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管海丰正不知如何摆脱高海燕的纠缠，忽听有人喊他：“小管！管海丰！……”
　　管海丰一怔：喊他的是桂乡长！衣着笔挺的桂乡长正在闹哄哄的人群中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管海丰赶紧答应，说我在这儿！并往前挤了挤，穿过几个人档儿，问，乡长有什么吩咐？
　　桂乡长招了招手：“你过来！”又指了指身边的大胡子编导，“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姓胡，是编导！这位就是小管，管海丰！”
　　大胡子编导居高临下地伸过手来，握了握管海丰的手：“好！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你是真正的主角，相信咱们会合作愉快的！”
　　管海丰有些愕然，但还是装作高兴的样子，说着“幸会”之类。
　　桂乡长板起面孔，庄重地对管海丰说，《原生态》摄制组要拍黑面琵鹭，片名叫《鹭岛》；你呢，发现了黑面琵鹭，又保护着黑面琵鹭，镜头肯定是要上的。
　　不不不不……管海丰急红了脸，双手直摆，我不上镜头！
　　有人喊：你这下可露大脸了，还瞎谦虚什么呀？
　　管海丰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本来在海猫坨上护鸟，被一个电话喊了回来，说是要在观鸟庄园举行开机仪式，要他一定参加！管海丰把船开到来鱼沟口时，就见岸上的观鸟庄园人山人海，估计是被动员来壮场面的。妻子楚秀也在。问了才知道，很多人以为是来了拍电视剧的，想看看有哪些明星加盟，有人还想弄个群众演员当当，甚至有的把宠物狗也抱了来，说不知道有没有需要狗的镜头。场面很乱，观鸟庄园楼前的水泥院子里人挤人挨。得知是拍电视专题片时，有人露出失望的神色，因为看不到明星了，但开机仪式上要放鞭炮礼花，还是令人期待。
　　管海丰有些不悦，问楚秀：“你来干什么？不是在海里分苗吗？”
　　楚秀说：“想累死我呀？有这热闹，凭什么不看？”
　　“你也不回家换身衣裳，这油衣油裤的，像什么。”
　　“我就这打扮，乐看不看。还说我，你呢？”
　　管海丰也是在坨上观察看护时的打扮，还照相机、望远镜都挂在脖子上，一副战场指挥员的架式。有人对这打扮很另类的两口子玩笑，说你们两口子真要当主演、当明星？妆都化好了？管海丰不明白：“化什么妆？”楚秀也是一脸茫然。正这时，管海丰见个头矮小的高海燕从人堆里挤了过来，并朝他笑。管海丰心里说，怎么哪儿都有她？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欧阳欣娜。
　　“你在哪儿？怎么这么乱？”
　　“我在观鸟庄园呢。”
　　“你还有时间凑热闹啊？哦，你的观察笔记，我整理好了，什么时候送给你？”
　　“哦，我还有事，再联系吧。”
　　匆忙挂掉欧阳欣娜的电话，高海燕也已到了跟前。
　　高海燕先和楚秀打招呼，说嫂子也来了？然后对管海丰说：“这下可好了，黑面琵鹭交了好运，管大哥也苦尽甜来啊！”看样子是由衷地高兴。
　　管海丰微皱眉头。有一天，欧阳欣娜在他家里发现一张高海燕的名片。欧阳欣娜举着名片反复看，说：“‘省作协会员？市作协理事？《海洋世界》特约记者？你见过她发表的作品吗？”管海丰说：“我上哪见过。以前根本就不知道这人。”欧阳欣娜说：“她是咱们下届学生，只念到初中。她都发表过什么作品呢？我可是订了不少文学杂志啊！怎么对这个名字这么陌生呢？”管海丰说：“人家高海燕说了，她很感谢父母给她起的这名字——”欧阳欣娜问：“怎么？还能和高尔基、《海燕》联系起来？”管海丰大笑：“正是。她说，高海燕，就是高尔基和他的著名散文诗《海燕》的合称。”欧阳欣娜捧腹大笑，腰都笑弯了。管海丰迟疑片刻，说：“她写了一个电影剧本，叫什么《人与鹭》，你没听说？”欧阳欣娜说：“晚报倒是介绍过，还有她有照片呢。不知写得怎么样？”管海丰说：“我也看不大懂，就觉得乱糟糟的，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她说，拍出来就好了。”欧阳欣娜说：“能要来我看看吗？”管海丰说够戗，她谁也不给看的，我特殊。欧阳欣娜问：“能拍吗？谁给拍？什么时候拍？要是能拍还真不错。”管海丰说：“我哪儿知道。她说已经通过什么立项，演员也选得差不多了，就是赞助经费还差点。”欧阳欣娜又是大笑，笑得管海丰莫名其妙，问她笑什么，她只是摇头，不肯说。第二天，欧阳欣娜给管海丰打电话，说在本市的晚报上找到一篇小散文，署名高海燕。管海丰想，她还真有作品呢。就问，是她吗？不会弄错吧？重名什么的。欧阳欣娜说，不会，就写的是青山岛的事。青山岛还有第二个叫高海燕的“女作家”？管海丰说，那倒不会。欧阳欣娜接下来说的话，让管海丰不寒而栗：“我看的这篇文章，题目是《童年的红荔枝》。我们都在青山岛长大，咱这儿产荔枝吗？还有，这篇文章写得很美，但我总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非常眼熟。”管海丰说：“是抄袭的？编辑就没看出来？”欧阳欣娜说：“记得《红岩》里有一个情节，说的是一个人作了一首诗，叫‘上茅房’什么的，被认定是抄袭的，就同时认定这不是个好人，结果真的是。”管海丰说：“这品质也太差了。你说，高海燕是骗子？”欧阳欣娜说：“你小心些就是了。”管海丰就很讨厌高海燕，但又想，我一个护鸟的，她能骗我什么呢？
　　现在，高海燕就站在管海丰的对面，仰着脸，表情很真诚。
　　这时候，一帮人你谦我让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桂乡长和大胡子编导并肩在前，都喝得面红耳赤，兴致勃勃。仪式开始后，全场肃静，先是桂乡长热情洋溢地对摄制组的到来表示欢迎，并表态说乡里会大力配合，也请乡亲父老们大力配合，云云。大胡子编导的讲话更具煽动性，说黑面琵鹭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也是全世界的濒危物种，一定要加强保护！我们拍摄电视专题片《鹭岛》，就是要让更多的人了解这里，了解黑面琵鹭，保护黑面琵鹭！你们青山岛，就是东部的可可西里，黑面琵鹭就是海岛的藏羚羊！我们有信心，拍出一流水准的片子，要参加国际影展，要拿国际大奖！
　　掌声响起。桂乡长双手举过头顶，带动全场，拍出了极佳的效果。管海丰忽然觉得衣角被扯了。是高海燕。她声音很低，说：“大哥！你一定要帮我引荐一下。”管海丰一怔，急忙摆手：“我和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也就在这时候，桂乡长喊管海丰出场。……
　　管海丰不安地搓着双手，说：“乡里的安排，我肯定配合。我想问，这事儿和教授知道吗？”
　　“和教授？……”桂乡长没听明白，“你是问拍片的事，还是说让你上镜头的事？”
　　管海丰见桂乡长脸色明显不悦，小声但坚定地说：“我还是不上镜头吧……”
　　有人起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还怕把脑袋砸坏了？
　　大胡子编导过来拍了拍管海丰的肩膀，说，谦虚！一看这小伙子就很谦虚，很真诚，很本分！我们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的！你呀，也不用想得太多。之前呢，我们已经研究了大量的、不同报刊、不同版本的宣传你的文章，好！非常之好！我们需要拍摄你的一些镜头，远景，近景，观察记录，举望远镜、照相机等镜头。你只要好好配合、表现自然一些就行了。
　　这时候，高海燕不失时机地挤上前来，伸出手去握大胡子编导的手，声音响亮地说：“胡老师您好！我是高海燕！……”
　　大胡子编导正和管海丰说话，被这横插的一杠子弄得不知所措。
　　桂乡长赶忙介绍：“这是我们海岛的女作家，写过电影剧本的。”
　　“哦哦哦，”胡导缓过神来，礼节性地握了握高海燕的手，却又转过脑袋，继续和管海丰说话。
　　管海丰注定不会表现得受宠若惊，而是不卑不亢。他见的多了，多少记者给他拍过照片写过文章上过报纸，也多次上过市台、省台甚至央视的电视节目，他早已觉得厌倦；他担忧的是，这样人多势众、大张旗鼓地到海猫坨上拍片，弄不好会惊扰黑面琵鹭的，和教授知道了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为了上镜头出风头，牺牲了黑面琵鹭的利益？但他又无法拒绝，因为这是桂乡长亲自抓的项目，他即使不上镜头，也无法阻止摄制组的拍摄。
　　人群渐渐散去，桂乡长已经在接受采访。摄制组把三角架立在观鸟庄园外面的崖顶。桂乡长挺胸仰脖，面对镜头，背朝大海，身后的远处就是轮廓分明的海猫坨。桂乡长的头发被海风吹拂着，像蓬松的海草在水中飘摇。桂乡长满面红光，借着酒劲侃侃而谈。一只小卷毛狗蹿过去，纠缠他的裤腿，他也忍着，表情依然灿烂，说话却有些结巴，明显受到干扰而又无法排除，乱了方寸。管海丰觉得非常好笑。他听到不知是谁压低了的声音：“真能装个大尾巴狼！……”这是当地人对装腔作势最一针见血的讽刺。管海丰看了看采访用的话筒，上面有台标。刚才桂乡长介绍时，说了这家电视台的名字，他没记住；这一看，可就了不得！上了这家电视，想不扬名都难；如果这个片子真拿了国际大奖，青山岛就世界闻名了，桂乡长的政绩也会飙升，取代书记的位置会更快。这样想着，管海丰的脸色就有些鄙夷，嘴角也扯出不易察觉的嘲笑。
　　这期间，高海燕已经不大理会管海丰，而是离采访的人更近，好像准备随时接受采访。
　　等到采访告一段落，管海丰问桂乡长，还有我的事吗？我要止坨了。
　　桂乡长正在兴头上，说你还有任务呢。又对大胡子编导说，你们去坨拍摄的这段时间，就由小管负责接送。小管驾驶的护鸟船，是乡里新造的，船体大，功率也大，可见我们对保护黑面琵鹭是何等重视！
　　大胡子编导和制片主任都很高兴，管海丰却愣了：“乡里……没有别的船吗？”
　　“怎么？”桂乡长脸色沉了，“你不也是当捎带嘛。”
　　管海丰见楚秀正不眨眼睛地朝这边望，怕让楚秀听到。换了新船，烧油更多，护鸟的报酬却未增加，楚秀嘟嚷了几次，管海丰有些烦；现在又要负责接送摄制组上下坨，远远超出了护鸟范围！即使他没意见，楚秀也肯定不乐意。
　　果然，楚秀听见了。楚秀问：“烧油格外给钱吗？”
　　桂乡长说：“小管媳妇，不要这么计较嘛！”
　　楚秀火冒三丈：“太欺负人了！单纯是护鸟，搭点油钱我们不说什么。可是现在，一天跑多少趟？油价疯涨，我们搭得起吗？”
　　桂乡长面红耳赤。
　　制片主任问清楚了原委，对桂乡长说，乡里如此盛情款待，我们也不能一毛不拔。又转向楚秀：“这位大嫂！往返一趟，五十够不够？”
