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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丈夫
来源: | 作者:刘国强  时间: 2010-11-15

  十一长假前,季丽朵听唐小婉说让她当一把男朋友,可乐坏了。季丽朵“嗷――”地叫一声,还蹦着高儿,立刻板紧脸,学着夸张的戏曲动作,重表情,讲节奏。摇头晃脑,轻舒水袖,一步一顿地奔向唐小婉,一施礼,粗门大嗓地说,夫人,相公——,来也!水溅油锅一样,炸了!宿舍里的几个姑娘好一阵哄堂大笑——像没出飞的一窝小鸟儿,伸脖、跳脚、张翅膀,个个向前够,一起争食的样子。
  季丽朵上大学时就是文娱委员,爱玩,爱逗,爱说爱笑的。当然,也爱恶作剧。年啦节啦班级或系里搞活动,季丽朵都要上场,场场不拉。演反串。特逗。连一本正经的生物老师齐永强都说,这个疯丫头,笑死人不偿命呀!当然,季丽朵扮男人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说话嗓音粗,憨憨的。通俗点说,活像个大老爷们儿。最像的还不在这儿。最像的,是徐丽朵厚厚的嘴唇上,有一小片浓胡须,黑乎乎的。如果穿半截袖,就更像了。光裸的胳膊上,那层黑黑的绒毛,格外显眼。季丽朵皮肤很好,白白净净的。这就更显眼了。黑白分明。
  但是,季丽朵接了假冒唐小婉男友的任务,还是彩排了几天。练喝酒。听唐小婉说,她的父亲、哥哥、姐夫,不,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个个都是大酒包,喝白酒,一口一碗,干。为这个,季丽朵练了好几天。其实,季丽朵还是有点酒量的。这是个野味十足、非常敢干的姑娘。她喝酒的虎实劲儿,在班里,不,就是在系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敢跟男生大张起鼓喝酒的女生没几个,季丽朵却是佼佼者。但,一口一碗,喝急酒,季丽朵怕不行,于是就练了起来。头一次彩排,徐丽朵为了表示自己能胜任工作,一连干了三杯白酒,喝得红头胀脸,白眼球霞光飞舞,还要喝,唐小婉不让了。唐小婉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脸都红那样了,不能再喝了。季丽朵哪听这个?季丽朵套用一句军训的话: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季丽朵“嗵嗵嗵”又倒了一杯,一扬脖,咕嘟嘟,豪饮而下。几个人正说她厉害呢,“呼”地一下,半空中喷过一场“潲风雨”,扇子面形,一桌子酒菜普降甘霖。徐丽朵一边向洗手间疯跑一边说,急了,喝急了!在水池子前,季丽朵的身体弯成倒扣的C字,吐得翻江倒海,唐小婉心疼坏了,也感动坏了,一边掉眼泪,一边给她敲背。连连说对不起。季丽朵看着水池子里的污物,说,操,白瞎了。这些酒,得好几十斤红高粱呀!
  第二天,季丽朵还要“彩排”,唐小婉不让了。唐小婉说,你不要命啦?
  季丽朵说,我上网找了不少偏方,这回可找到窍门儿喽,哈哈!季丽朵告诉唐小婉,喝酒之前,先吃个面包,或是馒头之类的垫垫底儿,就厉害了。这样,酒到胃里后,先被面包或馒头“喝了”,一下就消减了战斗力。季丽朵还说,咳!昨天我亏就亏在空腹喝酒。网上说,空腹喝酒最容易醉呀!果然,一个大面包打头阵,一斤白酒喝下去,季丽朵白眼球没有霞光飞扬,只是两个脸蛋儿白里溢粉,微红荡漾,很美。唐小婉既感动又羡慕,笑眯眯地看着季丽朵,眼泪儿直在眼圈儿转。唐小婉给季丽朵夹口菜,感叹道:唉,你要是个真男人多好呀!
  季丽朵把酒杯咣地往桌子上一趸:怎么?你要喜新厌旧哇?
  季丽朵掏出手绢递过去,一噘嘴儿,假装生气地说,幸亏我不是真男人!我要是真男人了,那季永强怎么办?
  季永强是这两个女人的痛。只不过,一个是痛在爱里,另一个,也是痛在爱里。但,痛和痛不一样,爱和爱也是不一样的。

  闻知唐小婉跟季丽朵要走了,宿舍里可开锅喽,热闹,疯,竟挑赶劲的说。她们刚起来,几乎都是半裸着。姑娘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比比划划。这儿大,那儿小,那个地方太鼓,那个地方又太瘪了,几个人嘻嘻哈哈,互相开着身体的玩笑。很快,季丽朵像发现猎物一样,从上铺伸出头来,看范飞飞。范飞飞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赶紧扯起被子,躲。除了“不方便”那几天,范飞飞睡觉习惯“一级睡眠”。季丽朵喊了声“看人体哟”,做出要下来掀被子的样子,范飞飞赶忙扯紧被头,哎呀哎呀叫。动作过于大了,被全都蒙在脸上,两条性感的白大腿弃于被外,浑圆的半个屁股像开放的大缺月。范飞飞不叫还好些,她一叫,倒激起季丽朵的斗志。季丽朵非要掀不可。为了快,季丽朵没有按部就班地登梯下床,而是删繁就简,手抓床栏杆脚朝前,来个“直跃式”!范飞飞自知难逃一劫,猫在被窝里,哆嗦,哇啦哇啦叫个不停。“腾”、“扑嗵”两声响,季丽朵先是一屁股坐在下床沿儿,一栽歪,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在季丽朵坐在地上哎哟哎哟捂屁股的时候,范飞飞把短裤套上了。季丽朵轻伤不下火线,连忙站起来,还要继续进攻时,范飞飞借机武装自己,很快,三把两把就套上了乳房罩!这下,大家更乐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大笑不止。原来,范飞飞的乳房罩套串皮了,急三火四地扣身后的挂勾呢,使劲扣,两个大肥乳都探出头来,乳头上翘……
  起来在床上疯闹一气,是她们的“早点”。偶尔人少了,或是时间来不及了,没上这“必修课”,几个人像是似缺了点什么。
  对于这样“原生态”的感情,她们都很珍惜。
  疯闹得差不多了,季丽朵才说,行啦行啦,都正经点,开始干正事吧。
  几个人的关系很铁。别人都羡慕,说她们是死党。这倒是真的。谁要是有个大事小情,大家都呼呼往上上。讨论,策划,能出力的出力,能出主意的出主意。今天的正经事,就一个。唐小婉跟季丽朵扮成恋人,回唐小婉的老家。其他几个人,要叮嘱一番的。
  章小闲是大连人,说话一股子海蛎子味儿,侉中带甜,很好听。章小闲一本正经地提示:你们两个可要小心,要弄成同性恋了,坑了等你们入洞房的帅哥,我可不饶你们呀!
  范飞飞是本溪人,说话有股子土腥味儿,特逗。范飞飞说,这趟铁岭不能白回,捎个帅哥回来,给有着悠久历史的本老姑娘享用!“享用”两个字尾音拖得太长,向上挑,很有质感。尤其范飞飞拍着胸脯的样子,狂放,豁达,夸张,太招人笑了!她说话的那股“土腥味儿”,也很招人笑的。
  可是,当着季丽朵的面,谁也不敢说“土腥味儿”,谁要说了,季丽朵保准一噘嘴儿:哼!大胆,找强暴呀?有不服的,季丽朵就借力打力,说,田连元认识不?瓜籽脸,瘦瘦的,口齿特灵的那个,说评书的,告诉你吧,他也是俺本溪人!
  季丽朵的屁股还疼呢。季丽朵捂着屁股,呲呲牙,说,开始吧。
  大家又笑了起来,问她“什么开始呀”,开始干什么呀?季丽朵还是呲牙咧嘴地捂屁股,嘻嘻笑。
  说归说,笑归笑,正事还是要办的。章小闲跟范飞飞的正事,是拿出各自准备的礼物,瓶装酒,水果,糖块。送给唐小婉爹妈的。别看几个人凑在一个研究生宿舍才一个学期,处得却像亲姐妹一样。唐小婉知道推拖也没用,就任她们往旅行包里塞。唐小婉张开两手,一个劲地说,咳,这扯不扯。这扯不扯。
  谁跟你扯呀?跟季丽朵扯去吧!章小闲说。
  跟季丽朵扯完了,回来再跟季永强扯吧,格格格!范飞飞笑着说。
  正说笑呢,嘭嘭嘭,有人敲门。
  范飞飞刚才叫了外卖,以为是送饭菜的小姑娘呢,说,进来吧!
  门开后,季永强一头撞进来,可着实把几个姑姑吓一跳,虽然没穿三点式,也个个衣着不整。章小闲穿着露乳沟的低领衫。范飞飞的衣裳太短,露着肚脐眼。就数唐小婉衣裳啥也不差,戴着乳罩,穿着长襟衫,可是,没扣钮……
  季永强愣了一下,连忙退回去,说,我……,我一会儿再来!
  季丽朵向外使劲指指,压低声音但却十分有力地说,快去呀!
  唐小婉还愣呢,怎么?你搞对象,还让我们陪榜呀?季丽朵又说。
  就是呀,又不是买一送一!范飞飞说。
  你要不怕乱子大,就买一送三吧,我们认啦!章小闲说。
  几个人又疯笑一气。
  唐小婉连忙扣齐了衣扣,手握着门拉手,说,算你们狠,疯丫头!
  不大工夫,嘭嘭嘭,又有人敲门。范飞飞一边瞒怨唐小婉动作太快,一边大声说:哎等等!她们知道,季永强肯定跟在唐小婉后头呢。
  立刻,几只手一齐忙乎起来,章小闲要赶快遮掩乳沟,范飞飞要赶快遮掩肚脐眼,季丽朵虽然穿得严实,也还是要看看的。季永强没少训她,别总像个假小子似的,这么大个姑娘,讲究点行不?
