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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老大,女老大
来源: | 作者:徐铎  时间: 2009-12-15

  懒汉屯,老爷们享福的窝儿,自然是女人受累的地儿。追根儿就是早年间的那场风暴,把屯里出海打鱼的好男儿都葬在了海上。出不了海的男人们就是炕头上的汉子,过日子少了他们还不行,女人们供着他们捧着他们,男人们滋润得花枝招展,这许多年年过下来,阴盛阳衰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也不是一无是处,经过这些年的进化,懒汉屯的女人们倒是出息了。她们的身段像波浪,身子骨像礁石,个顶个的出挑挑,一个比一个俊美,一个比一个更有女人味。能娶个懒汉屯的媳妇,是海头上男人们朝思暮想的事情。渐渐地,顺口溜就出来了,说的是:懒汉屯,有三宝,鲍鱼、海参、渔家嫂。
  好鱼要有人打,好地要有人种,好船也要有人开。那年,懒汉屯海头上开来了一条崭新的大船,瓦蓝的船头上用大红油漆写着“三八号”三个大字。三八是女人的符号,“三八号”就是女人开的船。都说女人不能上船不能出海,那都是封建迷信。懒汉屯的女人们能出海,也能开船。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也能做到。其实男人们做不到的,女人们也能做到。做什么?生孩子。“三八号”的女人不会生孩子,因为她们个个都是没出嫁的大姑娘。船长名叫高海燕,按海边人的称呼习惯,船长就是老大。从古到今,老大没有女性。这回出了个母老大,新社会新时代,革命运动造就新生事物。
  高海燕今年二十五了,身上一件黄军装,脚上一双军用解放鞋,头上扎着两根粗短辫子,人长得高挑健硕,肤色如同熟透了的麦子。浓眉大眼的,一副宽肩膀,只有懒汉屯才能出落这样的大姑娘。人家出身也是名门,高家在懒汉屯响当当地红,爹叫高连道,人没出息,裆里的活儿带彩,跟老伴一连串生下了七个女儿。人称七仙女,家里出身代代红,生出的闺女是个个红。从大闺女开始,个个嫁的都是军官和领导。从公社到县里,谁都要高看这户革命家庭一眼。剩下没出嫁的老闺女,从小就当干部。懒汉屯的姑娘们吃海物吃的,发育早成熟早,十七八岁就嫁人了。高海燕二十五了,已经给人称作老大姑娘了。这么好的大姑娘,不少人上门提过亲,可没有一门亲事提成的。原因很简单,高尔基那飞翔在暴风雨中的海燕眼光在厚厚的云层上面。她眼中似乎就没有男人,她似乎就是凌驾男人头上的老大。说来也怪,那些见了女人嬉皮笑脸的男人们见了高海燕,个个都把尾巴夹了起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放肆。别说山狼海贼们不敢,就连上头来的领导,也不得不高看海燕一眼。
  去年这锋懒汉屯搞军事演习,有一个科目,那就是女民兵的三八女炮班打靶。高海燕还是炮长,她挥着小红旗,那炮打得,炮炮不离舰靶,看得海防司令眼睛发直,他要亲眼见见女炮班的班长。女炮班长比司令员还要高出半个头。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民兵,到了跟前,司令员也喜欢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姑娘。一高兴,就与高海燕喝起酒来。军用茶缸能装八两酒,一人一茶缸,一口气喝完。三大缸子过后,司令员倒下了,高海燕就像喝下去了三缸子白水,依然胜似闲庭信步。醒酒后,司令员说了,要推荐高海燕到北京国宾馆去当陪酒员。一年多了,陪酒员的事也渐渐地消失了。当了老大,她也就把陪酒员这事给忘记了。其实人家也没当回事,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还会有陪人喝酒的。
  女老大的诞生,让高海燕有了前所未有的知名度,电台里面有声,报纸上面有她的照片和名字,再加上她劈波斩浪的事迹。曾经对她想入非非的人,只能渴望着在梦里与她相会了。高海燕属于公社,属于县里,甚至属于这个时代。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怪,当你关注它的时候,它不动声色。当你不在意它的时候,它自己就会露出破绽,露出狐狸的尾巴。大船停泊在平静的港湾里,如同鸟儿卧在窝里。桅杆上的试风标懒得垂下头来,这阵儿静得连海潮声也消逝了。难得的清闲,可是,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三八号”大姑娘怀了孩子了,而且怀孕的恰恰是船上最老实本份的红梅姑娘。怀孕不是一个人的罪过,高海燕的眼睛盯住了郭大年的身上……
  虽然高海燕没嫁人,不大懂男人与女人的事情,但是,在海上,大自然早已成了她的导师。青鱼放浆的日子,只要遇到了青鱼群,男青鱼们追逐女青鱼,海面上泛起了一团团白浆,那就是男青鱼们的精液。女青鱼拼着性命将自己流线型的身体朝着男青鱼的身体上面挤呀撞啊,她们要把肚子里金黄色的卵子排泄出来,她们也要刺激雄性青鱼射精,以便她们的卵子能与精子完成一次雌雄结合。这时的海面上,泛滥着一股生殖的气味……
  高海燕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郭大年是她与组织上经过千百次的筛选,才把他选择到三八上的。人们的忧心忡忡不是没有道理,船上不能没有男人,女人毕竟是女人。大船只要一开出海去,所有遇到的事情,都是与死亡危险直接对话的。凡是生长在海边的人都知道,老一代人的流传并不是封建残余。所以,他们要选择一个根红苗正的男人,郭大年家五代贫苦渔民,出身没有问题。郭大年从小就老实本份,从来也不沾花惹草,作风十分正派,看见女性他的脸都会发红,甚至不敢去看人家一眼。他有一个绰号,叫“让干不干的好青年”。有一年秋天,懒汉屯生产大队在海滩上晾晒海红干。要派一个诚实可靠的人看着海滩上的东西。于是,就选中了郭大年。一天晚上,县里的电影放映队来到了懒汉屯,男女老少都到场院看电影去了,郭大年也想去,可是,他一去,这海红干谁看呢?思想斗争了一会儿,他还是坚守岗位了。果然没过多大一会儿,一个地主家的儿媳妇到海滩来了,她拐着一只筐,来偷海红干,这让郭大年撞了个正着。郭大年要把她送到大队部去,地主家的儿媳妇央求他,她本来出身就不好,再把这事抖擞出去,她们一家可就更完了。你老大不小了,听说没有结婚,也没有沾着女人的身子。这样,我把身子奉献给你,你干我一次,就放过我吧。郭大年面对着诱惑,思想斗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让她拉下水,他义无反顾地把她送到了大队部。这件事发生后,公社觉得郭大年值得宣传,于是,找来了县广播站的记者,请他们帮忙写篇稿子,宣传一下郭大年好人好事。稿子写好了,就是缺个标题。有人建议,用“拒腐蚀,永不沾”。也有人建议用“拒绝美女蛇的诱惑”为标题。争来争去,还是高连道一拍桌子,什么这个那个,就叫“让干不干的好青年”。这一下可是毁了“让干不干的好青年”,没有一个大姑娘能看得上他。什么让干不干,其实就是没那功能,这种类型的男人只能打光棍。所有人都认为郭大年只会干活,不会干邪恶之事,是头被阉割了的公牛时。谁曾想,他也会干女人的活儿。把郭大年选到“三八号”上,除了他根红苗正,老实本分,更主要的,大年懂得驾船打鱼,船上的活儿样样过硬。想不到碑气温顺的郭大年活儿这么好,于是,他就成了最佳人选。是种子,总是要发芽的,所有的人都看走了眼,高海燕就纳闷,船上就那么大的一块天地,十个姑娘,二十双眼睛,郭大年与红梅两个人在哪儿发生的关系?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关系?在处理这个重大事件的时候,高海燕想探究个明白,以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红梅要离开了,她不能挺着个大肚子在船上。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三八号”成了流氓搞破鞋的地方。所以,公社革委会的胡主任,也就是高海燕的三姐夫胡波涛指示高海燕,要低调,要保密。批斗会用不着开了,批评却不能少。瞧着红梅那一脸无助的样子,海燕的心也软了,毕竟同是女人。风浪的巅波,潮气的侵蚀,在茫茫大水海上漂泊的孤独,同舟共济,姐妹们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更有同性间的同情……
  红梅,你跟姐说,你跟郭大年俩怎么好上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好上了。
  你们俩是相爱吗?
  也许吧,我也说不好。
  你的错误我都替你担了,你就跟我说实话吧。是不是他勾引了你?
  没有。
  那是你主动?
  说不好是谁主动,是他还是我……那天,船靠码头卸鱼,你们都上岸去了。我留下值班,大年他是永远也不能抛头露面。我想帮他洗洗衣服,码头上有淡水,出海时喝的水都要省着……他衣服上的那股味儿,还有他那双像隔了潮的鱼眼睛……
  还是你个人的意志不坚定。女人怕的就是裤腰带松。
  老大,你给我扣个什么罪名,我都认。别整他了……
  红梅走了,轮到处置郭大年了,用得着说吗,土豆子搬家,远离“三八号”,滚蛋。
  高海燕把郭大年叫到跟前,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
  抬起头来。
  郭大年诚慌诚恐慌地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泛着红色的血丝,眼角挤着黄色眼屎……拉秋刀鱼那个季节,船上所有的蔬菜都吃光了,一连几天,大家只能吃鱼,上顿吃,下顿吃,吃了鱼头吃鱼尾,吃了鱼尾吃鱼肚。吃得人或为鱼鳖,牙缝里直往外渗血,鼻子也淌血。吃鱼上火,那是让高蛋白给顶的。高海燕也熬不住了的时候,她想返航了。就是这个犯错误的男人,郭大年说话了,这群鱼走过去,海里一时半时连条鱼影儿也看不着了。所以,不能放松,不能放弃。出海打鱼不容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咬住牙坚持住。于是,“三八号”白天晚上连轴转,网网满包,一个渔汛,获得了一个大丰收。那些天,大伙吃鱼吃得,个个眼珠子冒血像是杀了人,靠上码头,姑娘们都变成了兔子,捧着白菜萝卜那顿啃,啃得天昏地暗。关键时刻,在决策大事关头,男人还是胜于女人。因为怀孕风波,这个男人要走了,高海燕的思维模糊起来,她的主心骨要给人抽去了,她头一次失去了主意。
  大凤二凤站出来替流氓说话了,留下他吧,他也怪不容易的,天天只能干活,不能露面。船靠码头,我们还能上岸,他连岸都不能上,像个贼一样躲在船上。
  如果不是彩霞,高海燕也许真能把郭大年留下来。彩霞说,不能留,一群姑娘堆里,多了一个男人,这本身就是一个祸根。想想看,一群羊里隐藏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它想什么时候吃一只羊,就能轻而易举地吃一只羊。用不了多久,这群羊就会让他吃光了。
  不管郭大年是不是“让干不干的好青年”,在“三八号”上堕落成了流氓,让人有点疾首痛心。把郭大年从“三八号”上驱逐上岸以后,高海燕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郭大年住的那个舱位。人走了,舱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来,郭大年是个按部就班的人。守规矩的人能看得出来,从他的生活习惯能得出结论。人走了,舱里依然弥漫着他残留的一股气息,说熟悉不熟悉,说生疏也不生疏,也许这就是民间所流传的光棍子味。那股纯动物性的气息,虽然有些难闯,但是,一旦及进体内,灌入的不是胸腔,而是整个身体。她坐在了一个男人曾经睡过的舱位,舱位的狭小让在陆地生活的怎么也不会想到,如果把舱位说成上床,形象地比喻,也就是一副担架,抬伤员的担架,不能随心所欲地翻身,不能猛然坐起,担架小得未敢翻身已碰头。忽然,从隔壁传来了姑娘们的说话声。郭大年的舱位与姑娘们的舱位仅隔着一道壁子,这壁子是木板夹成的,封闭性极差,别说说话,连喘气放屁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出自好奇心,高海燕细细地在墙壁处搜寻着什么蛛丝马迹。片刻间,她也就有了收获,一根黑色的鬃毛状的毛发插地墙壁的缝隙里,它不像是女人的头发,它是什么,她一时没想起来。抽一抽这根鬃毛,它似乎挺长,连接是墙壁的另一端。走出郭大年的舱位,她走进了姑娘们的舱位,靠近墙壁的地方,也就是紧紧挨着郭大年的那个舱位,正是红梅睡觉的地方。墙角放着红梅的物品,因为“三八号”并没有给红梅除名。拿开红梅的物品果然,她在这墙壁的缝隙里也发现了那根鬃毛另一端。鬃毛是坚挺的,她想起来了,这是去年,一头死去了鲸鱼漂到了懒汉屯,人们在分解鲸鱼尸体的时候,许多人对鲸鱼的牙齿发生了兴趣。这么大的动物,它的牙齿应该是十分珍贵的,连高海燕也这样想。等到割断鲸鱼的颚骨,鲸鱼的牙齿就是一片片竹片状的物质,而且上面带着鬃毛。那鬃毛又长又硬,没什么珍贵的,想不到,一对偷情的男女用这根毛在船上派上了用场。高海燕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这种不可思议的偷情方式,那种心照不宣,那种心灵的感应,你拉我扯的……她思维模糊起来,似乎有些莫明其妙……


  红梅怀孕的事是严格保秘的,公社出了证明,让她到附近的县城去做人工流产,然后再悄悄地回到“三八号”上。不是治病救人,也不是离了红梅不行,考虑的是影响,“三八号”出海不到半年,大姑娘怀了孩子,这涉及到政治。从这方面考虑,红梅应该占了很大的便宜。高海燕怎么也没有想到,红梅即没有去做人工流产,也不再回到“三八号”上了,人家要带着身孕结婚嫁人了,红梅嫁的是不是别人,而正是孩子的父亲郭大年。她要证明一点,她与郭大年不是乱搞,而是相亲相爱,她要嫁给她爱的人。上不上三八都无所谓,结婚生孩子更重要。
  这件事情透露出去以后,县革命委员会孔主任亲自跑到了懒汉屯,我们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这让组织上怎么看我们,让革命群众怎么看“三八号”?本来可以很好杜绝的问题,却让你们给搞复杂了。从今往后,再不准任何男人靠近“三八号”,更不要说让男性到船上工作。高海燕,你能不能做到?
  做到什么?
  让男人远离你们,你们也远离男人。你们记住一条,男人女人到了一起,不会有好事。
  请领导放心,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这事真的怪我,我马虎大意了,一心一意想着多打鱼,谁曾想会出这样的事情,何况他们俩都是优秀团员。
  大凤悄声说,这事怪组织,当初要把郭大年结扎了,就不会出事了。
  彩霞说,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二凤说,算不算你爹呀?
  彩霞大义灭亲一般地说,连我爹也算上。
  二凤说,这就对了,你爹你妈不流氓,你还在海面上刮旋风呢。
  彩霞说,你怎么这么流氓啊。
  大凤说,我就纳了闷了,你们说,咱们这铺位,睡一个人行,人上面再压一个人……你们想过没有,红梅跟大年俩人,他们是怎么办的事?
