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意外之外
来源: | 作者:尹守国  时间: 2010-06-15

                        一
  十年九旱的辽西,今年好不容易赶上风调雨顺。
  李老疙瘩蹲在自家的地头,腋下夹着一捆莠子,眯着眼睛打量着,心里默默地合计:这片谷子至少打一万斤,西梁的那片黄豆,保底也能出产六千斤,再加上村东头的西瓜、小短笼的苞米……儿子才上初三,前途未卜,房子暂时不能盖,万一孩子考上大学,以后肯定得留在城里,到那时候……二女儿瑞芹虽说还没订婚,但也是眼目前的事,该给她攒些嫁妆了。现在不比大女儿那会儿,陪送得体面些,女儿到婆家后……他想着想着,眼前似乎已经不是绿油油的庄稼,而是黄橙橙的粮食或者大把的抄票了。
  李老疙瘩正在全心全意地想着心事,被身后的说话声吓了一跳。他回头看时,是他的亲家婆于婶。
  在合庄,于婶是夹在王李两大姓氏缝隙间的小门小户,虽然看起来孤单了点,但并不属于弱势。李老疙瘩的大女儿是她的儿媳妇,最初她们一家是扑着李老疙瘩这棵大树从东坎村搬到这来的。两年后,她的女儿又成了村民组长王俭的大儿媳妇,身边又长出另外一棵更大的树来。开始老李家的这伙人跟他论亲家,后来老王家这伙人也跟她论亲家。他们都是一边长的垅头,大伙都说她来合庄,是一下子掉到亲家窝里了。
  李老疙瘩问于婶忙啥呢?于婶说没啥事,就是闲溜哒,看看地。于婶往李老疙瘩家的地里走了几步,蹲下去,左手扶住一棵谷子,张开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比量起来,边量边不住地咂着嘴。
  李老疙瘩问起于婶家的庄稼啥样?于婶说也挺好的,不过,还是赶不上你们家的。李老疙瘩站起来,也走进地里,他眯着眼睛看着亲家婆,小声地说,你那个亲家组长偷着给你那么多平价化肥,咋能赶不上我们家的,这可真是怪事了。
  于婶环顾一下四周,她说你甭看我家的化肥不少,可庄稼就是不见出息,我东短笼那片谷子,至少比你家的矮半尺。也不光是我家的,连王俭家的也赶不上你们的。刚才我还在想,是不是这平价化肥有问题?
  李老疙瘩没再说啥,他也顺手扯过一棵谷子来,用手轻轻地捋着叶片上边的绒毛,那感觉就像抚摸着孩子睡觉一样。他往远处望了一眼,指着别人家的庄稼说,这莳弄庄稼和你们女人拉巴孩子没啥两样,你得用心去疼它,光让它吃饱喝足还不行,还得让它穿得暖和。你可别小看耪地这事,每耪一遍,就像把被子里的棉花重新弹一回,盖着就舒坦。我这片地,足足耪了三遍,你看这家伙长得,和树苗子似的,这要是晚上肃静下来,你蹲在地里,都能听到拨节的声音。他把手里的谷子往后扯了扯,猛地松开,那颗谷子倏地一下弹得溜直,像是个士兵,正接受着领导的检阅。
  于婶格格地笑起来,她说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学问的,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现在的庄稼人,都懒得屁股拖着地,谁肯三遍两遍地去受那个累。我们都是拿耘锄溜一遍完事,像你这样肯受累的庄稼把式,合庄怕是不多了。
  李老疙瘩舒展一下额头上的皱纹,略带几分自豪地说,打我这辈往上数,要是论别的,我可不敢说。要是论庄稼地的活,全庄子的人都算上,我也没服过谁。但往后我可不敢保证了,我们家那个小崽子,就是不愿意干活,整天心急火燎地闷着头念书。
  两个人说笑着往回走,边走边唠一些与庄稼有关的话题。在快到庄口时,李老疙瘩再次说起他儿子念书如何用功的事,于婶就压低声音对他说,你可别美得太早了,你还不知道吧?就连二柱学习那么好,都没考上大学。
  徜徉在李老疙瘩脸上的笑意嘎然凝固了片刻又奇异般地复活了。他说你净瞎扯,这怎么可能?于婶回头看看,见路上没人,她把声音提高一些,说那还有错,晌午小柱在我家玩时,亲口跟我说的,说他爹骂二柱一上午了,二柱吓得连中午饭都没吃。李老疙瘩听后还是摇头,说这三年来,二柱最少给王俭造出去两万多块钱,花这么多钱还考不上,那可是白瞎种了!于婶说是啊,我也纳闷呢!按说能上重点高中的,考大学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咋到最后掉链子了?
  于婶说这话时,像是突然想起啥事来了,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脸上也写满后悔。她慌忙搭讪着岔开,说老亲家,你不是说要盖房子吗?多暂动工?
李老疙瘩摆摆手,说盖房子不着急,我现在还没打算好。小崽子还在念书,将来啥样还不知道。李老疙瘩说到这儿,也连忙改口说,其实二柱也不算白念,王俭要不是依仗识几个臭字,这个组长,哼,轮八辈子也没有他的份。亲家母,你说是吧?
  于婶没回答,她像是没听见似的。她把目光集中在庄子当中的那五间北京平上。那是王俭家去年新盖的、也是合庄目前为止最气派最豪华的房子。王俭他们四口住东头的两间,她女儿一家三口住西边的两间,两家子共用中间的过道。王俭在盖房子的时候,就跟大伙说过,不用打算着二柱的那份,他以后肯定是上城里住高楼去了,家里也不用再盖房子了,等小柱结婚了,就住他们这两间,他们两口子跟着二柱去城里享清福。如果小柱也考上大学,这房子就留给大柱了。中午小柱说起这件事时,于婶光顾着替二柱惋惜了,没多想。现在她看到王俭家的房子,便突然想起女儿来了,看来王家还得重新洗牌,她女儿住的这两间北京平,怕也不长久了。毕竟她女婿是头大的,王俭要是想分出去一个儿子,按常理一定是大柱他们两口子,他不能把没成家的撵出去。要是那样的话,即使是再给大柱盖新房子,也不可能盖这么好的北京平了。
  两个人走进庄里,竟然变成前后脚了。李老疙瘩走在前头,像是憋着尿似的,赶着去找厕所。于婶跟在后边,倒着碎步紧追,但两个人相差还是有两三米远的距离。于婶家住在庄子西头,她先到的家,她走进大门口了,才想起来应该和李老疙瘩打个招呼。她迭忙大声地说,亲家,你不上屋坐一会了?李老疙瘩没回头,他只答应一声不了,就匆忙地往家里走去。

                        二
  于婶刚走到窗户下,就听见她外孙子小磊和她孙女小玉在炕上呜啊地闹着。她进屋时,她丈夫于明达坐在炕头那边的炕沿上,两条腿垂在炕沿底下,浸着头,吧哒吧哒的抽着烟袋。她女儿于齐依靠在柜旁,抱着膀站着,拉达着脸。
  于婶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她先看女儿一眼,又回头瞅瞅老伴。她没吱声,来到炕梢,手按着炕沿,左脚蹬掉右脚上的鞋子,爬到炕上后,再用右脚蹬掉左脚的鞋子。她转过身,依着被褥垛坐下来,脸冲着女儿。她向后拢了两把头发,正好赶上小磊跑到她跟前,她拉住小磊,把他抱在怀里,小声地问,谁又惹你妈生气了?小磊不愿意在她怀里,挣扎出来,跑向炕头,并回头向她做个鬼脸。于婶把目光移动一下,调到丈夫和女儿之间,他说你们这都是咋的了?有啥事吧?她问过半天后,见没人回答她,就把目光移向女儿,说是不是因为二柱?