　　桂乡长抹不开面子：“真丢我们青山岛的人！”
　　管海丰也觉得楚秀太过分了：“这么大吵大嚷的，像什么话！”
　　楚秀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二
　　晚上，管海丰独自躺在海猫坨南头的小石头屋里，听着不息的潮声，心里绞缠着一团乱麻。由白天开机仪式的场面，他想到接下来海猫坨将会是怎样不得安宁的日子。此刻，才返回繁殖地不久的黑面琵鹭们正在坨顶的鸟巢里酣睡着，它们怎么会预见到这里即将迎来一帮不速之客呢？
　　盼望黑面琵鹭归来的那些天，管海丰在海边、在沟口、在屯子里、在山坡上……仰着脖子望天空，几成村邻的笑柄。那些日子，时而晴空万里深邃异常，时而彩云朵朵装点蔚蓝，时而白雾成纱迷离虚幻，时而低暗阴沉凉风飘过……天空万象，都没有逃过管海丰关注的目光，可是黑面琵鹭归来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偷越了他的视野。
　　青山岛东海岸的来鱼沟屯，从上端向下悬垂、沿着一栋栋房舍门前的台阶蜿蜒低去、串联起每家每户然后直通沟口的长街上，总是少不了管海丰晃动的身影。从沟的任意一处朝沟口望去，被沟口剪成近似V形的天海之间，已然泛绿的海猫坨是那么寂寞而孤独地镶嵌在远处的海面，清晰的轮廓承载着无尽的忧郁。海猫坨也如他一样地期盼着吗？只有管海丰能够理解，在黑面琵鹭远离的日子里，海猫坨纵有万千海鸟天天旋舞日日歌唱，也会感到孤苦冷清度日如年……管海丰望孤坨，望长空，望黑面琵鹭回归时必经的天宇……仰望得久了，他会产生幻觉，在南方天尽头那遥远的湛蓝里，一行琵鹭排着长阵，优雅而悠然地轻拍着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在歌的韵律舞的节奏中款款而行，越飞越近，在天海之间展开浩大而辉煌的动态画卷……然而细看时却没有，闯入眼帘的只有漫天飞舞的海鸥，不绝于耳的也是海鸥那“啊！啊！”的鸣叫，听起来俗不可耐。一次次的满怀希望却又失望，管海丰的心也一次次由激动不已变得空空荡荡。脖子仰得酸了，眼睛也每每昏花模糊。黑面琵鹭何时归？……从去年秋季的一天，十多只黑面琵鹭在天空飘成长队，无比留恋却又别无选择地告别它们的繁殖地海猫坨，向南，向海峡对岸的宝岛台湾飞去时，管海丰的等待和思念就凝成羽翼，开始沿着他内心深处的时间表飞翔。在他的脑海里，黑面琵鹭一刻也没有消失，它们飞翔在白云里，飞翔在碧空中，穿越不同的纬度，一路俯瞰着大海和海岸，飞行的轨迹划过山东、江苏、浙江、福建……管海丰的等待和思念，与黑面琵鹭日夜相伴，并肩飞翔……十多天的长途迁徙，万水千山，它们在哪里落脚小憩？它们如何应对逆风的袭扰骤雨的浇淋？是否会遭遇敌害的攻击？一旦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啊！揪心的牵挂日甚一日，把他煎熬得失魂落魄，寝食难安。屈指算来，才过去半年，他却仿佛觉得苦苦等待了半个世纪……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样驾船登上海猫坨。当他发现欧阳欣娜和她的学生们送到海猫坨崖下的草棍不见了时，心中陡地一喜，仰头望去，崖顶灌木丛中被严冬的风雪摧残破损的鹭巢已经修复了。真是神奇啊！管海丰喜出望外，又有些遗憾。盼望了多日，本来不想错过黑面琵鹭归来的良机，但还是阴差阳错。
　　平安归来就好！悬在管海丰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他竟喜极而泣，泪流满面。他立即给远在北京的和教授打电话。十多天前，和教授来电话告诉他：据可靠消息，在台湾越冬的黑面琵鹭已经从台湾的曾文溪口起飞，向北进发了。那时管海丰就做好了隆重迎接并拍照记录的准备，望远镜、照相机、笔记本……却错过了。他有些惭愧。和教授却高兴地说：“这正是黑面琵鹭的精明之处。它们的行踪越隐秘，越安全。”听和教授这么说，管海丰也很欣喜，问和教授什么时候来。和教授说：“我暂时去不了，叫小关去吧。”
　　关研究生马不停蹄，很快就来到青山岛，在石林度假村下榻。这个时候，欧阳欣娜正忙着课余时间给管海丰整理笔记。欧阳欣娜看过管海丰去年观察黑面琵鹭时记下的那些笔记资料，虽然文字功夫欠佳，但是记得相当用心，内容也相当珍贵，是黑面琵鹭在繁殖地生活习性最权威的记录。管海丰不好意思地说：“字写得像蟹子爬。”他是趴在崖上或船帮上记下的，风雨不误，因此不光字迹歪斜，还有好多页被浪溅湿又风干了，皱皱巴巴的，字迹变得粗胳膊粗腿，甚至连成一片。“得赶紧抢救！” 欧阳欣娜粗略看了几页，当即决定，由她用电脑整理成电子文件。管海丰更加赧然：“这些字都像在打架，你能看懂？” 欧阳欣娜笑：“看不懂可以问你啊！”
　　欧阳欣娜拿走管海丰的几个笔记本。妻子楚秀有些疑惑。楚秀说：“怎么突然冒出个老同学呢？”
　　管海丰说：“这有什么。她才看了报纸，那上面有我的照片，就对上了号！”
　　“不会是‘同桌的你’吧？”
　　“扯！她坐第一排，我坐最后一排。”
　　“我说你怎么学习像个大地瓜！——上课不听老师讲课，专门看人家后脑勺啊？”
　　管海丰面红耳赤：“这都哪跟哪儿！”
　　开机仪式之后，管海丰给欧阳欣娜打了电话，说我现在有时间。欧阳欣娜欣喜地说，你等着，我马上过去。管海丰说你快点，我今天还要上坨呢。欧阳欣娜说，不是还有那个谁，在坨上吗？管海丰说，你是说吴二归？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没过多久，一辆出租车出现在来鱼沟上方的山路上，缓慢向沟里驶来，在管海丰家门口停住。车门打开，欧阳欣娜款款走下车来，挥手和司机说再见。她的手中，提着小巧的笔记本电脑。
　　管海丰很吃惊：欧阳欣娜把他记了几本的资料全都敲在电脑里了。需要修补的地方并不多。两个人一页页翻着笔记本，仔细对照，并适当修改语法不通的，句子不连贯的，用字不妥的……到底是中文系毕业的，把管海丰随便记的一些琐碎的内容，整理得像学术论文一样严谨精练。
　　用了半下午，校整完毕。欧阳欣娜舒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哎，怎么没看见嫂子？”
　　管海丰内疚地说：“出海了。开机仪式结束后，她就开船出海了。”他没有说和桂乡长闹不愉快的事。“在养殖筏子里，挂苗呢。”
　　欧阳欣娜怔住了，半天才说：“真了不起。我第一次来，看见嫂子在院子里扎浮子，就这么想了。”
　　管海丰说：“知道青山岛三件宝是什么？”
　　欧阳欣娜说：“听说过——海参、鲍鱼、黑面鸟儿！”
　　“这是才有的嗑儿。以前是说——海参、鲍鱼、渔家嫂儿！”
　　“渔家嫂？” 欧阳欣娜摇头，“和海参鲍鱼并列，感觉怪怪的。”
　　管海丰说：“不知谁编的，意思是说渔家嫂能干，肯吃苦。你想啊，海边出生，海滩上长大，风里摔浪里滚，从小就泼实。”又苦笑着咧了咧嘴，“怪我啊。我说不养吧，她不同意。也是，不养殖，靠什么生活。”管海丰的语气充满了无奈。为了不耽误护鸟，头些天，他不顾楚秀的阻拦，提早强行收获扇贝；因为去年找鸟护鸟耽误时间少分了一次苗，今年又收获得早，扇贝个体小，肥满度差，全部卖出后，仅够成本。楚秀气恨交加，只好披挂上阵了。
　　欧阳欣娜说：“你也可以帮些吧？”
　　“我拿了护鸟的报酬，还能干自己的？……连这样，都有闲话了。”管海丰皱了眉头。几天前，他接到通知，去乡里取报酬。一千元，桂乡长还拿捏半天，说，我看吴二归那小伙子不错，义务护鸟啊，一分钱不要，这是什么觉悟啊！……好像管海丰不应该拿报酬。管海丰很委屈。他不愿多想这些，问欧阳欣娜，“你不是很喜欢黑面琵鹭吗？不想去看看？”
　　欧阳欣娜说：“怎么不想？这个时候，它们白天不是不在坨上嘛。”
　　“已经在了。”管海丰欣喜地说，“亲鸟在孵化，有几天了。它们寸步不离鸟巢的。”
　　“那……方便吗？不会有人说你利用职权……” 欧阳欣娜的双眼闪烁着渴望的光芒，又似乎有一丝忧虑。
　　管海丰感动了：“只要不惊吓它们，没事的。就怕照相的、拍片的，近距离干扰……”这样说着，就又蹙紧了眉头。
　　“那好啊！” 欧阳欣娜不知道管海丰内心的忧虑，高兴坏了，“我带几个学生一起去看，行吗？”
　　“行！小朋友们为黑面琵鹭筑巢，拣了那么多草棍，黑面琵鹭会感谢他们的。”想了想又说，“得抓紧，摄制组上坨以后，就不方便了。”
　　“他们什么时候上坨？”
　　“过几天就要上了。”
　　两个人正说着，电话响了，是关研究生打来的，询问管海丰观察黑面琵鹭的笔记资料。管海丰含糊其词地应付着，放下电话，为难地看着欧阳欣娜。
　　欧阳欣娜眨着眼睛，思考着：“关老师要笔记本？他干什么用？”
　　管海丰说：“我哪好意思问。他要过一次了，我说不在我手里。”
　　欧阳欣娜捧起那几个破旧的塑料皮或牛皮纸皮的笔记本，说：“这可是你千辛万苦换来的，是你的劳动成果……”
　　“可是，看在和教授的面子上，也不好拒绝。”管海丰说，“再说这东西对我……也没什么用处。”
　　欧阳欣娜不同意他的说法：“怎么叫‘没什么用处’？别人有吗？我上网查过了，关于黑面琵鹭生活习性的观察记录，只有黑面琵鹭在台湾越冬时，当地的爱鸟人士做过，而在繁殖地，你这是填补空白啊你知道不知道？”
　　管海丰从没见欧阳欣娜如此激动：“可是，如果不交出笔记，和教授会怎么想？再怎么和关老师见面？”
　　欧阳欣娜说：“他们都是搞学术的，应该知道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她快速把几个本子放进自己的挎包里，“你现在的境况，他们不知道吗？护鸟的报酬微不足道，养殖又是你爱人在忙，你不能太软了！”
　　“你是说，我当捎带记下的这些东西，要拿来讨价还价？”管海丰觉得，这样太不高尚了，还怎么有脸上电视镜头啊。
　　“我为什么帮你整理出来？首先声明，我只是帮忙，这些东西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如果有人要用，得有偿，得付酬！这是最起码的！……”
　　管海丰没有想到欧阳欣娜打着这样的算盘，虽然是为他着想，他也无法接受：“当初没有和教授的信任和委托，我也不可能找到黑面琵鹭……”
　　“那样的话，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让老婆去当男人！……” 欧阳欣娜更加激动，用词也不太讲究了，并且居然流出了眼泪，“你家嫂子容易吗？和教授不是也知道你因为找鸟护鸟而遭受损失了吗？你不能把自己贱卖了！”
　　管海丰仍然想不通，怎么能为了钱，卖自己？
　　欧阳欣娜收起电脑，背上挎包：“笔记本我先保管着，让他们找我要好了！”

　　　　　　　　　　　　　　　　　　　　　　　三