  彩霞说,你们太流氓了,我真的受不了啦。
  巧云说,我小时,有一回赶海,我抓了一只大飞蟹,嘿,十六条腿,我抓着蟹子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喊,妈呀,你快瞧瞧吧,我抓了一只十六条腿的蟹子。我妈看了,给了我一巴掌,真是个四五六不懂的彪闺女……
  彩霞说,真有十六条腿的蟹子?
  巧云说,我彪,你比我还彪。那哪是一只蟹子,那是一公一母两只蟹子。开春时候,蟹子们交配,抱在一块,一只蟹子八条腿,两只蟹子不就十六条腿吗。
红梅与郭大年,坏事反而成了好事,人家两个人正忙碌着结婚。一段船上生活,一道墙壁,一根鱼身上的牙齿,娶不上媳妇的郭大年找到了美丽漂亮的红梅姑娘,结成了一对男女姻缘,何乐而不为。高海燕问过红梅,这样的事情,你们俩怎么开的口?怎么好意思说的?红梅已经不以为然了,俨然一个妇道人家,她说,用不着说,看眼神就能看得出来。海燕姐,赶紧找个心上人吧,爱人和被人爱,那感觉,比你吃顿好饭,比穿件新衣服美好又舒畅……
  只要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整个世界都好像脱光了衣服,已无羞耻感。用民间的话说,为闺女的日子,才是最纯最净的。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锻炼,姑娘们也能顶上岗了。地球少了谁,照样自西向东转。你说也奇怪,明明是地球自西向东转,可人们都认为太阳是升起来的。
  “三八号”驱逐了郭大年,高海燕就知道,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她虽然经过航海的培训,那毕竟是纸上谈兵,真正的航海,不仅是书本上的知识,重要的是实践。能把船开走不难,能把船开到海里有鱼群的地方并且要把鱼从海里打上来,那是相当不容易。郭大年虽然不是一个优秀的老大,但他是一个能干活的闯海汉子。少了郭大年,“三八号”的原形立刻就显现了出来,一个秋季渔汛,“三八号”没有打到多少鱼。姑娘们累死累活,网里面打上来的,除了高粱叶子鱼,就是船钉子鱼。再瞧瞧人家海贼村的一七八号,那船舱就像红梅的肚子,都快要迸裂了。你说郭大年有种没种,头一胎,就干了个双棒,那肚子小得了吗。懒汉屯的男人们眼馋流口水,哪个男人上了“三八号”,都能干出个双棒来。


  高海燕倒是再也不想与男人靠近了,但是,她不想靠近不行,胡波涛让县里的孔主任撸得有皮没有毛。没有成绩不行,那么大的船,那么响的名声,“三八号”已经不属于咱们县了,她属于市里省里,甚至属于整个社会。时代不同了,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们也能做到。一群姑娘们,驾驶着渔船,航行在蔚蓝色的大海上,撒网捕鱼,感动了多少人,只要“三八号”靠港,多少人都会涌到码头上,瞧船舱里的鱼虾,瞧船上的这些俊俏大姑娘。典型树立起来才几天,船舱里打不到多少,大姑娘的肚子倒是隆成了珠穆郎玛峰。三八出事,那就是政治事件。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办法想出来了。胡波涛是吃海鲜长大的,他脑子里不缺磷。一个男人不能靠近“三八号”,一群男人那就另当别论了,而且,男人们并不能到“三八号”上,他的这个主意简直绝了。他是想让一七八与三八结成对船,刚刚兴起的捕鱼新方式,那就是对船作业。一七八不归胡波涛管,人家属于向阳红公社。但是,他可以通过县里,只要县里孔主任发下话来,一七八只能乖乖地服从大局。服从、服从,你可以不服,但你必须得从。孔主任觉得引事可行,县里出面协调,让一七八与三八结成对船。老天爷刮风下雨咱不知道,谁大谁小,一七八知道。县里既然决定了,那就得执行。阴谋得逞了,胡波涛叮嘱自己的小姨子,一定要与那个一七八的梁老大搞好关系,那家伙,地地道道的山狼海贼。自古以来,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什么样的人惹不起?山狼海贼惹不起。
  三八向一七八靠拢的那一刻,开始,好奇的姑娘们聚集在船头上,她们伸直了脖子,她们想看看一七八和一七八上人。两船渐渐地靠近了,船板上的那群男子汉,个个黑不溜秋。再近一点,姑娘们根本没有想到,对面船上的男子汉们赤条条的一丝不挂,黑乎乎的裆里倒挂着一条大黑鱼……“哇”的一声,吓死人了,一群大流氓,她们全部缩回了自己的舱里,捂着眼睛,大气不敢出。
  一七八上的人全笑了,还铁姑娘呢,我还以为个个都是母夜叉,怪不得打不着鱼呢,一个个都是假正经的千金小姐。哗哗哗,一七八上的人掐着家伙比起谁的尿水呲得远。朝着三八这儿呲了过来。
  高海燕决定要与一七八的梁老大认真地谈一次,在对讲机里,她说,她想跟他谈一次。
  有话就在对讲机里说吧。
  能不能让你的人讲点文明……
  我的人怎么啦?
  怎么啦?你还问我怎么啦?你们的人,个个不穿衣服……鱼有鳞,虾有壳,猫狗身上有皮毛,咱们是人,不是动物……
  从古到今,海上就没有女人,船上也没有女人。我十三岁上船,闯海的汉子就是这个德性。你们是不是斜目倒挂、少见多怪?等到见怪不怪就好了。
  梁老大真是十三岁上船,不过,他是船上唯一的一个穿衣服的人,因为他是香童,一身红布裤褂,想不穿都不行,他天天给船舱里的海神娘娘一天三次上香。海神娘娘的面容与他的亲娘长得可真像,那俊秀的眉眼,那鸭蛋形的脸庞,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也只有懒汉屯才能滋生这样的女人。
  一七八的海贼们用梁老大的望远镜细细地观测着三八上的姑娘们,一、二、三、四、五……她们也是十个人,咱们一人一个正好。
  胖子有老婆了,他可是沾便宜了。
  好生瞧瞧,哪个长得最漂亮。
  我看,要数那个母老大高海燕,你看她的肩膀多宽,腰多细,腚盘多大。
  比漂亮不漂亮,瞧人家的身子能瞧出什么来?
  你呀,生瓜蛋儿一个,生瓜蛋儿才瞧姑娘的脸蛋;成熟的男子汉瞅的却是姑娘的腰身。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要亲口尝一尝。
  胖子说,好生瞧瞧,哪个松,哪个紧?
  梁三宝说,看不出黑白来了。不过,她们个个都是红脸蛋,红脸蛋儿都属于好色的女鬼。男人靠上她们,身上的精髓非让她们榨吸干净了不可。
  老四说,懒汉屯的姑娘,真的是名不虚传,脸盘儿铮亮,那腰条儿也细。你们发现没有,咱们老大从来不把船在懒汉屯靠帮。咱们老大是不是怕懒汉屯的女人哪?
  谁说的?谁有本事,就把她们统统给我干掉。给嘴皮子过生日,算什么本事。
  梁水生老大与高海燕老大在陆地上有过一次接触,那是在县委招待所里。孔主任给他们介绍,并且让他与她握手。他打着哈哈,躲过了这次见面礼。凭心而论,县里的这个决定没有道理,让三八挂到一七八作对船,说白了,就是让她们帮着他们打鱼。何必如此虚里冒套,而且冠冕堂皇。梁水生跟孔主任说了,作对船可以,但是,打到的鱼不能平半分。四六?不行。七三?不行。八二?差不多。梁水生,你对姑娘们也太狠毒了。梁水生说了,八二也是她们占便宜。我们一七八属于海贼村大队的,属于二千多父老乡亲……运动的前一年,那条有海上跑了几十年的大风船终于老得寿终正寝了。靠海吃海,靠海的人吃香了嘴。风船散落了,咱们就再购一条新船。一个好骑手,一定要有一匹千里马。海贼村倾全大队之力,也购不起新船。到信用社贷款,也不够钱数。怎么办?家家户户都往外掏钱一齐凑。到底凑足了买船的钱,一七八开到了海头上,老海贼眼里含着热泪对大伙说,我保证多打鱼,打好鱼,让咱们大队的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人家说到做到,风里浪里,一心一意,会赶潮流,会撒网。一年光景,钱款都还上了。一条一七八,全大队两千父老乡亲能吃香的,喝辣的,早早就过上了接近共产主义的日子。梁老大也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宁吃过量的饭,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一年三百六十日,没有多少少靠帮的日子。老海贼为了保船中下了病,儿子梁水生比服父亲更胜一筹。别说海贼村的贫下中农,就是孔主任也要高看梁老大一眼。他能打鱼,能创造高产值。全县人民吃的鱼虾,出口亚非拉海产品,为国家换取的外汇,有一半是一七八做出的贡献。
  孔主任说,说到打鱼,高海燕同志要向梁水生同志学习;要论政治思想,梁水生同志要向高海燕同志学习。你们俩要有互补精神,就像马克思与恩格斯。不,其实应该说像马克思与燕妮。
  梁老大有意无意间也观察了这位母老大,她长得比一般的姑娘健美,一身军人的装束,似乎包裹不住成熟女性的气息。
  梁老大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种强壮的冲击力。常年累月的海风与海潮的侵蚀,他的皮肤十分粗糙。下一个轮回,虽然男人们不能到“三八号”上,但是,毕竟他们一七八与三八的距离最近。她明白,往后,她们这群女人驾驶的“三八号”要仰仗的就是这个男人和他的一七八。
  孔主任说,生产上,以梁水生为主;但是,在思想政治工作方面,高海燕同志是党员,当过团支书,我们让她担任两条船的政治委员。
  行啊,怎么都行。领导嘴大,说什么我听什么。
  孔主任让这男老大和女老大握握手,表示合作的开始,并有一个愉快的开端。高海燕把手伸了过来,是她主动握住了梁水生的手,她像是触碰到了礁石,扎得她的手生疼。山狼海贼的手都像鹰爪,再滑腻的鱼抓在手里逃不掉。
  接下来,因为开会,孔主任没留他们吃饭,派车把他们俩送回去。
  车子到了懒汉屯,司机说,领导说了,把你们俩送到懒汉屯,懒汉屯到了。
  高海燕说,到我们家吃过饭再走吧。
  梁水生摇头拒绝了,他连屯子也没进,大踏步地朝着海贼村走去。懒汉屯靠的是渤海,而海贼村守的是黄海,两个村屯差着几十里地,梁老大就这么走了。
  梁水生不能走进懒汉屯,他就是出生在这儿的人。他的母亲叫车香草,当年也是懒汉屯最出色的女人。船上的老大惦记着她,闯海的汉子们惦记着她,她并不是一个靠着身体赚钱过日子的女人,而是家里太困难了。丈夫年轻轻的,中了风寒,瘫在了炕上。上有爹娘,下有一群孩子。生活的重担就压在了年轻美丽的车香草的身上。没有办法,靠着勤俭,靠着救济,实在无法支撑这个破败的家庭。车香草靠上了一个姓梁的老大,梁老大没结过婚,他心甘情愿地给这户困难人家拉帮套。懒汉屯的人都说,梁水生就是这位船老大与车香草生下的私生子。理由就是病倒在炕上的丈夫根本无法行房,梁水生的出世就是一个用不着争辩的野种。他的爷爷奶奶,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兄弟们没有用正眼看过他。因为他的出生,引来了那个生产队长“高镰刀”莫明的忿恨。别看“高镰刀”不能出海不会驾船,但他搞女人整女人都非常高明。他知道社会主义和平时期,人们最感兴趣就是流氓怎样搞破鞋。“高镰刀”让车香草在全屯男女老少面前讲她与那个山狼海贼搞破鞋的全过程,怎样解的纽扣儿,怎样松开的腰带,他们的手最先触摸的是什么部位,产生了什么反应……不讲,就在车香草的脖子上挂了一串物件,什么物件,一把镐头,一只破鞋,还有一块砖头。美其名曰,砖[专]镐[搞]破鞋。十几斤重的物件用一根细细的铁丝拴着,挂在一个弱小女人的脖子上,一会儿功夫,那铁丝就陷进了她的皮肉里。幼小的水生心里第一个产生仇恨的人就是这个“高镰刀”,他记得,母亲当年一再跟他说,因为孩子父亲风湿病的剧痛,他天天要吃大剂量的使痛宁,家里没有一个挣工分的人,她连买药的钱也没有。她真的是没有办法……她的乞求没能换来生产队领导的同情。记得有一次,在海边上,母亲领着水生在赶海。“高镰刀”出现在他车香草面前,他的眼睛里冒出了一道邪光,他甚至顾不上母亲身边的他,他扑到了母亲身上,撕扯着母亲身上的衣服,裤子……母亲挣扎着,反抗着,他一直也没能得逞……“高镰刀”在逼车香草,他只要她奉献一次,别看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而且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多少年来,他一直渴望着能得到她。在懒汉屯,他想得到哪个女人,就能得手。但是,车香草没有答应他,她忍受不了别人把她当成放荡的娼妇。“高镰刀”扬长而去的时候,水生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把他给杀了。回到家里,他默默地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找出父亲当年用过的一把鱼枪。鱼枪虽然锈迹斑斑,磨过了,依然锋利飞快,枪头上还带着倒枪刺。他一直悄悄地把这把鱼枪带在身上,一直在寻找着机会报仇的机会。终于有一天,他看见“高镰刀”一个人在村道上走。他还是那幅熊样,低着头,不知在琢磨什么坏主意。水生迎上前去。当他与“高镰刀”走到面对面的时候,他抽出了鱼枪,像八路军与日本鬼子拼刺刀一样,狠狠地刺向了“高镰刀”的两腿之间的那个部位。“高镰刀”嚎叫着,捂着裤裆像兔子一样的逃跑了。水生给抓到了派出所,要不是他还不到十三岁,他必定锒铛入狱。记得那个派出所长对母亲说过这样的话,要想办法,要让孩子受教育,你看他那双眼睛,眼睛里面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报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的。经过这次事件,车香草也下了决心,要把孩子送走,再留在懒汉屯,说不定他真能把天捅个窟窿。即使他不扎伤了村干部,她也要把孩子送走,让他离开懒汉屯。
  记得那天,那个姓梁的老大来了。车香草跟他说起了让他带走了孩子的想法。梁老大说,孩子才十三岁,上船出海有多苦,只有出海打鱼的人知道。
  车香草说,再苦再累也比留在这里强,他不惹大祸,也许,别人也会整死他的。走吧,走到哪儿都行,永远也不要再回懒汉屯来。不管怎么说,我看你是个好人,才把孩子托付给你。你一定要把他养大成人,成为一个好人。别人都认为他是你的孩子,你就把他当成自己的根,自己的苗,好生地教他养他……
  从那以后,梁水生就从懒汉屯消逝了。逝去的时间并不久远,懒汉屯的人也渐渐地把他给遗忘了。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起他与懒汉屯的这段往事,他从来都是远远地避开懒汉屯,不管当了老大还是没当老大,他没能再回到懒汉屯来。懒汉屯已经断了他的念想,车香草死了,他的母亲死了,据说是与她那个多年卧炕生病名存实亡的丈夫一起离开人世的。丈夫每天要吃许多药片,他没忘记惩治出卖肉体的妻子。夜深人静之时,当困倦的车香草入睡的时候,他就用破碎炕席的细细纤维扎妻子的皮肉,病入膏肓的他依然没有忘记折磨让人拉帮套的妻子。她走了,把这个世界上一个累赘带走了。时间过去的并不久远,但是,人们已经渐渐地淡忘了,无论是车香草还是梁水生,谁也不知道他曾经与懒汉屯有过这样一段渊源。


  高海燕也说不好梁水生长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鹰眼?狼眼?死鱼眼?反正阴森森的,冷嗖嗖的。对了,应该是鱼眼,鲨鱼眼。关于梁水生,名气一点也不比她小。一七八,全县的渔船绑到一块,打的鱼也不如他一条船多。海贼村人过的什么日子,那是真正的社会主义。有一年冬天,所有的船都回到了港湾猫冬,人家一七八还在南海打鱼。一船鱼虾换来了大米白面,全村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大米白面过大年。那年头,城里人只有年节才供应几斤米面,乡下人更是一年到头吃粗粮。要按梁水生的打法,他早就该是资本主义复辟的带头人了。但是,老百姓尝到了甜头,人人都拥护他。远离人群的大海边上,山狼海贼们靠海吃海,过着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没有办法,县里给他们封了一个海上社会主义新大寨的荣誉。海贼村成了典型,社员们也把梁老大选成了先进,有了这顶帽子,谁也不会整梁老大。梁老大他就是一心一意地打鱼,有点唯生产力论,不懂得突出政治。
  在县里,孔主任给她和梁水生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去年春节,城里居民每人供应一斤小杂鱼。排队买鱼的人们拥挤起来,结果,一个老人给挤死了。死去的老人是谁?他是咱们县海产公司的一个退休老职工。靠着海,人们却吃不着鱼。所以,你们一定要努力打鱼,多打鱼,打好鱼。不要再发生为吃鱼挤死人的事情。
  一七八开向了远海,三八紧随其后。说句心里话,尽管有郭大年在船上,三八也从来没有开进老洋子,没有见识过大风大浪。船到了外海,三八的人就体验到了什么叫无风三尺浪。这时,海面上的浪变成了涌,那涌滚滚而来时,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座座小山。它把大船托起来,再抛下去。那种起伏,那种巅波,让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姑娘们都晕船了。她们开始呕吐,肚子里的食物吐光了,再吐苦胆水,绿色的苦胆水吐光了,已经没有什么好吐的了。一七八根本没有减速,也没有发来指令。高海燕告诉梁水生,姑娘们吐得一塌糊涂,除了她,已经全军覆没了。
  梁水生说,你让她们嘴里咬块咸菜,这样还能好受一点。
  高海燕说,我要是倒下了,三八真就没人掌舵了。
  梁水生说,你一定是个酒鬼。
  高海燕说,我是能喝酒,但我不是酒鬼。怎么办……
  梁水生说:没别的办法,出海的人,谁都要过这一关。熬过去就好了,光想着要孩子,不遭罪,孩子也生不出来。
  船航行了一个大圈子,在小龙岛附近抛下了锚。
  看着手下的这群残兵败将,高海燕只好亲自动手做晚饭。姑娘们吐成了这样,哪里能吃得下饭。不过,必须要吃,越吐也越吃。挺过来,也就好了。
  炊事员巧云想爬起来擀面,高海燕让她躺着,她亲亲手擀。为了让大家振作起来,擀面条时她还说了个谜语,说的是方方炕,团团被,一个木猴在里头睡,铁猴来捣鬼,吓得肉猴往后退。谜底打得是什么?
