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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记忆
来源: | 作者:李铁  时间: 2009-12-15

                         一
  宋洪江终于要结婚了,对我们来说这应该是件天大的事情,就像看着一块悬于半空的硕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许多。宋洪江能结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结婚都重要,我们找对象不是一件难事,唯独宋洪江找对象要多难有多难。老大难问题解决了,当然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们不是泛指,我这里所说的我们只有四个人,我们从一家电力学校毕业,一起被分到这个地处郊外的发电厂,又一起被分到一个分厂一个班组,这“四人帮”便自然形成了。我们除了宋洪江,还有陈文静、庞仁和我,四个人中只有陈文静是女性,而且是颇有姿色的女性,她人来疯,爱说爱笑爱哭爱闹,高兴起来没遮拦,生起气来也是没遮拦,爱谁谁,惹着我绝不饶你,上学时就没人敢轻易惹她,上班了仍然没有人敢轻易惹她。庞仁少年老成,属于胆大心细遇事不慌那种人,令人羡慕的是他内外兼备的性格,外向起来能把自己表现得淋漓尽致,内向起来则沉静如水深不可测。四个人中只有我最内向,心里滔滔洪水了,外表还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我还爱害羞,见了女性爱出汗脸红,见了漂亮女性就更爱出汗更脸红了。
  至少在对待女性这个方面,宋洪江比我强多了,他见了女性眼睛放光,尤其见了漂亮女性,那双本来暗淡的眼睛便会蓦然一亮,发出绿幽幽的光泽来。平时他说话有些结巴,只有在女人面前他说话是流利的,惯用的顿号会不翼而飞。找对象困难首先源于他的长相,他身材瘦小,鼠头獐目,让人看着的确有些不顺眼。其次源于他的处事,一分钱他能掰两瓣花,陪女孩子逛街,赶上饭时了,不得已进了家小吃部,顶天为你要上一碗馄饨,他自己还不要不吃,坐在对面两手托腮亮着一双小眼睛盯着你吃。有一次,我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两个人逛了一次街就吹了,事后我让女方评价一下他,女方只冷冷说了两个字,猥琐。
  作为四人帮的一员,我是很难接受这两个字的,宋洪江不就是外形差点,又吝啬点吗?猥琐一词有点过了。有一次我和陈文静、庞仁一起在一家小饭店吃饭,我把这事一讲,陈文静当时就炸了,也不管旁边有人张望,扯开嗓门嚷道,不干拉倒,凭什么侮辱人家,说人家猥琐,我看说这话的人才真正猥琐。庞仁不动声色地说,文静,你先别急,你也给宋洪江一个评价吧?陈文静想了想也说了两个字,老实。庞仁说,只是老实吗?陈文静又想了想说,可怜。庞仁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陈文静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说,你怎么这样说宋洪江?庞仁连忙解释说,你别误会,我说的恨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上天既然把我们四个人分到一起,我们就该拧成一股绳,非干出点名堂不可。我叹了口气说,咱仨都没问题,就怕宋洪江拖后腿。陈文静说,那我们就帮助他嘛,一帮一一对红,三帮一,那还不红透半边天。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干了杯,也就算把这话当成了一个约定。
  八十年代初期,我们都是适龄青年,搞对象当然也就是头等大事,我们之中最先找到对象的是陈文静。关于陈文静的长相,我们三个人曾有过一番争论,说是三个人,其实只是我和庞仁,宋洪江顶多是附和我们说上几句,算不得是一种意见。陈文静大眼高鼻小嘴,庞仁认为她是典型的古典美人,雍容大气,气度不凡,如果她能少一些嘻嘻哈哈,简直就是个完美女孩了。我也承认陈文静是个漂亮女孩,和庞仁争论的焦点是她的鼻子,我一向不太喜欢鼻梁太高的女性,而庞仁则坚持认为她最美的地方就是鼻子。我说,如果她的鼻子再圆润一些就更好了。庞仁反问道,长一个塌鼻子的女孩能算美女吗?宋洪江说,就是,还是高鼻梁好看。我说,我也没说长塌鼻子好看,我是说她的鼻梁别那么挺反而会更好看。庞仁说,那还是塌鼻子呀,我看一定是你的审美取向出了问题,搞对象你就找个塌鼻子的吧。宋洪江嘿嘿笑了两声,没接茬儿。
  分歧只是涓涓细流,主流上我和他们并没有分歧,我也认为陈文静是个美女,并暗自把她锁定为追求的目标。庞仁显然更甚于我,他是明目张胆地把陈文静当成了目标,在若干个不同的场合对若干个不同的人宣称,他喜欢陈文静。庞仁的攻势夸张而凌厉,下班挤公共汽车,他总会奋不顾身地去占两个座位,他屁股压着一个座位,又用手护住一个座位,有人要坐他便朝车门的方向翘一翘下巴,说,人马上就上来了,瞧,就是她。有一次有个人对着他占的那个座位说,这有个孕妇,你这座位让她坐吧。庞仁说,这座位也是给一位孕妇留的。说罢自觉理亏,就自己站起来说,那这样吧,我把自己坐的座位让给这位孕妇吧,不过我占着的这个座位是谁也不能坐的,因为那个孕妇马上就要上来了。我站在他身边骂了一句,你缺德不呀,要是我把这话告诉陈文静,她准跟你翻脸。庞仁一只手护着那个座位,另一只手碰了碰我的肋骨,说,哥儿们,嘴下留情,要想告诉陈文静,你还不如搧我几个耳光。
  那个年代,午饭大都从家里带,庞仁的家境不错,饭盒里的货色总会令人眼红,吃午饭的时候,他总是不顾众人的眼睛,把一大块煮熟的瘦猪肉拨到陈文静的饭盒里,陈文静来者不拒,一边吃一边大大咧咧地和其他人说说笑笑。
  我的攻势是在没有第三者的场合展开的,这种场合需要经心的寻找和苦心的安排,一旦机会来了,我便会不失时机地有所表现。我涨得通红的脸上挂着一层晶莹的汗珠,擦去一层,立马便会涌出另一层来,于是也就索性不擦。陈文静盯着我的脸问,你怎么了?我说,没事,就是热。陈文静说,这可是深秋呀,我都冷得发抖了,你热什么呀?我说,没办法,就是热。陈文静说,你心里有事吧?我咬咬牙,像宋洪江一样结结巴巴地说,说、说有事,也没什么事,说、说没事,还真有点事。陈文静皱起眉头说,有事就说,有屁就放,我特烦吞吞吐吐的人。我终于流畅地说,就是和你在一起,我感到特幸福。陈文静哈哈大笑,说,幸福总比痛苦强,我这人可不愿给别人带去痛苦。我又想说什么,刚要开口就被陈文静给堵回去了,陈文静说,你什么都别说了,有些东西说出来反不如不说。我嘎巴嘎巴嘴,本来不善言谈的我就更不知再说些什么了。
  那个时侯,每个月我们四人帮都会到外边去吃一顿饭,采取的是轮流坐庄制,宋洪江因家里困难,实质上只是三个人在轮。本来庞仁和我都不想让陈文静坐庄,但陈文静死活不同意,认为这样做是小瞧她,我们见状也就不坚持,也就让她也跟着轮。去的当然都是小吃部一类的饭店,一瓶白酒,几个小菜也就行了。有一次轮到陈文静坐庄,她居然要了超出平时一倍的酒菜。宋洪江瞪大眼睛说,莫非文静发财了?陈文静说,财倒没发,我只是想在今天说一件重要的事情。说到这她看了看三双疑惑的眼睛,然后把每个人的酒杯都倒满,端起来说,说这事之前我求你们答应我一件事,就是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别生我的气好不好?庞仁率先表态,说,好,我们谁跟谁呀,生谁的气也不能生你的气。我也赶紧表态,说不会生气。不等宋洪江表态,陈文静就说,我们有过约定,永远是团结的四人帮,可是现在有个事情很可能影响我们的团结,所以我们必须把这事说清楚。说到这陈文静看了看庞仁,又看了看我,停顿片刻才又说,你们三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想跟我搞对象,是不是?