　　管海丰夜里独宿海猫坨，白天的任务是在坨上坨下观察看护。海猫坨周围一公里范围内是省林业厅批准划定的禁猎区，任何方式的生产作业都会对黑面琵鹭的生活造成影响，更何况，如果有人胆敢上坨呢？因此看护必须到位。
　　关研究生此前随船去了几次海猫坨。那会儿巢里还没有卵（如果有卵，就会有亲鸟看护和孵化了），也就没有看到黑面琵鹭。关研究生有些无精打采，观察笔记也记得不多，经常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亲鸟孵化的季节，到海猫坨看黑面琵鹭的各路人马络绎不绝。每拨人，不管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四个，只要是乡里有人陪同，说是桂乡长的客人或朋友，管海丰就要热情接待，从坨上把船开回来鱼沟，接客人到坨上，观看完了，客人赞美一番，管海丰还要把他们送回岛上。有时一天要折腾四五个来回。妻子在养殖筏子里忙活，看见他一趟一趟接送客人，口干舌燥地讲解，没过几天就要把船开到码头旁边的加油站加油，有家不能回，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管海丰开着船往返于海猫坨和来鱼沟之间时，能远远看见妻子楚秀驾着自家的小船，像男人一样在筏子里忙活！不同的是她头上系着围巾，防风吹日晒，也不想让别人认出她来。管海丰不忍心看妻子忙碌的身影，涌上心头的全是内疚。
　　《鹭岛》摄制组没来之前，管海丰曾给桂乡长打电话，说业务量太大，每月一千元钱，烧油都不够！桂乡长说：“这个事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你要是觉得吃亏，不想干了，也不勉强嘛！啊？……”管海丰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吴二归不辞而别，也在管海丰的意料之中。义务护鸟，凭啥？台胞高先生来海猫坨观看黑面琵鹭时，热情地邀请他们冬天去台湾，看黑面琵鹭越冬的情景。高先生也就那么一说，走后也没有信来，说过的话也许早就忘了，吴二归想去台湾接五爷的骨灰回岛安葬，看来是遥遥无期了。吴二归向管海丰流露出这些念头之后，就在旅游季节重操旧业，简单维修了旧船，以自己当过义务护鸟员的特殊身份，载着住在他叔吴村长开办的观鸟庄园里的游客，到海猫坨来观赏黑面琵鹭。这个项目相当红火。游客不可以上坨，吴二归的船就在离坨几十米远的地方转悠，游客们指指点点，有带了望远镜的，还真就能看见崖项的黑面琵鹭巢穴；如果正好有黑面琵鹭在巢边小憩，那美妙的身影也会被游客看到。退一步说，即使没有看到珍贵无比的黑面琵鹭，能够看到漫天飞舞的各种海鸟，听着海鸟们悦耳动听的鸣叫，也很惬意。
　　管海丰对吴二归的行为能够理解。但是吴二归有些得寸进尺，竟然有游客敲船帮敲脸盆且大喊大叫他也不制止。游客是想把黑面琵鹭惊飞了，看飞翔的情景。管海丰喝止不住，给林业站打电话。林业站的人也很生气，但是鞭长莫及，他们怎么管得了？管海丰驾着船，靠上吴二归的船，对吴二归说：“你这样干，不是要把黑面琵鹭吓跑吗？”吴二归做出为难的样子：“客人交了钱，我也没办法；让客人玩得开心高兴，是我服务的宗旨。”
　　管海丰说：“还带了脸盆！二归你不知道鸟儿怕惊，敲这玩意儿？”
　　吴二归脸上挂不住，小声对客人们说：“都别弄出动静了，把鸟惊跑了，谁都没得看了。”
　　客人中有通情达理的，也有胡搅蛮缠的。管海丰借机向他们宣传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黑面琵鹭这一濒危物种在全世界仅存多少只，它们的生存空间和生活习性；它们初夏在这里繁殖，秋天时要飞到台湾去越冬，春天再飞回来，海峡两岸都是它们的家园；它们美丽、珍贵、有灵性，受不得任何惊吓，我们人类应该尽全力保护它们……客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个别不守规矩的，在管海丰的讲述中有些不好意思了。

　　　　　　　　　　　　　　　　　　　　　　　四
　　《鹭岛》摄制组的人马并不多，有一些是蹭车沾光来玩的，真正混事的是大胡子编导、一胖一瘦两个摄像，还有光脑袋制片主任、戴鸭舌帽的厚嘴唇剧务，加上设备，正好一船。制片主任主要忙后勤，很少上坨，平时需要接送的也就四个人。得知接送摄制组有报酬，吴二归也想揽下这件差事，吴村长还和制片主任打了招呼，但是制片主任没有相中吴二归的那条船。
　　摄制组计划用十个工作日结束拍摄，结果拍了十多天，总也没有拍到黑面琵鹭起飞的镜头。几个人缩着身子晒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也不敢抬头，怕惊动黑面琵鹭。机器始终架在那里，黑面琵鹭就是不肯赏脸，趴在巢里恪尽职守，一动不动。管海丰对摄制人员如此敬业，有些钦佩，但也时时担忧他们惊动了亲鸟。
　　编导和摄像有了矛盾。摄像的意思是，从别人拍过的毛片里拿一两个镜头用用，花点钱也行。编导说不行，那成什么了？人家能拍，我们拍不了？再说，用人家的镜头，能把小管纳入画面？拍！……就一天天等下去。制片主任有时也跟着来，拍着自己的秃脑袋叫苦不迭，说预算早就超了。
　　这期间，尽管管海丰从内心里拒绝，也还是尽量配合摄制组，拍了自己不少镜头，有举着望远镜观察天空的，有拿照相机拍照的，有记观察笔记的；编导还草拟了一段话，让管海丰对头镜头说。被采访、拍照和录像，在管海丰已是家常便饭，他的极其自然令大胡子编导相当满意。策划之中，还有一个重要镜头，就是管海丰和黑面琵鹭亲昵的场面。编导说，你不是曾经救过一只摔瘸了腿的小鹭崽？你从巢里抱一只鹭崽，贴在脸上……管海丰拒绝了，因为那样，幼崽和亲鸟都会受到惊吓。胡编导有些不悦，但是黑面琵鹭起飞的场面一定要有；在黑面琵鹭起飞时，要求管海丰一定要及时出现在画面里，表现出欣喜的样子。
　　拍摄计划未能按期完成，高海燕又来添乱，打电话给他，说想跟随摄制组上坨，采访第一手素材。管海丰回答说这个事情他说了不算，既然胡导已经明确告诉她，人家对拍电影不感兴趣，还是不要掺合进来好。高海燕说电影有人拍，她是想写报道，宣传摄制组拍摄的事。管海丰说，你不是有胡导的手机号码吗？
　　桂乡长前来慰问，是在一个雨天，摄制组在观鸟庄园休息。那些蹭车沾光来游玩的闲杂人员早就打道回府了，剩下几条汉子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桂乡长让随行人员送上西瓜、矿泉水（这些东西，制片主任早就备了，但是乡长送来的，意义不同啊）。听说预算超了，桂乡长表态说乡里可以适当补贴费用。
　　编导诉苦说：“镜头不能让鸟看见，它又老是呆在窝里不动，难死猴啊！”
　　桂乡长打着哈哈：“好事多磨。各位老师辛苦啦！今天我请客，犒劳犒劳各位！”喊：“服务员！过来！你这里有什么拿手好菜？”又对大胡子编导和光头制片主任，“想吃什么，尽管点！……”
　　观鸟庄园里猜拳行令，桂乡长和吴村长热情好客得把大胡子、光头、鸭舌帽们都喝到桌子底下了。这个时候，雨依旧下着，管海丰披着雨衣到坨顶观察了一会儿，就惬意地躲在坨南崖下的小屋里，一丝不苟地记着笔记，听风吹雨打，坨上海里一片呼啸。他在坨上安家，粮食、蔬菜和淡水什么的，有时候自己回家取，有时候妻子楚秀顺便来送。他的手机总是开着，备了好几块电池，摄制组什么时候来电话，他什么时候开船去岸上接；拍摄期间，他寸步不离摄制组，怕他们不讲信用，违规作业；摄制组拍累了，要下了，他负责把一帮人送回岸上，自己再开船回坨。他和他的护鸟船，都像陀螺一样，一天到晚转个不停，难得有雨天这样的清静。

　　　　　　　　　　　　　　　　　　　　　　　五
　　雨过天晴了，摄制组再次乘坐管海丰的船，踏上一片葱郁的海猫坨。烈日当空，万鸟竞翔，只有趴在巢里的黑面琵鹭无动于衷。胡编导熬不住了，居然咒骂黑面琵鹭不识好歹，有意和他们过不去。摄像更是困乏，机器架在那里，就找阴凉处休息，甚至呼噜连声。管海丰着急，但帮不上。
　　这天下午，西行的太阳已经隐入大青山的另一面，天空依然晴亮，大青山像耸立在身后的巨大屏障，遮蔽了太阳刺目的光芒。到了往日收工的时间，编导很没有耐心地看看表。这一天又徒劳了。管海丰觉得对不住他们。如果黑面琵鹭真能善解人意，或者能够与人类沟通交流，不妨来个漂亮的起飞，在空中盘旋一周再俯冲下来，敛翅入巢。那样就皆大欢喜了。
　　管海丰已经准备撤离崖顶，通过狭窄而陡峭的龙脊背，降到坨子的低处。长时间保持一种姿势趴在雨后杂草茂盛的坨顶低凹处，虽然闻着花草的芳香，也是很严重的惩罚。管海丰小幅度活动一下四肢和脖颈，刚要下坨，觉出身后异常，扭头一看，戴鸭舌帽的剧务和大胡子编导鬼鬼祟祟地耳语，管海丰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居心叵测的剧务从隐蔽的凹坡直起腰，快速爬上坨顶，张开双臂，扑向黑面琵鹭的巢穴，小声吆喝着做轰赶状，并向巢中投去石子。正在孵化的黑面琵鹭面对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发出惊恐的叫声，抻了抻脖子，可怜无助地望着几乎同时闯入视野的管海丰。
　　管海丰立即上前阻止，但为时已晚。剧务不仅轰赶了，石子也投了出去，并且击中一只黑面琵鹭！黑面琵鹭充满敌意地咕咕叫着，长长的黑嘴左右扫荡，将袭来的石子弹出巢去，眼睛却疑惑地凝望管海丰，好像在委屈地问：你是他们的帮凶吗？
　　管海丰火冒三丈，却只能忍了又忍，压低了声音，不客气地对编导说：“停！都下坨去！……”
　　编导喝止了剧务，对管海丰说着对不起之类的道歉话。剧务却不买账：“这鸟是你家的吗？”
　　管海丰血往上涌，自己都觉得面目变得狰狞了，声音也分了岔：“少废话！下去再说！”
　　僵持。管海丰寸步不让。编导同意暂停拍摄。一帮人跌跌爬爬地滚下龙脊背，退到一处死角，管海丰再也忍不住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把黑面琵鹭轰走了，不再回来了，你们就如愿了？！啊？！……”说着，泪流满面。
　　大胡子编导打着哈哈说：“小管啊，你对黑面琵鹭的感情，我们理解，完全理解！可是……我们有任务在身，不能无限期拖下去啊。”
　　管海丰说：“我的任务是护鸟，别的我不管！”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随来的关研究生，“和教授早就交待过，拍摄必须距鸟巢十米以外，并要绝对隐蔽！……”
　　关研究生说：“小管说的没错。以后要注意了，宁可不拍这个镜头，也不能惊吓了亲鸟。”
　　把摄制组的人赶到坨底，管海丰小声埋怨：“关老师，对这种违约行为，不能这么轻描淡写就完了。”
