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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海草地
来源: | 作者:徐铎  时间: 2010-05-15

  大海无风三尺浪,西海湾却是刮风也不起浪。西海湾性情像女人,海水也带着女人的体温。退潮时,大海脱光了衣服,柔软的沙滩上聚集着赶海的女人。她们用钢丝弯成了小铙子扒着泥沙下面的蚬子蚶子蛏子和香螺辣螺肚脐螺。大白天,这西海湾就是女人们的天下,大海一退潮,就是几里远,坦坦荡荡的,无遮无掩,憋了尿水的赶海女人们褪下裤子,哗哗啦啦把尿水倾泻在海水里。细细品味西海湾的海鲜,那鲜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股臊气。有人品味出来了,说这是因为赶海娘们撒了尿。于是,西海湾也叫娘们湾。
  太阳掉进海里的时候,女人们拐着赶来的海鲜回家了。借着落日的余晖,赶海男人们三三两两来到了西海湾,他们坐在海边上抽着烟,唠闲嗑说瞎话,等着潮水再次退去。潮水退去时,天空已经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黑蓝色的天鹅绒,那些颗大大小小的星星就成了点缀在天鹅绒上面的宝石。这时的男人们站起身来会脱下衣裤,扛起他们的赶海工具,朝着大海深处走去。天黑下来了,海里面也热闹起来了,白天躲藏在泥沙里的螃蟹虾蛄八角鱼之类形形色色的海物纷纷从海草丛中、从泥沙底下钻了出来,或者觅食,或者寻找配偶,在夜幕的遮掩下,它们尽情地戏水玩耍。男人们的工具要比女人们的工具复杂得多,他们手里的推网用的是两根长长的竹竿,竹竿的一端用螺丝连接在一起,打开时就像一把大折扇,只是织上了一张网。下海以后,男人们张开网,用腹部顶着这张扇形的网向前走,为了能顺利地趟过海底的泥沙,在竹竿的顶端,他们套上了老牛角。就像耕地的犁杖,他们经过的地方,海水里的海货们就会纷纷落网。当推海人感觉网里沉重时,就将扇形大网向上用力举起,将那些落网的海货装进拖在身后的大筐里面。那只大筐安放在一个充足了气的轮胎上,用一根绳子拖在身后。赶上好潮,大筐里面能装进百儿八十斤的海货。大海涨潮时,海水到了齐胸深,不论推到了多少海货,他们都要离去了。再耽搁一会儿,涨潮的海水就会吞噬他们,他们的骨肉就会变成海鲜们的美味。
  男人们拖着这一潮的收获,从海水里向岸上走去。海岸上有一个小院落,推开那扇小院门,迎面走来了一条老狗,老狗像老朋友一样地欢迎他们。下海前,大家都把衣物放在这座干插石砌成院墙的院里,海草苫盖的三间石头房子的主人叫田寡妇。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这个小院门从来也不插闩也不锁,为的就是赶海人进出方便,有个存放衣物的地方。赶海的人赶的海货多的时候,就给田寡妇多留下一些,赶的少的时候,就少留一些,有时候也不留,田寡妇不计较也不抱怨。走进院子的人讨口水喝,或者把东西存放在这里已经成了习惯。推海人要下海,不可能天天撞见晴天,不可能天天刮可以测出风向的风,当夜海无风时,当乌云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时,当海面上起了雾气时,在海里推海的人辨别不清方向的时候,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想起海岸上的那盏灯。那一点昏黄的灯火就是田寡妇家的窗口照射出来的,这可真是黑夜里的导航灯塔,朝着这盏灯火走去,就肯定能走到岸上去。所以,给田寡妇家留下点海货,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有那条老狗,存放在院落里的东西从来也没有丢失过。大家要离去的时候,把吃剩下的干粮都扔给了老狗。老狗便冲着他们摇摇尾巴,算是谢过了。
  人们带着网具和海货结着伴三三俩俩离去了。田寡妇便走出门来,她依偎在院门旁,朝着大海张望。
  海平线那儿传来了海潮声,潮水渐渐地淹没了裸露的沙滩。大海里面真的有一个人,他比所有的推海人要晚一个时辰上岸。他有五十多岁了,因为常年推海,他的腰有些躬,腿也有些僵直。因为常年受海风吹拂,他的皮肤极其粗糙,长相有些接近《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大家都叫他海混子。说是绰号不如说是称号,并不是所有赶海推海的人都能得到这个称号的,这个称号似乎也是一种象征,是胆量和技能的标志。海混子走上岸的时候海水已经覆盖了西海湾,但没有淹没他,他脚底下绑着两支近两米长的高跷。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虾怪一样,轰然倒在了海滩上。田寡妇急忙跑过去,帮着他把大筐和轮胎拖到了岸边。
  海混子大口大口喘着气,在海水里行走,海水耗费着人的体力,踩着高跷行走,耗费的就是生命。看见了田寡妇,海混子似乎也兴奋了起来,他坐起来,让她帮忙解开高跷的绳子。海水浸泡过的绳子不好解,田寡妇解不开。
  海混子从腰里抽出一把渔刀扔过去,说用刀子割了吧。
  田寡妇就用刀子割断了海混子腿上绑高跷的绳子。你呀,天生的贼胆,踩这么高的跷,一旦栽倒在海里,你的小命就断送了。
  海混子笑了,真正的高手能踩三米的高跷,你不懂,在大海里踩高跷,四周有海水扶着你,你想跌倒都不那么容易。再练几次,我就能踩三米的高跷了。
  不踩高跷就不行吗?
  不踩高跷,你就趟不过流子,趟不过流子,你就走不到海草地。走不到那里,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快给口水喝吧,嗓子已经冒烟了。
  田寡妇摘下了挂在老黑狗脖子上的一只饮料瓶,那里装着水。海混子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阵牛饮,喝了个底朝天。
  海混子的大筐里面装满了海货,看看推海人留下的那些东西,都是些小鼻子小眼睛的花盖蟹、虾爬子什么的,再瞧瞧人家海混子捕获的货色,明显要高出一个档次,螃蟹都是青一色的大赤角红,大红里子螺,大号的虾蛄,大八角鱼,大偏口鱼。把这些活蹦乱跳的东西挑捡出来,两个人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筐底,筐底下盘踞着几十只紫色的褐色的海马,它们像一个个小精灵,躲在角落里。数一数,四十八只。海混子数出二十四只海马,用一只塑料袋子装好,掖进腰里。余下的,他推到了田寡妇跟前。他说,等我能踩三米高跷时,我一潮肯定能推到一二百只海马。
  田寡妇说,我知道你能,可你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年轻了。
  海混子伸了一个懒腰,放心吧,咱这身板,再拼个十年八年还行。
  田寡妇从怀里掏出了吃的,是烙饼卷着牛肉和辣酱。海混子接了过来,几大口就将吃食吞进了肚子。抹把嘴,酒足饭饱了,他说,我要回去了,你也关好门休息吧。
  海混子转过身,趁着田寡妇没留神,把一块牛肉塞进了老黑狗的嘴里。
  就在海混子捆绑好网具,要骑上车子时,老黑狗死命地扯着他的裤腿,不让他走。海混子拍它的脑门也不灵验了,田寡妇大声地呵斥着,老黑,你烦不烦哪。老黑才消停下来。它不叫了,却追着海混子的车子一直跑了很远才停下来,目送着他的身影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送走了海贼,田寡妇关好院门,关好房门,她把那二十四只海马在一块青瓦上面摆好,然后放在半死不活的炉火上面烘烤。随着煤烟,一阵淡淡的腥气升腾了起来。田寡妇并不是一个人生活,在炕头上,躺着一个蜷缩成了一只干虾米的男人,他形容枯槁,头发蓬乱,十分突出的两只眼睛如同螃蟹的眼睛。他是田寡妇的丈夫侯三,患了一种风湿病,常年瘫痪在炕上,田寡妇守的是活寡。
  过了有一个时辰,瓦片上面不再冒热气,而散发出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儿。海马身上的水分焙干了,田寡妇把焙干的海马放在一只石臼子里砚成粉末,装进一只袋子里。再从袋子里舀出一汤匙粉末放进碗里,倒进刚刚烫好的黄酒,把碗端到了丈夫的面前。这时的海平面上,已经透出了一丝半老女人头发一样的灰白。
  喝下了浸泡着海马的黄酒,侯三消停了,毫无血色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他闭上了眼睛,安然地入睡了。那模样,就像刚刚注射过吗啡的瘾君子。
