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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平分
来源: | 作者:孙春平  时间: 201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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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秋萍和罗春芬是1975年同一天进的红星机械厂。此前,两人都是插队知青,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一人在平原,另一人在山区,就像两条小鱼游在浩瀚的湖泊里,如果不是被不同的渔船和大网捕捞上来,又被送到同一个集市放进同一个大水盘里,两条鱼别说碰不到面,甚至难知彼此的存在。
  红星厂是个不小的企业,好几千号人,同一批进厂的新职工有二三百,都是知青,都曾揣着大有作为的梦想,也都梦破心灰,巴不得早一分钟回到城市里来。
  厂里没有立即将新工人分配到车间班组去,而是由人事部门办了学习班,对大家进行入厂教育,讲规章制度,讲工厂的优良传统,讲时事政治,还组织大家参加深挖洞的战备工程。其实叫培训班更准确,但当时伟大领袖有最高指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里得到解决。”所以不管什么班,便都叫成了学习班。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学习是虚,考核是实。大姑娘小伙子们年龄相仿,学历相仿,经历相仿,装进档案袋里贫下中农鉴定也都相仿,都是三忠于,四无限,都虚心接受过再教育,广阔天地炼红心。不知差异怎么调兵遣将?那年月已讲走后门了,但不甚,还是微风,私下里有小动作也遮遮掩掩,不似眼下狂飙猛烈明目张胆。所以年轻人都努力表现着,向着心中的目标,稳扎稳打地前进。车钳铣,没法比;铆电焊,凑合干;最倒霉的是翻砂,就像苦孩没爹妈。
  学习班快结束的时候,人事处贴出了告示,拟在新工人中选用两名管库员,只选女性,在学习班民主推荐的基础上公开竞聘,竞聘的内容是比试拨打算盘的能力。这很公平,管钱管物嘛,当然要理账,相当于账房先生,账房先生怎么可以长了带脯的鸭子爪,不会打算盘呢。
  女孩子们立刻闹腾了起来,就像半空中突然徐徐落下两只饱满粗大的谷穗,笼中的鸟儿发现了,扑展开翅膀叽叽喳喳地鸣叫,那谷穗偏又落到笼子边上,谁都望得到,却又一时谁也吃不进嘴吧。管库员的差事太让女孩子们眼热了,风吹有限,雨淋有限,工装服上的油污铁锈也有限,手里还多多少少有点权力,不是科室干部却不亚科室干部,就是一直干到退休,也足可让人无怨无悔啦。只是那拨打算盘的考试太刁钻,读书时虽学过,但也只是课堂上讲一讲雨过地皮湿,不是应考项目,谁也没把它正经当回事,日出了,风吹过,就连地皮上的那点湿潮劲儿很快灰飞烟灭。下乡后,给手上磨出老膙的是锄杠和镰刀把,当过生产队会计的有几个,有当的也多是男的,农民的重男轻女思想是打了地基的,是用了钢筋水泥的,比防原子弹的战备洞还埋得深。可抱怨归抱怨,那几天,一到下班时间,大家就骑上车子飞快地往家跑,第二天再回厂里时,一个个都眼圈黑黑的,有人嘴里还叨念着六去四进一,三下五去二。都在临阵磨枪呢。
  那几天,谁也没太注意到张秋萍和罗春芬,两人除了长得漂亮点,又有什么呢,又不是给厂招待所选服务员。况且,两人似乎对当管库员也没抱多大希望,别人都忙着背口诀拨算盘,她们却不急不躁,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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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试很公开,也很透明,考场设在厂部旁边的文化宫大礼堂里,因担任主考官的副厂长(前几年叫革委会副主任,刚改回来的)白天忙,时间安排在下班以后。大礼堂也可称为剧场,备着现成的折叠排椅,能坐近千人,竟一下子挤满了,好像来了首轮新影片。观众却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青皮后生。红星厂是男人占绝对主导地位的世界,还没娶上媳妇的小伙子多,听说未来的师妹们要当场比拼,百花竞开,争奇斗艳,不来凑热闹才是怪事呢。
  考场设在舞台上,正中一块黑板,两侧各五张桌椅,呈雁翼型摆放,都面对观众。新入厂的女青工们几乎都报名了,但经过民主推荐和厂里的政审,进入了决赛圈的只十名,十取二,很残酷。那个年月,凡是需选拔的人事业务,都须政审,审你个祖宗三代,查你个三姑六姨,大气候,寒暑随天,没办法。
  一声铃响,考场安静下来,帷幕后走出十位姑娘,清一色的崭新工装,宽袖肥腿,显不出谁的身材更魔鬼,小伙子们打分便只能看脸蛋。姑娘们各站一张课桌后,考官依次喊了姓名,既是点名,也算介绍,姑娘们便向台下深深鞠躬。考官再喊展示算盘,姑娘们将各自的参战武器高高举过头顶。比赛规则上有说明,算盘可以自备,这一下就引出了台下片刻的哄动,令大家注目的是张秋萍和罗春苍,别人都是当时寻常可见的窄长算盘,或漆黑,或白亮,但罗春苍举起的却是一种老式家什,宽大笨重,珠子足有12毫米口径的螺母大,横梁上的且是两颗。这种算盘在表现旧中国的电影里常见,黄世仁逼杨白劳卖闺女时,穆仁至就是在这种算盘上拨打出的阎王债。
  考官走过去,接过算盘,还举起摇了摇,问:“你这算盘可有年头了吧?”
  罗春芬响响脆脆地答,是:“我爸说,我太爷爷就用它教过我爸爸打算盘。”
  考官说:“哦,快成文物了,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呢?”
  罗春芬答:“黄梨木,连珠子带这杆和框,都是,听说是一棵树上的木头。”
  考官又问:“咱们北方干燥,这个算盘怕裂吧?”
  罗春芬答:“不怕。木头加工前,放进清水中浸泡,把木头里原来的汁液拔干净,再风干,就永远不裂了。”
  考官又走到张秋萍前。张秋萍的算盘正与罗春苍的形成鲜明的对照,只有巴掌大,极精致小巧,可以装进衣袋里,似可视为玩具。全国人民响应领袖的伟大号召,正在批《水浒传》,有人在底下嘀咕,一个玩关胜的大刀,一个耍时迁的攮子(匕首),这个仗可怎么打?
  考官也把张秋萍的算盘举了起来再让众人看,问:“这么小巧,只有十多位吧,好打吗?”
  看来张秋萍好羞,脸红了,淡淡一笑,答:“试试呗。”
  可别小看了考官这几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询问,有了这过门或曰前奏,选手们绷得紧紧的心弦就有了些松缓。姑娘们肃然入座,各自的兵器端放面前。第一轮,考官要求从81加起,一数不落,一直加到150,按报出准确结果的先后顺序得分,第一的是10分,以下的便是9分、8分。一声令下,姑娘们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动起来。那一刻,千人剧场里安静极了,人们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倾听着来自舞台上十个姑娘的算盘齐奏。如果把演奏的曲目比作《百鸟朝凤》,那领奏者就是罗春苍,她是那只凤凰,百鸟之王,算盘珠在她指下弹跳,清脆而欢快,宛若珠落玉盘,声声入耳。当时有一首歌是唱人民公社八大员的,女声小合唱,其中就唱到了会计员,打着算盘庆贺丰收的,“嘀了个嘀,哒了个哒,算出了丰收的好消息呀,好消息……”人们想到了那首歌,也想到了民乐演奏里的木琴,木琴最适宜表达轻松与快乐,罗春芬弹奏的就是那木琴,而别人呢,手中的乐器不管是扬琴、二胡或琵琶,扮演的角色也不管是仙鹤、杜鹊或百灵,栖落在凤凰面前,便都哑然失声了。事后,罗春苍对别人说,她的算盘可是个祖传的宝贝,解放前兵荒马乱家无一颗隔夜粮时,曾有人许下十块大洋,她爷爷都没舍出手。
  那一刻,人们不会不想到那个拿着最小算盘的张秋萍了,只见她安静着一张脸,微微垂头,手指也在算盘上拨动,但没有谁听得到她发出的声响,唉,小麻雀落在百鸟之王面前,吓得连声叽喳也叫不出来,惨了。
  考生桌上都备着几片纸,还有削好的铅笔,那是呈报计算结果所需。片刻,木琴的演奏嘎然而止,罗春芬执笔,起身,向着站在黑板前的考官走去。谁也没想到,几乎在同一时刻,坐在考场另一侧的张秋萍也起身,分秒不差地也将纸片递送了过去。嗡嗡嗡,礼堂内骚动了起来,如果两人的计算结果都准确无误,那这一局谁是第一呢?
  待十个考生都交出了考卷,考官宣布结果,张秋萍和罗春芬同获10分,掌声响起来,足有一分钟。罗春芬站起身,举起手中的那个大算盘,高兴地摇动,表达她的喜悦和对掌声的感谢,而张秋萍却平静如初,只是对着台下淡然一笑。她是心里没底还是不以为然呢?
  第二局的考题很快悬在黑板上,是早备好的,写在一张大纸上。应用题,说厂里准备维修厂房,需各种钢材、木料、玻璃、水泥若干,钢材和水泥分不同型号和标号,又若干,都给了价格,问所需资金共是多少。如果前一道题只是测验加法,这次就是四则综合运算了,难度虽不大,运算起来却复杂,要求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两位。剧场里又安静下来,《百鸟朝凤》的演奏再一次响起,有了第一局的热身,木琴显得越发娴熟,那落入玉盘的不再是珠子,而变成了密淋的春雨。人们自然又想到了张秋萍,就她那个玩具样的小算盘,能够体现出来的数位超不过10位,玩玩加减法或可将就,进行如此复杂的多位乘法还行吗?但令人大感惊异的一幕是,在罗春苍起身送交答案的一瞬,张秋萍也将纸片送到了考官的手上。又是分秒不差。
  距离第一局结束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但逝去的就是历史,历史的一幕真的会重演吗?这次人们不再嗡嗡,大家期待从考官脸上读出结果,那考官似乎知道人们的心,却故意绷着,不动声色,直到所有选手都交了考卷,才举起那两张纸片片,面含笑意,微微颔首。哈,仍是平局!