　　关研究生说：“是啊是啊，完全是他们违约。”又说，“让他们赶快拍完得了，夜长梦多啊！”

　　　　　　　　　　　　　　　　　　　　　　　六
　　这次冲突之后，摄制组没再上坨。管海丰依旧做笔记，观察黑面琵鹭在受到惊吓之后有什么变化。还好，海猫坨恢复了宁静，黑面琵鹭紧张不安的状态很快就缓解了。
　　在连续不断的观察期间，管海丰的望远镜里几次出现一只颜色黑褐、身躯庞大、气势强悍的鸟儿，爪利，嘴弯，疑似鹰。这家伙很少露面，但只要它由远方俯冲而下，扑向海猫坨，鸥鸟们便一片惊慌，有的甚至拍翅而起，躲之唯恐不及。进一步观察，发现在坨北偏僻的某处有一个较大的新巢，很孤独，也很盛气凌人。那一定是它新筑的巢穴了。这不受欢迎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到海猫坨安营扎寨的？
　　海猫坨笼罩了一丝不祥的阴云。
　　管海丰想做更多的观察，研究一下这家伙对鸟类的危害，尤其是对黑面琵鹭是否构成威胁，然后向和教授报告。由于这疑似鹰的大鸟起飞和降落没有规律，白天基本上看不到，有时只在镜头里一闪而过，拍下的照片很虚，管海丰只能进一步观察和研究。他不想立即公开这个秘密，怕摄制组节外生枝，从生态平衡或食物链的角度，当捎带把这不受欢迎的家伙也列入拍摄对象。那样就会在海猫坨上折腾更长时间。
　　这天，管海丰没有观察到那只众鸟避而远之的黑褐色大鸟，就专心至致地观察黑面琵鹭的孵化情况。幼鸟已经舞舞扎扎地把可爱的小脑袋从母亲腹下的羽毛中探出来，黄色的扁嘴夸张地开合着，似嗷嗷待哺；翅膀只有很少的短羽，稍微动弹就有红色的嫩肉露出来。这是管海丰看到的最小的琵鹭。这个时候，亲鸟可以离巢，到远方捕食回来哺育幼鸟。之所以有亲鸟留守巢穴，可能与摄制组的粗暴无礼有关。小幼鸟舞舞扎扎、嗷嗷待哺的样子非常可爱。当它们的扁嘴由黄变黑、光滑的表面生出有序的键状物、形状也更趋完美的琵琶形时，羽毛会随之丰满，翅膀硬朗而矫健，就能够到天空中自由翱翔了。
　　管海丰不失时机地拍下黑面琵鹭幼鸟的照片，又趴在坨上记下观察的过程。这一刻，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意外的收获使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正专心致至地往本子上记着，听到机器的轰鸣声由远而近。扭头朝来鱼沟的方向望去，有一条木船正向这里驶来，船上人头攒动，像草把上扎满糖葫芦，船头推出的白色波浪生生灭灭。开始以为是旅客乘船在海面游览，举起望远镜细看才发现，是摄制组的人乘坐吴二归的船，向海猫坨进发。
　　管海丰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允许他们上坨。他站在狭窄陡峭的龙脊背下端。往上是禁区，连美国前来考察的博士都自觉地在此止步，只有照相的拍片的厚着脸皮，享受特权。管海丰丑话说在前面：“别忘了这里的规矩。再犯混，可别怪我不客气！”
　　大胡子编导显得非常尴尬又非常客气，摄像有些无精打采，那个戴着鸭舌帽、一脸无辜表情的剧务，在走过管海丰身边时眼睛斜着，脚下一滑，身体向下栽去。龙脊背两侧是近十米高的悬崖，摔下去不成肉泥也大卸八块了。管海丰眼疾手快，抓了他一把，抓在手里的除了胳膊，还有一根硬硬的杆状物。
　　“这是什么？”
　　“是……渔竿儿。”
　　管海丰从剧务手中扯过带滑轮的伸缩渔竿，抽出几节，颤悠着，有好几米长。在来鱼沟海边，管海丰曾见过大胡子编导用这玩意儿笨拙地钓过鱼。这种渔竿操作烦琐复杂，远没有直接甩线来得痛快。
　　管海丰把渔竿牢牢地抓在手里，充满敌意地盯住剧务，脸色涨红，呼吸也更加急促。
　　大胡子编导忙解释说：“没别的意思，坨上太闷了，想抽空钓鱼玩儿。”
　　管海丰讥讽道：“坨顶上有鱼吗？还是放在崖底下吧！”又对编导，“黑面琵鹭受到你们的惊吓，刚刚安稳下来，你们千万不能暴露目标，也不能弄出声响！”
　　编导连连称是，并喝止了还想要回渔竿的剧务。
　　摄制组的人马爬上陡险的龙脊背，在坨顶西坡的凹陷处架设机器，开始了隐蔽拍摄。管海丰把贵重的渔竿小心放到崖下的沙滩上，然后登坨，寸步不离地监督摄制组的一举一动。
　　接近晌午时，乡里来电话，管海丰缩到坨子的低处接听。对方称有客人要上坨，让管海丰去来鱼沟接。管海丰小声说，我这里正忙，吴二归的船送摄制组的人上坨，刚回去。对方说一是联系不上，二是吴二归的船太破旧。管海丰反问：是谁这么大的谱？比摄制组还牛？对方说反正桂乡长的意思是务必让你接送，你办事，他放心！管海丰说，他放心，我还不放心呢！他不能违抗桂乡长的命令，就向大胡子编导交待了几句，然后驾着船向岸上开去，一路上不停地回头朝坨上张望。十几分钟后到达来鱼沟岸边，却发现并没有人在等。打电话询问，说是还没到，让再等一会儿。管海丰不放心坨上，回身用望远镜望去，发现坨子南坡陡峭的龙脊背处有一个人影慌张地向上爬动，在晴朗的天空映衬下，白色的鸭舌帽一晃一晃。
　　管海丰情知上当，立即转舵，驾船朝坨子呼啸而去。望远镜的镜头里晃动着崖顶可怕的一幕——鸭舌帽张牙舞爪地挥动长长的渔竿，朝鸟巢捅去，一只守巢的黑面琵鹭惊恐万状，在求助而不得的情况下箭一般蹿起，一声哀哀的长嚎，随着惊飞的身影划破长空……这是以想象来补充完成的恐怖画面。事实上由于船速的关系，坨顶的情景很快就隐入死角。管海丰的心像被刀子扎了，疼痛难忍。当他顾不得拴船，跌跌爬爬奔上坨子，并且向坨顶冲刺时，摄制组的人已经收拾起机器设备，准备打道回府了。
　　气喘如牛的管海丰在龙脊背下停住，让摄制组撤离禁区。他的心跳得仿佛要蹦出胸腔，浑身颤栗不停，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这时候，那根作案用的渔竿已经缩短了，攥在剧务背在身后的双手里。剧务的厚嘴唇哆嗦着像在打鼓，小眼睛鼠目一样乱转。
　　管海丰从剧务背后夺过渔竿，抡起来，狠狠地朝崖下抛去，搅动起刺耳的风声。剧务的厚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管海丰心一软，想饶过他。可是，饶了他，受害的鸟儿能答应吗？他抬起脚，猛地朝剧务的肚子踢去。剧务“哎哟”一声，抱着肚子弯下腰，倒在地上。
　　大胡子编导看一眼倒在地上直“哎哟”的剧务，低声央求：“小管！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管海丰把牙齿咬出声音来，双手揪住编导的衣领，揪得紧紧的，揪得编导喘不上气儿，嗓子里呜噜呜噜，想咳又咳不出，脸胀成猪肝色。要不是一个摄像及时出手援救，管海丰没准会把他拎起来，丢到崖下。
　　管海丰一声没吭，只用手和脚说话。他呼哧大喘，委屈和愤怒的泪水绕着眼眶转动。
　　四个自知罪孽深重的家伙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手脚并用慌不择路狼狈而逃，很快就滚到崖下，不见了。
　　依旧紧握双拳的管海丰这才想起，坨上的黑面琵鹭不知怎么样了。平常，他的脚是绝不轻易踏入禁区的，现在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爬上龙脊背，爬上坨顶，黑面琵鹭筑在崖边的巢穴扑入眼帘。
　　巢穴依旧，亲鸟却不见了，空阔的巢里有三只幼鹭在嗷嗷叫唤，嫩黄色的扁嘴可怜地开合着，一副令人揪心的凄惨景象。
　　管海丰呆了！
　　亲鸟呢？抬头望望，一只黑面琵鹭在空中绕坨滑翔，想降落又心有余悸，忧心忡忡。另外几个黑面琵鹭的巢穴虽然没有遭到袭击，但是那些亲鸟无疑目睹了人类残酷的欺凌，都惊恐万状。
　　管活丰呆呆地站着，泪水盈满双眼。突然，他发现崖边的鸟巢里三只幼鹭的叫声异乎寻常。是在寻找母亲吗？它们的目光为什么不望向天空，而长嘴只是朝崖下甩动？想起来了，在黑面琵鹭产卵之后，他曾多次密切观察过，这个巢穴里有四只卵……
　　不祥的感觉令他震惊！他从坨南尖陡的龙脊背上退下来，到崖下的小屋附近仔细寻找，没有发现异常，甚至连幼鸟的羽毛都不见一片。这个时候，被他驱逐下坨的那几个不受欢迎的家伙还缩在海猫坨朝向青山岛的一面，大概是在等待岸上来船接应吧。他们是如愿以偿地拍到了黑面琵鹭飞翔的画面，可是他们对黑面琵鹭造成的伤害，何以弥补啊？他们拍摄的黑面琵鹭在惊恐中飞翔的画面，会有美感吗？他们会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管海丰无暇顾及他们。他仔细搜索崖底的沙滩和卵石滩之后，站在崖下，仰望坨顶，二十几米高处掩映在灌木丛中的黑面琵鹭巢穴隐约可见。他的目光顺着陡峭的崖壁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一遍遍地扫描着，崖壁几乎是直立的，只在下部有很小的坡度，壁上多处横向斜裂，壁的凹陷和凸起处，像贴花一样，栖息着已经飞得累了的海鸥，一个个灵动的小脑袋从灰白的羽毛中探出来，机智地闪动着，整个崖壁白花花一片。崖顶鹭巢与崖底垂线的两侧，有多处斜伸出来又顽强地向上生长的杂树，开着或鲜红或淡黄或洁白的花儿，有的只是张扬着阔叶而不见了主干。那只失足落崖的幼鹭，会不会恰好落进崖壁的哪个鸥穴里，或挂在哪棵斜伸出来的树枝上？
　　管海丰举起望远镜，仔细搜索崖壁。幼鸟肯定坠崖，而沙滩上又不见，只能是被崖壁的某一处暂时收留。事不宜迟，耽搁久了，即使幼鹭没有受伤，也会饿死的。坨子的另一面隐约传来机器逐渐减速的声音，是小船抵达坨子，摄制组的人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此时此刻，他们做何感想？会不安，会自责吗？即使他们的心里永远钉上忏悔的十字架，也弥补不了他们对海猫坨毁灭性的打击，对黑面琵鹭心灵致命的摧残！
　　管海丰被泪水模糊了的目光一遍遍顺着坨壁上下搜寻，期待那只幼鹭仍然活着……终于，一点鹅黄扑入管海丰的眼帘，细看，正是一只幼鹭，挂在崖壁斜伸出来的树枝上，被树叶遮掩着，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管海丰激动万分，又一筹莫展：崖壁陡峭，幼鹭挂住的地方，位于崖的中部，离海滩有十米左右，根本就无法解救啊！