  田寡妇的大名叫田甜,从前是小镇上的一枝花。她人长得漂亮,嗓音也美丽。“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之时,田甜成了“主义派”的播音员,天天在宣传车上,对着麦克风高呼“炮轰”“砸烂”之类的口号。“大联合”以后,“主义派”败在了“思想派”的手下,因为站错了队,田甜自然也成了被关注的对象。她是中学生,却不能听文化课,给关进了学习班。学校的工宣队天天找田甜“促帮教”。工宣队长姓郝,叫郝光宗,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年轻学徒的时候,跟田甜的爸爸还是师兄弟。那天晚上他把田甜叫进了办公室。他告诉田甜,因为她的长相好,嗓音也好,县样板戏学习班已经相中了她,问她想去不想去。这还用问吗,田甜当然想去。郝队长倒是直接,说如果真的想去,那就满足我一个要求。什么要求?这还用问吗?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那个要求,具体说来就是裤腰带下的那点要求。田甜当然不肯答应,郝光宗是搞女人的老手,认定了女人都这样,半推半就犹抱琵琶半遮面,甚至喜欢带点暴力色彩。正在纠缠之时,有人进来撞见了,工宣队长并没有尴尬难堪,他的脸皮一点也不红不烫,他指着田甜说,她是一条美女蛇,要把工人阶级拉下水。
  从那以后,田甜不仅是站错了队,她成了道德败坏、想拉拢无产阶级的美女蛇。从小到大,因为先天条件优越,田甜一直有着一种优越感。同性们羡慕她,异性们暗恋着她,人们宠着她,簇拥着她。若不是这一场风云纠葛,不可能会有这么多凡夫俗子们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她。一旦她头顶上的这个光环给打破了,那么多曾经仰慕她的人就纷至沓来,拥上前来争抢神坛上的偶像破碎的陶片,什么样的男人都想伸手触摸她一把。童贞未坏的田甜一下子掉进了龌龊肮脏的旋涡,她从那些揪她的头发打她的皮肉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人的眼睛里面读懂了人们的心思,人们是借用这样鲁莽粗暴的方式接近她触摸她。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她不知道。
  一九七0年的那年秋天,田甜她们这一批中学生也要到农村广阔天地插队落户了。为了不让她这条美女蛇到农村继续迷惑贫下中农,临行前,郝光宗队长给田甜剃了阴阳头,把她押上了解放牌汽车,在她的耳朵上拴了两只破鞋,敲锣打鼓开着车到她要插队的乡下去游街示众,要让她在农村也遗臭万年,更要让她自己知道,“不服从”将是什么下场。
  就在游街示众结束后的那天晚上,田甜趟进深秋季节的海水,走进了西海湾。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远,海水总是齐胸深。已经看不到岸边了,海水还是吞没不了她。她将身子淹没在海水里,海水似乎在同她开玩笑,又将她浮出了水面。她已经麻木了,不过,她还是继续往前走……
  当年,就是这个躺在炕头上的男人侯三将田甜拖出了西海湾,侯三是这西海湾的看海人。那座海草苫的石头房子就是他的家,他一面看海,也一面赶海,他熟悉来西海湾赶海的那些女人。与海厮守的人都有一种救人的本能,侯三万万没想到自己从海水里拖到岸边的这个女人竟然是挂着破鞋游街的那个女知青。她虽然给剃了阴阳头,但这并不能遮盖她的美貌。侯三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个连生命都可以抛弃的人,绝对不会是不珍惜自己情感和道德品质的人。就在那片刻间,侯三下定了决心,他要救活这个女知青。他把她肚子里的海水控了出来,他对着她的嘴呼气,把自己的生命气息传递给她。他按她的胸,让她有了心跳。侯三费尽了气力,田甜没有辜负他的苦心,她活过来了。救人要救到底,要不然,她还会寻死。侯三想娶田甜做媳妇。
  这时候,好心人站出来告诫侯三,长相太漂亮的女人不能当媳妇。为什么?漂亮的女人是祸水。为什么漂亮的女人是祸水呢?因为太多的男人惦记着漂亮女人。
  侯三还是下决心娶了田甜做媳妇。他常年在海头上看海,不让人们下海赶海,不让人们走资本主义道路。他还肩负着看守祖国海域的任务,因为美蒋特务可以从西海湾登陆。侯三家是穷了八辈子的贫农,他因此才获得此项看海的重任。正是因为看海,他才看见了有人投海寻短见,他才有机会把田甜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因为看海,侯三也得罪了太多的人,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当媳妇。盼媳妇盼了好多年了,这一回,能救田甜姑娘,那是海水潮来的一个媳妇。无论人们说什么,侯三抱定了一个信念——他们统统都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这辈子能与这么美丽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说心里话,即使她是祸水,自己让祸水毒死也值了。说嘴打嘴,真就应验了这句话,英雄救美这件事发生后不久,一向与海为伴的侯三竟然得了一种怪病,他天天发烧,浑身上下肌肉渐渐萎缩,关节不能弯曲,骨骼一天比一天僵硬。那种疼痛一发作起来,好似要脱胎换骨一般痛苦。后来到医院去才得知,侯三得的是一种可怕的风湿病。过不了多久,他就要瘫痪在床了。
  男人们说,漂亮的女人就是祸水,像侯三这样的看海人就不应该靠近这样女人的身子。女人们说,一定是侯三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真的,你们想想,一个山狼海贼式的男人,拖着一个能让神仙都颠三倒四的女人,在海水里走了好几里路,他能够做到规规矩矩不动声色?侯三是那种坐怀不乱的人么?白痴才会相信。如果不是泄了阳气,病魔不会找到他头上的。
  不管别人怎么说,田甜嫁给了侯三却是事实。渐渐地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甚至渐渐地失去做男人能力的侯三竟然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女人,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田甜这样做,不是守活寡吗?田甜已经铁了心,她似乎在用一种行为向所有人证实,她不是那种行为不端、可以千人骑万人轧的下贱女人。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招工没她的份儿,回城也没她的份儿。二十年,三十年,快四十年了,恐怕在乡下也没有几个扎根落户的知识青年了,她却在这里陪着瘫痪多年的丈夫,替他充当着看海人的角色。时间流逝,人们渐渐地淡忘了当年戴在她头上的那顶淫乱的帽子。好多年了,到西海湾赶海的人都叫她田寡妇。其实她连寡妇也不如,除了照顾侯三的衣食住行,她还要想着给他治病。在侯三身上没有什么特效的药,最管用的药物就是海马。把焙干了的海马用黄酒送服下去,他的骨节才会产生热感,浑身的疼痛才能缓解。侯三没有生病的时候手里存了不少海马,他生病以后,手里存的渐渐地吃光了。田寡妇只好向那些推海人讨要,海马是海底的稀罕物,推海人不知要梳理多少次海草丛,才能偶尔推到几只。这些年,海马已经很难推到了,只有趟进更深的海底,才能推得到。海马对男人壮阳,对女人滋阴,有钱的男人吃它,富婆们富姐们也服用。这些年,海马已经不是以斤以两论价,而是以只论价,一只成年海马能够卖到五十元。也许海马们也深深了解了自己的身价,躲藏到深海里的海草丛中去了。在那静谧的世界,海马们用尾巴勾住海草,借助着海流的涌动,雄性招呼着雌性,雌性倾倒过来,将小海马分娩在雄性的育袋里。似乎雄性比雌性更有保护小海马的能力和耐心。多么可爱的生灵,它们似乎没有性别之分。这海草丛,就是海马的保护网,没有什么动物能够闯到这里来,来毁掉海马的栖息地。
  侯三对于海马的依赖,就像瘾君子对于毒品似的。田寡妇想得到海马,只能从那些推海人的手里获得。海马的身价高了,赶海的人们就不大愿意无代价地把海马轻易送人了。田寡妇想得到海马,只能从一个人手里得到,就是海混子。
  赶海的人都忘记了,侯三看海的时候,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让他看见,你下海赶海他都不管。撞到了他枪口上,对不起,只有公事公办了。侯三病倒了,看海的事落到了他媳妇身上。心地善良的田寡妇对于到西海湾赶海的人几乎视而不见。那年头,物质极度贫乏,人们极度需要鱼啊肉啊,只有自己想办法获取。于是,西海湾就成了人们获取营养的地方。看海本来是件肥美差事,侯三却没把它当成摇钱树。老赶海人都念叨侯三的那些个好处。侯三瘫在了炕上,换了田寡妇看海,她知道是这片海水养活了她和侯三,只有好生地对待那些下海赶海的人,她和侯三才能生活下去。
