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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的天空
来源: | 作者:王伏焱  时间: 2010-09-15

  莫胜利和连长宋波涛在黑龙江边上见了一面,那是他调走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他们谁都不说话,坐在江堤上喝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着喝,很快就把宋波涛背来的一壶酒喝光了。完事后,他们站起来,背靠背,沿着黑龙江各自往前走,再回头时,他们谁都看不见谁了。
  这个梦,让莫胜利寻思了好几天,觉得怪了巴叽的。
  莫胜利认为自己跟宋波涛有点儿犯相,即使在一个连一块呆了几年,他们之间地起根儿出现的别扭也一直缠绵不去。当莫胜利站在黑龙江边上,决定自己要离开四连,离开连长宋波涛了,调到黑龙江边上的另外一个连队,他脑子里闪现的图像,依然是自己第一次参加团里特战集训时的一些事情。
  莫胜利当兵刚满八个月的时候,连里的代理排长赵沛江,带着他去参加团里的特种作战集训。特训队营地设在羊草沟,那里是由四连管理的江段,是莫胜利他们平日执勤的区域。江边有个渔点,就是些那些散乱搭建的简陋棚屋,由渔民在渔季临时居住,冷眼一看,活脱脱哪个大画家信手随笔的水墨小品。一片一片晾晒在阳光下的鱼网,连同昏黑的江水制造出一团一团的水腥气,沿江岸弥散着。从对岸的俄罗斯村庄里,偶尔传出一两声奶牛绵长的叫声和牧羊犬特有的高亢吠叫,更让边境地带的原始荒蛮得以沉稳地展露。
  莫胜利他们的五公里重装越野,就是在平阔的江堤上跑的。由于年深日久,江堤基本成了一条便道,每年五月到十月的渔季,鱼贩子们每天早晨来渔点上鱼,然后驮到呼玛的集市上去卖,他们的摩托车,在江堤上来来回回跑出一溜滚滚的烟尘。等到冬天正式封江之前,常有一些不辞辛苦的人来撵冰边,在江中浮动的冰排缝隙里下网捕鱼。他们一般都骑自行车,躬着腰缩着头,顶着强硬的江风在大堤上独来独往。再往后,一直到来年的渔季到来,这里就见不着人影了。集训队的驻扎,并没有让这里多出更多的热闹和繁杂,界江两岸一切如旧,一江昏黑的江水不厌其烦地静静流淌,其中暗藏着的汹涌,人们已习惯把它当成了一个传说。
  莫胜利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集训队一亮相就掉了链子。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队员们报到的当天,一直到开晚饭时,还在有一线的边防连队人员背着背囊赶到,可是,就在晚饭之后一小时不到,集训队突然就搞了重装五公里越野。集训队的报到点名竟然就在五公里越野结束时实施。
  在莫胜利眼中,那天所有人好像都长了兔子腿,一个一个蹽得飞快,都从他身边火柴擦砂纸那样轻盈地擦过去,拖着一溜火花远远地跑在了他的前面。这让莫胜利非常沮丧。要知道,他也是边防连选派的,应该是相当有两下子的,可到了此地,我的妈呀,原来这里都是手拿菜刀砍电线的主儿,一路扯着火花拽着闪电,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那天,莫胜利打了狼,跑在了最后。这让他沮丧而又恼火。点名结束,他没有立即回到宿舍,而是就地把背囊一扔,腿一软,整个人随之瘫在地上。最后一名,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这次来集训的基本都是士官,一线连队总共来了九个义务兵,新兵只有一个,”为了安慰莫胜利,赵沛江说:“就是你莫胜利。”
  “那八连呢?”
  “八连是全员参加,当然少不了新兵。”
  “还是啊!”莫胜利整个人歪在背囊上。“只要有新兵,我就不能是打狼的那一个,那一个就不应该是我!”
  赵沛江还在试图安慰莫胜利。“八连是机动步兵连,常年训练,早练成了虎背熊腰兔子腿,你比不过他们,太正常了。”
  “丢脸!”此时的莫胜利,恨不得把自己大卸八块。
  莫胜利是赵沛江带的新兵,了解他到骨头。莫胜利不是那种怀揣宏图大志的兵,“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很有名的话,在莫胜利这里不好使,他是带着“安置卡”来的,当完兵回家,政府就能给安排工作。如果在部队能入上党,就能进旗政府机关。可他又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总是能为自己安排出“下一步”,然后开足马力往前奔。这兵好脸,太在乎自己的脸面了,为了不丢脸,明明心里不情愿的事,他也会尽量做好。当然,丢脸的事自然是难以接受的。
  “我也没比你快多少──我还是快反班班长呐!”赵沛江紧着安慰他。
  赵沛江是四连代理排长兼一班长,一班是连队的快反班。边防团每个一线连队,都设一个快反班,专门用于应对辖区内的突发事件。莫胜利心里有数,以赵沛江的实力,今天压过八连几个兔子腿应该不成问题,他啷当在后边,纯是为了照顾他。
  “班长,你是不是怕我跟狼处成铁子,让母狼拐跑呀!”
  赵沛江笑了。“都成这样了嘴还不老实!我是怕你孤独,行了吧?”
  “就是,班长怎么能跟我一块打狼呐!”
  赵沛江也坐下。“这次特战集训,咱们连就来咱两个人,我是连里的班长,是带队干部,我有责任管理你是不是?”
  莫胜利唇边挑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你的责任是陪我一块打狼?”
  “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带的兵,我当过你的新兵班长。”赵沛江坐直了身体说:“班长是啥?班长就是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懂不懂?”
  莫胜利挣扎着起身。“那我……得拜拜你!”
  赵沛江一把将莫胜利推坐回地上。
  “听说这次集训实行全程末位淘汰制?”莫胜利问。
  赵沛江对莫胜利那点儿心思一目了然。“按时间算,你这次重装越野是合格的。
  “那打狼也够丢脸的了!”
  “你一个新兵,脸能有多大?丢就丢吧!”赵沛江有些火。“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这次打狼的不光是你一个,还有两个士官呐。”
  “我不管别人,我只知道我打了狼,我就是‘百分之百’。”莫胜利头上也开始蹿火。“班长,我给四连和你这个带队干部掉链子了!”
  两个人都有些潮。如果那时候宋波涛不来,二人闹个半红脸也说不定。见宋波涛走过来,赵沛江一跃起,随手也把莫胜利拉起来。
  来的不是宋波涛自己,他还带来一个人,叫周杰,新分来到团里的大学生干部,主动要求到集训队参加训练。
  宋波涛用脚尖弹了一下莫胜利的背囊。“老赵,你帮这个人扒狼皮呢?”
  这话说得够恶。莫胜利的脸皮哧啦一下热了起来。事后,莫胜利的眼前反复回放着初见宋波涛时的情景,最后定格在宋水波涛那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上──宋波涛用脚尖弹了一下背囊。那个人的腿功真好,那么一个随意的动作,竟然做得收放有度,足尖轻弹,一触即止,鄙视和距离感都出来了。
  赵沛江向宋波涛介绍莫胜利。“我带来的,新兵。”
  显然,赵沛江是故意的。按常规他应该向莫胜利介绍宋波涛,那天,他没有。
  宋波涛指着从地上站起来的莫胜利。“家是哪里的?”
  “我叫莫胜利,”莫胜利立正向宋波涛报告:“家是呼伦贝尔的。”
  宋波涛显然了解了一些情况。“蒙古人。能喝酒吧?”
  “能整点儿!”莫胜利说。
  宋波涛挥拳搞打几下莫胜利的胸脯。“个头儿不小……会打蓝球吗?”
  宋波涛的这个动作让莫胜利不爽,手法上跟马市上的马贩子有一比。
  “会一点儿吧,主要是会骑点儿马。”莫胜利说。
  挺硌牙的回答,宋波涛不会听不出来,可看上去他浑不在意。“今天你们有什么感觉?”
  “八连那帮兔子,是不是每天都啃一条兔子大腿呀,”莫胜利抢话说:“一个个跑得比山兔子还快……”
  赵沛江暗地里扯了扯莫胜利衣襟。
  莫胜利对赵沛江的小动作毫无知觉。“八连是团里的机动步兵连,是全训连队,不像我们一线来的,平时执勤巡逻就占去一半时间,哪有那么多时间练兔子腿啊!”
  宋波涛细细地打量着莫胜利。“你以为你是来练兔子腿的吗?”宋波涛转向了赵沛江。“老赵,咱们又一块混了。”
  “缘份呗。”赵沛江说。
  “这回你班里有俩新兵了。”宋波涛指着周杰说:“老赵,归你了!”
  莫胜利打量着周杰,见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
  宋波涛走后,赵沛江抬脚给了莫胜利一下。“屌兵!他就是八连的,你怎么当着人家面胡说八道!”
  莫胜利疼得直龇牙。“我知道。宋波涛,八连副连长,外号‘黑鱼’”。
  “黑鱼是什么鱼?”周杰问莫胜利。
  “‘黑鱼’?”赵沛江有些迷惑地望着莫胜利。“他当排长时就跟我在一块混,怎么没听说过?”
  “你现在听说了。”莫胜利眨眨眼说。
  “你给起的外号?”赵沛江又给了他一脚。
  “我在一分钟之前给他起的。”莫胜利嘿嘿笑。“咋样,像不?”
  赵沛江瞪了莫胜利一眼。“这人我可知根知底,我跟他一块参加过省军区的比武,狠角色噢,你们可都小心点儿!”
  “切,能吃人吗?”莫胜利撇着嘴。
  “吃狼──他吃了狼,我看你还打啥!”赵沛江说:“小心他开了你!”
  黑鱼,黑龙江里的著名的鱼类杀手,鱼群里要是混进了这家伙,谁都不会有好日子过。莫胜利对黑鱼的印象深刻,这深刻可不是随处能够刮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那是扎扎实实的印象,他亲眼见过这样的情形,一张清晨下到江里的旋网,晚上起时却是一张残破的空网。不是鱼没进网,而是网里误入了黑鱼。那家伙简直就是袖珍版的江鲨,制造个把鱼活网破的事件,是它的拿手好戏。
  莫胜利知道,自己把“黑鱼”的绰号安在宋波涛头上,就等于把一份小心收入囊中了,就是说,今后生活的每一天,如果这个人的身影在视野中出现,他就得小心着,在意着他的每个反应。
  这天夜里,莫胜利睡不着,爬起来走到外面。他在圆彪彪的大月亮地里做起了俯卧撑。做了没几下又改成仰卧起坐。改过来没多长时间又爬起来,开始胡乱击拳踢腿,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哪路功夫。他的心里好烦燥。打狼打狼,草原上的狼让王八蛋打光了,我跑到这来当王八蛋来了。他打得胡乱,劲头泄漏得却果断,不一会儿就喘了。可是,他还不想停下来,就又伏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直做到两条胳膊成了硬撅撅的两根木头,这才一翻身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死过去一样,仅眼睛还活着,死死活活地凝望着星斗稀缺的天空。
  看见他这副样子,赵沛江有点儿心酸,他想,我以后有儿子,说啥可不让他来当兵。如果他自己非要当兵,就他娘的给我滚回你娘肚子里重新坐胎,变个丫头再出来!
  赵沛江人站到身边了,莫胜利并未发觉。赵沛江朝地上那块直不愣登的肉踢了一脚。“你不好好睡觉,跑出来瞎折腾什么?”
  “班长!”莫胜利身体一挺坐起来。“你也没睡啊班长?”
  “我就带来你这么一个兵,你黑灯瞎火地出来折腾,我睡──”赵沛江鼻子哼了一声。“我怕我睡着了连长托梦来掐我!”
  “班长,其实最懂你的人是我──你是担心,担心莫胜利这小子想不开,一头攮到黑龙江里,玩它个一江黑水向东流!”
  赵沛江忍不住笑了。莫胜利就这点好,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肯让自己的嘴不快活。
  接下来,集训队搞六公里武装奔袭,莫胜利出岔了。
  两辆解放141大卡拉着莫胜利他们朝深山老林里拱。也不知跑了多远,就是不停。山路很不好走,感觉汽车走在一堆弹簧上,大厢里的人一个个快摇成了肉丸子了。
  “班长,”莫胜利借大厢悠起来的一股劲凑到赵沛江身边说:“‘黑鱼’要把咱们整到哪个星球上去啊?”莫胜利这么说,是因为宋波涛是集训队副队长,主管训练。
  “六公里折返点……”赵沛江看了下表说:“可能是吧。”
  “完了!”莫胜利压低的声音说:“把咱们扔在深山老林里找条母狼处老铁?”