　　管海丰的第一反应是去小屋里抱出行李和草垫子，铺在小家伙有可能坠落的地方，以防万一。面对陡崖，他自然会想到善于攀登悬崖掏鸟蛋成瘾的吴二归。刚才，会不会是吴二归开船来接摄制组？管海丰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转过坨子，发现吴二归的船刚刚离岸，船速正在加快之中。他刚张嘴要喊，又打住。这只挂在崖上的幼鹭，伤情如何还不清楚，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吴二归！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管海丰回到崖下举目仰望，那只黄嘴小家伙还吊在半空，看不出有动弹的迹象。时间就是生命啊！可是他从未攀登过如此陡峭的悬崖，盲目攀登，不仅解救不了幼鹭，自己还有可能把命搭上。这个时候再想求助于吴二归，已经迟了。管海丰顺着坨子寻觅，在浅水里找到那根被他抛下来的渔竿；每一节都抽出来，有四米多长，只是稍儿太柔，像草原上骑手用的套马杆。管海丰砸烂渔竿上的尼龙渔钱，砸掉已经摔坏了的碍手碍脚的转轮，剩下光滑的竿子，缩成一臂长短，横叼在嘴里，然后试探性地爬崖。这个时候，他惟一的心愿是尽快解救那只从心灵到肉体都受到严重伤害的幼鹭，用人类最诚挚的友爱去医治它。可以想象，在渔竿的尖端无情地捅向鸟巢，亲鸟几经反抗换来的却是更加严重的袭击而不得不抛下儿女逃离时，这只从未离开母亲怀抱的幼鹭受到了怎样的惊吓，又是怎样战战兢兢、趔趔趄趄地扑闪下来？另三只幼鹭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心灵深处会受到多么大的刺激？
　　海鸥一只只被惊飞，有的甚至在惊飞的瞬间不忘向管海丰的头顶拉一泡屎，以示对入侵者的反击。管海丰像一只挂在崖上的壁虎，艰难地攀登着，两只脚轮流着试探性地在崖面寻找凹处踏住，以更多分解身体的重量。他不敢朝下看，怕晕。他能看到的是手指，五指张开，抓住一处凸起的石锥或牢牢扎根在崖缝里的藤根之类，再尽力弯曲双臂，向上引体。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扎破了，血顺着崖壁流淌，滴到他的鼻子上，痒痒的。一处落满白色鸟粪的鸥穴是他无法躲避的。他向上攀爬的手指抓碎了穴中的几只鸥卵，手指上血迹与卵液混合，粘粘糊糊。在深深地向居住这里的海鸥妈妈致歉的同时，也为离幼鹭挂住的地方越来越近而暗喜。因为要寻找手脚能够抵住的凹凸处，所以向上的路线并非笔直，而是略呈弯曲，S形向幼鹭逼近。崖面被风化多年的石头，其坚固程度要打折扣。有时候脚已踩实，脚下的石头却酥了，刷啦啦顺崖而下，他惊吓不已，全身像通了电，悬空的脚半天找不到合适的位置。离崖底越来越高了，他屏住呼吸，丝毫不敢大意，一旦不慎坠落，在这荒无人烟的小坨上，是不会有人来救的。而由于崖的陡险和所处高度的上升，他随时都有可能离崖而去，死于非命。
　　他嘴里横叼着收缩了的渔竿，仰面朝上，确定一条攀登的轴线，尽量与挂在树枝上的幼鹭保持垂直，一旦偏离，立即设法修正，这样即使小家伙不小心掉下来，也只能落进他的怀里……攀登越来越艰难。他的打算是当攀至离幼鹭三四米时腾出一只手来攥住渔竿的粗端，用嘴抽动细端，一节一节地抽到最大长度，用长竿将幼鹭解救下来。艰难地攀登到大约四米多高接近五米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即使成功解救了幼鹭，他怎样下来？这样一想，他就有些茫然，仿佛被针扎破了的气球，身上仅有的力气一下子跑光了。他四脚呈X形吸附在崖上，仰望幼鹭挂住的地方，还是那样遥远……但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摔晕了才苏醒过来的幼鹭发现崖上有人，极力挣扎，从树杈上跌落。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就发生在管海丰眨眼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将腹部贴紧崖壁，头向后仰起，让幼鹭像自由落体一样直接坠落到他的怀里，他的一只手扇子一样张开，托住了这可爱的小东西，感觉到了毛茸茸的暖意。几乎同时，像从崖体上分离出一块长条石头，管海丰“啊”地一声惨叫，自五米高处坠落……

　　　　　　　　　　　　　　　　　　　　　　　七
　　楚秀一边在筏区里忙着，一边心里奇怪：摄制组上坨，怎么由吴二归接送？
　　楚秀没结婚时，也干过养殖。那时还集体经营，在乡里的养殖公司。结婚以后，养殖忙季她也随管海丰出海干些分苗倒笼的活儿，都是打下手。现在，她事实上是当成了整劳动力。海风吹，烈日晒，她的脸和胳膊黑得与以前判若两人。管海丰没时间回家，她出海作业时顺便到坨上送生活用品和换洗的衣服，再把脏衣服带回家洗。管海丰心疼地说：“你瘦了，也黑了。”她委屈地说：“还有脸说，我都快赶上黑面琵鹭了。”管海丰苦涩地一笑：“那还成宝了呢。”
　　管海丰家的养殖浮筏离海猫坨不算近，从筏区开船到海猫坨最快也要二十分钟。距离虽然远些，但是每天往来于来鱼沟和海猫坨之间的船，就横着从楚秀的视野中穿过。她看不清楚管海丰驾船的身影，但那条新船她认识。今天是怎么回事？摄制组因为生气，不用管海丰接送了，还是管海丰上来驴脾气，摔筢子不干了？她想上坨看看，反正儿子小收在姥姥家，她中午不回家也行。天近晌午，楚秀从筏绠上拽下一些黑海红和海带菜，开着速度很慢的小尾挂机船，蹦达蹦达来到海猫坨。
　　烈日当午，乡里新造的护鸟船已经被退去的潮水半搁浅在滩头。管海丰哪去了？楚秀拴好船，跳上海滩，踩着粗沙和卵石，喊：“海丰！海丰！……”没人应答。气喘吁吁转过一处山崖的尖角，就看见了那座熟悉的小屋，又喊，还是没人应，屋里也没有，并且屋里的行李和草垫子也不见了。被绑架了？遭抢劫了？……楚秀脑海里一片空白！
　　高高的悬崖绝壁之下，仰躺着的那个人影是何等渺小！
　　多亏那张草垫子和油汗浸泡已然很脏的行李。管海丰斜着仰躺在草垫子和行李上，摔得最扎实的是后背。在向下跌落的瞬间，他有那么一点清醒，不想让后脑勺先着地，但是人在空中，身不由己，五米的高度，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楚秀发现时，他一动不动，头搭拉在草垫子外面，腿也摔在草垫子以外的卵石滩上，一米宽、不到两米长的草垫子和行李，足够接纳一个人，但是管海丰在坠落时无从选择，身体的局部能被垫住已经算是烧了高香。即使没有直接摔在沙滩的卵石上，草垫子和行李的弹性也十分有限，天知道管海丰是不是五脏六腑都摔散了？……楚秀如雷轰顶，傻了片刻，便哭喊着扑上去，跪下双膝，抱起管海丰耷拉着的头，使劲地摇着：“海丰！你醒醒！海丰！你醒醒啊！……”
　　心跳还有，呼吸微弱。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血，早已凝成粥状，涂抹得到处都是。楚秀大声喊叫，管海丰紧闭着的眼皮终于无力地弹了弹，没有睁开，嘴唇轻轻颤抖着：“……鸟……鸟儿……”
　　“你个冤家，就知道鸟儿！你伤着哪儿啦？啊？”楚秀把管海丰扶坐起来，发现裸露在短袖衫外面的胳膊划伤了，双手也成了血葫芦，谁知道有没有内伤啊！“快，咱们上医院吧！……”
　　管海丰身子发软，那根从他口中脱落的渔竿都被摔破了皮，滚到旁边的卵石滩上，一具血肉之躯怎么承受得了啊？
　　楚秀吃力地抱着管海丰软绵绵的上半身子：“你这是怎么啦？爬砬子啦？为了救鸟？你个傻子啊！为了一只鸟，你连命都不要了啊？要不是我今个觉得不对劲儿，过来看看，你还有命啊？啊？……”
　　“鸟儿呢？还……活着？……”管海丰艰难地问。
　　管海丰身边的垫子上，那只没有被摔着的小鸟因为惊吓和饥饿，也昏了过去，这会儿被惊动得抖了抖光秃秃的小翅膀。楚秀曾经饲养过管海丰救下的那只稍大些的幼鹭，认得这小黄嘴。楚秀哭喊着：“它重要还是你重要？都这样了，还惦记鸟儿，你真是没救了！……”
　　楚秀要打电话，管海丰阻止：“我没事，没有……脑震荡……你看，”说着，拍拍草垫子，“……我早……防着呢！……”
　　“你是从哪儿摔下来的？多高啊？……”
　　管海丰比划了一下：“不高，就那儿……看着挺吓人的，其实……”
　　楚秀的目光顺着管海丰的比划朝崖上看去，点点血迹把崖壁涂抹得像个大花脸。楚秀吓着了：“还不高啊？你这是拣了一条命啊！咱快上医院吧！……”
　　管海丰活动了一下：“头没事，内脏肯定也没事。老婆，我饿了……”
　　楚秀说：“别磨蹭了！我先联系救护车！……”
　　管海丰说：“我说不用就不用……快，搀我到屋里，歇一会儿就好了……”
　　出事地点离小屋有几十米远。楚秀看看管海丰，心里总是不踏实。她先把草垫子抱到小屋里，铺到木板床上，又把行李铺上去，再回来扶起管海丰。
　　管海丰说：“你把小鸟儿……递给我……”
　　楚秀说：“拉倒吧！我看这小东西不行了。”
　　管海丰笑了一笑：“和我一样，也是饿了……我把命都差点搭上，怎么也得把它救活……”从楚秀手里接过小鸟，仔细察看，细皮嫩羽的，没发现有伤，羽毛沾的血，是他手上的，已经干了。“这小要帐的，命大啊！……”
　　见管海丰真的没事儿，楚秀也觉出饿了，先把煤气灶打开烧水，又去船上拿来海红，劐了海红肉下挂面，小屋子热汽腾腾。人没开饭之前，管海丰先拿海红肉喂鸟。幼鹭见了食，小黄嘴钳子一般张开，呱嗒一声叼了去，一仰脖子，喉咙滚动，进了嗉囊，又张嘴索要。管海丰再劐海红，血淋淋的双手钻心般疼痛。
　　吃完饭，管海丰有些迷糊，说想睡一觉。楚秀说：“会不会是……脑子出血啊？”
　　管海丰说不会，夏天嘛，中午发迷。
　　楚秀问：“这小东西怎么弄？还要带回家去养啊？我可没时间。”
　　管海丰仔细看看缩作一团的幼鹭：“放回鸟窝吧，它没事了。”又说，“它妈找不到它，不知怎么着急了。我上去送。”
　　楚秀拦住他：“你走道都摇摇晃晃的，还能上坨？就放在沙滩上得了。”
　　管海丰说：“不行。它不会飞，它妈又不知道它在这里，还得饿死。”
　　楚秀说：“你是不能上去了。要上坨，也得我上。”
　　管海丰说：“那更不行。你从来没上过坨，闹笑啊？”
　　楚秀说：“要不，等下午有人来，麻烦别人给送上去？”
　　管海丰摇摇头：“你怎么想的？掺乎进来的人越少越好啊！”
　　“反正我不能让你上去！”楚秀很固执，“不是也有女的上去过吗？你同学，欧阳欣娜不是也上去过吗？我就不能？”
　　管海丰说：“你知道什么，别人上去，都是在禁区以外，坨腰那儿，远远地望几眼；现在呢，是要把这小东西送到坨顶，要过龙脊背，不一样啊！”
　　楚秀退一步说：“我扶你上去，行吧？”
　　太阳当顶，坨子的阳面烤人。管海丰双手抱起小鸟，由楚秀搀扶着，从崖根处攀岩而上，迂回上行。坨子南坡早已被踩踏出婉转的小径，绿草紫花星星点点，黄花夹杂在蒿草中间，蝶飞虫鸣，香气迷人。突然空中掠过一道阴影。管海丰举头望去，极像是那只不受欢迎的大鸟，张开巨大的翅膀，盘旋在比海鸥飞翔的高度更高几倍的天空，腹下的利爪隐约可见。管海丰吃了一惊！这家伙，又要搞什么名堂？
　　登上高处，有海风轻轻吹来，管海丰感到一丝舒适的凉意。沿着小径继续向上攀登，就直抵狭窄陡险的龙脊背。此处仅容一人通行，那些被踩扁的山草野花漫向两侧的悬崖峭壁。
　　管海丰挣脱开楚秀：“你松手，我自己来！”