  于齐把两只手放下来,身子动了动,又重新抱起胳膊。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本来这个家消消停停的,全让二柱给搅乱套了。当初我就不赞成他念高中,有念书的钱,差不多又多盖出两间房子来,大伙谁也不听我的。大柱那个死脑袋,啥事也不想,他爹说啥他信啥,跟他过日子,真是窝囊透了。于齐说着,便转了眼泪。她回过头去,对着柜上的镜子用食指抹几下,使劲地眨巴眨巴眼睛,这才又转过身来,冲着于婶说,娘,我刚才跟我爹说了,要不我就离婚,要不就给我批地盖房子,我搬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于婶听完连连摇头,她说闺女,我可跟你说,咱们可不兴那么做。现在你公公婆婆都在闹心,二柱也在上火,你要再一闹,那不成火上烧油了?咱们在合庄没啥亲门近枝的,这些年没人敢给咱们气受,还不是看在你公公的面子上。二柱没考上学,这是个意外。既然事情出了,你这个当儿媳妇的,就得多替他们想想,多替这个家想想。咱们于情于理,现在都不能说啥。等过一段时间消停下来,看看你公公咋安排。王俭当这些年干部了,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会亏待你们的。
  于齐转过身去,两只手放在柜上,脸趴在手背上,小声地哭起来。她边哭边说,没见过你们这样当老人的,别人家的闺女受委屈了,人们爹妈都出面给争个理。你们可好,我一有事跟你们商量,爹是这套话,娘也是这套话,眼瞅着让我吃亏。你们就没说站在我这边替我想想,我嫁到他们老王家五年了,没黑天带白天地干,你们说说,我现在有啥?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你还说我老公公明白事理呢,连二柱都给买上手机了,咋不说给我买一个。他们家拿我不当人,你们也不拿我当人。
  于齐说着噌地来到炕沿边上,她招呼小磊,说儿子,你过来,咱们回家。小磊从炕里往他妈跟前跑,在路过姥姥跟前时,被于婶又拽住了。她把孩子往身后推了推,说于齐,你坐下,你听妈给你说。她抻手去够女儿的衣服,于齐往后闪了一下,于婶的手落空了,她像不倒翁一样,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于婶有些来气,沉着脸骂道,说你个死丫头,连娘的话也不听了。娘可是为你好,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的闺女?可事怕颠倒理怕非,娘向情向不得理,我是怕你这么闹,不但得不着十六两,反而惹得别人笑话,说咱们老于家的闺女不懂人情道理,那以后咱们娘们在合庄可咋混?
  于齐底着头,慢慢地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母亲。于明达抽完那袋烟,把烟袋往炕沿梆上磕打几下,回头瞅老伴一眼,扔下一丝赞许的目光,下地出去了。于齐看到爹走后,她便坐到爹刚才坐的那个位置上,和爹的姿势差不多。只是她不停地用脚后跟磕打着炕沿,眼睛盯着脚尖。
  于婶往窗外扫一眼,见于明达去当院的园子里了,正拿着个木杆子够树上的李子。她对小磊说,快看,你姥爷又去给你打李子了。小磊跑到窗台前看一眼,便往地下跑去。在接近炕沿边时,咣地一下坐到那儿了,一转身便趴过去,迅速地从炕上溜到地下,从地上趿拉起他的凉鞋,跑出去了。小玉比小磊大两岁,她没用往下溜,直接跳到地上,穿上鞋,也跟着小磊跑出去了。
  于婶又抬头望向窗外,见两个孩子都跑到园子里去了,她这才对于齐说,闺女,你不就是想要个手机吗?娘给你买,哪天招呼着你嫂子一起去,娘给你们俩一人买一个。你要不说,娘还真没想起来,大芹到咱们家也七八年了,也没少吃苦受累的,娘也该给她买一个了。别到时候也像你一样,心里怨着娘就不好了。不过,这事你先别吵吵,我还得和你爹商量商量,一下子花好几千块钱,怕你爹不乐意。
  于齐直起腰身,回头看娘一眼。她说你给我嫂子买吧,我不要,我又没给咱们家出啥力,凭啥要你们给我买,要买也得他们老王家给我买,你们给我买算啥事?
  于婶呵呵地笑起来,她说我的傻丫头,打小就这么犟,都当孩子他妈了,也没改。谁买不都是手机吗?也成不了飞机。娘给你买咋地,就当是你出门子时,娘赔送的。你结婚那会儿,家里也没钱,娘也没赔送你啥东西,这些年,娘一直觉着心里不落忍。
  听完娘的话,于齐扑哧地笑了。她说娘,你听过孩子都四岁了,还有回娘家要嫁妆的吗?于婶也笑起来,她说我没听说过,估计别人也没听过,可我闺女回来要了,我不给成吗?我给了,不就算是听过了,别人也算是听过了。也兴许哪天你嫂子不高兴时,也回她娘家朝李老疙瘩给我要一台拖拉机来,那样娘可就赚大发了。
  于婶说完,娘俩都大声地笑起来。
  于明达在当院听到了,他停下手中的杆子,往屋里瞅着。小磊蹲在树下捡李子,等了半天,也没见李子落下来。他抬起头,冲着于明达嚷着,姥爷,李子在树上,你往哪瞅呢。

                        三
  合庄人有这么个习惯,每到夏天的晚上,忙完一天的活计后,爷们娘们就领着大的,抱着小的,陆续地凑合在李二歪家的门前的空地上。
  这里原来是生产队的大院,生产队拆散时,正赶上李二家要盖房子,村上就在这儿给他批了块宅基地。生产队的大院有七分多,批给李二家的,只是四分。他本来应该靠着前边盖房子,这样和左邻右舍的房子能排齐。但当时这里有一口水井,全合庄的人都得上这儿挑水吃。他不能把大伙的井包括进他的院子里去,只好可着后边往前割了四分地,门前余下个三分多地的一个广场。院子建起来后,从远处看,这个地方很像汉字的“凹”,李二家就在那个豁口的地方。大伙跟他闹着玩时,都叫他是李二凹。后来人们发现这个“凹”字读起来太咬嘴,而李二的左腿有点颠脚,走路时,身子又往右边用力,就改成李二歪了。
  几年后,富起来的人都在自己的院子里打了井,渐渐地就没人到这里来挑水吃了,这口井就成了李二歪家专用的了。但井在当街,使用起来不方便不说,总有小猪小鸡子掉进去,烂在里面,弄得井水臭哄哄的。李二歪一生气,也在院子里打了口井,用打出来的土,把这口井填上了。
  合庄人的这个习惯,从生产队那会就存在着。那时各家得户都没电视,晚上聊天便成了他们获取信息的重要途径。现在虽说有电视了,人们还是愿意集在一起,他们发现电视里播的事情,跟他们离得太远,从这里听到的事情,才是他们真正要听的。
  下午,李老疙瘩回到家里,他就把二柱的事跟家里人通报了。五点多钟,他就经营老伴下地做饭。别人家的烟筒才冒烟,他就吃完了。
  李老疙瘩坐在他家门口的石台上,嘴里的旱烟袋烁烁地闪着兴奋的光芒,映着他那张酒精烧红的脸。他在等人,等那些前来聊天的人们。他下午就盘算好了,一定要把谈论的话题引向王俭家。他早已料定,王俭家今天是不会有人来的。按照他的策划,本着三句话不离本行的原则,以谈论庄稼开始,以王俭家的庄稼长势不错为发展,引出高潮——二柱没考上大学的事。但他觉得以他的年龄和辈份,是不能先赶到李二歪门前傻呵呵地等着。他得等大伙都集齐后,再闪亮登场。他等到快七点时,远处终于有火亮向这边移动过来,看来这波都是些男人们,按照以往的经验,他知道女人们到达这里,还需要二十分钟。男人们吃完饭,抹抹嘴巴点上一颗烟抬起屁股就走了,女人们得收拾利索碗筷后才能出来。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听见有孩子的说话声,他才站起来,把披在身上的外衣往上扯了扯,背着手走过来了。
  李老疙瘩打老远就听见葛连在夸他家的那两只种羊,说郝老焉他们家的羊羔子跟王子林他们家的是同一天生的,下生时,大小差不多,现在郝老焉家的比王子林家的沉十来斤,今天多卖七十多块钱。
  葛连刚停下来,旁边的李玉媳妇就搭话了,她说你这又是新闻中间插播广告了,你的意思是你的种好呗?说着咯咯地笑起来,旁边的几个老娘们,也跟着咯咯地笑。
  葛连手里的火亮忽忽地闪烁两下,他说这事你们还别不服气,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天生会打洞,养羊和种地一样,好种出好苗,谁家都打好几万斤苞米,为啥开春都上种子站买种子,咋不种自己家的?不就是图希人家的品种好吗?