  “想得挺美!”赵沛江又看看表。“快了。”
  果然,车停下来。
  “下车!”宋波涛的声音无遮无拦地砸向大厢。“大家简单准备一下!”待大家下了车,宋波涛高声发布着指令。
  莫胜利整理着背囊。早晨,队里就让装背囊,六公里武装奔袭,单兵负重二十五公斤,少一两都不行,‘黑鱼’一个个检查。这人,随时随地都会让自己大一号,他的态度让人觉得他不只是这个集训队的副队长,同时还兼着队长。大家的背囊里装啥的都有,砖头、杠铃片,反正训练嘛,份量足实就行。莫胜利给自己的背囊装了杠铃片。就是这块杠铃片,让莫胜利把自己再一次晒在了众人面前。
  大片大片的阳光泼洒在江堤上,莫胜利拖着一个废汽车轮胎,在江堤上走。他肩上套着绳子,绳子另一端是地上的轮胎。凉爽的江风并没有阻止雨一样泄出的汗水,他身体弯成弓形扣在地上,任由汗水腌透了自己。他就这样,让汗水腌得透湿,艰难地朝前移动。
  他在受罚。
  赵沛江走在江堤下边,不时撩起眼皮,看一下斜上方正在吃苦的莫胜利。他来了有一会儿了。他相信莫胜利早就看见了他,可那小子就像没看见他一样,看都没看过来一眼。赵沛江认为,莫胜利正在痛恨着他自己。当被‘黑鱼’看出破绽的时候,莫胜利就开始痛恨自己了。
  赵沛江紧走几步,爬上江堤,站在莫胜利身前。“你说你呀,六公里武装奔袭,你怕自己落在后面打狼,这正常。可为了减轻负重,偷偷摸摸把背囊里的杠铃片往外掏──掏你就掏呗,扔在车上不就完了嘛!太笨了你,你笨得让我崩溃,哪像我带的兵!”
  赵沛江抱起轮胎,让莫胜利轻松一下。
  “我确实笨,”莫胜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我往背囊里装什么杠铃片呀,塞砖头多好呀,随时随地可以掏出来扔掉,就是‘黑鱼’发现,他也不知道砖头姓啥呀!”
  莫胜利在训练结束返回去取杠铃片时,后脑勺应该安上两只眼睛的,如果那样,‘黑鱼’就不会抓他“现行”了。
  “怨我,事先没教导教导你!”赵沛江还在懊悔。
  “教导我扔砖头吗?”
  赵沛江放下轮胎,过来摘下莫胜利肩上的绳套,往自己身上套。“我替你一会儿。我是同谋犯,我看见你在车上往外掏杠铃片了,可是我没举报,哪还像个带队干部啊!”
  “班长,这船上没你的货。”莫胜利从赵沛江手中抢过绳套。“你要让我株连九族吗?我自己摔的跟头,鼻青脸肿也是我自己的。”
  赵沛江不跟他争。“是啊,脸是自己丢的,面子是别人给的。脸面脸面,没有脸哪还有面子?”
  莫胜利直瞪瞪地看着赵沛江。“班长,你教育我也犯不上玩苦肉计啊!帮我拖轮胎?你省了吧,我自己还没玩够呐!咱是谁呀,莫胜利是明白人,我可是上赶着找‘黑鱼’主动要求惩罚的!”
  “早知道自己要尿炕,干嘛不穿上尿不湿?”赵沛江冷笑。“我还是那句话,脸是自己丢的。”
  “我丢脸,你代表四连没面子。”莫胜利说:“我连累你了班长。”
  “连累我?你有这个本事吗?那种偷偷摸摸的事连事都不是,顶多算是杂碎,等外处理品。”
  “‘黑鱼’不会放过我的。”
  “你还不傻。”
  “当然了,不然,就我这脾气,我能上赶着找他要求受罚?”
  “‘黑鱼’可没说要罚你。”
  “所以我得主动要求争取主动。”莫胜利扭头望着脚下昏黑流动的江水。“我觉得,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在今后的每一寸光阴里都不会放过我。”
  “你念歌词呐!”
  “班长你说我这人咋虚荣心这么强呢?”莫胜利小心地望着赵沛江的脸。“我知道我这样偷偷摸摸玩自己不是个办法,可就是事到临头一下子就迷糊了。我身上至少多出五公斤水膘,一时半会儿又搞不掉,愁得我没办法,班长你得帮帮我!”
  “帮你?我正在帮你你不知道吗?”
  莫胜利骨碌碌转着眼珠。“你接下来会说──摔倒以后千万不要多想,先爬起来再说。你还会说──你要哭就哭一场,但是,哭过之后就再也不要哭泣……说这些对我都没用。你啊,你现在就为我唱支歌,鼓励我拖着轮胎再走两步!”
  赵沛江眯起眼睛。“我唱什么?唱‘小燕子穿花衣’?”
  “怎么也得整个战斗歌曲,我先给你示范一下──”莫胜利挺了挺腰身,要唱。
  赵沛江还是忍不住笑了。“你这纯牌是在泄火。”
  莫胜利脸上立刻密布起一层阴云。“心虚呗。”
  莫胜利的心虚是有道理的,宋波涛确实不想放过他。
  熄灯号吹过之后,赵沛江就一头攘到宋波涛的房间里。宋波涛正在摆弄他的军号播放机。集训队放军号是宋波涛的主意,他不知从哪弄了一台MP3型智能军号播放机,放在自己房间里,让它在几个固定时段里为集训队自动播放军号。部队现在已经很少听到军号声了,特别是在边防,连队各自独立,哨音掌控着一切,起床出操开饭训练就寝都用哨,直白而实用。哨音就是命令,强制和驱赶的特性赋予了哨音以绝对权威,你必须立即去用动作配合。而军号却有不同,军号声也是命令,却让人觉得那偏偏不是命令,而是某种劝解和推动,甚至是托付和叮咛,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你服从了它的调遣和安排。想想吧,群山幽深,大江空阔,军号声从山林中飞升起来,在山间和江畔悠扬回荡,感觉这就是山的声音,大江的声音,军号声让这古老而年轻的山川有了新的生动,赋予了它们可以感知能够触摸的灵魂。
  此时,累了一天的集训队员,任由着熄灯号的余韵托送入梦乡。
  莫胜利的事不解决,赵沛江是不能睡下的。他了解这个兵,脸比命重,真要让集训队给开了,他哪有脸回去啊!
  一提莫胜利,赵沛江和宋波涛就吵起来。
  “我就要淘汰莫胜利,我这个副队长有建议淘汰学员的权力!”宋波涛显然预备了对付赵沛江这一手,所以赵沛江刚提个话头,他就一堆话轰过来。“你想想他这是什么行为──为了减轻负重,他为了发扬和光大自己的虚荣心,竟然自己偷偷拿出背囊里的杠铃片,我问你,上了战场,他扔了武器怎么办?”
  “先别生气呀领导……”
  “我确实很生气,可是我更愤怒,后果很严重啊老赵!”
  “他自己也知道后果很严重,不是都主动承认错误了吗?他还主动受罚拖轮胎。一个新兵,你还想让他咋的!”
  “你们这些人就爱护犊子……老赵,我知道这个兵是你带出来的,可是他这个错误实在是让我无法容忍!”
  赵沛江笑了。“没那么严重吧,新兵,上进心控制不好就不知不觉朝虚荣心那边悠过去了……看咱老赵的面子,咱俩赌一把怎么样?三周之后,我保证让莫胜利的训练成绩排进全队二十名以内!”
  “二十天?”宋波涛乐了。“我再给你加十天!得了,你还是别懵我了,你自己能保证进前二十名就不错了,就他?你就别用大刀剁我了,让我安乐死吧!”
  “前十名!”赵沛江正色道。
  “进不了怎么办?”
  “你让我跟他一块滚回连队牵狗巡逻去!”
  “我加一笔赌注──你赢了,我调他去我们八连!”
  “到底是当领导的,真会算账!”赵沛江撇撇嘴说:“我还是保证他不打狼吧!”
  宋波涛真的就这么放过了莫胜利?宋波涛分明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他怎么能容得下一个新兵这么干?看来这是个问题,有点复杂。今天,宋波涛很给赵沛江面子,送给他一个人情,同时转着弯朝莫胜利施加了压力,这一手宋波涛玩得驾轻就熟,也可以说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合作。但是,赵沛江的心就是放不下──得来太容易了。唉,不管怎么说,莫胜利这回已经触雷了,再有这么一次,就什么都别说,自觉自愿地打背包滚蛋吧。
  这天晚上,莫胜利从外面跑回来,他把手里一包东西丢在草棵子里,向前走几步,朝四周看了几眼。这会儿正是晚点名之前,这个时段集训队的控制相对较松。看来一切正常。莫胜利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回转身去取那包东西,周杰从身后闪了出来,挡住了他。
  莫胜利一愣。“你真行……算你偷袭成功!”
  周杰不吱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莫胜利伸手推他一把,去拎出那包东西,举在周杰眼前。周杰的眼神这才活泛起来,抿嘴乐了,伸手去抓。
  莫胜利的手迅速缩回去。“还干部呐,消化器官的境界一点儿也不高!”
  周杰的手依然伸着。“你的消化器官境界高吗?”
  “是,我打过你的主意。全班就你有袋泡面,还让你猫在被窝里干嚼了──我找遍了全队,面毛毛都没见一根。”
  周杰压低声音。“‘黑鱼’刚从这里经过……”
  莫胜利摸出一根火腿肠拍在周杰手里。“趁火打劫,不仗义!”
  周杰一把将火腿肠捏死。“知道你给老赵买的。那么多,他一个人肯定消耗不完。”他把火腿肠插入口袋,看着满头大汗的莫胜利说:“你去三合屯了?我的娘哎,你快长出兔子腿了!”
  莫胜利没时间再搭理他,拎着东西就走。哪知周杰一转身,一个跨步,横在他面前。
  莫胜利迅速后撤,和周杰拉开距离。“领导你咋个意思?”
  “你还拿领导当干部吗?不假外出,私自下山,偷买零食,这可是违反集训队的规定哦!”
  “碰到鬼了……”莫胜利说着,只好又摸出两根火腿肠,捏住一根朝周杰扔过去,又捏住一根扔过去。
  “足矣……足矣了!”周杰伸手接着火腿肠,脸上笑出了一朵花。“这玩意儿病号吃不合适,感冒还是要吃泡面,汤汤水水热气腾腾,效果老好了!”
  莫胜利从周杰身边晃过去。他进了帐篷,从包里拿出一个大碗面,把其余东西塞到床铺下面。
  赵沛江正盘腿在床上看书。“你去三合屯了?”
  “班长,你吃个泡面,睡一宿觉发发汗,明天病就好了。”
  “咋去的?”赵沛江问。
  “跑去的呗。”莫胜利准备出门找开水。“我倒是想迈着四方步──让‘黑鱼’逮着,还不得气掉他一层鱼皮!”
  赵沛江放下手里的书。“知道集训队营地到三合屯的距离是多少吗?”
  “地图上不是标着嘛,五点七公里。”
  莫胜利出去找开水泡面。
  赵沛江立即起来翻出一张地图,用手指比划着。沿江公路正在打水泥路面,封了道,莫胜利走的是巡逻道。巡逻道是条老道,自从开通了沿江公路就没用了,平时就是老百姓采山季节才走走牛车。从公路走,到三合屯是五点七公里。走老道──十一点三公里!莫胜利就为了买包方便面,跑了二十多公里。
  莫胜利端面碗进来。“班长,来,趁热乎赶紧造!”见赵沛江手里捏着地图,赶紧说:“咋的,感动了?班长你可别误会,我还得感谢你呐,你和你的感冒让我发现了我两条腿的实力!”