  庞仁扭头盯住我,宋洪江也盯住了我,庞仁的攻势人所共知,而我的攻势却是秘密进行的,我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响,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汗水以不可阻挡之势汹涌而出,我成了一个刚刚洗过热水澡的人,满脸通红,一身潮湿。陈文静说,你也不必抹不开,谁跟谁呀,有话讲在当面最好,我要是有分身术,分出两个我来,我也就无话可说,可毕竟我没那个能耐,所以,为了不损害四人帮的感情,你们两个还是另找别人吧。
  沉默了一阵,庞仁才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说,爱是一种权利,谁也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这个权利,我和李铁都是明白人,我们会各自努力,各干各的,绝不会因此伤了和气,所以文静,我们也不希望你回避这个问题,李铁,你说我讲的对不对?我红着脸连连称对。陈文静沉下脸来,极为不高兴地说,我话已经讲明白了,你们也都知道我的脾气,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不是什么就不是什么,如果你们能听我的,就把杯中酒干了。说罢,她一仰脖先干了自己的杯中酒,然后举着空酒杯让我们看,我和庞仁迟疑片刻,最后也和宋洪江一起干了杯中酒。
  酒虽然干了,但我和庞仁却并没有真正听陈文静的话。这以后,我和庞仁定下了君子之约,我们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管是谁追成了,失败者绝不可生成功者的气。我们这样约的也是这样做的,但陈文静更是按着自己说的去做,不管我们如何努力,她始终稳如泰山,不肯给我或庞仁半点机会。
  我们所在的班组是检修班,发电机组大修的时候是要加班的,加班到深夜,没有公交车了,就只能骑着自行车回家。厂子在郊外,郊外的公路连路灯都没有,总不能让一个姑娘单独回家吧。我们都想护送陈文静,陈文静看了看庞仁,又看了看我,然后把目光落在宋洪江的身上,说,还是让宋洪江送我回家吧。我和庞仁面面相觑,虽有些不甘心,但又无话可说,毕竟我们三个人当中只有宋洪江对陈文静的情感是不掺杂念的。陈文静选他护送,也算是公平之举吧。
  后来,陈文静在炼油厂找了对象,不久就结婚了,直到此时我和庞仁才算是彻底死心,放开眼光开始另觅目标。再后来,庞仁也结婚了。再再后来,我也结婚了。只剩下宋洪江饱尝波折,比我们晚了五年才算找上对象。
  对于宋洪江的婚姻问题,我们都操过不少的心,他终于要结婚了,我们当然是长舒一口气,觉得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在我宋洪江青春的记忆里,护送陈文静回家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午夜时分,郊外的公路上静得出奇,两辆并行的自行车发出的声响有点像微风吹过庄稼地,公路两边都是些茁壮成长的庄稼,侧目望过去,如望夜色中的海。公路上偶尔会驶过一辆汽车,它的喧哗声短暂得如同划着一根火柴,瞬间燃烧那么一下,就又沉寂了。我们一边蹬车一边说话,陈文静爱说爱笑,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间公路上会传得很远,她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愉快地附和,说话总量并不比她少多少。当然,也有不少时候她是不说话的,她默默地蹬车,像是很投入地想一件什么事情,于是我也就不说话,屏息凝神地给她一个适合想事的环境。这个时候,我的心跳往往要比说话时快一些,手心出汗,周身热乎乎的。
  我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夜间的公路是冷清的,相反,我总是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觉得并行的两辆自行车和两个人始终被笼罩在一种温和的薄光中,夜的诡秘赋予了我一种相当舒服的安全感,这使整个白天一直处在紧张状态中的我不知不觉就安静下来。能够护送陈文静回家,我当然是窃喜的,我跟在陈文静的身后走出班组的休息室时,我看得出庞仁和李铁的目光中充满了羡慕或嫉妒,至少在这一时刻,我的自我感觉是良好的,觉得自己是在走一条他们无法企及的路。
  当然,更多的时候庞仁和李铁看我的眼神不是羡慕和嫉妒,而是怜悯,除了能够护送陈文静回家,我原本就没有什么可令人羡慕或嫉妒的地方,如果追其根源,这护送本身其实就是可怜的,他们一致认定我对陈文静心无杂念,毫无攻击能力,或者说在陈文静面前,我的性别是可疑的,既不是男也不是女,一个没有攻击性的男人怎么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呢?看着庞仁和李铁旁若无人地在我面前议论陈文静,定下所谓的君子协定,我嘿嘿地跟着傻笑,心里却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在他们看来,我是没有资格对陈文静有非分之想的,他们对我都不错,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藐视了我的性别,我的裆中之物总是不失时机地抵抗这种藐视,看着陈文静姣好的面容,看着一个美妙的身体靠近自己,一扇紧关的房门总会不由自主悄悄地敞开。
  最藐视我性别的人应该就是陈文静,和我在一起时,她总是毫无顾忌。有一次干活时弄脏了衣服,她以命令的口吻严厉地叫在场的几个男工背过脸去,却唯独漏掉了我一个人,她就当着我的面脱下外衣,她里面穿的是秃领的那种小背心,她白皙细长的脖颈与胳膊一览无余,脱衣服时她的胳膊高高举起,腋窝正好对着我的眼睛,她的腋毛幽深、蓬勃、柔软、虎视眈眈,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儿,裆部即刻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变化。
  类似这样的事情很多,在陈文静面前,或者在庞仁和李铁面前,或者在更多的人面前,我几乎成了穿着隐身衣的人,这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也同时带来了更深层次的自卑。一方面,我庆幸自己是四人帮的一员,在这个自然形成的小集体里,我得到了他们三个人热情的真诚的帮助,另一方面,我又为我是四人帮的一员而深感不安和别扭,我的能力明显和他们不在一个层面上,他们的优秀更加反衬出我的拙劣和无能,和他们在一起,我就像走在大象、犀牛和狮子之间的一头瘦驴。
  温柔的夜色中,总是不知不觉就到了陈文静的家门口。她敲开门进去的一霎那,总会扭回头冲我笑一笑,这笑容相当粘稠,直到我躺到床上了,闭上眼睛了,它依然挥之不去。

                         二
  帮助宋洪江是一个系统工程,在工作上帮他,在生活上帮他,在婚姻大事上帮他,在思想上也帮他。
  首先是在工作上帮他。宋洪江人笨,别人能一周就掌握的手艺,他一个月也不见得能掌握。瞧他手拿锤子或扳子干活时的拙样子我们就想笑,觉得他笨的像个狗熊,可狗熊还有一身笨力气,他却生得又瘦又小,在力气上也输人一筹。那时候企业里已经开始实行多劳多得了,每次发奖金,宋洪江拿的都是最低一等,我们看着不舒服,可又没办法,谁叫他自己那么不争气呢!
  班长老傅就不止一次对别人说,这个宋洪江,干活还不如一个老娘们!听者便哈哈大笑,附和着也嘲笑几句。我们虽然不愿听,但也无话可说。
  有一次开班会,做一个月的工作总结,老傅表扬了几个人,又批评了几个人,这被批评的几个人中就有宋洪江。老傅批宋洪江批得最肆无忌惮,他说就你总是拖咱们班的后腿,手艺不行力气也差,瞧你修的那个阀门,返工了三次还没合格,真是白长了一个东西,还不如一个好老娘们儿!宋洪江脸涨得紫紫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和庞仁虽然觉得老傅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但却不敢反驳,只有陈文静坐不住了,我见她嚯地站起来,冲着老傅嚷道,傅师傅,你批评他没什么不对,可你说他还不如一个老娘们儿就不对了,这是搞人身攻击嘛!老傅在班组里是个有权威的人,很少有人敢当众顶撞他,他见陈文静这么说他,就火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我说他不如老娘们儿就是不如老娘们儿,就说这检修技术,你能说他比你强吗?陈文静说,我还没结婚呢!老傅改口说,那就说他不如大姑娘吧!陈文静说,别光说我,我就不信他的技术水平比不上所有的老娘们儿。老傅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散会后咱让他当众随便挑一个女工比试比试,如果他赢了,就算是我的错,我愿意当众作检讨,如果是他输了,陈文静你怎么办?陈文静说,那我就当众作检讨。话说到这份上,情形自然不可逆转了。
  散会后,我们大家跟着老傅来到练功的场地。发电厂的检修工有两大基本功,一个是打手锤,一个是打大锤,手锤就是小锤,把一截铁棍卡在老虎钳上,左手握扁铲逼住铁棍,右手抡锤往扁铲上打。一般男工八锤左右就能打折十号钢筋,女工则大都需要十锤以上。老傅递给宋洪江一把手锤,又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女工,也递给她一把手锤,两个人一起上阵打手锤,女工打了十一下铁棍断了,宋洪江打了三下,第四下手锤便打在了左手的虎口上,他的手当即就肿了起来,众人嘘声一片,宋洪江忍住痛接着打,打到十一下,铁棍依然还没断。看着老傅一脸的得意,陈文静扭头拂袖就走。第二天开班前会的时候,陈文静主动作了检讨,她说,昨天是我错了,傅师傅说的对,宋洪江的手艺的确不如老娘们儿,我不该和傅师傅顶嘴,但我还是觉得傅师傅也有错,宋洪江即使不如一个老娘们儿,你也不该当众贬损他呀!我和庞仁躲在下边偷偷地笑,我们了解陈文静,这就是她的性格,什么时候她都是不服输的。
  在生活上帮宋洪江,我们是都尽了心的。那时候我们的基本工资都才几十元钱,每月的奖金也不过十多元,但我们却每人每个月都拿出五元钱来,三个人就是十五元,送给宋洪江。宋洪江的奖金低,收入自然就比我们少,他没有父亲,母亲又没有工作,还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家里的经济情况要比我们差很多。宋洪江起初死活不收我们的钱,我们便亲自去他家,把钱交给他的母亲。他母亲不发病时和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接过钱便一迭声地谢我们,宋洪江更是感激涕零。三个帮一个,也算不上什么负担,没费多大劲,就一起温饱了。
  在婚姻上帮宋洪江,我们是费了大劲的。陈文静结婚后,我和庞仁也相继结婚了,只有宋洪江屡战屡败。我们三个人都给他介绍过对象,他相过的对象足有一个排了,却几乎没有一个相中他的。最后和他结婚的姑娘叫小洁,是陈文静托在厂区里打扫卫生的王大嫂给介绍的,王大嫂是附近的乡下人,她介绍的小洁和她是一个村的,二十五岁,在乡下也算是大龄青年了。相亲的地点就是我们班组的休息室,下班后人都走了,只留下陈文静和宋洪江,不久,王大嫂带着小洁来了。我和庞仁并没有走,而是躲在屋外的一排铁柜子后面,我看见那姑娘跟在王大嫂的身后,穿戴虽然大红大绿的有些土气,但容貌却不错,端正的五官透着一股暧昧的秀气,只是表情暗淡,样子有些忧郁。我和庞仁相觑一笑,都用惊讶的口气低低地哇了一声。相亲用的时间很短,前后不过十分钟就结束了,看着王大嫂和小洁走远了,我和庞仁就从铁柜子后面闪身出来。陈文静嗔道,瞧你俩那副德行,鬼头鬼脑的。庞仁笑道,还不是关心宋洪江嘛,不然我们早回家吃饭去了。陈文静说,这姑娘不错,宋洪江你不会有意见吧?宋洪江堆起一脸灿烂的笑容,说,这是我相过的最顺眼的姑娘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呢!我忍不住接了一句,说,就怕人家有意见呢!陈文静说,没意见要成,有意见也要成,这件事我包了。
  第二天,王大嫂就把小洁的意见反馈回来了,小洁嫌宋洪江长得太不起眼了,因此显得有些迟疑。陈文静把嘴一撇,说,宋洪江要是长得起眼儿,能找她一个乡下妹子吗?王大嫂说,姑娘本人在犹豫,但她家里对宋洪江的条件还是比较满意的。陈文静想了想说,那就让我去劝一劝这个姑娘吧!
  陈文静随着王大嫂去了一趟小洁的家,她是怎么劝说小洁的我不得而知,但的确是在她的劝说下,小洁最终才同意与宋洪江相处。两个人都是大龄青年了,显然没有更多的时间和耐心花间月下,只草草地处了将近三个月,两个人便宣告要结婚了。
  置办彩礼的时候遇上点麻烦,除了小洁父母开了一张彩礼单外,小洁本人也提了一个要求,她要一台21英寸的彩电。八十年代中期彩电还属于稀罕物,价钱一般的家庭难以承受不说,就是有足够钱也是买不到的,商场里仅有的那点货色是需要凭票来买的。在我们的帮助下,钱总算凑齐了,可票到哪弄去?就拿我们所在的这家大型企业来说,每年也不过能分到屈指可数的几张票而已。我们为他想尽了办法,却还是没有办法,叫宋洪江去和小洁商量,是不是可以买一台黑白的,遭到了小洁严词拒绝。小洁说,没有这台彩电,我宁可一辈子不嫁。那段日子,宋洪江的嘴里起了一圈血泡,我愤愤说,把彩电看得比人重要,这婚姻就不重要了。陈文静说,宋洪江条件差,人家要一台彩电也是搞搞平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问宋洪江自己是什么看法,他吭吭哧哧地说,我、我也没什么看法,能娶上小洁,我这辈子知足了。我们都哭笑不得,还说没看法呢,这不就是最明确的看法嘛!