  李老疙瘩就是在这时把话茬接过来的,他说葛连说的在理,不管是养羊还是种地,品种好坏确实管事。但话又说回来了,你光看着郝老焉家的羊长肉了,你也没看看人家郝老焉是咋放羊的?种庄稼跟放羊一样,同样是在种子站买的种子,人家王俭家的苞米,去年一亩地打一千八百多斤,你们家的咋才打一千五百斤呢?
  李老疙瘩在说头两句话时,葛连听着挺受用的,觉得是在帮着他说话。没想到后几句变味了,有点呛白着他的意思。他便开始反驳,说老李大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咱们能跟人家比,人家上多少化肥,咱们才上多少化肥?人家用的是平价的,你能捞着嘛?这种庄稼跟放羊还不一样,老辈子人不是说过“庄稼是朵花,全靠肥当家”,像今年这个雨水,要是铆足了肥,庄稼不噌噌地疯长才怪呢。
  李老疙瘩正在琢磨咋样把话题从种庄稼引向读书的空隙间,大伙便七嘴八舌头地把去年县里拨的五吨平价化肥分配的事又翻拾出来了,把王俭又重新地数落一通。说的这些人,多半都是老李家的一些娘们儿,她们都是李老疙瘩的兄弟媳妇或侄媳妇,她们正骂得起劲,李老疙瘩便不好意思插话。他也就没急于去控制局面,他想只要大伙所说的内容不离开王俭,不定那会儿,就能提到二柱的事。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口袋,慢条斯理地装着烟袋。
大伙从化肥聊到庄稼,又从庄稼的长势再扯到化肥上,话题总是在二者之间拉大锯。李老疙瘩在暗中观察着大伙的情绪,老李家的这些人是群情激愤,斗志昂扬;其它姓氏的几个人则是顺口搭音,随声附和;老王家的几个人表现出充耳不闻,沉默不语。
  议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岔股头的。因为在座的各位,除了李老疙瘩和于婶,其余的人还不知道二柱没考上大学的事。于婶自然是不会再说了,下午她把这事告诉李老疙瘩,已经后悔不迭。她打坐到这儿,只是刚才跟着李玉媳妇她们笑过几声,再就一直没发言。李老疙瘩因为素来和王俭不对头,他又不想给人落下个幸灾乐祸的印象,同时顾虑到于婶在场,怕把话传到王俭耳朵里,他张了几次嘴,也只是哼哈地敷衍着。大伙感觉王俭家再聊不出啥新内容了,也就顺马由僵地从庄稼化肥这条线上,跑到当前的物价上去了。
  刚到九点,于婶就站起来走了。她心里有些不痛快,下午李老疙瘩在地里提到化肥的事时,她没太往心里去,毕竟是在山上,他们两个人唠嗑。可晚上他又把话题引向化肥的事上来,而且是当着人头百众的,这让于婶感觉到李老疙瘩是故意针对她家的。因为在座的那些人中,包括着老王家的,顶数她家得的平价化肥最多。这一点李老疙瘩是知道的,她也从来没隐瞒过。于婶临走时,冲着大伙说,太困了,回家睡觉去,不听你们在这儿扯老婆舌头了。
  李老疙瘩也有些不痛快,虽然人们把王俭骂了一通,但给他的感觉是大家都出了气,而唯有他没有出气一样。再加上于婶扔下的那句话,别人倒没啥反应,但他有些承心。他觉得于婶的那几句话,是在针对他的。他也站起来,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外衣,悻悻地回家去了。

                       四
  第二天早上,李老疙瘩起来得很晚。他老婆都放好桌子了,他还没下地洗脸。她老婆问他咋的了,哪不舒服吗?他说没有,就是晚上没睡好。他老婆说正好儿子放假,让他替你上山放羊去,你在家里再迷瞪一会儿。他朝老婆胡乱地笑了笑,说不用了,让孩子玩几天吧,过几天开学了,就得不着空玩了。
  吃过早饭,李老疙瘩见二女儿正在镜子前梳头,便问她那件事考虑的咋样了?得给人家个痛快话,人家还等着听信呢。瑞芹冲着镜子里的爹说,我还没倒出空来想,让他们等着吧,反正他们乐意等。李老疙瘩马上沉下脸来,他说这叫啥话?这也不是国家大事,还用倒出空来想,有吃饭上厕所的工夫就想好了。再说了,这还有啥可想的?人家的那个条件,在咱们这儿方圆百拾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你要是错过这个村,以后怕是真没这个店了。瑞芹回头瞅她爹一眼,说那就先可着惦记的那些人来吧,反正我是没想好,我也不惦记着。瑞芹说着放下梳子,在临出屋时,向身后扔下一句硬梆梆的话,她说,爹,是不是你惦记着呢?是惦记着人家的彩礼吧。李老疙瘩刚想发火,听女儿已经走到当院了。他转过身,从窗户里看见瑞芹拎着筐子出了院门。
  在上山的路上,瑞芹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倒不是因为爹说的这件事,而是听爹和娘的口气,他们似乎都急于促成这件事。这让瑞芹的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好像自己是地里的西瓜,已经熟透了,再不卖出去或者被吃掉,就会娄在地里。她也理解老人的心情,知道他们是在为她着急。她也为自己的未来忧虑过,甚至有时候,她都下过这样的决心,等下次不管是谁来提亲,只要爹娘满意,她都答应。可想归想,没过几天,媒人来了,她又变卦了。她最害怕的事就是家里来串门子的,只要是来人了,她就疑心是来给她当媒人的。从人进屋到离开,她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一听到有要说起这事的迹象,她就赶紧搭话,把话题差开。她这样防备两年多了,还真见效果,不但来说媒的没有了,就连来串门子的人都少了。但这次属于意外,让她防不胜防。这桩亲事是她姐夫于志军介绍的,是在她毫无警觉下突然说起来的,搞得她措手不及。自从姐夫说过此事这半个月来,瑞芹几乎都不跟他说话了。她对姐夫似乎有一股子怨气,姐夫把她介绍给他们矿长的儿子,而且把那个人说得天花乱坠的,鬼才知道他有没有别的打算。