  宋波涛很快就知道了莫胜利的事。
  莫胜利离开后,周杰忙不迭地吃肠。他用牙扯开肠衣,手指一捏,半截肠就入了口。再一口,一根火腿肠就没了。本来,就地打住就没事了,原打算悠着点儿,就吃一根,剩下的两根分期分批地享用,可又觉得这根肠吃得过于简略,印象不深,于是,心一横,决定加深一下印象,又摸出一根来,刚要吃,哎呀妈呀,一道影子晃了一下,宋波涛整个人差不多就贴在他鼻子上了。周杰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偷吃零食,扣掉三分!
  周杰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敢动。
  那天过后,就连周杰也纳闷,自己的“三分”不但没有被扣掉,‘黑鱼’竟然连碰都没碰莫胜利,就那么由着他鱼一样滑过去了,跟没这回事一样。莫胜利认为‘黑鱼’不收拾自己,是因为沾了干部的光。周杰是干部,论职级,他和‘黑鱼’平起平坐,都是副连职,他这一掺和进来,事情当然就复杂化,试想,整个集训队,以兵身份参加集训的干部就周杰一个人,不好处置呗。这样,莫胜利可不就搭车沾了一把小光。周杰不认同这个判断,说不对,这不是宋的风格,‘黑鱼’哪有肉到嘴边不吃的道理?
  这天下午,训练科目是按图行进,莫胜利瞎了一个坐标点,收队后自己生闷气,赌气连晚饭也不吃了。赵沛江吃完饭给他带了一份,结果被宋波涛拦截。
  “老赵,你这样做一点都不可爱。”宋波涛说:“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因为心疼帮不了他!”
  “正确。”赵沛江把餐盘里的饭菜倒进了泔水桶。“我这样做只能帮助一头猪。”
  “正确。”宋波涛点着头。“因为猪只会制造肉不会制造思想。”
  赵沛江哐当一下把倒空的餐盘扔在水槽里,看也不看宋波涛一眼,转身离开了。
  这会儿,莫胜利正坐在一道沟坎上发呆。
  周杰端着一碗泡面走过来。“哎呀,我把宿舍里每个犄角旮旯都找遍了……”他把手里泡面递到莫胜利眼前。“快、快,接过去,我的手快成烀猪蹄了!”
  莫胜利把泡面推开。“用不着心疼我!”
  周杰只好把泡面放到地上。“谁心疼你?我吗?真崩溃!是老赵,老赵特意让我监督你吃下这碗面!这还是你那天晚上英勇奔袭二十多公里买回来的。”他忍不住端起方便面,放鼻子底下闻着。“味儿真好啊!此时此刻,我坚信它的味道一定胜过你们草原老家的手把肉!”
  莫胜利不理他。“那你就把手把肉吃了吧!”
  莫胜利突然起身,跑回宿舍,不一会儿,周杰就见他提着背囊出来了,怀里抱着两个灌满水的二点五升饮料瓶。莫胜利把两个饮料瓶塞入背囊。背好背囊朝江边方向跑去。
  “疯了!”周杰注视莫胜利背着囊跑上江堤。“这人疯了!”
  其实,这回莫胜利失手有哑巴的责任。哑巴整个夏天都在羊草沟放他的三只羊,集训队有野外训练科目的时候,就会碰到他和他的羊。哑巴哑,不聋,但是傻,三十多岁了,什么活儿都不会干,只会放羊。哑巴从小没妈,一到渔季,他爸整天下江打鱼,管不了他,又怕他在江边出事,就弄了几只羊让他放着玩。见莫胜利把地图平放在地上,用指北针的距离滑轮在图上测量距离,哑巴就不管他的羊了,凑过来,蹲下看。莫胜利一眼瞥见哑巴的脚。哑巴一只脚上穿着布鞋,另一只脚上穿着胶鞋,那鞋破得都成凉鞋了。
  “去、去!”莫胜利扒拉一下哑巴。“看你那破鞋……”他站起来,眼睛看着手中的地图。“你爹打鱼挣的钱送给哪个野娘们儿了?一双鞋钱也没剩下!”
  哑巴嘻嘻傻笑。
  莫胜利指着身后。“你的羊跑了!”
  哑巴扭头望一眼自己的羊,毫不理会莫胜利的提醒,打开水壶,抿了一口,然后朝莫胜利举过来。见莫胜利不理,就走开几步,坐在一块石头上,笑嘻嘻地看莫胜利在那忙活。
  “跟你爹一个德性,酒懵子一个!”
  莫胜利抓着地图,走到哑巴身边,抬脚踢他屁股。“挪一下、挪一下!”
  哑巴一脸迷茫地站起来。莫胜利搬开哑巴刚才坐的石头,果然露出一张纸条。
  哑巴高兴得拍拍自己的屁股,嘴里啊啊地叫。
  莫胜利笑了。“幸运的屁股!”
  哑巴跑出几步,一屁股坐下,站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坐过的地方让莫胜利看。
  莫胜利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还能再帮我坐出一个点呀!”他收拾地图和指北针,准备寻找下一个坐标点。
  哑巴用力地跺脚,非常生气。
  “我可没工夫陪你玩!”莫胜利朝哑巴喊着,向前跑去。
  哑巴喝了一口水壶里酒,脱下脚上的鞋,用手拎着,追着莫胜利跑起来。莫胜利只好停下来。哑巴急切地朝莫胜利比划着。莫胜利叹了口气,只好扯起哑巴往回跑,直到发现了哑巴的羊。莫胜利抓起他的水壶,喝了一口,然后指指羊,丢下哑巴转身跑了。
  大队人马撒出去后,宋波涛也没闲着,他选了个视界好的站立点,用望远镜观察着整个训练场面。这会儿,他捕捉到的信息当然是“莫胜利帮哑巴找羊”。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特战训练又不是下渔点驻勤,这个莫胜利,助民为乐也不分个时候!
  一共五个坐标点,莫胜利找回来四个,如果没有哑巴搅活耽误时间的话,那个点应该是手拿把掐会找到的。宋波涛不管这个。莫胜利知道宋波涛不管这个,还知道宋波涛盯上自己了。
  几天后的一次二十公里武装奔袭,大家回来后刚卸下身上的背囊,宋波涛就开始点验。
  “‘黑鱼’在行动,有人要倒楣! ”周杰低声对身边莫胜利说。
  “反正不是我。”莫胜利说。
  那天的点验结果让赵沛江欣慰。那天点验的最大成果,是莫胜利坚持多日的超负荷训练被晒了出来──背囊里多出两个装满水的二点五升饮料瓶。这无疑是一件应该遭到表扬的事情。
  果然。
  “莫胜利给自己多加了二点五公斤的负重──”宋波涛走到莫胜利面前,抬起右脚,用脚尖分别弹了一下那两个赫然站立的饮料瓶,就见那饮料瓶像被武林高手点中穴道的大汉,一一倒地。“我不是让你们看他这个!”宋波涛伸出手指,指点着莫胜利那些已经接受过点验考验的物品。“莫胜利你自己跟大家说说,你少带了什么!”
  莫胜利脑袋里嗡的一下,‘黑鱼’在这里下口了。
  “一双鞋。”莫胜利说。
  “什么?”
  “我少带了一双胶鞋。”莫胜利咬着牙说。
  宋波涛指着莫胜利的脚下命令。“脱!”
  莫胜利脱下自己脚上的鞋。
  “听我口令──”宋波涛下达了跑步走的口令。
  莫胜利脚上只穿着袜子跑起来,绕着圈跑。开始还好,跑几步就不行了,地上的石头硌得他一瘸一拐。大家忍不住笑起来。
  宋波涛不笑。“好笑吗?”
  笑声停止。
  宋波涛让莫胜利跑回到自己的位置,然后指着莫胜利的脚。“你刚才脱下的是什么?”
  “鞋。”
  “再说一遍!”
  “胶鞋──07式作训胶鞋。”
  “正确。”宋波涛说:“07式作训胶鞋是什么?在你这里,它就是‘装备物品’,是你的装备! 装备在,战斗力在。一个合格的军人,对待装备物品必须有一种成熟的态度和认真的方式,哪怕是一针一线,也不能受到忽视──没了一双鞋,废了一双脚,就可能丢了一条命。”
  “黑鱼”的道理确实硬,硬得莫胜利没话说。可是,这个人是怎么知道他背囊里会少了一双胶鞋的呢?这场点验明摆着是冲着他莫胜利来的,就是冲着他背囊里少的那双07式作训胶鞋来的,这是不会错的。
  晚上,赵沛江把一双新胶鞋啪地砸在莫胜利眼前,吓了他一跳。
  莫胜利抓起胶鞋,举起在自己眼前。“你匀给我的?”
  “你做梦呢?”
  “也是,咱们天天这种玩法,铁鞋也得挂掌,谁家日子都不富裕啊!”
  “那你还把鞋送给哑巴?”
  “我是不该把装备物品送给哑巴,可你看看他,我真惊叹他的那双脚,他是怎么把他的脚塞进那样一双鞋里边去的呢?我确实没多想就送给他了,想着以后省着点儿穿全有了。”
  “省鞋费脚。”赵沛江指着莫胜利的脚。“还疼?”
  ‘“黑鱼’整我。他一定事先知道了才整个点验来砢碜我。”莫胜利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一把说:“又让他飞了一脚!”
  “我看他腿脚也没你想的那么凶恶无情!”赵沛江指着那双胶鞋。“飞你一脚,搭你一双鞋!”
  “鞋是他的?”
  “他说是队里补发给你的──”
  “他再没说什么?”
  “他没说什么──我说了,说你莫胜利心地善良,心眼儿好使……”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上小学时就天天护送女同学回家。”
  “熊兵,挨两句夸奖就开始得瑟!”
  赵沛江一直怀疑宋波涛对莫胜利的态度。他越来越感觉到,对莫胜利,宋波涛心里好像一直在酝酿着什么。看似浑然沉静,可莫胜利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看别的兵,宋波涛是一双眼睛,看莫胜利,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也就赵沛江吧,能发现这些,因为他跟莫胜利的关系太近了。他问过莫胜利,集训结束后有什么打算。莫胜利说我能考虑“以后”吗?莫胜利的话,让赵沛江想起自己跟宋波涛的那个“赌局”。‘黑鱼’要是把你留下,你跟他去八连吗?赵沛江单刀直入地问莫胜利。莫胜利说,能不能不闹啊班长?我都坐在他眼睛里了,一看见我他眼睛都疼,他还能把我留在八连?赵沛江摇摇头,在莫胜利眼前竖起手掌,说这就是一面镜子,你就拿我的手当一面镜子,现在你照一下镜子。莫胜利看着赵沛江竖在眼前的手掌,满脸的困惑。赵沛江说现在你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莫胜利说我呗还能是谁。赵沛江的手没有放下的意思,说正确,是你。你仔细看看,镜子里边的你和你有什么不同?莫胜利竖起自己的手掌,看了半天说,你是说──镜子里边的我是我的真实影像,可却是反着的?赵沛江不再言语,好像有什么天机需要由他亲自护卫似的。
  “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赵沛江又翻开这个话题。
  “兵的未来没有梦,看出一步走好一步就行了。”莫胜利想了想说:“这回参加特战集训,一线连队就来一个新兵,可以说我在全团一线连队是最突出的,形势非常好,回去在全连同年兵里有很强的竞争力,年底就可能带新兵、当班长,就想到这。”
  确实不是梦,莫胜利想到的,就跟地上那些把他的脚硌得生疼的石头,不起眼,但实实在在地赫然存留于每个方寸之间。
  第二天,赵沛江派莫胜利和周杰出公差,跟车去一趟团里。出发前,莫胜利竟然换上了那双补发给他的新胶鞋,鬼才知道他为什么要换鞋。回来的途中,车到白银那,他和周杰被甩下了。
  周杰竟然指责起莫胜利的鞋。“都是它惹的祸!”
  “有它个屁事!”莫胜利望着拖着一溜烟尘远去的汽车说。
  从团里装完东西,返回时,司机把他俩撂在白银那,让他们简单逛逛,二十分钟后继续上路。
  周杰朝莫胜利伸出两根指头。“珍贵的二十分钟啊!要好好放松放松!”说着话,他眼睛在四周搜索,突然兴奋起来。“发现目标!”上来拉起莫胜利就走。
  白银那是个小镇子,在深山老林里就是个繁华之地了。莫胜利由周杰牵扯着,进了一个网吧。他们玩了一场对打游戏,玩进去了,结果出来时,汽车已经甩下他们独自开走了。
  “放松吧,这下松快了。”莫胜利说。
  “责任在我。”周杰拍拍莫胜利的肩膀。“也不能都怨我──高地驻垒的雇佣兵太难对付了──这款游戏不错哈?刺激!”