  潮起潮落,到西海湾里赶海的人越来越多,可西海湾里的海鲜却越来越少。田寡妇发现,那些赶海人也越来越舍不得把赶到手的海鲜送给她,更舍不得把推到手的海马送给她。而一如既往的,只有海混子一个人。无论大潮小潮,哪怕网里只有两只海马,海混子也要与田寡妇分开,一人一只。
  
  对田寡妇,海混子是敬重的。他还记得他第一次遇见田寡妇的情景。那时的她已经决计要做一个村妇渔妇,死心塌地跟着侯三在西海湾过一辈子看海的日子了。她一心一意地照顾病在炕上的侯三,丝毫没有因为年轻轻就守活寡而放任自己。在来到西海湾的那些男人们面前,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尊严,不与他们打情骂俏,不随波逐流。海混子生活在小镇上,他父亲就是一个赶海的好手。父亲骨子里就流淌着海贼的血液,这股血液也遗传给了海混子,他从小就下海摸鱼,上树掏鸟窝,与人打架,但绝对不与比自己年龄小的孩子打架。他闹得四邻不安,但从来不偷东西。
  十三岁那年秋天,父亲带着海混子来到西海湾下海推海。平时,西海湾有许多海猫子,那天一只也看不到,天色也不好,就像死了父母的孩子脸。海水也不温和了,浑浊,里面的泥沙抽打得小腿生疼。记得那天的日子是农历的月初,初四初五,潮不离母,海水涨涨退退,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海混子跟着父亲下海了,他学着父亲的样子,躬着身子,把网杆子顶在腰间,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当他觉得网里很重了,把网杆子高高举起的时候,举出水面的网包里面除了海草,几只小鱼小虾,什么东西也没有。父亲也是这样,也什么都没有推到。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将海面上的空气挤压得越来越稀薄,海混子只觉得胸闷,喘不上气来。不知什么时候,海面上的薄雾渐渐地变成了浓重的雾气,海水无声无息,海混子连自己跟前的父亲也看不清了。他朝父亲嘶叫了起来,爹,起大雾了……下海赶海的人最忌讳的就是遇到大雾。比起雷电和风浪,大雾才是西海湾的灾难。天上一丝风也没有,海水里也试不出海流子的流向。父亲也有些慌神。难道百年不遇的灾难让我们爷俩遇上了吗……是的,真的就让他们爷俩遇上了。他不能和儿子在海里干等着死,他们要走出雾海,走出西海湾。走了半天,海水总是在齐胸深的地方,既不吞没你,也不放你一条生路,就是这样不死不活地纠缠着你。父亲明白,他与儿子是在魔鬼的领地里寻找着生路,想走出去,恐怕不那么简单。当他与儿子都精疲力竭的时候,他不再胡乱走了,停下了脚步。他对儿子说,我们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再这样走下去,咱爷俩一个也不可能活。立杆子吧。什么是立杆子?就是把咱们推海的网杆子插在海底,咱们爷俩背靠着背,各自选择一个方向,然后朝着各自的方向走,一往直前,不能回头。走出去就走出去了,没走出去,那也只有认命,只有死路一条。从未哭过的海混子哭泣了起来。我不要立杆子,我要跟爹在一起。爹叹了口气,说,爹倒是想咱们爷俩在一起,可是,老天爷只能让咱们活一个。你活?我活?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有老天爷知道。所以,你和我都不能违抗老天爷的旨意。来吧,儿子……他和父亲脊梁骨靠着脊梁骨,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想思考点什么,想说点什么,思维已经没有了。立杆子之前,父子俩还互相叮嘱,互相鼓励。立杆子过后,父亲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回头。他要沿着自己选择的这个方向走下去,走到底,哪怕前面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也只有走下去,哪怕是死路一条,他也无怨无悔。他甚至希望,他选择的就是死路一条,让父亲活下去……然而,走了好一阵子,他感觉海水从齐脖颈深降到了胸前。再走一会儿,海水从胸部回海到了腹部。他没有兴奋,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他父亲走向的是万丈深渊,他将永远地失去父亲……从海水里挣扎出来以后,他坐在海滩上,望着灰蒙蒙的大海,他希望父亲能从大海里走出来,像刚刚赶了一潮的推海人那样,肩膀上扛着一副推网,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然而,他的父亲不能再回来了,永远……
  三天之后,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潮水潮来了海混子的父亲,确切地说是父亲的尸体。三天时间,父亲的身体让海水浸泡得无比巨大,成了一个巨人。他的面容没有改变,脸上还挂着笑容。他扑向父亲,一边呼喊着,一边想把父亲的遗体拖到岸上。但是,他毕竟是个孩子,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
  这时,从海头的石头房子里走出了侯三的父亲,侯三跟在父亲的身旁。侯家父子帮着海混子把父亲从海水里拖了出来,安葬了。记得侯三的父亲在埋葬了老海混子后,在他的坟墓前念叨了几句话。他说,儿子把你葬了,安心地走吧,人这辈子呀,玩鹰的到头来让鹰啄瞎了眼睛,打熊的让熊给吃了,玩海的,也得让海给淹死。这个死法,不屈,这就是命,你不认也得认……
  多少年以后,海头上的石头房子还在,只是侯三的父亲不在了。侯三和他的媳妇依然生活在这里,这让他感到欣慰,他还有报恩的机会……
  海混子成了孤儿。关于母亲,父亲从来也没有说起。懂事以后,似乎听人说起过他的母亲。说她很漂亮,也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父亲也不知从海底推到了多少海马,才把母亲给征服了。也许是海马吃多了,她心里的那股欲望无限膨胀,无比强烈。渐渐地,她瞧不上一身腥气,一身汗气的老海混子。她离开了他,丢下孩子,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反正在海混子的记忆里,就不知道母亲是谁,不知母爱是何物。从小无人疼,无人爱。说他野孩子,不过分。左邻右舍的大人们看见自己的孩子跟海混子在一起玩耍,就会上前把孩子领回家去。孤独的海混子只有像他父亲那样,走进大海里去推海,去玩海……
  孤儿的身份也给海混子带来了幸运,他没有上山下乡,而是进了工厂,当上了一名许多知青羡慕不已的工人。记得普及样板戏那年,县样板戏团来到了小镇上演《红灯记》。戏里的那个李铁梅深深地吸引了海混子,他看得入迷入痴,一连几场,他都坐在台下第一排,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李铁梅。那个李铁梅长得太美了,如痴如醉的那一刻,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那怕让他爱她一次,死也心满意足了。那天演出刚刚结束,海混子就来到后台,找到了正在卸妆的李铁梅。他不脸红,豁出去了,直截了当地说,你跟我俩好吧。李铁梅愣住了,她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求爱者。你是谁呀?怎么这么不要脸哪。海混子说,不是不要脸,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李铁梅喊来了戏团的人,说把这个流氓轰出去。戏团的人来赶海混子走,海混子偏不走。人家告诉他,你可上九天揽月,你也可下五洋捉鳖,李铁梅你可是千万碰不得的。他偏不信这个邪,上来了那股彪劲,李铁梅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人家在屋子里睡觉,他就蹲在门外候着。等到吃饭的时候,海混子就把他从海里赶来的海螺啊,蛏子啊,好多稀奇古怪的海鲜放在李铁梅的面前,让她敞开肚皮吃。李铁梅哭笑不得,但也禁不住赖汉子天长日久的纠缠。