  前两位胜出,似乎已无悬念,眼下人们期待的是,谁是状元?第三局,考官说,现在我来报账,只报一遍,务请诸位听好。厂财务账上的材料经费尚有256万元,又有数笔支出清单已经呈报上来,同时,又有工业局拨进的材料专用经费数笔若干,请计算出眼下材料经费的准确金额。
  这题出得好,不仅将加减法混在了一起,还考察了选手的反应能力,人家报出数目,只一遍,你必须马上在算盘上体现出来,或加或减,容不得丝毫犹豫。账房先生嘛,可不就得这样。
  考官开始报数了,不缓不疾,不快不慢,标准的电台播音速度,标准的平平仄仄,有支出也有进入,大到一笔数十万,小的只是几角几分。算盘珠随着那节奏唱起来,领奏者仍是那只悦耳的木琴,一忽儿水滴入潭,一忽儿湍溪奔窜,一忽儿又马蹄声碎。很快,人们发现,有人推开算盘,无奈地摇头苦笑,那是乱了方寸,跟不上步伐,甘认了放弃。一步乱,步步乱,想往上追也没用。放弃的先是一个,再一个,后来都超过半数了。再看那张秋萍,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拨动珠子,只是小尼打坐一般端然肃坐,微微垂首,额上的流海披垂下来,让人没法看清她的表情。终于,考官宣布报账结束,罗春苍执笔,张秋萍也执笔。人们惊讶了,张秋萍没动算盘,也有计算结果了吗?
  但这次罗春苍没有抢先将纸片交上去,她站起身,对着张秋萍说:“秋萍,你先来吧。”
  张秋萍没有谦让,只是淡淡一笑,把答案呈了上去。
  稳操胜券的罗春芬当众卖了个关子,如果张秋萍的计算结果准确,那么你第一,我第二,前两名当选,我无悬念,而且还是我礼让在先,这有目共睹。如果你张秋萍算错了呢,那对不起,我就只好捧起这冠军杯了。罗春芬不知道第三局张秋萍一直没拨算盘,她在忙着运算,眼睛和脑子都无暇他顾,不然,这个关子也许她不会卖的。
  第三局的排名很快公布,那就等于整场比赛已有了胜负。张秋萍第一,30分;罗春芬第二,29分。但这个结果让获得了24分的第三名大叫不平。第三名叫刘承谨,算盘打得虽然没有罗春芬那么精彩,运算速度也没有罗春芬快捷,但运算结果却均准确无误。而且,邻桌的选手已悄悄告诉她,第三局张秋萍根本没动算盘。名次将直接决定一个人的职务安排,甚至是终生的命运,第三与倒数第一本质上无异,别人可以保持沉默,紧随在前两名之后的人却不能不说话了。
  刘承谨高高举起了右臂,大声说:“报告法官,我有疑问。”
  考官说:“请讲。”
  刘承谨站起了身,说:“既是比赛打算盘,但据我所知,第三局张秋萍要本没拨算盘,将她排在第一名,我觉得这是违规操作,不公平。”违规操作是在学习班里新学到的词儿,现发现卖,用上了。
  张秋萍也举起了一只手,但她没举那么高,胳膊肘还在桌面上,就像小学生在课堂上要求发言。
  考官点头示意,张秋萍也站起了身,她说:“我会打算盘,但为了更把握,我就用了心算,而且不光是第三题,前两题也是。考试通知里既没说明心算速算的结果不算成绩,那我就没有违规。”
  一根棍子捅进了马蜂箱,大礼堂里嗡地一声炸了,更噪,更乱,一片哄杂。
  刘承谨大声说:“我怀疑张秋萍的心算能力,也怀疑是否有人在比赛前泄露了试题。”
  有人鼓掌,还有人打起了呼哨。在号召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年代,这绝对是台令人兴奋的好戏,刚刚拉开序幕,就已经让人惊叹不已。
  考官跳下台,与坐在第一排担任主考官的副厂长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复又站回台上,将手里的第三局考题交到刘承谨手上,宣布说:“请大家安静。经与主考官研究决定,为了体现本次比赛的公平,决定临时增加一个补试项目,按照第三考题的模式,由刘承谨担任临时考官,具体数目完全由考官自由掌握,当然,这一局只请张秋萍心算。同时,拜托罗春芬再操算盘,参与同步计算结果。张秋萍,你愿意接受复试吗?”
  张秋萍起立:“愿意。但我有个建议,再请安排随便哪两位姐妹或师傅执笔,将考官出示的数据即时记录下来。口说无凭,存字为证,以备复核。”
  掌声顿起。这个建议了不得,那是精明,也透着自信。
  剧场重又变成空寂的山谷,随着刘承谨一串串的阴阳顿挫,一只百灵在婉转地啼唱,那是罗春芬的木琴独奏,为她伴奏的是数百人的怦怦心跳。再看张秋萍,双目微阖,气定神闲,仍是宛若参禅。
  终于,刘承谨口出“请出示结果”,张秋萍和罗春芬同时执笔,再将纸片片同时送到考官的手上。考官看了两人的结果,面无表情,又卖了个关子,对台下说:“为了保证考试的公正公平,现在我请两位师傅到台上来,监督我宣读张秋萍和罗春芬的的计算结果,好不好?”两个小伙子应声窜起,蹦到台上,敏捷得就像弥猴。结果读毕,掌声大作,连刘承谨都怔怔神,然后红着脸,也拍起巴掌来。刘承谨的加入,让掌声如海涛击岸,再起了一个高潮。
  考官说:“心算,速算,应该是比珠算难度更大,也更高级的一种运算方式。如果置疑心算是不是违背了算盘比赛的规则,那责任也在比赛组织者,是组织者疏忽了这种可能出现的情况。现在我宣布,这次比赛,张秋萍和罗春芬胜出。”
  掌声又起。有人突然亮了一嗓,“好,春秋平分!”人们愣愣神,转隙就是欢畅的大笑。这个发现有意思,张秋萍和罗春芬的名字里,去掉张罗两个姓氏,余下的岂不正是“春秋平分”四字,而且此情此景,恰如其分,亏他想得出!
  考官又说:“在这里,我也当着众多工友的面,向厂领导和相关部门的负责同志提请一个建议,刘承谨的算盘水平在本次比赛中,也展示得很为出色,所以我请各位领导记住刘承谨的名字,以后厂财会、统计或相关部门再需要这方面的人才,是否可以不必再进行考试或比赛,直接考虑到刘承谨?”
  担任主考官的副厂长站起身来鼓掌,坐在他身边的几位部门负责人也都起立,一致表示赞同。大戏落幕,兴奋的人们一边往场外走一边议论,说没想到厂里还来了这样几位高手娘子,个个可比阿庆嫂,又说这可比参加大批判会好玩多了,有那谨慎的便提醒,别顺嘴瞎嘞嘞,小心抓你个现形。人们便一吐舌头,挤眉弄眼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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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秋萍和罗春芬一夜出名,在红星机械厂,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学习班还没结束,不时有愣头青们扒到教室的窗前来,指点着谁是袖里吞金的张秋萍,谁又是神算子罗春芬。神算子是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中地煞星蒋敬的江湖绰号,除了为人仗义武艺超群,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在梁山山寨中考算钱粮支出纳入,相当于厂里的财务处长。全国上下批《水浒》,众好汉们的故事大普及,连这个在水泊梁山很没名气的蒋敬都被普通工人们挂在了嘴上,施耐庵如果在天有灵,不知会如何得意呢。
  过了些日子,学习班结束,新工人们如雨落大海,分别去了各车间工段,了无痕迹。张秋萍和罗春芬则到了管库室。管库室是大海里的岛屿,两人又不是普通的雨滴,而是两颗从太空中飞落的陨石,陨石穿越大气层带出的炫目光华便是那场算盘比赛,太耀眼啦,所以愣头青们又都飞蛾逐火地往管库室跑。先还是找螺栓螺母或钻头,显而易见地没事找事铁屑往着磁铁上贴,哪个车间没设工具室?哪位工友的抽屉里找不出大大小小的螺丝疙瘩?再往后,彼此熟悉了些,便是赤裸裸的小恩小惠讨好巴结,或说,我给你修修车子吧,链盒哗啦啦的多烦人;或者干脆塞过钥匙链或女孩子们编织饰物的钩针,都是不锈钢的,锃明瓦亮,一锤一锉完全的手工打造,极尽精致。男人嘛,就像那雄性的孔雀,见了心仪的异性,不把漂亮的尾屏抖展开来才是怪事呢。
  女人们兴味盈然地观看着这场游戏,但说出的话都酸酸的,偶尔一笑,那声音也都经过了鼻腔,冷冷的。等着吧,那是两只好斗的蛐蛐,针尖对麦芒,武则天碰上了西太后,有好戏看呢。还有人说,知道嫉妒两字怎么写吧,都是女字旁,造字的古人早看明白了,真从心里结起梁子动起狠劲的,巾帼远甚须眉。
  但半年过去,管库室风平浪静波澜不兴,人们预测和期待中的两雌之争完全没有出现,但也看不出张秋萍和罗春芬怎么亲密或者疏远,有事说事,没事无话。这就叫人们好生奇怪了。两个性格炯异的女人,真就如骑马舞刀的扈三娘和吟诗拂琴的林妹妹,永远打不到一起吗?
  罗春芬是外露的,外露着她的技能,比如打算盘,也外露着她的才艺,厂里年终开表彰大会,会后有文艺演出,罗春芬披挂上台,唱阿庆嫂,唱刁德一,还唱胡传魁,真声假嗓,生旦净丑,一个人把《智斗》闹腾得满场轰动。罗春芬外露的还有她的身材与相貌,高高挑挑的个头儿,白白净净的脸蛋,黑亮如漆的双眸,好说好笑的嘴巴。罗春芬的工作也是外露的,她分管的库房,半年之内,货加全部油漆一新,物品也摆放得如士兵列队一样整齐。她备好油漆和刷子,只一声示下,那些来献殷勤的楞头青就用业余时间帮她把这点活儿干了。工业局开现场拉练会,厂长把市内各厂的人带进了她的库房,立时引来一片啧啧赞许之声。
  张秋萍则是内敛的。内敛着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衣着打扮。刚入厂的姑娘们领了工装服,很快都回家重做了裁剪,束了腰身,细了裤腿。但张秋萍不改,宽宽松松地穿着,顶多剪去一截长得太多的裤角。张秋萍个子不高,丰满略胖,样圆圆的一张脸,这样的装束似乎很适合她。来厂时间长了,科室里的那些大姐们私下议论,说你们看张秋萍和罗春芬谁更漂亮些?这一问,人们就怔了,可不,张秋萍有红似白的那张脸,那挺直的鼻,那弯弯细细的眉,那如湖水般又静又澈的一双眼睛,尤其是那口整整齐齐洁白如玉的牙齿,几乎让人挑不出毛病。女人的审美情趣和男人是大不相同的,结论是,张秋萍是那种乍看不起眼,却经得起端详的女人,周身透着的是最难得的两个字,福态。有那嘴损的还具体比喻说,张秋萍是娘娘相,而罗春芬不过是个妃子。