  “想想怎么过‘黑鱼’这关吧──装运训练物资返回途中,进网吧打游戏……也怨我,不仅没有阻止干部犯领导错误,而且被拉下了水!”
  “哎、哎,”周杰朝莫胜利喊:“不全是我的毛病吧?刚才你在网吧,玩得比我还欢势呐!”
  “我说打过两关咱就撤……”
  “前方集训队,距离四十二点一公里,咱俩走?爬?哭?”周杰望着莫胜利,讨他的主意似的。
  “你先哭两声引诱我一下!”莫胜利捅了周杰一拳。“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你说的是公路距离……”
  “我想说‘直线距离’,你有吗?”周杰撇撇嘴。
  “追车!”莫胜利抬脚就走。
  周杰以为听错了。“追车?你追梦吧!”
  “可能性是有的。”莫胜利指着山上说:“车走的是盘山公路,是弯道,一个弯一个弯往下盘着走。咱们走小路,基本是直路,直接往山下走。”
  “‘黑鱼’就是把我当鱼燉了我也不走”周杰木登登望着远山。“你怕他燉你,你自己走吧!”
  “行,冲出一个算一个,说什么也不能全军覆没!”莫胜利一把抓住周杰。“大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等我追上车,回来接你,千万不要放弃!”
  “你去吧!”周杰甩开莫胜利的手。“我谨代表黑熊和狼……可能还有东北虎感谢你的大驾光临!”
  “想吃我?硌碎它们牙!”莫胜利看准一条进山的小道,下了公路。“我这就去告诉它们,好吃的在后边──干部啊,肉嫩!”
  “狗日的!”周杰恨恨地骂,只好也下了公路,上了小道。
  那天,他们没有碰上黑熊和狼,东北虎更是连毛也不见一根,倒是看见了一窝野猪崽子,在树林子里疯玩。周杰本来在气头上,朝着一头小野猪就是一脚,小野猪吱吱叫,箭一样射入树丛。其它的小野猪听到报警,立刻化整为零,四散开,转眼不见了踪影。
  “野猪妈真不是东西,”周杰忿忿地说:“光顾了跟公猪鬼混了,孩子也不管!”
  “让‘黑鱼’给它个记过处分!”莫胜利说。
  他们哪里能追上汽车?不过,汽车也没比他们快多少,先他们十几分钟回到了集训队而已。
  莫胜利和周杰走小路追汽车是赵沛江的判断。
  “让汽车回头迎一下他们?”赵沛江请示着宋波涛。“天快黑了,要是他们半道搭车,准会提前下车……”
  “你不是说莫胜利会走小路吗?”
  “是啊,”赵沛江说:“我是说莫胜利。”
  “你是说他们搭车回来,就是莫胜利听了周杰的指挥?”宋波涛摸起望远镜说:“我今天要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怎么回来!”
  莫胜利和周杰进入宋波涛的望远镜是五点二十一分。赵沛江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地图,平放在地上,用指北针的距离滚轮测量着。
  “白银那到集训队,小路距离二十至二十四公里。”宋波涛的望远镜并没有从眼睛上拿开。“他们用了一小时三十二分钟。”
  赵沛江有些兴奋。“我计算计算……”
  “他们是零负重──”宋波涛放下望远镜。“不过……算是进前十名了吧!”
  集训结束后,莫胜利就和赵沛江回四连了。他与宋波涛再一次顶头相撞,已是年底。莫胜利到新兵营报到后,一直没有见到宋波涛。见到宋波涛那天,莫胜利正在主持他当班长后的第一次班务会。
  宋波涛赶在就寝前,到各班走一趟。一排长赵沛江陪着他进了三班,见全班正在集体泡脚。因为还不到洗漱时间,宋波涛才到各班看新兵,却碰上了莫胜利领导新兵们泡脚,碰上的和被碰上的都感觉到了别扭,而接下来的洋相莫胜利出得就有点儿邪虎了。见连长进来,莫胜利一声“起立”的口令,就听轰隆一声,新兵们齐刷刷地站起来,脚下的水盆虽然牢固着,可都是一脚盆里一脚盆外,一只脚沉陷幸福,另外一只脚为了维护身体平衡,只好转移出来,水叽叽地踏在地板上。有两个盆差点儿被打翻,好在盆是塑料的,没闹出大的响动。莫胜利显然训练有素,双脚稳稳地踏在水盆里。
  见莫胜利要向自己报告,宋波涛赶紧摆手。“继续,你们继续!”
  “报告连长,我们正在开班务会!”莫胜利还是报告了。
  宋波涛没有见过班务会还能这么开,他大大地惊讶了一把。“你们……在开班务会?”
  赵沛江指点着新兵。“你们……连长不是让你们继续吗?快把脚放盆里,别着了凉,坐下吧!”
  宋波涛看着莫胜利。“莫胜利,想不到分别不到半年,咱们又在一块啦!”
  “战友战友,棒打不走……”莫胜利抓起毛巾紧着在脚上抹了两把,穿上鞋,嘴里胡乱地应付着。
  莫胜利见宋波涛转身往外走,他把一只手伸向背后,手掌一勾。
  “连长、排长请慢走!”新兵们喊。
  宋波涛吓得一激棱。赵沛江紧咬着嘴唇,很怕自己憋不住笑出声来。
  新兵开训不到两周,三班就出了事──跑兵了。来新兵营之前,赵沛江掰着手指头,给莫胜利摆当新兵班长的注意事项,防止跑兵是头一条。现在的兵都是独生子女,基本就是“无菌男孩”,太会娇惯自己了,遇到不顺心的事,一急眼,干脆蹬腿不玩了,骂不得更打不得,弄不好,他会让你先背上一个处分。跑兵有两个关键时段,一是新兵刚到部队,二是新兵刚下连,这两个关口过去了,你就是拿棒子轰他们,他们也不跑了。赵沛江说,新兵训练的目的在于转化而不在强化,尽快把那些“无菌男孩”变成一个习惯离开家的小男人,让他们明白,雄性动物这辈子该玩什么不该玩什么。所以,千万不要心急硬整,否则戗了茬,出了麻烦你得自己扛。
  三班跑的兵叫梅如华。
  莫胜利一听梅如华跑了,开始有点发懵。排长赵沛江在第一时间就替他料理了:兵分三路,两个人去长途汽车站,再去几个卡住两条出山的小路。
  宋波涛来了,见莫胜利傻在那发愣,什么都没说,听赵沛江讲了一下处置方案,点点头。
  “连长,”莫胜利突然活过来了。“梅如华没跑……这是说万一他没跑,咱们这么整……”
  “你押宝呢?”赵沛江瞪了莫胜利一眼。
  莫胜利的大脑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清醒了。“咱们应该先在营区找找,然后再发兵向外扩散。”他说。
  “‘万一’?这道菜你留着自己享用吧!”宋波涛说:“你带几个人在营区找!”
  “我一个人就够了!”莫胜利抬腿跑了。
  “老赵,他要搞什么?”宋波涛望着莫胜利远去的身影。“你说得对,这事不能押宝,车站再加派几个人!”
  莫胜利揪着梅如华耳朵,把他拖出了厕所。这是个旱厕,建在营区角落的菜地边上。这样的厕所,早就退出了收纳排泄物的主战场,基本是个摆设,顶多夏天打打零救救急,冬天天太冷,就没人来这里遭罪了。
  “狗小子,你猫在这里干什么?”莫胜利松开梅如华的耳朵,长出一口气,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哎哟兄弟,你差点儿把我吓死!”
  “班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梅如华揉着被莫胜利揪疼的耳朵。
  “瞎猜的……我这士官命令可还没下呐。你要真蹽了,我的小前途可就葬送在你手里了!”莫胜利说着,掏出一张手机充值卡塞给梅如华。“送给你的!”
  梅如华马上警觉起来。“给我这个干什么?”
  “贿赂你呗!”莫胜利拍拍梅如华的肩膀,意味深长的样子。“没事给家里打打电话!”说完,看也不看梅如华,走了。
  “班长!”梅如华说:“谢谢你班长!”
  莫胜利脚步不停,举起手臂,背对着梅如华摆动两下,继续朝前走了。
  莫胜利把梅如华揪出厕所的第三天晚上,班里新兵干起来了。起因是一块排骨。这天是周五,晚上小会餐,桌上的硬菜是一道醋熘排骨。一双筷子对付一块排骨再应对一张嘴,全班每个新兵顺理成章地吃到了排骨。可同时问题也出现了,盘子还剩一块排骨。此时,这块排骨呆卧盘底,孤单得一塌糊涂。其实排骨错了,它火着呐,它现在就是一块过了明火的炭,又红又亮,烫红了三班新兵的眼睛。新兵的眼睛虽然饱受着煎熬,可个个都不想让手中的筷子认输,双双对对一副谦谦君子样,绕开了排骨。终于有人熬不住了,平时最能吃零食的周猛强头一个投降,他夹起了那块排骨。显然已经过了深思熟虑,他把排骨横移二十厘米,悬在莫胜利眼前。莫胜利的目光从排骨上弹开,飞快地从周猛强脸上掠过,放下筷子,撤了。莫胜利走出去不到一米,就听桌上咣地一声。莫胜利头也不回,走出了食堂。走出食堂的路上,莫胜利想了一下,是有人将排骨盘子扣到了周猛强的碗里,才会发出来那样的声响。不用问,那块排骨被周猛强那口好看的白牙剔了骨,余下的肉经由他的食道,已然顺利地抵达了终点。
  战场被开辟在宿舍里。
  梅如华指着周猛强的鼻子。“老周你太让我生气了! ”
  “不就一块排骨吗?不就一盘排骨剩下一块大家不好意思伸筷子吗?”周猛强推开梅如华的手。“你们……你们都能装,我不装,我这人真诚,反正那块排骨是需要被消灭的,那个英勇的战士就是我了!”
  “你,害得班长中午饭都没吃好!”梅如华说。
  “还不是你把装排骨的盘子咵嚓一下扣到我的碗里,不然,班长能吃到半道撂筷子吗?”
  “你们大伙听,他明目张胆地篡改事实真相……”梅如华说。
  一个大个子过来,在周猛强的胸口推了一把。“狗日的欠削!”
  “老董,”梅如华推开大个子新兵老董。“教育,教育要动口不动手!”
  周猛强的手划拉一圈。“其实吧你们……每个人心里当时都想吃那块最后的排骨……”
  “你是真欠削啊──”梅如华上去扯住周猛强说:“都过来教育他!”
  新兵们呼地围拢过来,把周猛强撂翻地上。周猛强扯开嗓子嚎叫着,弄得宿舍里好像正在杀猪。如果就此打住,也就没事了。周猛强已经告饶了,经过大家一顿“教育”后,认识到班长晚饭吃到半道撤桌,确实是他和那块排骨惹的祸。于是,他老早就为莫胜利打好了洗脚水,还从床底下拎出莫胜利的大头鞋,准备送到烘干室撵撵鞋里的潮气。本来是做好事,问题出在周猛强想把好事做得更好。事情往往这样,好事要做得太好,结果往往就不好。
  周猛强手中拎着莫胜利的大头鞋。“谁还有鞋要烘干?我去烘干室,顺便雷锋一把!”他说。
  “咱可不想沾光。”梅如华指着周猛强手中的大头鞋说:“我还头一回见你学雷锋呐,班长肯定会表扬你的!”