  瑞芹是上山来摘豆角的,她家的豆角长在高粱地里。这几年,合庄早就没人再种高粱了。李老疙瘩在地头上种这二分地的高粱,就是为了豆角的生长。豆角把蔓子爬在高粱秸上,这样就不用给它搭架子了。这算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情,李老疙瘩在种地时,基本上都保持着一举两得的原则。西瓜地里间种上些芝麻,黄豆地里带上几棵冬瓜,他耪地时,兜里揣着大萝卜籽,发现哪条笼上缺苗,就在那个地方撒上几粒。到秋天,别看他没大面积地种,但家里是哪样东西也不缺。
  瑞芹刚进高粱地,就弄了一身的露水。她发现自己来早了,她本来是想等到九点多再来的,她怕呆在家里,爹说个没完没了。她从地里退出来,拎着筐子在地头上站着。过了十多分钟,东头老葛家的几个娘们往这边来了,瑞芹怕跟她们说话,这些人一说话就没正经的,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跟她们在一起说话,稍有个不留心,就会让她们抓着话柄,告诉个满城风雨的。瑞芹有些烦她们,她又钻进到地里头。好再高粱种的稀疏,她每向前走几步,都先用手里的筐子四周撞一撞高粱秸,露水就哗地落下来了,她猫着腰,围前左右地摘起来。
  瑞芹刚摘小半筐豆角,她姐姐大芹就来了。
  大芹站在地头上喊她的名字,瑞芹答应一声,大芹就寻着声音过来了。她走的这条路线,是刚才瑞芹走过的,已经没有露水了。大芹也挎着个筐子,显然也是来摘豆角的。
  大芹来到妹妹跟前,把筐子往地下一扔,气呼呼地说,没有我们婆婆家这样过日子的,开春时我就念叨,留出一块地来种点菜,他们谁都不听,说有当院的园子就够了。当院总共鸡腚眼子那么大个地方,还有两棵李子树遮着,种两畦子黄瓜,没等开花就落秧子了。这大夏天的,还得上集买菜吃,你姐夫挣的那几个子,都买菜了,你说说这叫啥人家啊?害得我这个出门子的闺女,每天和要饭似的,还得回娘家来划拉菜。
  大芹边发着牢骚边把高粱上的豆角扯下两把来,扔到地上的筐子里。
  瑞芹看姐姐跟在她身后,摘的豆角都是些没长成的嫩妞子,她有些心疼,却又不好意思说。她便顺着这条垅往前清理露水,走出十几步后,再跨到旁边的那条垅上,往回清理着,等再回到姐姐跟前时,与姐姐一起往前摘。
  姐俩并排向前摘了一段,大芹也学着妹妹的方法,给自己开路了。两个人唠过几句闲话,大芹说话的口气变得缓和多了。她先叹了一口气,说女人一辈子,只要摊上一件好事就够了,那就是找个好婆家。娘家好不好的,不算个啥事,呆几年就走了,婆家最重要,从出嫁那天起,就得从人家那儿一直呆到老。要是嫁个有钱有势的,后半生的事都解决了,谁还天天下地里来干这个。
  大芹比瑞芹大五岁,但在瑞芹的感觉里,却像大出一辈人似的。她平常就不愿意跟姐姐说话,她认为姐姐太俗气,三句话不来就提到钱,好像这一辈子就是为钱活着。在她姐姐没出门子前,两个人一说话就顶嘴,后来姐姐出门子了,虽说仍然在一个庄子住着,但再回来时,性质变了,好歹也算是回娘家,瑞芹跟她差一不二的也就不那么叫真了。
  今天瑞芹本来就心烦,听大姐从进地就在那唠叨,便更心烦了。她说既然你这么看得透,当初你咋不挑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干嘛嫁到那个大山沟子里去?
大芹换成很无奈的口气说,我不是没长你那样的脸蛋和身子吗?要是我长得顶住你一半好看,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女人的长相就是她一生最大的本钱,你可要把你的本钱用活了,不能捧着个金碗要饭吃。我看你姐夫给你介绍的这个就挺合适的,日后你要是享福了,可别忘了我们。
  瑞芹听姐姐又把话题扯到她身上来了,她把手里的豆角狠狠地摔进筐子里,她冲着大芹嚷道,我不图希那个,你也别跟我提我姐夫,我才不搭他这个交情呢。
  大芹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她说我们也没想让你搭我啥交情,哥哥有,嫂子跟着穿大花鞋,别人谁能借上啥光?我这是为了你好,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咱爹妈想想。你都二十四了,爹妈能不犯愁吗?你看咱妈表面上不说,心里也总惦记是回事似的。我知道你一直念着二柱,可人家不是不干吗?咱们又不是没去提过?二柱哪点儿好呢?又没考上大学,日后能不能挣碗饭吃都两说着,看着白白净净的,那又不是摆设。要我说,你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吧,就是他们家现在同意了,咱们爹妈也不会答应的,吃一百个豆子,还不知道个豆腥气完了。
  大芹的这番话,把瑞芹心底的伤疤又揭开了。
  瑞芹对王俭家,确实有着一份怨恨,但她只恨王俭一个人。当初于婶去王俭家提亲,二柱在县里头上学,不知道;二柱娘乐意,却又当不了家;就这个王俭,不同意也就拉倒了,他还满庄子地嚷嚷,说他儿子将来要去北京上大学,要留在机关当干部,要说城里的媳妇,农村的姑娘再好也不要。话传到瑞芹耳朵后,臊得她一个多月没敢出来见人。
  昨天下午,瑞芹从爹嘴里知道二柱没考上大学后,她着实兴奋了一阵子。这等于是打了王俭一个嘴巴子,她觉得解气。可到了晚上,她的心里却再也放不下二柱了。她在想二柱现在会咋样?他爹是不是在为难他?外面的人会咋议论这件事。二柱似乎成了一根火柴,又燃起她的一线希望。她知道她家是不可能再去提这个事了,她现在所盼望的,就是王俭家能托人来提媒。早上她匆忙地跑开,本来是想到这里静一静,好好想想自己应该咋办。她逃避姐夫说的那件事,实际上是在待等二柱的这件事。现在瑞芹终于明白姐姐来摘豆角的意图了,她没好拉气地问大芹,是爹让你来的,还是我姐夫让你来的?