  张秋萍的工作也是内敛的。紧固件这一块归她管,紧固件是所有螺栓螺母类的统称,机械厂哪缺得这种东西,小如豆粒,大如碗盘,足有上百种。张秋萍接管了这一块不久,就到各车间走了一遍,对车间主任们说,据我所知,很多师傅手里闲放着不少螺栓螺母,拜托大家清理一下,都交到我那里去。以后大家需要,只要给我打个电话,我马上送过来。散丢在民间的紧固件很快就交上来了,集在一起竟有好几吨。张秋萍分门别类,清点了,入账了。车间里再申请用料时,她要求精确到个位,以前大家可都是整盒整箱地往车间里搬的,而且,她也确是一言既出,力践承诺,只要有电话来,哪怕只需一个螺栓,她也立马骑上车子,奔了车间去。那次,工业局开拉练会,参观的重点是罗春芬的库房,但厂长要求所有的库门都要打开,管库员们也都要各守其位,不可擅离,不要让别人以为红星厂只开着那么一朵花,还挂在了脑门上。那天,与会者中有好事者,在众人都在夸奖罗春芬的井井有条整洁一新时时,悄然走进了张秋萍的库房,随手拿起货架上的一盒螺母,问这种规格的库存是多少啊?张秋萍答,827颗。好事者吃惊,精确到个位啦,这么大的企业,还有这般管库的吗?他将那8整盒拨到一边,独打开那盒轻些的,认真数一数,果然是27颗。好事者心有不甘,又问了几种物品,包括刀具钻头,还有各种型号的阀门,张秋萍都是对答如流,账物相符,无一差错。好事者闪出去,很快,带了一些与会者再看再问,已有了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那次,会议总结时,工业局长说,我们贯彻党中央国务院的要求,以三项指示为纲(三项指示为纲是当年邓小平主持国务院工作时提出来的,有别于已喊了十余年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很快遭到了批判),不能只喊在嘴上,要落在实际行动中。红星厂一位刚入厂不久的小管库员,能把分管的所有物品都滥熟于心,精确到位,这既是一种工作态度,更是一种革命的精神!厂长把上级领导的表扬带回来,喜得库房主任直拍大腿,说我以为咱们的亮点在小罗那儿呢,哪想真晃了人们眼睛的是小张啊,春秋平分,果然是春秋平分!
  张秋萍内敛的还有她的才情,就像厂里购入的进口仪器,包裹得严严实实,轻易不露面目。年底那次文艺演出,具体的组织者是厂团委书记李寅国。李寅国特意跑到管库室,对张秋萍说,人家小罗可独挑《智斗》了,你不上一个呀?张秋萍摇头一笑,说我不行,真不行,甘拜下风,行吗?但那次演出,厂播音员朗诵了一篇抒情散文,《我遥远的老房东》,作者冷霜,表达的是一个回城知青对乡村老妈妈的深情怀念,播音员的声音很甜美,也很动情,但真正打动人的还是作品中的那份情感和优美的文字,听得台下的许多人都泪汪汪的了。播音员走下台,李寅国追过去问,冷霜是谁?你不会是从书报上找来的文章吧?播音员笑,当然不是,但我要为作者保密,人家是这样要求我的。半月后,那篇散文又在市报发表了,报社把电话打到厂里来,通知作者快去领纪念品。那个时候,稿酬还没恢复呢,用稿单位都是以纪念品的方式答谢作者。接电话的同志问,冷霜是谁,我们都不知道呢。报社答了,厂里人才知冷霜就是张秋萍。可不,降霜的季节是秋天,张秋萍早把隐寓埋在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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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故事的两位主角都是女性,当时又都是待字闺中理应谈婚论嫁的年龄,要是缺了男士出场,肯定会很令人遗憾和奇怪的。
  其实,我们的男主人公早就出场了,不仅组织了那场文艺演出,还有我们前面讲到的那场波澜起伏令人惊叹的算盘比赛,那个镇定从容,不失原则又善灵活机变,博得上上下下一致满意的考官就是李寅国。还有一位男士也早已亮相,就是第一个在大礼堂里喊出“春秋平分”的人,那个人叫柴放,时任一车间副主任,主抓生产,机械组装技术的核心骨干,车钳铆电焊,样样拿得起,工友们喊他柴大拿。还须特别说明一点,当时李寅国和柴放还都放着单飞,不是因为歪瓜裂枣难配相当,而是自峙才高相貌堂堂外加眼眶子太高,都有点挑花了眼。
  生活中的故事有点像唱戏,铿铿锵锵,紧锣密鼓,先出场的往往是龙套,不管他们是怎样翻跟斗打把式舞枪弄棒,只要主角亮了相,龙套们便很快退下,自知没戏,别耍了,退后歇着,看人家的热闹吧。红星厂的龙套们就是那些愣头青,百般的殷勤献过了,发现常来库房的还有不动声色的李寅国和柴放,便自告了没趣,纷纷退下。愣头青们退出时还有忿忿的讥嘲与笑骂,说两朵鲜花,两泡牛粪,两支螺栓,两颗螺母,正配套,足够了。至于哪朵鲜花插在哪泡牛粪上,哪颗螺母配了哪支螺栓,那就等着瞧,管不了了。
  确是管不了,谁也管不了,世上男女的情事,连老天爷都管不了,况且老天爷在安排天下万物时,还给男人输入了一道有病毒的程序,或曰共同的弱点,好听的话叫都喜欢漂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好听的话就是好色。比较起来,罗春芬肯定更比张秋萍打男人的眼,加上罗春芬还有让人感到一见如故的爽朗与热情,所以李寅国和柴放就都把主攻目标放在了罗春芬身上。李寅国来送电影票,有时是团市委发下来的,先进青年大联欢,有时又是厂团委组织的,李寅国一送就是两张,说你们两位春秋平分,都得去。罗春芬高兴地抓票在手,张秋萍却只是淡淡一笑,说谢谢了,我家里有事,不去了。柴放组织一车间的职工去郊游,借来了两辆大客车,来请二位女士同行,说一车间的全体职工感谢二位对我们生产的全力保障和支持,务请捧场。罗春芬高兴地问,有野餐吗?没安排我可自带了!张秋萍仍是淡淡一笑,说祝你们玩得快乐,可我确是离不开,抱歉了。一向温和平静的张秋萍什么看不明白呢,眼神说明一切,人家打主攻的时候不过没忘了佯攻掩护,自己去当那个灯泡又有什么意思。李寅国和柴放果然不再勉强,都是哈哈一笑,说那就下次,下次你再不赏光我们就表示强烈抗议了。
  这就让打得一手好算盘的罗春芬心里好是为难了。她早就把两个人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了。李寅国读完初三,在学校里搞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十八周岁当了兵,在部队里战士、班长、排长、连指导员,一路顺风顺水,两年前的一次训练中,一个新兵甩脱了手榴弹,危机时刻,李寅国扑上去,把新兵压在了身下,自己却丢了两个脚趾头。红星厂的军代表是李寅国所在团的政委,说缺了脚趾头就不好带兵攀山越岭跋涉拉练了,那可是个小好伙儿,能文能武,让他转业,来咱厂当团委书记吧。当时青年团工作刚刚恢复,厂里正缺着这样一个人。柴放则读完了高一,老三届的学生们一古脑都下乡那一年,红星厂有了招工指标,派人去砂里淘金优中选精,既要根正苗红,又要精明强干。来厂这几年,柴放年轻轻便冲杀到主力车间副主任的位置上,可见是凤毛麟角,非比寻常。看眼下态势,李已是中层干部正职,据说相当于市里的正科级;柴是准中层,副科级;预料未来的发展,李可能是党委副书记进而书记,柴则可能是车间主任、副厂长再厂长,还需多走一个台阶,而且党是领导一切的,一样的飞上云天,柴却将永远给李当僚机做助手。
  这样一比,谁更强势似乎就很明朗了,但李寅国还缺着两个脚趾头呢,平时穿袜蹬靴,还看不出来,但真要结婚了,就要住在一个屋檐下,想视而不见都不行,那时闹心不闹心呀?这样一想一比较,罗春芬又拿不定主意了,拿不定主意的主意便是拖着,压翘翘板,平均使用力量,静待事态变化,好在理由也现成,年龄还小,国家号召晚婚,急什么呀!
  偏偏天下男人又都是贱皮骨,含进嘴里的糖不一定甜,越吃不到嘴的东西才越要争。李寅国和柴放都不肯退却,都势在必得,那就不光是争取一个姑娘的芳心了,还是为脸面而战,为荣誉而战。当然,李柴二位战得都很绅士,不急不躁,四平八稳,即使有时两人同时出现在管库室,也是哈哈一笑,还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这样一来,就把同为才女兼淑女的张秋萍晾在一边了,好在张秋萍对发生在眼下的这一切好似浑然不觉,“来的都是客,铜壶煮三江”,好像台下观众一般不妒不恼地看着三人之间的故事。
  看不过眼去的是科室里的那些大姐们,而且年龄越大,她们越轻相貌而重才德,张秋萍的温良恭俭让她们由衷喜爱,而不断抢了她们势头的罗春芬则日渐被大姐们心里排斥。私下里,大姐们去捅李寅国的胳肢窝,也去跟柴放说悄悄话,说你们两个傻狍子呀,秋萍是多好的女孩子,人家那才叫雾里藏峰的真漂亮真才学呢,你们睁眼瞎,看不见呀?李寅国和柴放说,我们说张秋萍不好了吗?大姐们的嘴巴都很有节制,夸张秋萍好,却从不说罗春芬不好,两个人追求着一个共同的目标,结果难测,传出去了不得,况且小罗也确没什么可以公开贬损的不好。大姐们私下里再碰头,李寅国和柴放回应的话竟好像一起商量过,如出一个模具,这就除了摇头叹息,汽车上了水泥路,没辙了。
  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了近一年。市里办了一个青年干部学习班,号称小虎班,是跟省里的那个大虎班仿办的,大虎班里的学员毕业后都提拔到了市地级的领导岗位上。平衡一下被打破,翘翘板不再起伏,因为李寅国去参加学习班了。很快有消息传来,说罗春芬和李寅国一起去看电影了,不是集体包场的电影,是买的票,只两人。那年月,男女青年去看电影,是一种象征,不亚于时下去宾馆开房。又传,罗春芬去市党校看李寅国,两人还一起轧了马路。轧马路也是一种象征,而且上了层次,看电影还属隐秘,轧马路则是公开的了,相当于时下的未婚先孕鼓了肚皮。再有消息传来,这回是有证人的,而且信誓凿凿,说罗春芬去李寅国家串门了,带着四彩礼,李家留罗春芬吃了饭,李寅国的妈拿着罗春芬的相片向邻居们炫耀,说谁说我家虎子(李寅国的小名)挑花了眼,看,到底挑来一个可心的。这就是更高一级的象征了,相当于时下某些新娘新郎抱着孩子办婚礼。
  红星厂的人几乎都当了评委,而且几乎有了一个共同的评判结果,厂储李寅国不是辩证法,不能一分为二,这回终于不再春秋平分,罗春芬胜出。