  “阿梅你有没有搞错?”老董说:“那是班长的鞋,班长咋好意思表扬他嘛,顶多……顶多奖励他一块排骨啃一啃……”
  老董不光个子大,埋汰人的话说出来也很有体量,这些话一下子把周猛强惹急眼了,他举起一只大头鞋,砸向老董。老董没防备,头上实实在在挨了一下。老董也急眼了,两大步就跨过来,要打。梅如华见事不好,用力把周猛强推到一边去,又回头撕扯老董。其他人一看要真打,都围上来劝老董。这时,一边的周猛强突然抡起手中剩下的那只大头鞋,把鞋底朝向自己的头,咣当拍了下去。大家又马上舍了老董,围住了周猛强。
  莫胜利是被人找回来的。
  “都给我站好!”这回轮到莫胜利急眼了。
  全班在莫胜利面前列队。
  “掌嘴!”莫胜利下达命令。
  新兵们依次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莫胜利见新兵们都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抡开手臂,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周猛强跑出来抓住莫胜利的胳膊。“班长,你打我吧!”
  “你入列!”莫胜利朝周猛强瞪眼。
  周猛强只好缩回去。
  “丢人!丢人啊!”莫胜利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怎么整啊这事!”
  “班长,我请求自罚,站一小时军姿!”梅如华说。
  新兵们都表示要站军姿一小时!
  莫胜利的手并没有从脸上移开,捂着脸走向墙壁,面对墙壁站定。“没脸见人了,我陪你们自罚!”
  新兵们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看了一圈,还是梅如华脑子灵,他朝大家做了个手势,然后跑向莫胜利。新兵们跟随梅如华冲上去,连推带拉把莫胜利拥到床边,要让他躺在床上。
  莫胜利挣扎着。“我……我坐着监督你们还不行吗?”
  周猛强立即架好折叠凳。
  莫胜利在折叠凳上坐好。新兵们重新列队,面对着莫胜利,挺立不动。
  莫胜利看看表。马上要到就寝时间了,他索性闭了灯,室内一片黑暗。
  “我可听着呐,都给我站好点儿!”莫胜利在黑暗中背诵着立正的动作要领。“双腿靠拢,双脚分开约六十度,收腹,挺胸,两眼目视前方。五指并拢,食指接于裤缝……梅如华你有点儿提肩──两臂下垂要自然!”
  梅如华把一直提在胸口的一口气呼出去,双肩松快多了。
  “周猛强……”
  “报告班长,”周猛强说:“我的甲沟炎没好利索,脚趾头痒痒,脚动了一下!”
  “你们的动作我可都能听见,谁都不能给我打马虎眼!”莫胜利的声音低弱下去。“细小动作也能听见……”
  “哎,班长睡着了!“周猛强小声说。
  “消停吧你,没你我们能挨罚!“梅如华斥责说。
  莫胜利忽然冒出一句蒙语。
  “班长说梦话──说的什么呀?”周猛强又忍不住说。
  “注意!”老董低声喝道:“精神要集中,这才是考验我们的时候!”
  周猛强还是忍不住。“听着像是人名……是女朋友的名字吧?”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一道白亮亮的手电光晃过来,随即传来赵沛江的声音。“咋回事这是?你们在干什么?”
  新兵们挺直身体,严格遵守着队列纪律,不说话,雕塑一样。
  赵沛江晃着手电,手电的光芒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
  “还有七分钟。”莫胜利忽然冒出一句。
  赵沛江这才注意到坐在折叠凳上的莫胜利。“就你们三班能闹妖!”
  莫胜利站起来,抓住赵沛江的手电,对准自己腕子上的手表。“还有五分四十秒。”
  没过几天,三班吃零食让宋波涛抓了个瓷实。
  没有谁规定过战士不准吃零食。零食让人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娇气、不成熟、随便这类和小孩奶嘴关系密切的词汇,全都是跟军队生活抬杠的,所以反对吃零食成为共识,甚至对这方面的制约,潜在地形成了规则化,执行起来往往格外坚决彻底,新兵营营、连、排、班这四级,逢会必讲,讲得那些想断又管不住嘴的新兵和小偷一样。
  三班这次吃零食被抓,纯是班长莫胜利惹的祸。
  吃完午饭,莫胜利去服务社买牙膏,忽然看见老董躲在一颗树后,探头缩脑地朝服务社门口观望。莫胜利没有打扰他,径直进了服务社。看见了周猛强,他一下子明白了,外面的老董原来是在盯周猛强的梢。周猛强也看见了莫胜利,愣了一下。莫胜利拿着一管牙膏走过去,让周猛强把撂在地上的拎筐提起来。
  “都是平时爱吃的?”莫胜利伸手在筐里扒拉两下。
  “在家时……这几样就跟自来水似的,没断过溜。”
  “看看还喜欢什么,再挑!”莫胜利轻描淡写地说:“最好你能把你喜欢的都挑出来!”
  周猛强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宋波涛说三班吃零食的场面让他感到震撼。接下来又说,你莫胜利是不是不想当班长带兵准备开办幼儿园了?莫胜利就故意顺着他说,连长啊,你不想让我当班长了吗?宋波涛盯着莫胜利看了足有二十秒钟,笑了笑。我是八连的副连长,是不是管不着你啊?宋波涛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莫胜利赶紧表白,说不是连长,我当新兵时你就培养我,现在带新兵你又亲自领导我,我还希望你能到四连当连长,那样你就是我的直接首长了。宋波涛说是吗?好,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你是怎么带新兵的呀?新兵营反复讲新兵不许吃零食,你们三班,全班集体吃零食,好大个场面!
  莫胜利从宋波涛那回到班里的时候,熄灯号已经吹过,新兵们都躺下了。莫胜利进来,开始脱衣服。
  “班长,给你留的。”周猛强从上铺递下一袋小食品。
  莫胜利一巴掌打掉周猛强手中的小食品,脱下衣服,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见上铺传来周猛强的哭泣声。莫胜利伸出手去,从地上摸起那袋小食品,然后盘腿坐在床上,撕开包装。“不吃白不吃。全班都吃了,凭啥班长不吃啊!”莫胜利咔地咬一口。“鱼皮花生?嗯,好吃!”他听了听,听见上铺的孟强还在抽泣,就说:“该晴天了!我在你下铺,你要浇死我呀!”
  周猛强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班长,”梅如华说:“我们全班──我们三班在班长不在位的情况下,帮周猛强划了‘句号’。”
  “什么‘句号’‘逗号’的……”
  周猛强探出半个身子。“ 班长,今天中午你不是带我在超市买小食品吗?新兵营不让新兵吃零食,可是你偏拧着干──我就思考了,我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后来又跟梅如华研究,终于明白你为啥给我买零食了──你是买全我平时喜欢吃的零食,让我一把吃个全,这就是句号。”
  “你这么理解的呀,挺有想像力!”莫胜利说。
  “班长你不就这意思吗?”周猛强说。
  “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就是你能到达的地方──恭喜你都会自己进步了!”
  梅如华也探出半个身子来。“班长,晚上,周猛强就说,干脆你们都跟我划‘句号’得了,省得让这玩意儿天天闹咱们──我们大家正划着,眼瞅‘句号’快扣头了,差两分钟就圆满了,连长进来了……”
  “肯定有人叛变。”周猛强说:“我知道这人是谁!”
  莫胜利伸手拍了周猛强的头脑一巴掌。“你们谁都没坐老虎凳喝辣椒水,哪来的叛徒?”
  “反正是有人告了密!”周猛强缩回了背窝。
  “也许吧,”莫胜利说:“可能有人嘴上没把门的,走露了消息,不然连长能堵你们一窝?”
  “报告班长……”老董呼地坐起来。“是我……我走露的。我看见周猛强买零食了……还看见了你,我就跟别人说了……”
  “别人?谁啊?”周猛强也坐起来。
  “咱连我一个老乡。”老董坚决地说:“我不能告诉你。”
  “都听着──”莫胜利说:“这事到此为止就句号了!”
  周猛强探出头来。“班长,连长批评你了吧?”
  “连长不知道你们划‘句号’的事。”莫胜利拍拍手。“睡觉!”
  梅如华爬起来。“肚子有点儿不好……”边穿上衣服边说:“可能还停水了……”
  “外面冷,戴上帽子!”莫胜利说。
  “别把‘句号’拉出去!”周猛强说。
  梅如华抓起棉帽抽了周猛强一下,捂着肚子跑出去。
  “他好像没带手纸,拿啥揩腚?”周猛强一惊一乍的。
  “你看见了?”莫胜利说:“闭嘴──睡!”
  新兵的心情往往是一片飘忽不定的云,一会儿遮住了太阳,制造出一世界的冷风苦雨。一会儿又云开日出,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是几个来回。梅如华是个有心事的人,这个莫胜利是知道的。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梅如华竟然会尝试自杀。
  轻武器训练开始后,梅如华的射击成绩一直不理想。事情出在一次体会射击之后。那天,梅如华打了一发飞弹──他让他手中的95式突击步枪,把一发子弹直接射在靶子后面的挡弹墙上。本来,莫胜利准备第二天抽时间给他单独出个小操,指导他好好练练射击的基本动作。
  “打枪就是睁一眼闭一眼的活儿,你越着急上火越使不上劲,等我好好教教你!”莫胜利说。
  结果,当天晚上,梅如华就给莫胜利找了个大活儿,让他结结实实当了一回“蒙古大夫”。
  宋波涛闻讯跑到三班宿舍的时候,见新兵们在莫胜利的指挥下,把梅如华放平在床上。他的嘴边上挂着白沫。
  “肥皂水!”莫胜利说。
  周猛强端着脸盆冲进来。“躲开躲开,来啦!”
  莫胜利好像没看见宋波涛似的。
  “撬开他的嘴!”莫胜利命令道。
  老董手拿一柄牙刷,伸进梅如华牙关紧闭的嘴里。
  莫胜利一手捏住梅如华的鼻子,一手端起那个装着肥皂水的脸盆,盆沿对准梅如华的嘴,把肥皂水灌了下去。梅如华咳了一声,开始呕吐起来。
  “好、好,吐出来就好了!救护车马上就到。”赵沛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再吐一会儿就没事了!”莫胜利把手中的脸盆递给周猛强。
  宋波涛把莫胜利带回连部询问情况。
  “你当过医生吗!”宋波涛瞪着莫胜利。
  “蒙古大夫呗。”莫胜利说:“主要……适用于畜牧业。”
  “我看你这个三班快成了新闻制造基地了。”宋波涛说:“说说情况!”
  莫胜利简要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梅如华肯定不是真想死,不然不会喝了农药还跑回来告诉我。”莫胜利最后说。
  “对这个兵,要死看死守!”宋波涛的手指点着莫胜利。“从现在起!”
  莫胜利严格按照宋波涛的指示,对梅如华死看死守,寸步不离。
  “班长,那玩意儿我不会再喝了。”梅如华说。
  “我相信,可我不敢大意。”莫胜利拍拍梅如华的头。“兄弟,你可差点儿把我吓死!”
  “班长,我不是怕把你吓死,是怕把你害死。本来我在市里买了三瓶敌杀死……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你……喝了一瓶就后悔了,就跑回来找你。”
  “多亏你自杀中止,”莫胜利说:“你要这么死翘翘了,下半辈子班长可怎么活啊!咱兄弟没白处,感谢!”掏出一张手机充值卡塞给梅如华。
  “班长,你怎么又送我充值卡啊?”梅如华捏弄着那张充值卡。
  “班长也想不出拿什么像样的东西感谢你。”
  “感什么谢啊!你……你都知道了班长?”
  “我知道什么啊!”
  “不对,你都知道了。”梅如华举起充值卡。“上次送我充值卡时你就知道了……”
  见梅如华要继续说下去,莫胜利挥手阻止。“哎、哎,个人隐私──我知道你家里有事,好像有点儿难以启齿的意思,那就别说!”
  “你咋知道的班长?”
  “那天晚上,”莫胜利说:“就是你们合伙划‘句号’那天晚上,你说停水去外面的旱厕──我告诉你,咱这是边防团,自来水是从团里自己打的机井里抽上来的,什么时候停过水?还有,你出去带手纸了吗?”
  “没带吗?”
  “就知道你跑外面去打电话。”
  “班长,”梅如华瞪大眼睛望着莫胜利。“你知道我把手机藏在厕所里!你早就知道了。我吧一直想告诉你我家的事,就是……确实难以启齿──”
  “那就停止启齿。”
  “那天枪又没打好,再加上‘难以启齿’……”
  “那你也不能寻短见呐!”