  大芹往前撵了几步,语重心长地说,不管是谁让我来的,大伙都是为了你好,咱们就着这个机会,把事定下来,让他们老王家后悔去吧。
  瑞芹来到大芹跟前,她把姐姐的筐子拎起来,把里面的豆角倒到她的筐子里,她哼了一声,说为了我好?我看是为了你们好吧。你在这儿慢慢摘吧,我回家了。说完便顺着原路返了回去。大芹在后边叫她几声,她连头都没回。
  瑞芹低着头在路上走着,在路过王俭家的芝麻地头时,正赶上二柱娘正在地里拔草。二柱娘打老远就跟她打招呼,瑞芹应答着,匆忙地走开了。在走出来十几步后,瑞芹把筐子放在路边,低下头假装系鞋带,她从腿边往后看了一眼,见二柱娘还站在那里望着她。

                        五
  这几天,于婶一直没去王俭家串门,她有些顾虑,她不知道在说起二柱的事时,咋去安慰王俭两口子。
  于齐从打那天走后,再没回来过。前天小磊要李子,于齐就让小柱领着他来了。于婶边给他们爷俩打李子边问小柱,你爹你娘都挺好的吧?小柱说挺好的。于婶说他们没跟你二哥生气吧?小柱说现在不生了,他们见不着我二哥的影。于婶问你二哥干啥去了?小柱说他除了吃饭出来一会儿,整天躲在小屋里。于婶嗯了一声,便转过身来去问小磊,说你没惹你妈生气吧?小磊说我没惹妈妈生气,是爸爸惹她生气了。于婶没往下再问,她知道不是大柱惹于齐了,应该是于齐在故意地找大柱的别扭。
  打完李子,于婶给小柱装上一方便袋,让他拎回家去,给大伙都尝尝。小柱领起小磊要走,于婶说你先回去吧,让小磊在这玩一会儿,下午让你嫂子来接他。于婶是打算让女儿回来一趟,她再劝劝女儿,别去难为大柱了。她知道女婿是个老实人,他在家里除了干活,啥事也不管,啥事也管不了。
  到了四点多钟,二柱娘来了。当时于婶正领着小磊在当街门口玩,二柱娘说是来接孩子的,却没有领着孩子走的意思。两个人在当街站着说了会儿话,因为还有几个媳妇在跟前,她们俩说话的内容也只限定在喂猪喂鸡这些话题上。二柱娘看孙子只穿了个小背心,就问他的小褂呢?小磊说在姥姥家炕上呢,我去拿。二柱娘赶紧拽住孙子,说你别去,摔着,一会儿奶奶去给你拿吧。于婶听出二柱娘话里有话,她说那咱们就上屋坐一会儿吧,反正离做饭还早着呢。
  两人进了院,于婶的心里便悬起来了。她害怕这几天于齐在人家不是好闹,人家是找上门来告状的。刚走到院子当中,于婶便主动往前凑了凑,赔着笑脸说,亲家,你是有话要说吧?是不是我们于齐又惹你生气了?二柱娘听后连连摆手,她说老亲家你别多心,我是有事要跟你商量,跟于齐没关系,你这想到哪去了?于婶听后放心地笑了,她说我寻思是于齐惹你生气了,要是真那样的话,你就跟我说,你看我咋收拾她。二柱娘也跟着呵呵地笑几声,说别看于齐原来是你闺女,现在她可是我儿媳妇,你想收拾她,那得先问问我依不依,今天早上我还跟孩子他爹说呢,要是以后能给二柱说个像他嫂子这样的,我们老两口子就算是上辈子行好了,过年我们给菩萨烧一尺高的香。
  于婶把二柱娘让进屋里,二柱娘在走到外屋时,往西屋看一眼,她问于婶就你一个人在家?于婶说老头子领着孙女上瓜地看瓜去了,志军上班了,大芹去给葵花描肥去了。
  他们来到东屋,二柱娘没上炕,她依靠在炕沿上。于婶又让过两次,她才把屁股跨上去一半,一条腿戳在地上。于婶来到二柱娘的对面,她也用相同的姿势坐下来。她问二柱娘,说有啥事你就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成,咱们两家子谁跟谁,帮你忙就等于是帮我女儿的忙了。
  于婶说完后,觉得最后的那句话有些不妥当,就赶忙补充一句,说以后啥事不用你亲自跑,让于齐回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二柱娘往前躬下腰,伸手抓起于婶的手,她说老亲家,二柱没考上学的事,想必你是知道了。这几天把我都愁坏了,孩子和个闷葫芦似的,不吱个声,我有心让再复习一年,他爹这个老犟种死活就是不答应,就打算让孩子下来干活了。老亲家你也知道,我们家的事,都是孩子他爹一手遮天,我做不了主。昨天我听于齐说,最近志军正在给瑞芹介绍对象,我是这么想的,能不能跟志军商量一下,让他那边先缓缓,你抢在前头再去老李家给牵个线,我相中瑞芹这孩子了,要是瑞芹跟二柱成了,我就心满意足了,念不念书的,我也就不在乎了。我昨天晚上跟他爹商量过,这回他爹也同意,你就帮我张罗张罗吧。
  于婶低着头,瞅着二柱娘的手,半天没吱声。二柱娘又使劲地握了握,于婶这才抬起头来,说这事我可以去给你问问,谁让咱们都是实在亲戚呢!但有没有把握,这可得两说着。咱们一个庄子里住这些年了,李老疙瘩的脾气你也知道,不比你们家那口子强啥,上回他吃了个闭门羹,怕他一时半会的转不过弯来。
  二柱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事我知道,都是我们家那个死老头子的不是,他那张破嘴,天天是有的也说,没的也道,你告诉李老疙瘩,让他别往心里去,哪天我去给他赔个不是。你要是把这事给办成了,不光是成全一对好姻缘,也把他们老哥俩的矛盾给化解了。他们俩打年轻时就不对付,啥事都想争个尖,掐了大半辈子了。这往后要是也成了亲家,有儿女的面管着,也就没啥过不去的了。
  两个人说完这个事,二柱娘匆忙地要走,于婶劝她再呆一会儿,二柱娘说别介了,你快拾掇着做饭吧,呆会儿大芹他们该回来了。于婶也没深留,她知道自从上次瑞芹和二柱的事没成之后,大芹见到二柱娘,总是爱搭不理的。如果两个人在这见到了,谁都不好意思。
  二柱娘走后,于婶并没急于去做饭。她坐在当院的李子树底下,瞅着门口发呆,她在盘算着咋去处理这件事情。其实她现在要想的,只是一些具体的操做方法,指导方针在二柱娘说起时,她已经就定好了。那就是加速促进瑞芹的婚事,不能让她跟二柱成了,还得让二柱去复习,还得让他去考大学,一切按着王俭当年盖房子时的打算进行。
  晚上吃饭时,于婶当着志军和大芹的面,又提起瑞芹的事。她问大芹,你妹子考虑得咋样了?大芹说前几天她只是不表态,这几天不知道犯得那门子邪,说啥就是不同意了。这个犟丫头,软硬不吃,你劝她吧,她当耳旁风,不往心里去;你说她几句吧,她还不乐意听,谁说朝谁去。我爹妈都愁死了,她也不着个急,依我看,她八成还在心里恋着那个二柱。我就讷闷了,你说二柱哪点降人,就他那样的,不是我瞧不起他,下地干活连个娘们都顶不住。
  于婶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她抬头看着儿子,说男方那边没再催你吧?志军也跌忙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他说咋没催?前天我们矿长还问起过,我撒了个谎,说瑞芹去河北她大姑家了,让他们再等几天。
  于婶把筷子戳在桌子上,她先是摇摇头,说这也不是个长法。接着又叹口气,说瑞芹这丫头也真是的,要是在等二柱,那可就苦了她了。今天我听二柱娘说,还准备让二柱再复习一年。真去复习的话,这不又成了瞎子打枪——没准的事了。要是明年二柱还考不上,那还好;要是人家真考上了,上完大学,还不是得留在城里,还不得说城里的媳妇,那不是白等吗?这可又是一年的工夫,人这一辈子,总共才有多少个一年?
  大芹听完婆婆的话,她说娘,下午二柱他娘来过吧?于婶点点头,说在这儿唠了好长一阵子呢。大芹连三迭四地把碗里的饭扒拉下去,她说娘,一会你收拾碗吧,我得回娘家一趟,说完转身走了。
  志军吃完饭,于婶说,你也上你老丈人家呆一会去吧。你催催他们,让他们给个准信。这事不能再拖了。拖时间长了,让你们矿长咋想啊?好像咱们不办事似的。

                        六

  第二天早晨,于婶起得很早,她都要把饭做好了,大芹才起来。于婶在做饭的过程中,尽量保持不弄出动静来,她想让儿子媳妇多睡一会儿,昨天晚上,志军他们两口子回来时,都十二点多了。
  大芹来到外屋,看见没啥要做的了,就去水缸里舀水洗脸。于婶问她昨天咋那么晚才回来?大芹说都是瑞芹的事闹的,熬到半夜,还生了一肚子气。于婶问咋着了?大芹说同意了,多亏你说起二柱还念书的事,要不然她还不死心。于婶来到大芹身后,小声地对大芹说,二柱的事,咱们家里人知道就行了,出去可别乱说,好像咱们渗乎人家事似的。大芹往脸上撩了两把水,把脸上的香皂沫冲去。她说娘,你放心,我跟瑞芹说的时候,都没说是你说的。就是你不说,这两天,我也在琢磨着这样说呢。快让她断了这个念想得了。人家李矿长家条件多好,要是这门亲事成了,志军这个主任当得也就不用提心吊胆的了。等以后我小弟弟一旦考不上学,也让他去矿上干,省得下庄稼地了。于婶在大芹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说快点洗,我放桌子去了。
  上午,于婶在当街遇见小柱,她问小柱你嫂子干啥去了?小柱说上北大地薅莠子去了。于婶回到家里,她告诉大芹别上山了,在家里看门,她说我上北大地看看咱们那片苞米旱不旱,我觉得该浇水了。
  于婶来到北大地,她先到自己家地里看一眼,就奔女儿家的地里去了。她站在地头上,找到于齐正在薅的那条垅,迎着女儿往里薅,也就是十来分钟,娘俩就接上头了。于齐抬头看见她娘,问你来干啥来了?于婶说你也不回去看看我,我来看看你,想你了呗。于齐说大柱他们建筑队加班,我这几天特忙,还没顾得回去呢。于婶问女儿还有几条垅,于齐说薅有一半了,顶晌午能完工。于婶说我和你薅一会吧,呆会儿天就热了。于齐说不用,你回去吧,让我嫂子知道你来帮我干活,她又不乐意了。于婶哼了一声,说手长在我自己身上,我爱帮谁干啥就干啥,这个家还没轮到她管我的份上。别说是我帮你干,就是让她来帮你干,她也说不出个啥来。今年春天种地时,大柱帮咱们种了三四天地,她还有啥可说的?
