳打在厂长的脸上,只见血从厂长的鼻子流了出来。周围的人都吓呆了,面色苍白。朱河竟然打了厂长。有人小声地说着。小鼻涕跑过来,拉着朱河说,别管了,别管了。朱河甩开小鼻涕说,你滚一边去,没你的事。小鼻涕还在拉着朱河,朱河转身给他一脚,把他踢得一趔趄。关师傅的老婆子从苟二和厂长的手里挣脱了,几乎是爬着回到火堆旁边。没想到,苟二竟然对着老婆子的身体踢了一脚,老婆子翻了一个个,老婆子又翻过来,继续爬着,她疯疯癫癫地说,你们谁都别想阻止我把我老头的魂招回去,谁都别想。朱河看着,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苟二还想继续的时候,朱河冲过去,一下子就把苟二撂倒在地上了。苟二在地上呻吟着,眼睛看着厂长。厂长抹着鲜血淋漓的脸,对朱河说,有你好看的,我一定要把你送进去,今天,今天,我就砸了你的饭碗,叫你在监狱里呆上一段时间,叫你也知道知道什么叫王法,还反了你呢?还打人?可以看出厂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哆嗦着的。有的工人帮狗吃食,责备着朱河不应该打厂长。在怎么说,人家也是厂长。老婆子伸着双臂护着燃烧起来的火堆,嘴里呼唤着关师傅的魂,老头,你跟我们回去,跟我们回去。小鼻涕从地上爬起来,贴着朱河小声地说,这回你可惹火了,你赶快给厂长道个歉,说不定厂长会原谅你的,要不你可就惨了,你的工作可能真的就没有了,你上三年技校,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这个工作吗?你怎么能说把它弄丢了就弄丢了呢?小鼻涕推了朱河一把。朱河站在那里,一动没动。火焰呼呼的声音,仿佛让朱河听到了关师傅的哭声。火光在慢慢熄灭,关师傅的女儿拉起母亲,两个人轻轻地走了。老婆子还回头看着那个熄灭的火堆,嘴里喃喃着,老头子,我们走了,你就跟着我们,我们给你开道。
关师傅的女儿和老婆子走了,让人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老杆子连忙拿来条帚和铁锹,打扫着地上的纸灰。苟二从地上爬起来,躲在厂长的身后,用眼睛看着朱河。有一个工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湿了一条手巾,递给厂长,只见厂长在擦着脸上的血。厂长说散了吧,散了吧,该干活干活去。厂长也走了。苟二咧着嘴,喊着厂长,厂长。苟二跟了过去。老杆子看了眼朱河,骂着,你他妈的有能耐啊,还打起厂长来了,你他妈的,还傻站着干什么?赶快过去,给厂长道个歉啊?对了,我这兜里有一千块钱,是给你嫂子,交住院费的,你拿去看看,也许厂长会……老杆子从兜里往外掏着钱。朱河说,我不要。老杆子打了他一下说,那你的工作不要了吗?朱河没吭声。老杆子对着朱河的屁股踢了一脚,说,都他妈的说我是倔驴,没想到你比我还驴。都什么年代了,横是不行的,要真的横,你去黑社会啊,干嘛在工厂里混日子呢,挣俩钱刚够一家老小吃饭。再说了,现在有一个工作多难啊?老杆子说着,拿着钱,向厂长办公室小跑过去。
  当人们看到老杆子灰溜溜地从厂长办公室回来的时候,人们好像明白了什么。
  小鼻涕对朱河说,赶快找人吧?要不工作真的就没了。
  朱河讪笑着,说,顺其自然吧。

  第二天。白班。
  警察来了,带走了朱河。当班的工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朱河被警察戴上手铐,带走了。他们的目光仿佛被手铐凉了一下,人也变得惊恐。朱河看着那些工人,还有他熟悉的厂房,他想到王来喜说的“轧钢厂的囚徒”,没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囚徒了。他笑了笑。冷笑。他没想到自己就这么以一个真正囚徒的身份离开了轧钢厂。他面带微笑,仍旧是冷笑。他甚至看见人群里一些嘲笑的脸孔,还有他们的牙齿,这让朱河想到鲁迅小说《药》里面描写的那些人的青面獠牙。小鼻涕也站在人群中,他眼泪巴巴地看着朱河,走过来,说,朱哥,你保重,我会去看你的。朱河想抬起手做最后的告别,可是手铐,铐着他的两只手。他没说什么?他没有什么可说的。现在,他即将成为一名囚犯。他被带着,走出厂房。刺眼的阳光晃动着,他眯了一下眼睛,过了几秒钟,才适应阳光。他被推上警车。警车行驶在厂区的马路上。朱河看着警车外面的厂区,还有那个多年前遗留下来的一个大烟囱上写着“工人阶级万岁!”。
  朱河身体里的血液哗然地沸腾了。但,接着,一股深刻的悲凉淹没了他,眼前,一切,变得模糊了。
  ……噢,他肯定一切不是一场幻觉。不是。
  接着是什么?