  一直到新兵训练结束,莫胜利帮梅如华守护着他的‘难以启齿’。在这一点上,莫胜利挺感激宋波涛的,他没有再追问梅如华喝农药的原因。这很不容易,因为这是件大事,他得负责向上面汇报情况──一个新兵在他的眼皮底下闹自杀,结果自杀的原因不清楚,说得过去吗?
  整个带新兵的过程中,莫胜利一直好脾气。这一点让他自己也感到有些意外。不久以后,他就明白了了其中的缘由。新兵班长都是从各连队抽来的,只是个“临时工”,差事一完扛行李卷走人,没人肯在这里拚个眉高眼低你死我活,有尿还得回去撒在自家菜地里。所以,新兵班长之间,班长和新兵之间,都处得和谐。再加上现在的新兵都是独生子女,一点也不皮实,让他们尽快适应部队生活才是重要的,摔摔打打的重活儿,要留给以后。
  分兵的时候到了,大家都不想离开莫胜利,要跟他走。全班十二个人,他带走了周猛强和梅如华,而且成功地把他们留在了自己的班里。对此,赵沛江不以为然,说跟兵整得太粘乎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正式当班长了,莫胜利却一天天烦燥起来。莫胜利把自己烦燥的原因归结为宋波涛。宋波涛在新兵训练结束之后,被任命为四连连长。一个新班长,一个新连长,莫胜利感觉他们都在认真地打量着对方,两个人的目光里都含有TNT的成份。
  连队设了三面流动红旗:执勤训练、纪律作风和内务卫生。这三面流动红旗就是三扇窗户,窗户敞开,宋波涛在里面,莫胜利在外头。宋波涛通过“窗户”能看到莫胜利一天到晚在玩什么,玩到什么程度。
  “灭一班夺红旗”──莫胜利成为四连二排四班长的当天,就高调出击,喊出这个口号。一班是快反班,是边防连的应急小分队,主要任务是应对区域内的边境突发事件,成员都是兵尖子。四连一班班长由代理排长赵沛江兼任。
  莫胜利觉得,四班灭一班的关键在于四班的新兵。老兵都是出了窑的砖,每个人的成色和形状明晃晃的摆在那,凸凹错落,也都有了相对固定的位置。至于新兵,新兵下了连,才是真正的新兵。在新兵连时,新兵们新在了一块,反倒不觉得新。下了连队,一头扎在老兵堆里,新兵身上的“新”字每分每秒都透透亮亮地显示着,能晃瞎你的眼,你就像周末连队小会餐时桌上的一道硬菜,没人的筷子肯绕过你。这时候,新兵迫切地感受到了“成长”的必要和逼人,这是他们无法躲避的急流险滩,徒涉也好,泅渡也好,反正一路免不了呛水,连滚带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杀过去,不然就死翘翘了,而且死得很难看,一辈子想抬头都难。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是头一年,是“定型期”。新兵岁月是个成熟和收获并存的时段。因为在“定型期”,你就成长在所有人关注的目光里。还因为军队的性质所特别强调的整体性,你的一举一动难免揪着别人的心,同时也碍着别人的眼,怕因为你的不适和失误,使全班全排以至全连耷拉肩膀,集体落水。所以,这时的新兵,是活跃和静止在别人挑剔的眼神中。
  在新兵连时,新兵班长和新兵的关系,基本是个“模拟态”,只有在真正的建制连队,班长和兵才进入二者关系的实质阶段,大家都瞪起了眼珠子,丁是丁,卯是卯,半点儿不马虎。现在,莫胜利才真正明白赵沛江当初的不以为然──把梅如华和周猛强要到自己手里,情形果然不太美妙。他们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毛病啊!在新兵连时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呢?周猛强有点儿马大哈,顽皮,人是挺招人喜欢,但孩子气太重,训练时不认真,老走神。梅如华还好,可这兵自尊心太强,触及脸面的事,反应异常敏感。老兵就习惯拿这样的新兵做酱豆腐,捉弄你,拐弯磨角地让你漏电,逗你放热发酵,他们让你自己闻着自己臭,暗地里,他们可觉得吃着香。老兵就是一路这么走过来的,他们有意无意地在找补。所以,梅如华的麻烦比周猛强更大一些。
  莫胜利知道,梅如华的情绪,还沉浸在他的“难以启齿”里难以自拔。可是,眼下莫胜利顾不上这个了。赵沛江把连队的三扇窗户堵上了两扇,执勤训练和纪律作风两面流动红旗,在一班的墙壁上生了根一样,决心要万寿无疆千秋万代了,而莫胜利带领他的四班,裤衩带累折了一大把,才争来一面内务卫生流动红旗。搞内务卫生评比是部队的传统,按说这面旗也是旗,是荣誉,可眼下,莫胜利却瞧着“内务卫生”那四个字别扭,甚至觉得那是个讽刺。内务卫生是个啥?洗洗涮涮揩揩抹抹,大老爷们儿玩这个玩来个红旗,等于阳衰阴盛嘛。再看赵沛江的那两面:执勤训练,纪律作风,那两面旗挂在班里,弟兄们个个都成了天之骄子,活在一种光焰里,活像顿顿饭都有伟哥当小菜吃下,个顶个一副霸王相。
  内务卫生这面旗的设置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陷阱,只要你被它魅惑跳下去,只有绝地求生。求生的办法没别的,就是把那两面旗一面一面夺过来。夺旗需要实力。莫胜利推算一下四班的实力,新兵是理所当然的薄弱处。
  梅如华的“难以启齿”就像虐疾病毒,长时期隐匿于他的体内,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发作打摆子。这天,他在练习钻狗洞时犯了病。狗洞,是四百米障碍里一个极普通的障碍物。莫胜利指出梅如华钻狗洞时动作做得不合乎要领。
  休息时,莫胜利把梅如华留下了。“你跟我杠上了是不是?”莫胜利批评着梅如华。“不就批评你两句吗?你……你那个狗洞钻得──动作就是做得不咋地!当众说你几句,你就鼓了一肚子蛤蟆气!小样儿,你怎么不说话?你当兵也大半年了,没人再拿你当孩子哄──罚你!给我跑四趟障碍!”
  梅如华开始跑四百米障碍。莫胜利也没闲着,跟着他在旁边跑步。梅如华越跑越慢,通过障碍物越来越困难,后来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莫胜利在他身边蹲下来。
  “我……跑不动了……”梅如华说。
  “起来!”莫胜利踢了他一脚。“只要在四班,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趴在地上当癞皮狗!”
  “那我就……就不在四班!”梅如华挣扎着站起来。
  “那是谁呀,下老兵班时,哭着喊着非要跟莫班长一个班?”
  “因为你那时候比现在温柔,比现在好……”
  “我靠,”莫胜利怪笑一声。“我敢不温柔吗?我不温柔点儿,你们那个小脑筋一时发神经,还不都挠杠子跑家去了?就那样还有人自杀呐──还有一趟,不跑完别想休息!”
  梅如华只好又跑了一趟。
  休息结束,莫胜利让梅如华入列。下面的科目仍然是跑障碍。梅如华在队列中报告,说腿疼。莫胜利说你可以不跑,练体能。梅如华又说做俯卧撑胳膊疼。那你练仰卧起坐。莫胜利说。梅如华紧跟着就说,腰疼。莫胜利命令他出列。梅如华站着没动,说不是报告了嘛,我腿疼。
  莫胜利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莫胜利说不出话的时候是不多见的。他把全班交给副班长,自己跑回班里,抱起梅如华的铺盖从窗户扔了出去。飞出的铺盖几乎准确地降落在赵沛江的眼前。其实,他是一路跟随莫胜利回来的。赵沛江并没有理会眼前的铺盖,而是绕了过去。走进宿舍楼时,他让文书出去把外面的铺盖收进来,送到四班。
  赵沛江走进四班时,莫胜利正站在梅如华的床前。“不知好歹的东西!”见是赵沛江进来,他说:“不是要调班吗?我现在把他调出去了,怎么的吧!”
  “有你这么干的吗?他再有问题,你也不能把人家铺盖卷儿扔出去啊!”
  “爱咋咋的,我就把他扔出去了──这兵我不要了!”
  “不要了?”赵沛江一声冷笑。“不是你主动要求把他分给你的吗?”
  “那时我年轻,不懂江湖险恶。”
  文书抱着被褥进来了。赵沛江一边推着莫胜利往外走,一边吩咐文书把梅如华的被褥铺好。赵沛江没有让莫胜利回训练场,而是直接把他拉到了江边。他们在江堤上坐下来。
  “刚当班长时都这样,”赵沛江说:“我那时也整天心急火燎的,想快点儿干出成绩,一心想整个第一干到全连班长前头去,想年底立功,想早点儿入党……总之,想法太多,想把天下的好东西通通都吃到自己嘴里……”
  “梅如华是我带的兵,我把他直接要到四班,对他够好了吧?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跟我杠上……”
  “带兵就是带自己。发生这件事是必然的,根子在你。”
  “我得谢谢你帮我下台!”莫胜利动作夸张地朝赵沛江抱拳。“梅如华是我费劲巴力要来的,结果我把人家行李撇出去了,这不打自己的脸嘛!”
  “我把他的东西捡回来,我今天帮你下了这个台阶,你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赵沛江站起来。“自己的梦自己圆吧!”
  “我是得好好教育教育这小子!”莫胜利也站起来。
  “那是你自己的事。” 赵沛江说:“带兵就是带自己──绝对体会!”
  莫胜利决定当天晚上就教育梅如华。他计划得很周到,连队晚点名后,洗潄完毕,就把梅如华带出去,争取在哨兵站头班岗的时间内收摊。本来是准备要好好跟梅如华谈一谈的,和颜悦色地和平美好地谈一谈,可事到临头,走板了。
  事情走板,脱离了莫胜利的计划轨道,是因为梅如华的紧张。那天晚上,他们是朝着障碍场去的。一路上,梅如华都防范着。班长那么好脸的一个人,白天当众让新兵撅得那么惨,惨到话都不会说的境地,去拿被子褥子这些软巴拉叽的东西出气,他能咽下这口气吗?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人朝自己丢脸的地方领,还能有什么好事?
  莫胜利站住。“谈谈?”转过身面对着梅如华。
  “谈呗。”梅如华后退了半步,让自己离莫胜利稍远一点儿。
  “怕我揍你?”
  “这里就你我两个人,你动手正是时候!”
  梅如华说话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两米深坑。四百米障碍,梅如华最打怵的就是这个障碍物。他觉得莫胜利的计划真是周到,把他带到障碍场,带到这个黑咕隆咚的土坑旁边,胆小的腿肚子早该抽筋了。梅如华胆子不大,可性子拗,枪口顶在脑门上,心直突突,嘴上却不肯服软。
  “你下手时注意选择位置,别留下体罚新兵的证据!”梅如华说。
  没法谈了。
  莫胜利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梅如华的肩膀。又伸出另外一只手,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梅如华的双肩,一提,一放,梅如华已经进了两米深坑。莫胜利看也不看那个深坑,坐了下来。这时,熄灯号响起来。宋波涛来四连当连长,少有的军号声也自然成了四连的保留曲目。号声断然地扫过连队营院,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在院子的上方徘徊。颤抖的音符仿佛在拂拭营地,拂拭着一段古老而沧桑的岁月,像几十年几百年那么悠久的军营岁月,因这号音而湿润,闪着光泽。这号音是一首真正的士兵之歌,苍老而永远年轻,军旅生涯的一切都尽在其中。号音像光环一样笼罩在黑暗的营地上,笼罩在准备酣然沉睡的战士头顶上方,这一刻,他们忍不住聆听着,他们突然间感觉很亲密,一种让人喉咙发堵的亲密感超越了所有的个人喜好,感到与身旁的人亲近,大家都军人,有同样的命运,都必须面对同样的事情。他们默默地听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擦过自己的耳边落地,每个人都垂着眼睛,对自己刚才的激动感到羞耻,他们是那么不情愿,彼此看到了真实的灵魂。
  两米深坑,一直是梅如华无法逾越的障碍物之一,把他丢到里边,没有外力帮助,梅如华是爬不上来的。起初,莫胜利以为,梅如华会在坑里又蹦又叫,说不定还哭呐,自己那么容易心软的人,可一定不能在这时心软!不能管他,由着他蹦,叫,哭,待他也蹦了,也叫了,也哭了,就伸手把他拉上来,然后什么也不说,一块回去睡觉。他不信这个晚上对梅如华不发生影响。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也许是因为这时,熄灯号响起来了,坑里的人和坑外的人,和这个营地里所有的士兵一起聆听着这号音。夜色如墨,潮凉的夜气扑扑荡荡,从领口、袖管和裤脚钻进衣服里,说不尽的恐惧、无奈和忧伤。可是,这一切却在慢慢消逝,一点一点溶解在那号音里。坑里的人似乎不再记挂上面那个人丢他下来的怨恨,他知道从现在起,至少可以持续一段时间,他和上面那个家伙是一类人,他们共同拥有一个士兵所拥有的一切。
  莫胜利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瓮声瓮气的,这话音当然是从脚边的深坑里传上来的,是一副倾诉的语调,沉滞而平缓。
  “班长你是我从小到大碰到的对我最好的人。”梅如华在坑里说:“在新兵连时,所有人手机都上交了,由连里统一保管,我违背了规定,把手机藏在厕所里,你明明知道也不说破,让我能背着人偷偷给家里打电话……反正现在天黑,我又在坑里,你也看不见我的脸,今天我就不再难以启齿了,告诉你吧,我们家进来了小三。”
  “可恶的女人!”