一来二去,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李铁梅这块天鹅肉真的让海混子这只赖蛤蟆吃进了嘴里。海混子天天美滋滋的,海猫子不知天鼓响,像李铁梅这样的女子是谁都能碰的吗?你一个小小二流子,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李铁梅怀了孩子,是海混子种下的种。李铁梅登不了台,演不了样板戏了,海混子的祸闯大了。他进了无产阶级专政学习班,那一顿揍,不是棒子炖肉,而是军用皮鞋猛踹,专门朝他那个闯祸的地方踹。海混子从小到大挨过不少人的欺凌,他是一块滚刀肉,禁得起折腾,可这一顿猛踹,踹得他断了精气神。他从学习班里爬出来后,再也没有看见李铁梅的身影,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多少年以后,他走进了西海湾,遇见这个田寡妇,他不觉眼前一亮,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个李铁梅不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吗!当然,田寡妇不是李铁梅,她们不过是长得有些相像。他甚至暗暗庆幸他工作了多年的工厂垮了,他下岗了,下岗意味着自由。没有了工作,他才想起重操旧业,走进西海湾去推海,推海马,卖大钱,过好日子。万万没有想到,人过中年,临末晚,在这个小时候让他心裂肠断的西海湾,他看见了她……
  当海混子最后一个从夜海里走向岸边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那昏黄的灯光,他就觉得挺温馨的。在夜里迷失了方向的时候,多少推海的人都是朝着这盏灯走去,走到岸边的。那三间石头房子里面,有一位让他心动的女人。当他试图走近女人时,他发现,屋子里的炕角上蜷缩着一个虾米状的男人,他就是那个老看海人的儿子侯三。起初,他以为田寡妇向他讨要海马是为了卖钱。那也不过分,在她的院子里存放衣物和车子,赤身下海,从海水里挣扎出来,也算有个扑头,就像劳作了一天的庄稼汉回到家里一样。她就算是充当了家庭主妇,付给她保管费,也是应该的。后来知道她要海马是为了解除丈夫的病痛。不是一朝一夕,几十年了,从青年熬过了中年,在这样一个地方,在这三间石头海草房子里,她照顾着丈夫。对这个女人,海混子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敬重之感,心底曾经有过的非分之想统统抛进了大海,甚至因有过那想法嘲讽自己。
  
  自从海混子推到了海马,就有人走近了他。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少妇,如果不化妆,她长相很厚道,浓妆又艳抹地一画,眼睛割成了双眼皮,鼻子也垫高了,做成了西方的高鼻梁,不自然也不好看了。她虽然说的是普通话,却是乡下口音与普通话的杂交品种。她把海混子手里二十四只海马全部买下了,五十元一只,本来一千二百元钱,她却付了一千五。
  海混子不接受多出的三百元,少妇坚决不许。她说,咱们是主顾,这钱也不是凭白无故多给的,是因为货好。瞧瞧这海马的个头,这鲜活度,看看你踩的高跷就知道了,你冒了多大的风险,才推到这么好的海马啊。
  这倒是句良心话。与这位慷慨大方的主顾接触的过程中,他也渐渐了解了关于她的事情。她本来名叫吕淑香,嫌太土气,后来就改了名字叫吕克。她是个农村姑娘,是从乡下到城里打工的妹子,是个想改变命运的女孩子。在餐厅做服务员时,吕克遇到了郝氏集团的郝董事长,他已经七十多了,是小镇上最有钱的富翁。一个乡下姑娘,没读过多少书,怀里揣着梦想,本身又不具备多少奋斗的本钱,她面前只有一条捷径,那就是世人所说的傍大款。姑娘的感觉是灵敏的,她从郝董事长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的那股邪念。董事长虽然年过七十,却依然惦记着占有女人。他这一生不嗜烟酒也不赌博,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喜欢女孩子。当了董事长,有钱有势了,他也就成了封建社会的皇帝。只不过皇帝的女人叫妃子,而他的姑娘们叫小姐。郝董事长究竟占有了多少个姑娘,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跟他一辈子的老伴过世前,向他重复的,还是那个故事……一个贤慧的女人要教育一个好色的丈夫改邪归正,那天晚饭,妻子给他做了一道锅包肉,用一只精美的盘子盛了,端到了桌上。丈夫尝过,妻子问,好吃吗?丈夫连连点头,好吃。妻子又用一只褪了色的旧碟子盛上锅包肉,端到了桌子上,又问,好吃吗?丈夫还是连连点头,好吃。妻子说,肉都是同一个味道,只是装肉的器具不同罢了。这与你搞女人的道理一样……一辈子,妻子就是用这个故事教育丈夫的,丈夫却并未改过自新。妻子不懂男人,其实她更不懂女人。妻子临终的告诫并未让郝董事长自省,以前搞小姐,只是为了玩玩,妻子去世以后,他开始留意女人了,他要选择一个能陪伴自己到人生终点的女人,既要妩媚,又要贤惠,善解人意。其实妻子的故事是没有道理的,教育那些不懂女人的男人们还行,而他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的女人千百万,绝无重复之模式。多数女人是没有让他留下记忆的,属于平庸之流,当他与吕克有了一夜情后,他发现这个有些土气的姑娘身上带彩。人的有些品质是后天生成的,也有的属于本性天性。作为一个能让玩女人老手认可的姑娘,吕克身上有着普通女人不具备的特质。他与她颠鸾倒凤,他甚至信誓旦旦,他的后半生只爱她一个女人。有一晚郝老爷子服用了过量的壮阳药物,几个回合后,突然暴发了心脏病。要不是送医院及时,他就命丧黄泉了。病好了,郝老爷子从医院出来,惦记的还是他未了的性事。他的儿子也太理解自己的父亲了,不仅没有规劝父亲不要拿性命开玩笑,反而托人从美国捎来了最有效的壮阳药物。从美国本土捎来的,绝对不会有假冒伪劣。吕克知道,就是这类药物险些要了他的这条老命。儿子怂恿父亲纵欲,是为了父亲快乐?他是让父亲早点离开人世,他是惦记着老爷子留下的那笔巨大的财产。她咨询过城里的一个老中医,老中医说要想长寿,就不要再服用壮阳药。老年人房事过多,那真叫拆破房子,对健康不利。但如果他就是割舍不断,有这份喜好念想,可以给他服用海马。到哪里能找到这种大海里的精灵呢?老中医告诉她,从前,城里有个姓郎的老海混子,是个推海马的高手。老海混子不在了,听说他儿子也是高手,你可以找他试试。在小城里,找一个人并不难。没费周折,吕克就找到了海混子,并且从他手里买到了海马。按照老中医的方法服用,郝老爷子虽然没见立竿见影的效果,几天过后,却似乎有了返老还童之现象。她也试着服用过海马,这个小生灵的功效不仅仅是壮阳,还能调经理气。她跟老爷子这么长时间,一直期盼着自己能怀上孩子。以后郝氏家族可以拒绝她,但他们不可能拒绝孩子。郝老爷子的儿女们看得很清楚,她怎么可能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产生爱情,她爱的是他的财产。但是,靠色相也不会一帆风顺。遇见海混子,吕克心里踏实了许多。
  吕克想跟海混子达成协议,以后,你推到的所有的海马不要卖给别人,就卖给我一个人。
  为什么?
  遇到我这样的主顾,以后你用不着为推来的海马操心,而且我给你的一定会是最高价。所以,你不要再问为什么。
  海混子讨厌别人用这种救世主的口气跟他说话,他说了一句,你以为,这个世界就你一个人需要海马吗?
  我说过了,我给你的价钱一定比别人的高。
  高多少?
  你说高多少?
  我说多少管用?
  你是卖家,你有权力定价。
  当对方向他妥协时,海混子的心软了。他从来没有跟女人强硬过,甚至从来没有骂过女人。虽然中国传统的骂人句式,几乎都是针对女人的。
  你告诉我实话,为什么需要这东西?
  我丈夫需要,我也需要……
  我答应你,我推来的海马,全部给你。
  眼前的这个海混子貌不惊人,也有些驼背,但他骨子里却有一股男人气,身材不高,筋骨却很硬实。就是这个男人,能把海马从海底的草丛中推进网里,这真的是一个传奇。她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你能不能带着我,也到你推海的地方去看一看,看看你是怎么把海马推上来的。
  你想跟着我下海?
  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敢,我可不敢。
  我还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真混子呢!