                         5

  那一年的金秋时节,老天突然炸了一个雷,共和国建国二十七年来头一号的响雷,震得天地翻覆。市里的学习班匆匆结束,李寅国回来没有像省班那样得到提拔,过了数月,反倒让他停职检查,说说清楚。李寅国说不清楚,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军代表早回部队去了,红星厂又不是军工企业,不再需要军管。厂里的头头们也换了不少,据说他们与某帮派同属一个体系。李寅国灰头土脸地躲在办公室里看了一段时间报纸,又被打发到了九车间当工人。九车间是翻砂车间,他只能当翻砂工,虽说老九不能走,可也惨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在李寅国身上应验了。
  凭着自己真本事干上来,又不在体系里的柴放迅速顶缺,担任了一车间主任。他特意去看李寅国,说去我们一车间吧,我去跟厂里说。李寅国摇头一笑,说不去,九车间挺好,正适合我。柴放说,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李寅国说,我知道,谢谢了。
  面对如此严重的动荡,罗春芬不能没有想法。有了想法的罗春芬去找刘承谨诉说心思讨主意。虽在一个办公室,又是对面桌,但罗春芬有了心事从来不跟张秋萍说,平日里,她跟张秋萍虽说也有谈笑,但只限于天气和衣服,或者天下大事古往今来,纯粹的八卦。刘承谨早去了厂计划室,工作比罗春芬和张秋萍还悠闲。
  刘承谨说:“这可是一生的大事,可不能太将就了,好在你们刚开了个头,早下决心吧。”
  罗春芬说:“我只怕伤口上抹盐,太对不住李寅国了。”
  刘承谨说:“我知道李寅国是好人,又有能力,可彭德怀有没有能力?还是开国元帅国防部长呢,心里装着天下和老百姓,到后来不也是把命丢了?这叫政治懂不懂?下决心吧,谁也怪罪不到你。李寅国若是通情达理,也会理解。”
  罗春芬犹犹豫豫地说:“可这话……怎么跟李寅国说?”
  刘承谨沉吟一阵说:“那你就只打减法,再别打加法,减法也只打一上四去五,一退一还九,小火慢慢退。李寅国是聪明人,那句话留给他说。”
  精明的罗春芬哪里是来讨主意,她是来试探和寻求舆论支持的。刘承谨是直性子,爱说,也敢说,自己心里的一些意思由她去向厂里人迂回渗透更好,谁不愿意有个传声筒呢。小火慢慢退的具体表现就是再看电影时,罗春芬不再只和李寅国去,身边还带了厂里的女友,少则一位,多则数位。惊雷过后,昔日的电影大批解禁,连一些香港影片都可以放了,城市里的所有剧场天天曝满,忙坏了那些接送片子的人。罗春芬去李家串门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去了只坐片刻,便称有事离去,还不让李寅国送,更别说留下吃饭了。
  李寅国不是愚顿之人,知道那句话只能由自己来说了,早说胜过晚说,公开说胜过私下说。一天,正是工作时间,李寅国穿着一身油污和被铁水烫出无数洞眼的工装服,走进管库室,当着众人的面,将一件毛衣和一支钢笔放到罗春芬的办公桌上,朗声说,罗春芬同志,这是你送给我的毛衣和钢笔,好在我还没有使用,现在完璧归赵,我们结束了。罗春芬故作惊讶地问,为什么?李寅国说,别问为什么了吧,我现在没有心情。李寅国说完,就转身走了,转身的动作用的完全是军人的标准,左脚根后拧,180度,右脚尖点地,跟进,然后就是每步75公分,镇定如初,义无反顾,从容而去。
  李寅国就像一匹身躯庞大的骆驼,死了,却不倒架,威武犹在,气势依存,看不出忧戚。在场在人都看呆了,包括坐在办公桌前的张秋萍。
  半月后,张秋萍去九车间送劳动保护用品,走进了工人休息室。那时候,正是等待浇铸的片刻清闲,工友们有的在喝水吸烟,还有人围在一起摔棋子喊将军,李寅国则赤着一双丢了两趾的大脚,坐在长椅上缝补着那种只有炉前工翻砂工才戴的大手套产,那种手套与长长的皮质套袖相连。翻砂工在等铁水熔化、回屋休息的时候,喜欢将脚下厚厚重重的防护鞋蹬掉,连袜子都扯去,让脚板彻底见见风凉。安设在地面上的砂模一旦灌进铁水,立刻烈浪灼人,连附近的地面都变成了可烙煎饼的鏊子,多厚底子的防护靴也难存一丝清凉,脚丫子抽出靴子时,都是热气腾腾,臭气熏天。翻砂工们把这时候的脚板叫做油焖猪爪,说经了风凉才筋道,更有味道。李寅国见了张秋萍,忙着把两个白亮亮的脚丫子往鞋窠子塞,嘴里说,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张秋萍却站在了李寅国面前,平静地说:“听说上面有了精神,要恢复高考了,你不想去试试吗?”
  李寅国忙摇头:“不行不行,就我肚里的这点水儿,哪敢考大学。”
  张秋萍说:“咱们这一茬人,谁的文化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不过是矬子里拔大个,还是去试试吧。”
  李寅国稍作沉吟,放低声音说:“不是我不想去试,我去请示过了,厂清查办说我还没说清楚,过不了政审这一关,厂里不会盖章。”李寅国转而问,“哎张秋萍,你的脑子那么好,你应该去考考啊,是不是已下决心了?”
  这回轮到张秋萍摇头了:“我的那点能耐不过都是小把戏,充其量是小学里的好学生,再深一点的数理化,还有外语,我几乎都一窍不通。”
  张秋萍说的是实情,没谦虚。当年的老三届,指的是高中的三届和初中的三届,其实是六届,张秋萍和罗春芬都是六届里最低的那一届,闹起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两人连初中一年的课程都没读完,去乡下插队时才十六岁,空担了知识青年的虚名。
  李寅国说:“你刚才还说矬子里拔大个儿,我看你就是大个儿,为什么不去拔一拔?”
  张秋萍说:“我爸我妈都是中学老师,那些年挨打,蹲牛棚,身体都不好,弟弟妹妹们也都只知淘气,我是家里的老大,想留在家里好好帮帮他们。”
  李寅国摇头叹息:“也是,可以理解。”
  静了静,张秋萍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说:“李寅国,我们交朋友好吗?”
  李寅国怔了:“朋友?我们不是朋友吗?这些人,不都是朋友吗?哦,对了,在厂里,我们叫工友。”李寅国的手对着满屋子里的人一划拉。
  张秋萍的脸红了,眼睛也亮起来,就像翻砂工站在沸腾的铁水面前,那脸庞被映得红亮而光洁,熠熠生动。张秋萍仍是宣誓一般地大声说:“那我们就一起去发展她,永不放弃!”
  张秋萍说完就走了,迈着大步,那步伐里似有羞窘,还有慌乱,但她镇静着,努力表现得从容不迫。
  休息室里早就安静了下来,捧着大茶缸子的忘了喝,烟蒂快烧到指头的忘了扔,抓着棋子的也忘了摔下去。待张秋萍的脚步走出门外,人们突然扑上来,托起李寅国往半空中扔,接住,再扔,嘴里嗷嗷地嚷,发展她,发展她,永不放弃,永不放弃!工友们才不管李寅国还是不是后备干部,是否属于哪个帮派体系,他们只要认为你人好,就陪你一起悲戚,也陪你一同欢笑。
  看起来,善于袖里乾坤的张秋萍这回也是故意的,故意选了一个人多势众的场合张扬了她的爱情。如果说,李寅国的故意张显的是他的自尊与倔强,那么张秋萍的故意则展示了她不趋功利、外柔内刚的品格。也许,张秋萍此举,是有针对性的,那是一种不露声色却奋不顾身的挑战。
  自然,红星厂的众多评委们又有了新一轮的评判,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罗春芬聪明,不拿一世的幸福去打赌;还有人说,这一局是张秋萍胜,胜在道义上,胜在人心上。可也有人反驳,说道义和人心是什么?海市蜃楼,太虚幻境,好比铁水出炉时的那股热浪和光亮,挺得了多长的时光?可一辈子的柴米油盐却是实的,入模的铁水定了型,才有真用项。又有人反驳,说你们怎么就看李寅国不能回炉?那可是优质钢的材料,重新浇铸,未必不挑大梁。
  罗春芬和柴放的事是刘承谨搭的桥。因与李寅国在前,罗春芬不好再主动出击。又因受挫于李寅国,柴放也早对罗春芬心灰意冷,又正值李罗情变发生在李寅国虎落平阳之际,柴放不可能不对罗春芬生出一些别样的想法,事情都怕联想和对比呀,如果是罗春芬对自己倾心在先,又是自己倒霉了呢?
  柴放对找他搭桥的刘承谨说:“钢件刚刚卡上床子,刀具却咔嚓一声突然断了,你说让人怎么想?”
  刘承谨说:“你的这个比方挺有意思,可你想好没想好,谁是钢件,谁是刀具?那事黄的可是李寅国,是他当众给罗春芬下达的断绝外交关系的通知书,人家罗春芬可从来什么都没说。你在床子上是把好手,总不能看着刀具废了,就连那个完好无损的钢件也扔进废品堆吧。”
  柴放说:“这事太突然,你让我想想再说好不好?”
  刘承谨说:“你突然什么?是突然认识罗春芬对她还不了解,还是突然知道李寅国另起了章程?李寅国突然之间当众退还罗春芬的礼物,张秋萍紧随其后当众宣称永不放弃,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人家两人早就心心相印有谋在先,不过是合手演上那么一出戏给大家看。我给你想的时间只有五天,有个部队新提拔的营长回家探亲,托人做媒已相中罗春芬了,小罗一时犹豫才找到的我。我一是为你以前白追小罗一场感到委屈,二也是不想让好姐妹因随军而远走高飞,所以我才跑来找你痛下决心。这事,你务必尽快给个痛快话,五天,只五天,真要让小罗甘当了军属大嫂,你可就只剩下祝福的份儿了,再往前凑合,小心担上破坏军婚的恶名。”
  刘承谨的伶牙利齿,在这场柴罗之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刘承谨有私心,促成被人们普遍看好的新厂储柴放的美事,对于日后稳固和发展自己在红星厂的地位,肯定大有裨益。柴放对红星厂第一美女兼才女的罗春芬本就心存念想,再加上刘承谨这一番最后通牒式的劝说,很快就学及时雨宋江,乖乖地举起了被招安的降旗。
  罗春芬和柴放的婚礼办得热烈火爆,别开生面,却精打细算,很是节俭。这符合罗春芬的性格,也应合了柴放不想张扬的心愿。没送请柬,却贴了海报,时间是周末下班后,地点是厂文化宫,请厂领导上台讲了几句祝福的话,请厂业余文艺宣传队演唱了几个喜庆的节目,一对新人又一起载歌载舞唱了个《刘海砍樵》,然后,大把的什锦糖天女散花,婚礼结束。第二天,市报上还登载了配照片的消息,说红星厂职业喜事新办,开创了移风易俗的新风。
  那天,张秋萍和李寅国也出席了婚礼。工友们问,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啊?李寅国说,这事得请示我的内当家,她是一把手。张秋萍脸一红,嗔道,呸,谁是你的内当家?但第二天,李寅国和张秋萍就双双在厂里消失了,考勤簿都写因事请假。数日后,两人复现,上班一起来,下班一起走,午餐时也同在一只大饭盒里舀,正像当时正悄然流行的邓丽君那首歌,《甜蜜蜜》,再有人问什么时候结婚,李寅国或张秋萍就从衣袋里摸出几块糖,递过去,说吃糖吧,我们旅行结婚,万事大吉,已是一家子啦。
  这也正是张秋萍一以贯之的风格,不奇怪。