  二凤说,是男人要强奸女人吧。
  高海燕说,怎么净往歪处想,谜底明明是擀面条,方方炕是面板,团团被是面团,木猴是擀面杖,铁猴就是切面的刀,怎么会成了强奸?爬起来,都给我爬起来,起来吃面条。
  彩霞说,我不想吃了,一口也吃不下。
  高海燕说,喝口汤也好,不吃可不行。大船航行,开船的人没有体力怎么能行。
  大凤说,咱们得打起点精神,他们用望远镜在看咱们呢。
  彩霞说,一群流氓,他们是不是窥阴癖。
  巧云说,什么是窥阴癖?
  彩霞说,就是偷偷地看女人的男人。
  大观说,哪个男人不喜欢看女人。你们说,女人为什么不愿意看男人?
  二凤说,瞎说,女人也愿意看男人,只不过不像男人那样色迷迷的罢了。
  高海燕说:你们晕成这样了,还没忘了嘴皮子会餐。
  姑娘硬撑着喝了些汤,有了些精神,便诅咒起了梁老大……他这不是在溜咱们吗,光跑船,不作业,把咱们整得成了稀泥软蛋。他安的什么心,他就是想把咱们拖垮了,他们好趁虚而入。
  骂归骂,有了一七八在跟前,姑娘们的心也踏实了不少。小龙岛是远海的一处避风良港,渔船跑累了,经常在这儿歇息。小龙岛是个没有人烟的荒岛,岛上草木繁茂,却没有淡水。解放初期,解放军的一个排曾经想驻守在最临近公海的岛上,坚持了没有多久,也只好放弃了。原因很简单,因为岛上没有淡水,战士们只好撤下了岛子,他们在岛上留下了一些破败不堪的营房。岛北,有一处停靠船只的地方,三八与一七八就停靠在这儿。船停了,高海燕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有点什么举动,她是政委,不管三八还是一七八,船上的人都是基干民兵,大家心里都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出海都要军事化管理,因为在公海之上,他们经常与帝修反国家的船相遇。在这样难得的空闲时间,是不是应该学习学习?她又否定了自己。三八要与一七八保持着距离,不能靠近。刚刚交手,尚未过招,她们已经领略了一七八的野性。
  不管是三八,还是一七八,没有人知道梁水生与高海燕存在着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浑纠葛。高海燕当然蒙在鼓里,梁水生知道了她是名门高家的老闺女。要是放在几年前,梁水生早就拒绝跟这样吃政治饭的人作对船,何况他与她还是仇家。也许是这些年在大海之上飘荡,无边无际的大海让他豁达了心胸。是的,是因为大海。他毕竟是男人,不是小男人。高海燕占了她是女性的光,男人不能跟女人斗,他不想调理她,不过,不让她吃点苦头,也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那是小满前后的春夏之交,一七八在前,三八在后,一七八像个挺成熟的老人,三八像个刚刚过门的小媳妇,小心翼翼的跟随在人家的后面。
  前面就是雀儿窝,没有几户人家,山环水绕,雀儿窝的地形地貌也真的像个鸟儿的巢穴。雀儿飞得累了,落到窝里好好地歇歇脚。一个春天没正经打鱼,一七八光拖着三八练基本功了。闯过了老洋子里的浪涌,三八也挺实了许多。海头上的人都说梁老大能打鱼,高海燕一直也没见识到他的打鱼本事。
  快到十二点了,高海燕也关了灯,她要睡了。可就在这时,对讲机叫了起来……
  梁水生让她到底舱里,把耳朵贴到舱底,好生听听,海水里有什么声响。
  高海燕照着梁水生的吩咐做了,她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什么。说句心里话,她的耳朵挺灵敏的,自从上了船,天天听海潮听船机,她总觉得耳鼓在鸣响。
  梁水生让一七八与三八的人全部从睡梦中爬起来,他打发胖子到岸上去,务必要买回一只鸡鸭鹅狗,只要是带毛的禽畜就行。
半夜三更的,搞的什么名堂?
  胖子上岸了,梁水生又让老四他们几个赶紧到村里去,挨家挨户地借鱼网,越多越好,有船的,把船也开到湾里来,当然也是越多越好。
  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情?
  要发海了。
  什么发海?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胖子换回来了一只大白鹅,宰了鹅,血淋淋的用一只盒子盛了。梁水生把酒倒进了一只酒壶里,梦上香,烧上纸。梁水生吩咐猴子写一道符,那符是这样写的,龙王爷,海神娘娘,姓梁的老大给你们备下了一湖[壶]酒,一河[盒]鹅,感谢你们把过路的鱼鳖虾蟹给我们留下。出海打鱼的人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什么符,分明是封建迷信……看着一七八的男人们一派庄重的神情,齐刷刷地跪成一排。三八的姑娘们也跟随着跪下了,高海燕也不能一个人鹤立鸡群,她也蹲下了身子。梁水生在做什么?他是带领着大伙在祭海。那一张张燃烧的纸烬飞到了天上,带着红色的火光,像蝴蝶一样消逝在黑黑的夜空。梁老大念叨着,等选一个好时辰,我们一定重修娘娘庙,重修龙王庙,以报答你们的恩德……
  梁老大开始发号施令了,一七八与三八船头接着船尾排开了,这条水道挺宽,雀儿窝的船,附近的船,船头接着船尾,鱼网接着鱼网,也不知为什么,梁老大在这儿有这么大的感召力,出海的和不出海的人都如此信服他。过了午夜时分,潮水渐渐地退落下去的时候,借着东方微微放出的光明,人们看清了,海面上的浪花不是风骤起的,而是鱼儿翻滚所致。人们睁大了眼睛……一个巨大的鱼群钻进了雀儿窝里来交配,来产卵。金翅金鳞的,都是黄花鱼。男鱼追逐着女鱼,他们在海水里互相爱抚,互相嬉戏。在鱼儿们的嬉戏下,海也发情了。春天的海,就是发情的海,海水里的鲜美气味汇成了一股巨大的腥气,弥漫在海水里,荡漾在波浪中。
  人们手中的大网抄子把活蹦乱跳的鱼儿们铲进了船舱,一会儿,船舱就装满了,就要开到岸边卸下鱼,再开回去……太阳忍不住跃出了海平线,金红色的光照耀着海水,照耀着浪花里的鱼,海水越退越少,越退越浅,海水里面的鱼越来越多。鱼儿们也感觉到了它们面临的危险,它们想撞破那一道鱼网的拦截,想冲过船体的阻击。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海水浅了,氧气稀薄了,鱼儿们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拼全地呼吸,拼命地挣扎。鱼儿们越是这样,越激起了男人们的拼杀的激情,他们像是杀红了眼的战士,挥舞着网抄,大板锹,把鱼们收获进船舱。分不清他们身上的汗水与海水,鱼儿们身上的滑腻粘汁也粘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也像鱼儿一样滑溜。姑娘们也让这让人震撼的劳动场面感动了,她们也忘乎所以地投入到了劳动之中,叫喊着,尖声地叫喊着,就像发了情的鱼儿们的叫声。头上的辫子粘成了鱼的尾巴,身上的液体束缚着她们的劳动,她们也学着男人们的样子,脱掉了多余的衣服,只剩下了短衣短裤,裸露着胳膊腿。靴子里灌满了海水和鱼汁,她们也像男人们一样。甩掉了靴子。赤着脚丫子,忘记了性别,感受着收获的喜悦。金翅金鳞的黄花鱼,在海岸上堆成了一座金色的小山……女人毕竟是女人,先是大凤累得趴下了,后是巧云,接下来姑娘们一个一个地瘫倒在了沙滩上。最后没有倒下的,就是高海燕,她与梁水生离得不远,梁水生看得出来,她是个咬钢嚼铁的人,但是,她绝对在咬牙放屁,在那儿硬撑着,不愿意败下阵来。梁水生一网抄至少也要捕上来二三十斤鱼,高海燕却不行。她那湿渌渌的身上沾着鱼鳞,她的腰却挺不直了……猛然间,梁水生发现,从高海燕的裤腿里,渗出一股殷红的血水,他有些惊呆了。高海燕发现了自己的窘境,她有些恼怒,更有些难为情。
  梁水生恐慌起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猛地冲上前,从她的手里夺下了工具,把她背了起来,撒腿就跑……他想把她送进医院,那么多的血水,让他几乎晕死了过去。他真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高海燕在梁水生的背上挣扎着,你放下我,你要做什么呀……
  梁水生发疯了一样往前跑,他甚至不知医院在什么地方。他的炽热脊梁与她的胸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那种男性的阳刚烘烤着她的小腹,那阴凉的腹部产生了一股股热流,她的痛感减轻了许多。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母亲在她月经来潮时,为她烧的热炕……放下我,放下我,她用拳头砸着他的后背……你傻还是彪?
  梁水生放下了高海燕,他真傻乎乎地望着她,你真的没有受伤?真的没事?真的不要去医院?
  咱们从什么地方来的,你还把我背回到什么地方去。
  梁水生头一次这样驯服,他乖乖地俯下身去,重新背起了高海燕……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的心里一片混沌……但他记的高海燕的一句嗔怪,你呀,真的是个不读书,不看报,什么事儿也不懂的傻瓜。
  太阳升到了半空,捕获依然在继续。县里水产的运输车辆到了,拉走了大堆的黄花鱼。闯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拐着筐,捡拾着散落在海滩上的鱼。鱼儿们窜跳得到处都是,人们尽情地分享着打鱼人的胜利果实。
  当闯海汉子们完成了最后一击,一七八的男人们在海滩上仰面朝天地倒了,他们伸出四肢,舒展成了一个大字。三八的女人们想学他们,也仰面朝天地倒下,也想做成一个大字人形。但是,她们做不出来,倒在沙滩上的她们一个个像蜷缩在炕头的小猫……蔚蓝色的天空飘着白雪,海天之间有海鸥飞来飞去。微微吹来的海风,拂去了海面上的那层淡淡雾气,也拂去了刚刚结束劳动的人们的疲劳。近十多个钟头,他们和她们没有喝水,没有吃东西。几十万斤的鱼落网了,他们和她们可以尽情地吃喝一顿,尽情地休息玩乐。
  一七八开到了寡妇店,小码头上有老菜馆,她们做出的家常菜就跟家里的菜味一个样。寡妇店是一七八经常光顾的码头,他们在这儿卸鱼,也在这儿休整。男人们到了寡妇店,就像鸟儿飞回了窝里。尽管上了岸的闯海汉子们走起路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们那双大脚就像是踩在棉花包上,腰板弯成了一张弓,似乎依然踩踏着海浪,一步一颤,十分有节奏地往前走。
  那天晚上,鸟儿窝连一丝风也没有,海面上平静得像镜子一般。三八与一七八并拢在一起,停泊在港湾里,它们也累极了,睡着了。船上人们也累得都睡着了,一七八的船舱里响起了一片呼噜声,连三八睡舱里的姑娘们也闭着眼睛拉起了风箱。
  梁水生难以入睡,他把胖子叫进了舵楼,他跟胖子说起了高海燕身上发生的事情……
  胖子笑了,笑出了鼻涕,笑出了眼泪……姑娘大了,成人了,就要来经血。不来经血,她怎么怀胎,怎么生孩子呀……这事,你真的就不懂?
