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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四季
来源: | 作者:曾剑  时间: 2010-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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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出镇中学大门,沿着田间小路,向租住的那间小屋走。时值夏日正午,阳光如麦芒扎下来。路面尘土飞扬,但很快,一阵骤雨将它们压下去。雨点噼哩叭啦,砸在地上,不碎,珍珠般滚进草丛。前面是一个水塘,雨点砸在水面,击起点点碎光,如一大堆银子,在盆里面蹦达。塘埂上有几株栀子花。白色的栀子花开得正旺,无论白天夜晚花朵总是散发出幽香。
  这是我一个人的空间,我租的小屋。许多年前像我这样在学校周围租房子的学生特别多。有的家长来陪读,照顾孩子。有的家长走不开,把孩子托付给别人,目的一样,让孩子专心读书考学。母亲没来照顾我,母亲在村子里种地,出不来。母亲也很少到我这里来照看我,只在周末让善明叔给我送些大米、咸菜,还有钱。大米来自于自家的水稻田,由村头那只水磨加工而成;咸菜是母亲亲手腌制的;钱是政府发抚恤金,我父亲是烈士。
  母亲说在我七岁时,我父亲为救人死了。那年,我父亲才三十二岁,正当年。我有钱的时候,就买饭买菜,没现钱,就用大米换。我有一个军用茶缸,是父亲的遗物。我记得父亲的死。记得那天家那间泥土坯的屋子里挤满了人,一个穿草绿色军装,戴着军帽的人,坐在堂屋中间。那时是夏天,天很热,那个人却穿戴整齐。蓝裤子,白上衣,帽子也是白的,很神气。我拉来同伴,指着穿军装的人,说,这是我父亲。我好像从没见过我父亲,或许见过了,忘记了他长得啥样,反正,我知道父亲是海军。我冲这个人喊了一声父亲父亲,并向他扑过去。母亲拦住了我,阻止了我的叫喊。母亲说:这不是父亲,叫叔。我愣在那里,脸火烧火燎地烫。很快我知道,这个海军不是我父亲,他说我父亲忙,他是替我父亲,来接母亲和我上部队住上一阵子。母亲没让我去。她说:我先去看看。母亲做梦都想当个城里人,她满心欢喜,笔挺着腰杆,把我交给善明叔,独自一人,跟着那个海军叔叔上路,把一村人羡慕的目光扔在身后。母亲不知道,此时,父亲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
  善明叔是我父亲儿时的伙伴。他没有女人,过着一个人的日子。这样的人,在我们山村里被称作“寡汉条子”,这四个字,饱含人生辛酸苦辣,其贬义程度,仅次于太监。寡汉条子,在我们那个村,最被人唾弃,他们总是低头,沉默不语。我们村寡汉条子并不多,只有八个,有两个厌世,从我们村南高高的送水堤上,一跃而下,最后被永远地埋在村子后山。
  善明叔与别的寡汉条子不一样,对人不卑不亢,对谁都和善地微笑。善明叔五官周正,一点也不招人烦。据说因为年轻时是地主成分,才没娶上媳妇。后来摘去了帽子,年岁又大了,依然没找到女人。善明叔为人和善,谁家干活人手不够,不用招呼,自己就凑上去。
  母亲走后,我成了善明叔的跟屁虫,白天跟他下地,晚上,我们睡通腿。他家的屋子破旧,常有夜风穿墙缝而过,发出呜呜之声,我怀疑那是传说中的鬼泣,吓得坐起来,不敢睡。他就睡到我这头,还抓着我的手,暗示他一直就在我身边,我这才慢慢睡去。第二天,他用黄泥巴堵住墙缝,他夜里依然抓着我的手睡,我慢慢地习惯了这样的夜晚。他似乎因为长期寂寞,也习惯我给他做个伴。在一个雨夜,闪电从门外穿进来,像一个个白亮的树叉子,戳向我的双眼。我吓得哭了,他就把我搂在怀里,把一股温热传递给我。我常想,善明叔一个人,夜里不害怕么?
  他显然也害怕,只是没办法。有一天。他对我说:海军,当我的儿子吧。我扭过脸去。我才不呢,我父亲是海军,多神气。见我没吱声,善明叔起身,点烟抽。他的手抖动着,半天没点着。我说,我来给你点吧。我就爬起来,给他点烟。我给他点烟时,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我,他的脸有一丝微红,目光躲闪,显然,我拒绝给他当儿子,驳了他的面子。他猛吸一口烟,那烟吐得轻悠悠的,有气无力。不知怎么,我有些可怜他。我说:我愿意当你的儿子,那谁给我父亲当儿子呢?他笑了,说:我说的是干儿子。这下我动心了。我知道干儿子是假儿子。他是我的干爹。有的干爹,对干儿子比亲儿子还亲。
  善明叔笑了,把我搂得紧紧的,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颤抖。
  下了一夜雨。清晨,雨停了,清新的空气涌进门窗,屋子里有些冷。善明叔把他的衣服找给我穿。我穿着他的上衣,袍子似的拖在地上。我模仿电影里唱京戏的人,甩着衣袖,善明叔鼓掌,露出洁白的牙,冲我乐。他生火做饭,煎鸡蛋,下面条,很快,煎鸡蛋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我在一个接一个的喷嚏中,吃着喷香的鸡蛋面条。我就想,善明叔,这么好的一个人,咋就找不着媳妇。这个问题困饶我很长时间。
  一个星期后,母亲就回来了。母亲回来后,虽然依然笔挺着腰板,但是,不爱说话,不同村里人打招呼。她把一个黑匣子,轻轻放在得香案上,就一个人坐在鸡窝边,独自落泪。
  你爸死了,母亲说,你爸是在执行任务中,为救同事淹死的。父亲当兵的地方在大连,一个很美的城市。他已经当到中队长,母亲够随军条件了。他曾打过一封信,说等忙完这阵子,他就回来接母亲。谁知,他把自己装进了那个黑匣子,那个黑匣子就是父亲永远的家。
  我望着那个黑匣子。父亲那么大个人,咋能装进去。我们是一家人,父亲进去了,我也要进去。我梦呓一般。母亲哭了,疯了似的,抓住我,褪下我的裤子,在我屁股上扇了好一阵子,边扇边说:让你乱说,让你乱说!之后,母亲又搂着我,一味地哭。
  善明叔来了。善明叔站在门槛上,说:海军他母亲,你别这样,人死如灯灭,不能生还,活着的要注意身体。不为别人,为了海军,你也得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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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我们租房区,至镇中学这条田间土路,很少有人走。同学们大都走水泥路。他们的皮鞋踏在水泥路面,喀嚓喀嚓,刺痛着我。他们有的也穿运动鞋。他们的运动鞋,在路面磨出“滋滋”的脆响声,琴弦般好听。但是,这种好听的声音,同样刺伤了我。我穿的是母亲为我纳的千层底。千层底走在水泥路面,怎么用力,也踏不出声响。我的千层底适合走田间小道。我走在田埂上,脚下像装了弹簧,两只脚轻快地自个就往前迈。
  空气里,我嗅到了栀子花的清香,淡淡的,沁人心脾。我知道,那是徐拥华走过来了。这样的夏日,她身上总有一股栀子花的香味。她走到哪里,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香,淡淡的,沁人心脾。
  徐拥华的花,从来是把持在手中,而不是戴在头上。只有我们山里的女孩子,才把花戴在头上,俗气。徐拥华手持桅子花,行走在小镇的大街小巷。只要她漫步走来,无数人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随着身影的移动,而缓慢移动。最后,她的背影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在镇机关大院,或我们的高中教学楼。那些目光,才怅然地关闭。而脑海深处,还暂留着她行走的姿态。她不像一位急匆匆的学生,更像一位无所事事的下岗女工。她就那么走在大街上,迈着悠闲的模特步。时间对她来说,似乎凝止不动,或者是身外之物。
  也正是这种从容的姿态,吸引了镇上所有人的目光。我们这些男生的目光是爱慕的,女生们的目光则充满妒忌。镇上无业小青年的目光有些贪婪,但也仅仅是目光。我弄不明白,镇上那些小混混,常挑逗一些年轻女子,也包括有些好看的女生,就是没人挑逗徐拥华,在她身边逗留都没有。他们只是远远地,远远地看着她,像看一名模特缓慢地走过T型台。
  徐拥华不但姿态美,脸蛋也迷人。最迷人的是她的眼睛,空灵,茫然,漠视一切。她美,从未形成招蜂引蝶的局面,一定是因为她眼里麦芒般冷漠的光。我想,被无数目光包裹着的徐拥华,内心其实是孤独的。那些丑小鸭们,身边总围着三四个小男孩,她却总是独自一人,走在镇街上,步履轻盈地,像踩在云朵上,不像别的女孩,踩出喀嚓喀嚓的声响。
  突然有一天,徐拥华踏上我常行走的这条田间小路。她轻盈的身影,云朵似的,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我自此不敢在这条土路上疯跑,总远远地,轻轻地行走,害怕我喘息,惊饶了她。
  徐拥华所以跑到我们这个小镇来读书,是因为她父母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她父亲原是我们镇上的镇长,当上副县长后,与他的女秘书一同坠入爱河,自此不能自拔。而她人老珠黄金的母亲,斗不过父亲,只得回到乡下。徐拥华坚决与母亲站在同一战壕,与父亲决裂,便从县第一中学,跑到我们镇中,为的是与她母亲住在一起。
  关于徐拥华的家事,我并不知情,是彭荣利告诉我的。彭荣利家在镇上,他常把我带到他家,我们在镇上打篮球,然后回家洗澡,看电视,吃饭,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像一对亲兄弟。彭荣利有极强的侦破能力,能在短时间里,获知大量情报。他学习不好,凭借侦破能力,在同学心目中,威望很高。
  我和彭荣利站在道边,看徐拥华缓缓走过来,又缓缓走过去。我们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移动。原来这么一个完美的女生,竟然有着她的不幸。她那长睫毛下,冷漠的目光再次闪现,但我已感觉不到寒冷。我更多的是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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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明叔立在我家门口,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骑着门槛而立。这不合常规,连我们小孩子都知道,骑门槛是对祖先的不敬,为这事,我们没少挨大人的抽。可善明叔却这么做,当时,他正盯着母亲的脸,忘了规矩。
  母亲是一张哭脸。她甩一把鼻涕,抹了抹眼泪。母亲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以后少上我家来。
  我同得胜哥亲如兄弟,我还要来看我的大侄子呢?善明叔愣了半天,说。
  得胜是我父亲的小名。
  你要进来就进来,你要走就快点走。站在门槛上,让人看了说闲话。母亲说。
  善明叔一抬腿,跨过了门槛。泪痕满面的母亲,望一眼善明叔,像泄洪似的,哭得悲惨。母亲说:怨我,该死的是我,是我没把他留住。母亲说着,伸出一只手,展开手指,像两把梳子,不停挠着自己的脸。善明叔一下子抓住母亲的手,把母亲的手按在他的胸脯上。
  母亲多次哭泣中,数落到父亲的死。她一次次说:怨我,是我没能留住你父亲。我在母亲的数落声中,隐隐约约,知道父亲离开我们前的一些情形。那年我五岁。那时,父亲回来探亲。父亲穿一身海军衫,威风、神气。父亲抱着我,让我学城里人,跟他叫父亲。他还让我管母亲叫妈,羞红了母亲的脸。母亲说,一个山沟沟里的女人,叫啥妈,叫娘,叫娘。父亲吃过母亲为他煮的鸡蛋面,把来看他的乡亲扔在屋里,拉着母亲的手,去看外公外婆。他们走上河湾,在一株油桐树下,父亲听见有人喊他,父亲答应一声,他回头看,四周并没有人,河面翻滚着一朵簸箕大的浪花。母亲脸色煞白。她不但没见着人,连喊声都没听着。母亲心里一紧,她直问父亲,没人喊你,你答应什么?她想,父亲一定是撞着鬼了,撞着了那个淹死鬼。
  母亲嫁给父亲前,父亲曾与村里一个民办教师相好。
  那位乡村民办教师自从认识父亲后,成天快活地哼着歌。她哼哼的声音小,听不清歌词,但听得清调,一村人都能听清,像是在哼着:郎啊咱俩本是一条心……只是,乡村民办教师的这种快乐的样子,很快在村民的眼里消失了。一次发大水,在放学路上,她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小学生,淹死了,就死在这条河里。
  父亲在部队上提了干。他高高兴兴地回来,想与民办教师结婚,但他没见着民办教师,他人一下子傻了。我的母亲,那时是村里年轻的妇女主任,也是村里响当当的人物。她主动担当起做父亲思想工作的重任。那天黄昏,她向父亲讲述女民办教师不幸的遭遇,没讲几句,就讲不下去了,同情的泪水奔流不止。她哭着那个可怜的民办教师,哭到伤心之处,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头伏在父亲的厚实的胸脯上。这个在我们山村,胆大妄为的举动,一下子把她对父亲的情感表露出来,而父亲,也因为在众多人面前,把厚实的胸脯给一个柔弱女子作依靠,而决定承担那份责任。一年后,父亲再次探亲,他答应了我母亲的请求,娶了我的母亲。
  村子里有年数大的人,关心母亲和我,他们对母亲说:海军他娘,你得问问部队上,海军他爸没了,也是做好事没的,回家就应该把你和海军接走,养起来。最次也得给你们发放抚恤金。母亲含泪一笑,说:部队说过要接我们母亲俩去,我不去。我住惯了乡村。部队一直给我们发抚恤金,我都给海军攒着哩。
  其实,母亲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山沟沟,随军,到城里去。她做梦都想成为一个城里人。她不辞辛苦,当村妇女主任,就是为了锻炼自己,缩短与父亲的差距,以免日后随军进了城,让人一眼看出她是一个农村婆子。