  哼!就是你,总看不上我!季丽朵噘着嘴说。
  每当这时,季永强就连忙现出道歉的表情,嘻嘻,哪能呢!然后,挠着后脑勺,脸都红了。季永强就这样,都大学教授了,还这样面矮,一跟女人说话就脸红,不自然。他给同学们上课,眼睛钉子一样只固定在两个地方,天棚和黑板。当然,季永强对季丽朵很好。不是一般的好。这个,以后再说。
  几个姑娘草草干完了遮羞工作,范飞飞扯紧门拉手,在开门之前,特意向姐妹们使个眼色。然后,一使劲,在开门的同时几个姐妹一齐说:欢迎唐小婉把季老师搞到手!
  来人一进来,可把几个人吓傻了,原来是秦主任,管宿舍的。幸亏几个人反应快,说她们在彩排节目,十一要表演的。秦主任说十一学校的活动不是搞完了么?
  还要搞。季丽朵说。
  还要搞?秦主任瞪大了眼睛。
  多亏几个人脑瓜快,东拉西扯七嘴八舌好一阵说,一直扯到别的大学,她们要当外援,友情赞助,类似于不要钱的走穴,哦,是模拟走穴,这才圆了场。
  门再次被敲响时,以为是唐小婉回来了,季丽朵一把拉开门,大喝一声“进来!”只听门外的“妈呀”一声叫,送饭的小姑娘一哆嗦,哗啦一声响,饭菜撒了一地……
  都收拾好了,唐小婉跟季丽朵刚要上车站,范飞飞又给唐小婉包里塞个东西,说,拿上这个,兴许用得着呢。唐小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心想,礼物都送了,怎么还拿呢?唐小婉不想要了。肯定不能要的。唐小婉掏出来一看,居然是一盒避孕套!唐小婉一下扔一边去,说,死丫头,以为我们来真的呀?
  季丽朵把避孕套捡起来,重新塞包里,说,带上也行。
  带它干什么?唐小婉问。
  玩呗。季丽朵接着说,你说你这次回去,男朋友是假的,结婚证是假的,我配合你说的话,都是假的,怎么也有点真东西吧?
  道具。就当道具吧。季丽朵一边“哗”地拉好拉锁,一边说。见唐小婉还一副不理解的样子,范飞飞说,带上吧。带上有好处的。万一你们家的人不相信你俩是夫妻,你一伸手,就把这个掏出来,管用的!
  一听这话,几个人又大笑不止。这个逗乐的段子原创还真是唐小婉。唐小婉说,她们家在西丰县农村,叫恩光屯,好远好远的。很遗憾,同室好友都大眼瞪小眼,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西丰的。恩光屯就不要说了。唐小婉继续说,这个县城位于辽宁东北部,跟吉林接壤。见大家还是大眼瞪小眼,唐小婉就很形象地说,在地图上,我的家乡就像一只手,一下伸进吉林省的版图,那样子,像是要掏出什么东西来。
  掏出什么来了?季丽朵问。
  掏出大官了。唐小婉说。
  唐小婉说,我家乡恩光屯的电视收不到辽宁台,只能收吉林台的节目。有一回省里领导去检查黄牛养殖工作,市县领导陪同。他们问我爸省里的某某号农村文件听说过,我爸顺杆爬柳地说听说听说过。回答到这里,已经不错了。我爸还画蛇添足,说不光听过农村文件,我们连省领导的名字都记住啦,哎呀感谢呀,非常感谢呀。要是没有省领导支持,我们上哪贷款呀!县领导一听,乐了,立刻问我爸记住几个省领导名字,能不能说一说。我爸来劲了,说能啊!我记住好几个呢!结果,还真行,我爸一下点出三个省领导的名字,把县领导的脸都点抽抽了。很尴尬。原来,我爸说的,全是吉林省领导的名字。
  范飞飞啪啪拍几下季丽朵放避孕套的包,说,记住了,到了唐小婉家,可不兴乱掏呀!

  交通还是挺方便的。汽车一出沈阳城就快了起来,高速路换柏油路,柏油路换乡级路,乡级路再换成冒烟的土路,恩光屯就遥遥在望了。
  恩光屯的房屋显然没有规划。像自然生长的蘑菇,也像随便停泊的船,横斜不一,歪歪扭扭。头几次一回来,唐小婉看到这些房子心就乱。乱七八糟的问题这样横斜不一,歪歪扭扭的。仿佛这些房子不是房子,而是钻进她怀里的甲壳虫,可哪跑,可哪钻,可哪睡。主要还是对象问题。小婉爹妈一个劲叨咕,前院的二丫孩子都要打酱油了,后院的春妞先是生个丫头,现在又生个大胖小子,可招人稀罕啦!跟你般对般的春燕子,越肥越添膘,头胎生个小子,要了二胎指标后,一家伙生个一对双,好家伙,这不,两个小姑娘成双成对的,都可哪跑了,谁看了不眼红?
  小婉呀,趁早找个对象吧,可别耽误了终身大事呀!妈说。
  扔下二十奔三十的人了,还跑单帮,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爸说。
  这次回来,心情不一样了。唐小婉觉得,这些横斜不一,歪歪扭扭的房子,很好看,很有艺术性。比城里那些规划的东西要好多了。那些东西,整齐倒整齐,可人为痕迹太重,做作,假,单调。唐小婉甚至这样想,人类一直追随大自然,模仿大自然,却总也模仿不像,道理就在这儿。大自然是自然的,天造地设的,人为的东西,终究是人为的东西。现在再欣赏这些房子,就有点天造地设的感觉了。好。真好啊!唐小婉一激动,竟“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邻座的季丽朵伸手摸摸唐小婉的额头,说,你……,没事吧?
  唐小婉回头瞅瞅没人注意,也摸了季丽朵一下,说,这儿,没事吧?唐小婉摸了季丽朵的胸脯。
  季丽朵一下拨开唐小婉的手,翻她一眼,说,你缺心眼呀?
  因为有座椅靠背挡着,唐小婚才敢做小动作。唐小婉的手悄悄伸季丽朵后头,扯一下后背的一个布条活扣,小声说,你要不老实,我就把这个扣拉开!
  你敢!季丽朵嗔怪而又发狠地说。
  唐小婉一咬下嘴唇,假装要拽的样子。季丽朵明明知道唐小婉只是吓唬她,还是一把按住唐小婉的手,一瞪眼,狠狠剜着唐小婉。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噗哧笑。起先,她两还捂着嘴,怕影响别人。可实在憋不住,越捂嘴,腮帮子气流越足。气流越足,越要捂,这样,难免气压增大,两腮成了小气球,嘴丫子“呼哧呼哧”冒风。太足的气流多次冲撞,终于决口了,两个人索性放声大笑起来……
  车里的人,都给她俩笑愣了。
  刚才唐小婉碰了季丽朵的乳房。那里缠着布带子,季丽朵的大胸才变成“平胸”了。如果唐小婉真的拉开了后背的扣,缠胸的布一散花,平胸突然松绑,两个大乳会脱兔一样蹦出来的……
  土路坑坑包包的,小客车也晃晃悠悠的,船一样起起伏伏。这车就一个优点,方便。哪都是起点,哪也都是终点。“招手停”。
  上一次回来,唐小婉总嫌小客车太快,过了西丰县城不大工夫,就到恩光屯了。那是因为她怕回来。怕家人抠问,对象怎么样了?眼见三十了,别挑花眼啦!那时,唐小婉正暗恋着齐永强,究竟怎么样,八字还没一撇呢!其实,她跟齐永强都在咖啡厅会好几次了,可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搞对象的事。唐小婉下了好几次决心,想,说了算了!行就行,不行拉倒!可就是张不开口。刚想切入主题,犹豫就像无数只手紧紧扯住话把儿,怎么也摆脱不了。尽管她的心狂翻如浪,野性似快马,都没用。浪涛再大,也跳不出海。马再快,也听令于马鞭。她的心被浪涛、马蹄冲撞践踏得飞高又降落,感觉跌疼了,还是说不出那句有用的话。可不说,又心有不甘。于是她就这样决定,喝完这小杯咖啡再说吧。喝完后,又这样决定。结果,如此往复,又如此往复,还是没有说。真是为难呀!季永强有妻子,好友季丽朵又总跟他出双入对……
  想不到的事,在唐小婉几近绝望、万念俱灰时,幸运会突然降临!原来,齐永强也非常喜欢唐小婉,之所以没有开口,是担心遭到唐小婉的拒绝——更让唐小婉惊讶不止的是,加快爱情速度进程的,竟是常常跟季永强出双入对的季丽朵……
  小客车一进恩光屯,老远老远就看见屯口扎的松树门子。这是恩光屯的习俗。年了节了,或者公家一有大事小情,个人办喜事,讲排场的,都要扎松树门子。明个儿就国庆节了,这松树门子有来头。
  季丽朵哪见过这个?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季丽朵惊骇地感叹,噢,太美啦!松树门子好几人高,非常壮观。绿绿的松树樱子上,还挂了不少彩色气球。气球在空中四下飘飞,很好看。一群孩子们,仰看天上的彩球,指指点点。一个年轻母亲怀抱个小孩子。小孩子指着飘飞的气球一个劲地喊,我要!我要!有个推自行车的小贩,也不喊卖气球,却把车子停在这对母子跟前,眼睛看向别处。年轻母亲见事不好(怕花钱)抱起孩子就走,可孩子的小脸却向后看,身子向后挣,张开两只小手,哭咧咧地喊:我要!我要!
  唐小婉递给小贩两块钱,让他给孩子送几个气球过去。
  小孩子脸朝后,一把接过气球,嘿嘿乐。
  年轻母亲怕花钱,剜小贩一眼,说,俺也没说要呀!儿子,快给人家,咱不要!