                       十一
  四月快结束了,天渐渐地热起来。朱河被带到了派出所,铐到了暖气管子上。好像很多警察都这么干,电视里,电影里。也不知道是谁模仿谁。朱河蹲在那里,坐不下,也站不起来。那个带他回来的警察,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水杯,大口地喝着水。朱河竟然也觉得喉咙干了起来,他咽了口唾沫,更加干了,要着火了。他又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身体的水分都随着喉咙的干燥而蒸发了。他眼睛盯着警察手里的水杯,看见水从警察的嘴角流淌出来,警察擦了一把。朱河的舌尖在口腔了跳着,仿佛在喊叫着,渴,我渴。他呼吸着空气,渴望从空气中呼吸到一丝的湿润,可是,空气也是干燥的。也许是太渴了,他竟然感觉到嗓子眼里有一丝丝的咸。他紧闭着嘴,忍着。他也在等待着对他的审判。
  派出所里进进出出很多人,有的也是被刚押回来的,但被带到另一个房间了。朱河甚至听到了打骂的声音。他警惕着,汗毛簌簌着。朱河看见窗台上,一盆蔷薇花鲜艳地开着,他翕动了一下鼻子,竟然嗅到了,嗅到了,香味,是的,香味。但,他也看到花茎上尖尖的刺,向上生长着,仿佛要刺破空气。在花茎中间竟然有一个小小的蜘蛛网,上面有一个黑点,朱河相信那是一只蜘蛛。让朱河惊呆的是,一只麻雀竟然也蹲在窗台上,只见麻雀突然飞起来,尖尖的嘴啄走了蜘蛛,然后,像一支射出的箭那样窜上天空。朱河张大了嘴,看着。太突然了。朱河看着麻雀消失不见了,在他要撤回目光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从窗外经过,好像是从别的屋子出来的。
  那个人竟然是刀手。
  只见刀手腆着胸脯,西装笔挺的,头发往后背背着,脚上的皮鞋锃明瓦亮。
  朱河禁不住喊道:“刀手……”。
  只见刀手向这边看了看,他没有看到朱河,因为朱河蹲在地上。他四处看着。朱河又喊了一声,“刀手”。刀手走过来,向窗户里面看着,他看到了朱河。这个时候,警察也听见了朱河的喊叫,呵斥着:“喊什么喊?”朱河闭上嘴。他看到刀手站在窗外,在看着他。那目光,就像见到了兄弟,久违的兄弟。朱河只觉得眼窝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
  “朱河……”刀手激动地喊着。
  朱河看了看警察,没敢答应。
  刀手走了进来,他和警察打着招呼,看上去他们好像是老熟人了。警察指了指朱河问:“你认识这个人啊?”
  刀手说:“开书店的时候,一个哥们。怎么?他犯了什么事吗?”
  警察说:“他把他们轧钢厂的厂长打了,人家报案了,我们只好……这样的事,其实我们也不想管……也是上面的意思,那厂长的电话打到上面了。”
  刀手给警察递了支烟,点着,然后走过到朱河的身边。刀手转身对警察说:“能不能把手铐打开?这样太难受了不是。”
  警察看了看刀手说:“看你的面子,我只能把他从暖气管子上解开,但还得铐着。”
  刀手说:“谢谢。”
  朱河从地上站起来,两条腿酸麻酸麻的,他蹬了两下腿,看着刀手说:“你怎么也来这里了?我看你那个书店关了,你还挺能整的?什么精神已死,书屋关闭。我还以为你离开草泥湖镇了呢?没想到你又出现了,我们却在这个地方见面了。”
  刀手笑了笑说:“难道精神没死吗?现在谁还看书,书现在是什么?是垃圾。”他说话仍旧是那么的激愤。这是朱河喜欢的。骨子里他们两个人很像。刀手继续说:“既然精神死了,我只好另谋出路了,总不能饿死吧?再说了,我又不是超人,像尼采说的那样的超人,我要活着,经过思考,我想,现在人们更多沉迷于肉体的享乐了,不是吗?所以,现在我贩卖肉体。”
  朱河愣了,看着刀手。他想,刀手就是这么一个聪明的人,但也是一个极端的人。他在思考中能顺应这个时代。这也许就是高人。可是,他朱河还做不到,他还是喜欢意气用事,做事还像一个孩子。
  刀手问了朱河怎么回事。他对朱河说:“这里的警察我都认识,我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要是罚款的话,我帮能交上。”刀手转过身走到警察的跟前说了他的意思。可是警察说:“报案的厂长说了,一定要他进去,你也不想想,一个厂长会缺钱吗?”
  刀手有些沮丧地说:“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警察说:“现在是比关系,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吗?”