                         6

  张秋萍和罗春芬婚后只事耕耘,不求收获,两人都没忙着要孩子。
  罗春芬没要孩子的理由很充分。国家要搞四个现代化,选送大批年轻有为的基层干部去深造,补上文化和科技亏空这一课,为虎添翼。柴放进了北京一所很著名的大学,脱产进修两年。罗春芬说,他倒想撑现成的,回家就有人喊爹,累了我一个,我傻呀?说得人们哈哈笑。
  张秋萍不要孩子的理由也合情合理令人信服。爸妈的身体都不好,弟弟妹妹又都在上学,她要和李寅国帮助家里支撑一段艰辛的时光。
  惊雷过后,大地上日渐风清日朗,右派彻底摘帽了,四类分子的旧话已成历史,政治上也不再那么搞诛连。团市委搞换届调整,想起了红星厂昔日的团委书记李寅国,得知他和帮派体系没有瓜葛,人才难得,经请示市委,便结束了他近两年的翻砂工生活,调去当了团市委副书记。红星厂一时又是议论纷纷,说还是张秋萍的袖里乾坤厉害,想得深,看得远,一盘眼看没救了的死棋,竟又叫她走活了。
  这期间,暂时没有孩童拖累的二位女郎也都没闲着。市里成立了职工大学,职工大学不用考,宽进窄出,凭的是毕业成绩给文凭。罗春芬去了日语班,天天一下班就急慌慌地骑车往外跑,星期天还要坐半天教室,回到厂里嘴里总是叽哩咕噜地一抹湿,学得很张扬也很热闹。张秋萍则去学了法语,没事时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本,在上面默默地写,写的都是单词,见有人来办事,又急急地将小本本塞进衣袋。有人说,讨厌小鬼子,你也学英语呀,英语才是世界上最通用的语言呢。张秋萍一笑,不做解释,我行我素,依然如故。
  罗春芬有了一次令所有的人竖大拇指的壮举。材料库进钢管,大卡车拉进。钢材和建筑类材料用料多,体积又庞大,厂里便专辟出一块场地露天存放。那天,张秋萍和罗春芬都捧着料单夹子在露天场地上奔忙。大卡车上的后厢板打开了,捆缚钢管的铁线也剪断了,梯型堆载的钢管轰的一声塌下去。站在钢管上的装卸工叫声不好,猴子样腾身而起,攀窜到了驾驶室后面的车栏上。眼见是车厢板底处给钢管打眼的木楔松动或装车时就忘了安放,古时战场上滚木擂石的效果瞬间就将出现。更危机可怕的一幕是在大卡车的右侧,张秋萍正背对着卡车,盘点着刚堆码整齐的木材。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罗春芬突然猎豹一般扑过去,一把将张秋萍推开,自己却被轰然滚落的钢管划倒在尘埃里。
  罗春芬背部受了伤,钢管的截口将她细嫰的脊背划得血肉模糊,好在没伤到筋骨,不幸之中的大幸了。张秋萍去医院护理,对罗春芬说:“想想都后怕,不是你,我的小命就没了。”
  罗春芬伏在病床上,哈哈地笑:“换是我,你不救啊?”
  张秋萍说:“我心里也一定想救,却哪有你的眼疾手快,只怕两人都被砸在下面了。”
  罗春芬说:“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罗春芬引用的是毛主席的一句话,老三篇,家喻户晓的。都伤成这样了,疼得呲牙咧嘴,她还在引经论典,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张秋萍说:“让柴放看了,不定心疼成啥样呢。”
  罗春芬说:“正好他不在家呀,也好在伤在背上,等他回来了,啥都不耽误。”
  啥都不耽误就有了潜台词。张秋萍羞红了脸,打了她一下:“看你,啥都敢说。”
  罗春芬故意装憨:“我说什么了吗?伤好了不是照样给他洗衣服做饭吗?哎,你想哪儿去了?”
  要论逗嘴儿,张秋萍甘拜下风。不是遭遇了这么一件事,两个人很少有这样的亲昵,也很少有这样的对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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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春芬想要孩子了,竟也是迎着风势挑旗杆,呼呼啦啦明明晃晃的。刘承谨来材料室办事,罗春芬问,我家柴放想当爹都想疯了,你是过来人,给传授传授经验吧。都是一块入厂的,刘承谨的儿子都五岁了。刘承谨说,这事可不能猴急,算计好日子,好吃好喝地供着,阴雨连天地绷着,多憋他几天,种好苗壮。罗春芬问,憋几天?刘承谨呸了一声,说憋半年,怕你先败阵。两人说完,就你捶我打地坏笑起来。
  坐在办公桌前的张秋萍脸热起来,却不搭言。有些女人呀,结了婚,那张嘴巴就无遮无掩的了,什么都敢说。
  罗春芬的肚皮鼓起来,鼓得很骄傲,工装服换成了宽松的连衣裙,迎风猎猎,理直气壮,天降大任,舍我其谁?张秋萍的身子也笨重起来了,但她的工装服原本就宽松,所以不是特别注意,再加上她脸上日益加重的蝴蝶斑,几乎就没人知道她也有了身孕。
  这两个女人真有意思,结婚没差几天,怀孕竟也像听了起跑公。刘承谨更出惊人之语,说等着吧,两个人生孩子也是脚前脚后。人们不信。刘承谨便进一步阐释说,常在一起的女人月信好往一块凑,受孕期又在两次经期中间,同是十月怀胎,最后的冲刺肯定也差不了几步。张秋萍肯定是得了罗春芬要生孩子的信号,才抓紧下的决心。
  柴放去大学进修结束后,再回厂里,就成了主抓生产的副厂长。青年团干部年龄渐大,总要面临转业。市委组织部征求李寅国意见,拿出几个方案,去县区当副书记,去某局当副局长,或留市委市政府当办公室副主任,都是副处级,团市委副书记的常规性安排。李寅国说,我听说红星厂班子也缺人,我是那儿出来的,情况熟,对红星厂我有感情,让我回去行吗?李寅国的要求不高,甚至还有点偏低,所以重归战地的李寅国的身份就是厂党委副书记兼纪检书记。人们猜,李寅国的选择,是不是受了枕边风的影响?两人争强好胜难见高低的女人可能把男人也当成了角逐的筹码。但心事深重、金口难开的张秋萍岂会把这种事说给外人听,连日常的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她都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参与絮叨。李寅国更不会往外说,经历了人生沉浮和官场历练,李寅国在嘻笑怒骂爽快亲热的表象后面已是浓雾重锁,让人难测高深了。
  果然依现了刘承谨之所料,罗春芬和张秋萍当母亲的日子只差了一天。严格地说,连一天都不到,只差了几小时。当婴儿的第一声嘹亮啼哭在产房里响起来的时候,张秋萍也开始宫缩,破了羊水。那是在深夜,两个孩子的出生一个在前半夜,一个在后半夜。两位先生坐在医院走廊里等候,说出的话像相声。
  李寅国说,可别像有的医院那样,把孩子给咱抱错了呀。
  柴放坏笑,说错就错,地不差,种也不差,谁的儿子不是革命后代呢。
  李寅国说,要都是儿子,就叫闹闹腾腾,亲哥俩。
  柴放说,听党的,要都是丫头,就叫欢欢笑笑,亲姐俩。
  李寅国说,要是一丫一小呢?
  柴放说,那就叫欢欢闹闹,也不错。
  李寅国说,咋听着都像两只大熊猫。
  柴放说,本来就是两个国宝级的后来人嘛。
  是两个女孩。品种优良,土地肥沃,再加上风调雨顺的好年头,有充足的养料培育着,两个小丫蛋都健康漂亮,像她们的妈妈,也像她们的爸爸。厂里人再说起张秋萍和罗春芬时,就有了很多感叹,说这两个女人呀,是老天爷有意投到人世间的一对棒吧?