  我真的不懂,不是装的。可把我给吓坏了,魂都吓掉了……
  没听说女人有骑马布?
  这我知道。
  正是因为有了例假,有了月经,才有了骑马布。它们是一回事,女人的经血,是挺要紧的事情。让姑娘们出海,本身就违反客观规律。海上的风有多大,潮气有多大。姑娘来月经,累着了都不行,最怕的就是阴冷的潮气。沾到凉水都会做下病的,而且是一辈子的病。男人的活,让女人来干,真的成了狗操猪,瞎胡整。说什么,说多就成了反革命……
  那天晚上,梁水生身子骨疲惫得如同散了架子。但是,他的脑子却十分清晰地回忆着白天发生的那一切……事情过去了,女性压制过他的脊梁。他那坚硬的脊梁顶着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胸……换气的时候,她的头发拂他的脖颈,她呼出的气息,她身上的气息,似乎依然残留在他的身体之上。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女性的身体直接接触,她深深地触动了他的那根神经……以前,他也有过精满自流的经历。健壮的成熟男人无法回避的经历,完全由生理周期的操控。而今天晚上则不同,他有了一个清晰的假想敌,他的对手,他的伙伴,也是他的冤家。快感产生之时,他也满足了一种报复欲望。这感觉很好,不必再使用鱼枪,高海燕这样美丽的姑娘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将此欲望变为现实,他要用这种方式惩罚他恨透了的高镰刀。
  那天晚上,高海燕也没有入睡,她也在回味着白天发生的场景。梁水生的那幅不谙世事的尴尬劲儿,想起就忍不住要笑。山狼海贼,也有单纯的一面。他那束手无策的惊恐模样,让她感动不已。别看他表面上挺男人的,其实心里十分的脆弱。自从出海以来,她还没有度过一个没有痛感的经期。而这个经期,因为有了那个滚热的脊梁,她感到了温暖……
  三八与一七八,生产倒是抓上去了,也不能不抓政治。高海燕想,船上没有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不能忆苦思甜;没有英雄模范,也无法开讲用会。究竟如何是好……
  梁水生说,为了配合你政委的工作,我给三八和一七八的同志们做一次报告吧。
  你,做报告?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读书,不看报,什么事情也不懂?
  不,不要把你心里想的,强加到人农业用地的头上。
  我十三岁上船出海,那正是读书的年龄。那时候,哪有机帆船,全是风船,风船到了海上,大海的波涛能把人的肠子给扯断,我晕船了,晕得一塌糊涂,跟你们一样,把苦胆水都吐了出来,一连多少天都没吃东西。有一天,似乎风平浪静了,老伙夫把一碗面条端到了我的面前,他说,孩子,硬撑着也要吃一口,再晕也要吃东西。那白生生的面条,我瞧着就像是一条条人肚子里的蛔虫,恶心得不行,我说,我不吃面条。梁老大走过来,一巴掌把我打倒在船板上。我不吃面条,难道犯了什么错吗?他接连又打了我几巴掌。老伙夫拉开了他,我哭了起来。老伙夫说,孩子,船上规矩多,你要学着点,面条不能叫面条,要叫“挪一位”。幸好你说的是面条,如果你说过水面,那犯的规矩就更大了。我闯过晕船这一关与众不同,半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晕船,晕得浑身上下软绵绵的。那天,梁老大让我爬到船头上去,让我把沾在锚尖上的那点土给啃下来吃进肚子里去。我照着他的话做了,把土吃进了肚子里。真神了,过了没有多久,我的脑子不再发昏了,我也不觉得恶心了,也不想呕吐了。
  高海燕说,我听了半天,没听出政治内容来。
  猴子回应说,政委连这点水平都没有,你没听出来,我听出来了,老大的意思,咱们的船走到哪儿,都不能忘记家乡故土,更不能忘了祖国。
  梁三宝还追了一句,老大也是在做战前动员,他让我们大伙在困难面前要坚忍不拔,要有勇往直前的精神。
  巧云问,那个梁老大是不是渔霸船主?他的心怎么这么狠?
  梁水生说,这个梁老大是我爹,他是船老大,不是船主把头。
  二凤说,老大,你十三岁就出海,你妈就能忍心吗?
  梁水生:是我妈送我出海的。
  二凤:啧啧,你妈也真够狠心的。
  世界上只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三八与一七八开进了黄海的舟山渔场。这一天一夜的风浪也不小,再瞅瞅“三八号”,姑娘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没有东倒西歪呕吐的、晕船的。姓梁的手段是生硬了点,但是,吃点苦,遭点罪,把人给抻[锻炼]出来了。早就说过,“三八号”的姑娘们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们是暴风雨中的海燕。
  与高海燕在舵楼子里的二凤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挺打怵这个姓梁的?
  高海燕说,人家是在帮我们,我是不想惹他。山狼海贼,惹不起。
  二凤说:他粗鲁归粗鲁,心也挺细的。
  高海燕:你是说阻止咱们洗热水澡的事?
  高海燕:他熊归熊,人不算坏,至少他知道体贴女同志。有些事,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从他,依着他。你知道的,这哪里是我的做事风格。
  二凤说,没办法,咱们是月亮,人家是太阳,咱们要借着人家发光。我妈说得对,女人生孩子都喜欢生一个大胖小子,不喜欢丫头片子。干活做事,还得带把的。
  高海燕说,小时候,我瞧着男孩子们站着撒尿,我也学他们,站着撒尿。结果,把裤子给尿湿了。我妈说,丫头就是丫头,不能跟小子比。为什么撒尿时男孩子非站着,女孩子非要蹲下呢?我妈说了,男子汉站着是要扛得住天;女孩子蹲下为了生孩子……
  一七八与三八进入了舟山渔场,这次的捕获目标是带鱼。高海燕她们在渤海湾里捕过带鱼,渤海湾的带鱼个头小,但是味道鲜美,养育了黄渤两海沿岸的人们。老人们说,从前的渤海里带鱼多得滚成了球,下海不用鱼网,用树条子往海水里面一抽,准能抽死一条扁担一样的大带鱼。带鱼多得吃不完,怎么办,淹起来留着冬天吃,咸带鱼炖萝卜片子,把海头边上的人们个个吃得膀大腰圆。如今,渤海湾里不见了带鱼的影子,要打带鱼,只能到舟山。
  要下网了,梁老大把顾老憨和猴子叫了过来,你们俩到三八上去。知道为什么叫你们过去吗?
  知道,她们是女人,她们不在家里做饭生孩子,非要出海打鱼。干活时,让我们出力。
  记住她们是女人就行了。
  老大放心,我们保证一心干活,不歪门邪道,不长花心花花肠子。
  错了不是,上了三八,一人不泡上个妞,也丢咱们一七八的人。
  网撒下去了,是大盘的拖网,拖网又叫剐地穷,紧紧贴着海底,把在海底游动的鱼一条不剩地拖进了网里。一七八与三八成了两头勤劳无比的老牛,拉着网如同拖着巨大的犁杖,在海浪中耕耘。
  保持距离,保持航速……
  对讲机里传出了梁老大的指令。高海燕明显感觉到了船的航速在减退,似乎有什么重物在拖累着三八。网梗崩得紧紧的,船的龙骨给重物抻得格格作响,就像三伏天庄稼地里玉米高粱拔节的声音……
  高海燕问,是不是应该起网了。
  梁水生说,再加一个前进五。
  梁老大让她继续给油,加大航速。
  三八左右摇晃着,一七八也是在摇晃……
  收山喽……
  收山就是起网,打鱼人把庄稼人秋收时的号子也吆喝了起来……卷扬机响了起来,一会儿,网包漂出了水面,阳光下,网包里全是银亮的大带鱼,卷扬机的马力不够,只能把网包拖船舷跟前,是要靠着吊杆加上人力,才能把网包里的带鱼整到船上。三八的姑娘们像是拔河一样拖着网梗,一二,一二……
  高海燕把舵轮子交给了大凤,一定不要停车,不要减速,保持航向。
  高海燕来到了工作面上,她情不自禁地呼喊了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从一七八那边传来了拉网号子,谁他妈不使劲,嗨哟……今晚死老婆……嗨哟……要是没老婆,嗨哟……让他X毛摸不着哇,嗨哟……找不着雀窝插礁缝,嗨哟……
  再往下,高海燕听不下去了。可恨的是,三八的姑娘们居然也跟随着一七八的号子嗨哟、嗨哟地吆喝了起来,也别说,这拉网的号子喊起来,那网包,一包接着一包拉到了船上,无数条银光闪闪的大带鱼装进了舱里。如果没有一七八来的援兵,顾老憨和猴子俩,光凭着姑娘的力气,真的不能与一七八齐头并进。顾老憨和猴子身上的衣服脱光了,浑身上下只剩下了一条小裤头。姑娘们穿着作业服,胶皮的作业服,又笨又拙,一会儿功夫,汗水浸透了衣服,汗气和潮气捂得姑娘们快要窒息了。索性,她们脱下了身上的作业服,只留下了身上那层单薄的衣衫,让海水汗水还有鱼身上的汁液浸透了,包裹着她们那丰满而富有曲线的身体。她们也不顾及身边的这两个男人,似乎海洋上只有她们的存在。带鱼的身体柔软,但是,带鱼的牙齿却是鱼类当中最锋利的,而且它们的牙齿有毒,只要让带鱼的牙齿扎出血来,准会发炎化脓。在巅波的船上,一边干活,一边防备着别让带鱼的牙齿咬着扎着,因为脚下是水靴,姑娘们还不得不提防着起伏的波浪。再瞧瞧人家顾老憨和老四,人家光着脚,五个脚趾扎开,如同船钉子一样钉在了船板上,任凭风浪怎样起伏波动,人家悠着身子随着海浪的起伏,连个趔趄都不打,稳稳当当的,像座小山那样有定力。刚刚将网带鱼装进舱里,紧接着,一盘拖网又推进了海里。三八与一七八又像老牛一样,耕耘起大海来了。借着这个当口,伙头军把烙饼做好了。烙饼耐饥耐饿,这样忙碌时刻,吃就吃烙饼。顾老憨和猴子手里拿着烙饼,倒在船板上就睡着。他们太累了,没有他们俩,姑娘们根本就钉不下来这么繁重的劳动。爷们到底是爷们,干起活来,一个能顶得上几个姑娘。梁老大一声吆喝,睡着的人一下子翻身爬了起来,又开始了捕鱼作业。不过,登上三八的顾老憨和猴子俩享受到了贵宾待遇,男人们在女人堆里成了香油饽饽,吃饭的时候,姑娘们纷纷把自己碗里的好东西夹给他们俩。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两根青菜,或者是一片西红柿。二凤这人本来就挺拉沓的,可现在也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了。姑娘们都想帮着两个男人做点什么,想帮他们缝缝衣服,偏偏他们光着身子干活,剩下的只有一条小裤头,怎么缝?想缝都没法缝。瞧着姑娘一个一个的那殷勤劲,高海燕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明明就是让男人们给亏的,平时嘴里说的是马列主义,骂男人一个顶两个。可真的与男人搅成了一团的时候,她们先变成了修正主义。好在这两个带把的家伙没有忘乎所以。到了晚上,姑娘们恨不能把自己睡的铺位让他们睡,他们执意没有答应,而且感动得不行,他们要睡在甲板上,姑娘们纷纷抱出了自己的被褥。平时,她们非常在意自己的铺盖,一个姑娘家的干净与整洁,看的就是铺盖,她们一般不允许别人碰的。可是,面对着这两个一身的汗臭,一身的鱼腥,她们居然不顾一切的抱出被褥盖到他们身上,还说什么,晚上海风凉,潮气大,不盖被子可不行。在这个节骨眼上,男人还是有男人的气度,毕竟是闯海汉子,他们没有碰姑娘们的被子和褥子,他们的身上太脏了,接下来还要干活,不能糟蹋了铺盖。他们越是这样,姑娘们越是感动。他们与她们互相感动着,当着众人的面,他们与她们只有拼着命地劳动,把鱼从海里捕捞到船上再装进舱里。她看出来了,他们在三八姑娘们面前,干活就是表现表演。
  三八上有了一七八的人,两股潮流十分和谐地融会贯通到了一起,阳光分外明媚,海水格外蔚蓝,浪花和白云一样纯洁,人欢鱼跃,那号子声,那海潮声,淹没了大船的马达声。如此壮观的劳动,会感动大海……
  三八经过几次与一七八的几次作业,高海燕也明白了,赶上了一个渔汛,那就不能放过。这就像一只猛兽捕到了一只猎物一样,它要饱餐一顿,尽可能地把猎物吃进肚子里,因为下一个猎物还不知在那儿徘徊。一七八上的男人们都是真正的猛兽,别看他们平时阴阳怪气的,劳动的时候,方显男子汉的英雄本色,他们真的能干,他们干起活来连命都不要了,高海燕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劳动结束了,应该好好地庆贺一下。
  没有想到,梁水生扔来了一句不软不硬的话,干活累不死人。
  从前在船上,在自己的尊重父亲手底下,他就是这样干活干过来的,有什么大惊小怪。那时候,他也累得呼爹喊娘,别人也替他求情,让孩子歇息一会儿吧,再干就累死了。他爹就是这么说的,干活累不死人。
  梁水生十三岁上船出海,当过香童,也当过渔眼。海贼村传说这孩子生着一双鬼眼,渔船在海上打不到鱼的时候,闯海汉子们就让梁水生爬到桅杆上去,去看一看哪儿的海面上起花了,所谓的起花,就是大鱼群翻腾起的水花。只要梁水生的手往哪儿一指,船就在哪儿撒网,只要撒下网,准是个满包满舱。谁都觉得这小子挺邪乎,其实有时候他也是胡乱指,纯属瞎蒙的。船靠了码头,人上岸。船上的伙夫大叔指着怀着孩子的老婆逗梁水生,让他猜猜老婆肚子里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子?梁水生说得十分肯定,是个女孩子。等到伙夫老婆生孩子的日子,果然与水生说得一样,她生了个女孩子。伙夫服气了,不过,他还似真似假地问过梁水生,老婆生的这个女孩子,是他的种呢,还是别人的野种?梁水生紧闭着嘴,狠狠地盯着伙夫不吭声。从那以后,谁让他瞧孕妇肚子里怀的男孩儿女孩子,他都不再答应。 村里的人们送了他一个鬼眼的绰号,从小叫到大,一直叫到他当了老大,这才没人叫了。老人们说了,这孩子所以生着鬼眼,因他是个真童男子,天目没有闭合,凡夫欲子看不见的东西,他能一目了然。
  从春到秋,三八与一七八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高海燕盘算着下一步的工作计划,要总结的经验也不少,首先是梁水生打破了女性不能到一七八的规矩,也许这是几千年来的封建传统。不过,她眼里的梁水生还是有些神秘感。她亲身经历的,并不是用唯物主义就能解释的。比方说祭海的仪式,就很迷信。也许这不是迷信,是千百年来留下的规矩。到了发海的时候,似乎就应该这样做。
  最后一网打上来的大黄鱼,水生说什么也没有出手。等到渔船靠上了大上海渔码头,水生也不知把鱼倒腾给了谁,一船鱼换回了半船大米白面。高海燕一看这情景,火从心起,平日里,那些山狼海贼的做派也就谅解了,可是,大米白面可是党和国家严格控制的物资,任何人不准倒买倒卖。三八是先进典型,用鱼换大米白面,犯的可是国法。这是原则问题,不能再向他妥协。
  梁水生,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胆小的人敢出海吗?