  最后还是陈文静把这个最困难的问题给解决了,当时陈文静的弟弟也正准备结婚,她把弟弟费尽心机搞来的一台彩电弄了出来,卖给了宋洪江。宋洪江抚摸着这台彩电像抚摸着洞房里的新娘,浑身都颤抖了。
  宋洪江的婚礼不算隆重,但却相当热烈,有我们三个人张罗,婚姻上应该有的节目一样也不缺。来捧场的人也不少,厂里的青年人有很多是冲着我们三个来的,宋洪江本人并没有几个朋友。当小洁从一辆披红戴花的轿车里钻出来时,许多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宋洪江的新娘会有如此姿色。那时虽然还没有时兴穿婚纱,但一袭红色的礼服足可以把她映衬得令人惊讶了,原有的土气在刻意的装饰中不翼而飞,原来并不粗糙的皮肤在化妆品的帮助下光滑细腻,加上耳环、口红、鲜花的点缀,该亮起来的都亮起来了。在这种亮光的照耀下,我不无恶毒地想,如果小洁做我的新娘,我也许会像陈文静做了我的新娘一样,我会幸福得发昏的。
  婚礼上的小洁好像一直红着脸,笑了有数的几次,相当吝啬了。对此大家有了各种不同的猜测,我的看法是,小洁天生就不是一个爱笑的人,这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与高兴不高兴无关。我们刻意安排了一个节目,就是把一只吊在空中,叫新郎新娘一齐去咬,摇摇晃晃,咬不正两个人的嘴唇便会碰到一起。宋洪江顺利地站到的一侧,另一侧却很不顺利,小洁对这个节目坚决抵制,任凭别人怎么推拉撕扯,她始终顽固地用一只手捂着嘴,就是不肯过去。没办法,这个节目只好在人们的唏嘘声中流产了。

  关键时刻,陈文静总会为我挺身而出,为我争奖金,为我维护作为男人的尊严,我没有理由不感激她,更没有理由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像个男人一样地活着。
  可是,事情却总是事与愿违。我跟在老傅的身后走在众人之中,走向那块检修工练功的场地,我的脚踏在坚硬的方砖地面上像踏在柔软的棉花上,几乎没发出一点声息,我不知道是我的生息被杂乱的众多的脚步声所覆盖,还是我的体重太轻压根儿就没踩出生息来,我的心跳加快,手心出汗,无边的激动和无边的紧张笼罩着我,使我的大脑呈现了片刻的空白。
  老傅将一把手锤递给我,他撇着大嘴满脸的轻蔑,我接过锤子的时候飞快地瞥了一眼陈文静,我本该从她坚定的眼神中得到力量,相反看过她的眼神后我更觉得浑身发软了,我扭过头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近那台老虎钳的,甚至当锤头打在我的手背上,我的感觉还是木木的,疼痛感并不十分清晰。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显然是在嘲笑我还不如一个老娘们儿,我其实是在用事实证明着老傅对我的断言。我一锤一锤地打下去,对陈文静的感激随着锤头与扁铲的撞击声迅速发生了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转变,越来越向怨恨的发现发展,我很快就恩将仇报地把陈文静锁定为一个让我出大丑的可恶的人。
  如果陈文静不挺身而出为我抱打不平,那么老傅贬损我几句也就过去了,人们很快便会将注意力放在更令他们感兴趣的事情上,而我完全可以隐藏在众人之中,即使是拿最低的奖金也不会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但此时的情形已经完全由不得我,陈文静像一个见义勇为的勇士,一把将我从人群中拽出来,让我无可奈何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无地自容,我像被扒光了衣服,更像那个滥竽充数的吹竽者被揪了出来,只有厚着脸皮勉为其难地展示我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功夫。
  比试的结果几乎没有一点悬念,大家往回走的时候虽然已经不再议论我了,但我的身上却仿佛仍有一万根芒刺在扎我,即使别人在议论别的话题,我也觉得他们是在嘲笑我无能。这个时候,我反而更希望听到有人骂我。
  他们对我的帮助(我所说的他们指的是四人帮另外的三位,庞仁、李铁和陈文静),其实更像是一种强暴,我虽然在他们的帮助下在物质上得到了一定的实惠,但精神上却一次又一次受到了玷污与摧残,帮助使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我承认他们在帮助我的时候是充满善意的,但从他们的眼神和口气中,我却毫不费力地感到了一种浓浓的轻视,而在回馈给他们的感激中,更多的依然是茫然与无助。
  我不是一个不知恩图报的人,我发誓如果自己有朝一日发达了,一定要重重地回报他们,我也知道事实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也并不在乎我是否能够回报他们什么,他们无私地帮助我,这对他们来说,这本身就已经足够了。
  令我无法产生怨恨的是他们对我婚姻的帮助。当第一眼看见小洁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一个水灵的姑娘是介绍给我的吗?以往他们给我介绍的大都是一些各方面条件很差,且长相皆称得上不堪入目的姑娘,好像他们认为只有这样的姑娘才能够与我般配似的,也正因如此,小洁的出现才会令我惊讶。她虽然是个乡下人,可有这付长相,乡下的身份也就算不得什么了。我们第一次单独约会,只是在厂区外的那条路上来回走了几圈,时间也就用了一个小时吧,我对自己的发挥还是相当满意的,我用不间断的说话来掩饰自己的虚弱,尽管小洁很少说话,但我看得出,她对我虽然不是十分满意,但也并没表现出让我沮丧的反感来,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在三十一岁这一年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一个新纪元,我和小洁开始谈婚论嫁了。乡下人很注重彩礼,她家开了一个单子,这上面罗列的东西都还好办,唯独小洁自己提出要的彩电难住了我,我曾和小洁商量,问她可不可以换台黑白的,小洁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说,我太喜欢彩电了,我曾发过誓的,如果没有一台彩电,我绝不结婚。既然上升到誓言的高度,我知道这个难题是非得解决不可了。
  对于我来说,不光是钱不够,更严重的是,凭我的能力根本就不可能弄到购买彩电的票。那段日子我如坐针毡,面对商场里摆放着的屈指可数的彩电,我几乎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买不到它的,我因此也知道即将成为事实的婚姻转瞬便会烟消云散。我抬头看看比阳光还亮的灯光照在彩电的外壳上,彩电便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太阳。
  当陈文静把一台彩电送到我家时,我几乎怀疑它的真实性了。我问了好几遍这是真的吗,陈文静没有理我,她一边指挥雇来的搬运工把彩电从推车上往下搬,一边大大咧咧地对我妈说,彩电有了,你儿子这回终于可以娶到媳妇了。我妈不知好歹地咕哝道,这得多少钱呀,我家可买不起。陈文静扭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彩电,说,宋洪江你真有福气,有我们在,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我伸出手颤微微地摸了摸彩电凉飕飕光滑滑的外壳,终于相信了它的真实性,再看陈文静,就从心底里涌上了一股歉疚的感觉,这不是活菩萨吗,我怎么会对她产生怨恨感呢?我鼻子一酸,落了一脸的眼泪。

                         三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三个月后宋洪江居然闹起了离婚,当然是小洁最先提出来的,令我们惊讶的是宋洪江竟然没有反对。只是分财产时,两个人才发生了并不强烈的争吵。
  所谓的财产不过是一套抵挡的家具,新房里唯一值些钱的东西就是那台彩电。分歧也的确是因为这台彩电才发生的,小洁的要求是除了其他财产一人一半外,她还要这台彩电。宋洪江不同意,我们也不同意,我们一起给宋洪江打气,说理在你这边,是她提出离婚的,别说是要彩电,其他财产也不能给她。宋洪江结结巴巴说,她、她要是硬要呢?陈文静说,硬要也不能给,宋洪江,你拿出点男人的骨气来,别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别忘了,彩电是我弄来的,我可不想让它被别人骗去。宋洪江伸了伸脖子,人好像硬气了一些。
  关于宋洪江的离婚,厂里说什么的都有,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小洁当初就是存心不良,能跟宋洪江结婚,不过是贪图财产而已。有的人甚至说,他们虽然有三个月的婚史,可宋洪江还是一个处男,人家压根儿就没让他碰,虽然离婚了,人家小洁并没损失什么。人们的议论绝不都是瞎猜,他们离婚的理由除了普遍采用的性格不合外,还有更至关重要的一条,那就是性生活不和谐。难道真是小洁没有让宋洪江碰吗?我们四人帮在一起的时候,陈文静是郑重地问过宋洪江的,你们真的没有过?陈文静问过这话后脸微微一红,但瞬间就恢复了正常。我和庞仁对这个话题显然更感兴趣,都瞪大眼睛盯住宋洪江。宋洪江抬头望了望天空,又顺手拎起一个刚刚拆卸下来的小阀门,在手里颠了颠,又重重地撂在地上,这才点了点头。陈文静说,这么长时间你们居然没有,这怎么可能呢?庞仁也说,是呀,这怎么可能呢?我脱口而出,三个月,就是将近一百夜呀,就是她不让你,你也该、该那个了。宋洪江耷拉着头不吭声,陈文静有些着急,提高声音问道,你痛快点说好不好,是不是她真的不让你那个?宋洪江终于开口说,也、也不是,就、就是她每晚看完电视就爱回娘家住。陈文静说,这就对了,这就说明你们的婚姻其实就是一个骗局,你上当了,我们都上当了,婚是要离的,但是你给我记住,决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彩电决不能给她。
  我陪着陈文静去了一趟小洁所在的那个村子,宋洪江结婚时还没在厂里排到房子,也就就近在村子里租了房子。我们是下午进村的,从厂子到村子不过半个小时的路途,村子不大,也就几十户人家,那时候村子里还都是一些低矮的平房,每一户人家的房前都用砖石砌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村子里很静,几乎看不见人影,午后的阳光懒洋洋覆盖下来,使村子的色彩显得十分浅淡和土旧,我们走在一刮风就会扬起漫天尘土的土路上,尽量放轻脚步,不让尘土扬起来。每家院门口都有一棵或两棵杨树,树木有大有小,树叶却一律蓬勃葱茏。我们去过宋洪江家,轻车熟路地走到院门口,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没一点生息,倒是邻院有只狗狂吠了几声,把我们吓了一跳。
  房门上着锁,显然小洁没有在家。陈文静冲着墙头探过来的一个脑袋问,大姨,小洁的娘家在哪住呀?那位中年妇女说,你朝我这个方向走,算我家第五家就是了。往外走时,陈文静对我说,怪不得小洁说回娘家就回娘家,也的确太近了。数到第五家,敲开门,果然见到了小洁。小洁冲家里人说,宋洪江班里的人。然后又冲着我们说,到我家去谈吧。陈文静说,不用了,到外面走一走,边走边谈吧。
  小洁随着我们走出院子,她娘家的人都从窗子里探出脑袋,朝我们这边警惕地望。走到那条土路上,陈文静才开口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能敞开心扉,谁跟谁都能相互理解,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外边有人了?小洁听了这话脸刷地就变了,我也觉得陈文静问得太直截了当了,拿这种话问谁谁也受不了,我想说不定她俩会吵起来的。
  没有人。小洁并没发怒,只是用低低的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陈文静又问,真的没有人?小洁说,真的没有。陈文静冷笑了一声,说,我可听说,你在村里有一个相好的。小洁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我想这回她一定急的,但小洁的眼睛只是亮了亮,转瞬又暗淡了,说,跟宋洪江之前,我是有一个对象,他叫江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只因为江子家里太穷,父母又都有病,我爸我妈才死活不同意,见我要死要活地坚持,我爸我妈才松了口,开出了一个条件,只要江子能买一台彩电,他们就同意这门亲事,可这条件其实就是有力的拒绝,江子怎么能买得起彩电呢?这之后,我才跟了宋洪江。陈文静说,闹离婚,也是因为这个江子吧?小洁摇摇头说,天地良心,结了婚后我和江子就断了,和宋洪江离婚,实在是我们过不到一起。陈文静说,怎么过不到一起,是性生活不和谐?别说小洁脸红了,连我听了陈文静这话脸也红了,身上一下子冒出了一层腻腻的汗,但这个话题又令我感到十分刺激,我在脸红心跳中瞪大了眼睛。
  小洁说,有些事还是别提为好。陈文静说,可有些事还是说说为好,说开了,大家都释然了,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你是不是不让宋洪江那个?小洁说,不要提了。陈文静说,你晚上总是借故回娘家住,是不是就为了躲避宋洪江?小洁还是说,不要说了。陈文静依然继续说,如果你这样做,那就是你的不对,不管怎么说,你们是夫妻,你有责任配合宋洪江做这件事。小洁停住步子,红着脸嚷道,这是我们的私事,请你不要干涉。陈文静说,我是你们的介绍人之一,如果这桩婚姻是个圈套,我就有理由干涉。小洁说,婚姻自由,谁也没权利干涉我们。陈文静说,我是没权力干涉你们的婚姻,但我有权力阻止宋洪江不把那台彩电给你。小洁转身往回就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你同样没这个权利,彩电现在是我和宋洪江的财产,也只有宋洪江才有权利不把它给我。
  往回走的时候,想一想刚才的话题我的身体就冒汗,陈文静取笑道,又没说你的私生活,你紧张什么?我用胳膊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如果是我,绝不会有这种结果。陈文静说,看来还是宋洪江的攻击力不够,反正是夫妻了,就是来硬的,也不能还是处男吧!说到这陈文静叹了口气,又说,事情都过去了,埋怨也没有用,当务之急是坚决不能让小洁的阴谋得逞,不给她彩电看她能怎么地!我说,我看咱们也支持宋洪江离婚吧,让小洁既得不到彩电,还把自己赔了个二婚头。陈文静说,对,就这么办!