　　楚秀把他揪得更紧：“你想再摔一次啊？给我！……”
　　楚秀夺过小鸟，双手搂抱着，过独木桥一样，双腿哆嗦着，向狭窄陡峭的小径攀去。
　　管海丰说：“等等！你这样不行！一旦脚下滑了，非出事不可。”
　　楚秀不解地看着管海丰。
　　“把鸟揣在兜里，腾出双手，爬上去！……”
　　楚秀在管海丰的指点下，猫着腰，四脚着地，爬上龙脊背。
　　身后传来管海丰颤抖的声音：“小心！眼睛不要往下看！……”
　　楚秀登上了坨顶，管海丰看不见了，就平行着转到开阔处，指挥楚秀：“鸟窝在那边，崖头，你不用送到窝里，放在旁边就行了。”
　　楚秀有些疑惑，双手抱着小鸟，小心翼翼地朝鸟巢靠近。
　　“危险！放下！……”
　　楚秀把小鸟放到离鸟巢几米远处，巢穴里的另几只幼鹭发现了，立即欢叫起来。管海丰示意楚秀快离开。楚秀一步一回头，有些放心不下。管海丰朝她招手，又到龙脊背那儿接应。楚秀因为紧张和兴奋，脸儿红扑扑的，浑身也被汗水湿透了。
　　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楚秀问：“这小东西，自己也回不到窝里啊。”
　　管海丰说：“放心，有它妈呢。”
　　楚秀说：“它妈把它叼到窝里啊？”
　　这时候管海丰想的更多的是那只疑似鹰的大鸟，会不会对黑面琵鹭构成威胁，尤其是他舍命救下的幼鸟，不会成为它的口中美味吧？深邃的天空中已经不见了那只黑褐色大鸟，也没感觉到它俯冲下来的那股腾腾杀气，管海丰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他领楚秀转到开阔处，仰望悬崖顶的鸟巢一侧说：“你看，那就是它妈妈！”那只被剧务用渔竿捅飞的大白鸟不知什么时候立在巢穴的一侧，用漆黑的长嘴朝巢穴里亲昵地拱着失而复得的幼鹭。
　　管海丰欣喜地说：“这一家子，终于团圆了！”

　　　　　　　　　　　　　　　　　　　　　　　八
　　林业站长乘吴二归的木船上坨，脸色很难看：“海丰啊，你一定不要激动！……”
　　管海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出什么事了？”
　　“是这样，”站长有些难以启齿，“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乡里……”
　　管海丰发现吴二归的眼神躲躲闪闪。
　　管海丰对站长说：“有什么话，你就痛痛快快，不用绕弯子！”
　　“桂乡长决定，暂时……暂时……由二归接替你……”
　　“什么？”管海丰懵了，“什么意思？！”
　　吴二归说：“海丰！摄制组把你告了！这帮狗东西！……”
　　“还有，”站长说，“那篇文章，对你……很不利……桂乡长震怒了，说是你授意的。”
　　管海丰问：“摄制组告我什么？哪篇文章？写什么啦？……”
　　摄制组不辞而别，连宿费都一分钱也没结，害得吴村长找到桂乡长，桂乡长又打电话问管海丰是怎么回事，管海丰气愤地说了他们如何用渔竿捅鸟，把一只小鸟捅到崖下，差点摔死……桂乡长在电话里显得很生气，说：“这也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桂乡长当时是生摄制组的气啊！怎么倒是恶人有理呢？还有，文章是怎么回事？
　　站长说，高海燕，那个无业“女作家”写了文章，说你管海丰受到不公正待遇，护鸟报酬很低，乡领导热衷于作秀，弄摄制组来拍摄，干扰黑面琵鹭……
　　高海燕软磨硬缠，跟随摄制组上了一次坨，并且指手画脚，想也入镜头，把自己包装成宣传黑面琵鹭的海岛女作家，借机表达其电影剧本《人与鹭》即将投入拍摄的意思。连管海丰都觉得非常可笑，胡导听了，自然是一笑了之，根本就没搭理。没想到回去之后，高海燕就写了一篇什么文章，在电话里和管海丰说了大体内容。管海丰说：“高海燕！你可千万不能乱来！”高海燕说：“我认为情况属实！你的损失太大了！记者的职责就是伸张正义！我想呼吁社会，以求公正！……”管海丰心里说，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就进一步正告她：“你绝对不可以这么写！现在已经够乱了，你千万不要瞎搅和，听到没有？……”
　　管海丰问站长，高海燕到底还是把那破文章发了？
　　站长说，她是投给晚报了，但晚报觉得事情比较重大，就转到县里，县里又转到乡里，就在桂乡长手里了。
　　“她……为什么要害我？”
　　站长说，她倒不一定是要害你，主要是对摄制组不满，也对乡里不满；摄制组没有给她拍镜头，对她的电影剧本也不感兴趣，她是个气儿；她说导演、主演都选定了，电影《人与鹭》投拍得三百多万，乡里根本拿不出也不可能拿这笔钱，她也是个气儿，说乡里能赞助拍专题片，不支持她拍电影！
到底还是坏在这个女骗子手里。
　　管海丰听欧阳欣娜说，网上有帖子，称高海燕到处招摇撞骗，为了所谓的“剧本”立项，私刻子虚乌有的“剧组”印章，受到严厉批评。管海丰给高海燕打电话，想问个究竟，那边却关机了。
　　如果只有摄制组一件事，事态也许不至于如此严重，因为毕竟摄制组轰赶黑面琵鹭，是端不到台面上的事儿；倒是高海燕这背后一刀，让他有口难辩。
　　林业站长很同情管海丰：“有些事，可能是误会。我也觉得，你不会这么愚蠢。你也够辛苦了，正好休几天。”
　　管海丰上来犟脾气：“要免我，得和教授同意！和教授知道吗？”
　　站长说：“桂乡长是一乡之长，唉，你就别较真了。”
　　管海丰打桂乡长的手机，通了，却被拒接。再打。终于听到桂乡长不耐烦的声音：“自己惹的事，问谁？”
　　管海丰吼道：“我惹什么事了？摄制组轰鸟儿，我阻止，错了吗？高海燕写了什么文章，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也要我负责吗？”
　　桂乡长避开高海燕的文章，说：“是你把摄制组撵跑了？还摔坏了人家的设备？”
　　“我摔的是他们作案的工具！他们把黑面琵鹭搅飞了，拍成了镜头，走人，怎么是我撵的？纯是贼喊捉贼，反咬一口！你桂乡长偏听偏信！……”
　　桂乡长说：“你的情况，乡里也是了解的，听说你还想多上一些镜头？不答应就不配合？岂有此理！还想要什么公正待遇，说什么乡里迫害你，扼杀了保护海鸟的功臣……什么狗屁不通的鬼话！你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还敢用你吗？……”
　　管海丰气愤极了，还要争辩，桂乡长已经不屑地挂机了。
　　林业站长皱着眉头说：“你这不是把我给卖了吗？”又安慰他说：“也罢。消消气，气大伤身啊。这条护鸟船呢，就交由吴二归使用，还有望远镜、照相机……”
　　管海丰冷笑：“望远镜和照相机是和教授给我的，和教授不发话，谁都没门儿！”
　　站长有些尴尬：“那你看，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管海丰说：“没什么可交待的。把我送回去！还有这些坛坛罐罐……”
　　林业站长走进水泥和石棉瓦搭建的简陋小屋，才知道管海丰以坨为家到了什么程度，不禁有些感动。
　　管海丰没动，看着站长和吴二归两个人忙活。吴二归手脚格外利落，干得真是起劲，那么重的液化气罐扛在肩上，手里还拎着两个盆，一溜小跑跃过礁石，送到船上。船板被砸出“嗵”的一声闷响。
　　管海丰惊了一下，脑海里闪过几个字：人去屋空！
　　东西收拾好了，管海丰想，从此以后，不知还能不能再来护鸟，鼻子一酸，泪如雨下。他坐到崖下一块礁石上，仿佛焊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他说：“摄制组还欠我接送的费用，十多次，五六百元吧。”
　　“是吗？这帮东西！”站长立即到旁边，小声给桂乡长打电话。然后，过来对管海丰说，“你是不是还给人家的一根高级钓鱼竿摔了？那可不止五六百元……”
　　“我操他妈的！他用渔竿捅鸟，把大鸟捅飞了，把小鸟捅下砬子差点摔死，我还不该摔他渔竿？！……”
　　林业站长也深有同感，但他不得不传达乡长的意思，说欠钱这事，是你和摄制组之间的事，和乡里没关系。
　　管海丰哑了。

　　管海丰并不知道，楚秀已经累病了，不肯到医院，只是吃了药，在家里躺着。
　　管海丰问：“你病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楚秀说：“你心里只有鸟儿。再说，我也不要紧。”
　　管海丰立即给和教授打电话。这个时候，关研究生已经回京。
　　楚秀听到管海丰在打电话时哭泣的声音，很惊诧。
　　和教授更惊诧：“他们通过谁了随便换人？谁允许摄制组的人惊吓鸟儿了？要追究责任！你等着，我给乡里打电话！……”
　　楚秀问管海丰：“乡里不用你了？把你免了？”
　　管海丰说：“和教授火了，老桂和摄制组串通一气，和教授饶不了他！……”
　　很快，和教授回电话：“小管啊，桂乡长和我打官腔啊！我知道你的为人，他要整你，总是会有理由的，什么借鸟发财，你这两年赔了不少，谁不知道？什么不配合拍摄，对于惊吓鸟儿的行为就是要坚决制止！至于说，你还让有的老师和学生上坨去看鸟儿了，这算什么事？不是没吓着鸟儿吗？怎么是滥用职权？……小管啊，你先别急，护鸟的事你还得干，不能让别人插手！……”
　　“和教授！我倒是想干，可现在……”
　　和教授忧心忡忡：“你不能撒手不管。乡里那儿，我再交涉……”
　　楚秀从床上爬起来：“凭什么？我上乡里去找！……”
　　管海丰拉住她说：“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好？再说，你不是还病着嘛！”
　　楚秀胳膊一甩：“不蒸包子争口气！我看他姓桂的还拉不拉一泼人屎！……”
　　楚秀的脾气也很倔，管海丰阻拦不住，在背后嘱咐：“骑摩托小心！……”
　　楚秀直闯桂乡长的办公室，拍着桂乡长的办公桌：“海丰为了找鸟护鸟，命都差点搭上，经济损失好几万，你眼瞎啊？你桂乡长金口玉牙，说免就免啊？你和那帮为了出名得利、不顾黑面琵鹭死活的摄制组狼狈为奸，把一只小鹭捅到崖上，要不是海丰舍命相救，早就死了，谁负责任？海丰一心一意护鸟，把鸟当成命根子，你把他免了，你揣的什么心？……”
　　桂乡长脸色铁青，张口结舌。
　　楚秀啪啪地拍着桌子：“你今天不给一个说法，我和你没完！……”

　　楚秀回家之前，吴二归登门，要请管海丰喝酒，说已经在他二叔的观鸟庄园安排了，就他们两人。
　　管海丰的心在滴血。他刚听说，吴二归承包海猫坨兼护鸟，去年的愿望终于实现。
　　管海丰问：“你是不是，早就打这个算盘？”
　　吴二归说：“哪儿啊！我想护鸟不假，可现在，我是临时的。”
　　“临时的？谁说的？”
　　“乡里的连书记！他可是比桂乡长官大。他像训孙子一样训斥我：你小子要是干不好，就给我滚蛋！……”
　　管海丰知道连书记是外来户，在乡里铲不硬，这也是被免之后，他没有找连书记的原因。管海丰奇怪：“连书记对你这样，怎么还让你包坨子？”