  你把米和面给我换回来。
  咱们俩谁是老大?
  别忘了我是政委。我不能看着你犯了错误而放任自流。
  换了点米和面你就受不了啦,嘿嘿,是不是你们懒汉屯不缺大米白面?我们海贼村不行,我们不给父老乡亲们捎回点大米白面,他们一年到头连点细粮的影子也见不着。
  梁水生同志,生产上的事情,可以完全听从你的,可这涉及到政治和经济的问题,我不能不过问。
  梁老大像没的见一样,他反倒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十元大被单子[那年头,老百姓看见十块钱人民币不容易,所以,人们送了这张纸币一个绰号——大被单子],每人三十张,三百块钱。一七八上的男人们心字理得地收了下来,三八上的姑娘们眼馋得心里发洋,忍不住伸出手,接过钱来。
  等等,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哪来的?挣来的。
  这不是私自分钱吗?
  大伙辛辛苦苦了一年,靠上了大上海码头,咱们分点钱,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买点东西不行吗?
  梁水生把钱递到了高海燕的手上,官兵一致,每人三百。
  这是贪污公款,我不要。
  你不要拉倒,我还非得硬给你不成啊。
  告诉你们,咱们三八的人,谁也不能接这钱,谁接谁就是贪污犯。
  尽管高海燕的眼珠子瞪得如同牛卵子,姑娘们却舍不得把钱交出去。三百块,她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钱。
  二凤悄声地劝她,海燕姐,你不要,你也不要阻止别人。咱们从小就向往大上海,这回到了大上海,怎么着也要逛一逛。有人说,出海的人挣金条也不要眼馋,因为出海人遭的那个罪不是人能受得了的。我们得点钱,我看也是心字理得的。
  你怎么成叛徒了?
  可,绝大多数的人都收下钱了。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一七八和三八的人,无一例外地收了梁老大的三百块钱,而唯独高海燕没有接受。尽管她也向往大上海,船靠上了上海码头,她留下来守船,姑娘们都像蝴蝶一样飞上了岸,飞到了南京路,飞到了淮海路,飞到了外滩……就在她想象着姑娘们快活的模样的时候,一个想不到的人物登到了船上,不是别人,正是她痛恨的山狼海贼梁水生。他也没有上岸,他上了三八,他是干什么来了,道歉?绝对不会宽恕……她故意不理睬他,扭过头去,望着远处。
  高海燕觉得,一只大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的手敢放到她的肩膀上,即使是上级领导赞美她,为了表示上级对于下级的爱护或者关怀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举动。她本能地甩掉了肩膀上的这只手。
  这只可恨的手,虽然脱离了她的肩膀,却又握住了她的头发,她那浓密的短发,刚刚洗过,滑溜得很,她可以像粘鱼一样摆脱这只手。可是,这只手抓鱼的手比起鹰爪都有附着力,她根本摆脱不了。揪一根头发生疼,可揪一大把头发痛感居然变成了莫明其妙的快感。愤恨,委曲,希望受虐,渴望爱抚……诸多说不清的感觉涌满了心头。
  你,放开我。
  我看上你了,咱们俩好吧。
  你,德性。
  怪不得都说懒汉屯的女人好,你是她们当中的人尖子。本来,你和我就是海里的两条鱼,既然你碰上了一七八,遇见了我,咱们就有缘分……
  谁跟你有缘分,放手,从我的船上滚下去。
  你呀,你想不嫁给我都不行。你信不信?
  你是异想天开,做你的一枕黄粱美梦去吧。
  不信是吧,咱们俩就大潮小潮赶着瞧。我不求你,我等着你上赶着求我。
  高海燕开始掰梁水生的手,他的手太有力量了,她根本无法掰动。为了表示她的坚定或者是纯洁,她用牙齿咬他的手指,手指的再粗糙,那也是人的皮肉组织,她的齿尖渐渐地陷进了他的皮肉,扎向他的骨头,她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咸咸的味道,他的手指流血了,她咬得也太狠了点。不过也好,多少将心头的愤懑发泄出来一些,她总算报复他了一回。
  你是狼牙鳝呀,真的下死口咬啊?
  你以为我跟你闹着玩的?
  高海燕依然嘴硬,但是,她眼看着梁水生放开了手,眼瞅着他从三八上走了下去,顿时,她有些悔意,她甚至想着喊他回来。她言不由衷地高声叫着,你有本事,你别走啊。
  梁水生迈过船帮时,高海燕心里空空荡荡。突然间,她听见他喊了一句,记住了,你是我的,就是我的。
  做梦吧你,我决不会跟你这个山狼海贼俩好……
  你敢跟别人好?不会。到时候,你会哭着闹着跟我俩好。不信?那就让时间验证。


  冬天到了,浅浅的渤海湾快要封冻了,三八与一七八号各回各的窝儿猫冬了。姑娘们回到了懒汉屯;闯海汉子们回到了海贼村。
  在大上海码头上岸以后,高海燕发现姑娘们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在陆地上,姑娘们与一七八的小伙子们有了一次非常近距离的接触。姑娘们怕走丢了,紧紧地跟随在山狼海贼们后面,逛大上海,在南京路上买东西,小伙子们成了姑娘们的向导。那年头,上北京受毛主席的接见;到大上海是购买新潮衣物。那年头,最好喝的饮料就是汽水,小伙子们争着给姑娘们买汽水。到了晌午,记得有一家名叫王家沙的点心店,其实里面做的可是上好的饭菜,姑娘和小伙子们在里面大吃了一顿上海的小笼包子,闯海汉子们出钱,一个比一个大大方方地慷慨解囊。也不知是姑娘迷倒了他们,还是姑娘们迷上了他们。总之,一天下来,无论男女,大家都觉得幸福的不得了。出门在外,离家老远,男人和女人最容易产生的就是感情。一个上海大码头,一人三百块,一天的亲密接触,男人与女人的界限就如此简单地解除了。
  那年冬天分外寒冷,懒汉屯的海面也冻得严严实实,小北风刮得锥儿锥的冷,真像锥子尖扎在人脸上。闲着没事,高海燕想把姑娘们召集起来,人歇思想不能歇,人心不能散。可是几天时间,文齐武不齐,不是缺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高海燕真发火了,从明天起集中学习,少了一个也不行。女老大发威,那也起作用,第二天,姑娘们一个也不少,都到了大队部。船可以猫冬,人可以猫冬,思想不能猫冬。瞧瞧你们这样子,逛了一回大上海,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都变成了修正主义,成了资产阶级小姐。不要以为我们取得了一点点成绩,尾巴就可以翘到天上,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彩霞,你读《愚公移山》,咱们要深刻认识,咱们才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船长,书在哪儿?
  愚公移山,咱们不都能背下来吗?
  姑娘们嘟囔着,光记着打鱼了,把《愚公移山》给忘了。
  高海燕想流畅地背诵出《愚公移山》,她的脑子也是一片空白。是啊,这么多天,只顾了打鱼,也不学习,怎么可能记得住。本来想责怪她的部下,可她自己也没有做到,她显得挺狼狈的。
  大凤给高海燕解围,她说,老大,你也看到了,这次咱们回港,父老乡亲是怎样欢迎咱们的?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咱们为他们一人带回了五斤米和面吗?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七八那儿学到了不少的东西。瞧瞧人家,干活就像个干活的样子,干起活来,死活不顾,连命都不要了。放松起来,嬉笑怒骂,随着性子来。
  二凤接着说,实事求是说,咱们三八是月亮,咱们借了人家一七八太阳的光。如果没有他们,咱们凭什么有那么高的产量,咱们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荣誉。功劳属于人家,我们应该有一次表示才是。
  彩霞说,咱们应该组织一个慰劳队,到海贼村去,去好好地感谢感谢人家。咱们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时朝后。
  高海燕从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她发现,姑娘的确有了变化,她们不再那么纯粹。也不是因为那次逛大上海,在捕捞工作当中,她们与他们已经有了实际的接触,感情是在日渐月累间产生的。接下来几个月的冬季里,百无聊赖的青年男女碰撞摩擦,说不定会迸发出什么火焰来。一旦碰撞出来,到那时候,不知会出现多少个郭大年和王红梅。高海燕铁了心了,她不能毁了三八,不能毁了这至高无上的荣誉。
  咱们都是共青团员,咱们也是基干民兵,咱们更是三八的船员,我们就是半军事化管理,不管在海上还是在陆地,无论是从思想上还上行动上,我们都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从今天起,我们集中学习,政治思想这根弦绝对不能放松。放松了,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就要向我们进攻。全体立正……从今天起,我们要从早学到晚。天天读,雷打不动。
  过了二月二,大海解冻了,大船要动了,让高海燕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三八上的巧云怀孕了。高海燕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偏偏又是作风一贯正派的巧云,她充当了第二个王红梅。她百思不得其解,越是怕出男女作风问题,越是出这类事情。一个冬天,她像条牧羊犬,时时刻刻地看守着她的羊群。在牧羊犬的眼皮子底下,居然钻进了一头公狼。本来她想好好地开一个路线分析会,敲打敲打姑娘们。可是一转念,这会不能开,在这样的会上,不但不能起到教育警未作用,反而起到了教唆模仿的效果。
  高海燕把巧云带到了屯外的山坡上,山坡上没有人,只有几座坟墓。
  你一五一十地说吧,把前因后果统统说出来。
  巧云就像换了一个人,她说,我把他说出来,你们会不会把他给抓起来?
  他是谁?
  ……
  谁?
  猴子。
  巧云哪巧云,你说你看上谁不好,跟上了一个猴子,你说说看,他长得好,还是人品好?你不是个心性挺高,眼光挺高的姑娘吗?你跟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不让我干重活,他知道疼我,他把我的活抢着干了。
  你说,咱们的政治学习一天也没有放松,你跟猴子,怎么搞到一块的?
  咱们回港以后,白天你看得紧,天天晚上我们就在一块儿了……海燕,我跟猴子是产生了爱情,是正八经的搞对象……
  搞对象我不反对,怀了孩子,你怎么跟我解释?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怀上了……
  懒汉屯与海贼村,隔着二十多里地,黑灯瞎火的,不是男来,就是女往。巧云坦白,她跟猴子俩也怕怀上孩子,他们一直没敢做那件事。可是,这事忍着忍着,到底有忍不住的那一天。那一天,天正下着大雪,鹅毛大雪把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被子。月亮隐藏在云层后面,地面上却一点也不黑暗……记得那次起网,姑娘的手让洋鱼尾巴上的毒针给扎了。海头上有“蝎子刺,洋鱼针,最毒不过妇人心”的说法。洋鱼针有毒,而且毒性不小。猴子捧着巧云的手拼命往外吮,一口接一口,一直把毒液吮吸干净了……从那以后,巧云对猴子有了好感,她再看猴子,什么都是优点,比方说猴子会打流氓哨,那哨子打得,能够响彻云霄。猴子还能爬高,爬上桅杆的活儿都是猴子干的。猴子还聪明,一七八上的坏点子都是他想出来的。反正巧云姑娘委身于猴子,她有一百个理由。那天,在空旷的田野里,洁白的大雪地上,猴子先是怕巧云冷,脱下了身上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他把她拥抱在怀里,她觉得他身上似乎冒着一团火。男女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层皮肉无法禁箍在他们身体内涌动的炽烈岩浆……茫茫的雪地里,他摘下了狗皮帽子垫在了巧云姑娘的身子底下,盖着猴子的大衣,完成了那件让中国人引以为最无耻的行为……
  高海燕脑子一片空白,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巧云悄声向她告密,三八不仅是她一个人有了对象,大凤有了,好像是梁三宝;二凤也有了,她跟的是顾老憨……
  他们之间有没有男女关系?
  巧云她摇了摇头。
  你还想留在三八上吗?
  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那你把孩子做掉,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猴子知道了能愿意吗?
  我不把他给抓起来,就算便宜他了。
  高海燕把巧云安排到了县医院做了人工流产,对外说她患了阑尾炎,做了一个小手术。她要对自己的部下负责,赶不上走船,巧云留下来,好好养养身子。此外,她要面见梁水生,他不把他的那群山狼海贼管束好,她再费心思,三八的姑娘们也禁不住他们的勾引。一个好姑娘下水了,又一个姑娘让海水浸湿了。她必须要与他谈谈,如果再不想办法杜绝,三八的铁姑娘们还会有人变成孕妇。


  高海燕来到海贼村时,修船工们正在粘船,他们用木槌把一根根浸着腻子的麻绳砸进船帮上的缝隙里,一七八正在做着出海走船的准备,一些妇女正在海头织网补网。高海燕来得也真不是时候,她踏进村口的时候,传来了噩耗,梁水生的老爹咽气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放下了手里活儿,纷纷跑向梁水生的家。
  海头上的规矩,出门碰到死人比遇见结婚办喜事的吉利。高海燕并没有觉得晦气丧气,她反倒觉得这是一次走近和了解梁水生好机会。
  梁水生成了一个死了父亲的孩子,他哭得那个伤心,怎么能不伤心,他一年到头闯荡四海,把一个病卧在炕上的老父亲扔在家里,他觉得欠老父亲的太多了,此时此刻,他任凭人们的摆布,往他头上戴孝帽子,朝他身上穿孝衫,在他的腰里扎上一根白布带,他的鞋上也缝上了一块白布。海贼村保留了太多的封建残余,人们用纸扎了童男童女,做成了青牛玉马,还有聚宝盆,摇钱树,落日时分要到土地庙去给死去的人报庙。村里还有吹鼓手,喇叭匠,他们为老海贼吹奏的是天上布满星那首忆苦思甜曲子……如泣如诉,挺悲恸,挺伤感。拄着拐棍的老人们来给老海贼磕头送行,孩子们也来给他磕头。老海贼是非常有人缘的,没有人不来吊唁,没有人不来送行。入乡随俗,高海燕还是头一次给死去的人磕头。这时候,她也忘记了她到这儿来的目的,想不到遇到他的亲人故去,她也情不自禁地溶入到了办丧事的人流里。一个咬钢嚼铁的男人像孩子一般地哭泣,很容易感化女性的心肠。高海燕老想走到他面前,替他擦把泪水,再安慰安慰他。无奈,他的身边老是有人,她总也挤不上去。
  夜深了,吹鼓手们也疲惫了。喇叭声掩息了,人们也渐渐地散去了,梁水生这才发现守在父亲灵前的高海燕。
  你能来,我真高兴……
  本来是无意遇上的,此时高海燕也不能照实说了。
  你父亲得的什么病?