  在这件事上帮助宋洪江,陈文静是细致周到的,她向懂法律的人做了专门的咨询,做到心里有数后,又专门找宋洪江谈了一次。她是个急性子,但和宋洪江谈心的时候,她的耐心却令我们十分惊讶,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讲了法律上有关离婚的条款,讲过之后又一遍又一遍地问宋洪江,你明白了吗?宋洪江连说明白,她才如释重负,认为胜券在握了。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陈文静的努力居然还是成了枉然,在离婚分财产的时候,宋洪江还是同意把那台彩电分给了小洁。我们都极度失望,都有了一种愤愤的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他们都想错了,关于性生活不和谐的事,不是他们所想象的样子。世界上任何传闻与事实本身都是有相当距离的,这没有办法,事情在人们的嘴里总是被添枝加叶,被想当然的想象牵着走向歧途。我承认我离婚的时候仍然还是处男,但我却无法承认人们对小洁的险恶猜测,凭我的经验和直觉,我们这桩婚姻是不存在任何圈套的,对于小洁提出的离婚要求,我一直是持理解态度的,如果再过些日子,如果事情依然按着原来的轨迹发展,就是小洁不提出离婚,我也会提出离婚的。我知道离婚后我再也找不到像小洁这样眉清目秀的姑娘了,可没有办法,我不忍心守着一口幽幽深井慢慢干涸,也不甘心永远守着一口枯井让自己慢慢渴死。
  在新房烧得滚热的火炕上,起初小洁一直是很配合我的,当两个身体由远而近,就要合为一体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像一个饿了许久的人闻到了好吃的东西,整个被窝都是这种类似肉香的浓浓的味道,这种味道直抵舌头,又浓浓地胀满了我的大脑,我不由自主地轻呼了一声,一下就将小洁紧紧地压在了下面。小洁被我压得喊了一声,幸福地嗔道,轻点。她的手却迎合地搂住了我的腰,她丰满得令我难以想象,她的胸脯厚厚的,两只摊开的乳房顶在我的胸骨上,像是我干瘪的胸脯突然间长出了好多肉来。我的下身早膨胀得近乎爆炸,但我努力忍住,想一想性教育读本上所说的男人要有耐心,我就极力地耐心起来,我用双臂支起身体,用嘴啜住了在幻想中早已熟悉的乳头,我的头随即轰地一响,仿佛脑袋也和下身一样充满了血,我等不及了,拼命地找门进入,可却怎么也找不到门,我有些急,冒汗了,小洁在微光中盯住我说,别急,头一次都这样。可我还是不能不急,都等了三十年了,不急还是男人吗?我浑身湿漉漉的,像在水里,我终于找到门,可该死的东西却软了,怎么也进不去。努力一番,我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从她的身上滑下来,仰面躺在她的一边。
  我说,我真是无能,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小瞧我呢!小洁说,你才失败一次,别人又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小瞧你呢?小洁的这句话令我啼笑皆非,休息了一会儿,我说,我再试一试。就又爬起来,上了小洁的身,可该死的东西还是不行,小洁伸出了一只手,说,让我帮帮你。她一把握住了那该死的东西,小洁的手很重,到底是乡下姑娘,干惯了粗活,有把力气,把该死的东西弄得生疼,可该死的东西就是该死的东西,任凭小洁怎么用力,它依然一塌糊涂。这次连小洁都失去了信心,把该死的东西往外一甩,疲惫而又无奈地缩回了手。
  我知道新婚之夜我是无法进入了,既然该死的东西不能进入,那就让不该死的东西代替该死的东西进入吧,我用手指轻轻地,几乎毫不费力地进入了,我以为她会流血,手指虽然比不上那东西,但物理作用却是一样的,如果她是处女,她应该出血的,可事实上她的确一丝血也没出,看来她已经不是处女了。我并不太计较这件事,也没脸面和工夫计较这件事,该计较的应该是那该死的东西。
  第一夜就这样毫无作为地过去了。
  第二夜,我又开始努力,小洁也帮我努力,可依然毫无作为。如是者多夜,该死的东西始终消极怠工,不做它应该做的工作。我有些奇怪,不上她身时那东西是坚挺的,可一上她的身,那东西就不可救药地疲软了,好像有意与我作对一样。每天早晨我都感觉下边隐隐作痛,看一看,果然红肿得不轻,而且还有破裂的地方,显然是小洁粗暴帮助的结果。就像人的耐性是有限的一样,帮助也是有限度的,一个月后,小洁不帮我了,连我自己也几乎没了一试的勇气。每天晚上,我俩都坐在炕上看电视,一直看到午夜时分,没节目了,才有些不情愿地睡觉,又不情愿地再试一次。不知从哪一次开始,这试一试已经变得相当草率,一试不成也就算了,都背过脸去,各自睡觉罢了。
  也不知从哪一晚开始,看完电视后小洁提出要回娘家去睡,我本不想同意,但看她的态度十分坚定我就犹豫了,没有拦着。从这以后,她几乎每晚都要回娘家去睡,我隐隐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当这种预感成了现实,我反而不感到可怕了。
  为了维护我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把离婚的真正原因和盘托出的,我知道他们的所有劝告都是为我好,可是有关彩电的问题我还是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为了表示对小洁的理解,为了表示我隐秘的内疚,我咬咬牙,还是同意把彩电分给了小洁。
  我知道我让他们失望了,特别是让对我最好的陈文静失望了。我天生心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四
  宋洪江刚刚办完离婚手续的时候,我们都发誓不再帮助他了,扶不起的阿斗还扶他做什么?但没过多久,我们就把这个誓言抛到了九霄云外,以陈文静为首,我们又开始四处为他张罗对象了。
  宋洪江再婚的对象又是陈文静给找的,是她老家的一个寡妇,男人病死了,身边带着一个八岁的男孩。这寡妇叫刘清芳,与当时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渴望》里的女主角刘慧芳只差一个字,人长得高高大大,一张脸也和刘慧芳一样清秀圆润。见过面,又令我们嫉妒了一回。宋洪江虽然是处男,但毕竟也是二婚了,找个寡妇也不算太委屈,只是同时有了一个儿子,他的心里才稍感不平衡。我逗他道,别得便宜卖乖了,没撒种就有收成,偷着乐吧!宋洪江白了我一眼,回击的相当有锋芒,他说,你不撒种让你老婆也给你生一个儿子,看你是不是偷着乐?
  因为是再婚,婚礼就办得有些简单,也就是亲戚朋友聚在一起吃了顿饭而已。吃完饭,宋洪江就老婆儿子全有了。老大难问题真正解决,我们的心就又重重地落地一回,并为他祈祷,但愿他的婚姻别再节外生枝。
  转眼半年多过去了,宋洪江的婚姻没出什么问题,工作却出了问题。一次班长老傅让他负责修一台水泵,很简单的活儿,他却给修砸了,修完刚运行时倒是正常,可还没转满一天,这台水泵就爆了。水泵本身的价值并不高,但因这台水泵牵连了整个发电机组停机,这损失就大了,就成了事故。机组停机那天,宋洪江的脸都吓黄了,刚刚挨了分厂厂长一顿狠批的老傅冲着宋洪江恶狠狠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个班摊上你都倒了血霉,这次开除你不说,说不定我还得跟你受牵连,至少挨个处分。陈文静为了帮宋洪江解围,凑到老傅跟前说,傅师傅,他一个老娘们儿都不如的人,你跟他较什么劲呀?这件事你还得替他多担待,千万别让厂里把他开除了。老傅斜了陈文静一眼,说,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事谁也帮不了他。
  宋洪江急得几乎要哭了,他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厂房,陈文静怕他想不开再出什么意外,就拉上我跟了出去。宋洪江并没有走远,他就停在厂房外的一片草坪上,踩着自己的影子望着前面发呆。他的前面是高压禁地,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电网,电网下边的水泥地面上有几只蹦蹦跳跳的麻雀。我和陈文静走到他身后,我看见有一只麻雀落在一根电线上正歪着头看我,它的眼睛又圆又亮。
  我真笨!宋洪江用脚尖把一块石头踢进电网禁地,惊飞了几只地上的麻雀。他拖着哭腔说,就那么一台简单的水泵,竟让我修成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我该骂自己什么。我本想埋怨他几句,见他已自责得不行,就把埋怨的话咽了回去,说,骂自己什么都没用,还是想一想解决的办法,怎么样才能让你的责任小一些。宋洪江说,机组停了,这是大事故,对事故责任者厂里从来都不手软,去年事故停机的责任者老刘不就是被开除厂籍了吗?如果我也被开除了,我老婆孩子怎么办,我妈怎么办?陈文静说,别竟说丧气话,还是想一想办法吧。我说,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宋洪江自己去找厂长求情,让他手下留情。陈文静摇摇头说,这不是办法,企业家不是慈善家,央求他们,等于与虎谋皮。我说,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有人在我的身后说,办法也不是没有。我们回过头去,看见庞仁也跟了出来,四人帮凑齐了。我们都转过身,把自己脚下的影子甩在身后,齐刷刷踩在庞仁的影子上。陈文静说,你有好办法就赶快说,别吞吞吐吐的。庞仁问,那天修水泵是不是老傅带着我们四个人一起修的?我们齐说,是呀。庞仁接着问,是不是一共修了五台水泵,也就是加上老傅,我们每个人修了一台?我们说,是呀,这有什么问题吗?庞仁说,当然有问题了,别忘了,因为是急活儿,这五台水泵我们谁修了哪台是没有文字记录的,也就是说,我们都知道宋洪江修的泵出了问题,但如果其他四个人都说这台出问题的泵是李铁修的,那李铁就百口难辨,事故责任者也就成了李铁。我一听就急了,冲庞仁瞪起眼睛说,你不会是让我给宋洪江顶罪吧?庞仁笑道,我们是四人帮,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吃了亏我们都不会好受,只有让别人吃亏,我们才不会太难受。还是陈文静反应快,她脱口说,你是想把责任推在老傅身上吧?庞仁狡黠地一笑,没有吭声。
  陈文静说,这不好,这不是诬陷吗?宋洪江也在一旁说,万万使不得,老傅是班长,他非整出我们稀屎来。庞仁说,正因为他是班长,他的承受力才比我们强,他当事故责任者才是最合适的,宋洪江是责任者说不定就得被开除,而老傅是老师傅,又当了这么些年班长,没功劳还有苦劳呢,我看也就给他个撤销班长的处分,再说了,他以后当不成班长了,还怎么能把我们整出稀屎来?