　　“包坨子是桂乡长同意的。连书记和桂乡长，是瘸子的屁股——两扭，一个鼓励我大胆干，一个给我念紧箍咒，我这活儿也不好干。”
　　管海丰看着愁眉苦脸的吴二归，不禁有些同情：“你只管看好黑面琵鹭！这鸟是我发现的，你知道我对这鸟有多么深的感情！”
　　吴二归连忙点头：“知道。”
　　管海丰说：“一旦出了差错，我饶不了你！”
　　吴二归脸色暗了，但还是鸡叼米似地点头：“知道知道。”
　　这时候一阵摩托车响，楚秀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吴二归对管海丰说：“你一定去啊！”
　　管海丰说：“扯！我这样，还喝得下去酒啊？”
　　吴二归和楚秀打了招呼，溜了。
　　楚秀很兴奋：“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我把姓桂的骂了个‘窝儿老’！要不是有人拉，我叫他更下不来台！我管他姓贵（桂）姓贱，看看谁丢人！……”
　　管海丰说：“你净多此一举。再怎么找，他也不会让我去护鸟了。”
　　楚秀一拢秀发：“你以为我去找，是想叫你再护鸟？做梦吧！我就是吞不下这口气！这下好了，咱也不操那个闲心，我也累苛了，咱一块干养殖，把损失找回来！……”
　　管海丰呆呆地望着楚秀，感觉很陌生。

　　　　　　　　　　　　　　　　　　　　　　　九
　　楚秀的病，经过这番折腾，没好倒重了，发烧。管海丰也熬出病来，鼻腔出血，总也止不住。儿子小收从姥姥那儿回来，见家里一对病人，不说什么，眼圈里闪着泪花。管海丰强打精神，来到院子里，坐到马扎上，望着沟口方向，小小的海猫坨耸立在遥远的海面上，有一团白云滑过它的上空。管海丰的心立即空了，没着没落。他不知道黑面琵鹭怎么样了，是不是也会想他？是不是受到了虐待？那只鹰样的大鸟，会不会威胁到黑面琵鹭？每时每刻，他的脑海里都浮现着黑面琵鹭的身影，那优雅的线条，天真无邪的神情，雍容华贵的举止……
　　如果不是管海丰发现了黑面琵鹭，谁也不会知道，在青山岛东侧海猫坨子上有这种世界珍稀鸟类。
　　一年多以前的一天早晨，青山岛来鱼沟屯养殖业主管海丰和往常一样，穿着油裤，背着一串玻璃浮力，丁铃当啷奔向来鱼沟口，准备登船，一抬头，发现船边站着一老一少。他们要租借管海丰的船去对面的小坨上“办点事儿”。管海丰望着矗立海面的海猫坨，觉得蹊跷，去那荒无人烟的小坨上“办”什么“事儿”？而且这两个人，管海丰此前也见过，连续多日在来鱼沟口的峭壁上下、石林之间探头探脑，也时常举着望远镜仰望天空。现在，居然要租用他的小船。管海丰十分警惕。两个人中的老者见管海丰敦厚憨实，就神神秘秘告诉他说，他们来自北京，是动物研究所的，在寻找一种叫做黑面琵鹭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根据各方面的资料分析，黑面琵鹭的繁殖地，就在这个纬度，在有海的地方，并且人迹罕至。连日来，他们几乎把附近岛屿海边都找遍了，没有。所以，他们的目标锁定在海面的这个小坨。
　　管海丰松了一口气，同时感觉到神秘的诱惑。他已经知道老者姓和，是教授；年轻的是和教授带的研究生，姓关。管海丰问他们为什么不和乡里联系，请他们帮忙，和教授说千万不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管海丰不由自主地加入到了寻找黑面琵鹭的行列，行踪变得诡秘，也遭到许多误解。尤其是在和教授他们走后，管海丰独自寻找期间，不仅把自家的养殖撂荒了，而且妻子对他生疑，邻居讥笑他傻帽，他自己也几度灰心丧气。但是每当他看到和教授留下的望远镜、照相机和黑面琵鹭飞翔的图片，就会想起和教授的委托，就会生出一种力量，就给自己鼓劲。历尽千辛万苦，在海猫坨周围的海域不知观察了多久，脖子都累得不会转了，双臂也又酸又麻，还经常被太阳晒得发晕。日复一日，每当成群结队的海鸟在镜头中涌现，他就激动万分。仰望天空，追踪鸟群，成了他每日的必修课。他走火入魔了。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不断变换观察方式，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终于有黑面琵鹭飞翔的身影掠过他的镜头。那一刻，他惊喜交加，泪流满面……
　　找到了黑面琵鹭，管海丰依然生活在误解当中，甚至派出所还把他传了去，因为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反常行为。不能说出去，这是和教授的叮嘱。和教授一方面为发现了黑面琵鹭而万分欣喜，另一方面又生怕消息走露而使黑面琵鹭遭遇不测。管海丰只能恪守秘密，继续忍受妻子的猜疑和邻居们的冷眼，暗中保护已经进入孵化期的亲鸟。直到和教授为了募集保护基金，在网站上发了相关内容的帖子，引来台胞高先生一行，这个秘密才不得不公开……
　　一年了。管海丰把黑面琵鹭当成自己的孩子，当成心尖宝贝！几天不见儿子，他没有多少牵挂，但是一日不见黑面琵鹭，他心里就空空落落。他曾经想，他这一生，注定和黑面琵鹭结下不解之缘。经济上的损失，他认了。人与鸟的这份亲情，是钱能买到的吗？你们可能有的是钱，可是你们有我与鸟相守的这份充实和欣慰吗？……现在，桂乡长竟然剥夺了他看护黑面琵鹭的权利！他看不到黑面琵鹭，就像父母看不到自己的孩子！就像热恋之中突然失恋！那种生死煎熬的感觉，谁能体会！
　　管海丰曾经失恋！这是他心底里不可告人的秘密。十八九岁时，青春萌动，对异性的渴望日趋强烈，而身材娇小、活泼可爱的欧阳欣娜总是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欧阳欣娜在班级里年龄最小，只有十二三岁，有时受男同学欺负，是管海丰护着她，用拳头教训那些欺负她的人。管海丰喜欢听欧阳欣娜唱歌，喜欢看她跳舞，每每心动，不能自拔。欧阳欣娜对他也有强烈的依赖感，把他当作靠山。那时候管海丰眉清目秀，身材挺拔，多么英俊，班级女生向他暗送秋波的大有人在，但他惟独暗恋欧阳欣娜。突然有一天，欧阳欣娜没来上学，并且从此不见了，是随她在驻岛部队当政委的爸爸调走了……管海丰的心突然空了，吃睡不香，痛苦异常，脑海里总是浮现她的影子……他尝到了失恋的滋味，虽然是他一厢情愿的。现在，他看不到黑面琵鹭，比那时更加痛苦了不知多少倍。
　　欧阳欣娜登门拜访，是在暑假快结束时。午后的太阳高高挂在大青山顶，来鱼沟屯有狗在叫。管海丰独自坐在院子里，眼前突然一亮，泪水裹住了欧阳欣娜的身影。
　　欧阳欣娜身上有许多谜，父亲已经是将军了，她怎么会师大毕业后到青山岛上当教师？二十六岁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对象……
　　欧阳欣娜穿了短裙，斜背挎包，见到管海丰时，也是热泪盈眶。他们上次见面，是《鹭岛》摄制组还没上坨时。管海丰驾船载着欧阳欣娜和几个学生到海猫坨看黑面琵鹭。正是涨潮，黑面琵鹭无处觅食，都在坨上憩息，巢穴附近立着好几只，有的掩映在绿油油的灌木丛中，有的伸长脖颈，挺立在烈日之下，白羽和黑嘴相映成趣。管海丰和欧阳欣娜他们就站在禁区下面的开阔处，轮流用望远镜朝坨顶的崖畔观望，都抑制着过度兴奋的心情，不发出一丝声音。管海丰认为，文明观鸟，是对海鸟的尊重，能让海鸟感觉到人类对它们的亲近和欣赏，有助于人与鸟的交流，减少鸟对人类的防范。那次，黑面琵鹭在他们观赏的十几分钟时间里多次起飞亮相，表示友好，就成功地印证了这一点。
　　那天的天气非常晴朗，站在坨子的高处，望得见东面海洋深处那些排列有序的小坨。
　　欧阳欣娜突发奇想：“海丰！海猫坨是目前中国惟一的黑面琵鹭繁殖地？”
　　管海丰纠正：“海猫坨是中国目前发现的惟一一处黑面琵鹭繁殖地。”他把“发现的”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欧阳欣娜说，也就是说，有可能还有繁殖地，没有发现？
　　管海丰说是，理论上是这样的。
　　欧阳欣娜朝东方的海面一指：“那些小坨，叫什么名字？”
　　管海丰抬起目光，投向茫茫海面那些轮廓清晰、颜色灰暗的小坨：“有珠子坨、蛤蟆坨、金龟坨、红草坨……”
　　“那里，没有黑面琵鹭吗？”
　　“那些小坨，太矮太扁，不够险峻。黑面琵鹭相当挑剔，有人烟的地方，人能够轻易发现和到达的地方，都不会去。”
　　欧阳欣娜仍不甘心：“那里，你去找过吗？”
　　管海丰说没有，那些坨子不属于青山乡，也不像能有的样儿。
　　“还是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没去，就敢说没有啊？”欧阳欣娜调皮地笑。
　　管海丰望着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小坨，突然就有了想去探究的冲动。
　　烈日当头，他们心满意足地观赏了黑面琵鹭之后，欧阳欣娜要游泳。她到小屋里飞快地换上彩色泳衣，就欢喜地扑到海里，像一条灵巧的鱼儿。那几个学生都是在海边长大的，也扑到海里畅快地游了起来。管海丰有些痴迷地看着欧阳欣娜在水中跃动的身影，喊着：“小心！别往远了游！……”见欧阳欣娜越游越远，怕出事，就驾船前往护航。欧阳欣娜游累了，趴到船帮上，有节奏地喘息着：“嗨！你不下水啊？”管海丰看着欧阳欣娜弯在船侧白皙而颀长的双臂，红着脸，摇摇头。欧阳欣娜咯咯地笑，双臂用力，面孔因用力而变形，船儿剧烈地摇荡起来，船侧的水也被她弄得扑嗵扑嗵响：“嗨！嗨！我上不去啊！你也不帮我……”管海丰懵了，心跳骤停一般，下意识地扭头四顾，大海茫茫，杳无人迹，却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到处都是眼睛。他弯下腰，伸出双臂，从欧阳欣娜的腋下绕到背后，向上轻轻抬起，欧阳欣娜出水芙蓉一样上了船，并就势扑到管海丰的怀里，一脸水珠在咯咯的笑声中飞溅。管海丰感觉到了什么？这一瞬间，神经似乎麻木了，竟然没有找到任何感觉，过后也无从回味。阳光闪烁的碎片探入薄如蝉翼的泳衣，欧阳欣娜丰满的胸脯无处躲藏，乳房的轮廓太清晰了，管海丰的目光被烫着了似的急忙躲开。
　　在欧阳欣娜们游泳嬉戏时，管海丰垂线钓鱼，居然收获不少。午餐因此而丰盛。当小屋里炊烟升起，鱼香味四处飘荡时，他们真是开心极了……