                         8

  孩子三岁时,张秋萍出现了情况。
  情况很反常,张秋萍的电话突然多起来。以前电话多的是罗春芬,老同学,老朋友,男的,女的,罗春芬全不顾忌,抓过话筒就说,或是室内短径,或是马拉松长跑,有时那边的话可能暧味了,罗春芬也直声亮嗓嘻笑反击,说馋了河豚鱼那一口啦?听说挺鲜美,但你可得小心,那东西有毒,一次入口,只怕往后连窝窝头都吃不了了。
  但张秋萍出现的情况却不同,她的私人电话本来就不多,这番又是男士,材料室的几个人都接过那人的电话,再将话筒交到张秋萍手上时,张秋萍的神色就有些迟疑,显出不自然了,目光躲躲闪闪,说话的声音也明显低下去。更让大家感到机床上张了蘑菇的是,张秋萍竟说起了洋话。她的法语口语水平眼见得不怎么样,吭吭哧哧的,断断续续的,搜肠刮肚的,磕磕绊绊的,囫囵半片的。材料室的人都不懂法语呀,材料室的业务又不是核心机密,她这是干什么?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再听她说法语时,人们就躲出去,毕竟是厂领导的夫人,最好的办法是装憨作傻,佯作不知吧。
  罗春芬却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显得焦躁起来,有人把探询的目光投过去,她便躲闪开。如此几日之后,她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采取行动。她有朋友去过日本,买回来一只晶体麦克,拿着使用说明书来找她翻译。所谓晶体麦克,类似于时下演员上台时挂在嘴边或别在衣襟上的小型无线扩音器,很小巧,却可将声音一定的范围内传播,再由收录机录音或扩大。因有着疑似的窃听功能,所以当时若公开使用,还需到公安机关申请备案。罗春芬借来了这套设备,理由是逗正牙牙说语的女儿说话。她将小话筒偷偷藏在电话旁的账簿后,再听张秋萍拿起电话说法语,就躲进隔壁自己分管的库房,闩上门,只说清点,却打开了早备在里面的录音机。
  罗春芬变成了女特务,拿录音磁带去找懂法语的另一个朋友。
  朋友说,这女的是谁呀,法语水平真不怎么样,那男的可像个正宗老外。
  罗春芬说,少打听,小心长白头发。你不用精确翻译,只把他们的大致意思跟我说说就行。
  朋友说,这女的下过乡吧,男的肯定比女的大几岁,好像还是同一个青年点的插友。
  罗春芬说,我们下乡时太小,上头就把初一学生和高中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混编在一个青年点了。
  朋友便开始一句句地翻译了,说这女的说,我怎么会忘了你,我选学法语,就是想有一天能用法语跟你说说话,果然就用上了。女人还说,我心里一直深深地感谢着你呢,要不是你教了我心算的本事,我现在极可能去摆弄车床了。你不知道,女人摆弄机器,总是比不上男人的。男人说,我这次找了好多理由,好不容易说服伯父,才让我回到国内来,我回来的真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带你一块出去。我现在有绿卡了,按法国的移民规定,带妻子出去已不是难事。可你不能总让我躲在宾馆里,连你的面都见不到啊。女人说,我已经有家了,还有了女儿,先生很疼我爱我。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扔下我去国外,去了国外又为什么一直没消息?男人说,我哪里是扔下了你,我在争取绿卡,我直到现在还是独身一人,这你还不明白吗?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孩子,如果你实在舍不开,那我们就带她一起走,我会视她为己出。女人说,你别再拿刀子扎我的心了。男人说,后天,我的返程期限就要到了,你真就如此狠心,一次机会也不给我,连个面都不见吗?女人问,一定要去宾馆吗?男人说,一定。也许,这是结束,但我却希望,这是开始。女人说,你让我想想,也许明天吧……
  罗春芬什么都不再问,抓起录音磁带就走。磁带的录制时间是昨天,里面说的明天就是今天,时不我待了。罗春芬找朋友利用的是午间,午前,张秋萍一直在厂里。那么午后呢?晚上呢?
  罗春芬存了心思,那天午后一直留意着张秋萍的动向。张秋萍是伪装和潜伏的高手,一般无二地忙到下班,又一般无二地去厂幼儿园接了孩子。但在回家的路上,罗春芬就看她骑车岔上了另一个路口,那个方向是去张秋萍的妈妈家。
  罗春芬知道自己很卑鄙,很龉龊,很小人,窥人隐私,恶甚窃贼。人家张秋萍从没招你惹你,与你从不正面交手过招,这你是在干什么?但是,也亏了我罗春芬有此小人之举,不然,她张秋萍就悬了,她的一只脚已经踏进泥潭里去了,那个泥潭深不可测,陷进去就可能拔不出腿来,那李寅国怎么办,她家的小笑笑又怎么办?我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看着吗?我真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家人妻离子散吗?
  那天入夜时分,张秋萍走进了新东方国际大酒店的旋转门,万没想到会突然见到罗春芬。罗春芬从大堂一侧的大沙发处站起身,高高地扬臂招呼,并快步迎过来:“哎秋萍,你怎么来了?”
  张秋萍打了个怔,旋即就故作平静地说:“我路过,突然想上卫生间,就进来了。你呢?”借口是在路上早想好的,如果遇到熟人呢,没想就真碰巧了。
  “有个朋友从外地来,打电话让我先替订个房间,我在这人等她呢。”罗春芬更是有备在先。
  张秋萍问了卫生间,往大堂深处走,门僮拦过去,说宾馆的卫生间不是公共厕所,请谅解。罗春芬见了,奔过去,掏出客房的钥匙给门僮看,说我在这里订着房呢,也不行?门僮说,那就请直接去客房吧,我们宾馆最近出了几次失窃事件,都与外来人去卫生间有关,总经理对这事要求得很严格,真是抱歉了。
  罗春芬便带张秋萍乘电梯,去客房。这事罗春芬心里有数,门僮是她事先叮嘱好的,塞了小费。客房在6楼,顺着幽静的走廊,踏着软软的地毯,越往前走,张秋萍的心越紧了起来。罗春芬打开的是616客房,张秋萍站在她的身旁,只觉浑身长刺,冒汗,身后还有双眼睛,正从背后客房的门镜往这边窥望。她要见的那个人就在615,门对着门,怎么会这么巧?
  进了客房,张秋萍钻进了卫生间,里面响起哗哗的水声。罗春芬坐在客床上发呆,不知是应该得意,还是应该自责。她的朋友多,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一位从国外回来住进了高档的宾馆客人,易入反掌。再抢先订下这位客人对面或相邻的房间,别说张秋萍聪明绝顶,就是再顽冥不化,也该知此路不通,前面就是悬崖绝境,必须止步了吧。
  张秋萍在卫生间里逗留的时间不短,起码是正常使用的一倍。出来时,可见她鬓角和刘海儿都湿着,连脸都洗过了,但眼角还有残存的泪痕。罗春芬说,坐一会吧。张秋萍说,不了。我去参加青年点同学的一个聚会,还要抓紧回我妈妈那儿接孩子呢。
  罗春芬将张秋萍送下楼,一直送出旋转门。张秋萍突然回身抱住罗春芬,轻声说:“春芬,谢谢你!”
  罗春芬没有吭声,她不知该说什么,但那一声感谢,让她感到心安和欣慰。
  张秋萍又说:“你也早点回家吧,欢欢在家等着你呢。”
  望着张秋萍在夜幕中远去的身影,罗春芬深深地叹息。这件事到此为止,如同从未发生,要学江姐,对谁都不能说,包括柴放。那么,她是帮助了张秋萍呢,还是对她有了伤害?起码,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自己是帮助了李寅国的。想到李寅国,罗春芬心里好受了一些,毕竟,深藏在心的久远愧疚,总算有了一点不可言说的弥补。

                         9

  欢欢和笑笑都是三周岁时进的厂幼儿园,一样的健康、漂亮、聪明,一样的好说好笑打打闹闹,一样的和其他小朋友们滚在一起。但过了两年,到了五岁,阿姨们发现了异常,而且那异常越来越明显,与日俱增。以前,类似的异常,阿姨在别的孩子也见过,但都很短暂,还没等大人们怎么注意,孩子们就又玩在了一起。但这两个小丫蛋不同啊,就像同一棵树上分出的两根枝杈,越往大长,越离得远了。阿姨们把忧虑悄悄地说给张秋萍,张秋萍淡淡一笑,只是应了一声,是吗?阿姨们也说给罗春芬,罗春芬的反应却透着袖手旁观般的喜悦,说这俩小东西,真好玩!
  欢欢和笑笑不打架,不说话,也不在一起玩闹。见一方和小朋友们滚在一起,另一方就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甚至远远地躲到一边去,目光里满是做作的淡漠。但是,到了阿姨带大家搞起什么比赛游戏时,两个小丫蛋眼睛登时都亮起来,嘴巴抿得紧紧的,腰板挺得直直的,要求发言的手臂也都举得高高的。比如,阿姨问,1+1等于多少?再问2+2,4+4,8+8……这般一路问下去,最后的竞争者总是只剩欢欢和笑笑,结果已是四位数,这让阿姨们很惊异,都还是学龄前的孩子呀!再比如,阿姨让孩子们比赛背古诗,背儿歌,或者讲寓言故事,说别的小朋友已说过的不再重复,谁还有新的?坚持到最后的也总是欢欢和笑笑,两个小丫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当然,笑笑也有回家哭鼻子的时候,说大家比赛跑,我真是跑不过欢欢呀,她就像只小兔子。张秋萍说,比不过的别硬比,你可以练弧拉圈呀。欢欢回家说,笑笑拼全国地图又多了一朵小红花,我怎么就是比不过她呀?罗春芬说,那你练习搭积木,下次赶上她。
  两个小丫蛋的竞争,浓缩复现了张罗角逐版,却又扩大强化了人们对两个妈妈之间经年不衰的竞争印象。人们说,这两个女人呀,自打进了厂就较劲,较了自己较男人,较过男人又较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较出个头呀!
  两个男人不会听不到这些议论,也不可能对女人和孩子间的这种较劲毫无感觉,她们把业余时间几乎都放到孩子身上了,学了这个练那个,就像两个教练员,研究自己,也琢磨对方。柴放说,你们两个老娘们较较劲也就算了,还鼓劲加油地让孩子较个什么?罗春芬说,请反方同学注意,这叫摽劲,又不是拧劲,人有竞争是好事,一比一,一对红。李寅国说,小心把两个孩子弄出心理疾病来。张秋萍说,没事,大了就好了,我和罗春芬有心理疾病吗?
  细想想,真是。张秋萍和罗春芬彼此都是淡淡的,在厂里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叽叽咕咕亲密无间,回到家来,也很少像别的邻居那样频繁走动互扯短长。两家都住进了红星厂自己建造的职工住宅区内,前后楼,窗对窗,本是离得很近的。但什么时候听过她们回家来互相攻讦呢,没有,真的没有。两个从不叫板,也不过招的竞赛选手啊。
  两个孩子上小学的前夕,张秋萍对罗春芬说:“厂子弟小学质量不行,我准备把笑笑送育才了,大不了,大人接送辛苦辛苦。”
  罗春芬问:“还放在一个班不?”
  张秋萍说:“你定。”
  罗春芬说:“那你就不用管了,都由我来办。”
  看看,就是这么大的事,两个女人也不过只是这么寥寥几句话。
  看不明白了的人们又去问刘承谨,两人到底是对手,还是朋友?刘承谨说,对手嘛,好像不是,你们看过从不交战的对手吗?要说朋友,似乎更不是。精明的女人都孤独,很少有朋友,因为女人之间的友谊往往是以交换稳私为前提的。谁傻呀?
  刘承谨迷恋上了电脑,爱上网,她的这些高论肯定是踅来的,假冒伪劣,似是而非,不足为信。