  我回头看了看,看见电线上的那只麻雀依然事不关己地看着我们,我伸手挠了挠头皮。我已经明白了庞仁这个办法的另一层用意,当时的情形是,庞仁在班组里已经相当有地位了,他用自己不懈的努力拥有了一身出众的检修技术,更重要的是年纪轻轻的他已经连续两年获得了厂级劳模的称号,更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分厂厂长非常赏识他,认为他是年轻工人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当时全国各条战线都在提倡年轻化,如果老傅当不成班长,那取而代之的很可能就是庞仁。我看了看陈文静,陈文静也似乎明白了个中意思,她皱着眉头说,这件事我们得好好考虑,诬陷人的事我还真没干过。庞仁说,我也没干过,这不是为了帮助宋洪江嘛!如果不是宋洪江太老实太窝囊了,家里负担又那么重,我也不会出这个主意。我看了看宋洪江,问,你的看法呢?宋洪江耷拉着头,磕磕巴巴说,我听你们的。陈文静说,这事太重大了,我得回去再想一想。庞仁说,厂里的事故调查组明天就要下班组调查了,没有多少时间容我们多想了。陈文静说,那就明天早晨上班后咱几个碰一碰头吧。我们走的时候,沉重的脚步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那只麻雀。
  第二天上班,我们不约而同地比往常早到了半个小时,班组休息室的大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四个人。庞仁点了支烟,我们四个人中只有庞仁学会了抽烟,他的嘴里慢慢地吐出烟圈来,并没有急于说话。最先沉不住气的是陈文静,她顶着一脑门子官司,率先对庞仁说,我想通了,为了帮助宋洪江,只有委屈老傅了。庞仁不紧不慢地又吐了一个烟圈,问我,你呢,怎么想?我见陈文静答应了,就觉得自己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了,四人帮要同进退嘛!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庞仁笑了,笑得有些阴险。我又特意看了看宋洪江,我看见宋洪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如释重负的样子。
  这天上午,厂里的事故调查组就进了班组,与知情的五个人谈了话,居然有四个人说那台出了事故的水泵是老傅修的,只有老傅自己一个人说是宋洪江修的。当调查组的人把这个结果告诉老傅时,老傅的眼睛差点没瞪出眶外去,他半张着嘴,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他说怎么可能呢,他们四个人都这么说?调查组的人郑重地点了点头,老傅坐不住了,他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三圈,然后冲着房门嚷道,让那四个混蛋都给我进来,我要亲耳听他们怎么说!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每个人都不敢看他,显然有些心虚。老傅对我们怒目而视,问,你们都说是我修的那台泵,而不是宋洪江修的?我们齐声说是,尽管声音不高,但却足以说明问题了。老傅破口大骂,我看你们是不想在这个班组干了,想诬陷我,你们太天真了,谁会相信我这个检修高手连一台最普通的水泵都修不好呢!我们谁也不跟他争辩,都尽量避开他的眼神。
  尽管老傅态度强硬,一口咬定是我们四个人说了谎,但四个人的证词铁证如山,调查组还是毫不犹豫地认定了我们的说法。这样,事故最终的处理结果也就和我们预想的一样了。老傅被撤了班长职务,还被调离了检修班。过不多久,班长的人选就浮出水面,庞仁被提拔为检修班新的班长,成为了全厂最年轻的班组长。宋洪江也死中得活,免去了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再婚使我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对于任何女人,我几乎都不抱希望,在小洁身上的失败令我仅有的一点自尊心消失殆尽,能有人愿意跟我结婚,不管她是谁我都知足了,我也不管她是不是二婚,或者是不是有孩子,我都不会拒绝。我得感谢他们,特别得感谢陈文静,没有陈文静,也就没有我这两次婚姻。
  婚礼很简单,但费用依然是靠他们帮助才凑起来的,一次失败的婚姻已经使我伤筋动骨,我就是砸了骨头也拿不出几个钱的,好在刘清芳通情达理,她并没有在乎我是否有多少钱,她说你就是一穷二白也没关系,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能对我儿子好就行了。这个要求太简单了,至少对我来说是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说我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只是我的条件差,怕亏待了你们娘儿俩。刘清芳说,条件差点没什么,只要咱们三口人一条心过日子,这穷日子也会过成富日子的。
  刘清芳的长相我是相当满意的,满意得有些意外,没见面之前,我没想到她会那么中看,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长相像小洁一样好的对象了,可刘清芳的长相几乎比小洁还要好,她白白净净的脸蛋丰满而不粗糙,五官透着一股令人百看不厌的秀气。最初我还以为她会相不中我呢,当陈文静告诉我她没有意见的时候,我着实狂喜了一阵,但这喜悦相当短暂,转瞬就被另一种黯然神伤的情绪所取代,这个时候,我对自己的性能力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弄来这么一个可人的女性躺在身边,对无法作为的我岂不是一种残忍的刺激?但我顾不得许多,成家的欲望战胜了一切,我尽量什么都不想,浑浑噩噩地走进了第二次婚姻。
  这一次新房是厂里分给我的,是一室半的单元房,为了这套房子,他们没少为我奔波,找分厂厂长,找后勤科长,找工会主席,他们善意地把我说的一无是处,把我的处境和状态描绘得惨不忍睹,终于感动了厂领导,同意分给我这套房子。这套房子解决了我的大问题,它是我能顺利进入第二次婚姻的最基本的保障。
  新婚之夜,刘清芳的儿子从这一天起也就是我的儿子早早地睡下了,刘清芳回到我们的房间,她用新娘子那种特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脱衣上床,脱到只剩下背心裤衩时才把被一掀,像条鱼似地滑进去,躺下来,歪着头看我。我当然想脱个精光扑过去,但潜意识里的担心阻止了我,我知道我扑过去也没用,折腾一番只能给人家带来痛苦和失望,于是我就打定主意,干脆就不做这事了。
  但衣服还是要脱的,我也脱到剩下背心裤衩,也像条鱼似的滑进另一个被窝。同一张床,两个被窝,恰到好处地掩护了我的怯懦。我伸手按灭电灯,闭上眼睛努力什么都不想,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一股凉风袭上脊背,随着这股凉风,贴上来的却是一个热乎乎的肉体。我有些抖,有了触电的感觉,我像个少女似的怯怯地咕哝了一句,别、别这样。一股嘴里呼出的热气从我的脖子后边席卷过来,笼罩了我整个人。她的头就抵在我的脖子上轻轻地蹭,蹭得我浑身发痒,我又少女似的说,别、别这样。她说,我知道你是头一次,她不让你上我让你上。我说,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是我不行。她不听我的,居然动手剥去了我的裤衩,果然是寡妇,又主动又大胆,但我知道自己不行,就极力地躲。她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胸上,轻轻地往下滑,滑到腹部又轻轻地返上来,只在我的胸部轻轻地抚弄,我本不想徒劳地做,但此时不做又实在说不过去,就心一横,索性试一试再说。我上了她的身,发现她已经是光溜溜一丝不挂了,就把那该死的东西递了过去,天哪,居然是坚挺的,居然一递就递进去了。这一进去就由不得我了,这里面真是个宝,再懦弱的东西一经进去就变成了无坚不摧的钢铁战士,该死的东西终于不是该死的东西了。事后,我抱住刘清芳几乎流出眼泪,我得感谢她,是她把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以后,在床上我居然再没有失误过。
  刘清芳没有工作,家里只靠我一个人挣钱养家糊口,我虽然瘦骨嶙峋,却不择不扣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也就是说,我这份工作成了维持这个家正常运转必备的东西,丢了它这个家就得崩溃,老婆儿子也会离我而去。出了事故后,我吓傻了,我几乎不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办。一切牵扯到发电机组停机的事故都是大事故,已经有过责任者被开除的先例,如果我因此被开除,我未来的生活将不可想象。
  我得感激庞仁这个嫁祸于人的办法,我同样得感谢陈文静和李铁的配合,如果我们不众口一词,这个办法就不可能成功。尽管我知道这种做法有些不妥,有些卑鄙,可为了生活我别无选择。他们为了帮助我,也因此别无选择。事情成功后,我松了一口气,但随后我的心却像被压了另一块沉重的东西,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在家时我常常一个人发呆,上班时也常常一个人发呆,这样一来,本来笨拙的我就显得更加笨拙,干活时更爱出差错了。
  这沉重的东西是什么呢?当然是良心。

                         五
  改革开放给一些人带来了机遇,也给一些人带来了危机。就拿我们四人帮来说,给庞仁带来的就是机遇,给宋洪江带来的就是危机。
  这不难想象,机遇总是青睐有能力有准备的人,危机也总是爱光顾没能力且消极等待的人。厂里实行厂长经理负责制那年,庞仁被聘为分厂厂长,上任第一天,他把我和陈文静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关上门,让我俩坐下来,然后神神秘秘地盯住我俩,他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灼灼发光。我暗自好笑,心想这庞仁当了厂长,怎么连小眼睛都变大眼睛了!陈文静沉不住气,催道,庞大厂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老憋着。庞仁撇了一下嘴,说,你本是淑女,这一张嘴就成了泼妇了,我看你还是少讲话为妙。陈文静说,要我少讲话,还不如杀了我。庞仁显然不想和她斗嘴,很快切入正题,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我想烧一烧这些班组长,当官不用自己的人那是傻子,宋洪江就不用提了,他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但你俩不是呀,我想把你们俩都提为班组长。我连忙摇头,抢话说,别考虑我,我不是那块料,我这人脸小,当了官也不好意思去指挥别人。庞仁斜了我一眼,咂了咂嘴,那意思是说我也是扶不起的刘阿斗。庞仁并没有多劝我,而是把眼睛死死盯在陈文静的脸上,说,李铁不当就算了,但文静你别推辞,你当了班长也算是支持我的工作,这班长当中我的人多,我这个分厂厂长才好开展工作。我注意到陈文静出汗了,鼻尖上额头上都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陈文静说,我能行吗?庞仁说,你是女中豪杰,也就是女强人,你要不行就没人行了,我看这检修班的班长是非你莫属。陈文静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推辞了,你也知道,我这人从没给任何人丢过脸。庞仁说,那就这么定了。说罢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到陈文静的脸上。我也看了看陈文静,我发现此时陈文静的眼睛也和庞仁一样,灼灼地放着光。
  庞仁又说,不知你们俩听到风声没有,有好多国有企业开始搞减人增效了,我想咱厂早晚也会搞的。我随口问道,怎么减人?庞仁说,现在企业都在讲优化组合,怎么减人,当然是优胜劣汰,竞争上岗。陈文静的眼睛稍稍暗淡了一下,说,我们三个都没问题,一个是分厂厂长,一个是班长,一个是技术骨干,怕问题就出在宋洪江身上,他技术差,人又窝囊,到时候庞仁你得保住他呀!庞仁点了一支烟,淡灰色的烟柱从他的头顶缓缓升起来,他叹了口气说,到时候,恐怕我们都保不住他。
  正如庞仁所说,半年后我们厂开始实行减人增效了,给每个班组都定了减人指标,我们班二十七个人,减人指标是三个。各班组采取的都是末位淘汰制的办法,技术水平、工作态度、出勤率、事故率,这几项指标加在一起,排名就出来了。我不为自己担心,我担心的是宋洪江,我掐着指头算了半天,怎么算宋洪江都是倒数第一。宋洪江也有自知之明,那段日子他就像丢了魂儿,总是发呆地看一个地方,老半天返不过神来。
  陈文静也替宋洪江担心,别人大都看不起宋洪江,平心而论,陈文静也是看不起宋洪江的,但这看不起又明显与别人不同,别人的看不起是单纯的,是自然而然的,她的看不起则比较复杂,有怜悯、同情、关切、恨铁不成钢,还有那么一点点类似亲情的感情在里面。一想到宋洪江可能保不住班组里的位置,她就心情烦躁,爱发脾气。