  刀手无话可说了。
  刀手跟朱河说:“没什么?不就是进去呆几天吗?到时候,哥哥开车去接你,让你风风光光地出来。”
  朱河说:“谢谢。”
  在这一刻,朱河想到了牢房。囚徒。光头。罪人。
  朱河说:“你就不用操心了,没事,我还没在里面呆过呢?正好进去体验一下。”
  刀手看了看手表说:“兄弟,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改天,等你出来,个个一定让你开开荤,哥哥那女人有的是。”
  刀手走了。
  朱河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面还是感觉到了一丝的安慰,一丝的坚硬。这些来自刀手先前的那些话,但,他还不想去改变自己。他让自己存在于他个人的内心帝国之中。
  朱河问了警察一声:“什么时候送我去看守所啊?”
  警察看了看朱河说:“你小子还着急了啊?”
  朱河笑了笑说:“是有点着急了。”
  警察说:“还没遇到你这样的呢?”
  朱河说:“其实,我一直感觉我都是囚犯了,只是地方不一样,但我更想到真正的牢房里去体验一下。”
  警察异样的目光看了看朱河说:“你小子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朱河嘿嘿地笑了。
  这时候,回来几个警察,他们气喘吁吁的,看上去十分的疲惫。一进屋,就找水喝,还一边骂着:“他妈的,叫一个疯子折腾了半天。”
  押看朱河的那个警察问:“怎么回事?”
  “一个疯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了一包雷管,爬上轧钢厂的厂房上,说是要炸了轧钢厂。这个疯子已经折腾我们好几回了,他每次要炸轧钢厂的时候,都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只好过去……”
  朱河听了他们的话,感觉他们说这个疯子一定是王来喜。
  一个刚喝完水的警察看着朱河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看什么看,赶快给我蹲下。”
  朱河犹豫了一下,蹲在地上。
  那个押看朱河的警察说:“他也是轧钢厂的,这小子打了厂长,而且上面有话,要让他进去呆几天,是那个厂长的意思。”
  “他妈的,轧钢厂的事真多,我看那个厂长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家的一个亲戚也是轧钢厂的,几天前在上班的时候,犯病了,现在死了,他们说连比较工伤都不算。真他妈的。”
  朱河想插话说,他就是因为关师傅的老婆去厂子烧纸,看不惯厂长的行为,才打了厂长的。可是,他没有说。

                       十二
  傍晚的时候,光线迷迷蒙蒙地照在朱河的脸上。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光线中走进来一个人,她就是小妖。
  小妖把朱河从派出所里领走了。小妖看上去,仿佛变了一个人,是几天不见吧,就变了吗?她穿着一身合体的牛仔装,看上去是那么的安静肃穆。甚至还透着一丝的文雅和忧伤。小妖的形象让朱河有一种早晨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两个人走出派出所,小妖竟然一下子挽住了朱河的胳膊。朱河动了一下,没有挣脱。他想,那就挽着好了。
  小妖说:“是小鼻涕给我打了电话,我才知道你出事了,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很牛啊,你竟然敢打厂长。”
  朱河争辩着说:“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你要是知道当时的情况,你也会那么做的,是人都会那么做的。”
  小妖说:“那也不能打人,何况还是厂长。”
  朱河说:“厂长怎么了?厂长就不能打了吗?”
  小妖说:“我不跟你争辩这个问题,现在我把你弄出来了,你好好在轧钢厂干吧。”
  朱河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让我感谢你吗?”
  小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朱河说:“那你什么意思?”
  小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喜欢上你了。”
  朱河就像被雷电击了一下,怔怔地站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小妖,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支画笔,在小妖的身上一下下地描着。他还想说什么,但他没有说。他沉默着。两个人走到草泥湖边的时候,朱河突然说:“你是说你喜欢上一个轧钢厂开天车的笨蛋吗?”
  小妖说:“不是笨蛋,是坏蛋。”
  朱河笑了笑。

  回到轧钢厂后,朱河几乎一声不吭。每天除了工作,剩下的时候,他都躲在天车里,看书,或者睡觉。他越来越把生活分得很清楚,轧钢厂的生存生活和个人的精神生活。
  有一天,小妖打电话叫他参加天车比武大赛,他跟小妖说,他不想参加。小妖说,你就去参加吧,这是一个机会,也许你以后就不用开天车了,换一个别的什么工作。他在内心里多少还是妥协了,妥协了小妖。在天车比武的那天,来了很多人,一个个天车司机都认真地对待。因为这可能是一个机会。轮到朱河上车比试的时候,他慢慢地走上梯子,站在梯子口,等着车上的选手下来。站在二十几米的梯子上,朱河看着下面。人群中,朱河竟然恍惚地看到了关师傅的影子,他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一阵眩晕,整个人像一只大鸟从二十几米的高空坠落下来……
  医院病房内,小妖红肿着眼睛,看着人事不省的朱河。除了呼吸,他现在只是一个靠药物维持的肉体。他的灵魂好像出门旅游去了。
小妖的心被咯得狠狠地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眼泪从她白皙晶莹的脸上滑落。她看着网状的输液管子,长长地叹息了一下,她伸过她的手,她的手是颤抖的,绵软的,她还是下狠心,揪掉了那些管子。
  病房内,静静的,静静的。
  小妖的目光从朱河的身上,延伸着,爬向窗外,向更高的天空爬去,就仿佛天空中有一架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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