  拿着吧,钱给完了。小贩说。
  谁给的?母亲问。
  随着小贩的手指一看,年轻母亲看见了唐小婉。唐小婉惊讶地喊道:大凤子!
  大凤子姓吕,叫吕艳凤。吕艳凤就住在恩光屯屯东。一小小,吕艳凤跟唐小婉很要好,如果跟现在比,她就相当于少年季丽朵。当年她俩几乎形影不离,一块上学,一块写作业,一块玩跳绳,打口袋游戏。在班级,她俩都是学习尖子,回回考试包揽头两名。交替领先。吕艳凤长得大,漂亮,就是淘气包子男生见了她都在惧三分。上初二后,有一天,吕艳凤眼泪汪汪地告诉唐小婉,她的书怕是要念到头了。唐小婉鼓励她念,一定要念,书念出头了,就能走出山沟子了。唐小婉说,大凤子,你家没钱不怕,下学后,对了,还有礼拜天,我俩上山刨药草,我帮你挣学费。吕艳凤什么也不说,一下抱起唐小婉,呜呜哭。然后,吕艳凤只是摇头,哭。哭,摇头。没多久,吕艳凤就退学了。再次见到吕艳凤,吓了唐小婉一大跳,吕艳凤身体完全走形了,肚子挺得老大老大,看样子,就要生了!唐小婉愣了一下,要上前说话,吕艳凤却掉转身,慢慢地走了……
  后来得知,吕艳凤嫁给河北四道沟了。老公公是村长。吕艳凤出嫁后,她的“踮脚”哥哥才换回媳妇,家里的破房子也翻盖起来了……
  吕艳凤见了唐小婉,急忙放下孩子,想要拥抱的样子。可是,唐小婉刚一上前,吕艳凤双手在衣襟上蹭几下,又一把抱起孩子,说,小六子,快叫唐姨,叫呀!小六子光顾玩气球了,哪还理这个?小六子吹不鼓气球,急得要哭,喊,妈,你吹!妈,你吹!吕艳凤万分失望的样子,对唐小婉说,你看,我算彻底完了!我这个熊样,将来,这些丫头片子们,也是这个熊样,黄鼠下豆鼠子,一辈不如一辈呀!
  唐小婉后来才知道吕艳凤的情况。婆家三代单传,就要生个儿子。可生六个了,都是丫头片子。违犯生育政策,家里被罚的什么都没了。小六子生下后,丈夫一看又是个“没把儿”的,狠狠瞪了吕艳凤一眼,腾地一跺脚,“哼!”了一声,就没了踪影……
  唐小婉要给小六子掏东西,吕艳凤不让。吕艳凤说,赶快回家吧,家里人都等着你呢。唐小婉说,我都回来了,还急什么?
  吕艳凤不习外地说,小婉哪,你呀,不是我说你,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好好张罗张罗呀,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呀?起码……,起码也要把洞房好好弄弄呀!我上你家去了,怎么连个幔杆子也不挂?
  新婚小两口挂幔子,是这一带的习俗。早先房子紧张,住南北炕,晚上睡觉前幔子一放下来,就隔开了。能遮羞,也是装饰品。现在房子宽敞不住对面炕了,幔帐还是要挂的。姑娘的手巧不巧,绣活主要表现在幔帐上。据说,幔帐还是吉祥的象征。
  可是,唐小婉怎么能没有幔杆子呢?
  唐小婉被说得直愣,吕艳凤看了一眼季丽朵却转了话题,竖起大拇指夸起来:好,好啊!小婉哪,眼光不错,不错哟!
  正说呢,有个半大小子用弹弓子打飘飞的气球。啪!爆一个。啪!又爆一个!吕艳凤烫了一样跳起来,大喊:不许打!吕艳凤疯跑过去,一把扯下弹弓子,说,告诉你,唐小婉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家的松树门子,就是我家的松树门子,你再打,别说我跟你玩命!
  听了这话,唐小婉更懵了。看看吕艳凤,再看看松树门子,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拉起季丽朵:走!快回家!跑了几步,唐小婉忽然想起还没给小六子吃的呢,急忙停下来,手伸包里,急三火四地掏。掏的时候,唐小婉的眼睛一直盯着家的方向,看见家大门、仓房、房子门脸,都贴的红彤彤的。唐小婉掏出个小盒递给小六子,再掏。凭手感她就知道,这个小盒这样轻,不是水果、糖块一类的。在唐小婉掏出糖块包裹后,吕艳凤把刚才的小盒还给唐小婉,笑了笑,说,小六子用这个,太早了。唐小婉一看,是那盒避孕套……

  一到大门口,唐小婉什么都明白了。
  院门两旁贴着对子,上联写:百年恩爱双心结,下联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横批:永结同心。字写得歪歪扭扭,词抄得还是不错的。房檐下、仓房门脸,都有红布条、彩气球和对联,窗户上还贴了大大的双喜字。
  季丽朵说,小婉,你家谁结婚呀?可能……,可能你哥哥吧?我哥再结就重婚了。你弟弟?我弟弟小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哦,一定是你妹妹!我妹妹都两个小孩子。那是谁呀?
  正说呢,噼哩啪啦一阵门响,屋里一下冒出来好几个人。
  小婉大嫂打头阵,大哥紧跟其后,后头还有小婉爸、小婉妈、小婉弟弟和弟媳,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和乡亲邻里……
  小婉大嫂泼辣,外号叫“大嗓门儿”。大嫂头一个奔过来,瞟一眼小婉后,直奔季丽朵去了,嗵!当胸就是一拳,哟,小婉,没白挑呀,这小伙可真带劲儿呀!
  小婉嫂的拳头打过来时,季丽朵下意识地一躲,打偏了。要不,季丽朵的乳房肯定够受的。唐小婉也着实吓了一跳。在大嫂看来,见了最亲的人,才这样“拍”一下。这是最热情的礼节。一般人,大嫂还不稀拍呢。大嫂长得高大,大脸盘子,大手大脚,大嘴丫子。大嫂结婚头三年没开怀,特别稀罕小孩子。见了人家孩子,看看自己瘪瘪的肚子,就羡慕得不得了。抱人家,亲人家,给人家好吃的就不用说了,头一下子,就是拍。出事了。大嫂的手太重了。一个孩子肩膀拍掉踝了。一个孩子胯骨拍错骨缝了。以后,大嫂记取教训,不敢再轻易拍孩子,就亲。可是,大嫂不光是大嘴丫子,嘴唇也厚,抽力大,常常把孩子脸蛋儿都亲青了。血润了。有几次,孩子家长找上门来跟她吵闹,大嫂一听这样,居然流泪了,一副无辜的样子。再以后,大嫂见了孩子不拍也不亲了。可大嫂好拍好亲的习惯,还是在恩光屯传开了。谁家老爷们儿要是脸青了,指定有人取笑说,还用问吗?指定是唐大嫂亲的!这可有点冤枉。大嫂的作风还是非常正派的。生了两个孩子后,大嫂觉得自己作为女人,啥也不差,心情很好。于是,她更加泼辣了,又恢复了拍拍打打的习惯。只是,她不拍孩子,也不拍女人,只拍男人。头一次见季丽朵,大嫂就当胸来一拳,说明大嫂是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子男人的。
  进屋后,一切都摊牌了:这个排场很大的喜事,就是给唐小婉办的。
  季丽朵一听,立时就慌了。自己只是假扮唐小婉的男朋友,替齐永强圆个场,替唐小婉搪塞一下,唐小婉家人竟然要两个女人结婚,这可是太荒唐了!
  唐小婉当然竭力反对。唐小婉说,爸,妈,这婚我不能结。
  大嫂一直跟季丽朵很近,挨着她坐,一会儿摸摸手,一会儿拍拍后背。弄得季丽朵分外紧张。怕再打她乳房,也怕她一旦把后背的布带扣弄开了,可就麻烦了。听说小姑子不同意结婚,大嫂头一个表态。大嫂用手指头点着公婆,说,爸,妈,小婉跟大伙开玩笑呢,你们以为是真事呀?
大嫂,我没有开玩笑。这婚,我真的不能结。唐小婉说。
  紧接着,唐小婉说了不少理由。诸如头一回见到我对象,连个招呼也没打,这事……,这事连我都不知道,怎么能结婚呢?再说,结婚是男方家张罗的事,现在我对象家还不知道这事儿呢,这……,这怎么行呢?
  唐小婉的话,就像一勺子水倒在翻花开的油锅里,噼啪噼啪,油星子四下飞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齐向唐小婉开火,归齐一句话,婚是要结的。必须结!最后,唐小婉爹妈表态了。唐小婉爸说,小婉呀,这些我们也不是没考虑过。可考虑来考虑去,这喜事得办一下。大不了,我们这头先办一下,亲家那头后办一下,咱各办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呀!唐小婉爸爸摊开两手,又说,小婉哪,松树门子都扎了,办喜事的通知下去了,啥啥都准备了,这……,这一名二声的,现在咱们打退堂鼓,你叫我这老脸往哪搁?
  唐家故意这样干的。头几次,唐小婉看了多少对象呀,看一个黄一个,看一个黄一个!如果这个再黄了,怎么办?小婉父母最后狠了狠心,结!十一小婉跟对象一回来,就把婚结了。这样,生米做成熟饭,就把握了……
  唐小婉一下就懵了。
  唐小婉知道,爸爸最好面子了。爸爸一向说哪办哪,吐口唾沫就是钉。人送外号“唐可靠”。爸爸一生最讲信用和志气。他对信用和志气的解释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冻死迎风站,饿死打饱嗝。跟妈刚订婚时,妈一高兴,说要是有个彩色电视该多好!没几天,爸就给送去一台12英寸的彩电。岳父也说,彩礼单还没写呢,人家把彩电都给了,真敞亮呀!结果,房子盖不上了。原来,爸把房木卖了!屯里有什么办不了的事,只要说句找“唐可靠”去,爸就特别当回事,一头钻进去,多难,也要把事办了。小到家里的鸡蛋少了,猪崽子丢了,都是爸给人办事“答人情”了。可为了面子,爸从来不承认自己答了人情……
  人们说,要是“唐可靠”都交不下,这世上,就谁都交不下了。
  爸刚说完,妈也发话了。妈说,小婉呀,松树门子都扎了,再说……,再说张罗这事儿,我把手镯子都卖了,你……
  妈一个劲流眼泪,说不下去了。
  唐小婉的心都揪一起去了!