  两个人各把着两条垅往北头走,于婶就把二柱娘昨天说的话学说了一遍。于齐听后说好啊,能跟瑞芹做妯娌,总比别人强,咱们这也算是亲戚连亲戚了,我也挺得意瑞芹的,她比大芹招人喜欢。于婶说瑞芹确实是个好孩子,不但通情达理,活计还好,啥事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可你们俩有缘无份啊。于齐问为啥?于婶说我的傻闺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要是跟二柱成了,二柱是不是就不念书了。瑞芹都二十四了,明年一年没有立春,是个绝后年,今年秋天他们就得结婚,他们结婚了,你上哪儿住去?
  于齐想了想,说就算二柱不跟瑞芹成,二柱也不能不说媳妇?要是说别人,还不如说瑞芹呢。于婶直起腰,向后拢拢头发,说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能让二柱说媳妇。于齐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娘,她说二柱都二十二了,要是不念书,早就该说媳妇了。人家要想说,咱们管得了吗?于婶转身瞅着女儿,说管不了也得管,咱们得想法再让二柱念书去。我看二柱像念书的料,再复习一年,指定能考上。他要是考上了,房子的事不就不用再操心了。退一步讲,反正也不用你们花钱,多念一年是一年的。等再过个一年两载的,你们也能多攒点钱,你公公也能缓缓手,真要是盖房子,他们也能多帮衬你们一些。
  于齐低下头去薅莠子,半天没吱声。于婶说其实娘也不想这么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不是老埋怨娘不向着你吗?这回我可是为你着想了,你看着办吧。
  于齐皱着眉头,说我们分家两年多了,他们家里的事,我咋管呀?于婶笑呵呵地对女儿说,这事我都帮你办成一半了,昨天我让你哥和你嫂子去李老疙瘩家说合了半宿,瑞芹同意了,这几天他们就相人。你婆婆死了这份心,她就会想法让二柱去复习了。你回去撺掇大柱,再让他去撺掇他弟弟,这样你们家这几口人中,就剩你公公了,虽然他是当家的,少数也得服从多数。
  于婶和女儿从山上回来时,还不到十点。于婶把她薅的那捆莠子递给女儿,于齐说,你拿回去吧,有这些就够我们家驴吃的了,下午我还得去小短垅薅呢?于婶说还是你拿回去吧,让你嫂子看着不好。你爹把驴牵到山上放了,中午不用喂。你下午也别去了,天太热,别晒中署了,等明天早上再去吧。
  晚上,于齐见小玉睡着了,便跟大柱说,你这个当哥哥的也真是的,对你弟弟的事一点都不上心。你看二柱天天闷在屋里,你也不想法劝劝。这样可不行,时间长了,别憋屈出毛病来。
  大柱刚洗完脚,他把两只脚搭在盆沿上凉着,听完媳妇的话,他漫不经心地说,没考上就没考上呗,这有啥憋屈的。没考上就下来干活,这年头,干点啥都能吃上饭。
  于齐正在炕上换褥单,她停下来,翻了大柱一眼,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没心没肺呢?大柱抬起头看着媳妇,说谁不想有心有肺的,可发昏当不了死,你憋屈死不也是没考上吗?于齐说没考上就得去复习,明年再考,一个男子汉,没有这点志气,老天爷白给他安两个卵子了。大柱愣愣地瞅着媳妇,他说这事咱们也管不了,得爹同意,他不脱口,别人也没辙呀!于齐说你真是个猪脑袋,这事首先得二柱有去复习的想法,有好好学习的决心,咱们才能去做爹的工作。他要是不想念了,爹同意了又咋地?大伙要是硬逼着他去,他到学校不好好学,吊儿郎当的,明年再考不上,还不如不去。
  大柱光顾着听媳妇说话了,两只脚没掌握好平衡,一下子把脸盆踩翻了。脸盆发出的响动很大,把小玉吵醒了。她抬头往地下瞅了一眼,看明白咋回事后,翻个身,继续睡觉。于齐拉着脸子说,越说你没出息,你越不往脸上抓挠,三十来岁的人了,洗个脚还弄得个惊天动地的。大柱嘿嘿地笑着,说这不是光顾着跟你说话,忘了拜年了。
  这回大柱也不管脚干不干了,趿拉上拖鞋,去外屋找拖布去了。他刚出西屋门口,就看见他娘在东屋门口站着,只穿了身内衣。显然娘是睡下了,听见动静又起来的。娘问他咋的了,大柱说没事,洗脚时把脸盆踩翻了。娘看大柱去后屋拿来拖布,这才放心地回屋去了。
  大柱把地下拾掇利索,于齐也把褥单换好了。大柱躺下就想睡觉,于齐拎着他的耳朵又把他揪起来。大柱说你别闹了,我干一天活,都累死了。于齐仍就不放手,她说你干活,我在家里也没闲着,你累,谁不累?大柱把媳妇的手移开,说你累你也睡,你不睡还不让别人睡了。于齐说我这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别不放在心上。大柱又重新躺下,他说你说吧,我躺着听不是也一样吗?于齐把枕头扒拉到旁边,她也挨着大柱躺下,把头放进大柱的胳膊上。
  于齐接着说二柱上学的事,大柱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应答一声或动弹一下,示意他在听。十点多钟,大柱试探着把麻木的胳膊从媳妇的脖子下撒出来,他翻动一下身子,把嘴凑到于齐的耳朵旁,小声地说,是这么个理,明天我跟二柱说说。咱们先别管他了,咱俩的事还没办呢。
大柱说完,抬手把灯关了。

                        七

  第二天晚上,大柱吃完饭,便到二柱的屋里去了。他进门后,还特意地把门关好。二柱正躺在床上看一本《我叫刘跃进》的小说。他看到大哥进屋,立即坐起来,腾出一块地方,让大柱坐下。大柱把床上的书拿起来,看了一眼封面,他问刘跃进是干啥的?二柱说是个搞建筑的民工。大柱嘿嘿地笑起来,说民工也能写书?这人可够心大的,一天累个臭死,还有这闲工夫?二柱说不是民工写的,是写民工的。大柱指着上面的书名说,这不是刘跃进写他自己的事吗?二柱往前探下身子,指着下边的刘震云的名字说,是他写的。大柱又看了一眼,好像明白了,说,哦,也姓刘,他跟刘跃进是哥们吧。怪不得呢。我也是搞建筑的民工,哪天你也写写我呗,这篇作文可是够长的。
  二柱往后仰下身子,两手交叠,兜着后脑勺,依靠在被子上,他想笑,却没笑出来。大柱把书放在一边,他问二柱下一步有啥打算?二柱说我能有啥打算,啥事不都是爹说得算吗?要不在家跟他种地,要不出去打工去呗。大柱听后就急了,他说亏你还是念书的人呢,都不如你嫂子有见识。接着他就把昨天晚上他媳妇开导他的那些话,都原封不动地说给二柱。包括庄子里的人都咋样在背后议论的,李老疙瘩一家是咋样看他家热闹的。
  到了9点多钟,二柱娘在外面敲门,说天不早了,该睡觉了,明天还得上班呢。娘的话显然是说给大柱听的。在这个家里,只有他在上班。大柱边答应边再次叮嘱弟弟,说我的话你再好好想想,这可是关系到你后半辈子的事。如果你定下来了,咱爹那边,我们去帮你说,咱们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啊。