  父亲的骨灰盒搬回的那一阵子,母亲心慌意乱,切菜切着了手;烧火,让火钗烫了脚脖子,或是锅烧得通红,却忘了往里放菜,烧起一屋子的烟。她无心去管村里那些妇女们的事,也就失去了妇女主任的职务,除了伺弄自家的责任田,就是坐在门前那株槐树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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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倚着路旁那棵歪脖柳,等徐拥华。迎面走来一个女孩,路旁的哇声阵阵,她的脚步声,惊得蛙声四散,鸟儿从树梢突地飞起。
  不是徐拥华,没有淡淡的桅子花香。我失落的心,就像那西天飘荡的云,忽悠悠。我没有去上自习,也没有回母亲为我租的那间小屋。我就坐在歪脖柳下,一直坐到太阳偏西。我觉得整个世界是空的,我除了坐着,看庄稼悄悄地长,我不知道要干什么。
  一个老农,正在犁田。牛在前,他在后,右手扶犁,左手牵着牛绳,同时举了一条鞭。他行走缓慢。他吆喝着牛:走,撇;走,沟的;走,扯;挖!是犁地时,驱牛的专业术语。走,就是让牛快走;撇,是让牛向右,扯,就是让牛向左。挖,就是让牛像锄头挖在地上一样,停下来,一动不动。
  这是一块二季稻田。早稻早已成熟,旷野稻花飘香。
  我望着老农和牛,觉得很有趣,也不知道谁发明了这种使唤牛的口令。我记得,善明叔给我家犁地,也是这么吆喝的。这是一桩非常苦的活,在泥水里,寸步难行,却不得不一圈一圈地行走,单调而重复。我突然想,赶紧去自习吧,不好好学习,我就会像这个老农一样,一辈子在山村的水田里,这么着吆喝牛,艰难地行走,周而复始,直到老去,死去,埋在这片泥土上。
  我很伤感。我弹簧一样坐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往教室奔走。
  天突然下起了雨,夏日的雨,雨中,我又一次见到徐拥华。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徐拥华在前,我在后,刚走过几条田埂,那雨就停了。路旁,稻花清香,充溢我的头脑,我兴奋起来。我望着眼前那云朵一样轻悠悠的身影,心里射出一束阳光,那么强烈地要去追这片云。我疾步走,脚下生风,那身影轻悠悠更快地飘着。
  徐拥华踏过一条独木桥,过了溪沟,向着一条胡同行走。胡同那边,是她将要进去的屋子。我愣在那里,心一阵隐痛,难道我是瘟神吗?她竟这么急匆匆要逃离。
  雨后的土路光滑如镜,似泼了一层油,我差点摔倒。我平衡着身体,让自己站稳,这时,我听到一阵声响,相伴哎哟一声呼喊。我抬眼看,是徐拥华摔倒了。我飞奔而去。我挽住她的胳膊,把他拽起来。她刚站稳,就蜻蜓点水似的,倏地弹开去,白净的脸陡起涌起两朵酡云。她迈着碎步,向她租的那间小屋,一路小跑。
  徐拥华没来上自习课,我心里空落落的,她摔坏了吗?整个晚上,我游离于教室之外,老师来辅导我们,我不知老师所云。下了课,我一口气跑到徐拥华的住处。还好,她家那扇朝着田野的窗户亮着灯。灯光在,梦就在。
  我想起了裴多菲的诗:我愿意是激流,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鱼,在我身边游来游去。我脱口而出:我愿意是云朵,飘浮在徐拥华头顶,为她遮阳,为她挡雨。于是,我觉得自己成了一片云,心动荡着,热血澎湃,轻悠悠静不下来。静夜的蛙鸣。鸟儿惊飞。青草的气息。水塘里的野鸭。还有那株古老的歪脖柳,一切与我是那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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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正午,我和彭荣利一起玩篮球,午休时忘记回我的小屋。下午课后,我才想到,善明叔今天该给我送米送菜来了。往我的小屋奔跑。我想,善明叔一定走了,他一般是正午时到达,见我一面就走。我放慢脚步,进屋时,见善明叔还坐在我的床上,我惊喜,他亦惊喜。他站起来冲我笑。我以为他早走了,他还要赶五十多里的山路哩。
  饭桌旁,立着一袋米,桌上几罐菜。我望着瓶瓶罐罐:咸鸭蛋,我爱吃的腊肉,油炸鲫鱼。鱼是下雨天,善明叔在溪沟里捉的。善明叔一个人的日子,其实好过。他种的菜,一个人吃不了。但为了我,他总会弄些鱼,或野鸡蛋之类的东西。他说我正长身体,学习又辛苦,老吃咸萝卜腌白菜,营养跟不上。
  每逢周末,善明叔走五十多里的山路,给我送粮送菜。他以前来,总要坐在我的床上等我,看看我。他看我的时候,眼里溢荡着温暖的光,每当这个时候,我是幸福的,似乎跟别的孩子一样,拥有浓浓的父爱。
  心里涌起一阵温暖,但似乎也有酸涩。我说,善明叔,路远,你赶紧走吧。他就走出门。这时,我看见了同学王帅峰。他正在街上游荡,他也看见了我。他冲我说,这是你父亲?他的语气略带嘲讽,他的目光是鄙夷的。我迅速瞅一眼善明叔,长年耕作,他脸黑,背微驼,与坐着小车,西装革履的王帅峰的父亲,比什么呢,没有可比性。我自尊心受到刺伤,直摇头,我说,不是,他是……我们湾里的一个寡汉条子。我不知怎么,脱口而出,说出了“寡汉条子”这个词。我后悔,但话已说出。我希望王帅峰没听见,或都根本不懂寡汉条子这个词,但王帅峰听见了,也懂寡汉条子,他说,怎么会是寡汉条子呢?我看你长得特别像他,简直是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只觉一股热浪,燎过我的脸。善明叔的脸,像一只紫红的茄子。
  我不想别人认为,我有这样一个农民爹,我告诉他们,我爹是海军,他死了,但他是个海军。
  我长得像善明叔吗?村里人从没说过,王帅峰是故意奚落我,我却无法辩解,因为他是一个满嘴喷粪的人,他会有更难听的话等着我。我想逃。我跟着善明叔往东走,我想早点把他送出镇街,以免见到更多的同学,以免被更多的同学认为我长得像他。偏偏这时,我看见了徐拥华,她显然也看见了我。我心里一紧,我想,徐拥华该不会也像王帅峰一样,认为善明叔是我父亲吧。黑脸,微驼的背,她会认为我有这样一个父亲?她一定会这么认为。我心里乱急了,我想向她解释,尽管我们从没说过话,但是,那一刻,我想冲上去,对他说,这是我善明叔,不是我父亲。然而,她没等我解释,就轻盈盈像一朵云,飘走了。
  我心里升起一丝怨气,我怨善明叔不早点走,为什么非要等我。我说:你以后不用给我送东西了,我自己回去拿。善明叔说,那怎么行?你学习那么紧。
  善明叔表情有些慌乱,他在极力掩饰自己,极力地装作他并没听见王帅峰的话。
  我说,那就让我娘送。善明叔突然中了子弹似的,定立在那里。他惊讶地望着我。他说,海军,这话你也说得出来。你让你娘往返一百里山路,来给你送米?
  我说,那就我回去拿,反正我不想让你送。我说着,抬眼看善明叔,他一脸怒气、失落。他不再吱声,默默往前走。我知道善明叔的脾气,无论我说多么难听的话,他还会照样给我送大米咸菜。我说,你实在要来,把东西放在桌上,锁上门,钥匙搁在门框上,自个走,不用等我。
  善明叔盯着我,脸上再次出现惊诧,似乎他从来就不认识我。其实,这天,我自己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善明叔默无声息地踏上那条碎石路。天暗下来,黑夜逼近,善明叔将在黑暗中,奔走五十多里路的山路。我突然良心发现,可怜起善明叔来。我说,天黑了,你住下吧,咱们挤一挤,睡得下。善明叔摇头,说,我得早点回去,回去晚了,湾子里人不放心,害怕我出啥事。
  一个寡汉条子,谁不放心?还不是我母亲牵挂你。我这么想,心里落下去的那一丝不快,又浮上来。我不喜欢善明叔提到我母亲,不喜欢他们在一起。我说,你走吧!声音很硬。
  我望着远山的阴影。我经常这样,高兴与不高兴瞬间交替,彭荣利说我具有诗人气质,反复无常,多愁善感。
  善明叔微暗里的背影,缓慢地移动着,两只脚交替前迈,有时碰撞在一起,差点把自己绊倒。他高大的身躯,一下子矮了半截,似乎就要瘫软在地。我知道,是我一句生硬的“你走吧”,击中了他,他心中那根精神支柱坍塌了。

  星期六清晨,我没上早自习,沿着山间小路奔走。我回家拿大米和菜,这样,善明叔就没有理由给我送米送菜了。
  到家,母亲问我,你不好好学习,跑回来干什么?我说,我不要善明叔送,我自己回来拿。母亲的脸像挂着霜。母亲说,你嫌你善明叔是不?你也瞧不起寡汉条子?你善明叔对你多好,你小时候生病,你父亲不在家,天黑路滑,我害怕,是你善明叔把你背着,送到镇医院,一熬就是一个通宵,都是他背着抱着。那年他到山里挖天麻,想卖些钱给你凑学费,不小心摔坏了腿,没舍得花钱上医院,一个人在家躺着不出屋,几天后,我发现了,找来拖拉机,硬拉着他上医院,动了手术,才没落下病根。可那条腿,一到阴雨天,就钻心的疼。他从没跟你说,我也没告诉过你。你啊你,长了一颗狼的心。
  母亲气得直喘。母亲老了,总是心思重重,一张脸像霜后的残叶。只有与善明叔在一起时,那张脸,才泛起春日雨后树叶一样的光亮与生气。只有在那个时候,我看母亲,才不老,一点也不老。那个时候,我的心也为之敞亮。但很快,这种感觉消散在乡村旷野,村子里那些关于他和母亲的传言,再次响彻耳旁,袭击了我。
  我找善明叔,就是想告诉他,我回来了,明日不用他送米送菜了。
  善明叔正在犁田。田狭小,像一弯新月。善明叔顺着田埂,随弯就弯,在泥水里跌跌撞撞,走得歪歪斜斜,却要求前面的牛走得直一些。他冲牛喊道:沟的,沟的!他是让牛在犁出的沟里走,别偏了。
  这是我家的责任田。善明叔更多的时候,像一个长工,在我家田地里忙碌。我望着他劳累的样子,心有些酸。我想起善明叔小时候,让我当他干儿子的事,我想喊他一声干爹,却喉咙发涩,没喊出来。我喊了一声叔。善明叔抬头,看着我,又冲牛喊一声,挖!牛停下,一动不动。善明叔冲我笑道:回来了。他的笑说明,他早已忘记了我的不敬,或者是没有放在心上。这令我更自责。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到底没能说出来。
  我望着善明叔,话到嘴边,我没说出口。
  如果不是富农的帽子,善明叔原本也能娶到老婆,做一个父亲,一个很好的父亲。
  善明叔坚持让我上他家住,说明日一早送我。
  记忆里的父亲是模糊的,而那个夜晚,善明叔却是那么明晰地坐在我面前,躺在我身边。我们说着话。善明叔一次次说,不说了,不说了,明天你还要上学哩。但很快,话又接上了。那个夜晚,我们几乎一夜未眠。那是一个有月的夜晚,一个男人浓浓的父爱,和满屋的月光,融在一起,包裹着我。幸福像月光,撒遍我周身。
  一条路,两个人,一弯清晨的月,树上已有鸟鸣。我和善明叔走在田间小路上。他送我,我不让他送,我说,你回吧,回去再睡一会儿。他说他睡不着。我说,善明叔,你再上学校给我送米送菜,还在这儿陪我住,当天来当天去太累。善明叔望着我,眼在月光下陡地一闪,我从那闪亮的目光里,看到了他内心的欣喜。但他再到镇上给我送米送菜,并没有陪我住,他依然是在我们都上课时,悄悄地把东西放进我的小屋里。
  他懂我的心,他知道我怕同学误认为他是我的爹。

  善明叔年轻时,十里八乡,有很多寡妇看上善明叔,善叔却看不上他们。善明叔说,我一个人过日子很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事实上,那个时候,善明叔就开始帮我家。那个时候,他与母亲的谣言就在村子里流传。我父亲死后,更是谣言四起。
  我那时并不懂寡汉条子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内心是如何苦痛。但我知道他们苦,我从村里人看他们的目光里,看出了寡汉条子的苦。唯独善明叔,他的目光不像别的寡汉条子那么空荡迷茫,那双眼是充实的,里面有温暖,有热爱。善明叔与母亲好,但又似乎不是我想象中的好,他们好像只是不远不近地坐在一起。善明叔对我好,但似乎还有着别的色彩,好像不仅仅是干爹对干儿子的好。我心里其实是喜欢他的,可一见他与母亲在月夜里,那么近地坐在一起,我脑子里就有火球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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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没了有一年,有媒婆子登门,给我张罗后爹。母亲不见,媒婆子就把那些男人带到母亲劳作的田间地头。母亲直起腰,看着那些黑脸黄牙的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媒婆子真是瞎了眼!母亲骂道。她好像与善明叔合计好了似的,谁也不娶,谁也不嫁,任他们的谣言,在村里村外流传。
  渐渐地,就少有媒婆子从山那边,带男人过来与母亲见面了。母亲似乎老了。母亲的老,是从她夜里常说梦话开始的。她在梦里喊着父亲的名字,偶尔也喊一声善明叔。
  冬天来了。窗外,风雪弥漫。白雪覆盖的乡村空旷悠远。
  善明叔穿着棉布棉裤和呢子上衣,脚脖子上扎着布带,奔波在雪地里。他的奔波,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家。快过年了,他担了一担豆子,到邻村去给我家磨豆腐。他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箩筐有规律地摆动,扁担颤抖出歌来,与乡村的鸡鸣狗叫相呼应。善明叔,一个寡汉条子,随便怎么,都会混口饭吃,却是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乡村宁静,他常常就这么,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村口的路上。乡村喧嚣,他也常常就这么一个人行走在村口。我有时想,如果没有母亲,没有我,善明叔的生活,着将是一副什么样子?我和母亲,是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没有月光的乡村的夜,是纯净的黑。这样时候,我常是看一阵子书,吃一碗母亲为我做的热汤面,洗了手脸,用热水泡了脚,沉沉地睡去。这样的夜,那些寡汉条子的屋子里,是死一般的静,我就想,这样的夜,善明叔是怎样过呢?