  我是什么都不害怕,但我怕女人。
  
  海混子再度走进西海湾时,田寡妇似乎等待他很久了。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些日子,你到哪儿疯去了,影儿都没有。
  这些日子,我找高人练高跷去了,你瞧……
  三米高的高跷,蜡木杆做成的,顶端套着一个铁打的圆盘,有了它,高跷就不会深陷海底的淤泥里。西海湾的推海人一个接一个退出去的时候,海混子却踩上了更高的高跷。他要走进更深的海底,寻找一片更加茂盛的海草地,去推生活在那里的海马……
  田寡妇脸上阴云重重,她有话要对海混子说。
  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能来。
  是不是有事?
  是有事,而且是件大事。
  什么大事?
  这儿,也就是我家,要动迁了……
  动迁?
  城里的一家大公司看中了西海湾,买下了这一大片海滩。
  有这事……你和侯三怎么办?
  他们把我们安置到了城里,八十平米的一套楼房。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三间石头房子,能换成一套楼房,我没有理由不答应。
  房子是有了,可是,以后,你们怎么生活?
  到了城里,住处不再潮湿,对他的病有好处。至于生活……我想,老天爷不会饿死瞎眼的家雀,能饿死大活人吗?只要做个小买卖,我和侯三就能活下去。
  再没有别的说法?
  他们还答应给一部分生活补偿费。
  这应该是好事。
  你也认为是好事?
  这么多年,该证实的,都证实了。几十年哪,孤零零地守着三间石头房子,一个半死的丈夫,除了涨上退下的海水,除了追赶着潮水的赶海人,她在这海头上一呆就是几十年。当年的一个漂亮姑娘,红颜祸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过,人也不能总是倒霉,总是不走运,说不定这次动迁就是田寡妇时来运转的机会。
  什么时候签协议?
  一周以后。到时候,你一定要在场。这么大的事,我有些心慌,有些拿不定主意。
  行,我一定到场,给你壮壮门面。
  那一潮下海,因为脚上踩了三米的高跷,海混子走进了更深的海域,那一片海底是所有推海人都没有光顾过的地方,里面生长着茂盛的海草丛。海草丛中生活着许多海马,而且都是半尺长、平时很难见到的多年生的大海马。三十八度纬线,能在这个海域生活的海马,都是精品珍品。海混子小心翼翼,他遏制着自己的贪念欲念,仅仅推了几网就停下手来。他已经从这片海草丛中攫取到了他的所需,足够了,不能再推了,再推会触犯这片海草地,他罢手了……
  像往常一样,海混子把网里的海马分成了两份,把一份给了田寡妇。
  田寡妇叹了口气,这些天没有了海马,他跟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这样的大海马,我还是头一回遇到。他吃了以后,会更加有效用。
  以后,这西海湾是人家的了,你还能推海吗?
  海是老天爷的,谁敢说海是他家的。
  我这辈子,不欠侯三的人情了,却欠下了你的人情债。
  老黑狗过来了,用头磨擦海混子的腿。
  对不起,今天没有吃的给你了。
  老黑狗依然对海混子亲昵无比。这个世界也只有狗才有这样的情分,无论你怎样打它骂它,饥饿冷暖,它对你始终如一。
  我走了。
  老黑狗咬着海混子的裤腿,不想让他走。他抬起头,看着田寡妇。以后,我再来这儿,可就没有放衣服、停车子的地方了……
  田寡妇抽身走进院子,进了屋子。海混子迟疑着,是老黑狗把他拖进了院子。站在门槛前,他犹豫着……
  
  郝氏集团与田寡妇签合同那天风和日丽。赶上农历二十几的日子,正晌干的潮汛,西海湾赤条条地仰面朝天地躺着,一大群海鸥在裸露的沙滩上翩翩起舞,那景色真是动人。
  郝氏集团的人拿出合同让田寡妇看。田寡妇接过合同,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尤其是法人代表的那个名字,郝光宗……
  这个郝光宗,他有多大年龄?
  郝董事长有七十多了,看上去仅仅是人过中年。你怎么关心起我们董事长的年龄了?他对半老的徐娘可不感兴趣,只对年轻漂亮的小姐感兴趣。
  突然,田寡妇扔下了合同,转身走进了屋里。外面的人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出来。镇里的人忍不住喊她,怎么回事?
  田寡妇从石头房子里出来了,她的面颊似乎挂着泪痕,神色很镇静,她说,这个合同,我不签了。
  为什么呀,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事到临头,怎么突然变卦了?你以为这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呀,你说不签就不签了吗?
  是的,我说不签就不签了。
  村里的干部把田寡妇拉到了一旁,都说天上不能掉馅饼,这回天上掉下馅饼了,你却来了毛病。出尔反尔,不讲信用,毁掉的是你和侯三。
  田寡妇的这个举动让许多人感到意外。如今住这样的原始石头草房,让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旧社会。一个女人守着她瘫痪多年的丈夫,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如今,有人要动迁,可以让他们住进城里的楼房,事到临头,他们却改变了主意,让人无法理解。
  郝氏集团的人以为,田寡妇事到临头改变主意,是想借着这最后的机会再讹拆迁方一回。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谁都想为自己多争取一点利益。
  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说吧,你还想要什么条件?
  田寡妇摇了摇头。
  你说个数,还想要多少?看你们两口子苦了这么多年,我们也同情。说吧,要多少?只要别过分,我们董事长都会答应的。
  要多少,他赔不起,他真的赔不起……回去告诉你们董事长,他想拆我的房子,我死也不会答应。
  郝氏集团的人愣了一会儿,马上做出了反应。你神经病吧,放着阳关大道不走,敬你的酒你不喝,你后悔去吧,你倒霉去吧。
  郝氏集团的人走了,村干部们却有些坐不住了,说田寡妇呀田寡妇,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呀。好不容易碰到了这么好的事,你却临阵变卦……得了,把人家给得罪了,你以为你是谁?不就三间石头草房吗,他们根本就不用动手,村里也要把你的房子给拆了。你不信是吧?不签合同人家就怕你了?镇里同意了,村里已经与人家签了合同。过了期限,人家跟咱们村里算账,还会给你城里的楼房吗?聪明人办糊涂事,自己拉的屎,自己拾掇吧……
  当年,就是这个名叫郝光宗的人毁了田甜,毁了她一生。几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的眼前浮现……也许她顺从了他,那个流氓成性的工宣队长,她的命运就会截然不同。那时的田甜甚至不懂得恋爱,怎么可能委身屈从。仅仅因为她拒绝了他,她就付出了这一生的青春一生的爱情和一生的幸福。在这一生中,她也想过报复,可她就是一个弱女子,没有报复的能力。现在,是她一生的仇人给她带来了这次时来运转的机会,她怎么可能接受,不能接受,绝不……
  海混子也没想到田寡妇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到底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田寡妇摇了摇头,她不想说。
  对于田寡妇的举动,郝氏集团的人认为应该强迁,有关部门是有政策的,有阻碍经济发展的钉子户,有无理纠缠的,相关部门可以采取强制动迁的方法。村里干部也主动配合,甚至提出,他们可以代替郝氏集团强迁海头上的这个钉子户。
  那天正是大潮汛,郝光宗亲自来到了西海湾。年轻的时候,他来过这里,多少年了,光顾着奔波忙碌,好久没有到这儿来了。
  有人指给郝光宗看,就是那户人家,那三间石头砌的海草房……
  郝光宗沉思了。从前也看过这样的石头草房,那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因为什么,因为贫穷。可是现在,到哪儿才能找到这样的石头草房,哪儿也找不到。没想到,西海湾的海头上依然存在着这样的房子……
  董事长的意思是,马上拆掉?
  这是一件活文物,找都找不到,哪里能拆除呢。不仅不能拆,而且要好好地保护。这海头上,这景色,这三间石头草房要比一幢洋式别墅更有价值。
  那,石头房子里的人呢?是不是有碍风景?
  就让他们住着,房子要有人住才有生气,才有活力。再好的房子,没有人住,几年光景就会垮掉。
  我们出钱,包下了这一大片海,岂不是亏本了?