                         10

  红星机械厂大门照壁上的的那颗五角星日渐黯淡,不那么红火了。也不能怪李寅国和柴放这些领导们无能,市内几家大中型国有企业都是举步维艰,许多工人放了长假或被买断工龄,不时有人去市委市政府请愿,有时还封堵了街道。李寅国连夜里睡觉都提心吊胆了,唯恐电话骤然乍响,他眼下的主要任务就是随时去说服动员上访的工人们回到厂里来。有一天,他赶到市政府,刚下汽车就呆住了,再迈不开脚步,也说不出话,眼窝窝却湿润上来。很多人都认识,都是厂里昔日的老师傅老领导,都脱了帽白发苍苍,都穿上了数十年前的旧军装,胸前都挂上了各种各样的奖章勋章,整整齐齐,横队排列,不声不响,不吵不闹,挑在上空的条幅是“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看病”。几个国营厂的老同志联合行动,便有了如此让人怵目惊心的一幕。
  困难千重,归结为一个字,钱。老企业的包袱太沉重,离退休人员已比在厂职工总数还要多。开资、医疗、福利,都要花钱,厂里的设备太陈旧,西方国家都数控了,这里还在摇手柄,想竞争就得更新,想更新想开发就要有资金保障,银根紧缩,以防膨胀,银行不再往无底的深渊里注水,猪八戒的孩子已孕育成型揣在腹中,不生出来不行,不养也不行,真是难死猴了。
  留马卖厩的思路是李寅国厂领导会议上最先提出来的,柴放给予了坚决的支持。所谓留马卖厩,就是把厂子的地皮卖掉,另去城市郊区买块地皮再建新厂。红星厂是建国之初建起来的,完全的苏联模式,占的地皮不小,宽敞阔大,功能齐备,学校、医院、文化宫、幼儿园一应俱全,连澡塘子都是厂里建厂里管着。城市里的地皮值钱啊,寸土寸金,可以开发房地产,比市郊的荒山野岭不知贵了多少倍,用这差价可以建新厂,还可以添置更新设备。那些与机械装备业无直接关联的附属单位也可视为厩舍,彻底推向社会,推向市场经济,卸去重负的马儿就可轻装上阵,驰骋沙场了。
  李寅国在会上提出这个设想前,是在家先跟张秋萍说的,当初的提法叫留猪卖圈。张秋萍笑骂,说你才是猪呢,整个儿一个猪脑子。建了新厂,工人们上班要往郊区跑,心里肯定不愿意,再被叫成猪,那就先拱翻了你的猪槽子。李寅国说,那就叫留鸟卖笼?张秋萍说,也没见高明到哪里去。《水浒传》里的李逵和阮小二好骂人,骂贪官,也骂皇帝,挂在嘴上的就是鸟人。李寅国说,准确的读法应该屌人,人家施耐庵老先生是不想在白纸黑纸上留脏字。张秋萍说,工人们看《水浒传》,记得的可是那个鸟字,你还能挨个儿地去给大家解释呀?那你怎么去给女职工解释,觍着牛皮厚的一张脸呀?留马卖厩的提法是张秋萍想出来的,李寅国高兴,拍着大腿叫好,说还得是咱老婆,这个叫法她罗春芬肯定想不出来。张秋萍斥她,少扯上人家,罗春芬怎么对不起你了?小心眼!
  振兴老厂的新思路先在职工中征求意见,果然就引出了一片反对声。都在城里住惯了,谁愿早出晚归地跑通勤呀?厂领导对此有准备,承诺卖厩的钱到了手,最先购进的就是带空调的高档大客车。保生存总比多跑几步路更有说明力,这一承诺让许多职工闭了嘴巴。厂领导又将构想请示到市里去,市委市政府的首脑很快带领相关部门的领导来到厂里,又驱车奔郊区,亲自帮助选址,亲自与当地领导协调,又在市里的大会上表扬说,红星厂的这个改革思路好,实事求是,有前瞻性,也有开拓性,是大手笔。提法也好,形象生动,通俗易懂,壮人志气。希望红星厂真正成为一匹千里马,奋蹄先奔,踏出一条成功的经验来,引导其他厂随后跟上,形成万马奔腾的崭新局面。
  具体落实留马卖厩规划的前敌总指挥是副厂长柴放。总指挥的担子很重,权力很大,风险也与权力唇齿相依,共存共荣。罗春芬对此不无忧虑,她在家又拿河豚鱼打比方,说权力那玩意儿,会吃的是美味,不会吃的就是毒药,你可得加点小心,你还有家呢,家里有老婆孩子,我们可没指望跟你大富大贵。这番话,罗春芬在家里说,在厂里也说,只不过说法和语气上略有不同,在厂里的说法是,“啥好事呀。权力那玩意儿就像直入云端的山峰,有重重大雾裹着呢,一个闪失跌下来,就是粉身碎骨。我跟我家柴放说了,那是走钢丝,不如往后退一退。”
  同样忧虑的还有厂里的党委书记兼厂长,他在厂领导班子的会议上把话说得赤裸裸血淋淋,他说,寅国同志拿出的这个留马卖厩的方子,既可能救活一个厂,但也可能害掉一批人。据说,有人总结建设高速公路的教训,说建设一公里,就可能倒下一个干部。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可能等新厂子投付使用时就要告老还乡了,我只想看喜剧,不想看悲剧。所以,我建议,除了严格执行重大项目集体决策的制度外,再委派李寅国同志担负起监察工作的担子,与柴放同志具有同样的权力,什么都可以问,也什么都可以查。出了问题,那就是监管不力,咎由我起,一并问责。
  建新厂的工程轰隆隆启动起来了,资金是购地方以预订金的方式先期投入的。为了抢工期,摊子铺得很大,就好像一个大战役,除了主战场,还有许多小规模的街战巷战,先先后后都打起来了。那种鏖战的气息,张秋萍和罗春芬在家里都闻到了。
  一天夜里,厂纪检委的一位同志来到李寅国的家,进门时虽脸上挂着笑,但那笑容很僵硬,是硬挂上去的。张秋萍送茶时,李寅国说,你带孩子去学习吧,我们谈点事。说着,还把来人带进了书房,把房门也严严地关上了。
  张秋萍感觉到异常,是从来人的笑容和目光里,还有李寅国的神情。李寅国突然之间变得格外严肃,那种严肃是只有遇到非常严重的事件时才出现的。张秋萍到了笑笑的房间,耳朵却一直留心着外面的动静,都是本厂的职工,不好拿大,走时总应该送送的。来人和李寅国在书房里坐了足有半小时,房门总算响了,那人说,那我就按李书记的指示,再观察一下看?李寅国点头,重重地点头,还说,这种事,一定要稳,静观事变,等等看。
  那天夜里,李寅国失眠了,躺在床上来回烙饼,快到半夜时,抓起床头柜上的话筒打出去,是给厂设备处处长的,说去西欧的这个团,我还是去吧,不然老板不放心,厂里的事总算安排开了。放下电话,张秋萍问,你不是说已有了大框架,有事电话沟通,这次你就不去了吗?李寅国说,嘴巴松一松,就是上千万,还是美元,寻思寻思还是不放心。张秋萍知道,他们说的是引进设备的事,他随大厂长一块出去考察过,大主意已定,这次再去只是洽谈价格,所以他就让设备处长去打头阵,自己留在家里做幕后监军了。监军的职责就是只听只看,却不需表态,利剑高悬,且让那些人加些小心。
  明天就要出发,仍是睡不着。李寅国钻进张秋萍的被窝,说一走又是半个月,我提前再给你交一次“公粮”。张秋萍没准备,情知李寅国也有些勉强,“公粮”是头一天才交过的,四十出头的人了,哪能这么丰产丰收。他是把交“公粮”当安眠药吃呢,以前这样的事情也有过。
  事毕,药效发作,李寅国果然沉沉地睡去。张秋萍却睡不着,悄悄起身,去了书房。她找出李寅国的钥匙,打开写字台上的一个抽屉。那个抽屉是常锁着的,放着一些重要的文件,作为主管纪检工作的领导,许多事情是不应该让家人知道的。张秋萍看到了那封举报信,立刻明白李寅国为什么又决定出国了。举报信是匿名的,举报柴放收受了某工程公司的经理的二十万元贿赂,而且把情况写得非常详细,提供了储蓄折的账号,并说该经理送去时是把储蓄折放进了一个开化龙顶茶叶盒内。张秋萍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了一些打击经济犯罪的规则,如果储蓄折的资金尚未提取或转移,尚不可认定收受贿赂已成事实。李寅国一是在守株待兔,二也是有意回避,他柴放真要是贪欲难禁撞到网上,那第一时间抓兔在手的人就不会是他,同事同僚一场,免了多少尴尬与仇怨啊。而且,这一时期正敏感,老书记兼厂长即将面临退休,李寅国和柴放正是坐镇帅账的两个最可能人选,都说官场无情,李寅国可不想亲手斩对手于马下呀。
  张秋萍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在李寅国的鼾声中再也睡不着了。柴放的贪心一动,那就完了,一辈子都完了。树干一朽,枝叶还能支楞多久呢。他一完,争强好胜的罗春芬也完了,连欢欢都跟着完了。张秋萍哭了,泪水簌簌流淌。她眼前满是罗春芬的影子,风风火火,鲜花怒放,还有小欢欢,初蕾待放,比她妈妈还漂亮。学校开家长会,老师挂在嘴上最多的就是欢欢和笑笑。欢欢真要蔫萎了,笑笑还会那么出色吗,还会笑得那么开心那么骄傲吗?胡思乱想中的张秋萍不能不想到在钢管轰然滚坍那一瞬的罗春芬的奋然一扑,还有当她走进国际宾馆的旋转门时,罗春芬对她远远招手的灿烂笑容。那天的那个事,罗春芬是怎么知道的?最难得的是,那事过后,罗春芬从来再不提,对自己不提,对别人也不提,就好像真是偶然一遇真的是去了一次卫生间根本不值不提。天亮之前,睡意终于袭上来的时候,张秋萍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救罗春芬,也来他个奋然一扑偶然一遇,而且要分秒必争,管李寅国日后怎么想,管他什么天条法纪。
  机会是现成的。厂里钱紧,等米下锅,车间主任们天天来的材料主任吵,材料主任又找主管财务的副厂长吵。那天,当主任忿忿地摔了电话,说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他妈的,大不了我辞职,谁有本事谁来干时,张秋萍揪了一下罗春芬的袖子,两人到了室外。张秋萍说,听说柴放手里还有二十万元钱,拿出来救救急吧。张秋萍猜想得到,罗春芬此时的目光可能是惊疑,也可能是惊异,甚至可能是惊愕,但她没有去迎接那目光,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罗春芬的震后景观是在第二天一早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两眼红肿,状如烂桃。但罗春芬并没停止她的喋喋不休,她说,真拿我的老妈没办法,她的一个娘家侄在另的厂放长假了,她就让柴放安排到咱们厂里来,柴放不点头,老妈就跟我闹,什么难听说什么,房顶开门六亲不认啊,一升官脸就变啊,我怎么解释都不听,气得我哭了大半宿。别人都陪着吹嘘着,感叹着,只有张秋萍不接茬,她猜想,为那二十万元钱,罗春芬昨夜肯定是跟柴放又哭又闹,谁知那柴放又是怎样的辩解,他是在犹豫,还是早下了上交的决心?
  确切的结果,是半月后李寅国从国外回来后才知道的。李寅国在饭桌上说,柴放还真行,有人行贿,在茶叶盒里给他放进二十万的储蓄折,他动都没动,就交到大老板手上了。张秋萍暗暗嘘了口长气,说,他不交,还敢自己留下呀?李寅国笑了一笑,什么都没再说,但张秋萍从那眼神中却读出了眼看着悬卵平安落地的释然,但也读出了些许的心有不甘的疑惑和遗憾,很复杂。