  妈跟爸相反,特别小气。人送外号“小抠儿”。妈说,你爸这样大手大脚的,竟干大头事儿,我要不小气点,这日子还怎么过?
  唐小婉知道,妈的镯子是姥姥的姥姥送的,传家宝一样。家里钱紧好多回了,妈都没舍得卖它。妈卖了镯子,等于摘了妈的一叶肺呀!妈的肺都摘了,还不是拿自己当成心肝肺吗?
  唐小婉妈刚说完,屋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人们一看,院子里挤满了人。肩膀挤肩膀,笑脸挨笑脸,黑压压一大片。大门外还有很多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都满脸喜气。大凤子抱着孩子站在最前面,孩子手里扯根线。飘起来的气球屁股有个小红布条,红布条上写:祝唐姨新婚快乐!
  这是乡亲们自发的祝贺队。在恩光屯,只有威望最高的人家,乡亲们才这样做。在办喜事的头一天,专门来“踩平安”的。大家在院子里踩,在门口踩,意思是,祝愿新人一生平安,事事如意。来踩平安的人,不兴进屋,也不兴吃饭,抽颗烟都不行。总之,不兴添半点麻烦、占半点便宜。这样才叫诚心诚意。外屯的,踩完平安就走,不兴提前上礼,第二天“正日子”的时候,再来……
  此情此景,季丽朵感动坏了。季丽朵一把抓过提包,哗啦一下拉开拉锁,把个红本子递给唐小婉,说,小婉,结就结吧。咱俩有这个,又不是黑婚,怕啥?
  红本子上的烫金字闪闪发光:结婚证书。

  这个证书新郎的名字叫齐永强,照片却是季丽朵。这样做,还多亏了季丽朵。其实,唐小婉能跟齐永强有实质性的进展,也多亏了季丽朵。要不,唐小婉光还只是停留在跟齐老师喝咖啡的初级阶段。
  在得知齐永强跟老婆的婚姻属于“半休克”状态,唐小婉才动了心思。以前,她只是拿齐永强“打个样”。照齐永强的标准,想像她未来老公的样子,可比来比去,没有这样的。齐永强个子不高,顶多一米七。长得也不拔尖儿,刀条脸,黄头发,小眼睛。这号人太普通了,要不是总在大学内深居简出,站在讲台上比比划划,骑上倒骑驴,拎上秤,拿起泥板子,身份随时可以更换。可唐小婉就是喜欢他。喜欢他讲课的专注劲儿,眼睛或者看天棚,或者看黑板,几乎没第三个地方。他的心思,也这样专注吧?喜欢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但,底气很足。那样子,总像大马拉小车,后力无穷。喜欢他对生命近乎崇拜似的关爱,哪怕对个小蚂蚁,他都能体察它们的品德、善良和创造力。喜欢他惊世骇俗的人生观,“人类,永远要拜动物、昆虫们为师”。初听这话,唐小婉差点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哟?!后来唐小婉却是这个观念的“铁杆”支持者……
  生物教授齐永强的这些特点,的确有些另类的。在普通人群里,这样的另类者肯定是少数。可是,上大三后,唐小婉偏偏以齐永强为“人样子”,爱情之路的坎坷程度可想而知。这样,爹妈受不了了。在恩光屯,小姑娘十五六岁就名花有主了,一到十八九岁,个个都嫁了。这还不算瞒岁数(托门子改户口)结黑婚的。跟唐小婉同龄人个个都当妈了,连小婉弟弟都两孩子了,唐小婉还在耍单儿,这哪行?于是爹妈托亲靠友,以大打人民战争的气势,给唐小婉张罗对象。结果是,要么唐小婉不理,要么,象征性地看看。弄得唐小婉寒暑假最愁回家。一回家,亲人们就呼啦啦围上来,只盯这个话题。种粮大户,鹿场场长,呆子博士,都看过。看了黄,黄了再看。唐小婉烦透了。去年春节,唐小婉以赶论文为由,家都没回。
  这个十一,实在躲不去了。唐小婉早早就向家里报了喜,对象定了。可是,因为财产问题和孩子问题,齐永强的离婚手续始终没办下来,这样,才憋出这样一出闹剧。现在看,这出剧不太好演了……
  关键时刻,季丽朵挺身救场,可把大伙乐坏了。大嫂一兴奋,又要举拳头,吓得季丽朵赶紧一弯腰,躲了。大嫂的拳头落了空,哈哈哈笑一气,说,个大小伙子,还怕我老娘们儿打?明天闹洞房才厉害呢。让我练练手,就当提前练兵喽!
  季丽朵怕大嫂疑心,这才捂着胸部说,我……,我这地方有点抻了,疼。所以……,才躲的。大嫂很关心的样子,问怎么弄的。季丽朵说打羽毛球伤的。不说这个还好。大嫂一听季丽朵受伤了,非要看看。季丽朵怎么会让她看呢?大嫂连忙介绍偏方,还打付小叔子去弄七厘散、云南白药。季丽朵说不用药,很轻的。大嫂哪里相信?大嫂非要看看伤什么样。唐小婉见事儿不好,以商量事儿为由,让大嫂到东屋去。大嫂临走前,对季丽朵说,哦,嫌我是女的呀?我都半大老婆子啦,哈哈!这样吧,药弄回来了,让你小舅子给你上,这回行了吧?
  小婉爸爸哥哥弟媳还有挨得着靠得上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都在忙乎。其实,所有事情都张罗好了,只是再敲定一下。属厨房“捞忙的”最忙,在院子里搭篷子,搭锅灶,劈柴,烹烹炸炸,切菜,备料,刷盘子刷碗,这些活不提前干出来,明天就来不及了。结婚典礼,就在院门口。门口搭个台子。台子后身,正好的柴火垛。在柴火垛上立个炕席,上面挂上借来的大红幕布,幕布上还贴个大大的双喜字,黄色的,挺像样的。据说还请了二人转戏班子。结婚典礼一过,这边招待头一伙客人,那边就开始唱。二人转的曲目都定下来了,全是火爆喜庆的节目。据说还花大价钱上县城请个“腕儿”呢。小婉爸特要面子,听说这一带结婚最火爆的场面,必须要有二人转,他就拍拍胸脯子:我也请!听说恩光屯唱戏的从来没人请过那个“腕儿”,嫌贵,小婉爸又拍拍胸脯子:请!一定要把她请来!帮忙的高高地举起右手,几个手指头做出“数钱”的动作,说,就是太费这个了!
  不费,咱还不请了呢!小婉爸说。
  好!那就好!帮忙的几步就跨到摩托车前,骑上,再次向小婉爸高高地举起大拇指,一连说了好几个“爽”字,使劲一踹,突突突突,摩托车着火了。一松油门,车子“腾”地窜了出去……
  来“踩平安”的一伙接着一伙,头一伙还没走,后一伙又来了。大凤子告诉季丽朵,别说恩光屯呀,就是十里八村的,到处都是老唐家的“底钩子”呀!季丽朵听不明白,歪着头问。大凤子说,老唐家人缘相当的好。他们家有个大事小情,各屯的人都自发地传递消息,屯屯都有这样的人呀。大凤子不无羡慕地说,瞧吧,明儿个呀,人会“冒面子”地来!
  季丽朵非常感动。趁别人不注意,季丽朵凑到唐小婉跟前,说,你们家太有威望了,我要真是男的,就真的娶你,倒插门。唐小婉说,麻烦一个接一个,你还有闲心说这个?季丽朵一撇嘴,才不怕呢!大学四年,我哪年不登台几次,还在乎这一次?