  怎么会亏本呢,我们买下的可是资源,不可再生的资源。这海水可以养鱼养虾养海参,这沙子,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沙子,多么好的建筑材料,日本已经从我们国家进口沙子了,美国也快要进口了……
  
  田寡妇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工宣队长还活着,她没有忘记他,而他早已把她忘到了海的那一头。仅仅拥有的一次报复的机会就这样轻易地过去了,她是多么期盼能与他发生一次面对面的争执或者撕扯,发泄一下堵塞在她胸口的委屈和怨恨。但是,人家没有理睬她,甚至把她当成了活文物。无论时代怎样发展社会怎样进步,总要有人固守那块原始的阵地,充当一块活化石的角色。
  郝氏集团的车开进了西海湾,他们要在海头建造一座简易房。老黑狗发疯一样地嘶咬他们,不让他们靠近属于它的地盘。人家十分厌烦这条丑陋的老狗,暴打了它一顿。
  田寡妇抱着老黑狗哭了。为什么要这样打它?它那么大岁数了……
  它咬人,人能不打它吗。真是瞎了狗眼,它也不看看咬的是谁。
  郝氏集团包下了西海湾,再也没有人敢到这儿赶海推海了,有人敢来,就是对人家私有财产的侵犯。自从郝氏集团进入,没有人走进田寡妇的院子里讨水喝,也没有人到她家里放东西停放车子了。西海湾一下子冷清起来,本来一片热情洋溢的娘们湾成了一片死海。海水不再蔚蓝,而变成了没有活力的灰色。
  那个名叫吕克的女人再也没有来找海混子。
  因为有了西海湾海马的滋养,郝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发际泛出了黑色,步履也不迟缓了,说话又带着金属般的声音。皮肤有了光泽,而且恢复了弹性,已经长出的铁锈般的老人斑似乎也在淡化。行房时,他射出的精液量有了明显增加。有心的吕克让保健医生做了化验,结果证明,精子的数量完全可以受孕。医生提醒,为了达到理想的受孕指标,应该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本来一周三次的房事,可以减少为一周一次,甚至可以减少到两周一次。这样情况下受孕的结果,孩子肯定是健康的。
  吕克的脸上总是泛着红晕,她渴求这位老男人满足她的不仅仅是欲望,还有怀上他的孩子。真能怀上他的孩子,她就是他既成的妻子。将来不管老爷子在与不在,他的儿女们都无法剥夺她的权益。这段日子里,吕克十分矜持,也很谨慎。她知道,老爷子的儿女们也一直在寻找着她的可以击破的弱点。如果她做出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情,他们便会以此在老爷子面前断送她的美好前程和愿望。
  儿女们一直密切地注视着吕克的一举一动。老爷子可以给她买车子,买房子,但是,想成为郝家的一员,那是万万不行的。但是如果这个女人怀上了老爷子的孩子,那可就另当别论了。关于父亲的婚姻和生育,郝家的子女们询问过城里一位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告诉他们,色是刮骨的钢刀,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男人来说,生育的机率是非常低的。一个七十多岁的男人与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在一起,民间叫拆破房子,对于老男人来说极为不利,甚至影响寿命。郝老爷子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女色,他的归宿可能就在女人的身上。于是,郝家的儿女们不再反对父亲与这个风流女子厮混在一起,当他骨子里的精髓给这个女人抽空了,所有的一切就会归到他们的名下。郝家子女的用心瞒不了吕克,进了郝家的门,她一直小心翼翼,不想让他们抓到任何细微的破绽。她一心想做的,就是怀上孩子。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吕克发现,在郝老爷子身上最有奇效的药物补品,就是海马。虽然海马不及一些西药那样有立竿见影的作用,但是这小小的精灵是从根本上让一个衰老的人返老还童的。她从海混子手里购买海马,来滋养老爷子的元气阳气。吕克与老爷子同床共枕以后,老爷子不仅没有被拆破房子,反倒有越活越有年轻之苗头。只是吕克的一片苦心总也没能如愿,她一直没能怀上郝老爷子的孩子。人生七十古来稀,古稀之年春种秋收,是要费些周折。开始怀不上孩子,吕克一直在郝老爷子身上找问题,久而久之,她开始怀疑问题是不是出在自己身上。她看过西医,也看过中医,不止一次地看,结果问题的症结不在她身上,她是健康的。还是老爷子有问题,身体再好,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一个年轻的医生给了她一个启示,如今医学如此发达,可以人工授精,也可以试管婴儿。既然要保证家族血统的纯正,那就必须要有健康的精子,她能做到的,就是保证老爷子身体硬朗。做到这一点不难,只要有了海混子提供的源源不断的海马,老爷子就能雄风不倒,她的目的就能达到。
  
  这一片海域出卖了,这一片海滩承包了,到西海湾赶海的人越来越少。据说吃了泥沙下面的贝类,患肝癌的几率大了,人们对海敬畏了,西海湾里的海猫子多了起来。
  大海退潮时,一辆大铲车开进了西海湾,接着十几辆大拖拉机也开进了来。大铲车铲起了海滩上细细的黄沙,装进拖拉机里。平日安静的西海湾顿时变成了一个大工地,轰轰烈烈,火爆又热闹。
  不能挖沙子啊!不能挖啊!田寡妇一边跑一边喊叫。她跑到挖掘机跟前,朝着开挖掘机的人说,这里的沙子谁也不能动,沙子是国家的。
  司机问,你是谁呀?
  我是西海湾的看海人。
  你不知道吗,这西海湾已经让我们老板买下了,我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说挖沙子,就是填海造地盖大楼,你也管不着。一边呆着去吧,别耽搁了我们干活儿。
  不行,我在这儿看了几十年的海,还从来没有人从这西海湾挖沙子。
  一个小头目眉头皱了皱,说别理她,一个臭老娘们,她是精神不正常。咱们干咱们的。
  田寡妇大声地呼喊着,你们挖沙子,就是犯法!
  犯什么法,这儿统统让我们买下了,别说是海里的沙子,就连海里的鱼鳖虾蟹和你住的石头草房,也都属于我们老板。
  我不属于你们老板吧,我今天就豁出去了。
  田寡妇那弱小的身躯就横在了大型工程车面前。
  领班干活的小头目开始打电话,一会儿,村镇干部来了,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一些老赶海的人也来了,西海湾的人多了起来。
  这样挖沙子,西海湾可就毁啦。
  真是饽饽往肉里滚,越有钱的人越想挣钱。你们大老板怎么不到西北大沙漠去拉沙子?那里的沙子又多又没有盐分。
  司机又发动起了车子,再耽搁一会儿,潮水就要涨上来了。海水淹过来,车子可就要报废了,那时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田寡妇也不含糊,干脆站到了挖掘机的大铲子上面。
  司机叫了起来,你不要命啦!
  田寡妇连理也不理他,直直站立着。赶海的人们替她捏了一把汗,都朝着司机吼,还不快停下来,要出了人命,你能承担得了责任吗?