  “一个男的。”
  “……男小三?”
  “一个作家男插足了我们家,我妈要蹬了我爸,这两天正闹离婚。我知道,这事我也管不了。”
  “男作家也当小三?”莫胜利惊讶不已。“太不正常了!”
  “班长你纯洁得简直让我伤心!”梅如华说:“这年头狼都爱上羊了,能有什么事情不正常?”
  “子不问父奸。”莫胜利说。
  “我爸没奸!”梅如华在坑里喊起来。
  “对、对!”莫胜利赶紧说:“你们家的事是反着的……”
  “我同情我爸,对我妈可又恨不起来……”
  “那你就同情你自己,对四百米障碍恨起来──非让这狗日的栽在你的脚下不可!”
  “班长你可真会说!”梅如华认真地说:“要不,你替我劝劝我妈?在电话里劝就行!”
  “你还是让我喝农药吧!”
  “……你放心吧班长,这回我不会寻短见了……那时候我太幼稚!”
  “说话算数?”
  “你以为我现在还那么幼稚吗?”
  “你……想出来吗?”
  “不管了……”梅如华好像没听见莫胜利的话。“我突然有了一个宏伟的冲动──班长你想知道吗?”
  “替奥巴马去抓拉登吗?”
  “除了‘宏伟’这俩字,我实在找不出更牛的形容词来修饰这个冲动了……”
  事后,莫胜利一直在回味着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完完全全是个“计划外”。人是很脆弱的,黑夜唤起了人的恐惧本能。同时,黑夜会让人冥想,让人与人彼此贴近,觉得亲密,可以最大程度地淡化彼此间交往的功利性。人们都喜欢在黑夜谈话聊天,是因为黑夜让谈话还原为朴实和本真的交流状态,交谈内容会最大幅度地展开。
  还有,滋生某种冲动。
  梅如华的冲动确实够得上宏伟。这个宏伟冲动导致的直接结果,是五年后他成了莫胜利的排长。
  那年,梅如华从军校毕业没有直接回连队,而是让省军区截留在机关帮了半年忙,等到回四连报到,已经过了春节。梅如华是在蓝球场上见到的莫胜利。指导员宋波涛领着他熟悉连队的环境。没有什么可熟悉的,他就是从这里出去的,现在又回来了。连队多少还是有些变化,宋波涛改任了指导员,现在的连长是周杰,一个月前从团机关下来到基层当连长。还有就是赵沛江复员了,他留下的位置由莫胜利顶了上去。节令虽然已是春天,可这里的气候还像是马马虎虎的冬季,只是中午会暖和一点儿。那天中午,莫胜利他们都穿着绒衣在打球。
  周杰也在球场上。梅如华不认识周杰,可早就听莫胜利说过这个人,新兵时参加特战集训,莫胜利和他一块混过。人高马大的莫胜利动作笨拙而凶猛,抢蓝板时无人可敌。周杰贴身防他,被他一膀子扫个跟头。
  “这人,还是那样,”梅如华指着球场上的莫胜利说:“平时笑呵呵的,一碰到球场、训练场这些带场字的地方就红眼睛!”
  “敢拿膀子晃连长,有点儿不像话!”宋波涛说。
  直到散场,莫胜利才走过来和梅如华见面。
  “指导员,咋不下场跟咱娱乐娱乐?”莫胜利大大咧咧的。
  “等你学会打蓝球再说吧!”宋波涛说。
  “我这就学习去! ”莫胜利转身就要返回球场。“你们等着吧,一个山寨版的姚明就要在边防四连诞生了!”
  梅如华明白莫胜利这是在有意回避,回避他,也在回避别人。
  周杰注视着走向朝球场的莫胜利。“这个一班长,刚才一膀子差点儿把我晃进黑龙江,目无干部!”
  “球场上哪有什么干部!”宋波涛说:“他的问题在于,没球技,还非得要赢球,所以要跟他玩,只能玩野蛮。”
  “场上没干部,场下分大小呗!”梅如华插了一句。
  听出来了,这两位对莫胜利可都有点儿那个。梅如华想,四连的变化还是不小的。
  莫胜利还没有入党,这让梅如华觉得诧异。“你认为是指导员一直在有意整你吧?”他问。
  “不是,”莫胜利的回答很干脆。“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这人和人呐……”
  梅如华知道,关于他和宋波涛,他们之间能讲的不能讲的,他是不会跟他讲的,也不会跟其他人讲。要讲,只能跟赵沛江讲。可是,赵沛江已经离开了。莫胜利和宋波涛之间有别人无法读懂的微妙。梅如华也就知道这么多,还是模模糊糊的。
  “在咱们四连,该有的我都有了。”莫胜利掰着手指头数落着。“士官转上了,班长当上了,功立了,我还是军分区的‘四会教练员’,现在又是代理排长兼一班长──你这一回来,我就不能再玩双枪了,山寨版让位正版。你看,巴掌大个连队,那点儿露脸冒尖的事,连里从来都是让我上,别的班长眼气坏了你知不知道?”
  梅如华笑了。“那是咱手把儿好,上道不跑偏呗!”
  “以前我是这么认为的。”莫胜利轻轻摇头。“不是这么回事,你手把儿再好,不发给你驾驶证,不批准你上道驾驶,有个屌用!”
  这是莫胜利的心里话吗?
  一排长上任头件事,就是带一班去巡逻。
  “你带上一班长和一班副就行了。”莫胜利对梅如华说。
  “三个人?连长不是让带一个班吗?”
  “先别管他!”
  巡逻是周杰分派的工作,车都派好了,莫胜利这个“他”当然指的是周杰。
  莫胜利和副班长牛腾引领着梅如华到江上主航道走了一趟,主要是查冰眼。这些冰眼都设置在黑龙江主航道上,从冰眼下到冰层下面的网,有些会不可避免地张在邻国水域,到人家那边抓鱼,这就是“违边”。莫胜利从冰眼里起了两张挂网,连网带鱼拿回了连队,鱼直接进了炊事班的伙房。
  莫胜利告诉梅如华,据线报,晚上有人起网。
  “连里养线人?”梅如华不解。
  “我自己养的。”莫胜利眨眨眼。
  莫胜利让牛腾把起出来的那两张鱼网收好。
  “不交给派出所?”梅如华问。
  根据边境管理分工,边防连只有管的权力,没有处理的权力,抓到的违边人员,收缴上来的渔具,按规定要移交给边境派出所,由他们处置。莫胜利的意思,这两张网交到派出所就废了,等抓住那些人,派出所收了他们罚金,人放出来,他就把鱼网还给他们──还不都是为了混碗饭吃,不易啊!
  “晚上炊事班燉鱼,”莫胜利对梅如华说:“喝点儿呗!”
  “今天会餐?”
  “咱的战利品嘛!”莫胜利说:“我请示了指导员,我们几个老灯晚上整瓶啤酒。”
  莫胜利说的老灯,是指连里几个老一点儿的士官。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梅如华望着莫胜利。“你就是那个活没干就开始要吃要喝的冯歡。”
  “我没干活吗?”
  “不就起了两张网吗?”
  “你说的那个姓冯的……他什么人啊?是咱们团的吗?”
  “知道春秋战国吧?”梅如华说:“春秋战国有个齐桓公知道吗?这个冯歡就是齐桓公的三千门客之一──吃饭要鱼,出门要车,整天牛皮哄哄……”
  “不用问,这小子肯定有两下子呗!”
晚上开饭时,莫胜利和几个老士官果然围坐在一张桌上,每人面前摆着一瓶啤酒。周杰看着心里有气,回到连部对宋波涛说:“这些士官是不是有点儿不像话呀?”
  “啥不像话?”
  “干点儿活就要工钱!我觉得这几个人可有点儿放肆……”
  “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撤桌?”
  “你不同意他们敢喝吗?”
  “你这是在说我让他们放肆。”
  “不知道是不是……”
  “马老屁多,兵老事多!”
  周杰自打那年参加特战集训后,一直在团作训股当参谋,和宋波涛见面不多,跟莫胜利就更别提了。这次到四连当连长,觉得宋波涛跟当年真是不同了。在集训队时,要是谁偷吃一袋方便面,只要让他逮着,非把你整屁不可。看看现在,一句“马老屁多,兵老事多”,竟然认了那些士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肆。莫胜利也是,身上怎么生出那么多毛病呢?对他这个连长,还算是尊重,但客气的成份明显多一些,外人根本看不出,他们从前还有那样一层紧密关系。
  当天夜里,周杰和梅如华带着一班去江边潜伏。下半夜了,预想的情景还没有出现。
  梅如华凑到莫胜利耳边。“能来吗?”
  莫胜利摘下身上的水壶,递给身边的人,每人喝一口,然后传下去。水壶传回来,莫胜利晃晃,扔给梅如华。这酒度数太高,梅如华不敢再喝。牛腾见状,伸手把水壶从他手里抓过去,扔给周杰。
  周杰喝了一口。“我靠,六十度?”
  “六十五度。”莫胜利说着话,伸手要回水壶,把剩下的酒都喝了。
  “你灌耗子洞啊?”周杰忍不住说。他知道,壶里至少还剩一斤白酒。
  “放在肚子里携带方便。”莫胜利说:“就这时候能过把酒瘾──咱们可以上了!”
  那天晚上,他们成果显著,四连掌握的常跟他们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几个“惯犯”,被一网打尽,当场全部被拿下。梅如华知道,没有确实的情报来源,这些人是很难搞定的,他们冬天在主航道冰面上凿冰眼,夏季偷偷摸摸过界打鱼,又刁又滑,很难上手。莫胜利真养了线人?他拿啥养?