  豆腐做好了,善明叔挑着箩筐回来。我未见其人,听见他肩上扁担颤出一声音,知道他回来了。他担着担子时,肩上的动静,与村子里别的男人肩上的动静不一样。别的男人,肩上的担子总是发出零乱或是急促的声响,像林中惊鸟,像饿极的驴叫,听得人心焦。善明叔不,他无论多累,他肩上的扁担,总是不紧不慢,很有节奏地颤出有韵律的声响,像是一支耐听的歌。多年后,我离开山村,善明叔肩上扁担颤出的声音,常常飞越山水,飘荡在我歇息的床头。
  那天,磨完豆腐回来,扁担的颤音突然断了——善明叔摔倒了我家窗前。那时,我就沉浸在他扁担发出的歌声里。他摔倒了,歌声断了,那些豆腐,像他肩上最后的歌声,凌乱地滚了一地。突然终止的歌声,令我不知所措。我也不知怎么,伴随着善明叔狼狈地摔倒,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村里那些关于他和母亲的流言。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涌现出一阵快感,他摔倒带给我的快感。我就在窗口看着他,他半天站不起来,我没有去扶他。他就躺在那洒落寒冷阳光的淡青色雪地上。我就站在窗前,看着他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清凉的冷空气灌进窗,灌进我的肺里,我心里舒坦。这时,一巴掌抹在我的脖子上,相伴的骂声:狗下的,不去扶,还在这儿乐!是母亲的巴掌和骂声。
  善明叔这次摔得很重,腰磕在白雪下的石头上。母亲给他找来中医,贴了几副膏药,拔火罐。他在自家床上躺着,母亲每天给他做饭,由我给他送。吃年饭那天,善明叔起床了,他腰弯了,背驼了,发间的白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多了,但那双眼还是炯炯有神,眼珠子在潮润的眼眶里转动。
  母亲让他就在我家吃年饭。他坚持在自家吃。我们山里,是很重视年饭的,一个人吃年饭,表明他还有个家。
  我想,善明叔固执地要一个人吃年饭,是顾忌村子里那些流言,顾忌母亲的声名。如果善明叔到我家吃年饭,就是向村里人表明,他和母亲的关系了。他不来吃年饭,村里人那些流言,就只能是流言。
  三个月的调理,善明叔的腰,又恢复了昔日的直。月底,我回家看母亲。我往家走,走了半下午,快到家时,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下起雨。雨大风急,我往家赶,踏上我们村的山地,密林深处,幽暗。有一新坟,是一个上吊而死的女鬼。一个闪电,那些树在黑暗与白亮之间,奇形怪状,有一株山柳,像极披头散发的女鬼。有一株古松,被树击断了一根枝,那枝丫倒挂着,像极了穿着绿裙的吊死鬼。我极力让自己镇静,但内心,我几乎崩溃。我不知怎么办,往前走,还有漫长的山路,山里更幽暗。往后走罢,这个时候,是不敢转身的。无论是兽,还是鬼,人一旦往后走,就证明害怕了,就是灭了自己的威风,壮了他们的胆,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扑过来,咬断我的喉管。
  我立在那里,不敢前行,也不敢退。我想哭,想喊,同样不敢,我怕惊动更多的鬼或兽。我大气都不敢出,陷入绝望之中,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末日。这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越风雨,那么清晰。他喊我:海军,我是善明叔。接着,我看见善明叔从林子深处那条小路走来。他没戴雨具,一张热气腾腾的脸,就像刚洗过一样,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太阳穴上,也像刚洗过。善明叔如果不先把声音递过来,我会被吓死。
  善明叔带有两件雨衣。他把雨伞遮在我头顶,他自己淋得像落汤鸡。我说,你赶紧穿上雨衣,你有雨衣,为什么不早穿上。善明叔说,我穿着雨衣,你一下子看不清我的脸,会被吓坏。他自责着,说天变得太快,他接我接晚了。善明叔知道我胆小。
  我冲向善明叔,他左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右手轻轻拍打我的头,说,没事,我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寒风苦雨中,我内心的恐惧瞬时没了踪影,只觉全身涌动着一股暖流。我这才知道,我心里一直是喜欢善明叔的,只是,我不愿别人看出来,我有时故意同善明叔生气,其实也是源于对他的喜欢,只是,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进入村口,我被父爱包裹的感觉更强烈。我说,善明叔,你同我们一起过吧。善明叔突然停住脚步。我的话,显然出乎他的意料,这是我第一次同他说这样的话。他一直没看我,眼盯着一株苍老的松树,善明叔凝望这株树,很久,没有吱声。那一刻,善明叔在我眼中,也像一株古松,迎着风雨,却巍然不动。
  善明叔把我带到他家。他烧了一大锅水,让我洗澡。他说,受凉了,不去去寒气,容易得病。我在里屋洗,善明叔在灶屋接着烧水。我泡了一阵子,善明叔捧一脸盆热水,往我盆里加。他倒一点,就把手放进盆里搅动,试探水温。怕水不够热,也怕水烫着我。善明叔给我加第三次水时,他没有走开,拿着他的手巾,给我搓脊背。水是透明的,这令我很尴尬,我说我自己来。善明叔笑道:后背你够不着,你又不是杂技演员。
  记忆中的父亲,从没这么对我,在我与他有记忆的一两次会面里,他顶多是抱抱我,给我洗澡搓背之事,他从没干过。当然,这与他是一名军人,长年在外有关。这与在我七岁那年,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有关。
  我的眼泪流出来,滴落在水盆里。我也不知是伤感于自己,一个没爹的孩子,还是高兴,因为有一个亲爹一样的善明叔。或许,二者皆有。
  我换上善明叔宽大衣裤。他的衣裤浆洗过,穿在身上暖和,舒适。我套上雨衣,雨靴,戴上斗笠,把自己弄得严实。在我家门口,饭菜的香味,透过雨中清新的空气漫过来。母亲已做好了饭菜。我吃着喷香的饭。我对母亲说,娘,你同善明叔一起过吧。母亲突然噎住了,一口饭半天没咽下去。许久,她说,你好好读书吧,等你考上大学,我再考虑我们的事。我说,这与我考大学没有关系。母亲说,大人的事,你不要考虑。
  母亲撂下碗,在灯光下纺线。我洗了碗筷,坐在灯下看书。善明叔回来了。雨水大,他怕冲坏庄稼,给我家的水田放水去了。我把锅里热的饭拿出来,盛给善明叔。屋子里浮动着温暖的气息。善明叔的脸在雨后格外生动,他显然不知道我与母亲刚才的对话。我突然想,我要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早点让母亲放心,让母亲和善明叔,有他们自己的生活。
  十五瓦的灯,使我家的夜,一片朦胧。我在朦胧的夜里,看善明叔,善明叔看母亲。他看母亲的眼,总有些躲闪,这使我想起,我偷看徐拥华时的样子。我想起徐拥华,一不小心就会想起善明叔。

                       7
  四月,春花烂漫。通往学校的那间土路,香气扑鼻。我越来越迷恋这条土路,我在香味里,走在这条土路上,不远不近地跟着徐拥华。由学校到我们租房区,或由租房区到我们学校。
  善明叔有我小屋的钥匙。自那次被王帅峰误解为是我的爹,我不让他来,他再给我送米送菜,总是在我们上课时,悄然进到我的屋子。他依然把大米立在我的床边,把装着咸菜的瓶瓶罐罐放在桌子上,就锁上门,自个走了。
  但这次,他没走,他又一次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我下课,回来吃晚饭。善明叔脸色阴沉,第一次问我:这次考试,你在班上排第几名?年级呢?全年级排第几?我很震惊,甚至有些发懵。善明叔是从不问我学习的。他只读过几天书,羞于问及我的学习。当然,他也知道我的学习成绩好,不用他操心。我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第几名?我也不知道第几名,反正年级前十名没有进去。我下滑了好些个名次。
  我不回答,善明叔默默地盯着我。他目光如炬,不依不饶,一定要得到我的回答。我心里胆怯,我这才发觉,他沉默的时候,我其实很怕他,这是沉默的力量。善明叔点燃一支烟,坐在我的床头。我很少见他抽烟,他只在有心思,或是生闷气时,点上一支。善明叔指间,火光一闪一闪的,灼烫着我的心。善明叔在大口大口地吸着,之后,他把烟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善明叔说:星期三你回家一趟。我无需作答。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踩烟头的动作,我要是说个不字,恐怕难以收场。
  善明叔叠好空米袋子,把空瓶子空罐子往网兜里装,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把那些瓶瓶罐罐碰出一阵脆响。善明叔走出我的小屋,我冲到门口,冲他的背影喊:别告诉我母亲,我好好学习……
  周三下午上完课,我就往家赶。太阳落山,天快黑下来时,善明叔立在村口山坡上等我。我问善明叔,今天让我回来,咋个啦?善明叔看着我,只不停地蠕动嘴唇,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顾自走。我跟他走。我们先上他家,他给我做了面条,放了鸡蛋,放了猪油,我吃得很香,把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善明叔挥手,说,走吧。
  我们走过十几条田埂,翻过两个山坡,过了一条河,再走过一片林地,进入一片略为宽阔的洼地。那里有一排高大的房子。一个院墙,将那房子围起来。院墙大门紧闭,我们无法进入大院。高大的墙让我觉得,天一下子黑下来了。我们沿着围墙绕行,在西侧,我们发现一个窗户。善明叔示意我停下,我们俩人,趴着窗户往里看。屋里灯光并不亮,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母亲的身影,母亲很专注地纺线。善明叔把我拽离窗口,我们躲在一株矮松旁。我问善明叔,母亲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纺纱织布。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知道,母亲白天干农活很辛苦,我没想到她晚上竟然还要熬夜挣钱。善明叔说,这是一户有钱人,他家好几个儿子在国外挣大钱,也不知什么原因,就喜欢穿农村织的土布衣裳。这一带数你母亲活好,就雇你母亲。
  善明叔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母亲,说他带我上这儿来过。我点头,抽泣着,我向善明叔保证,我再也不贪玩,一定好好学习。善明叔抚摸着我的头。在夜风中,他的手有一股温热。他拉着我走,说我们先回家,之后,他再回来接母亲。
  山路不平,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踩在路面。
  我母亲太苦了,我说,你就同我母亲一起过吧。善明叔沉默了。我们听见彼此的脚步声,我们的脚步在静夜中听起来很凌乱。直到我们踏上石拱桥,善明叔才接过我的话题,说,我与你母亲的事,以后再说吧。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读书,可是,你竟然这么没出息,忙着给自己找媳妇。我说没有。他说,没有,那与你一起走的那个姑娘是谁?我上次来,看见你与她一起走,我还以为是凑巧,这次,我又看见了,你在她后面,一前一后。你母亲这么苦,你却满肚花花肠子,年纪轻轻,就谈起了恋爱!善明叔越说越激动,声音高了上去。
  原来他一直跟踪我,我讨厌这种人,一股怒火从心头涌起。我冲他喊:你管我干啥,管好你自己。你就知道说我,你呢,你跟我母亲,还不是不明不白的!