                         11

  留马卖厩的战略部署,救活了红星厂,而且在高达数十亿的资金运作中,红星厂虽有小磕小碰,却没有一人溺水,实现了零伤亡,这近乎是两个奇迹了。一直在玩翘翘板的老厂长在退休前力挺柴放,说企业就是企业,它有实打实的管理和技术指标,再说柴放的党性强,人品好,他能把有人行贿的大笔票子交到组织上来,这让我感动。组织部问,那李寅国呢?老厂长说,如果没有柴放,李寅国当然也是个非常不错的接班人。这些话传到李寅国的耳朵里,李寅国有些懊伤,但没感到奇怪。老厂长把建新厂的重担放在柴放肩上,这就是个预兆。自己真若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早就拉动那根绊马索了,不说摔柴放一个彻底身瘫体残,也摔他个遍体鳞伤。但那样的结果,自己心里就会安实吗?
  但让人们万没料到的是,柴放会力挺李寅国。市委领导找柴放谈话,那是上常委会之前的一次重要约见,相当于古时皇帝委任封疆大吏前的召见。就是在那次约见时,柴放说,其实红星厂的新的掌门人最合适的人选是李寅国。一个企业的主要领导,最重要的不是管理和技术,而是出主意和用干部,这两点李寅国都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打个冒昧的比方,红星厂能走出低谷,李寅国是总设计师,我充其量是个总工程师。没有他的总体设计,我啥也干不成。请领导放心,我愿意配合李寅国工作,积极主动,甘当副手。
  柴放的这番话,是李寅国是听市委领导找他谈话时,亲自说给他的,市委领导还说,就凭柴放的这番话,我甚至都不想改变原来的方案了。这样的干部,这样的心胸,古来不多,眼下罕见。如果日后你们在配合上出现了问题,寅国同志,小心我可要先问你的不是呀。
  干部任职前的公示让红星厂的人很是兴奋,李寅国任党委书记,柴放任厂长。这样的方案考核时有人提过,但市委组织部的人说,压缩编制,减少指数,红星厂的正职只给一个。哈,这回也不讲指数了,双赢。
  双赢的不光是李寅国和柴放,还有张秋萍和罗春芬。人们说,连老天爷都玩不出新花样了,又是春秋平分。
  数月后,厂计划处处长退休。柴放对李寅国说,张秋萍进厂都有二十来年了,也不年轻了,让她过去吧,先当副处长,主持工作。李寅国说,罗春芬跟她是同一天入厂的,怎么安排?柴放说,俺家那口子不能跟嫂子比,除了乍乎和扒拉算盘子,她还会啥?嫂子多稳当,遇事心里有章程,计划处那摊交给他,咱俩都放心。李寅国仍是摇头,说她们俩,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依我看,都是半瓶子醋,放到一块才满瓶,都别动了吧。这几年,厂里新进的大学生不少,都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又都年轻,还是在那些人里选选吧。她们俩委屈就委屈点,千万别让人产生一人当道,鸡犬升天的感觉。
  那天,李寅国还贴耳对柴放说了一句悄悄话,说完,两人就你打我一拳,你打我一拳,哈哈大笑。李寅国的那句话是,那姐俩的平衡不打破,咱俩都消停。
  这个由男人做主宰的世界呀!

                         12

  张秋萍和罗春芬两人之间可能只明明朗朗地说过一次心贴心的话,还被许多人听到了,因为那是一个极特殊也极严峻的场合。
  秋天了,大山里的枫叶红了。厂工会组织一些女职工去游山,还洗了温泉,那天回来时就有些晚了,夜空中已布满了星斗。大客车在山路上行驶,大拐弯处,迎面突然冲出一辆满载木材的大卡车。大卡车速度很快,疯了似的,还熄着大灯,事后行知,是盗运木材。大客车急躲闪,但已来不及,尾部被重重刮了一下,司机控制不住方向盘,大客车滚下了陡峭的山坡。
  那一刻,就像突然遭遇了天崩地裂,很恐怖。大客车严重变形,好在没有起火。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浓重腥气,滚压在一起的人们可能都受了伤,到处是支楞巴翘的铁皮、钢管、角铁,还有碎玻璃,哭声,喊声,咒骂声,呻吟声,一片凄厉。张秋萍和罗春芬都在车上,她们分坐在过道的两侧,此刻就被扭曲的钢管挤压在一起。在片刻的惊悸之后,张秋萍冷静了些,她忍着锥心的疼痛,问,请求救援了吧?
  罗春芬答,我听刚才有人打110了。
  张秋萍挣扎着说,告诉大家,忍着点,别喊别骂了,没用,不如留点力气等救援……也别再往外爬了,再碰了伤了不值,等着吧……身上流血不止的,抓紧想办法扎上,紧点扎,扎住动脉血管……谁也不许再打手机,更不许用打火机和火柴,小心起火……
  张秋萍一句一句地说,罗春芬便一句一句地重复,大声喊。车内安静了许多,只剩了忍不住的哎哟与呻吟。车外也吵杂起来,还有人在用石头在砸车门和玻璃,那一定是过往车辆上下来的人。
  罗春芬抓住了张秋萍的手,两只手都在抖颤。罗春芬说,张秋萍,我可能……躲不过这一劫了。
  张秋萍说,不许瞎说。
  罗春芬说,我找人算过命,说有今年有一道坎,危险过不去……没想应在今儿。
  张秋萍说,那些人都是骗子,我从来不信。
  罗春芬说,不是,真有可能……我不光是皮肉伤,不知什么东西扎进我肚子里去了,疼,疼死了……我心里堵,喘不上来气……
  张秋萍说,别怕,挺住,一会就来人了。
  罗春芬问,你伤在哪儿了?
  张秋萍说,腿被压住了,腰也动不了。
  罗春芬说,张秋萍,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张秋萍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求不求的,说嘛。
  罗春芬说,这个念头,我可不是遇了事,才抽冷子想起来……我要是死了,你把欢欢接过去,帮我让她考上大学,帮我让她结婚成家……
  张秋萍说,净胡说,不是还有柴放吗?
  罗春芬说,男人的心在外面,不在家里,他顾不过来孩子……再说,男人都是花心,总是要再找的……不管找谁,我都不放心,我只信得着你……
  张秋萍说,我也伤得不轻……挺不过去的,如果是我呢?
  罗春芬说,那你放心……不管你信不信得过,笑笑都是我亲闺女……
  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两人伸出手,往对方脸上摸,都摸到了满手湿,也都摸到了满手粘,那是泪,还有血。
  自从进厂……咱俩就争,一直争了这么多年……张秋萍,你后悔不?罗春芬大口地喘息着问。
  我们可没争,我们是比,比的含义和争不一样。我们都没下过绊子,我们都盼着对方好,跟好去比比,才能不让自己落在后面。如果不是跟你比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什么样子。张秋萍说。
  你说的真好……都说到我心里去了……下辈子,我还跟你比……
  什么下辈子,这辈子我还没跟你比够呢。你要是先走了,我可怎么办?
  我睏……
  哎,挺着,别睡,受伤的时候千万不能睡觉。再大声喊喊,让大家谁也不能睡……咱俩还是说说话。你一定读过《三国演义》吧?
  打小……我爸逼我打算盘,我打烦了,他就给我讲三国……
  三国故事里,哪一段最精彩?
  三气周瑜……还有六出岐山……诸葛亮遇到周瑜和司马懿那样的高手,故事就好看了。
  咱俩又说到一块去了。我最不爱看的是七擒孟获,不在一个档次上,诸葛亮再抓他一百次也没意思。
  那咱俩……谁是诸葛亮?又谁是周瑜、司马懿?
  你说。
  你说……
  还是你说。
  都是……又都不是……

                         13

  数月之后,伤愈出院的张秋萍和罗春芬双双出现在红星厂,两个漂亮的女人腿上都带了残疾,都有点跛,若说区别的话,只是一个在左侧,一个在右侧。
  除了腿伤,罗春芬脾摘除。张秋萍的内伤一点也不比罗春芬的轻,她丢了一肾。人们叹息,这两个女人呀,就连遭灾遇难,都是一条扁担两只桶,哪边的水都差不了多少。
  让人们奇怪的是,患难之中有过托孤之谊的两个女人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运行着固有的轨迹,彼此都是淡淡的,平行着,很少有交叉,没交叉便难见交流或纷争,更别说那种不分你我的亲热了。人们拿这事去问那天同在大客车上的刘承谨,刘承谨说,不明白,我真看不明白了。
  优秀的女人之间,真的就应该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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