  我悄悄凑近陈文静,我从她的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陈文静从来不用香水,这香味显然是从她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是洗发精的味道,这味道经由她的身体触动了我的嗅觉后,这味道也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我们虽然都是有家庭的人了,但我依然无法否认自己内心对她的隐秘向往,这其实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事没事我就是喜欢与她凑近一些,或者更近一些。
  我说,我们怎么样才能保住宋洪江呢?陈文静说,这几项指标中,我们只能在工作态度上给他打高分,作为班长,我好像只有这点权力了,其他几项指标都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我们谁都爱莫能助。我叹了口气,一时无话可说。帮助宋洪江,是我能够接近陈文静的一个最佳理由,为了巩固这个理由,我便把帮助宋洪江作为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最重要的事情了。陈文静又说,我们都开动脑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说,更好的办法就是弄虚作假,硬把宋洪江的积分提上去,只要大家都不反对,也就弄假成真了。我看见陈文静的眼睛亮了一亮,她放下手里的一只扳子,说,这事得和庞仁商量商量。
  这天下午,我找了个机会再次凑近陈文静,问她找庞仁没有。庞仁当上分厂厂长后我和他接触的机会自然就少了,陈文静因为要经常汇报工作,和庞仁接触的机会就比我多一些。陈文静说,找了,他不同意这么做,他说减人要做到公平公正,减了谁都是砸了谁的饭碗,在这种事上,我们做领导的绝对要一碗水端平。我说,那我们就不帮宋洪江了?陈文静说,也不是不帮,庞仁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要帮,我们得想其他办法。我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下岗名单公布,宋洪江理所当然位列其中。
  这天下班往厂外走,陈文静追上我,我看了一眼身边熟悉的人流,又看了一眼更熟悉的陈文静,我发现她脸上的肌肉有些松弛了,女人三十多岁就开始衰老了吗?但不管怎么说,这张脸对我的吸引力是没有衰退的,我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
  陈文静说,现在我们可以帮他了。我说,怎么帮,又是我们三个一起凑份子?陈文静摇摇头说,光在钱上帮是没有用的,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我有一个好办法,咱们帮他支起一个修车摊来,这样他就有新的职业了。我说,这不是小事情,恐怕难办。陈文静说,支个修车摊算什么大事情,工具从班里给他拿,车胎、螺丝之类的必备品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说,修车得靠手艺,就宋洪江那三脚猫的功夫,能独当一面吗?陈文静说,修自行车,又不是修汽车,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可以帮他呀,摊子刚支起来时你先去带带他,等他能胜任了你就退出,这难办吗?我虽不情愿,但又不想惹陈文静不高兴,就没有反对。

  我知道这绝不单单是我的命不好,我不争气能怪命吗?我下岗了,没工作了,这对我和我的全家来说都是致命的。回到家没几天,我就重重地感冒了一回,躺在床上好几天没起来。
  刘清芳把饭菜做好,一盘一盘地放在餐桌上,然后便拎着廉价的手包上班去了。我下岗了,她显然不能再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了,一个乡下嫁过来的三十几岁的女人是找不到像样工作的,她去的是一家新开张的商场,不是做营业员,而是去打扫卫生,去拖地擦厕所。看着刘清芳的背影在门口一闪,随着不轻不重的关门声消失,我的心就一紧,许多悲惨的恶毒的词汇一股脑涌上心头。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不会是刘清芳,她刚刚出去是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我有些不耐烦地问了声谁,门外响起的声音却令我精神一振,我赶紧从床上滚下来,跌跌撞撞地开了门。
  进来的是陈文静,她手里拎着两个大大的方便袋,里面有肉有鱼,我不知所云地说,买这些东西干什么,我都下岗了。陈文静说,下岗也得吃东西呀,你媳妇呢?我说,上班了,去做临时工。陈文静说,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我伸了个懒腰,感到腰酸腿疼,说,我感冒了,已经整整躺了三天。陈文静说,躺三天够本了,这第四天病也该好了,人也该换个新样子,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呀!我向窗外看了看,这一天天气果然不错,秋高气爽,天空好像比往日高出许多,也蓝了许多,从窗口的角度望出去几乎看不见一片云彩。我又伸了个懒腰,这一回已经不那么腰酸腿疼了。
  陈文静把肉呀鱼呀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在该放的地方,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几乎就像这个家的女主人。这一刻,我居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很短暂,这种感觉就不见了,失业的焦虑已使我暂时丧失了对女性的兴趣,别说对可望不可即的陈文静,就是对唾手可得的刘清芳,我都多日未动了。上次做爱好像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有时连我自己都很奇怪,我难道正在丧失这种欲望吗?
  我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开始吃早餐,我本想等陈文静走了再吃,但陈文静一再催我吃,我才不得已坐下来吃。我吃饭的时候,陈文静把一条足有两斤重的鲤鱼放在盆里,她像个主妇一样极为自然地杀鱼剖腹,把鱼肚子掏干净,洗净,然后再洒上盐面访在盘子里晾晒。我吃完早饭了,她还抢着帮我洗了碗。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陈文静一直在和我聊天,她问我儿子呢?我说上学了。她问我女儿呢?我说上幼儿园了。女儿是我和刘清芳生的,女儿降生,我才真正做了父亲,只是肩上的分量又重了一些。陈文静又问起了我以后的打算,我被触到痛处,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我低下头说,给人打工的活儿不好干,也不好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打算。陈文静说,不想给别人打工,那就给自己打工,自己既当老板又当工人,岂不更好!我苦笑道,我凭什么当老板呀?陈文静说,我今天来一是给你送点东西,二就是来告诉你,我们要帮你支起一个修车摊来,据说修自行车的生意不错,挣的钱要比上班多许多呢!我脱口说,修自行车,不行不行,整天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干活,我可受不了那些白眼儿。陈文静沉下脸,她很不高兴地把手里的水杯往桌上一撂,说,吃不上饭就不遭白眼了,那么多修自行车的人怎么就不怕遭人白眼儿呢?我见陈文静生气了,心里发虚,就不吭声了。陈文静以不容更改的口气说,就这么定了,从下周一开始,你就上街修车。
  我知道陈文静的脾气,我不敢争辩,也无法争辩。

                         六
  在一条不怎么起眼的胡同与一条特别显眼的大街的交汇处,宋洪江的修车摊支起来了。我一边往地上摆放工具,一边催促有些发呆的宋洪江道,你还发什么愣,赶快干活呀!宋洪江嗯了一声,这才蹲下身子帮我摆工具,瞧他这架势,好像不是我在帮他,而是他在帮我。
  我花了不少时间,总算把这个修车摊摆弄得像个修车摊了,一旁的宋洪江犹如一个蹩脚的学徒,虽然也在摆弄着该摆弄的东西,但却总是出错,不是把该和打气筒撂在一起的东西撂在该放螺丝的地方,就是把我本已摆好的工具又弄乱了。我训斥他,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两手失措地在肚子前来回地搓。大街上过往的汽车甩下的浓重汽油味儿令我有些恶心,我这个人晕车,闻了汽油味儿就反胃。宋洪江倒是频频地吸着鼻子,他说,汽油味儿挺好闻的,是一种浓郁的香,闻了令人有一种莫名的陶醉感,如果咱们是修汽车而不是修自行车,那就更好了。我被他气乐了,说,蹬鼻子上脸,帮你支个修自行车的摊就不错了,想修汽车,你做梦吧!
  第一个顾客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姑娘,她的车胎被扎了,得粘胎。为了锻炼宋洪江,我有意把活儿让给他干。他拔带,找漏,再粘带,手脚显得十分笨拙,一边看着的姑娘都皱起眉头,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呀?宋洪江抬眼看了一下姑娘,用手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的额头即刻出现了几道狼狈的脏手指印。我在一边替他解围,说,你别急,手艺好坏要看结果,等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姑娘不多说什么了,和我并肩站着等结果,可结果出来时却令我的脸都红了,粘好的车胎一打上气就眼见着又漏光了。姑娘嚷道,我说他不会粘吧,你说这怎么办?我狠狠瞪了宋洪江一眼,然后冲姑娘陪着笑脸说,他这人手艺太差,对不起,我来给你重粘吧。我真想不到,这么简单的活儿竟让宋洪江干得一塌糊涂。
  姑娘走后,我对宋洪江说,以后干活你要上点心。宋洪江点点头。我又说,这干活是有窍门的,你不会,别人干的时候你就得多留心,自己干的时候要多动脑筋,明白不?宋洪江连连点头,说,明白。我说,明白还干不好?宋洪江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没吭声。
  我在修车摊帮了宋洪江一个月,这一个月陈文静对我大开绿灯,我上班晚来早走,就是为了帮助宋洪江。一个月下来,宋洪江的手艺明显提高,总算能应付一般的活儿了,我见好就收,告诉宋洪江我以后就不来了。他点点头,眼神有些依依不舍。我知道他当然是不愿让我走的,没了我给他撑腰,他的底气就会大打折扣,修起车来也准会提心吊胆,但帮得一时帮不了一世,我终究要离开的。
  这天一上班,我就对陈文静说,从今往后,宋洪江一个人顶门户了。陈文静有些不安地看着我,问,他能行吗?我说,他早晚要行的,如果总是离不开我,就永远不行。陈文静说,也对,总得让他自己拿起个儿来,早比晚强。陈文静说到这有用不放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别忘了,时常去看看他。
我嘴上应承,实际上并没有按照陈文静的叮嘱去做,也就是说,这以后我并没有常去看宋洪江。
  有一天分厂开职工大会,陈文静坐在我身后,会开到一半时,她把嘴巴凑在我的耳朵边说,下班后我们一起去看看宋洪江吧。我点点头,感觉她呼出的热气一浪高过一浪。她接着说,他独自修车已经有半年了吧,你说他的手艺是不是进步了?我歪着头,尽量把嘴巴靠近她的嘴巴,我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汹涌地冲进了我的嘴里,令我身上痒簌簌的,我轻飘飘地说,是该进步了,不然他就太对不起你了。陈文静说,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我们。我听了她这句话后抬头向前面看了看,属于我们的庞仁正坐在主席台上讲话,他讲话抑扬顿挫,越来越像领导了,他的脸白皙而潮红,白衬衣的领子一尘不染,头发铮亮纹丝不乱。其实,在帮助宋洪江的“我们”这个集体里,庞仁已经渐渐淡出了。
  我对庞仁的淡出是持理解态度的,他是领导,他工作忙,哪还有时间和我们一样经常想着宋洪江呢?随着庞仁当领导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们之间其实已经拉开了无法再拉近的距离。事实上,这个时候我们的确已经不属于一个阶层的人了,据知情人讲,庞仁一年的收入已经是我们普通工人的几倍,甚至几十倍了。
  这天下班后,我如约陪着陈文静去看望了宋洪江。在那个十分显眼的路口,我们远远看见宋洪江正蹲在地上埋头修一辆款式新颖的自行车,那是一辆山地车,无级变速的,因为对它了解甚少,我都没有把握把它修好,但看起来宋洪江却修得相当熟练,他把后车轮上的轮盘拆下来,调好了轮盘与轮盘之间的位置,又原样装上,拧好每一个螺丝。我和陈文静走到跟前了,却谁也没有吭声,都只默默地盯着他干活儿。他很快修好了这辆车,交给车主,猛一回头,才发现我和陈文静。他扎着两只油手,露出一张笑脸说,你们来了。
  陈文静用惊讶的口气说,宋洪江,你的确进步了,这车修得很漂亮。我也附和着说,没想到你小子还真行,能独立干活了。宋洪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还、还不是靠你们的帮助嘛!