  我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善明叔显然被我的话砸懵了,半天吱唔着,却连不成句。许久,他也蹲下来,将一双大手,搭在我的后脑勺上。他说,那好,既然这样,那我们谁也别说谁,你好好读书,别谈恋爱。我与你娘的事,也先搁一边。我们的事,都等到你考上大学再说。
  我没想到,善明叔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时光无情,他正一年年地老去,几乎没有青春可等。我说,善明叔,我不谈恋爱,好好读书。你不一样,你还是早点同我母亲在一起过吧。善明叔坚决地说,不,我要等你考上大学,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这个晚上,我在善明叔家住。他让我先睡,之后,他去接我母亲。半夜时,他回来了。我们俩挤一张床,善明叔身上暖烘烘的,使我感到,他实际上,一直在给我慈父般的温暖。我很长时间,也没能睡去,善明叔也没睡,他讲他儿时的故事,讲他与我父亲小时候上山捉鸟,下河摸鱼。他说,那时候的山林那个密啊,人一钻进林子,几步就见不着了。那时候山上狼多,他与我父亲下过狼套子,没套着狼,倒套了不少兔子。可现在,山上站个人,对面山头都看得清清楚楚,山上的草药越来越不好采,没有先前雨水和阳光,药性也不好。善明叔说,那时河里鱼多,光屁股下到河里,鱼直往身上撞。现在,水里养不住鱼,养住了鱼,也没有先前好吃,都是农药闹的。善明叔告诉我,本来他也很想和父亲一样去当兵,只是他家阶级成份不好,没去成。他与父亲,本来是一藤上的两个瓜,我父亲走了,两个人的命运从此就不一样了。他说我父亲有那个命,却没那个福。见我不吱声,可能是怕我难过,又说,不过,你父亲是为救人而死的,值。
  见我的哭声更响,善明叔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说这个干啥。你要好好学习,别谈恋爱,别让你母亲担心,考上大学,你母亲这么多年,也就没白为你操劳。

                       8
  我背着大米和咸菜,走在山水间。我们南国的初秋,依然山青水秀,我却心情沉重。这么美丽的山水,所有的人,只要有机会,就往外奔,我也一样,我上学,其实就是为了走出山村。母亲弓一样的脊背,穿过山水,浮现在我眼前。我心里一酸,酸水转化成一股力量。我对母亲说,你放心把,我啥也不想,一门心思学习。
  回到我的小屋,用半茶缸米换了一碗面条。吃过饭,我准备去上自习。我向学校走时,徐拥华出现了,她就在我眼前,不紧不慢地往学校走。每当我们俩,一前一后,走在这田间小路上时,我就想,我走这条土路,是因为我害怕听见城里学生的皮鞋,喀嚓嚓踏在水泥路面的声音,徐拥华为什么会走这条田间小路?
  到了学校,我才知道,这天是教师节,搞晚会。晚会进入高潮时,同学们一定要我表演,要我唱山歌。我是会哼几句山歌的,但在都市里,唱不出山歌的韵味,像山里来的旱鸭叫。我尴尬地立在那里,脸上发烫。这时,我看见了徐拥华,她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我,那是阴云隙缝里射出的一抹阳光。那时候,我正偷偷地学写诗,徐拥华那抹阳光,点燃了我的灵感,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走在田间土路的那个正午,那个正午的阳光和雨点,和雨点汇集成的溪流。我脱口而出:

  孤寂的心是干涸的沙漠
  思念流成摆渡的河

  几年后,我当兵,成为一名军人。军区创作室一位军旅诗人,到我们连体验生活,无意中看到我这两句诗,他说,好诗,你几年前写的,到现在,也不过时。你坚持写下去,没准能成为诗人。
  我于是捡起我久违了的笔,但是,我的诗一塌糊涂,“孤寂的心是干涸的沙漠,思念流成摆渡的河”成为我惟一满意的诗句。
  那次晚会上,我哭了。我不知道,是我震颤的心,颤动了我的嗓子,还是我颤动嗓子,震颤了我的心。我为我这么多天,孤独地走在这条田间小道上,却总有徐拥华的身影相伴而欣慰。虽然她并不是有意相伴,虽然她相伴的只是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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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的标语,鲜亮了村子里那些黄泥小屋。我读着那些标语,“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好男儿,当兵去!”我没有一点感觉。我认为这几个字与我无关。我从来没想到要当兵。我的学习成绩好,老师说,在我们这个镇中学,考名牌、重点大学虽然很难,但我有实力冲击一下重点,至少考一本没问题。老师这么说,我也是这么想。
  还有差不多一学年,我们课本上的内容早已学习完毕,进入复习阶段。第一次摸底考试,两个文科班,我名列第一。星期五下午,我怀揣成绩通知单,背着我的瘪米袋子,空咸菜罐子,走在田间地头。我有时绕道,顺河岸南行。第一名的成绩令我兴奋,我浑身燥热,汗水从额头、脊背滑落。我不时停在河岸边,用水洗脸,将手浸泡在那清洌的流水里,让河水的清凉,顺着手臂,传遍我全身。
  苍松、古槐、歪脖柳,所有的树都看着我,在风中冲我点头。那些我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小草,在微风中摇摆,我对它们说,太早,你们替我高兴得太早,等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你们再替我高兴吧。
  我回到我家那泥墙瓦屋。我正要把成绩单递给母亲,母亲突然说:海军,当兵去。母亲的话迎面而来,秋风般传递给我一片冰凉。我从来没想到要当兵。父亲是一名海军,我的名字由此而来。我刚有记忆的时候,看着父亲的照片,知道父亲是一个海军,很神气。如果他活着的话,他可能会影响我,我或许想当一个军人。可是,他死了。我小时候不知道悲伤,大了,我人生观念发生了变化,父亲如果不是当兵,一定还活着。我想,人活着,才是第一位的。首先是活着,再考虑怎么活得更好。就像我读书,就是为了走出农村,让母亲和我过上好日子,但如果读大学像当兵那样,有危险,我会选择在家种地。
  我告诉母亲,我不去当兵,我要读书,我喜欢读书。
  母亲把竹凳搬到屋檐下。我心里发慌,我知道,母亲要落泪。母亲很少像别的村妇,冲自己的孩子大喊大叫,她只会坐在屋檐下默默落泪,她的泪总会把我的心泡软。我怕我的心被母亲的泪泡软,我不看她,也不听她的抽泣。我自己到米缸里装米,上咸菜坛子里捞咸菜。
  在门口,善明叔拦住我。
  一定是他,是他让我早点走,他好同母亲在一起。他的出现,像一道火光,将我点燃,我内心的屈闷一下炸开。我说,善明叔,你不用烦我,我不当兵,但也不回来,我不会防碍你们的。你住到我家好了,要不,让我母亲住到你家去!我越说越激动。本来,我打算考上大学后,就让善明叔同母亲在一起。可是,他们居然等不得,这么急着把我往外撵。
  你们为什么这么一刻不停地要我去当兵?我知道,我是你们眼中钉,我走了,你们好在一起过日子!我说。
  我以为母亲会扇我一个耳光,我希望她扇我耳光。她打我越狠,我就越有理由不去当兵,我也不会因为不听母亲的话而内疚。母亲却没有扇我,她如此冷静。母亲只是平静地说了句,你读书读成了一只狼!之后,又是沉默。
  这句话,比扇我一耳光还令我疼痛。
  善明叔目光如剑。他的目光,看母亲时,从来是躲闪和不安,看我,目光却是温和的,流满爱。但这次,他目光如剑,我害怕了。
  我绕开善明叔,夺路而去。善明叔一把拽住我,他眼里怒色更浓,额头沁出汗珠,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他说,你这么不懂事,你这么说,是在拿刀剜你母亲的心。他让我把大米和咸菜放下,我不听,他一声吼:放下!我没想到,一贯轻声细语的他,竟然声如洪钟,眼里的光,透着一股慑人的寒意。我害怕了,我把米袋和咸菜罐子放在地上。善明叔拽着我,死死地拽着我,我无法挣脱,我们俩像长在一起的连体人。
一直到村南头,我们村的最高山坡,坡上立着高高的送水堤,善明叔一直拽着我上了送水堤。
  我们立在堤上,高高的送水堤几丈高,下面是坚硬的石头,寸草不生。这送水堤,借助抽水泵的力量,曾在每年干旱的七八月,带给我们村满塘满堰的水,但同时,也要了我们村几个人的命,都是与家人生气后,从这里一跃而下,了却了一生。
  我害怕了。我一惯和蔼的,老实的善明叔,把我带到这里来,莫非是要把我推下去?善明叔紧紧地拽住我,让我朝向送水堤尽头,这样,我无路可逃。我想,原来这个老实人,有着一颗狠毒的心。但是,我很快发现,我错了,我把善明叔想象成这样一个狠毒的人,恰恰证明,我其实很毒,把别人想得太坏。善明叔在送水堤上,依然死死拽着我,是怕我掉下去。他说,站好了,站稳了。之后,他慢慢地松开我,迎着深秋的风,呼呼直喘,粗犷的气息,扑打着我。
  看,那边是什么。善良叔指着东北方向。
  是山是雾。我说。
  再那边呢?他问。
  是山是雾。我说。
  再那边呢?他问。我说:看不见。他说:是海。你爸就是在那片海里死的。你爸是海军。会水,却淹死在海里。你爸根本不是救人,他根本不是什么英雄,是私自玩水淹死的。这么多年,你娘在人前抬不起头。你去吧,去当兵,当个海军,当个英雄,给你爸你娘争回这个脸面!
  我双腿一软,差点跌下水堤。善明叔再次拽住了我。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虽然母亲没有领取政府的抚恤金,我以为母亲是像善明叔说的那样,不给国家添麻烦,我没想到,父亲在部队上死了,却死得如此不光彩。
  深秋的远山近林,死寂一片。我眺望远方,不作声,默认了这个事实。
  你不要告诉你娘,说你知道你爸的死。善明叔说。
  我回答了他。没有点头,没有语言,回答他的,是我的眼泪。
  我和善明叔往回走。我努力回忆我父亲,却怎么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形象。家近了,母亲的抽泣依旧,我感到整个下午,被她的泪泡得湿淋淋的。我可怜的母亲。我说,娘,我去,你别哭,我去还不行吗?