　　欧阳欣娜已经听说了管海丰的遭遇。她带来一笔钱，是用管海丰的笔记资料换来的。她暑假回市里看望父母，顺便去了林业局下属的研究所。管海丰做观察笔记的事，由于媒体的宣传，研究所的人早就知道，也很感兴趣。但是经费有限，只答应给五千。欧阳欣娜说：“管海丰因为护鸟，观察、记录，养殖损失了好几万。这些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如果别人去搞，得花费多长时间，算算成本，要几个五千？这些资料，连北京的专家要，都没给，送到你们这里……”研究所的人也知道管海丰相当不容易，很敬佩他，把价格抬到八千，又一万，在欧阳欣娜的一再坚持下，最终确定为千字百元，共一万二。欧阳欣娜比较满意这个结果，对研究所的领导说：“管海丰本人是不想拿这个换钱的，他把黑面琵鹭当成命根子，自己损失再多，也要护鸟，也要整理这方面的资料。我想，越是这样，我们越应该考虑到他的损失……”
　　在欧阳欣娜与研究所的交涉中，她用她的能言和真情，也用她的美丽，步步为营，占据主动。她本来是想给管海丰和楚秀一个惊喜，却没想到管海丰已被免职。
　　当厚厚一沓钱摆在面前时，管海丰惊呆了。自己找鸟护鸟，总共也没有挣到这么多钱！楚秀更是喜出望外，病也没了，连声感谢欧阳欣娜，说：“这钱我们不能都要，你帮整理，没白没黑的，花了多少心血……”
　　欧阳欣娜说：“嫂子！这都是海丰应得的。海丰为了护鸟，损失了多少啊！我也爱鸟，尽了这点力，算什么啊！……”又说，“海丰，你今年的笔记本呢？给我，他们还要这方面的资料。”
　　管海丰说：“就不要再跟人家要钱了，这样不好！……”
　　欧阳欣娜说：“这个就不用你管了。”
　　楚秀埋怨管海丰：“就你，老实得跟木头一样，还不总是吃亏？”
　　管海丰神色恍惚，没头没脑地追悔着：“不该啊不该！……”
　　欧阳欣娜诧异地看一眼楚秀，对管海丰说：“我再不跟人家要钱，行了吧？你别这样啊！……”
　　管海丰泪流满面：“它们生活得好好的，自由自在，我为什么要找到它们啊？！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啊！……”
　　欧阳欣娜恍然，安慰他说：“你不发现，别人也会发现的。发现了是好事，只要好好保护。你别瞎寻思了。”临走，小声对楚秀说，“嫂子！我看海丰还是放心不下那些鸟儿！我爸爸和乡里有些联系……有一个大的项目，就是桂乡长通过我爸爸联系的……”
　　楚秀赶忙打住：“千万别！咱不吃那下眼的食！再说，这损失你也看见了……”
　　欧阳欣娜忧心忡忡：“我是怕，这样下去，海丰会熬出病……”
　　楚秀说：“熬过去，就好了。”
　　送走欧阳欣娜，楚秀对还呆若木鸡的管海丰说：“这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啊！你同学真够意思！……”
　　管海丰凄然一笑：“钱是好东西，可是，关老师为这个生气了，和教授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管他呢！你吃不上饭了，谁管你啊？”楚秀心情豁然开朗了，“咱好好侍弄咱的筏子，一年少说也净挣它五六万，攒钱将来供儿子念书，再攒钱养老。人一辈子，图个什么？你说是不是？……”
　　管海丰望着那些钱，神色迷惘。
　　“你还惦记那些鸟儿？你都这样了，还不回头？”
　　管海丰喃喃自语：“我查了资料，那是一只游隼！……”
　　“你说什么？”楚秀摸摸管海丰的额头，“你真的烧糊涂了呀？”
　　“一只游隼，一个二归……我得报告和教授！”
　　楚秀愣了半天：“哎，刚才你同学在时，你还说的人话，这会儿怎么就傻了？”
　　“我的望远镜呢？照相机呢？我要上坨！……”管海丰说着，眼睛到处寻找，有点疯疯癫癫的。
　　楚秀悲哀地说：“你心里只有鸟啊？我为了养殖，都晒成非洲人了，你一点都不可怜？”又说，“你要鸟儿还是要我啊？啊？你说！……”
　　管海丰傻呆呆的，不认识似地看着楚秀：“游隼！也是二类保护动物，不能伤害！可是，它威胁别的鸟儿，怎么办啊？……”
　　楚秀越听越闷乎：“海丰！你怎么啦？啊？！脑子摔坏了？受刺激了？叫你上医院你不去，这可怎么好啊？！……”

　　　　　　　　　　　　　　　　　　　　　　　十
　　管海丰日思夜想，憔悴得胡子拉碴。在家里闲呆了几天，呆不住了，说是要出海看看养殖的扇贝，楚秀要跟他一起去，他说不用，就驾船出海了。谁知道他又驾着船满海游走，举着望远镜、照相机，追着鸟群，重蹈覆辙，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笑柄。他是为了躲避新闻记者吗？为了不让那些关照过他的人看到他的狼狈相吗？反正来找他的人很多，没有谁能够找到，包括旧地重游的台胞高先生，也包括老同学欧阳欣娜。
　　暑假快结束了，欧阳欣娜是来让小收上学的。欧阳欣娜在春天的一个午后第一次走进来鱼沟屯时，就喜欢上了虎头虎脑、把她叫成“大姐姐”的管小收。小家伙虽然只有六岁，却和十几岁时的管海丰十分相象，简直就是翻版啊。欧阳欣娜从楚秀那里听说了管海丰的近况，也很担忧。楚秀怀疑管海丰的精神出了问题，反复提到“游隼”，还说是二级保护动物。欧阳欣娜眼睛一亮：“他是不是又发现了新的珍贵鸟类啊？”
　　这时候的管海丰正驾着他的旧木船，慢慢腾腾地行驶在茫茫海面。驾了一段时间新船，再开这小尾挂机船就明显不适应，船就像一辆牛车，再加鞭也快不了。他的世界里不能没有黑面琵鹭，但他又不能去海猫坨，只能这样漫无边际地游走，追踪万鸟齐翔的场景，期待能与飞翔着的黑面琵鹭重逢。他的望远镜里真的出现过黑面琵鹭矫健的身影，黑面琵鹭在飞过他的上空时好像还故意短暂停留，友好地发出“咕咕”的叫声，令他热泪盈眶。他的目光追寻着黑面琵鹭远去的身影，直到融入晴朗的天空，融入铺天盖地的鸟群。
　　鸟群不断地组合变幻，旋转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磁场，向着北方，向着在退潮时显露滩涂的地方，似乎在向管海丰昭示着什么。管海丰突然想到，黑面琵鹭觅食的地方，一定在大陆沿岸的滩涂。以前忙于护鸟，没有时间寻找和观察黑面琵鹭在哪里觅食。如果找到了黑面琵鹭觅食的地方，不就能观看到正在觅食的黑面琵鹭了吗？
　　从青山岛向北到大陆沿岸，距离遥远，管海丰从潮退半架子出发，到达时潮已退尽。管海丰连续多日寻找，每每把船开到退潮的滩涂附近，直至搁浅，然后举起望远镜四处寻觅。大陆沿岸的滩涂相当平坦辽阔，多为不毛之地，因而适合黑面琵鹭觅食的地方不多。他一次次追踪鸟群飞去的方向，却总是因为船速太慢而丢失目标。他无法断定鸟儿们在何处落脚，那里是否有黑面琵鹭。他的办法是变换寻找的方位，拉网式横向推进，日复一日地徒劳耗油，终于在一座锥形坨子附近的滩涂湿地上，发现觅食的群鸟中有黑面琵鹭的身影。
　　那是退潮之后，从陆地河口流向大海的涓涓细流在滩涂上淌出弯曲的潮沟，潮沟里的水一半为河流淡水一半为从滩涂渗出的咸水，混合成为“两和水”，胖头鱼、狗牙子鱼、草虾、泥螺、沙蚕、海蛆等海鸟们的美食，有的顺流而下，有的逆流而上，还有的栖居滩涂浅浅的泥层中。管海丰的望远镜头里，先是出现了从岸边逶迤至潮沟深处的芦苇，芦花飞处，鸥鸟竞翔；在绿色芦苇荡的映衬下，几只羽毛洁白的黑面琵鹭高高地耸立在潮沟里，不慌不忙地把漆黑的长嘴插入水中，相互协作着搅动划拉，长嘴抬起来时便有鱼虾被抛向空中，再张嘴钳住，动作干净利落，只见喉咙滚动，猎物已收入嗉囊。管海丰惊喜地发现，黑面琵鹭觅食的过程如此有趣。怪不得黑面琵鹭又名“海划子”，多形象啊！长嘴在水中划拉得就像棹桨搅动波浪。它们在储存能量，增强体力，为遥远的南飞作体能准备。觅食的黑面琵鹭中，不乏羽翼刚刚丰满、才会飞翔的小鸟。它们的体型略小，甚至对世界还有些陌生，但非常欢势，父母可能告诉了它们：没有充足的能量保障，就飞不到海峡彼岸的宝岛台湾。
　　潮沟两侧狭长的滩涂湿地，排满觅食的海鸟，镜头旋转着望去，一群群海鸟扑面而来，像辽阔的原野上开满了白色或黑色的花朵。身材高大健美的多为鹭鸟，除黑面琵鹭外，还有大白鹭、小白鹭、黄嘴白鹭。与黑面琵鹭关系最为密切的是大白鹭，几乎寸步不离，扮演着随从的角色。管海丰仔细观察发现，在黑面琵鹭向上抛接食物的间隙，大白鹭也会借光拣食被惊扰得浮上水面甚至蹿向空中的鱼类。黑面琵鹭热衷于集体行动，觅食时更是喜欢扎堆儿，一群一群的，仔细数数，总数达三十只左右。有这么多吗？海猫坨上的黑面琵鹭产卵之后，他仔细观察、反复核对过卵的数量，五巢共有十四只，即使全部孵化成功，加上亲鸟，也没有这么多啊！是不是自己眼睛瞅花了，把别的鹭鸟也当成黑面琵鹭了？……由于角度的关系和镜头覆盖宽度的限制，想点数清楚重叠着的黑面琵鹭绝无可能。管海丰立在船头，平端起望远镜，缓慢移动，一只一只数着，数着，确认了黑面琵鹭的大体数量，脑海中随即浮现出海猫坨以东遥远的海面上那些美妙的小坨，心情顿时激动万分。欧阳欣娜真是聪明！自己竟然从未想到。因为和教授和关研究生在到青山岛寻找之前，已经去过那些小坨，而且那些小坨实在是不够高陡险峻，他就想当然地以为，那上面不会有。现在，这些多出来的黑面琵鹭，不是在向他暗示着什么吗？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啊，管海丰已经跌入万丈深渊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彻底复苏。
　　潮涨了，极快地漫过平缓的滩涂，管海丰的小木船还没有漂浮起来，狭长而弯曲的潮沟就已经隐入水下，黑面琵鹭成为水中的风景。它们兴奋地鸣叫着，仿佛听到一声号令，所有的白翼同时扇动成近似“M”形，颈部挺直着上扬，细长的双腿在拍翅而起时全部弯成优雅的角度，身躯拉直，长嘴前伸，动作整齐和谐，呼啸着飞向天空，一群，两群，三群……群舞着的黑面琵鹭扇动着丰满的羽翼，在飞过管海丰头顶时放慢了速度并略微向下俯冲，管海丰移开望远镜，眯缝着眼睛，清晰地看到一只只黑面琵鹭前伸的长嘴和后伸的长腿以及腹部的羽毛。黑面琵鹭轻轻滑翔，亲切地鸣叫，似在向他问候，有一只小些的黑面琵鹭竟欢喜地咕咕叫着，低飞至他头顶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翅膀扇动的气流轻轻荡过他的脸庞。管海丰突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他从崖壁上救下的那只。
　　黑面琵鹭编成几个梯队让他逐一检阅。管海丰处于异常的惊喜和激动之中，目送恋恋不舍的鹭群远去，直到那一只只熟悉的身影消逝在海猫坨的方向，他才省悟，由于全神贯注地观察黑面琵鹭，失去了一次准确点数进而确认黑面琵鹭数量的机会。
　　这些消失在浩渺天宇中的黑面琵鹭，不会是都飞往海猫坨吧？管海丰望向东南海面，金龟坨、蛤蟆坨、红草坨……都遥远得只隐约可见朦胧的暗影。
　　管海丰驾着刚刚漂起的小木船，掉转船头，朝着青山岛，缓慢而坚定地驶去。驶出一段，他又有些犹豫：是回青山岛，还是扭头向东南，去那些小坨？
　　小小木船，犁开一道浅浅的很快就消逝了的波浪，逆着潮向，融入茫茫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