  我几乎是在他们的绑架下支起这个修车摊的,即使下了岗,我也不想去蹲地摊修自行车,我毕竟做了多年的国企职工,蹲地摊一时拉不下脸来。这倒不是我有多强的虚荣心,在工厂里我一直充当着被人瞧不起的角色,实在没有什么可虚荣的,可出了工厂面对社会闲散人员时,我还是情不自禁会有一种类似虚荣心的感觉在作祟。
  他们帮我支起了这个修车摊,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阻止他们这样做。他们的帮助是 热心肠的,同时也是霸道的,根本不容我提出不同的意见。我知道这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陈文静,李铁或庞仁不过是顺着陈文静的意思罢了,他俩帮助我不过是做给陈文静看的。这样一来,我嘴上说感谢他们,心里却只是感谢陈文静一个人,尽管我的感谢是充满矛盾的。
  我一点也想不通陈文静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她几乎把帮助我当成了一项必须执行的决议,或者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来做。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感谢她,更不知道在感谢地接受她的帮助的同时,为什么会深切地感受到来自于她的轻视或轻蔑?仔细想一想,其实道理也并不复杂,怜悯永远是和轻视连在一起的,她帮助你有几分,轻视你也就有几分。
  站在众目睽睽的街口,最初我是手足无措的,我的确不适合在众人的注视下干活儿,看我的眼睛越多,我就越容易出错。李铁的到来实际上助长了我的这种紧张心理,本来小菜一碟的补胎却被我干得惨不忍睹,李铁和车主也就更有了瞧不起我的充足理由了。
  我知道李铁是陈文静派来的,她怕我撑不起这个摊子,可她哪里知道,有李铁在场,我就更撑不起这个摊子,李铁的指导和监督令我心慌意乱,干活儿的时候也就错误频出。直到李铁走后,我觉得身上的眼睛少了,才逐渐心平气和,逐渐等闲地面对这些日常的活儿了,手艺也就在等闲中日臻完善起来。

                         七
  时兴搞同学会那年,我们也搞了个同学会,事是庞仁张罗的。一般同学会都是同学中最有出息的那个人在张罗,而最潦倒的那个人则会尽量避开。那一年庞仁荣升我们这家企业的总经理,他张罗同学会也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晚宴定在我们这座城市最豪华的“王府”酒店,如果不是庞仁请客,我这辈子也不敢跨进这种高消费的场所。我和陈文静结伴而来,走进那间大包房时,里面已经来了一些人,老同学见面自然场面十分热烈,寒暄之中,来人络绎不绝。等坐到那张偌大的能容下三十几人的大圆桌边的时候,才有人发现最重要的庞仁居然还没有来。大家自觉地把中间最重要的那个位置留出来,然后按着出息程度依次坐下。陈文静虽然不是坐在靠中间的位置,但她却像主人一般吩咐服务员上酒上菜,她说这是庞仁授权给她的,庞仁今晚临时有个重要的宴会要参加,这同学会就只能晚来一步了。大家的酒杯都斟满了,陈文静站起来说,庞仁叫咱们边吃边等,大家看这样好不好,就叫我们的老班长来起杯吧!众人齐声说好,把目光都集中在一张有些落魄的脸上,这张脸旋即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说,不行不行,这些年我混得太差,现在才是一个班组长,我哪有资格起杯呀!陈文静说,班长怎么了,不要妄自菲薄,我也是班长,你看不起自己也就是看不起我。那张脸连忙说,我可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是说,这起杯还是得让有地位的人来起,在座的就数王处长级别高,我看就请他来起杯吧!紧挨着那张空椅子坐的王姓同学手扶酒杯,就要起身的样子,在要起来还没起来的当儿,陈文静说,咱这是同学会,又不是比官大小的会,同学会同学会,就是要缅怀当年恰同学年少的情形,我看还是老班长起杯的好。那个王姓同学有些尴尬,也连忙附和着说,好,就老班长起杯吧!
  这位当年的班长哆哆嗦嗦地起了杯,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显然底气不足。我们都知道,他的口才绝对是这一桌人当中最出色的,表现得笨拙,完全是身份卑微所致。没有办法,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民情。
  庞仁是在我们酒至半酣之时才赶到的,他的脸上紫光洋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但依然风度翩翩。他脱下西装上衣递给服务员替他挂上,然后心安理得地坐到给他留着的中间位置,拿起已经给他斟满的酒杯说,迟到了实在不好意思,本来在哪桌迟到也不该在这桌迟到,可今天那一桌又实在是很重要,身在其位,身不由己嘛,好在大家都是同学,都不会挑我,这杯酒我自罚了。说罢一仰脖,二两半一杯的白酒一饮而尽,众人鼓掌。庞仁又倒了第二杯酒,开始敬大家,大家也开始轮流敬他,这同学会仿佛成了同学们感激庞仁的宴会了。就在这时候,陈文静突然惊讶地喊了一声,把一桌人吓了一跳,都放下酒杯和筷子,瞪大眼睛看她。
  陈文静说,我才发现,宋洪江没来呀!众人长嘘口气,那意思显然是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宋洪江一个下岗工,没脸来参加这同学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陈文静又说,同学会,他不该不来。说罢转脸对我说,赶紧给他打个电话吧。我看看她,又看看庞仁,庞仁也说,给他打电话,叫他务必来,就说是我说的。我出了包房把电话打到他的家里,接电话的宋洪江吭吭哧哧地说,我不想去了,这种场面我不自在。我没好气地说,是陈文静和庞仁叫你来的,你必须来。说罢不容他再啰嗦,我马上撂了电话。
  宴会接近尾声时宋洪江才到场,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冲着大家一脸的讪笑,一时不知坐哪儿好,因为座位早已经给坐满了。陈文静叫服务员在她身边加了一把椅子,宋洪江这才落座。有人问他修车生意怎么样,他说能怎么样,维持呗!我接他的话说,宋洪江的修车摊生意不错,提起那条街上修自行车的宋师傅,有好多人都知道呢!庞仁这时大着舌头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他冲着宋洪江说,你小子要有骨气,就别修自行车了,去修汽车嘛,要干就干大的,就要干出名堂来。陈文静说,修汽车可不是小事,要有足够的资金作保障,他有那个能力吗?除非你帮他。庞仁说,我?陈文静说,对,只要你能帮他,他修汽车也就不成问题了。庞仁继续大着舌头说,没问题,不就是帮助宋洪江么,我们四人帮,我当然要帮他了。
  酒席散时天已经很晚了,我本想送陈文静回家,但陈文静却点名叫宋洪江送她。我只好作罢,随着庞仁等一帮男同学去歌厅唱了一阵歌。
  第二天上班,陈文静没有像往常那样来一通班前训话,而是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工作分配完了,见大家都往外走去干活,陈文静叫住我,说,你就别去干活了,陪我一起去找庞仁。我看了一眼她那张很认真的脸,问,找他干什么?陈文静说,昨天同学会他讲过一句话你没忘吧,他说要帮宋洪江修汽车呢!我说,他是说过这话,不过,开玩笑而已。陈文静说,他开玩笑可以,可我们不能把它当玩笑,他既是四人帮的一员,又是老总,他怎么能和一般人一样说话不算数呢?我说,可他的确是开玩笑,咱也没必要认真。陈文静说,为了帮助宋洪江,这一次我们必须认真。
  我拗不过陈文静,只好跟着她走出班组,走出厂房,走向办公大楼。几分钟的路程,我们走得相当缓慢,好像走了十多分钟。我想跟陈文静说点什么,可一见她那张认真的脸,我又不想说什么了,我知道她一定在准备见庞仁时该说的话。办公大楼里肃穆而宁静,和厂房相比是另一个世界,这里出出入入的人虽然也大都穿着工作服,但都干干净净的,几乎都一尘不染,而我和陈文静的工作服却沾染了许多油渍和灰尘,显然也如同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我们敲开庞仁办公室的门时,见里面走出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年轻女性,庞仁见我的眼睛放光,就顺嘴说了一句,她是办公室的秘书。我哦了一声,再想一想庞仁看陈文静时那种已经相当平和的眼神,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找我有事吗?庞仁在宽大的老板台后面问。陈文静说,当然有事,你昨天不是说要宋洪江修汽车吗,我看咱们说帮就帮,要尽快帮他把这个汽车修理部给支起来。庞仁皱着眉头笑了笑,说,说着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以后再说吧!我看见陈文静的脸立马涨红了,她冲到老板台前,探出脑袋对庞仁说,你现在是老总了,吐吐沫都该是颗钉,帮助宋洪江,是咱们四人帮的大事,你不能打退堂鼓呀!庞仁摊开双手无奈地说,你说让我怎么帮呀?陈文静说,开汽车修理部,最重要的是得有个门市房,现在门市房越来越贵,他买不起也租不起,你能不能帮他张罗一处?庞仁咧着嘴说,我又没有门市房,我怎么帮他?陈文静微微一笑,说,你别急,我已经帮你想好了,咱厂在102国道边上有一处闲置的小库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借给宋洪江。庞仁说,原来你都替我想好了,可把企业的房子借给别人,恐怕我也没这个权力。陈文静说,你没这个权力你就不是总经理了,帮助宋洪江,你就别推辞了。好说歹说,最终庞仁还是同意了。
  从办公楼出来,陈文静显得兴高采烈,走路几乎有些发飘,原来绷得紧紧的脸也松弛了,漾出开心的笑纹。我在她的身边说,房子有了,可还有一样重要的东西没有,我看还是别高兴得太早。陈文静问,什么东西?我说,技术,宋洪江也没有修汽车的技术呀,我也不会修汽车,当然也就帮不了他。陈文静笑道,别忘了我老公是干什么的,他可是炼油厂车队检修班的班长,我让宋洪江跟他学一段,毕竟都是检修工,触类旁通,他就是再笨,也还是慢慢会掌握修车技术的。我说,你想的真周到。
  这个时候,我都有些嫉妒宋洪江了。

  我本不想去参加同学会,同学会是成功者的天堂,像我这样的人,去了就是丢人现眼,大人有大脸,小人有小脸,我当然不想去丢脸。
  但是,李铁把电话打到我家里的时候,我知道我不去是不行了,我不想得罪他们,也不能得罪他们,我只能勉为其难,咬咬牙,腆着一张并不厚的脸皮去迎接那些轻蔑的目光。
  在那张大得令我无法想象的餐桌边上,我经受着同学们热烈的毫不掩饰的怜悯和轻蔑,我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为了掩饰自己的无助而开那么一两句生涩的玩笑。但不管怎么说,我参加这次同学会的收获不小,正是从这次同学会开始,我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说这次同学会是我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也一点都不过分。
  这全因为庞仁有意无意地在酒后说了那么一句话,你应该修汽车。
  对于这样酒后的一句话,谁都不会当真的,其实我也没当真,听了哈哈一笑,并没在费心思去想它。但谁会想到有人把它当真了,并且成功地把它变成了事实。陈文静,她的确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幸运神。
  那天晚上酒席散后,最先表示要送陈文静回家的是李铁,我早就知道,李铁和庞仁早就对陈文静垂涎三尺,只不过庞仁成了老总,见识的女人多了,对青春已逝的陈文静已不感兴趣,但李铁不一样,他显然没有机会见识更多的女人,陈文静在他眼里永远都会是一个具有强烈吸引力的美女,瞧他看陈文静的眼神,干辣辣的都有点要冒火星儿了。陈文静是何许人,她依然选择我送她回家,就是对李铁的一种有力的回避或有效的警惕。