  大柱回到屋里,于齐正在洗头,他站在媳妇身边,帮她换水递毛巾。于齐问他跟二柱谈得咋样。大柱摇摇头,说我就烦这些念书的人,越念越死性,说话办事吭吭吃吃的,他说再考虑考虑,这事还有啥考虑的,想念就念,不想念了,明天我去工地问问我们老板,跟我一起干活去得了。
  于齐没往下再问及此事,她觉得大柱能把事办到这个火候上就足够了,再让他往下办,整不好会事得其反。她让大柱去把盆子里的脏水倒了,顺便把尿桶拿进来。大柱出去后,她便上炕铺行里。等大柱回来时,她都睡下了。
  第二天,于婶是在山上遇见二柱娘的。确切地说,是二柱娘找到于婶家地里来的。两个人见面后,先是唠几句家长,二柱娘就试探着问起她托付给于婶的事来,于婶颇有些为难地说,亲家,我去问了,可刚开了个头,就让李老疙瘩把我的嘴给封死了。我跟你们两家,都是实在亲戚,我不想从中给你们传话,往下的事,你也就别问了,我说多了,对谁家都不好。
  二柱娘好像还不死心,她苦笑一下,说你问的是他们家大人还是他们家闺女?这次,于婶回答得挺干脆的,她说我问得是他们家大人,但他们家闺女也在场。二柱娘讪讪地点着头,她说这大热的天,要不咱们一起回家吧?于婶说你要忙就先走吧,孩子他爹套车去街里买猪饲料去了,我们早上就说好了,他回来顺这边走,把我薅得这些莠子拉回去。
  二柱娘回到家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整个一个晌午,她也没跟谁说过一句话。这个家自从二柱没考上学后,气氛本来就已经够沉闷的了。王俭每天守在那片香瓜地里,好几天也不回来一次,只有小柱给他送饭时能见着他一面。二柱闷在屋里,打知道分数后,就没到当街去过,实在闷极了,他就搬个梯子上房后的墙头上坐一会儿,向远处看看。小柱每天都在看娘的脸色行事,娘高兴点时,他就在家里看一会儿电视,见娘不高兴了,他就赶紧跑出去,上别人家去玩。二柱娘的情绪是由王俭来决定的,或者说是表现给丈夫看的。王俭在家时,她就显得高兴些,有说有笑的,一会儿说点这个事,一会儿又问点那个事,等王俭一走,她就一个人坐在炕上发呆,有时候也到当街大门口去站一会儿,看见有人过来了,她便迅速地返回到院子里。
  二柱娘把饭做好后,小柱盛了满满的两饭盒子。娘问他盛这些干啥,他说他也去瓜地吃。中午不回来了,他看瓜,让爹睡一觉。二柱娘在小儿子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说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眼,你不就想多吃两个瓜吗?小柱朝娘嘻嘻地笑着跑了。
  小柱走后,家里吃饭的就剩二柱娘俩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闷着头吃饭。等二柱快要吃完了,娘问他打算怎么着?二柱端着碗愣着,眼睛盯着放在桌子当中的那盆土豆炖豆角。娘又问了一遍,说你倒是说话呀,二十多岁的人了,自己打算咋办还没个主意,这书念的,咋还越念越稀松了,连话都不会说了。二柱把剩下的一口饭扒拉到嘴里,使劲地嚼了几口,喉结很生动地起伏着,把饭咽下去了。他放下碗,冲着娘小声地说,我想再去复习一年。
  二柱娘见儿子说完这句话后,脸都红了,像个大姑娘似的,两只手没处撂没处放的。她微微地露出笑意,她说去复习是件好事,这有啥不好意思说的。你早该向你爹提出来,你不提出来,娘也不好替你说话。二柱抬头看娘一眼,立即红了眼圈,转头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没关门,听娘在外屋说,你这阵子没事别看闲书了,把你不会的题再做做,过几天,娘就给你拆洗行李,做好上学的准备。
  下午四点多钟,二柱娘就下地拾掇着做饭。她到园子里摘来几个角瓜来,开始垛馅。把馅子做好后,她叫二柱出来帮她包饺子。娘俩包出一盖帘来,她招呼小柱抱柴禾烧水。她对二柱说,先给你们俩煮点吃了,你们两上山替你爹看瓜去,换你爹回来吃饭。今天你们俩就住在瓜窝铺里吧,让你爹在家里住一宿。一会告诉你哥他们也别做饭了,也上这屋来吃,我们商量一下你上学的事。
  二柱和小柱吃完饭,到瓜地替换王俭。二柱站在地头等着,他让小柱去跟爹说的。等王俭走后,他才到瓜窝铺里。自从他没上考学后,爹瞅着他就生气,他不敢到爹跟前去,他知道爹对他的期望太高,现在这个落差太大了,爹一时半会还适应不过来。
  王俭回到家里,见大伙都在等他吃饭。桌子上还放了几瓶子啤酒,是大柱刚从小卖部买回来的,于齐还从她们屋里炒了两个菜端过来。
  吃饭时,家里的气氛很轻松,大柱陪着爹喝酒,唠一些工地上的事。二柱娘和于齐说着地里的庄稼。等王俭吃完饭,刚卷上烟,二柱娘把二柱上学的事提出来了。王俭当时就沉下脸来了,他说二柱不争气,烟不出火不冒的,再念一年也不带有出息的样,趁早下来干活算了,这样我也能轻快些。
  二柱娘因为有大柱和于齐在场,说话也显得硬气多了。她说孩子不甘心,有这个想法,当爹娘的就是勒紧裤腰带也得尽这份责任。这事我就做主了,我也跟孩子说了,过两天我就给他拆洗行李。
  大柱和于齐也跟着娘一起劝说着。大柱说当年他不念书,是他不乐意念了,他下来干活是心甘情愿。现在二柱有这个想法,就让他再复习一年吧,省得以后捞埋怨。于齐说现在全庄子的人都在看咱们家的笑话,咱们就为了争这口气,也得让二柱再念一年。她还说要是家里供二柱有困难,他们可以出一部分钱。
  王俭对二柱的事,这几天也没有主意了。他失望却又不甘心,他也想过让二柱再复习一年,可看儿子不提出来,他也不好主动地提出来。这些天,他一直不跟二柱说话,也不是真生儿子的气,他觉得儿子也尽力了,大学也确实不是那么好考上的,要是好考,合庄这些年咋就一个人也没考上?且别说是大学了,合庄能考到县里高中的,也就是他儿子一个人,其它人家的孩子,连高中都没考上过。他所以这么做,只是想将二柱一军,让他长点心劲,以后再努力些。今天老婆孩子把这件事情提出来了,最后他就顺坡推车地答应了。

                        八

  二柱上学的事定下来的第二天,经过于齐的嘴,全合庄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二柱也把那本没看完的小说放起来,开始复习功课。
  与此同时,瑞芹相人的日子也定在这个星期天上。
  到了相亲的这天,大芹和志军老早就赶到李老疙瘩家里。
  大芹帮着瑞芹打扮着,瑞芹也不再坚持了。大芹让他穿哪件衣服,她就穿哪件衣服;大芹让她打点口红,她就打点口红;大芹教她到那儿之后,应该咋说,应该咋做,她都机械地点着头。
  李老疙瘩也简单地收拾一下,他洗了头,刮了胡子,还把去年过年时做的那身蓝中山装穿上,尽管与季节显得不很搭衬,却多了一份郑重,像是出国谈判的架式。他里边套了个灰色的半袖,防备着到中午热时,可以把外衣脱下来。
  几个人收拾利索,志军骑摩托车先走了。他们把相亲的地点定在黑龙镇海鲜楼的门前。