  他一辈子也没结过婚……话说出来之后,梁水生觉得有些失言,他接着说,我父亲的身体是非常结实的,他是让海水激着了……那年,我们的船在海上遇到了寒流。那时,船的马力小,顶着风浪航行本来就挺吃力。可偏偏这个时候,缠摆了,螺旋桨让海水里的网梗给缠住了。船在风浪中前进不得,犹如一头面对着猛兽而被绳索束缚而不能逃脱的羊羔。再不拔除障碍,船就会让风浪打沉。船上的人,只有水生的水性最好,他的辈份也最小,就在水生脱下衣服要往风浪里跳的时候,老海贼把舵把子交给了儿子,他说,孩子的身子骨没长成,让冰水激着,能激出病来。他那一身的老筋骨皮硬实,只有他能做成这件事。不由分说,他跳进了冰海,他割除了网梗,等到船上的人把老海贼从冰海里救到船上,他已经让冰冷的海水炸透了身子。从那以后,他便中下风寒病,筋骨痛,关节痛,肌肉渐渐地萎缩,天天要守在热炕头上。他这辈子没娶上媳妇,他天天盼着儿子能娶上媳妇。没能盼到这一天,他却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告别了这个世界……
  梁水生又哭泣起来,他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他只能是干嚎,嚎出的声音,就像狼的叫声。那叫声,就像透骨草一样渗透到她的血肉她的肺腑她的骨子里。高海燕心如刀绞,她面对的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不管他如何野性驴性,不管往日里如何耀武扬威,如何横行霸道,此时此刻,他都需要她的抚慰。
  出殡的时刻到了,一七八的山狼海贼们都到齐了,海贼村的人们把从天而降的高海燕当成了梁水生的相好,老海贼的棺材前头有梁水生顶灰盆,后面不是少个带头哭丧的女宾吗,人们把重孝的袍子披到了高海燕的身上,她也没有推托,穿就穿吧,全当扮作一回死者的儿媳妇,她让白色的孝袍子包成了一个臃肿的雪人。接下来,死了爹的哭爹爹,没死爹的胡咧咧。丧事隆重不隆重,关键不在男人而在女人。女人们要看领头的那个妻子或者女儿、媳妇。高海燕与老海贼面都没见过,她哪里来的伤感。记忆之中,没有特别的悲伤事件。她想起了催人泪下的梁水生的痛哭流涕……哇的一声,她也就哭声了出来。
  出殡的时候,是最能表现儿女孝心的时候,偏偏这个时候,梁水生一滴眼泪也没有了,他也不哭了也不流泪了。村里的人都知道,水生是在老海贼巴掌下面揍大的。揍到顶点的时候,水生甚至产生了杀掉老海贼的念头,就像当年他用鱼枪刺向高连道那样。后来,不知是父亲的教导,还是他的逐渐适应,他也发现了父亲身上的那些长处,老海贼与别的船老大不同,比如,别的老大都讲究个规矩,饭菜端上桌了,老大先吃,老大吃过了,别人才能动筷子。而他的父亲不是这样,他从来不吃大鱼大虾,船舱里有多少海鲜海珍,他吃的都是舱底子臭鱼烂虾。那好鱼好虾,卖给国家,把钱分给村子的老百姓。梁水生当了老大,他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也喜欢吃舱底子的臭鱼烂虾。其实是喜欢吃吗,是舍不得吃那大鱼大虾。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水生拿出了一条红鳞加吉鱼,爹呀,这可是海里最好的鱼啦,我好生给你炖一炖,你也好好地吃顿鱼。老海贼也没拒绝,红鳞加吉鱼是最好的鱼,我打了一辈子鱼,也没有舍得吃过。炖就炖了吧,我也尝尝红鳞加吉鱼的味道。
  那天晚上,老海贼喝了不少的酒。水生当老大以后,他一再叮咛,船在海上漂着,不能让伙计们喝酒。不喝酒是父亲的好习惯,船出海了,时时面临的是死亡的威胁。烈酒带给人的是激情,也是混浊糊涂。更可怕的,是酒对肝脏的伤害。吃鱼上火,吃肉生痰,一年到头出海在外的闯海汉子,吃的也是鱼鳖虾蟹,本来身体内部的火气就无法排泄,再要喝酒,那是火上浇油。说到底,酒是山狼海贼的穿肠毒药。
  老海贼灵与肉的棺木到了下葬的地方,这片山坡上几十座坟墓埋葬的都是闯海的汉子,他们有的年轻轻的就患了肝病,送了命。一个好老大,要让自己的伙计心情舒畅,要让他们有自己发泄的通道。老海贼早就告诉过儿子,将来有一天,他也要葬在这儿,跟那些出海打鱼的伙计们埋在一块儿也好做个伴,今天,他找他们来了……
  今年的这个冬天,冷得有些狠了点,老海贼的病格外的重。吃红鳞加吉鱼的那天晚上,喝了酒的他话也多了起来,他问梁水生,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水生说,有的能记住,有的也记不住了。记着你妈?记着。记着你爹?记着。你记着,有人说你是我和你妈的亲生儿子?我记得。他们说错了,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就是你爹和你妈的亲生儿子……孩子,我说的是真的,年轻的时候,我让开春的海水激坏了身子,我根本就没有留下传宗接代的功能。我找你妈,我走进你们的家,我心甘情愿去拉帮套,我就想找那个家的感觉。你妈她是个好女人,她辈子,命太苦了,我可怜你妈。别人对她不好,家里人对她更不好。你妈让我把你带出来,因为他们都认为你是我和你妈的私生子。你记住,事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老海贼埋葬了,他用过的物品和穿过的衣物,盖过的被褥,按照风俗,统统烧掉了。一切化为了灰烬之后,人们渐渐地散去了。留下的,只有高海燕,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来到海贼村是要做什么,反倒帮助梁水生办了一回丧事,而且在其中充当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别人都走了,她还沉浸在角色里面没能自拔。
谢谢你,你也走吧。
  高海燕心神不定地走出梁家,走出了村子。就这么走了,我干什么来了?难道就是给人家帮忙做丧事?而且充当了一回未过门儿媳妇的角色。就这么走了,她真有些心不甘,掉过头来,掉回头去,走出去,又走了回来。此时的她,有些丧魂落魄、无家可归之感。天色黯然时,她再次推开了梁水生的家门。
  梁水生喝了很多酒,他的跟前有几只空酒瓶子。他已经醉倒了,倒在他父亲睡过的炕头上,睡着了。他的嘴角挂着一缕涎液,嘴角还不时地蠕动着,像个吮奶的婴孩。他触动了她的那根母性的神经,她为他盖了盖被子,摸一把他的身下,炕头冰冷扎手。她抱来了柴草,烧起火来。火光燃烧起来时,屋子里顿时有了温馨的暖意。她头一次在一间空屋子里守着一个男人,她也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量一个男性。因为父亲的死,他的伤感,形容憔悴了不少,面颊上的胡须乱蓬蓬的。他是一个不修边幅,也不讲穿戴的人,常年风里浪里,海上的漂泊,她承认,他是一个立得起来放得下去的男子汉。凭心而论,这一年,如果没有梁水生,没有他的一七八,三八有何资本。她委身,她屈从,除了表层的需求,也许他已经以一种强权的方式占有了她。
  就在高海燕胡思乱想时,猴子他们一伙看到了屋子里的亮灯,烟囱冒烟,以为有了新事端,他们又重新闯进了梁水生的家。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们也是哭笑不得,咱们的嫂子真是不懂行,你怎么能给老大烧炕呢?你是不是想要了他的命?
  我做错什么了?
  老大喝了这么多的酒,要让他睡在凉爽地方,最好扔进粮囤子里。
  他们几个扯着梁水生的手和腿,把他扔进了粮食囤子,这样,他才会醒酒。他已经喝得全身充满了酒精,再睡热炕,他会给酒精烧死的。不相信?你划根火柴,放在他嘴角上,喷出地气能点着火。不知者不怪,无知者无罪。
  咱们走吧,让嫂子一个人守着老大吧。
  猴子,你留下,别人可以走了。
  猴子留了下来,他有些莫明其妙,这什么意思?
  在船不出海的这段时间,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什么见不得人,我没有。干脆,你有话就直说,我肚子里没有你那么多花花肠子。
  你没花花肠子?你跟巧云,都干了些什么事?
  干了我应该干的事情。
  住嘴,简直无耻到了极点。巧云怀孕了……
  怀孕了!太好了,她生来就是我的老婆,一打种,种子就发芽。嘿,太好了……
  你以为我是来给你报喜的,我告诉你,我已经让巧云去做人工流产了。至于你,我就是来看看你的态度,你想让这件事有个什么样的结局?
  孩子已经没了,你还问我干什么?我怎么了?谈恋爱犯法吗?
  谈恋爱不犯法,但是,你越过了界限,导致女性怀孕,难道这还不犯法?你承认错误态度不好,我现在就可以让公社群众专政指挥部把你给抓起来。懒汉屯可不是海贼村,三八的大姑娘,是你可以随便触动的吗?你不愧是个海贼,你色胆包天,我给你定个什么罪名,头上戴上一顶什么帽子,你就得乖乖给人认。如果你不服,咱们就试试。
  猴子想反驳,可他让这个铁姑娘的咄咄逼人的气势给震慑住了。他像放了浆的公鱼,像掉进了咸菜缸里的脆生大萝卜。
  我也借你的嘴,给一七八上的人捎个话。别以为自己做得高明,我知道,他们也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地勾引我的姑娘们。如果他们不能用政治思想来制约自己的行为,我们还有无产阶级的专政工具。如果他们想一意孤行,我就把他给废了。
  猴子夹着尾巴逃跑了。
  高海燕守在粮囤子旁边,她没有走,她生怕走了以后,梁水生会发生什么意外。她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梁水生,她对他的感觉是含浑的。有一个感觉是准确的,那就是三八跟在一七八的后面,她的心里上踏实的。他成熟了么?他睡梦中的脸庞挂着稚气……应该是黎明时分,她困倦到了极点,伏在他的身旁,她也进入了梦乡。
  梁水生先醒了,他发现高海燕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也许她刚刚入睡不久,这两天,她也几乎没有睡觉,她困倦的程度甚于他。他动一动,就会惊醒她,于是,他忍着一动也不动,就像蛰伏的蛇。其实他真的想动动身子,睡在粮囤子里太难受了。可是,为了不惊醒她,他也不只有忍着……


  一连几天,天阴着,海面上呈现着阴森森的灰色。浪涌起伏着,浪尖也泛不起白色的浪花。好在海猫子一直不离不弃地跟随在一七八和三八的后面,等着船上扔下的东西,或者有被螺钉旋桨绞死的小鱼。海猫子是什么东西,又馋又懒的一种海鸟,也不知哪位欠揍的发贱诗人,把它给描绘得如此让人向往。明明是地球绕着太阳自西向东转,可诗人偏偏说是太阳升起来了。这可不是诗人说的,这是革命群众说的。这话不能让母老大听见,听见了又是很反动的言论。
  高海燕不应该叫高海燕,应该叫高海鸥。三八像不像海鸥,跟随在咱们的屁股后面,等着吃蹭食。一七八慢一点,让三八领航,等着瞧她们出洋相。
  大船出海那天,猴子就发现了,三八上少了巧云的影子。再看,也没有她。她肯定让母老大留在了岸上,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在家里养身子,还得写检查。猴子他们恨得牙根发痒,有朝一日,能把姓高的给干了,让她也怀上孩子,那多解恨,那有多精彩。
  梁水生死了老爹,他的心情不好。出海这些日子,他一直闷闷不乐。其实人的生老病死他不是想不开,他一直在想老爹临死前告诉他的那些关于他身世的事情……
  一七八上的人心情不好,三八的人心情也不好,也怪了,心情直接影响到了生产,拉上一网,网里全是海水,拉上一网,网里还是海水。高海燕急得嘴唇起了大水泡,她打开了郭大年留在三八上的土制探鱼器,那是一根长长的竹竿,深深地探进海里,竹竿中间的竹节都打通了,郭大年说,通过这根空心的竹竿,能呼到海水里公鱼和母鱼说话的声音,还能听到鱼群开大会的声音。有时候,鱼群的头领死了,要选举一个新头领,这时,东西南北的鱼们聚集到了一块,几十米深的海水里全是鱼,叽叽喳喳地争着发言。郭大年说的神乎其神,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听到的是呼呼隆隆的浪潮声。郭大年说她心不诚,只要心诚,肯定能听得到。要不是舍不得这十几米长的竹竿,她早把这根所谓的探鱼器扔进海里了。当初她听到的是海潮声,如今听到的依然是海潮声。再瞧瞧她手的那些兵,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是死了一百个父亲。她明白,因为巧云事件,船在出海之前,她再次重申了纪律,绝对不许三八上的人与一七八的人接触,她们不许上他们的船,更不许他们越界到三八上。人要有志气,不能因为他们为我们出力了,我们就在他们面前屈从了。
  大凤还是有些胆量,因为她也在地下与一七八的老四好了,她要为自己争取到属于自己的权力。别人不敢发言,她发言。她说,从前,我觉得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红梅和巧云出事以后,我不知怎么了,特别同情她们,也能理解她们。我觉得我们特别可怜,天天守在船这么大的一块地方,两个人碰面,不是屁股蹭屁股,就是肚皮蹭肚皮。船靠上岸,看见了老头和孩子都觉得那么亲切,那么新鲜。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我们受的紧箍太重了。刚上船时,我的脑子里全是浪漫和美好,蓝天大海和白云,还有那大海里的无穷无尽的海鲜海货。但是,理想与我们面对的现实有多远……
  高海燕火冒三丈,闭上你的嘴,你说这话,简直是替犯了错误的人开脱。是不是有了合适的机会,你也会像王红梅?你也会像巧云?你无耻不无耻,哪里还像个共青团员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大姑娘,简直活生生一个女流氓。
  大家都数落起大凤来,都想尽快地让事件平息下来。心里已经够烦的,不能再增加烦恼了。偏偏大凤不领情,她甚至叫嚣着,你们把我共青团员撤了吧,我不受这份窝囊气。
  高海燕明白,如果在此时能够遇到一个大鱼群,一切郁闷和忧烦统统都化解了。偏偏神乎其神的梁老大也不灵了,她相信,梁老大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大船一如既往地向前航行,梁老大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吩咐猴子爬到桅杆上去瞧一瞧,看看四下里的动静。猴子爬上了桅杆,可他瞧的却是对面的船。明明知道他的巧云不在三八上,他不知还要瞧什么。
  梁三宝说,老大,别再这么跑下去了,你祭一把海吧。
  梁老大把胖子叫过来,船上还有什么好吃的?