  对我来说,送陈文静回家是件轻车熟路的事情,掐指算一算,与常送她回家的那段日子虽然已相隔十多年,但感觉上却像昨天一般。我们并肩在人行道上走,路灯的光亮如同飘在空中的一片羽毛,在微风中有一种飘飘坠坠的感觉。陈文静一如往常不停地说话,她反复地说着修车的事,她说如果你真的修了汽车,慢慢你就会干大了,你就会比李铁,比我,比在岗的很多人都有出息。说到兴奋处她仰起脸来哈哈大笑,此时我只要眼神稍稍斜一斜,就能成功地看见她领口里的货色。事实上陈文静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在男人面前她似乎永远是举止得体,不给人留有可乘之机的,但唯独在我面前她是随意而又放肆的,她会像与同性相处那样毫不掩饰一些属于性别的东西。她甚至有时会与我勾肩搭背,把胸脯极敏感的部位不轻不重地挤在我的身上,这种得天独厚的待遇对我既是一种抚慰又是一种伤害。
  很快就到了她家门口,她一边按电子对讲门的门铃,一边回过头来冲我善意地一笑,一股热乎乎的夹裹着甜香气息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子。她开玩笑般冲着对讲门说,老谢,开门呀,是宋洪江送我回来的,这回你不用担心是哪个男人送我回来了吧?我哭笑不得,转身就走了,看来她还是老样子,她压根儿就没有把我当成男人看待。
  几天以后,陈文静就叫我到炼油厂车队去找她的丈夫老谢学修车手艺。炼油厂的车队有上百辆车,修车的活儿排的满满的,我只要跟着老谢一起干活,这手艺也就能学到手了。老谢和陈文静一样是个热心肠的人,乐于帮助弱者,对我的好完全是陈文静式的。我跟老谢学手艺的第三天,他们车队给每个职工发了一桶豆油,老谢不容我不同意,硬把发到他手上的那桶豆油塞给了我。

                         八
  宋洪江的汽车修理部起了个有意思的名字,叫“文铁仁汽车修理部”,这“文铁仁”是从我们三个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而成,表明没有我们三个人,就没有这个修理部的意思。
  应该说宋洪江的汽车修理部开的相当顺利,用的是厂里的房子,每月只象征性地交一点点租金,所用设备又是我们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帮他凑齐的,他只需来了活干活就行了,当然也就没有不顺利的道理。刚开张时只有他一个人,能干的活儿他自己干,实在干不了的活儿就请车主另请高明。一年后,他收了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做徒弟,一般的活儿就交给徒弟干了,只有重要的活儿他才亲自上手。看着修理部开得红红火火我真有些吃惊,我没想到笨手笨脚的宋洪江居然能独挡一面,把修汽车的手艺全拿下了。是修汽车的技术原本就不高深,还是宋洪江这家伙变得聪明了呢?
  修理部开到第五年头上,厂里收回了宋洪江所用的那间门市房,厂子与外商合资,合资后企业把所有被外人占用的房子都收了回来。陈文静为此去找过已是合资企业的总经理庞仁,庞仁苦笑着说,这回我真的帮不了宋洪江了,要帮只能我自己掏腰包去给他租房。陈文静是通情达理的人,她当然不能逼庞仁自己掏腰包。当天晚上,她要我陪她去见了宋洪江,声泪俱下地表达了帮不上忙的遗憾,没想到宋洪江并不着急,他反过来劝起了陈文静。他说,这没什么,这房厂里已经借我五年了,等于帮我创下了了这份基业,这五年我也攒下了一笔钱,另租一个地方重新开业是没有问题的。劝得陈文静破涕为笑,用少有的夸奖的口气说,咱洪江出息了,能够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了。我在一边插话道,咱以后也别用老眼光看宋洪江了,人家自己当老板,比我们这些工人有实力。宋洪江近乎腼腆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几天以后,宋洪江打来电话,请我和陈文静去参加修理部新址的开业典礼。宋洪江在电话里跟陈文静说,能不能请庞仁来捧捧场?陈文静说,没什么不能的,他虽然是老总,但也是四人帮的一员,我替你请他好了。撂了宋洪江的电话,陈文静就拨通了庞仁的电话,她刚把意思一说,就被庞仁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说,现在公司的事情太多,每一件都离不开我,我哪有时间去给宋洪江捧场呀!陈文静忍不住说,可你毕竟是四人帮的一员。庞仁说,四人帮在我心里,我管得了自己的心,管不了自己的身,实在是没办法。气得陈文静狠狠地把电话撂了。
  第二天上午,我和陈文静一起去参加了修理部的开业典礼。这修理部的新址在城里的环城路上,比原来的位置好了许多,面积也比以前大出了两倍,修理间能并肩开进两辆大卡车。门前摆着两排客人送的花篮,空地上则站满了来参加仪式的人,门梁上悬挂着崭新的牌匾,上书“文铁仁汽车维修行”几个大字。我歪着头对陈文静说,这场面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宋洪江的确是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陈文静说,什么不可同日而语,宋洪江就是宋洪江,他依然需要我们的帮助。我想反驳,见宋洪江走过来,就赶紧把话咽了回去。
  宋洪江穿了一身西服,料子很挺,是做工精良的那种高档西装,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宋洪江穿西服,我原以为他太瘦,穿西服会挺不起来,此时看来这种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穿了西服的宋洪江肩膀显得一点都不窄,而且胸脯鼓鼓的,给人一种饱满的感觉。是高档西装成功地掩遮了他瘦弱的身躯,还是此时的宋洪江已经悄悄发福,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能够挺起西服的实力?我疑惑地盯住宋洪江,我发现他原本清瘦的面颊的确圆润了一些,并且有了健康的油光。
  宋洪江对我和陈文静说,我的老客户大都来捧场了,他们对我的信誉和手艺还是相当认可的。陈文静说,你小子干得不错,的确进步显著。宋洪江说,你们这么帮我,我要是再不行,那就真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了。我看见宋洪江的脸上有一抹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心里便隐隐生出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开业仪式完毕后,我和陈文静辞别了宋洪江,就急忙赶回厂子,因为这天十点钟厂里要开一个非常重要的职工大会。
  我们没有时间回班组换工作服了,便直接去了俱乐部。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我们找到座位坐下来时,庞仁已经坐在主席台上开始讲话了。庞仁讲了一些合资企业的新举措,这些新举措都是残酷的竞争,几乎刀刀见红,听得人们心惊肉跳。其中有一条是个一刀切的办法,男工五十岁,女工四十五岁,必须办理内退手续。我掐指一算,这一年我和陈文静正好都是四十五岁。我扭头看了看挨着我坐的陈文静,我发现她的脸灰涂涂的,像落了一层灰尘。
  我压低声音说,会后找一找庞仁,兴许对你另有照顾。陈文静毫无表情地摇摇头,说,没用的,人到了他这个层面,是不会和我们一般见识的,我们看的只是个体,局部,他看的是整体,全局,他怎么会因一个人而影响全公司呢!
  半个月后,陈文静和许多女职工一起办理了内退手续。经陈文静提名,我接任了检修班的班长职务。我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陈文静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送别晚宴,酒店虽然不是豪华的,但酒席却是一流的,全班二十几个人都参加了,我还特意邀请了庞仁和宋洪江。他俩谁也没推辞,都按时来参加了晚宴。
  这种晚宴的调子既是伤感的也是欢快的,无非是大家坐在一起集体缅怀、赞扬一番陈文静以往的“丰功伟绩”罢了。晚宴结束后,陈文静依然挑选了宋洪江送她回家,庞仁开玩笑道,你就不行改一改习惯,换我送你一回。陈文静笑了笑,坚定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上午,陈文静把电话打到了班组找我,未开口,却听见听筒里呼呼地喘着粗气,把我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陈文静喘了好一阵才说出话来,说,没什么,我是被气的,一提这事我的气就喘不匀,你说,我们帮助宋洪江是不是帮错人了?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讲?陈文静说,昨晚他送我回家,送到我家门口时他居然搂住我欲行不轨,要不是我奋力甩了他一耳光,他还不肯松手呢,你说他是不是个畜生?我听候发呆片刻,一股愤怒之情才顺利地涌上来,我恶狠狠说了一句,他是个畜生!
  陈文静又问,我们是不是帮错人了?我桑眼儿有些发凉,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谁会想到我宋洪江也有今天呢?“文铁仁”汽车修理行越来越红火,我已经收了五个徒弟,并且还雇来两个修车高手帮我干活。尽管活儿不断,但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活儿,我基本不会亲自动手的。
  我也买了一辆轿车,我和刘清芳都考了驾照,谁要用车谁就把车开走。当我开着漂亮的黑色轿车招摇过市时,几乎没有人不把我当成成功人士。我知道我能有今天得感谢他们,我的修理行生意做得再大,“文铁仁”的牌子是永远不会改的。
  是的,我得感谢他们,特别要感谢陈文静,尽管我在接受他们的帮助时也接受了屈辱和轻视,但这些东西是说不出口的,说出口的也许只有感谢。晚上失眠的时候我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我的眼睛总能穿透黑暗,穿透这二十几年的时光,清晰地看见往日的一个又一个场景,在这些其实充满委屈的场景中,我的自信像窗外的天空,由亮而暗,由暗而黑,再由黑而暗,由暗而亮。受帮助的过程,既是消磨自信心的过程,也是自信心复苏的过程。
  在欢送陈文静内退的晚宴上,除了礼节性的感谢的话,我并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我送她回家,与以往不同,我是开着车送她回家的,当然感觉也是与往不同的。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说话很少,相反我倒是说了很多话。我不时抽出眼神看她一眼,四十几岁,她有些显老了,眼角出现了明显的鱼尾纹,秀气的脸颊上肉也松弛了一些。令我欣慰的是她的身上依然有一股神秘的诱人的味道,这味道轻柔地在周围飘动,有一些不知不觉已经渗入了我的身体。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我在她的心里永远也成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最终她会不会很失望呢?
  车开到她家楼口时,我下车继续送她,走到电子门边的时候我突然出手把她搂住了。起初她并没有反抗,她只是在我的怀里瞪起一双惊愕的眼睛看我,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埋下头去吻了她,我知道我对她的感谢大于喜欢,或者说我对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大欲望了,我这么做也许只是想证明什么。能够证明什么,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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