  按照当地的风俗,相人算是这桩婚姻的开始。如果有一方没相中,就各自打马还朝,以后也互不相识。如果双方都相中了,中午由男方坐东,大伙在一起吃一顿饭,顺便讨论一下订婚的事。这期间得有一番讨价还价的过程,女方要多少彩礼,男方是否肯答应。如果双方分歧过大,媒人便在其中调和,双方再做出让步,当然也有因为钱的事谈黄的。但一经定了婚,就等于我们在商业活动中签了合同,是不可以轻易反悔的,哪方要想毁约,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男方提出不干了,那么他给女方的前期彩礼就退不回来了;如果女方提出不干了,不但要把人家给的彩礼退还回去,还得包赔人家定婚时置办的酒席钱。这跟种地一样,到哪个季节该做哪个事情,是有规章的,是一环扣着一环的。只要是定了婚,男女双方见到对方的父母,就得跟着叫爹叫娘了,双方的父母也可以亲家相称了。
  在这一系列环节中,相人这关最重要,万事开头难嘛。在相人时,双方的家里人都应该跟着去。大芹让她娘也去看看,娘说她也没有像样的衣服,到那也不会说不会道的,就不去了,只要是瑞芹相中了,她没啥说的。
  李老疙瘩一行三人是骑自行车去的,他们赶到海鲜楼门前,男方已经来到半天了。人家是坐汽车来的,当然比他们先到了。
志军给双方介绍认识之后,人群便自然地分成两帮,李矿长两口子把李老疙瘩拉到台阶上去了,他们在一起说话。志军陪在李矿长儿子的身边,大芹站在妹妹跟前,四个人面对面站着。
  瑞芹显得很大方,她一直面对着那个小伙子。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应该相中的或必须相中的,她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像模特一样,充分地展示自己,让人家相中她。
  让瑞芹稍感安慰的是眼前的这个人还算不错,圆盘大脸的,个头和二柱差不多,比二柱略胖点,稍微有个将军肚,看起来像是挺老实厚道的样。他的左手一直在身后背着,瑞芹知道他手上有毛病,缺一个大拇指,是小时候放爆竹时崩去了。这点志军早就说过,人家的父母也不让隐瞒,瑞芹在来之前,就基本上已经接受了。
  他们聊了十来分钟,都是大芹和志军在说。所说的内容,也是跟主题不相关的闲话。志军见大芹朝他叽咕眼睛,他便把李老疙瘩叫过来,那个小伙子也很识趣,自动回到他父母身边去了。
  七个人又重新分成了两帮,志军先问李老疙瘩看着咋样?李老疙瘩一脸的兴奋,说人家的父母没说的,我把闺女交给这样的人家,我放心。志军又问瑞芹,说你这边啥意见?瑞芹一副心不在肝的样子,她正在向街西头看着。志军又问了一遍,大芹说,这还用问吗?瑞芹要是不同意,不早就走了吗?还站在这儿让人家看这么长时间。你去跟他们说吧,咱们这边没意见,看看他们那边啥样。志军又抬头看瑞芹一眼,见她还没啥反应,便确定她是同意了。志军转身刚想走,又被大芹叫住了,她说到那边你先问他们家啥态度,等他们说同意了,你再说咱们这边。志军翻大芹一眼,说我又不是傻子,哪头炕热哪头炕凉我还不知道。
  志军走到李矿长这边来,他问李矿长咋样?李矿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办事,我还不放心吗?你们老丈人是个实在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闺女也是好闺女,比我们想象的还满意。如果你们那边没说的,我们这边同意了。啥事你就看着办吧,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志军又返回到李老疙瘩这边,把对方的意见传达过来。李老疙瘩说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把这事定下来了。啥事你就看着办吧,差一不二的就行,咱们家这边没啥说道。
  这次志军没再返回去,他朝李矿长他们招招手,李矿长三口人走过来了,志军说既然你们双方都没意见,往后的事就好办了。一个是我的领导,一个是我的丈人,都是我得罪不起的。以后的事,你们都谦让着点,别让我在当中座蜡就行了。
  李矿长说没事,打这往后咱们就是实在亲戚了,有啥事都好商量。说着他过来拉起老疙瘩的手,说老哥,咱们别在这儿晒着了,上屋里坐吧。他指着海鲜楼,回头告诉儿子,说你进屋要个房间,要最好的包间,有空调的,今天我请大伙吃饭。
  李老疙瘩领着两个女儿走后,于婶就来串门了。她陪着大芹娘呆到十一点,她笑着对大芹娘说,亲家,给你道喜了。按钟点算,这一定是相中了,要不然,这个时候早就该回来了。看来人家是在街里下馆子了,咱们也别在这儿傻等着了,咱们也做饭吃吧。大芹娘留她在这里吃饭,她说不行,家里还有一老一小两个张嘴物呢。大芹娘说把他们爷俩也叫过来吧,他们在街里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在家里也庆祝一下。于婶说这可使不得,还是等以后再说吧,多暂他们订了婚,我是要来讨喜酒的。
  下午两点多,李老疙瘩他们才从海鲜楼里出来,除了瑞芹,每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按着程序,下一步女方应该去男方家里看看,这叫做相门户。李矿长提出来时,李老疙瘩说,老弟呀,我就不去看了,你们家的日子,我想都能想得出来,还看啥呀?要是连你们家我都相不中,那这方圆百里也就没有我相中的人家了。李矿长又说到彩礼的事,李老疙瘩说,你姓李,我也姓李,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来,彩礼的事,我就不张这个嘴了,计你赏,你们赏多少是多少。这媒人是我女婿,不能让他为难。
  李矿长听后高兴,说既然你老哥这么给我面子,我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让志军回合庄打听一下,凡是合庄这些年出门子的闺女,谁的彩礼最多,咱们就按照她们的标准执行。他说完后,感觉这还不足以显示他的财力或表达他的心情,又追加了一句,在那个标准上,我再额外加上三千块钱,咱们应该创下一个新记录,争取在最近的几年里,别让人超过去。说完他回头问李老疙瘩,说老哥,你看这样行吗。李老疙瘩借着酒劲,他握住李矿长的手说,亲家,你办事真敞亮,我啥也不说了。定婚的日子你们定吧,不用跟我们商量了。你定下来后,让志军给我们捎个信来就行了。
  在回来的路上,李老疙瘩骑着自行车走在前头,瑞芹姐俩并排着走在后面。大芹和瑞芹说了几句话,见瑞芹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她就紧蹬几下,撵上她爹,两个人并行去了。
  在拐上合庄的土路上后,瑞芹骑得很慢。不一会儿,就跟她爹和姐姐拉开有半里多地的距离了。她前后左右地瞅了几眼,见跟前没人,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上一篇:那片海草地

下一篇:火 狐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