  胖子说,一直也没补给,船只还有些洋葱和鸡蛋。
  包饺子吧。
  老大让包饺子,胖子也就用洋葱和鸡蛋包了饺子。
  煮好的饺子端到了梁水生的面前,他一声也不吭,用筷子夹起了饺子,一个一个地抛进了大海里面。
  过了半个钟头,梁水生说,通知三八,准备下网。
  网下去了,拉了有半个钟头,网里有没有,开船的人知道。半个钟头,不管有没有,也应该起网了。网起了,网包里只有一条三十来斤重的青色大鱼。大鱼生着一颗大大的圆脑袋,面相很是憨厚,眼睛看着人,也不挣扎可怜极了。这是什么鱼?没人认得。
  梁水生认得这鱼,它叫铁头,也叫和尚头,是深海里的鱼,平时是很难打到的。把它给放了吧……
  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打到这么一条鱼,把它给放了?铁头在船板上挣扎了好一会儿,它已经有些挣扎不动了。再不放生,铁头也活不成了。老大的话是板上钉钉,说放就得放。铁头给扔进了大海,它一下子就钻进了深水里,不见了踪影。
  再下网,网里终于有了收获。网里有了鱼虾,船上的人们就得忙碌,忙碌有收获,也能忘记烦恼。出海好长时间没有好好地干活了,筋骨要抻巴抻巴了。打到鱼了,心里就高兴。那条铁头幸亏让老大给放了,说不定,铁头就是鱼精。铁头回去了,把鱼给咱们赶进了网里。大海里,不是什么鱼都能吃的。有的鱼就成了精,是吃不得的。
  就在一七八和三八忙着下网起网时,高海燕给梁水生传过话来,天气预报,恐怕要坏天。
  坏天前,鱼们要多吃食,我们才打到了鱼。坏天归坏天,只要别坏海,咱们没跑到老洋子,没事儿。
  有梁水生在身前身后,高海燕的心也是踏实的。他就像船上的那根龙骨,也像船上的那根桅杆,像稳住大船的锚链,也像导航的罗盘。想着、想着,诗意出来了。她在日记本上把自己的这段有诗意的感觉写了下来。当然,她没有标明这个他是谁,她是不是把他美化得太好了。
  天黑前,乌云压着海面,贴着海面,刮来了飞飞快的风,像是一把刀子,削得海浪头上面不时漂起白色的花朵。真的是要坏天了,梁水生看了看天,再看看了海,他知道,他们的船离小龙岛最近,抢在风头前,赶到小龙岛,在那儿避避风。一七八在前,三八在后,两条船朝着小龙岛开了过去。


  这次坏天,并不是那种惊天动地的风潮和风暴,断断续续的阵风,海面上时不时地刮起了旋转的狂风,时而轻,时而重,像抽疯的神经病一样。一七八抛下了锚,船上的人员就撤到了小龙岛上,住进了当年解放军住过的地方。虽然剩下了断壁残垣,但是,比起住在船上,至少它不晃不摇,可以避风遮雨。有陆不登舟,脚踩到了泥土之上,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男人们上了岸,女人们却留在了船上。女人们更希望到岸上,她们眼巴巴地等着高海燕的指示。锚抛了下去,高海燕故意将船停的离岸边远了一点。她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许离船,谁也不许上岸。如果谁敢违抗命令,将开除三八,开除共青团。看着母老大要吃人的样子,姑娘们谁敢越雷池半步,只能乖乖地呆在船上,眼巴巴地瞅着绿油油的小龙岛。
  向阳坡上,野草已经绿了,野草丛中的曲麻菜长得很高了。能够吃到曲麻菜,对于闯海汉子们来说已经是最美的大餐了。胖子他们把采来的曲麻菜在海水里洗干净,他们边洗边唱,是谁帮咱得翻身哟,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哟,是三八上的人儿,我洗把野菜送亲人儿,向亲人表表心儿,啊啦呀吧嘿哟……
  夜幕降临时,篝火点了起来。闯海汉子们用树枝串起了青鱼,放在火焰上面烧烤,鱼身上抹了油,也抹了辣椒酱,冒出的香味飘到了三八上。因为坏天,船抛了锚避风,梁水生破例让大伙喝酒。于是,大家吃着烤青鱼,喝着美酒,高声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唱着唱着,他们把歌词给篡改了。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小伙子离不开大姑娘……
  一七八他们兴高采烈之时,三八上的人们却闷闷不乐,吃过了“挪一位”后,都倒头躺下了。难得风平浪静,少了颠簸,本来应该睡个好觉,可是姑娘们却在狭小的舱位上反过来,覆过去,表面上都入睡了,其实没有几个人进入了梦乡。
  梁三宝在这间多年没人居住的屋子里发现了新大陆,墙壁上留有当年解放军战士画的一幅画。画面上是一条帆船,船上竖着一根桅杆。他突然冒出了一句,其实女人就是船,男人是船上的桅杆。
  梁三宝的话引起了闯海汉子们的兴趣,船上不能少了桅杆,少了桅杆,就没了动力。猴子这回没了船,他的精气神全部扫光殆尽。他痛恨的是高海燕,这个年轻的母夜叉,一点人味儿也没有。瞧瞧她把三八上姑娘们管得,简直就像王母娘娘管束七仙女。咱们老大也是,那回她到了咱们海贼村去,还在老大家里过了夜,为什么不给这红色的铁姑娘开了苞呢?让她也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咱们老大是真童男子,他不想让女人给坏了金刚之体。我看,这个高海燕非得咱们老大干她不可。
  梁水生说,闭上你们的嘴吧,我不相信,男人和女人到了一块非要搞大肚子弄出个孩子?你们倒没事了,倒霉的是女人,伤害的是女人,丢人的也是她们。高老大也没错,不好好管着她的羊,让你们这群狼一个个给吃光了,她怎么开船?怎么打鱼?
  梁水生没有想到,这次坏天,持续了第七天了,天是假阴天,一阵风接着一阵雨的,老天爷也不知犯了什么病。除了船舱里的鱼,船的米和面不多了,青菜早断了顿。更可怕的是淡水,淡水也没有了,他们一直在吃冰块。那冰鱼的冰块都是天然的冰,根本不能食用。没有水了,只能吃冰块,吃得闯海汉子个个拉稀。拉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脑袋瓜子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耷拉了下去。
  选择小龙岛避风也许是一个错误。想想小龙岛的来历吧,小龙就是长虫,就是蛇。出海打鱼的都知道,长虫是不能漂洋过海的。如果要让长虫过了海,它就会变成龙。长虫成了龙,它会成为一条恶龙,毒龙。恶龙和毒龙会给人间带来灾难。于是,龙王爷睁着大眼睛,盯着每一个出海口,度海口。有一条一心想成龙的长虫,它钻进了商人的货物堆里,想蒙混上船,然后过海成龙。当船走到海中央时,船再也走不动了。船老大知道,船上混进了不该装船的东西。于是,他下令让水手们找,找遍了所有的角落,也没能找到什么。再扬起船帆,船照样一动也不动,而且颠簸得厉害,再不走船,船就会颠覆。老大下了死令,一定要找遍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地方。果然,在那个商人的箱子里找到了那条心怀不轨的长虫。船上的人们把长虫扔进了大海,眼见得,长虫入了水,海水里冒起了一团红红的血色,龙王爷惩罚了有野心的长虫。当年的长虫死在了这儿,这小龙岛就是它的尸骨,就是它的化身。长虫恨透了把它出卖的人们,于是,小龙岛没有水源,它不愿意让人们在这儿生存。咱们在这儿避风,它不愿意让风平浪静。一条蛇,它有那么大的神通。没有那么大的神通,它也就不会想着过海成龙了。其实龙王爷也太霸道了,只许自己坐在龙座上,不许别人有野心。
  论过日子,女人比男人精细,三八上虽然也面临着困难,但是,人家会节俭,懂得过日子,她们一直舍不得吃干的,一直在吃面条面片吃稀的。所以,三八省下了粮食。梁水生带着闯海汉子们没了水,也没了粮食。要不要向三八求援?梁水生摇摇头,她们也不会有多少吃的喝的,咱们是男人,咱不能向她们伸手。于是,梁水生带着山狼海贼们到山坡上挖羊奶根子,挖狗奶根子。人毕竟是杂食动物,光吃野菜只能支撑一阵子。一天不到黑,一七八个个成了大眼灯[一种细细的小鱼]。
  咱们帮帮他们吧?咱们不能眼看着他们吃野菜……
  咱们也只剩下了一袋面粉了。
  有一口吃的,也应该分着吃。何况他们是男人,咱们应该让他们吃饱。
  高海燕要带着面粉到小龙岛上去,去给一七八他们送粮食。真的是最后一袋粮食了,女人比男人的优势就是耐得饥饿禁折腾。让他们吃吧,他们是顶梁柱,他们是桅杆。关键的时刻,还要仰仗着男子汉。
  梁水生倒出了一半粮食,不能我们吃饱了,让你们饿着。
  给我们一些野菜吧。
  行,危急关头,我们应该保护你们。
  但是,女人比男人搞造[禁折腾]。


  那一年,人间充满了灾难,海上也总是有灾难。梁水生头一回陷入了迷惘之中,这么多年的老大生涯,他还是头一回困为经常拉不到鱼而烦恼困惑。
  三八与一七八出海半年了,许多事情都不顺。因为捕捞量过低的事情,县里的孔主任问胡波涛几次了,怎么搞的?
  他们出海在外,具体情况咱们也掌握不了。
  掌握不了不行,一切要了如指掌。
  借着船靠帮的时候,胡波涛问过高海燕,是不是梁水生在背地里耍什么花招,故意不打鱼,或者是少打鱼,给咱们颜色看?
  高海燕说,梁水生是打鱼不要命的人,打不到鱼,他比谁都着急,你们不能这样说他。
  胡波涛看出来了,自己的小姨子已经让梁水生给瓦解了,因为她在替他说话。孔主任的批评有道理,不能不掌握出海渔船的情况。高海燕有些靠不住了,他把三八上姑娘们想了一遍,他想到了彩霞,他想通过彩霞了解三八和一七八的情况,他要掌握。
  彩霞挺为难,我把一些事情说出去,我不成了叛徒了吗?
  你当叛徒,也是为了组织,为了领导当叛徒,这是正确的,不靠近组织才是错误的。只要你能保持跟领导一致,我可以考虑把你提拔成为一个像高海燕那样的先进典型。
  彩霞说,海燕可是你的小姨子。
  人说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我连她半点便宜也占不到。这年头,哪个先进典型不是领导定的。只要你靠近组织,只要我说什么你听什么,我就提拔你。
  彩霞说,行,我愿意靠近组织,他们的一些事,我就是看不惯……
  不管高海燕愿意不愿意承认,梁水生是走进她心里的第一个男性……安葬了父亲的那个晚上,梁水生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山狼海贼们把他扔进了粮囤子里,让他慢慢地醒酒。那天晚上,她一直守着他,她没看见这么喝酒的人,他是发疯了……那天晚上,直到后半夜,梁水生才渐渐地醒了过来。烈酒燃烧着他的血液,他的躯体,他扯光了身上的衣服,他依然觉得灼热。从他嗓子里冒出来的仿佛是火,是岩浆。她抱着他的头,想让他喝口水,解解酒。梁水生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把头拱进了她的怀里。他触动了她的那根母性的神经,她不由自主地将他的那颗大脑袋抱进了怀里,抚摸了起来。他在她的怀里竟然像孩子一样哭泣起来,他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开始,她以为他说的都是酒后的醉话。听着听着,她听出了其中的真实和真诚……我的父亲,为什么到了他快要死的时候才告诉我,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世上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他跟我妈两个人的私生子。为了这个名声,我从小就被人歧视,人们都骂我是野种,是杂种。我的真正的亲生父亲都用那种恶狠狠的目光瞪我,瞅我,我的兄弟姐妹,我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把我当人看待,都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我。正因为是这样,我妈才把我送到了他的身边,一个愿意帮助我们家拉帮套的男人,就是这个辞世的老男人……那天晚上,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嗅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男人的气息,他那发烫的躯体,如同一块煅烧的铁块,男人的肌肤,男人的骨骼。她知道他深深醉着,但是,他的思维,他的意志力是清醒的。她在抚慰他,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情感或者本能冲动暴发的一刹那,她一定不会拒绝,而且能够顺从。想起那天在船上的第一次接触,第一次冲动,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的第二次。他不停地在她的怀里抽搐,一声声地抽泣,一抖一抖地抽搐,他把他无法倾诉的秘密向她吐露了出来。她聆听着,她喜欢这样的倾诉。已经是黎明时分,因为是冬季,天色依然黑暗。如果此时此刻梁水生做出任何举动,她都愿意接受,甚至为他奉献。然而,他仅此而已,仅仅是诉说,仅仅是扑进她怀里,一个号称铁姑娘怀里诉说,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她抱着他的头,那颗男子汉的巨大头颅。有好几次,她都快要忍受不住了,她想解开胸前的纽扣儿……然而,他又睡着了。这一段过程,因为酒精的麻醉,成了他记忆的空白。她不会忘记,她深深地铭记着。
  出海以来,梁水生一直处于一种混沌而又迷茫的状态,也许正是这混沌和迷茫,他的船总与鱼群擦肩而过。鱼儿们嘲笑那些用心不专,心术不正的人。因为高海燕的出现,他已经无法专心致志地打鱼了。经过几次的接触和较量,他已经认定了一个真理,女人毕竟是女人,而且女人要比男人们善良。小时候,他已经懂事了,有一次,老海贼从海上回来到他们家来,正碰上他的父亲在打他的母亲。车香草的身上脸上到处伤痕累累,老海贼忍无可忍把车香草拉到了海边,他让车香草上船跟着他走,别在这个家里受罪了。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她只有死路一条。可是,车香草没有答应,她舍不下孩子们,不放心家里的老人,还有她正在生病的丈夫。老海贼几乎在哀求着车香草,他这样无情无义,下这样的死手打你揍你,你还狠不下心来一走了之吗?泪流满面的车香草还是摇了摇头。梁水生跟着老海贼离开家以后没有几年,车香草便告别了人世。周围的人折磨她,亲人们也折磨她,她自己也折磨自己,到了最后,她终于不堪折磨,倒在了生活的浊流里面。前些年,他一心一意想杀掉那个高镰刀。直到前不久,他也没有放弃这个念头。但是,当他知道了高海燕就是高镰刀小女儿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他要从心灵上占有这个自命不凡的姑娘。那天晚上,当她距离他最近、最近的时候,他面对的是无比宝贵的圣洁之物。海贼村的人拿她充当了儿媳妇的角色,她接受,让她穿孝袍子,她没有拒绝。她不是报恩,也不是讨好,她与他正在接近,就像两股海流子,渐渐地溶汇到了一起。
  去年,一七八与三八有了很好的接触和交流,为了干活儿,一七八的人到了三八上;三八的人也到了一七八上。本来好好的事情,让猴子他们这伙无轻无重的家伙们给毁掉了。高海燕并非不通人情,不懂人性,三八上的姑娘们如果一个接一个地怀孕,三八不如沉进大海里去。
  一七八与三八驶进了一片陌生的海域,梁水生已经不是头一次这样航行了,他不愿意循规蹈矩,只要别的船在这儿下过网,他决不会再下一次网,尽管海底下有鱼,而且鱼群还很厚,他也不会。
  这儿的海蓝得发黑,深得不见底。这儿应该是海底的沟壑,这里面应该生长了许多海藻海草各类水生植物,鱼群们栖息在这儿,安详又快乐。
  进入夏季,鱼儿们游进了深海里,躲避炎热的夏天。从春到夏,一七八与三八一直追踪着鱼群,一直也没能追到。进入这片海域,应该追踪到了大的鱼群。这里虽然没有航行过,打鱼人就是要寻找属于自己的新渔场。
  这儿没有强风,没有巨浪。天气预报说,这一带的海域有雷阵雨天气。海是死灰色的,海的上面堆满了厚重的云,云有灰色的,有紫色的,有黑色的,还有裼色的,似乎是一群妖摩魔鬼怪聚集到了一起。它们在搅动,在冲撞,在翻滚,它们碰撞出了一团银色的电光,一道火蛇一样的电鞭从云层里面窜了出来,从空中抽向了海面,抽在了大海的躯体,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海天之间的一七八和三八,犹如一叶扁舟,云层压着它,海浪推搡着它,海天间窜出了雷暴,在这空旷的海面上,它随时都能让雷电给击碎击沉。男人和女人都缩进了舱里,一七八的梁老大守在舵楼子里面,三八上的高老大也守在舵楼子里,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雷暴天气,多少年前,梁水生只是听船上的老人们讲过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他想通过对讲机与高海燕联络,因为巨大的雷电,对讲机已经失去了功能。一七八朝着三八靠拢,梁老大发现,三八也在向一七八靠拢。也许面对的世界太恐惧了,谁也未曾经历的局面,他们与她们应该靠拢,即使是危险,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一七八与三八靠拢了,终于帮在了一起,梁老大跨到了三八上。高海燕迎了上来,黝黑的面庞已经变成了一张白纸。梁老大的到来,她好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她急切地问,梁老大,我们怎么办?