  善明叔把母亲扶进屋。母亲还坐在窗前。秋天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零乱,她都想不起来伸手理一理。她眼里早没了泪,目光呆直,她全然成了一个木头人。我想,我再不答应母亲,她可能就要疯。我说,娘,我去,啥时体检,你就让善明叔到学校叫我去。
  明天!母亲说,声音洪亮,呆直的目光一下子活泛了,与刚才的母亲判若两人。
  几天后,镇武装部把入伍喜报送到我家,通知我去换军装。
  母亲固执地让我当一名海军,正好那一年,我们县有南海舰队的来接兵,我如愿当上了海军,但我那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没能让成为舰上一员,我去的是海军陆战旅,我更像一名陆军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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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装真神奇。我原本不想当兵,没想到,军装上身,我竟兴奋得不知所措。天很晚了,我才脱下外套,躺下。我无法入眠,一次次伸手抚摸枕边的军装。天亮开时,才迷迷糊糊,进到梦里。我见到的是徐拥华,她穿着粉红的纱衣,像一只蝴蝶,飞到我面前。我伸手去抓,她倏地一下飞离。我去追,她越飞越远,最后,竟被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网住了。我吓得大喊徐拥华,我的喊声惊醒了我。我睁眼看,屋子里空荡荡,哪里有徐拥华的影子。
  我那么强烈地想见一见徐拥华,我想让她看看我穿军装的样子。
  我在我家的自留地里找到母亲。我说,娘,我要走了,我想去和同学们告别。母亲问我,哪个同学?我脑子一紧,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真的没想到母亲会刨根问底。彭荣利!我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就是徐拥华,但我机警地从她的名字前跳了过去,落到彭荣利身上。
  母亲知道彭荣利,我同她常提起他。母亲说,去吧,早去早回。
  我高兴地转身就跑。母亲说,回来。我忐忑不安地望着母亲,我怕她改变主意,破坏我的计划。母亲让我一场虚惊,母亲说,走,到咱们家菜园子里,给他家捎点菜。我想早点见到徐拥华,就对母亲说,彭荣利家的楼房后面有一块空地,他妈种了不少菜。母亲伸手缕一下被晨风吹乱的头发,说,走吧,跟娘回家,给他家炸点果子,空手去怎么行?
  我跟着母亲回了家。我生火烧锅,母亲和面。母亲所说的果子,就是用糯米粉,掺杂烀熟的地瓜,拌上白糖,加点葱花或韭菜叶,加水,和成干湿适中的面粉团,把面粉团揉成鸡蛋大小,下到油锅里炸,炸熟后,放进芝麻罐里滚一下,那果子四周便沾满密密麻麻的芝麻。所以,果子,在我们山里,也被称作麻球。
  油锅里很快飘出香味。果子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太香了,我想吃。母亲一共炸了十六个,给善明叔留两个,我和母亲一人一个,算是早饭。我吃了我那一个,我对母亲说,我还想吃,少给彭荣利家两个吧。母亲摇摇前头,她给别人东西,喜欢双数,而且在她眼里,十二是个轮回,是吉祥的数字。她把她的那个递给我,她说,你吃吧,我嫌油腻。
  我没有接,让母亲吃。我们家一年也炸不上两三回果子。要不是我要走了,母亲是舍不得给我炸的,炸果子要费很多油。我们家的油,从来不敢敞开吃。
  母亲拿出一张塑料布,用水洗了,用洗得发白的抹布擦干,包了果子。我骑着善明叔的自行车,飞奔上路。
  正午时,我到了镇上边的大水库。我把自行车立在一边,站在大坝上,俯瞰我们学校。这个时候,彭荣利并没放学,要找他,得到学校去。我不想到学校,那么多同学,想见的人和不想见的人在一起,很尴尬,我想等彭荣利回到家,再到他家去。我把自行车立在道边,站在坝上,全镇的面貌尽收眼底。我等到太阳落山,落霞遍撒全镇。我才发现,夕阳下的小镇,竟是如此美丽。
  我本来想晚上到彭荣利家,但夕阳让我很伤感,我忍不住还是想去看看同学,与他们告别一下。
  同学们前呼后拥,特别是彭荣利,他简直乐疯了。还有那个王帅峰,他也乐。他盼着我离开这个小镇,他盼着我的身影,早点在徐拥华的身后消失,但他不说出来。
  我没见着徐拥华。我在同学们的祝贺声中,目光迷茫,言不达意。我脑子里寻找徐拥华。彭荣利看出我的心思,他把我拽出人群,说,晚上别走,到我家住吧,我父亲到县里开会去了。我正犹豫,他小声说,晚上我让你见徐拥华。
  我把我的铺盖,和我那个满是盐渍的木头箱子,往自行车座上捆。彭荣利说,要他做什么,部队没给你发被褥,发行军包?我父亲那个年代都发,现在,发的东西更多,连裤衩都发,你就光着屁股,到镇上把这些军装穿回的吧。彭荣利说话总口无遮拦。
  我学习好,班主任不希望我当兵。但我一身军装,站在他面前时,这个戴着深底眼镜,像一副漫画一样的人,还是笑着对我说,我跟你讲,你到部队一定要考军校哈,否则可就白瞎了哈,那你可没后悔药吃哈。我直点头,说我一定要考军校哈,一定不会让自己后悔哈。
  我刚涨起来的从军热情,被他一个个“哈”字,弄得直往下坠落。我心情沉重,因为我不知道部队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部队考军校会不会很难。听说除了考文化课,还得考军事。军事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点也不懂。彭荣利向我招手,我跟着他,匆忙逃离。背后传来班主任浑厚的声音:你少跟这种人在一起哈,小心被他带坏哈。
  彭荣利显然听见了,骂了句:这个死老头子,这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我在彭荣利家吃晚饭,看电视。他家的饭做得很好吃。彭荣利长得帅,像小虎队里的那个乖乖虎,我以为他妈会很漂亮,见面后,发觉她妈长得很一般,脸黑,堆着横肉。看来,彭荣利长得像他父亲。彭荣利的父亲没在家,我在他家的镜框里,看见他父亲,他父亲穿着军装,很帅。
  彭荣利家的饭菜很好,我吃得很香。他们家热情款待,弄得我不好意思。
  彭荣利让我在他的房间等,他去找徐拥华。时间不长,他回来了,告诉我,他有他父亲办公室的钥匙,偷配的。让我跟他一起,上他父亲的办公室去。他说话时,声音极低,伴着手势,像搞地下活动。
  我们走过一条街,一个十字路口,进到镇政府大院,来到彭荣利他父亲的办公室。彭荣利不让开日光灯,只打开台灯,他说,日光灯太亮打人眼,怕他父亲单位的人发现。台灯暗,看起来像是前楼那些灯光,映照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彭荣利说话办事真老练。
  彭荣利从他父亲的抽届里,拿出一则手稿,说,我父亲这儿有很多案子,新审过的,你看吧,很有意思。他说着,冲我笑,就关上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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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长沙发很软和。我纳闷,彭荣利说要安排我与徐拥华见面,自个却走了。我心里烦闷,随手翻着桌上的案卷,却一下子被那些案卷吸引。我看得心惊肉跳,呼吸急促。讲的是乡下一个放映员的妻子,同一个中学生的婚外情。有一天,那个乡村放映员到外村放映去了,放映员的妻子,独自一人在水塘边,往自家田里车水。她用水车。水车最好是两个人,一个人踩在水车上,也行,但很吃力。这天是周末,一个在校住读的初中生回家,见放映员的女人,这么吃力地干活,学雷锋做好事,帮放映员的女人踩水。两人并在一起,手脚难免相碰。夏日穿得少,两只赤裸的胳膊碰在一起,突然碰出了火花。那个小媳妇伸手触摸少年那俊俏的脸蛋,那个少年伸手摸了那个女人鼓胀的奶。他们就那么滚倒在塘埂上。那是一个热得冒火的下午,这两个人在火一样的阳光里,被燃烧。
  那是一个寂静的午后,田畈无人,他们的事,本来没有人知道,可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居然恋上了这个少妇的乳房,每周回来,都要摸一下,时间长了,纸没包住火。乡村放映员知道了,扇了少年耳光。少年掏出水果刀,捅向那个放映员。放映员被送往医院,没有死,只是受了伤。
  这是一个血腥的场面。然而,这血腥的描述,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留在我脑子里的,是少年伸手抓少妇乳房的情形。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憎恨那个犯罪的少年。我接着往下看,想看到更多的细节,这时,我听见了敲门声,我知道,不是彭荣利,他有钥匙,他是不会敲门的。我急忙把案卷放起来。我心砰砰就往嗓子眼跳。我猜想是彭荣利的父亲回来了。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进来的,竟然是徐拥华。
  我更加紧张,心跳得快,像有一匹马在里面得得得奔跑。这是我第一次单独与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而且是在这幽暗的,没有日光灯的办公室。
  我不知道徐拥华会到这里来,是彭荣利的花言巧语把她哄骗来的,还是我军装的魅力。我那么想单独同徐拥华在一起,可是,她真正站在我面前,我却又是那么局促。我盼着彭荣利早点来,他却迟迟不来。
  徐拥华身上飘着淡淡的桅子花香。我纳闷,桅子花花期已过,她身上居然还飘着这种香味。莫不是夏日的桅子花,已将香味熏入她体内,还是,她本身就是一朵圣洁的桅子花?
  我的局促慢慢地消失了,徐拥华身上那股固有的香味,令我莫名兴奋。我眼前浮现那个少年,与那个放映员妻子在一起的情形。眼前的徐拥华,变成了我想象中那个少妇,而我,几乎把自己,等同于那个车水的少年书生。我几乎伸出手去,想拥抱徐拥华,我差点像那个少年一样,伸手去触摸她的胸。我又开始了漫长的局促。
  我心里燃着一把火。
  徐拥华显然感觉到了我这把火,她打开窗,灯光下,树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散落在院子里。夜风吹动她的头发,她迎风而立的姿态很美。
  我内心的火,并没被夜风吹灭,反而吹得更旺。我感觉到心在胸腔里,马啼似的奔突。我感到,有唾液,在喉管漫上来的声响。空气震颤着的,我内心的感觉,说不清,兴奋,愉悦,还有一丝痛苦。真折磨人。
  我怕徐拥华看见我的内心,我想逃,又迈不动腿。我其实并不想走。徐拥华就坐在桌子对面。当她在我眼前,变成那个车水的少妇时,我向她伸出手去,但是,在我就要触摸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她不是徐拥华,也不是那个车水的少妇,她是一件完美无瑕的玉雕。我生自寒门,对贵重的东西,总是敬而远之。这种心理,病根一样深深植于我的意念中。当我的手,就要触摸到徐拥华的那一刻,我内心这固有的意念作祟,手僵在空中,无力再向前伸出哪怕一点点。我看着我自己的手,此刻,在美丽的徐拥华面前,它像一只丑陋的鹰爪,徐拥华一定也看到了它的丑陋,这让我很难堪。就在我无地自容之时,我看见桌上有一碟黄豆,是彭荣利他父亲的。彭荣利告诉我,他父亲办案思考时,喜欢一颗颗地嚼黄豆,就像林彪决战前一样。这显然是彭荣利他父亲剩下的。我顺势把手伸向黄豆。这下好了,在徐拥华看来,我不是把丑陋的手伸向她,而是伸向黄豆。
  徐拥华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我嚼黄豆。我后来想,那晚,我之所以没那么冲动,完全是因了那些个黄豆。我一颗一颗地嚼着黄豆,把我的欲望,全部嚼碎,之后,连同我喉管里漫上来的唾液,一起吞咽。
  我的心趋于平静,平静下来的我冷静地想,就让这朦胧而美丽的夜,就这么朦胧着,美丽着。如果我鹰爪一样的手,伸向徐拥华,一定就会将这美好的一切打碎。没准,我还会桌上这案卷里的人一样,受到受到彭荣利他父亲的审判。但是,我留住了它,那个美丽的夜晚。徐拥华一句话都没说,她脸上,满是泪水和细微的汗珠,眸子里闪着光亮。
  月照耀着这秋色正浓的夜晚。彭荣利在月光中走来,他给我们一人买了一瓶水。我们喝了汽水,徐拥华起身走。我和彭荣利盯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消失的那一刻,我的心陡地一下,被人掏空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坏,那个那时候我很单纯。
  彭荣利的目光,很久才从徐拥华离去的方向收回。他问我,你吻她了吗?我摇摇头,我想,是他差点让我犯了错误,我挥手给了他一拳。那是意味深长的一拳,把我的遗憾,全部发泄在那一拳上。
  我们走回彭荣利家,依然和他一起,睡他的房间,他的床。我们通腿睡。我们关上门,打开一扇窗。嗅着窗外青菜的味道。城郊的夜真美,我家乡的夜,也能闻见青菜的味道,但土腥味,猪粪牛粪味太浓。
  我们久久难以入眠。我睡不着觉,不断地同彭荣利说着话。彭荣利问我,我到底吻过徐拥华没有。我觉得他这个问题龌龊,不回答。
  窗外是满田畈的庄稼,虽是深秋,树叶凋零,但那些随着季节变换而栽种的青菜,还是给这片山地带来生机,将新鲜的空气送进来。回想,多么美的夜晚啊,她一句话也没说。那是一个平静的夜晚,没有发生任何故事,但那其实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回想她那沉默的脸,我的血就往头顶涌。我对她的思念,既幸福,又揪心地痛。我想,如果是现在,如果她就在身边,我会不顾一切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她,把我全部的思念与苦痛,释放出来。
  然而,灿烂的阳光告诉我,这个夜已经永远地逝去了。现在,照我在面前的,是另一天的灿烂朝阳。
  我穿着军装,离开彭荣利家时,彭荣利惊呼道:你穿军装真威风,我也要去当兵。我以为他只是说说,或者说明年再去,因为当年的兵已经定完了。一场雨,天更凉,苍穹蓝得耀眼。我一身军装,北上锦州。我没想到,彭荣利竟然在我走后,也走进了军营。他南下广州,当了一名通信兵。彭荣利命好,在新兵就要起程的前一天,接兵干部调查出有个兵有偷窃行为,便取消了其入伍资格。彭荣利的父亲听说此事,找到接兵干部,说让彭荣利顶这个名额。接兵干部一眼就相中了彭荣利,说这么机灵的小青年,他要带去给他当通信员。镇卫生院落单独为彭荣利进行了体检,武装部对他家进行政治审查。这一切,在一天时间内完成。结果,彭荣利一路畅通无阻。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一消息的。那时,我正在新兵连,突然接到一封来自广州某部队的信,彭荣利的字很洒脱,说话不再像在高中时那样口无遮拦,措辞严密,看来,他们班长,在他身上没少费心思。
  我拿着信,兴奋得睡不着午觉,在床上烙饼似乎。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弄得班长很烦。他告诉我,不睡就打扫厕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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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以为离开了七里坪,离开了那个山沟沟,就会淡忘徐拥华,然而,我错了,思念是一场清新的雨,雨后,我总能嗅到她身上那令人心动的气息。
  在镇高中,徐拥华对我一直是冷漠的,我不知道,那个夜晚,她为什么会同我单独在一起,是不是军装的魅力?现在,在军装的鼓舞下,我有了自信,有了勇气。我偷偷溜进连队学习室,给徐拥华写信。一封又一封,然而,我的信都如石沉海。
  新兵连,时间比流水快。转眼间,春去夏来。
  在部队,收到信,是最奢侈的事。我的信不多,但信的内容,却很沉重。我从老同学的信里,得知徐拥华考上了黄冈师范学校,我脑子里反复出现徐拥华的影子。她那冰冷的脸,那虽然冷漠,却微波荡漾的眼晴。还有,那个我俩独处的夜晚,她是那么迷人。那天,她的脸有着动人的温情。我想她,难以忘记,我也不知道,忘记一个人咋就这么难?