  这倒是。季丽朵能歌善舞,还是系里的“金话筒”主持。反串的戏,也没少演。只是,在生活中这样弄假成真地反串,还是头一回。
  大家都忙忙乎乎的,季丽朵也不好看热闹,就现出很高兴很主动的样子,抓挠点活儿干。其实,大家也不让他干什么。可季丽朵有自己的小九九,这样忙乎忙乎,证明她的胸没什么大毛病。这样,“小舅子”弄药来了,她就不必上了。季丽朵干活时,总往大嫂跟前凑。季丽朵就是要让大嫂看看,她不用上药的。季丽朵也没什么活干的,就是递几根葱,掐掐豆角弦什么的。可是,这样一忙乎,坏了,出汗了。小婉妈递来毛巾。可汗还是出。大凤子看见了,说,脱了外衣吧。季丽朵说,没事儿。大凤子以为季丽朵嫌手脏呢,奔过来,说,来,兄弟,我替你脱。说着,大凤子伸出手来。这下可把季丽朵吓坏了。季丽朵“腾”地躲开,躲出去足有一尺远。大凤子一下惊呆了。旁边的人,也惊呆了。季丽朵反应很快,嘿嘿嘿笑几声,说,刚才……,刚才豆角上有个大虫子!几个人一听,急忙凑上前找起来。当然,没有找到。大凤子再次凑过来时,季丽朵以上厕所为由,躲开了。可是,当季丽朵奔女厕所去时,后头有人喊:喂,左边的是男厕所!季丽朵一听,为难了。
  农村个人家的厕所,是不分男女的。只有进了厕所的人,才临时决定性别。若是里边蹲着人呢,听到外边的脚步声,咳嗽一声,就行了。唐家为了办喜事,临时搭建个厕所。把原先的厕所扩出一小间来。四周围着炕席。炕席上两个侧分别写了男、女二字。
  季丽朵听到后头有人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后头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呢,她必须要进。而且,必须要进男厕所。就在她跨进男厕所门的时候,“小舅子”正在里解裤带呢。季丽朵吓得“哦”了一声,后退了半步。“小舅子”回头一看是季丽朵,说,姐夫,是我!哦,你呀。我刚刚弄来红伤药,一会儿我给你上上。哦,不用的。我……,我都好了。姐夫你可真能扯,哪能好这样快呢。真的,好了,不用上药的。哎呀,进来吧姐夫,看看咱俩能尿一壶去不?季丽朵脸腾地红了,幸亏小舅子没回头。季丽朵说,行呀!怎么不能呢?季丽朵嘴上这样说着,却向后退了一步。“小舅子”说,怎么了姐夫?哦,我忘带手纸了。说完,季丽朵腾腾向后走。
  我这有纸的!“小舅子”在后头喊,季丽朵假装没听见。

  晚上开饭,虽然没有外人,也放了十来桌。除了亲戚,还有“捞忙的”。家里放不下,上下院的邻居,也都放了席。
  季丽朵见桌不多,要表现得好些,让唐家更有面子,就跟唐小婉挨桌敬酒。唐小婉倒酒,介绍客人,季丽朵喝。季丽朵到哪桌都说,今天只是意思意思,我拿个小杯,请各位别挑礼。明儿个,我再好好敬大家。唐小婉也跟着打帮腔。大伙的眼睛立刻成了钩子。先钩唐小婉一下,紧接着,就钩季丽朵了。季丽朵浓眉大眼,白白净净不说,体格还挺膀呢。尤其那个大胸脯子,肉真厚。这个说,好,这小伙挺俊!那个说,大胸小伙,能干活呀!“大胸”两个字太吓人,像两只手,突然摸了季丽朵的胸。季丽朵故意弯腰含胸,让乳房向里缩。季丽朵最怕碰上大嫂那样的人,自来熟,当胸来一拳。还不错,大家都拿着酒碗,腾不出手来。
  开始还好,大家也没挑。大家都众口一词,赞扬唐小婉没白挑,到底挑个好对象,长得这样带劲,有甩头,还彬彬有礼。可酒过三巡后,形势就有些失控了。如果是别人失控还好说,主事的一压把,就过去了。偏偏是大凤子失控了。这可有点不好办。谁都知道,大凤子命太苦了,用自己换个弟媳来,生了六个丫头,还让当家的给甩了。大凤子起先还行,话也说得不错,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敬季丽朵一杯酒。敬吧。就敬。可敬完了说,她跟唐小婉是最好的朋友,可惜,自己掉队了。现在,没别的补救办法,只能再补一杯酒。季丽朵想,反正也不差这一杯了,又喝了。可是,喝了这杯酒后,大凤子呜呜啕啕地哭了起来!谁劝也劝不住。主事的急了,要训斥她,人家办喜事,你哭什么呀?让她滚。赶快滚。唐小婉阻止了主事的。主事的还要说,唐小婉把他推出去了。唐小婉本来站在大凤子一面,可大凤子却站在唐小婉的对立面了。大凤子反反复复只咬住一件事,季丽朵瞧不起她。季丽朵当然要解释,要说小话。可说的再多也没用。大凤子说,要是瞧得起我,怎么我帮你脱个外衣都没行呢?
  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大凤子就坚持一条:要不是瞧不起她,就让她替季丽朵脱衣裳。实在没招了,季丽朵都要妥协了。可是,大凤子的条件又升级了,说为了补偿刚才的损失,光脱外衣不行,把汗衫也脱了。这怎么行呢?外衣脱了,危险就很大了。如果看出季丽朵胸上缠着的布带子,明天的戏还没开演呢,“彩排”就砸锅了!可不脱呢,大凤子还步步紧逼。唐小婉的脸也拉拉下来了。可没用。这时候,大凤子谁的脸也不看。在这骑虎难下的关键时刻,主事的又回来了。主事的说,太不像话了!人家是新郎官呀,研究生呀,怎么可以这样胡乱来呢?主事的对身边的几个女人说,快,帮把手,赶紧把她拉下院去,醒醒酒!
  大凤子是被架走的。大凤子两个膀子被扯着,却不想走。大凤子的屁股使劲向后坐,脚蹬在门槛子上,回过头来说,别以为我没看见,豆角里根本就没有虫子!一条都没有!
  这个场面,弄得季丽朵挺难受的。可乡亲们不怪她。纷纷说没事儿,没事儿的。别跟个醉鬼一般见识。
  饭毕,季丽朵对唐小婉说,还是看看大凤子吧。大凤子也挺不容易的。两个人到下院一看,大凤子睡得呼呼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来的时候,季丽朵说,我的妈呀,才半天时间,碰上这么多麻烦事儿,都紧张死我了!
  紧张?这才哪到哪呀,紧张的还没出现呢!唐小婉说。
  季丽朵当然不会服气,说,少吓唬我!兵来将挡,水来土堰,有什么了不起?
  对喽,这才是我们的假小子呢!唐小婉说。
  两个人朝不远处的大坝走去。
  季丽朵回头看看,唐小婉家很亮堂,热气腾腾。房檐下有灯,院子里木杆子上有灯,院门口新搭的大篷子有灯,柴火柴的戏台子上,也挂了灯。人们里出外进忙忙碌碌。尤其门口那几个大锅旁,锅碗瓢勺叮叮当当,火拳从灶口猛地打出来,一下,一下,又一下,击退近处的黑夜。
  登上大坝,季丽朵惊叫起来,嘿,太好了!快,小婉,递我个杆子吧!干嘛?季丽朵指着眼前缀满星星的夜空,你看哪!咳,多好!我常看文人描写“长空欲坠”,现在,我才真的理解了,哇塞!小婉,天空离我们这样近,那些星星,多像架上的葡萄呀,快,递我个杆子,我打几串下来!
  唐小婉的眼窝一热,轻轻抱住了季丽朵。从后面。
  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个季节,齐永强带领学生把实践课上到了乡下,上到了葡萄园。晚饭后,同学们大都要睡觉了,季丽朵却挎上唐小婉,邀上齐永强,再次来到葡萄园。坐在星光闪烁、疏影斑驳的葡萄架下,季丽朵从挎包里掏出酒、小食品,打开,三个人边吃夜宵,边谈论昆虫们的爱情。话题是季丽朵引发的。唐小婉早就暗恋齐永强,特别愿意参与这个话题,却不大敢说话。她知道,无论看到他们出双入对或耳闻,季丽朵跟齐永强的“关系不一般”。唐小婉只好借助夜幕的掩护,一次次把燃烧的目光突然放给齐永强,再突然放一次,再一次……,耳热。脸烧。心怦怦跳。唐小婉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季丽朵是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可是,她实在难以管住自己。葡萄架下没有黑板,也没有天棚。可齐永强仍然仰着脸,回答她们的问题(主要是季丽朵提问的)。齐永强咕嘟嘟喝下一口酒,仰起脸来——说得好。昆虫的爱情比人类还要细腻。就拿萤火虫来说吧,它发出的光是交配季节雌雄之间的联络信号。但不同种类的萤火虫如果仅仅是凭“光”求偶的话,会出错的。为此,萤火虫就创造出一种复杂的信号联络系统。雄虫在夜色里首先发出有节奏的闪光信号。情侣之间应答与呼叫之间有着格式固定,结构严密的间隔。根据不同的闪光方式以及间隔上的差异,雄虫就能将同类的雌虫与其他类别的雌虫区别开来。一旦雌虫出现应答错误,回答或迟或早,都会使追恋者付出极大的代价。搞错?不会的。这情形,就像人类的音乐。音乐多么简单呀,就七个音符。但,这七个音符,却能创作出各式各样的曲子来。一首歌跟另一首歌,是不一样的。
  唐小婉都听迷了。易拉罐一直停在半空,不喝,也不放下来。季丽朵“咔”地撞一下,说,小婉,干了,要不,齐老师该困啦。三个人干了罐中酒,齐永强回答季丽朵提出的“爱情灵敏度。”
  飞蛾就是最典型的。飞蛾是以汽气咪传情的。雌蛾体分泌一种叫性外激素特殊的化学物质。通过性外激素的扩散传播,将离得很远的雄蛾召来进行交尾。-只雌性舞毒蛾只要分泌0.1微克的性外激素,便能招来100万只雄蛾。雄蛾是靠羽毛状或栉状的触角来感知“爱情信息”的,它的触角很灵敏,能感知几个分子的化学信息。据科学家试验,当风速在每秒100厘米时,雄蛾仍能接收4.5公里外的雌蛾性外激素信号。
  哇!这么厉害呀!唐小婉感叹道。
  唐小婉完全投入进去,忘了季丽朵跟齐永强的关系了,居然按照人类的标准提了问题。齐永强回答说,这一点,昆虫也很厉害。不光有道德标准,还有不少办法确保“爱情的专一”比如,蝴蝶交配以后,雄蝶在雌蝶尾部分泌出一种叫“臀袋”的物质,塞住雌蝶的交尾孔,使雌蝶没法再次交配。椰子象鼻虫交配以后,雌虫用长鼻在寄主身上挖洞产卵,雄虫则伏在雌虫背上守卫,如有其他雄虫图谋不轨,或有敌人来犯,则用长鼻将其驱逐。
齐永强的话刚落,唐小婉竟忘乎所以地叫起来:老师,你说得太好了!今后,我也要向昆虫学习!
  季丽朵高高举起易拉罐,说,现在,我们两个女昆虫,向男昆虫敬酒,来,干了!