  司机们只好停下车来,坐在驾驶室里等待着什么指示。
  村镇干部和警察出面调解了,你们先回去吧,矛盾不能激化,只能化解。在这个节骨眼上,先让一步,以退为进嘛。
  十几台大太拖拉,沿着开进西海湾的路线又开了出去。再拖延一会儿,他们的车辆就真会给上涨的海水淹没了。
  载重汽车开走了,宁静的西海湾却没有平静,大潮汐并没有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心情,钱厚财重的大建筑商的眼睛盯向了西海湾,这里恐怕再无宁静之日了。不过,大家也把敬佩的目光投向了田寡妇,谁能想到一个柔弱女人敢站到那只大铁铲上面,她刚才的举动连开挖掘机的人都害怕了。当人们散去,西海湾空空荡荡的时候,她心里也被恐惧充斥着。她急着想见到一个人,就是海混子。
  这样的好潮水,海混子连个影儿也不见。一连盼望了好几天,他也没有出现。田寡妇心里犯起了嘀咕,会不会是生病了?会不会他找了一个海马更多的海草地,去了那里?他骑摩托车那样生猛,会不会出了车祸?会不会他遇见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富婆……自从铲车开进西海湾事情发生以后,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告诉海混子,偏偏这家伙在这个节骨眼失踪了。
  “二十二三,正晌干”,农历二十二、二十三这两天不是好潮汐,来西海湾赶海的人就极少,来的人多是不识潮流的海猫子。偏偏这天晚上,消声匿迹多日的海混子来了。他坐在一块高高的礁石上,往自己的双腿上绑上了三米高的高跷。这样,他不要人帮助,也能不费力地站立起来。试了几下,感觉还不错,他像高脚蟹一样走向海水深处。虽然已是金秋季节,因为整整一个夏天的温热,海水并没有完全冷却,还带有夏季的余温。秋天的海水凉的是皮肉,而开春的海水炸的却是骨头。大风停下后,老天爷也好像累得疲惫不堪,除了下海人趟水的声音,潮水一点响动也没有。这些天,他去拜访了一位踩高跷的高人,经高人指点,心里面的那个窍门一开,他没费力气就达到了这个高度。人家踩三米的高跷,那可是在舞台上,真的走进海里,有海水搀扶着你,想跌倒都不容易。只不过人们没有海混子的胆量,如果人人都能走进海底那片芳草地,海马也就不珍贵了。趟过了一条流子,又趟过了一条流子,凭着感觉,他走进了更深的海域。放下手里的网杆,凭着感觉,杆子顶端的那只牛角似乎触摸到了那片芳草地。那里如同一片原始森林,凭着感觉,他的手好像伸进了一片柔软而茂密的发丛之中。海底这片海草,真的像女人的头发,长而蓬松,随着海流飘舞。从来也没有哪个推海人涉足这里。这里保持着原始的风貌,爬行在海底的海参和海星,在草丛中游戏的香梭鱼闪电般地穿行,风姿绰约的海鳐翩翩起舞。一个个精灵般的海马用尾巴勾住长长的海草,利用海水的流动荡着秋千。海马与海马之间没有争斗,没有雌雄界限,它们恪守着一夫一妻制,相亲相爱,互相帮助,雄性腹部与生俱来就有一个育儿袋,雌性生下了小海马,雄性替代雌性哺育它们的后代,雌性情意绵绵地拥抱着雄性。可这里的宁静让两只充满挑战性的大牛角给打破了,牛角在海底撑起一团泥雾,本来清澈透明的海水立刻浑浊了。海草丛中形形色色的动物惊恐万状地四下逃窜,惟有海马的尾巴已经与海草紧紧相连,想逃也逃不成了,只能乖乖地被推进网里。海混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次下网就推进网里八十多只海马。海混子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网底那些可怜巴巴瞪着小眼睛的海马,一点也没错,它们确确实实是海马,只不过他从来也没一次推到这么多这么好的货色。海混子抑制着心中的欣喜,如果不是在海里,他会原地旱地拔葱翻个跟头。调回头,海混子又推了一网,海底这片芳草地真的没有让他失望,推起网的时候,又有七八十只海马落网。这一潮,海混子把落进网里的鱼鳖虾蟹统统放回了大海,只留下了他想要的海马。这一潮,海混子足足推进网里三百只海马。足够了,不能斩草除根,再推下去,这片海草里隐藏的海马就会给他剿灭。大海也涨潮了,海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涌到了他的胸部。收起网,拖着大轮胎,躬起腰,一步紧似一步地往回走。一边走,他一边想,天气一天天冷了,等到大海封冻起来的时候,神仙也没有办法推海了。到那时,侯三断了海马,会痛死的。趁着海水尚未凉透,多推几潮。能像今天这样,一潮推到三百只海马,侯三就不愁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今天也是他刚刚踩上三米的高跷,头一次涉足这么深的海域。趟进第一块海草地,就有这样的收获,说明这里是一片处女地,他要好生地珍惜她,爱护她,既要在这里捕获海货,又要让海货们休生养息,千万不能做一锤子买卖。秋天的天气真可谓天高云淡,星星和月亮直朝他眨巴眼睛。他用不着担心迷失方向,一路趟着海水,径直走到了海岸。脚底下踩着三米高的高跷推海,也消耗了大量体力,刚刚走上岸,他就一头栽倒在沙滩上。
  田寡妇把他扶起来,帮着他解开了高跷的绑带。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去拜高人了,学习踩高跷。你没看见,我现在已经能踩三米高的跷了。
  五十多岁的人了,别再这样玩命了。
  海混子嘻嘻地笑了,侯三他离不开海马,我也离不开海马,得靠这小东西活着,不玩命也不行啊。不玩命能走进那样好的海草地,你看看,这一潮我推到了多少海马……
  海混子把大筐底亮给田寡妇看。好好瞧瞧,全部都是成年货。这下可好了,那块海草地让我找到了,今天,我只是推了一个小小的地头,还没走进海草深处。下一潮你再看,你看了肯定会眼晕的。
  田寡妇没有看筐里的海马,只是长长地叹气。
  海混子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难心事?
  没什么难心事,歇息一会儿再走吧?
  不了,你回去歇息吧。
  老黑狗一直跟着他跑了很远很远。
  
  海水越来越凉了,过了深秋,已经没有人再下海了。
  来到西海湾,海混子一眼就看见了那座熟悉的小院,还有那三间海草苫的房子。从窗户里面射出一缕昏黄的灯光,他那颗悬着的心立即放了下来,有灯火,石头屋子里就有人在。只是没有看见那条老黑狗。他没有惊动屋子里的人,还是在那块礁石上面坐下来,朝腿上绑那三米高的高跷。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站立起来,试一试高跷捆绑的松紧程度。已经到了夜海水凉刺骨的时节,海混子不得不穿上了水裤。那是一条用薄薄的橡胶做成的裤子,海水凉了的时候,推海的人就要穿上这种裤子抵御寒冷。穿水裤下海,要付出更多的体力。也许这些天他吃了不少海马,虽然经历了一场大病,海混子并未感到体力有什么问题。他下海了,凭借着对西海湾的熟悉,他朝着已经深深印在他记忆当中的那片海草走去。天气凉了,海水也有些凝稠,那阻力就像一堵墙。在西海湾里行走需要耐性,除了四下里弥漫着海腥味,耳畔只有涉水的声响。好在脑海里面总是浮现那片幽静的海草地和太多太多的海马。通过高跷顶端的触碰,哪里是沼泽,哪里是沙底,哪里是流子,哪里有礁石,哪里生长着海草,他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当海水淹没到齐腰深的时候,海混子感觉到他走进了一片海草处女地。他放下推网,找准了位置,用腰腹抵住了网竿,前倾着身体,用足了力气推起网来。一步一步,走啊走啊,当他觉得网沉重了,将网竿向上举起,借着戴在脑门的防水手电的光,他看见网包里并不像平时那样,里面似乎灌满了海草。深秋的海草,不再鲜绿,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拨开海草,网包底下还有三五十只海马,这没有让海混子失望。海货们纷纷躲进深海里避寒去了,只有海马依然留恋着这片芳草地。时间不多了,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多推几网。推了一会儿,这一片海草让他给扫荡殆尽了,他又走进了齐胸深的海水里。在新找到的一块海草地里,他头一次尝试就推到了一百多只海马。意外的收获让他兴奋起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好像用也用不完,推了一网,接着又是一网,成百只海马纷纷落网。当他精疲力竭的时候,一口海水呛进了他的嘴里。他这才意识到大海涨潮了,涨潮的海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脖颈。他急忙收起了网,仰起头,向四处张望,想寻找那昏黄的灯光。四周一片漆黑,头顶的手电也只能照亮眼前。大海不知什么时候起雾了,整个海面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大雾遮住了星星和月亮,遮住了岸边那盏昏黄的灯。凭着感觉,他认定了一个方向,除此之外都是死路一条。
  潮水在无声无息地往上涨着,大海此时此刻扮演的是阴冷女人的角色,不动任何声色地对待这个困在大海深处的推海人。海混子没有迷失方向,在他心里一直亮着那盏灯,就是从田寡妇家那海草苫的石头房子里射出的灯光。多少年了,他也不止一次在海里遇到起大雾的天气,可每一次,他都从容地走出了雾海,途中海水总会越来越浅,他一步一步地走上海滩时,雾气也淡薄了,又能看到那盏桔黄色的灯了。老黑狗的爪子踩过松软沙滩的沙沙声传来,然后它跑到了他跟前,摇头摆尾,亲热得不得了。然后,他就看见了她……