  王帅峰自费上黄冈师范学校的消息,无异于一把盐巴,撒在了我受伤的心口上。王帅峰,这个有其名无其实的家伙,他那副德行,怎么读师范,怎能为人师表?他完全是奔徐拥华而去的。我遥想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漫步校园的的情景时,心口隐隐作痛。
  徐拥华不屑给我回信,我想徐拥华,常失眠。我有时也想起母亲,我接着想起善明叔。母亲惦念善明叔,会不会也像我这样,时常因思念一个人而睡不着觉。母亲瘦削不堪,除了为我操心外,是否也因为善明叔?母亲啊母亲,离开母亲后,我再次体会到,母亲作为单身女的苦。每晚,部队熄灯前,广播里常放十分钟的歌。那些思乡的歌,常令我眼含热泪。我对徐拥华的思念之切,使我渐渐理解了善明叔。我也觉得奇怪,我想善明叔的时候,比想母亲的时候还多。我想他的时候,最后无一例外地,想到我不当兵,气哭了母亲的那个下午,他把我拽到送水堤上,指着东北方向,告诉我父亲淹亡的情形。这个时候,我内心隐痛,同时,也会获得一股巨大的力量。
  我给母亲写信,说我准备考军校,走出农村,以后当军官了,有条件了,就把她老人家接过来。母亲似乎并不热心,她让我一定好好干,当英雄。似乎我考不考军校,走不走出农村,并不重要,我当英雄,才是她最关心的事。英雄!英雄往往与烈士相伴,母亲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父亲淹亡了,那是父亲的事,而且事情过去了十几年,或许早没人记得,她没必要时刻放在心上。
  我怕母亲生气。我写信说,我好好干,随时准备当英雄。我信上这么说,内心却从没想当什么英雄,我就想考军校,走出农村。到时候,我一身军官服,出现在徐拥华面前。我为这场考试,整整等了两年,准备了两年。然而,我失败了。全师预选考试时,我是第一名,可谁知,考试前一天的那场大雨,把我全部希望浇灭。那天,文化补习班放假,我上市里逛街,放松绷得太紧的神经,顺便买一些学习用品。回来时,我坐车到岔路口,下了公汽,就没有车。我步行往营院。这时,天突降大雨。我是有雨衣的,我身上背着军用挂包,里面装着雨衣。我刚穿上,看见一个大嫂,领导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行走在路上。风雨让这小孩一脸恐惧,大嫂也是一脸焦虑。雷锋雨天送大嫂的怀景,涌现在我面前。我脱下雨衣,递给他们。我跟着他们走。可是,走了一小段路,我们不顺路,而我四个钟头的假,很快就到了。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把他们送到他们那个屯。我指了指远处,那若有若无的几排红砖楼房,告诉大嫂,说,那是我们部队。我走了,雨衣你先拿着。
  大嫂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她越是感激,我就越是想做这件好事。我顶着风雨,向部队奋进。在风雨中奔走了四十多分钟,赶到连队,还好,没有超假。但是,风吹雨打,那个晚上,我病倒了,高烧不退。
  第二天,我强忍着走进考场,但我只坚持了一科,就躺进了医院。我没考上军医大,倒是军医大毕业的白衣天使,陪伴了我一个多星期。我每日凝望吊在头顶的那个玻璃瓶,听着那极轻极细的滴答声,又想起了徐拥华,那个清秀的女子。她总是在那片槐树林里,花瓣一样轻盈地飘到我面前,她总是朱唇未启,就又遁地远去了。
  是班长,那个鄂西志愿兵,现在已套改成四级士官。他把我梦一般的生活中,拽回了现实。班长每日抽时间陪我聊天,班长说:你恍恍忽忽的,心思太重,说出来吧,你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我就把徐拥华讲给他听。班长笑了,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挺痴情。我说我不小了,我都过二十了,在我们那个山沟沟,都可以当父亲了。班长笑声爆发出来,我脸陡地一热。
  班长笑够了,停下来,很认真地看看天,又看看我。他说:有志者,事竟成。明年再考。我偶尔会想起雨天遇见的那个大嫂,和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我做了好事,不留姓名,但内心里,我一直盼着有一天,他们出现在我们部队的大门哨,让人招领一件雨衣,这样,我做的好事不说自明。然而,这样的事,并没出现。我想,或许那天雨雾中,我指着我们营院,那位大嫂并没看清,当然也就无法来营院。盼了几天,不见那位大嫂来,我还为把战备物品送人,而提心吊胆。最后,不得不从一个老兵那里,弄了一件破旧的雨衣,塞进我的战备包,充当战备品。
  我第二年接着考。我太想考好,结果在军事考核中,我拼得太凶,跑四百米障碍,竟然从两米多高的障碍物上,一脚踩空,掉了下来,摔伤了腿,再一次与军校擦肩而过。连长指导员都为我感到遗憾,班长更是懊悔不已。那个夜晚,班长面对我缠着厚厚纱布的腿,哭了,好像耽误了上大学的不是我,而是他。我与军校无缘。我拼命干活,不让自己停下来。我一停下来,就想徐拥华。那年年底,我立了三等功。连长说,你坚持住,别泄气,再干出一些成绩,争取提干。
  我把我有希望提干的事,写信告诉了徐拥华。徐拥华给我来信了,这是她第一次给我写信。而且还附了照片。她一头黑发,瀑布似的从她那瘦削的肩上奔泻而下。那双眼依然是冷漠的,但分明多了一缕柔和的光。我拿着徐拥华的照片,去找老班长,告诉她我和徐拥华的故事。老班长批评我,叫我别自作多情,提不了干,一切都是空想。他说爱情是理智的,同时又是纯洁的,不会像我这样疯狂,也不会像徐拥华那么势利。他说,徐拥华之所以终于给我回信,是因为我告诉她,我有机会提干。
  这有什么错,我一切的努力,就是为了让她,我说。
  我与徐拥华的通信多起来,我由单相思转为初恋。我第一次找到了牵挂别人,也被别人牵挂的感觉。
  你在军营还好吗?徐拥华在信里这样问候我。收到你的来信,我一直没有勇气拆开,我不知你在信里说了些什么,直到我跑上我们常走的那条小路,田野的清草气息陶醉了我。我像个酒醉后的人,胆子大起来。我拆开信,我看到了你的英姿。你一身军装,挡在我面前,成一道绿色的屏障,于是,我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头顶那闪光的帽徽,那是一面招引我的闪光的旗。一到黄昏,下了班,我就独坐窗前,盼你归来的身影。
  这分明是诗,是一场春雨,浸润了我的心。我冲出去,走向广场,空气清新,晨雾是兴奋剂。我蹦着,跳着。老班长不知什么时候跟在我身后。他叹一声:恋爱中的人,不傻就疯。我再也受不了他的话,我说,你是嫉妒我。老班长气得调头就走,还扔下一句话:你会碰壁的。
  头破血流我愿意!我说。这是我第一次顶撞老班长,这是爱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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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来,徐拥华面临毕业,在我们读书的七里坪镇中学实习。我想象着她走在我们镇中学的那条林荫路上,她还会那么缓慢地步行吗?她是否还是喜欢把一个孤寂的身影留给别人?我给她写信,她回信说,她带的那些学生很可爱,特别是男生,她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我的心颤动着。徐拥华,她的话总是那么含蓄,像一轮月,清冷而朦胧。
  我是在屋宿舍里,灌了两瓶啤酒后,写出那封阳光般炙热的信。那夜,我感到自己身轻如燕,身似在飞,不知要飘向何处。谁能拽我一把,把我拽回厚实的土地?
  拥华,咱们一生一起走!在信里,我这么说。我不敢明着说要与她结婚,我也学她,把话说得朦胧些。然而,很长时间,她没有回信。
  我后来才知道,我那封信,是多么直白,徐拥华一直没来信,一定是被我那几个字吓怕了。我想,她其实并不喜欢我,她只不过把我当个同学。我那封自认为朦胧的,其实很直白的信,让我们现在在同学都做不成了。
  夏日来到,我的心焦灼不安。那是一个有月的夜晚。我久久无法入眠,便披衣起床,我独自一人,走出宿舍,坐在宿舍楼前,遥望南国的那轮月。月明如洗,我心中却有一片乌云。我错把徐拥华的话当成了爱情,她一直不来信,她无言地拒绝了我。我眼前幻现出她看我信的情形,她一丝冷笑,两手一扬,撕裂我那封多情的信。我男人的自尊,军人的尊严,被她撕得粉碎。我脸红,心跳,血往头顶涌。
  战友们沉睡的鼾声,透过窗户传过来,像是在嘲讽我的自作多情。我决定战胜自己,不想她,不给她写信,让这一切,都伴着今夜的风,随风而逝。
然而,每当新的一天将逝,太阳隐没,星星挂在天空,我就如同看见了徐拥华那双明亮的眼睛。那星光直射向我,似乎穿透了我的心肺,看穿我的谎言,照耀着我内心的,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的那份爱。
  我大声对自己说:回家!
  但是,一场大雨阻隔了我。那场连绵的大雨,最后就变成了洪水。部队北上抗洪抢险,我怎能临阵脱逃?我给徐拥华写信,但我没有告诉徐拥华我是抗洪去了。我只是说我执行一项任务,一项重要,但非常安全的任务。
  徐拥华很快发过来一个特快专递,让我千万小心,并祝我平安。我的信寄出后,我们就北上了,她的信是跟随部队给养专列,转到我手中。看来,她还是猜到了我将执行的任务是什么。我的眼泪滴落在浑黄的涛涛江水里。
  我同样没有把抗洪抢险的事告诉母亲 ,但是,母亲从电视里看到了这一切,她给我发了电报,电报的内容,传真到我们营抗洪指挥部。母亲说,关键时刻,不能当逃兵,要当英雄,一定要当英雄!