  唐小婉愣了一下,才举起易拉罐。星光疏影下,三个人干了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唐小婉显然没听够,还要引导齐永强再讲。季丽朵呼地站起来,说,小婉,不听了不听了!讲昆虫的爱情故事,离我们多远哪!来点实惠的吧,研究一下我们的现在的三角恋,怎么变成双人恋,哦,就是一对一。听了这话,唐小婉吓坏了,以为季丽朵喝“潮”了。季丽朵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条,一个一个夹在葡萄串上,说,现在,我们以游戏的方式,决定爱情归属。刚才,我把15张纸条夹上了。这些纸条,有的写石头,有的写蝴蝶,有的写草啦树啦,等等。就一张纸条上,写了齐永强。小婉,这些纸条,都是你我的候选恋人。当然,最后,我们不能跟石头蝴蝶草啦树啦恋爱,只能跟人。跟齐永强。咱俩呢,拿个长杆子向下捅,捅下来谁,谁就是自己的相恋对象。
  怎么能这样呢?
  唐小婉的内心一下子翻江倒海,却不想这样做。虽然自己想碰碰运气,可这种玩法,齐永强会同意吗?就算齐永强没有老婆,他也不会同意的。噢,季丽朵这样干,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哟!分明是要“剥离”自己,让自己从此死了心,别再打齐永强的主意。再说,纸条是季丽朵放的,哪张纸条上写了齐永强的名字,她是最清楚的!
  季丽朵仿佛知道唐小婉再想什么,把手掌举向齐永强,说,我跟小婉争你一个人,你要是不同意,可以拒绝。要是同意,就跟我击个掌!
  啪!
  两个手掌响亮地击在一起……
  季丽朵把一根长杆子递给唐小婉,说,你先开始。不过,不兴看呀!唐小婉明知自己必输无疑,可仍要碰碰运气。拼一下!又一想,输了后,从此将不再暗恋齐永强,内心非常痛苦。能不能做到,她真的没有把握。那根杆子很细,也很轻。可唐小婉拿起它,却感到很沉重。抖。飘。心都要蹦出来了。那杆抖动的杆头,靠近了这个,离开。靠近了那个,再离开。15张纸条,实在太多啦!星光下,15张纸条,有14个炸弹呀!唐小婉足足比划了好几分钟,累了一身汗,这才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脚一闭眼,向一张飘飞的纸条捅去……
  可是,由于手抖得厉害,捅歪了,把旁边的纸条捅落了!
  唐小婉说,哦,捅错了,我、我没想捅这个呀!
  只允许捅一次。季丽朵说。
  对,捅了就算。齐永强说。
  唐小婉一屁股坐在地上,低下头,万分沮丧。
  当一只手伸过来,纸条差点碰了唐小婉的鼻子,刷啦,一束微细小巧的电筒光照射过来,唐小婉简直不敢相信,纸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齐永强!
  事后,当唐小婉知道,那晚的15张纸条,个个都写着齐永强的名字。而后,季丽朵又说了自己为什么不会跟齐永强相恋的原因:我们是近亲,一个妈俩爹。唐小婉愣了好半天,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季丽朵,喜极而泣……

  从坝上下来,一个黑影渐渐移过来。哦,是大嫂。
  大嫂怪她们太黏糊了,说以后有的是黏糊的时候,不差这一晚啦。还说了不少。话冷心热。很受听。归根结底就一条,这么晚了不赶紧歇着,明儿个不定怎么折腾呢!
  季丽朵也心有余悸地重复一句:咳,明儿个还不定怎么折腾呢!
  不想,折腾从晚上就开始了。
  “小舅子”等在屋里,水和绷带都准备好了,要给季丽朵上药。季丽朵说,我都说了,不事儿,不用上药。“小舅子”千说万说,总之,非要上不可。还说,姐夫太面矮了,外道,连上厕所都躲。跟他尿一壶都不行。还说,嘁,哪有姐夫跟小舅子见外的?妻弟这样大声嚎气地一嚷嚷,上来好几个人,都跟小舅子一条藤。其实,向着妻弟,也是向着季丽朵。借此机会,也让姐夫小舅子近乎近乎。唐小婉劝了半天,说季丽朵不用上药。可是,满屋子人,没人听她的。声音吵的太大了,东屋的小婉爸过来了。小婉爸一把抢过药,扯起季丽朵的胳膊就走,来,他们欺负你,跟我来。到东屋后,小婉爸说,来,爸给你上。你能信得过爸吧?季丽朵突然蹲下来,捂着肚子,呼哧呼哧喘。喘了半天,吭哧瘪肚地说,我、我肚子疼……小婉爸一听,急了,说,来,我给你揉揉!季丽朵一闪身躲开了,说,不行,我要上厕所!憋不住啦!季丽朵向外一跑,小婉爸对小儿子说,快去,拿个电棒去,茅楼(方言,厕所)太黑!唐小婉手快,一把抢过电筒:我去!
  然而,危机还在继续。
  回来后,睡觉又成了问题。
  唐家共有三个屋子。小婉爹妈跟大嫂、小妹等一屋。另两个屋子,一个屋住男的。一个屋住女的。季丽朵还没跟唐小婉结婚,人家当然不能让她们同住一屋。很显然,把季丽朵安排男人的屋里了。季丽朵翻了唐小婉一眼,说,好吧,我在哪都行,不就睡个觉么。这句话,既是安慰小婉,也是安慰自己。可是,屁了吧叽的“小舅子”听后,说,我挨我姐夫睡。哪有姐夫跟小舅子不近乎的?“小舅子”指指他身边的空被筒,“扑扑扑”拍几下,说,等我姐夫睡着了,我非把药上上不可。季丽朵一听,哪还敢在这屋睡?
  小婉妈着急了。小婉妈说,二小子,别瞎闹了,你姐夫……,小婉妈又急忙改口说,你齐哥明儿个老鼻子事儿了,老儿实地睡,可不兴捅捅咕咕的。小婉妈又说,我二儿子有个毛病,睡觉好毛愣,一毛愣就捅咕别人,闹不好呀,还串被窝呢!
  季丽朵想了又想,也想不出好招来。在男的屋不合适,说上女的屋睡觉,还不让人笑死?再说,也说不出口呀。可是,觉,总是要睡的吧?
  唐小婉急得不行,虎下脸,严肃地说,要不,干脆上这屋睡吧。这屋反正也是混合队,又不是外人。唐小婉想,这样闹下去没个头,干脆让季丽朵挨着自己睡,就算人家说“打提前量”了,也豁出去了。再说,才提前一天。季丽朵立刻抱过被子。小婉爸说,也行。过来吧。小婉爸本来在炕稍,却把自己的被窝往外串串,串出空来,说,永强呀,你挨着我睡吧。在小婉爸看来,在这个“混合队”,季丽朵只有挨着他住,才最合适。退而求其次,季丽朵想,也行。挨老头睡,估计不会串被窝吧?
  还好,一夜无事。

  季丽朵没有睡好。
  头半宿,担心“小舅子”来闹,也担心“老岳父”骚扰。岳父对她很好。可善意的“骚扰”,还是挺吓人的。岳父怕她冷,掖了好几次被子。可是,哪次掖被子,季丽朵都胆颤心惊。这宿觉睡的,可以用两个成语来形容,如覆薄冰、惊心动魄!
  实在太困了,季丽朵终于睡着了。可是,睡得正香呢,喔喔喔,鸡叫了!
  季丽朵好久没听到鸡叫了,原生态鸡叫,真正的鸡叫,很好听。可是,一夜没睡觉,双乳捂得直冒汗,哪还有心听鸡叫?
  季丽朵还有些常识,鸡叫三遍,天就亮了。现在,抓紧时间,还能睡一会儿。可是,她不敢睡实。担心睡着了不管不顾,登了被子,就麻烦了。好吧,那就眯一会儿。不想,眯一会儿的机会也没了。腾腾腾,窗外响起了脚步声。小婉妈悄悄对小婉爸说,老头子,起来吧,捞忙的都来喽!很快,屋里屋外的人也一个个起来了。虽然他们说话声音都很轻,嘁嘁喳喳的,可那声音像射手的目光通过准星一样,都要通过季丽朵的耳鼓。
  东西屋的人几乎都起来了,唐小婉轻轻附在季丽朵耳朵上:对不起啦,你肯定没睡好。季丽朵说,少造谣啊,我睡得可香啦!唐小婉还要说什么,季丽朵向前指指:赶紧把门关上。关好了门,唐小婉心领神会地帮季丽朵整理胸部。把布条打开,再重新缠紧。可是,刚一打开,砰!有人推门。唐小婉急忙缠上,门外说话了:小婉呀,哦,对了,还有齐老弟,对不起呀,我昨天喝醉了,我是向你道歉来的呀!
  哦,大凤子!
  大凤子进来就向季丽朵鞠躬,向唐小婉鞠躬,吧吧吧,说话比嗑瓜籽都快,全是道歉的话。道完歉,她又从身后扯过挎包,说,小婉呀,我昨天错了,今天得补偿一下呀。这不,我带来了化妆品了,从东头老屈家借的。老屈家上礼拜才结的婚。放心吧,我一定给你俩打扮得漂亮漂亮的。唉,又帮倒忙来了!唐小婉硬下心,左推右推,推得大凤子眼泪都下来了,总算推掉了这个麻烦。
  大凤子刚出屋,小婉哥又进来了。小婉哥拿一套质地很好的黑西装,红领带,还有一件白衬衫,让季丽朵换上。小婉哥相当兴奋,说他昨天特意跑趟西丰县城,挑件最贵的。这件衣裳,七百多块呀!小婉哥表示,我妹不穿婚纱也就算了,没准备。我妹夫这样一表人才,婚礼上连件西服都没有,让人笑话呀!我跑了好多家商店,人家都说,就属这件好,大翻领,两个扣的。如今两个扣的西装不好买呀。服务员说,上讲究的男士,比如乐队指挥呀,演员呀,全穿两个扣的大翻领西装。颜色也不乱穿,就黑的。你看,这件也是,两个扣。黑的。不瞒妹夫说呀,就这一件,叫我碰上了,多幸运呀!嘿嘿。
  季丽朵现在穿的是夹克衫。夹克衫肥肥大大,里边套件立领衬衫,还能掩盖点大胸脯。穿西装怎么办?况且还是两个扣的大翻领?