  在连队,“新”是个铁硬的关口。新兵要领受老兵的磨练,直到你让下一茬的新兵顶成了老兵。新官也要经受老兵的打磨,特别是刚到连队的排长,谁能放过你老兵也不会放过你。在新排长面前起刺的老兵通常都是士官。他们和排长的紧张关系,将伴随这种关系存在的始终,什么时候媳妇熬成了婆婆,就是说排长最终熬成了连队的主官,还得是有两下子的主官,士官才认你是自己真正的上级,是统领他们肉体和精神的主宰。连队对排长的印象主要得自士官的反映。班长副班长都是士官在干着,他们对排长的态度和接纳程度,直接影响到连长和指导员的认可,同时影响着士兵的跟随姿态。士官是联结官和兵的桥梁,是连队的骨架。连队可以缺编排长,但不能缺少士官。稍稍打开目光往前瞄一眼,如果一个排长在排这一级窝住了,换句话说,他栽在了士官手里,就有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意思了,军旅生涯的第一步就被捏了方便面,成了消遣对象,会直接影响到以后的发展。好比一枚硬币的两面,排长的磨难往往是自找的。排长是部队最年轻的官,有的还没有士官年龄大,血气方刚,经验上基本一穷二白,却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些士官可鬼着呐,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干到什么程度,这些人心里比谁都有数。他们可不听你说,他要看你做,怎样做,并在你做的时候,不轻意地捉弄你一下,让你抓不住丁点儿把柄,恼怒他们不得。
  梅如华栽在一把椅子上。
  营房部门为连队官兵配备了折叠凳,平时兵们在宿舍里都坐这个。梅如华却不知从哪搞来一把带扶手的靠背椅子,摆靠在自己床头的墙壁。按说这不算什么事,问题是梅如华赋予了这把椅子过于重大的意义,让大家很有感觉。他其实是喜欢坐折叠凳的,那玩意儿方便,可在宿舍里,他极少坐,平素只坐那把椅子。这把椅子是很邪虎的,它的身高体量,摆放在那里,理所当然成了那些折叠凳的领导,那就是个气度,跟影视剧里掐着腰站在沙盘前排兵布阵的大将军一个样了,大手一挥一落,就横扫千军如卷席了。而坐折叠凳的人,只要他的屁股沾上凳子,马上就跟凳子感受椅子一样,认定了自己的从属地位,和坐椅子那个人的关系就焊死了,固定了,那就是上级和下级领导和部署的关系。这是个既定,在这里,椅子就是要领导凳子,椅子就是得对凳子负责,坐椅子的人必须由着坐凳子的人见天仰视着,尊敬着,决不能滋生丁点儿的冲撞和不服气。
  可是,这只是个感觉。大家心里有感觉,可这是个散散落落一时无法着陆的感觉──一班的兵就是再驴,也不能尥蹶子踢翻一把木头椅子啊!
  配套着这把椅子,梅如华做出一个附加动作:让新兵洗衣服。在连队,新兵给老兵洗衣服洗床单再正常不过了,给排长洗衣服,那就是正常的平方。新兵给老兵洗,都是新兵主动,老兵也就不再推让,但没有老兵主动让新兵给洗的。同样,排长也不能有这种主动,你也要和老兵一样,把主动权交给新兵。梅如华反着来了。星期六早上,他把换下来的衣服团成一卷,随手扔在床上,然后就开始坐在椅子上看书。新兵能把老兵的脏衣服抢宝似的抓到自己手里,洗排长的衣服那还在话下?这样的话,别说是梅如华一个大活人,就是他那把椅子也能这样说,甚至人和椅子都不用说,意思已经活生生地摆在那了。
  梅如华还不如直接把脏衣服扔给谁了,那样还能制造出一份随意的亲密,而这样,像上公共厕所,收拾残局理所当然是掏粪工的事,他反正拉完尿完,甩手走人就是。
  按分工,副班长主要负责全班的内务卫生──副官副官扒拉床单。牛腾看一眼正在阅读的梅如华,从折叠凳上站起来,走过来抓起梅如华那团脏衣服,丢给一个新兵。新兵什么都没说,把衣服放盆里端出去洗。
  “这兵,真木!”牛腾冲着梅如华说:“是吧排长?”
  梅如华抬起头,极有分寸地微笑了。此时此刻,微笑绝对是最恰当的表情,宽容且大度,浑不在意且了然于心,居高临下且毫不造作,准确地体现了“椅子”和“凳子”的关系。他微笑后约二十秒钟,整个人已进入深度阅读状态,就是身边爆炸一颗原子弹,也不再有任何反应。
  牛腾是想挑起一点儿事的,至少和梅如华斗斗嘴,可是,梅如华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只好无趣地后退,让屁股坐回到折叠凳。就在他的屁股刚刚在折叠凳上坐实,梅如华从椅子上站起来,出去了。从扔下脏衣服然后坐在椅子上看书,到起身离去,梅如华总共用了不到两分钟。所以,牛腾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梅如华是故意的,是在布局,是在装。
  给梅如华洗衣服的新兵回来了。
  “这么快就完事了?”牛腾对新兵说。
  “泡上了。”新兵说:“一泡二搓三漂,我是按要领做的。”
  “你再做件好事,”牛腾指着梅如华的床说:“把排长的被褥拿出去晒一晒!”
  “没太阳怎么晒呀!”新兵说。
  “一会儿天就晴了。”牛腾看着新兵,直到新兵抱着梅如华的被褥走出去,这才收回目光。
  梅如华是在活动室的台球桌上把牛腾叫走的。他们本应该到外面找个背人的地方,可是,外面正下着雨。
  “排长,有事?”
  “我的被褥让雨浇湿了。”
  “狗日的!”牛腾把脸贴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上,朝外看。“这雨怎么说下就下啊!”
  “下雨和狗的生殖器官活动有关系吗?”梅如华瞪着牛腾。
  “狗日的雨,怎么下这么大!”牛腾依旧把脸贴在窗户上。“排长,你看外面这雨,怎么跟个强奸犯似的呀,太歹了吧,连你的被褥也不放过……”
  这话说得够恶。可这话牛腾是冲着外面的天气说的,是在谴责天气。本来,梅如华是准备跟牛腾动手的,哪知牛腾根本不给他机会,连个话把儿也抓不着。他快要气疯了,可是毫无办法。
  那天,莫胜利的被褥也让雨浇湿了。还是那个新兵,把莫胜利的被褥抱到了晒衣场。当时,外面已经下雨了,那个新兵刚顶着雨把梅如华的被褥收回来,莫胜利就当着全班人的面,命令他把自己的被褥抱到外面去。关于这件事,莫胜利跟谁都没提一个字。当晚,梅如华没有吃饭。天黑的时候,他独自来到障碍场,站在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两米深坑旁边,一动不动。当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只是起脚往回走的时候,突然觉得脸上已经湿乎乎一片,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星一颗颗都贼亮贼亮的,天上找不到丁点儿正在下雨的迹象。
  这天,莫胜利和梅如华套着沙背心,绑着沙袋,沿着江堤跑步。他们在羊草沟停了下来。
  “让你见见我的线人!”莫胜利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对着黑龙江阔大的江面吼:“顶水走喽──哟嗬!”
  工夫不大,哑巴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兴奋地和莫胜利比比划划地打招呼,抖着手中的一串鱼给莫胜利看。
  “鸭罗!”莫胜利一看哑巴拿来的鱼,乐了。鸭罗可是好鱼,黑龙江里有名的“三花五罗”之一。哑巴就近划拉一堆干树杈,点火开始烤鱼。莫胜利变戏法似的从身上取出一个蒙古风格的羊皮酒囊。鱼烤好了。三人开始吃鱼,一块喝着莫胜利酒囊里的酒。
  莫胜利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圆镜子,递给哑巴。哑巴打开镜子盖,一边照,一边咧嘴笑。
  梅如华撇嘴。“还挺爱臭美!”他看见哑巴脚上穿着军用迷彩胶鞋,问莫胜利:“又是你保障的?”
  “我算是让他黑上了,他年年来我这拿走一双胶鞋,他说这个放羊穿结实,还好看。”莫胜利伸手从哑巴手里把镜子拿过来,合上盖子,指着镜盖外侧的俄罗斯美女图。“让她给你当老婆,干不干?”
  哑巴竟然害羞,逗得莫胜利和梅如华笑起来。哑巴喝好了,开始跟莫胜利比比划划。他说的什么,梅如华一句都不懂,莫胜利就为梅如华做同步翻译。“哑巴说,他是在说我这个扛拐的比你这个扛星的官儿大。”莫胜利指着自己和梅如华肩膀上的军衔标志说。
  “你给他酒喝,送他鞋穿,他可不就向着你说呗!”梅如华说着,站起来,把解下的沙背心重新穿上,比划着,做着力士状,让哑巴评价自己。哑巴朝周杰打出“OK”手型。
  “以后他也是你的线人了。”莫胜利指着哑巴说:“你是我带来的,又和他一块喝了酒,他发现什么情况也会告诉你的。”
  “你还真养线人啊!”
  “馒头泡尿,各练一招。”莫胜利说:“其实啊是人心换人心,八两顶半斤,我这可不是什么养,是哑巴主动要帮我的。”
  不知为什么,梅如华觉得事情有点儿怪异。“你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见哑巴吗?”梅如华问。
  “老管用了!”莫胜利指着哑巴。“咱们排的工作资源嘛,你当排长的必须掌握。”
  “有什么事,他告诉你不就行了嘛!”
  莫胜利笑笑,没再说什么。
  莫胜利打算调走离开四连,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带梅如华见哑巴,应该是有一些打算的。可是,最终莫胜利也没有离开四连,永远也离不开了。
  每年的八一,团里都会举行一场比武,其中,一线连队的快反班比武是重头戏。莫胜利是连队的一班长,这场比武少了谁也少不下他。可是,比武之前,他却突然打了休假报告。当时,宋波涛和周杰会恼怒成什么样子,梅如华想都不用想。他实在不明白,莫胜利为什么偏赶在这时要休假。
  莫胜利的请假理由简单而规矩:休探亲假。休假正常,士官每年都有探亲假。可他在这时候打休假报告却反常,全连都忙得火上房了,他却提出休假。更反常的是他坚持休假的态度异常坚决,看他那架式,如果连里不同意他休这个假,他会马上拿着休假报告直接跑到团里找团长去批。
  假期没满,莫胜利就归队了。他在家只呆了十一天。可就在这十一天里,连里已经忙完了比武这件大事。从家里回来的莫胜利像换了一个人,平时那么爱说能说的一张嘴,像他平时巡逻查边时背的水壶,壶盖子死死地拧着,整个人变成了一根木头了,没事的时候总躲在一边,像是想心事,又像什么都没想。别人问,他不说,别人就不好再问了。梅如华也不好追着他刨根问底,就跟宋波涛说,这人这么下去可能会憋出病来,干脆带他找个心理医生看一看。宋波涛说,要带也用不着咱们了。
  莫胜利要调走,事先梅如华没听到一点儿动静。至于他为什么要调走,直到出了事,梅如华也还是云里雾里地一片迷茫。对此,赵沛江讲出了自己的看法。赵沛江来到连队后,梅如华陪他到江边莫胜利出事的地方。他打算从连队撤退后不直接回家,到呼伦贝尔,去莫胜利家里看看。他说以后每年都去一趟。梅如华让他每年出发时打声招呼,自己和他聚齐,然后一起去。
  赵沛江讲了一件事。莫胜利原来有个对象,黄了。有一天,他给家里打电话,听说那女的死了,人死得埋汰,是从城里一家大宾馆十楼的窗户掉下来的,身上连根布丝都没有。警察通知家里去收尸,她父母嫌女儿太丢人,不管,就那么放在火葬场没人去烧,还是莫胜利请了假回去安葬她。为了处理这件事,莫胜利连团里的比武也没参加。
  “这件事,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赵沛江说。
  “这事和他要调走扯不上呀!”梅如华说:“他调到三连和呆在四连还不是一样?当士官,当班长,顶多代理排长,轮回作业而已!”
“不一样。”赵沛江摇了摇头,然后说:“三连能给他新鲜。”
  赵沛江的话,让梅如华想起莫胜利说过的一句话:兵的未来没有梦。显然,新鲜不是一个梦,但是和莫胜利想走出的“下一步”有关。他是一个关注“下一步”人,一直是。
  出事那天,是莫胜利从家里回来的第三天,他已经打好了行李,准备离开。到开晚饭时,莫胜利的行李依然摆放在光溜溜的床板上,人却不见踪影。有人看见他中午去了江边。很快,去江边找的人就跑回来,说发现了莫胜利的上衣和鞋。
  六天之后,尸体被俄方一个边防小队发现。交接的时候,团参谋长带着宋波涛和梅如华去认领。离老远,梅如华就认出那是莫胜利。宋波涛说你肯定?梅如华说肯定。你肯定?宋波涛再问。梅如华说,他喜欢趴着睡觉,他现在的姿式和平时一模一样。
  一天深夜,哨兵从江边带回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说,有一天,他在山里采了半天蓝莓,晌午想再钓几条鱼拿到饭店去卖。钓鱼时,鱼竿让江水卷走了,就下水去够,人让江水冲倒了。他被救上来时,回头朝江里望一眼,见救他的人没影了。他当时很害怕,怕死了人自己会赔很多钱,撒腿就跑了。男人说,他都带着老婆孩子跑回安徽老家了,可想来想去,还是回来了。
  “嗨呀老哥,”宋波涛瞪着他说:“多亏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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