  部队首长,把我这个电报,在集会上公开朗读。
  我们到达肇源县,在嫩江畔。我们驻扎下来时,似乎并无洪水的痕象。但很快,我们看见大片大片的高粱,被一堵黄色的“墙”淹没,那是涌动的浑浊的洪水。洪水冲撞着我们奋战的堤坝,顷刻之间,堤坝摇摇欲坠。
  我们心里紧张,但不是惧怕。我想到母亲的话,想到父亲的死,我决心当英雄。我们抢修大堤,筑大坝,扛沙袋。我肩上磨掉了皮,刀刻般疼痛,但我没有停歇。
  我想到了徐拥华,我思念他。我那么强烈地想到我的母亲,我想,我要是葬身洪水,我苦命的母亲,就只有交给善明叔了。这时,善明叔蓦然在我出现在我眼前,他张嘴,想对我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淡然地微笑,之后,他从我眼前消失了。我眼前,除了浑浊的洪水,还是洪水。我后悔,入伍前,真该坚持把他和母亲的事办了。
  上天保佑,那天,我们成功延缓了洪水的进程。我们先让老百姓转移,我们最后撤。我们刚撤到一个山岗上,那大坝就被冲垮,洪水奔泄。我望着那滔滔洪水,很是后怕。
  我们接着被快艇转移到另一地段,继续奋战。半个月后,我们完成了抗洪抢险任务。那时,雨完全停歇,天空晴朗。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我们明亮的内心。我们没事,我们都活着,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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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意很浓的秋日逝去,冬天来临,我回家探亲。一路上,我想着母亲,想着善明叔。我于第三天正午,回到大别山脚下我的家。抬脚跨过门槛,我僵在空寂的屋子里。我看见善明叔的遗像,散发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干爹,一位慈父。我原本是想这次回来,把他和母亲的事办了。我看到堂屋里坐着的,木呆的母亲。许久,母亲木呆的脸化开了,先是眼里涌出泪花,接着,她轻声讲述善明叔的死。母亲说,善明叔是初秋,他帮我家犁地,栽倒在水田里,人事不省,窒息而死。母亲一直没有告诉我,独自忍受着失去她爱的人的苦痛。
  母亲告诉我善明叔死的时日,我想了想,正是我抗洪抢险,在危险地段堵管涌的那天。我的心忽悠一下乱了,我想,善明叔是替我死了。我知道,我这是迷信,是胡思乱想,可是,我不由自主,就这么想。
  我头晕目眩,眼前漆黑一片,双腿一软,跪到在善明叔面前。我哭喊着:干爹!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干爹,以前,他虽然视我如同亲生儿,我在外面,也说他是我干爹,可是,我叫善明叔惯了,一直没有改口。我回想着我的干爹,善明叔。他是那么干净的一个男子,清瘦的脸,颧骨突出,眼睛深陷,轮郭分明。我真的很喜欢他。善明叔对我家的帮助,并非全部因为母亲,还有对父亲的情谊,对我的爱。
  我哭了,哭了很长时间。我跑到野外,在山谷,我找到善明叔的坟,我再次跪倒,呜咽着,与溪水幽幽的流淌声混杂在一起。
  我可怜的善明叔。我偶尔见他与母亲坐在一起,我看见他看母亲的眼神,是爱慕的,躲闪的。我现在回想起那眼神,心里莫名地不安,它使我怀疑,善明叔可能从没与我的母亲,有过一次幸福而美好的相拥而眠。我想,一个人,如果与他爱慕的人,有过幸福而美好的相拥而眠,他的眼神不会有那么多渴求,不会躲闪。
  但愿我的猜想,只是猜想。
  我想多陪陪母亲。可是,我看着母亲那个孤苦,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又因我的沉默不语,感染着母亲,母亲更加难过。我想,我还是走吧,把这黑漆三间瓦屋的空间,留给母亲,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空间。她看见我,只怕增加她的压力。
  我说,娘,我要走了,我明天上学校看看,后天就走。母亲并没有挽留我。母亲问我:你当英雄了吗?母亲低沉的语调,透着一股力量,剑一样直抵我心,我心隐痛。我才知道,母亲在乎的,其实并不是父亲的死,而是父亲的死法。父亲不光彩的死,像一座山,压在母亲的心头。善明叔死后,村子里人都有看法,认为他完全是为我家累死的。他们认为,直到善明叔死,可能还没得到母亲的温存,认为母亲一直在欺骗善明叔。这种说话,同样成为一座山。母亲背着两座山,在我们那个山村里生活。我给母亲减压,我说,娘,别人早已忘记了父亲,你就不要老想着他意外淹亡的事。
  母亲如弓的背突然直了一下,接着,她僵立在那里,半天无言。最后,她说,你都知道了。我说,干爹让我当兵的那天,就告诉我了。
  母亲的背又无力地弯成一张弓。母亲说,既然你知道了,那你就当过英雄,把母亲的脸面挣回来。我看着母亲的脸,苍白,双眼是乞求的光。我可怜母亲,可怜她这么多年,点头弯腰地同村里人说话。我说,娘,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就当英雄。
  两行泪,从母亲微笑着的脸上划过。那是一张风干的腊肉一般失去水色的脸。望着那张脸,我忍不住又一次猜想,善明叔死前,与母亲到底走没走到一起。他们要是曾经走到一起,哪怕只是一个夜晚,母亲,还有我,心里或许好受些。可是,凭我的感觉,他们并没有真正走到一起。为了我,为了声名,他们好像一直在等待。
  我心如刀割。若果真是那样,我们欠善明叔的,就太多了。我懊悔,为我曾怕同学误解,不让善明叔在我租的那间屋子里久呆而感到心痛。善明叔,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再次走到善明叔的坟前。走入这片山青水秀之地。春风凉爽中夹着一丝温暖,露水打湿了落花。花瓣翻飞。太阳努力地温暖着这片暗藏春意的山丘,我却感到寒冷。
  母亲说,再叫他一声干爹吧,叫一声干爹,他在那边,也就能瞑目了。我跪在善明叔坟前,喊了一声爹。喊声一出,我泪如雨下。我听见风吹树叶的响动,善明叔显然回应了我,我只觉懊悔的心绪,一下轻松了许多,像那在树叶上跳跃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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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另一个打击,是徐拥华马上就要嫁人了,他的未婚夫,竟然就是那个我已早将他遗忘了的,有其名而无其实的王帅峰。王帅峰师范毕业后,在县政府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他父亲给他在金沙河水库边上,买了一套别墅,那里山青水碧,冬暖夏凉,很多武汉的有钱人,都来那里买别墅。
  徐拥华所以答应要嫁给王帅峰,因为师范院校毕业生,已不再包分配,徐拥华很难找到工作。还因为她父亲抛弃了她妈,她与她父亲断绝了关系,拒绝接受他的帮助。这种状态下,她几乎无法就业,而王帅峰,竟然轻松地就可以让徐拥华,在我们红安县任何一所中学教书。最后,徐拥华选择了我们镇中学。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彭荣利。那时,他休假在家。我们两个,喝得昏天黑地。我们谈及徐拥华,谈及他父亲的那个办公室,谈及那个美好的夜晚。他到现在都替我遗憾,他说,那天,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桌上的一碟黄豆,要知道是那碟黄豆坏了我的事,他事先就将那黄豆,连豆带碟,扔进垃圾箱。
  我说,不怨黄豆,怨我,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那个晚上,我战胜了自己。
  彭荣利说,不是战胜,是打败。
  我们每人又扌周了一杯。彭荣利说,徐拥华就在学校,你到学校去找她吧。
  我不想去,我缺乏勇气。彭荣利说,那就算了吧,这兵让你当的,越来越熊,连见她的勇气都没有。要是我,就不顾一切,与王帅峰决斗。我说,你也就说说,你我一身军装,哪能为爱去决斗。彭荣利说,那只能说明你爱得不深。我说,理智大于感情。
  彭荣利将酒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说,你就别跟我谈理智。你去看看徐拥华,一定要去,就去她办公室。人生,有时就是一场赌注,你赌一把。今夜,她很可能就在办公室。你去,如果她在办公室,说明是缘分,说明你们还有戏,你就进去,握住她的手,对她说你爱她。或许,双手握住了,就再也分不开,你们会拥有一个难忘的夜晚;或许,还像几年前那个夜晚一样,没有结局,那么,你也不要这么折磨自己,轻松地说声再见,然后,各奔东西,永远不再受这份相思苦。是分是合,总得弄个明白。
  我还是不敢去。彭荣利说,我这就给她发短信,她若同意你去,就把她办公室那盆桅子花,摆在窗台上,如果不同意你去,窗台上就没有花。
  彭荣利比我小,鬼点子却多。我起身走,在夜色中,走向我曾就读过的那所中学。
  这是我探亲假的最后一天,我走到徐拥华的楼下,按照彭荣利的指点,我搜寻到那个窗口。我仰望窗台,月亮挂在头顶,接着,我看见了她的窗灯,我甚至看到她偶尔起来走动的身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那一头秀发,还是通过灯光,投影到窗帘上。
  我似乎还闻到了桅子花的清香,淡淡的。我不知道,她窗台上有没有摆一盆桅子花,或许没有,或许是有的,因为花太洁白,与月光融在了一起,我没看清。
  我站了很久,直到她办公室的灯灭了。我回到彭荣利家,我们休息。我们还像读书时那样挤一张床,但我们已经不像发前那样打闹,无话不说了。彭荣利好像有些生气,为我的怯懦。他翻身,面朝墙壁,说,没人管你的事。我翻身,看着窗外的星光,我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身后,很快响起鼾声。鼾声如雷,我越发地睡不着,星光在眼前越来越淡,最后,是王帅峰挽着徐拥华的手,走进婚礼殿堂的幻影。那幻影在夜色中,竟渐渐清淅,以至我几乎弄不清楚,他们的婚礼,是现实,还是我眼前的幻影。
  第二天清晨,我从我那熟悉的小镇,往家赶。我骑着善明叔留下的自行车。一路上,我无数次想起他,而对于我那淹亡的父亲,我的印象却那么模糊。母亲没有下地干活,她依然坐在堂屋里。阳光从房顶三片明瓦直射下来,落在母亲的脸上,使她那花白的头发看上去似乎全白,她的皱纹也明晰地出现在阳光下。我望着母亲,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这遥远的南方小山村,曾令我魂牵梦绕,而今,我度日如年。我借口部队有事,匆匆返回部队。我走前,突然想把母亲接到部队,母亲不去,她知道,我还没有家,身在军营,没有条件伺候她老人。再说,她离不开父亲,离不开善明叔。
  母亲不同意与我一起上部队,却要我带她上父亲的生前呆过的那支部队走一走。世事变换,我查过,父亲生前所在的辽西海军某部,几年前因泄漏机密,已经解散,移交给了地方,整个部队,人去楼空。我怕母亲伤感,我说,下次吧,下次回来,我一定带你去。
  回到部队。柳絮翻飞,飘满军营。徐拥华的信,像一片柳絮,飘至我手中,而文字,却重若千钧。徐拥华说,她曾大病一场,昏迷不醒,她呼唤着我的名字,但把她背进医院的,却是王帅峰,不是我。
  我认为,她是在给自己将嫁给王帅峰那样一个人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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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埋头训练,每天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这样,我夜里就会睡得踏实些。
  今年,我已经超出了考军校的年龄,但提干的希望还有。士兵直接提干的年龄,比考军校放宽两岁。我要提干,成为一名军官,缩小与徐拥华之间的差距。我想,只要她和那个王帅峰还没结婚,我们就有希望。
  老班长劝我现实些,他说我与徐拥华,根本没缘。我提干不成,回到农村,一个农家娃,徐拥华不会跟我过日子;若果我能提干,徐拥华同意与我结婚,天南地北,光有浪漫是不行的。老班长的老婆在老家,每年回去团聚一次,全年“不是抗旱,就是防涝”,饱受两地分居之苦。
  我说,我忘记不了徐拥华。班长遥望夜空,摇头长叹。
  这年的实弹选在冬季。往年,我们是在秋季进行实弹射击。秋日,天高云淡,能见度好,炮弹打得准,上级考核也满意。但今年,上级要求我们,改在冬季打炮,理由很简单,因为战争并不只在秋天打响。
  我们长途行军,来到内蒙古大草原。先是非实弹分练、合练,接着打实弹。天寒地冻,我们脸乌青。地上结了一层薄冰。我们冷,挖掩体,转移炮阵地。当我们搬运那些比冰更冷更硬的炮弹时,整个心仿佛都僵死了,我们感到自己都快变成了机器人。