  毫无疑问,季丽朵和唐小婉只能千方百计、千言万语地推掉这套西装,她们知道,如果季丽朵的身份露馅了,这还了得?这条新闻别说在恩光屯,就是在全国、全世界范围内,也会炒得沸沸扬扬!可是,怎么推?难啊!哥哥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一年收入才两千块钱,花这么多钱送礼,可见多么深的情谊喽!唉,说小说吧。商量。除了说小说,哪还有招?但,小话说了一车皮,不穿,就伤了哥哥的心。家人们听了这事,也都纷纷表态——除了唐小婉,没有站在季丽朵一边的。
  小婉弟一看“顶牛”了,想了个息事宁人的办法,要季丽朵跟大哥石头剪刀布,谁赢谁说了算。大嫂说,要不,扔硬币吧。扔硬币多简单呀,公平,快,一揭两瞪眼。唐小婉觉得这样办也好,都有个台阶下。可是,唐小婉提议猜纸条。猜纸条最公平了。唐小婉说了猜纸条的办法,一张纸条上写个“穿”字。一张纸条上写个“不”字。把纸条扣在两个碗里,猜。猜着穿了就穿,猜着不了就不穿。结果,小婉大哥猜抢先猜,还猜了个“不”字。读者肯定明白了,唐小婉如季丽朵让她在葡萄架下“捅纸条”的招术一样,玩了手段——两张纸条都写了“不”字……
  这个结果,令小婉大哥很伤心。小婉大哥一个劲摇头晃脑,说自己点子背,手气不好。小婉大哥正深深陷于难以接受这个结果的痛苦、难堪之中,上礼的来了。捞忙的来了。凑热闹的来了。各路人马都纷纷来了,连唱二人转的草台班子都来了,小婉哥见季丽朵不可能再穿西装,面子上挂不住了。小婉哥一把抓起西装:我、我烧了它!小婉哥太有力气了,腾腾腾跑出去,好几人都没拉住,瞬间就跑到院外灶膛前,一扬手,七百多块的西装,一下填了进去……
  小婉妈看见掏出来的西装烧坏了,心疼得了不得,随手拎起烧火棍要打大儿子,被人拦住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回头回脑,打听,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小婉爸回来知道了这件事,额头现出个“川”字,两个眉头差点拧一块去儿。但,小婉爸是个要面子、顾全大局的人。小婉爸向大家潇洒而大度地挥挥手: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套西装算个啥?穿着不合身,留它干啥?烧得好!哈哈,烧得好!
  人少了,小婉爸走到大儿子跟前,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我严重警告你,你今天的任务就一个字:笑!
  再碰到大儿子,小婉爸又叮嘱道:我的话你要记不住,我、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嘿嘿,我哪敢呀。放心吧爸,我能的。小婉大哥说。其实,小婉大哥像爸,也特别要面子。要不,也不能花个大价钱买套西装。也正因此,觉得季丽朵跟妹妹都撅了他面子,太不拿他当回事,才气得不行……
  但,今天是妹妹大喜的日子,亲戚朋友老少爷们儿都来了,不能以小失大的。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喜事办好了。这是最大的面子。用电视里的话说,这是压倒一切的事。
  此后还行,尽管不断有人说季丽朵帅,大胸脯,因为季丽朵时时处处小心翼翼,个个坎都过去了。就是结婚典礼吓得两个人心跳不止。在向唐小婉父母鞠躬时,缠胸的带子松了。还好,不是开扣了。季丽朵只好半含着胸,不敢挺直腰。这个样子尽管有失潇洒,但人家以为她谦虚呢,有人还因此夸她“没架子”。好。
  典礼后,主事的一张罗,人流潮水一样呼呼淌。分两拨。屋里热烈开席,屋外柴火垛边隆重开戏。立刻,屋里推杯换盏嗷嗷叫,屋外鼓乐齐鸣,屋里屋外热闹非凡。按照小婉爸的指点,季丽朵跟唐小婉先上戏班子那里,跟戏班子头头见个面,拉拉手,问个好,表示欢迎。可是,季丽朵一上台,就被大眼睛、吊眼稍儿,小鼻子小嘴儿的台柱子扯住了。可她太欢实了,往台上一站,眨眼,抻腰,歪鼻子,拧屁股,除了嘴以外,哪都会说话。逗得台下嗷嗷叫,有几个小青年,还猛劲打了嘹亮的口哨。台柱子一把扯住季丽朵,问唐小婉:把你老公借我一会儿,行不?没等唐小婉说话呢,台柱子又说,就借一会儿,假夫妻。你放心吧妹子,晚上还你!台下人听了,嗷嗷叫,年轻人跳脚蹦高儿,扔帽子,疯。台柱子一只手捂耳朵,向台下比划一下:什么?不让还?台柱子假装生气地说,哪怎么行呢!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次借了,以后呀,总借!接下来,台柱子亲昵地搂搂季丽朵的肩膀,老公,你说,我们合唱台大戏呢,还是只来个夫妻对唱?季丽朵连连推拖,说自己不会唱。台柱子就跟台下观众一齐起哄,总之,不唱是不行的。台柱子让乐队伴个《夫妻双双把家还》,把麦克风递给了季丽朵跟唐小婉。又拍拍季丽朵的肩膀,问台下的观众:你们说,新郎的嗓音这样有磁性,像不像董永哇?像!观众大喊。台柱子学着网络语言,表情丰富地说,你们看看,不唱,是不行滴!唐小婉说真的不会唱。台柱子歪着脑袋看一会儿,突然向唐小婉鞠个躬,说,隆重滴感谢,新娘给我第三者插足滴机会,现在,我就跟老公,噢,借来滴地老公,把这首歌献给大家!
  二人唱完后,台下山呼海啸的。没想到季丽朵唱得这样好,太好了!声音好,一招一式的动作更好,鱼游水,水助鱼,飞眼顾盼,明媚生辉。连在一旁助阵的唐小婉手掌都拍疼了。季丽朵本想意思一下就下去,开锅喽,掌声暴风雨一样经久不息。偏巧台柱子起事儿,说,唐小婉不会唱,你最好替你媳妇唱,男唱女腔,来个“反串”。季丽朵一下就兴奋了,歪打正着,这个提议算是碰枪口上了!季丽朵毫不犹豫,报了豫剧《花木兰》。前奏响起,季丽朵立刻入戏,随着节拍,歪头,抬腕,迈步,一招一式,完全是正宗常香玉的作派: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在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恁要不相信啊,请往那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千针万线可都是她们裢啊……
  台下大哗,又一阵掌声的暴风雨铺天盖地……
  大伙没听够,还要听。就在观众跟台柱子争争讲讲,大凤子跟小婉弟拎着酒瓶子,里倒外斜地过来了。大凤子上衣襟开了,露出半个乳房,男人们的眼睛都飞蛾扑了上去。舌头显然大了,可他们俩还是说明白了,让新郎新娘快点进屋敬酒,赶紧的,瞧不起谁呀?
  季丽朵跟唐小婉匆忙走了。两个人挨个屋敬酒,问候,点烟,实在躲不过了,季丽朵也咕嘟嘟喝一大口白酒。大凤子跟小婉弟一直走在他俩前边开道,吵吵嚷嚷,很风光的样子。有个妇女,把大凤子领口的钮扣上,这样,外翻的衣襟归位,就隔开了男人的眼珠子。可是,大凤子一伸手,又改开了:热!太他妈的热了!于是,半个乳房又挂满了男人的眼珠子。敬到小婉大哥那儿时,大哥呼地站起来,说,小齐,哦,不不,不,这个妹、妹夫,你要瞧得起我,就把这大碗白酒干了,一、一口干!唐小婉说季丽朵不能喝这样多,大哥的手一轮:去!你、你少管!季丽朵知道大哥还忌恨没穿西装的事,一把接过酒碗,一口气喝光了。小婉大哥这下乐了,歪里歪斜地扑过来,要搂季丽朵。多亏季丽朵躲得快,没扑着。“嗵”地一声,小婉大哥撞在墙上。大家吓够呛,以为小婉哥会急的。小婉哥靠在墙上哈哈哈大笑起来,向季丽朵竖起大拇指,说,行!你行!挺给、给我面子!就在季丽朵和唐小婉要上别的屋敬酒时,大凤子也端碗酒过来,说,齐永强,我跟唐小婉可是一小小的朋友,你、你可不能小瞧我。季丽朵知道,大凤子早就醉了。这时候,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的。季丽朵知道,根据以往“彩排”的底儿,再喝几碗还行的。大凤子一张口,把大伙都弄愣了。大凤子“咔咔”两声跟新郎新娘碰了杯,说,我祝你们——同归于尽!
  小婉小弟不让了,怒目圆瞪:你、你胡说什么呀?