  趟过一片泥泞的沼泽,再走过一片沙质海底,海水已经明显地从他的脖颈降到了胸部,这说明他选择的方向是正确的,他没有迷失在雾海里面,走出了危险的境地。这一条路太漫长了,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跋涉了多长时间。除了黑夜和潮湿的雾气,只有死亡的恐怖陪伴着他。他胜利了,他的面颊已经感觉到有风吹拂。只要起风,海面上的雾气就会散去。深秋时节,总是有风从北方南下。再趟一会儿,海水就会从他的胸部降到腰部,再过一会儿……会不会是他的腿脚已经累得瘫软了,他一脚踩空了,好像踏进了一个万丈深渊,海水一下子将他给吞没了。平坦的西海湾,就像完美女性的胴体,没有皱褶,没有瘢痕,没有任何缺陷,哪里来的陷阱和海沟……海混子意识到,他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而且无法站立起来,捆绑在他腿上的高跷成了极大的累赘。海水用浮力已经将他从海底上拔了起来,他像个怪物一样飘浮在海面上。他用手扶住了大轮胎,让自己的身体平躺在海面上,随波逐流地漂去吧,到了这样的关头,人不可能抗拒潮流,只能这样漂荡。水裤里面已经灌满了海水,冰冷的水已经让他打起了哆嗦,他的皮肉也麻木了。他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恐惧感,不知道他的思维还存在不存在。大海里的水是流动的,大海就是由那无数条水流组成的,有来自赤道的水,也有来自北冰洋的水,这些海水的冷暖不同,甚至颜色也不相同。随着水流漂去吧,漂到哪里算哪里。扶着轮胎的手也麻木了,太累了,他索性解开水裤上的绑带,用它把自己与轮胎捆到了一块儿。他的头枕到了轮胎上面,像枕着枕头。他闭上了眼睛,渐渐地进入了梦境……
  
  秋风将西海湾吹得萧条了,天冷水凉,来这儿赶海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天,田寡妇天天盼着海混子能够出现,偏偏一点有关他的信息也没有。她和侯三要离开西海湾了。从“文革”前到现在,侯三他们家一直坚守在这阴冷潮湿的石头房子里,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西海湾,不让人们往海水里倾倒垃圾,不让人们到海滩上来拉沙子。多少个海湾都受了污染,但西海湾却免遭了噩运。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但留守在西海湾的侯三夫妇却一直过着清苦生活。为了发展旅游业,这一带的海岸线已经规划成休闲度假的地方。这一次,是镇里决定将他们夫妇二人迁进城里,并且以动迁的名义分给他们一套楼房的。田寡妇和侯三也没有理由拒绝,镇政府不是开发商,与那个郝光宗也没有任何关系,这的的确确是一份充满着善意的温暖和关怀。镇政府还为他们夫妇颁布发了一个奖项,那是环境保护卫士。
  田寡妇临离开西海湾的时候,把那盏曾经彻夜亮着的灯点亮了。多少年来这盏灯就这样亮着,还是让它亮着,能亮多久就亮多久吧。对于别人,灯火或许没有用处,但对于下海的人来说,它能告诉他们正确的方向。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小时候,大家学过了课文《田寡妇看瓜》,都管她叫田寡妇。命运真的同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成了一个连寡妇也不如的女人。也许再过几年,有人会写一篇“田寡妇看海”的文章。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三间海草苫的石头房子,拧过头去走了。
  空空荡荡的石头房子的窗口依然亮着那盏桔黄色的灯,灯光已经照射进了海混子的眼睛,照亮了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为了这盏灯,他也要挣扎着活下去,有了这盏灯,他就不可能变成一个死鬼。挣扎了这半天,他明白了,西海湾没有海沟,更没有陷阱,他走进了一个挖掘机挖掘出来的大坑。因为水裤里面灌满了海水,因为他已经将自己牢牢地拴在了大轮胎上面,他再也没有力量踩着高跷在海水里面站立起来。他努力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努力都几乎用尽全力。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也许就是他走进西海湾时,那个海草房子里的女人就像一粒种子,埋进了他的心里。一潮一潮的推海,一次一次的相遇,他对这个田寡妇产生了感情,他相信,田寡妇对他也有了好感。他不忍心看着她过这样的日子,向她说出了心底萌生的那个念头。毕竟都是成年人了,田寡妇也没有多么激动。人过中年,激情奄奄一息了,锐气也钝化了,连攻击性也淡化了。
  田寡妇的脸上浮现了少有的微笑。常年与赶海人接触,她也不会拐弯抹角,她说,她愿意接受他的感情,但前提是要么侯三不在人世了,要么侯三的病治好了。
  海混子牢牢地记着田寡妇的话。听老人说海马可以医治风湿病,再重的风湿病,只要把海马用烫热的黄酒送服,都会有疗效。海混子下海推海,专门寻找海马,西海湾的海草地几乎让海贼趟遍了。为了弄到更多更好的海马,他已经能够踩三米高的高跷,走进谁也无法进入的深处的芳草地了。侯三也不知吃了多少海马,他没有死,但也没有痊愈。
  那盏桔黄色的灯越来越近了,虽然海混子站立不起来,但已经感觉到那灯光照射到了他脸上,甚至感觉到了灯火的温热。他想抬起胳膊划一下水,可胳膊似乎已经给冰冷的海水冻僵了。他想张开嘴呼喊,面部肌肉也僵死了,那呼喊声只有在自己的胸腔里回落。他已经听到了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已经到达了岸边,却没有人来帮他一把。天色太早了,天边刚刚透出一丝光亮,没有人会到海边来……
  猛然,海混子似乎听到了狗叫声。他听出来了,是老黑狗的叫声,一定是它发现了漂浮在海水里的他。这条老狗对他有着绝对忠实的感情,它不顾冰冷的海水,一头跳进了海里。它朝着他游过来,好一会儿,才游到他跟前。它想用嘴拖他,可拖不动,只好返过身,改用嘴来推他,朝着岸边,用力刨着水……他的身体似乎触到了那柔软的沙滩,终于着陆了,终于回到了他期盼的岸边。老黑狗已经累得瘫软地趴在沙滩上,连叫唤的气力也没有了。这时,从那亮着灯光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人,从那熟悉的身影,他认出来了,就是她,是田寡妇。她也许一夜未合眼,在等待他的归来。她朝着他走过来了,她想帮他解开捆绑高跷的绳索,但那绳索已经让海水浸泡得无法解开了。田寡妇用刀子割断了绳索,才取下那两根三米高的高跷。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经很难解开了,田寡妇用刀子割开了他的衣服。他的身体真的冻僵了,好像血也不流动了,她的刀尖无意中划破了他的皮肉,血水却不愿意流淌出来。田寡妇拢了一堆干海草,点上火,她要用火来温暖他那冻僵的身体。黄色的火焰升腾了起来,一团光亮照亮了海滩。田寡妇两只手用力地搓着海混子僵硬的身体,她累得气喘吁吁,可他的身体依然冰凉,依然僵硬。火光让他的眼睛迷离了,让他的神思恍忽了,但他却感受不到热烈火焰的温度。他也想挣扎一下,让凝固的血液流动起来,可是他做不到……
  在火光照耀下,海混子的眼睛里映现出了一幅温馨的画面。田寡妇解开了自己的衣襟,赤裸裸地袒露出自己的躯体。那美丽的曲线,就像大海的波浪,她已经无所顾忌地扑向了他……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紧紧地抱着他,用面颊紧紧地贴着他的面颊,一股女性的体香涌进了他的胸腔。她那两片唇触动着他紧紧咬着的牙关,她用亲吻撬动了他那已经僵死的唇齿。紧绷的骨骼和僵死的肌肉开始弛缓了,他也情不自禁地拥抱着她的身体。眼前的她全身涂满了桔黄色火焰的色彩,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也松开了,他用力抬起手,想抚摸一下她那似乎并不真实的肌肤……海头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春秋季节下海的男人,下海之前碰不得女人;可是,从冰冷的海水里出来,熊熊火焰也不如女人的身体温暖。海混子只觉得有一股如同岩浆般炽烈的东西开始涌动了,那就是他心底的激情和骨子里的热血,就像大洋深处的巨涌,缓缓地倾泄而出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怂恿着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猛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子底下……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应该在上面,他永远是俯瞰……多少年来,海边上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死在海里的人,女人都是仰卧的,而男人们则是俯卧的。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卧在海滩上的海混子。他是俯卧的,做出了一个大字人形。他的面容带着微笑,嘴里面还含着沙子,似乎在梦里尚未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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