  但我的心是跳跃的,我们实弹演习的地方是大草愿。我喜欢草原,它美极了。尽管那时的草已枯黄,零星的雪花已经飞舞,但她的漠大,令我心旷神怡。训练间隙,牧民教我骑马。那天天空晴朗,跃上马背,我在草原上奔驰。我闭上眼,感受着风的抚摸,风在我遐想中,变成徐拥华温柔的手。
  实弹打了三天,我们营的炮打得又快又准。这一切,皆因我的这门基准炮,给整个炮群,提供了参考。上级口头表扬,营长暗示我,回去要给我请功,二等功。当然,接下来,就是考虑我提干的事了。
  徐拥华,我朝思暮想的徐拥华,到时候,我就会穿着帅气的军官服,站在她面前。我这么想,兴奋得在雪地里狂奔,一首一首唱着歌,《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草原夜色美》。我像一只快乐的麋鹿,在兵面前,不顾及老兵的形象。
  我甚至在雪里,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桅子花的香味,那是徐拥华身上,特有的香味。那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清香陶醉了我。
  我们鸣金收兵,车炮成编制队行,不快不慢,往临时驻行进。在一片坡地,我们排一辆大解放抛锚了,驾驶员下车察看。我也下车,询问是什么情况。驾驶员说,他也不太清楚。他说着就蹲在地上检修,我在旁边,指挥着后面跟上来的车绕行。
  这时,我发现大解放后面拖的炮车突然向这边滚动,直奔驾驶员去。大解放抛猫后,我们将炮车拉上了制动,可能因为雪地湿滑,又是在坡地,它的重量使它继续滑行。而驾驶员正在低头作业,根本没发现。我飞奔而去,把驾驶员往旁边推开。我推开驾驶员的同时,我自己也飞身向一侧,但我飞奔的时,脚下滑了一跤,我没能在那一瞬间,将整个身子飞奔而出,我的左脚,还是被压在炮车轱轳底下,一阵巨大的疼痛将我击昏。
  我醒来的时候,身处一个洁白的世界,我起先以为是自己受伤后,没被人发现,一直躺雪地里。当那个身穿白大褂,头上戴着两道蓝的护士冲我微笑时,我才知道,我被战友们送进了医院。
  与护士美丽的微笑极不协调的,是一个可怕的消息:我左腿将截肢。这个消息,像一个迅不及防的炸雷,将我击中。我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内心翻江倒海。我怎么能截肢呢?我是那么爱踢足球,我还要带着我的兵,夺取我们装甲团的冠军呢。上届我们只得了第三名,那是因为我们练得少,缺乏配合。这次,我们一定能夺冠。然而,现在,我就要失去我的左腿了。
  我不同意截肢,我不在手术单上签字。
  我们老班长给我做工作,还有连长,营长,我都来劝我,我来吭声。最后是那个威严的团长。他站在我床前,我同样不吭声。我说,团长,你下命令,你让你的警卫,把我按在床上,强行把我的腿剁去吧,反正我不同意,不签子。
  团长说,你这样拖下去,会很危险。
  我说,我想死!平时,我是不敢在团长面前这样说话的,营长面前,我也不敢。可是现在,我都这样了,我怕啥。
  团长出去了。第二天,我的母亲站在我面前,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我的意思,是想瞒着母亲,但我执意不在手术单上签字,部队领导,就让母亲来做我的工作。
  母亲默默地落泪。母亲的泪眼中,竟然有一丝欣慰。母亲以为我是因了她的话,才成为英雄。我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在那一瞬间,我的动作,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看见车冲向战友,冲向我的兵,我就冲上去,推开了他。那一刻,根本来不及想。我想,所有的英雄,在做出壮举的瞬间,都来不及细想,都是一种本能。而壮举之后,其实,很多英雄,都极其伤感,甚至沮丧。母亲说,儿子,你终于成英雄了。她不问我的腿,她只记得英雄二字。母亲啊母亲,当年我对善明叔不好,她骂我有一颗狼的心。现在,儿子腿将要没了,她竟然还感到欣慰。她才是最自私的,她的丈夫出了事故,私自游泳淹亡,给她丢了人,现在,她竟然不惜牺牲儿子,来给她挽回面子。
  母亲才有一颗这样的心。我与母亲赌气,我说,娘,我不签字,我想死。没了腿,我活着还有什么用,我想死。
  母亲捂着脸出去了,我知道,她到窗外哭去了。
  许久,母亲回来看我,我调转脸,不看她。
  我慢慢地睡去了。睡梦中,我见到了徐拥华,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向我跑过来。
  我醒来时,一个披肩发的姑娘向我走来,她微笑着。我起先以为是护士进来了,只不过她没穿白大褂。我再看她一眼时,发现她竟然就是徐拥华。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凝神着她,看着她向我走来。我以为这只是梦,是我昨夜梦的延续,或者说,我一直就在梦中。我就那么看着她,不敢吱声,害怕梦的破灭。直到她身后,跟进来一名护士,她将那长长的针尖刺进我的血管,将一阵疼痛传遍我的全身,我才知道,这不是梦,徐拥华在现实中,来到了我身边。
  护士走了。我不好意思盯着徐拥华看,我就盯着那输液管,看那药液慢慢滴着,就像我小时候盯着屋檐下的雨滴。我盯着雨滴时,总是惆怅,伤感。而现在,这慢慢滴嗒着的药液,再次把这种感觉传递给我。
  我一声不吱,徐拥华先说话,她问我,你怎样?我摇摇头,怕她担心,又点点头。
  原来,在母亲的建议下,部队连夜致电,让徐拥华坐飞机赶到这个城市,部队专车到机场,把她接了过来。
  我坐起来。窗外雪花纷飞,徐拥华将手伸向窗外,雪不断地飘落在她的手臂上。她的掌心,也落了厚厚的雪花。她把那雪花捧起来,捧在脸上,紧紧地贴着。雪花慢慢地化成水。雪水完全化开时,那脸就被雪浸得通红。而她的眼里,潮润一片,不知是眼泪,还是雪水。我的眼泪涌出来,朦胧中,她那通红的脸,酷似一朵鲜红的玫瑰。
  她又将手伸出窗外,接了一捧雪花。她说,我来不及给你买花,我给你雪花吧,雪是最美的花朵。我接过雪花,看着雪花。雪花在我手中,慢慢地化成了水,滴落在我的脸盆里。
  我知道她来的目的,就是劝说我同意动手术。但是,她竟然不说话,只一味地落泪。两行泪,像溪流似的,一直淌着。女人是水做的,我真怕她的泪流干了,她就失去了生命。当她流了很长时间的泪时,我挣扎着,拿起笔,在床头柜上的手术单上,签下我的名字。
  我再次醒来时,天晴了,冬日的阳光照进来。有人在窗外行走,我听见鞋踩地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看见,有雪花飘落的枝条上,蒙着一层草灰色的霜花。雪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把温暖带进来,在这冬日里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我望着我的腿,缠着厚厚白纱布的半截腿。我不敢正视,就那么看着,就像我小时候,看着一件非常陌生的玩具。我想下地,上厕所,这才知道,平时很简单的事,对我来说,已经不可能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失去一条腿,不能踢足球,只是一个很幼稚的想法,我身体致残,失去一条腿,就失去了提干的机会;我失去一条腿,就失去了奔跑的能力,我将只能借助一个假肢,慢慢地行走。未来,等待我的是一片黯然。
  徐拥华一直站在我身边。我说,我的军官梦破了。徐拥华摇摇头,意思说没关系,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活着。她始终微笑着。她用微笑安慰着我。
  我想问,王帅峰呢?但我没能张开嘴。
  我在明亮的光线里,还看见了母亲,母亲的眼角有鱼尾纹,嘴角也有细密的皱纹堆积着。我不知道,她是笑。其时,阳光很耀眼地照着窗玻璃,屋子里很明亮,我能清晰地看见母亲的鬓角,那里,雪白的发根林立着。我读书时,母亲就有白发,她一直偷偷地用山里的紫色野果汁染发。她怕别人看见,更怕我看见。但我早就发现了。
  母亲的眼里,泪光闪动着,但她一直努力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又一次体会到,母亲这么多年,内心承受多大的压力,她独自一人,受了多少委屈。我说,娘,你别哭,现在好了,我是英雄了。母亲说,是,好了,我儿子是英雄。
  母亲再也不能自控,眼泪到底涌了出来。我不敢看母亲,我抬头看窗外。医院像花园,梅花一朵一朵簇拥着,在雪的世界,开得绚丽。

  我躺下,我不敢坐起来,我就直挺挺地躺着。我一直看着天花板,不敢看自己的腿。
  所有人都那么看着我,他们温柔的笑容,挂在唇边。我双手抱着我的肚子。我有时想,腿没了,那颗心是否还在?我努力地去摸,我摸到了它,它在跳动,我又想,它能跳动多久?
  徐拥华回了家,回到的我们镇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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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冬天过去,春天来临。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徐拥华出现在阳光的光晕里,让我再次感到是一个梦境。母亲告诉我,徐拥华办了停薪留职,很长一段时间,她不用再上班了。母亲流着泪,促促我说:你还不快赶紧谢人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这么做,与我有什么关系?但很快,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谢字还是无法说出口,我只眼睛湿湿地望着她。
  母亲和徐拥华给我选择了轮椅。母亲对我说,儿啊,咱们去看看你父亲,到他那个部队看看,明天就出发。我的伤口完全好了,可是,我想等我装完假肢再去。母亲递给我一副拐杖,碳化硅做的,很轻巧。母亲说,有这个,另外,小徐还可以扶着你。
  母亲多年没出过门,她已不习惯汽油的味道,上车就晕车,我劝母亲还是不去了,母亲平静地说,去,要去,后天是清明节。
  我们一路奔波,于清明节这天,终于到达了辽西。我才知道,母亲一直想随军,跟随父亲要来的这个地方,然来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军营,荒山野岭连接着的一片海湾,营院就建在荒坡上。营院都是三层楼,有五排,面朝大海。但那里已经听不到军号声,看不见兵的影子。多年前,这个部队撤编,现在,只剩下破落的营房。
  徐拥华把我的轮椅拿下车,朝向不远处的那片礁石。礁石往东,是峭壁。在礁石旁,母亲自说自话:他爸,今天我们来看你来了。你儿子是英雄,替你争了光,现在,你可以安息了。
  母亲一直没有提到父亲的死。但在她自言自语里,我听出来了,我父亲就是淹亡在这里,就在那块大礁石附近。
  母亲在海滩,给父亲烧了一些冥钱。母亲说,他爸,换季了,你去准备两套夏季穿的衣服。冥钱的火光突然大了,亮了,似乎父亲真的来拿钱。母亲的话,让我陡然明白,父亲其实一直活在母亲的心中,母亲才在四季轮回中,总是给父亲烧冥钱,让他在那边添置新衣。或许,父亲真的会穿着不同季节的衣服,走到母亲虚幻的眼前。
  我们往回走,海水开始涨潮,那礁石越来越小。我们上车前,我回头,那礁石已经完全被海水淹没了。海浪击起一阵阵浪花,拍打着东岸的岩石。我仰头看过去,峭壁上,迎春花正鲜艳地开着。
  我伤感空落的心,被这金黄色的花朵填充着,慢慢地充实起来。风吹着迎春花,迎春花轻快地点着头。迎春花,金黄的迎春花,沾着露水,湿润而深沉;光泽亮丽,层层绽放。多远的枝头,就有多远的花朵,春天的阳光,撒在迎春花上,像满树星光,我们弥漫在花香里。我望一眼母亲,她的脸,多年来,第一次有了这么灿烂、温暖地笑。我的面颊,感到风中夹杂着的一丝暖意。东北的春天来得晚,但毕竟来了。
  有鸟叫声。鸟声如洗,从远处的林子里传来。
  母亲没吱声。我望一眼徐拥华,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凝视着她,我想对她说一声谢谢,喉咙像堵了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盯着她,我感到我目光由刚才的伤感,变得灼热。徐拥华被我盯得两腮涌起酡红。她依然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突然,她柔和的目光,被她的眼泪淋湿了,就像黑夜被雨淋湿的灯光,于幽暗中多了一份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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