  唐小婉一把扯开弟弟,说,没事的。大凤子今儿高兴,喝多了。
  季丽朵一下干了这碗酒,以为这下子可以走了。小婉小弟也来了情绪,说,姐、姐夫,他们的酒都喝了,也、也不能光差我呀?!说着,也递上酒来。唐小婉扯一下小弟衣襟:小弟,你跟着起什么哄呀?小婉小弟眼睛直勾勾地看一会儿姐姐,嘿嘿一乐,突然摸着季丽朵带毛的胳膊,说,姐夫,要不这样,你是喝酒,还是让我看看胸毛,姐、姐夫你选。随便选!正好有几个粘亲挂拐的“业余小舅子”,也跟着叫,让季丽朵选。在季丽朵就要选择喝酒的时候,大哥一把抢过季丽朵手上的酒碗,说,我妹夫喝不少了,别、别灌他了。季丽朵正点头称谢呢,那些“业余小舅子”们不让了,起哄,嗷嗷叫。小婉大哥对大伙说,这样,酒就先免了。晚上……,晚上我请大伙上镇里洗桑拿,要看胸毛,上、上澡堂子看去!大凤子说,那我可吃亏了,就是大哥请我们洗桑拿,跟我也不是一个屋呀!男人们一听,更加兴奋了,纷纷表达自己的意见。别看人多嘴杂,意见却相当一致:欢迎大凤子上男堂子……
  吵吵嚷嚷啦啦啦敬了一个多小时,好几趟街,十多个屋子的人,总算敬完了。还好,后来没有找麻烦的,季丽朵的酒量,也完全在承受的限度之内。唐小婉加起来也没喝上半碗酒,双颊却红霞飞扬。往回走了时候,季丽朵像真正情侣那样,轻轻挽着唐小婉的胳膊,说,我要真是男的,就真娶你。由于我是冒牌的,就便宜齐永强那小子了!
  唐小婉愣了一下,使劲勾一下季丽朵的胳膊,说,丽朵,我这辈子都欠你的呀!说完,唐小婉也像个真正的妻子那样,一歪头,脸靠在季丽朵的肩  膀上……唐小婉没有说假话。
  那晚,在葡萄园“捅纸条”后,唐小婉得知季丽朵跟齐永强是近亲,就心安理得地跟齐永强好上了。速度飞快。都谈婚论嫁了。可是,在一次疯狂的床上云雨之后,唐小婉才知道真相:季丽朵跟齐永强根本不是什么一个妈俩爹,没半点亲戚关系!季丽朵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季丽朵向齐永强叫板多次了,齐永强一直是这个态度,如果再婚,他只能娶唐小婉……
  在一次酒后,季丽朵说,为了我爱的人,我什么都可以做。季丽朵还说,唐小婉,你记着,我先把机会让给你,不一定我就永远让给你。如果几年后,你跟齐永强过不一块儿去了,我还是他的候选夫人……

  太阳一偏西,宴席大都散了。
  但,宴会还要继续。村里镇里那些上班的头头脑脑,安排完了工作,快要上来了。这些人可小瞧不得。除了说了算的,就是“屯不错”。对于唐家来说,这也算是重头戏。菜加厚了不说,烟呀酒啊,也上档次了。这个压轴戏唱完了,唐家的婚宴才算圆满了。
  季丽朵以为刚才就结束了,万事大吉了,没曾想还有这么一场重头戏,头“嗡”地一下,大了。季丽朵知道,自己现在的酒量,已经到“彩排”的极限了,再喝一场,难免要“退货”的。大凤子跟小婉弟叫得急,连个垫底儿的发面馒头都忘了吃,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跟唐小婉一起走,季丽朵直打嗝。这是前兆。嗝是排头兵,试试虚实。嗝打光了后,主力一上来,麻烦就大了。一想起上回在水沲子前翻江倒海,季丽朵就怕。但,假小子季丽朵是个“豪放”的人,男人作风,吃软不吃硬。季丽朵拍了拍胸脯,说,放心吧小婉,强着呢!实在不行,我上厕所抠抠嗓子眼,清场后,重上井冈山,照样战斗!
  头一次清场还挺顺利,虽然流了不少眼泪儿,基本上是神不知鬼不觉。第二次清场就麻烦了,让“小舅子”看到了。“小舅子”还行,没吵嚷,腾腾腾,跑屋里取来一瓶矿泉水,让季丽朵漱口。“小舅子”甚至还温暖地说,姐夫,你这样舍命陪君子,行,够意思!镇长书记村长村支书,都让你干败了,我们老唐家老提气了!“小舅子”看季丽朵吐提难受,要拍季丽朵的背,这哪行?季丽朵说,别拍。你一拍背我就吐不出来了。这样吧,你再给姐夫取瓶矿泉水来。
  好喽!“小舅子”很痛快地答应一声,走了。
  可是,“小舅子”不光取来了矿泉水,还把小婉哥带来了。小婉哥一看“妹夫”喝成这样了,赞扬道:妹夫,你行!见季丽朵衣领有污物,裤脚子也溅了不少污物,小婉哥对小弟说,告诉你姐一声,让她先歇歇,我们哥几个,去镇里洗桑拿!
  小婉妈知道了,一个劲地阻拦。说了好几个理由,不让大儿子张罗洗桑拿。小婉妈怕花钱。大嫂也跟婆婆妈一条藤,以季丽朵累了为由,不让丈夫去。七八百块的西装糟蹋了,再去洗桑拿,还要糟蹋钱。
  季丽朵跟唐小婉一听,很高兴。只要不去,麻烦就没了。眼见小婉妈和大嫂占了上风,大哥势单力薄、日落西山了,季丽朵跟唐小婉才回了新房,偷偷笑。唐小婉像真正的妻子对丈夫一样,痴迷地看了看季丽朵,关切地看着“丈夫”的脸色,说,苦了你了。然后,一头靠在季丽朵的肩膀上。季丽朵也十分配合,张开双臂,搂着“妻子”。她们的手,分别亲昵地拍着对方的后背。唐小婉摸到季丽朵后背缠胸的布疙瘩了,猛地抬起头,说,婚礼时,可把我吓坏了,我看你腰都不敢直了。
  嘿嘿,没事儿。当时,就是松了点儿。季丽朵说。
  两个人索性像真正的新婚夫妻一样,躲开众人,缩进小屋,一头扎在床上。起先,两个人躲了好一儿,脸对脸看着对方,谁也没说话。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了。
  这样亲近的样子,好像情景再现一样……
  唐小婉跟齐永强已经如胶似漆了,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谁也离不开谁。见了面就双面胶一样粘在一块儿。不想再分开。刚一离开,就想。人离开了,心却留在对方的心里。除了昆虫学外,他们在一起做了不少事,也说了不少事。但归结起来,不外乎六个字:约会。上床。说话。说话。上床。约会。周而复始。单调而又丰富多彩。好像,这就是幸福,就是人生的全部,世界的全部。那天他俩在一起,唐小婉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丽朵回家好些天了,怎么还没回来?齐永强的回答让唐小婉吃惊不小,原来季丽朵本根本没有什么家。她只是一个人去外地打工了。她的亲生父亲在她上大二时就去世了,她九岁时母亲就没了。唐小婉再次震惊:季丽朵去世的母亲,也是齐永强的母亲。季丽朵上大学后,一直由齐永强照顾。因为在同一个大学,又是同一个系,季丽朵不想让大家知道她与同母异父哥哥的关系。季丽朵宁可让人们误解她跟哥哥,说闲话,也不愿意说自己借了哥哥的光,才上了这所大学。季丽朵爱她的哥哥,胜过爱自己。葡萄架下“捅纸条”,又主动把齐永强“让”给唐小婉,并表示自己一直参与爱情“竞争”、给唐小婉几年的“考验期”,完全是她对哥哥的另一种爱护方式……
  就在季丽朵跟唐小婉嘀嘀咕咕,庆幸她俩这场戏就要收口了,庆幸多次如覆薄冰,又多次峰回路转,甚至绝处逢生,总归没出什么大的差头。大凤子一头闯了进来:哟,瞧这小两口儿,还没到入洞房时间呢,就捂上被窝子了?
  有事,大凤子?唐小婉问。
  不是我有事,而是你爹有事!大凤子说。
  大凤子往外一指,小婉爹进来了。小婉爹立刻发号施令:起来起来,洗桑拿去,村长请客!坏了。最怕的终于来了。刚才,明明眼见大哥被小婉妈、大嫂打败了,小婉爹赶来了。小婉爹一辈子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一听洗桑拿的事儿,非常支持。小婉妈说,办喜事洗桑拿,还头一回听说呢!小婉爹一听这话,立刻兴奋了,说,就冲别人办喜事都没洗过桑拿这句话,咱也要去,一定去!咱老唐家,就是要打头阵,抢鲜,干出奇冒泡的事儿!
  小婉爹一表态,小婉弟、大凤子也跟着溜缝儿,这件事就算拍板了。
  正赶上村长要走,小婉妈还为这事儿叨叨咕咕的。村长说,去!一定要去!我请客!村长还说,唐小婉这丫头,多提气呀!她可是咱恩光屯头一个大学生,是咱们村头一个大学生,同时,也是安民镇头一个研究生。另外,这个这个齐……,齐什么来着?有人提示说齐永强。村长一挥手,说,真是太让我高兴了,齐永强也是研究生,咳,豫剧还唱得那样好,太了不起了!我听敏儿(就是草台班台柱子,村长的干姑娘。据说跟村长“有一腿”)说,齐永强的“反串”水平,都赶上专业的了……
  村长说了好多,总之,他要请各位洗桑拿。村长说完,立刻给镇里洗浴中心老板打电话,要他新放点水,热乎乎的。对了,再多预备几个足疗小姐。
  村长这样给面子,唐家人非常兴奋。不光被村长列为参加桑拿洗浴的人乐坏了,山呼海啸的。小婉妈跟大嫂也热烈响应。村长掏腰包,她们没有理由不响应的。村长真有面子,一个电话,就把镇里的小客车搞定了。这还不算,村长还向开矿个体户借个小轿车,专门给新郎新娘坐。安排好了这一切,村长抬腕看看表,说,快两点了,还早点。县城的小轿车开到咱这儿,大概半个多小时左右。这样吧,咱们先各自歇歇,出发时间,三点。集合地点,在松树门子前。
  客车来了。县城的小轿车也来了。好多人聚集在松树门下。可是,都快四点了,车也没法走。人们翻遍了恩光屯,就差挖地三尺了,怎么也找不到新郎新娘。小婉妈急坏了,捅一下小儿子:快,打110吧!小婉爸要面子。小婉爸拼命地摇着脑袋,一下打掉了小儿子的手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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