  梁老大拉着高老大的手,走进了舵楼子。
  高老大战战兢兢 说,是不是我们的船上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
  海头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如果谁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了不忠不孝的事情,老天爷就要天打五雷轰。什么是天打五雷轰,他们现在面对着的就是天打五雷轰。要用巨雷劈死那个伤天害理的人,炸死那个不忠不孝的人。可是,眼下的雷击恐怕远远超出了击死一个不忠不孝的人的阵势。老天爷似乎要用巨雷炸毁整条船,每一声巨响,大船都要瑟瑟颤抖一阵子,劈雷火闪,天海间一阵巨亮;一阵黑暗,一团团电光似乎要焚毁整片海洋。
  我要你的,或者你们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梁老大迟疑着。
  到了这个时候,你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有什么不能给的?
  我,我要女人的骑马布,谁的都行,只要是女人的骑马布……
  高老大愣住了,海头上的女孩子头一次初潮,当妈的都要她把一块柔软的棉布垫在初潮涌出的部位。妈妈告诫过她们,这布叫骑马布,女孩子的骑马布不能随便乱扔,要找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把它藏起来埋起来。三八上的姑娘跟她一样,从来也没有人把骑马布到处乱扔。到了三八上,她们都牢牢地记着家里妈妈或者姥姥奶奶的训诫,千万不能把骑马布扔进大海里。咱们靠海吃海的人,脏了海水,是要受到惩罚的。高老大正是月经来潮时,她的身上就有骑马布。想起那次他看见她流经血的情景,他似乎不谙人事。可如今,他居然懂得女人的骑马布隆迪……面对着梁老大,一个男人,她还在犹豫着……一个姑娘把她最隐秘的东西交给一个男人,好比交出了自己的身体……
  你,怎么懂这个……
  老人们都这么说,没有这东西,一七八得完蛋,三八也得完蛋。你到舱里,问问她们,有没有骑马布。快点吧,再拖下去,我们没命了。
  高老大坚定地向梁老大捧出自己的骑马布,一块柔软的棉布上,绽开着一大朵鲜红的月季花。梁老大顾不上说什么,他把骑马布撕成两片,拿出他小时候爬桅杆上的本事,噌噌噌地爬到了桅杆顶端,他把这片骑马布挂到桅杆顶上。他的举动或许触怒了老天爷,雷声更加剧烈,闪电更加恐惧。大船左右摇晃起来……
  高老大一直在下面望着梁老大。她大声地喊着,这么大的霹雳,太危险了,你还是下来吧。
  梁老大说,不会的,我手里有你的东西,霹雳打不死我,什么也打不死我。你回去吧,别让雨水淋着。雨水淋着,你会生病的。
  高老大说,你别管我……
  梁老大完成了使命,从桅杆上面爬了下来。
  尽管雷声还在炸响,高老大迎上前去,三八和一七八都平安了,船上人也平安了。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心也软化了,她想扑进他的怀里,因为她与他刚刚经历了一次与天与海的较量,她与他刚刚从死亡的地界上挣扎了回来。
  回去,回到舵楼子里去,秋天的雨水冰凉,别激了身体,女人不比男人,快进去吧。
  你的胆子真大……
  高老大不好意思说出来,炸雷响起的时候,尿水已经湿了她的裤子。躲在船舱里的姑娘们也像她一样,都尿湿了裤子。大家抱作一团,哭泣了起来。
  当两片骑马布拴挂到了桅杆上面,电闪雷鸣似乎渐渐地远离了一七八和三八。高老大感激地望着梁老大,梁老大更是无比感激地望着高老大……她想扑进他的怀里,他也想把她搂进怀里,她与他面对面站着,站得很近……
  入冬时节,梁老大在这片一七八和三八曾经遭遇雷暴海域找到了飞蟹的栖息地。到了深秋时节,飞蟹们拼命进食,吃好东西,让自己肥胖起来,肚子里有足够的过冬脂肪,它可以整整一个冬季不再进食。长足了脂肪,飞蟹开始吃细沙子,让它的腹腔里充满了沙子,充满了重量,然后,它们会选择一个宁静安全的海底,掘出沙子,然后将自己的身子埋进沙子里面,很好地将自己隐藏起来,冬眠一个寒冷的季节,直到第二年开春时节再从沙子里面爬出来。
  从来也没有哪位打鱼的高人找到过飞蟹栖息地,梁老大给找到了。经历了这次海上雷暴,梁老大一直纳闷。从来也没有经历的雷暴让一七八遇上了,会不会有着某种暗示。一七八试探着把钯笼扔进了海底,一拖不要紧,把隐藏在海底泥沙里的秘密给拖了出来,无数个一斤多重的飞蟹落入了网里。偌大一个海洋,里面有说不清的神秘。他曾亲眼目睹飞蚬子的迁徙。这些生活在漏水里的生物,一夜之间,它们从海水里面挣脱出来,然后吸足了空气,紧紧地闭命中率贝壳,从海底漂到了海面,顺着潮流,漂泊异乡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一夜之间,飞蚬子从海水里,从泥沙里消逝得无影无踪。于是,人们送它一个飞蚬子的称号。飞蟹也是如此,有人亲眼看见飞蟹在海面上飞,它那两只划水的鳍如同鸟儿的翅膀。有的老闯海汉子亲眼看见,飞蟹群中还有蟹王,护卫蟹王的有蟹将。蟹王走到哪儿,蟹子蟹孙们就跟它到哪儿。它们飞得再快,也逃不出打鱼人的手心。龙王爷不会亏待真心实意的打鱼人,临到冬天了,送给了一七八和三八一个捕获飞蟹的机会。已经进入冬眠的飞蟹们已经不会挣扎,也不会逃脱,它们蜷缩着身子乖乖地束手就擒。
  高老大跟梁老大商量,遇到了这样的好事,要不要告知县里,让别的渔船也参入捕获飞蟹?
  你通知吧。
  高老大把发现了飞蟹栖息地的消息通知了县里,全县的渔船赶来了,全市的渔船也赶来了。这一年的初冬时节,城里城外的老老小小都吃到了便宜的大飞蟹。单位分,个人买,五毛钱一斤,人们戏称“爱国蟹”。那年头,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副食品奇缺,蛋白质更是金贵得要命。能吃到这么大个头的飞蟹,吃到如此鲜美的海味,谁的功劳?三八的功劳。电台里这么说,报纸上这样宣传。真正趾高气扬的是一七八,是梁老大。看着没有。一七八的山狼海贼走路都像螃蟹那样横晃,原因是螃蟹吃得多了。


  一七八靠了岸,梁老大就进了县里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一七八与三八结成了对船以后,不管高海燕说还是不说,胡波涛一直盘算着他与她之间产生的,发生的种种不可避免或者突发的事件。他也一直在背地里调查梁水生的家庭出身和社会背景。没费多少气力,他就查清了梁水生就是十几年前懒汉屯车香草与老海贼的私生子不说,他还查出了一件当年一七八曾经在无名岛屿避风,得到过不明国籍飞机空投吃的喝的帮助。仅此一事,就可以让梁老大进学习班。那年头,学习班是变相监狱的代名词。进学习班的人,不是走资派,就是牛鬼蛇神。左找右找,找不到梁老大毛病之时,发现了他的这个政治事件甚至是涉外的政治事件。胡波涛喜出望外,总算抓到了梁老大的把柄,像他这种山狼海贼,就是要打打他的霸气,削削他的锐气。整出了内容更好,整不出内容,也要让他知道,老天爷刮风下雨不晓得,谁的官大官小他要知道。不就是一个船老大吗,有什么值得耀武扬威的。
  在学习班里,胡波涛与那些棒子炖肉的主儿不相同,他不主张触及皮肉,他主张触及灵魂。他给了梁老大一本稿纸,让他写,让他交待。
  写什么?梁老大央求胡波涛,你趁早狠狠实实地揍我一顿,也比让我写材料好受。我文化水平低,我也不会写。你们怎么打我都行,只是别让我动笔杆子。
  不管会写不会写,还是人不想写。不写就别吃饭。一顿不吃,挨得过去,两顿不吃,也挨得过去,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到了第三天,梁老大挨不住了。
  人犯了死罪,到了杀头那天,还让犯人吃上一顿大鱼大肉,何况我没犯死罪。
  胡波涛觉得时候到了,他说,我们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他说,我为你准备了会餐的美食,瞧一瞧吧。
  空旷的屋子里,放着一只大盆,盆里面游动着几条泥里狗子[泥鳅]。他们只准许他用嘴去捕捉泥鳅。已经饿急了眼的梁老大只能做出了动物捕食的动作,用嘴捕捉了几次,都无法咬到泥鳅,因为泥鳅太滑了。不知努力了多久,梁水生终于咬到了一条泥鳅。打了这么多年的鱼,他从来也没吃过活鱼。他要活着,他不想死,他松开了牙齿,泥鳅蠕动着滑进了他的咽喉……
  眼看着要过大年了,一七八的老大还关在学习班里。一七八的人来到了懒汉屯,来到了高海燕的家里。
  我们的老大进了县里的学习班,你知道不知道?
  高海燕真的不知道梁老大进学习班的事。
  两条船是搭档,两个老大也是搭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你应该站出来,替老大说句公道话,把老大救出来。
  两年来,三八跟着一七八,风里浪里,高海燕身上也多了些闯海汉子的侠肝义胆。替梁老大说话,责无旁贷。她带着一七八的人,一路浩浩荡荡来到了县里学习班,找到了学习班的负责人胡波涛。
  梁水生同志何罪之有?
  进学习班未必都有罪,学习有什么不好还不对?人人都要学习,何况一七八的船长。
  放他出来吧,我们在一起两年了,我了解他,他是个最称职的打鱼人,是个好老大。
  不能你说解放,我们就解放他。梁水生确实有问题,而且不是一般的问题。
  那我也到学习班来吧,我是政委,一七八老大有问题,我也有责任。
  胡波涛把高海燕拉到一边,你不知道,这个梁水生,就是当年用鱼枪扎你爹的那个臭小子。他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如今又跟你搭档,他会不会给你暗亏吃呀?
  高海燕心里一怔……她努力回想着当年的那个小男孩,记忆里似乎还残存着他的影子。凭心而论,她看不出他有什么报复行为,她只觉得他的心胸很开阔,像大海一样能包容。他一定知道她就是高连道的女儿,她的父亲伤害过他的母亲,但是他对她,没有以怨报怨。
  梁水生,是个好同志。不解放他,我就在县里等着孔主任回来。
  高海燕果然就在县里呆了下来。
  听说高海燕这样为梁水生请命,孔主任有了疑问,三八和一七八天天在海上漂着,这回,高海燕同志义无反顾地为梁水生挺身而出,一男一女两个老大会不会产生了爱慕之情呢?
  胡波涛说,不会,我太了解我丈母娘家的人了,她们家人是墙头上拉屎——眼高着呢。她连我这个公社一级领导干部的组夫都没放在眼里,她才不会看上山狼海贼。
  不能用老眼光看新问题,外因会促使内因发生变化的。以前也许是这样,但是,他们两个毕竟在风浪里滚在一起两年了。没有爱情,也有感情;没有感情,还有友情。要不,咱们把梁水生给放了,暗地里观察观察,看看这对冤家对头会不会成了患难知己。
  梁老大解放的那天,高海燕领着他在县城里理了头发,洗了澡,买了一身新衣服,把他拾掇得干干净净。这十天半个月,梁老大也尝到了学习班准监狱的滋味,触及灵魂触及得,他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老大派头似乎让人阉割了。任凭高老大如何摆布,他都像浅水湾里的高粱叶子鱼一样地驯服。在饭店里,她买了饭菜,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她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饭,吃得那个香啊,吃得那个忘情,就像一个孩子。
  高海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想不想喝酒?
  想喝。
  饭店里也没有别的酒,只有兑了水的混合酒。两个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起来。糊弄鬼的混合酒,也醉不倒这男老大和女老大,两个人一直把饭店里所有的混合酒喝得精光,喝得饭店里的人目瞪口呆,眼睛都直了,她和他才走出饭店。混合酒没多少度数,喝多了,照样醉倒英雄好汉。男老大女老大踉踉跄跄往回走,走出县城没走多远,天就黑下来了。这时候,酒劲上来了,天旋地转,迈不动腿,看不清路,幸好路边有个草垛,两个人就钻进草垛,倒头就睡。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梁老大宽大的身躯盖在高老大的身上,石板再大,也压不死下面的蟹子。醉得不省人事,男老大居然没忘记保护女老大。两个人都挺难为情的,好在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人记忆都丧失了,酒精带着他们走进了忘我的境界。女老大羞涩地捂着脸;男老大红着脸扭过头去。
  梁老大回到了海贼村;高老大回到了懒汉屯。回到家里的高海燕一直心神不宁,她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回想那天海上雷暴,他把她的骑马布挂到了桅杆上,三八一七八鬼使神差避过了雷击。他还是亲眼目睹她真实的经血来潮……她不应该让男人知道隐私似乎统统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他的面前。似乎他们前世有缘,他就是她的另一半。
  高海燕的妈妈正在忙着蒸馒头,做豆包,炸丸子。她样样数数捡了一包,她要到海贼村去,她要去找梁水生。这一回,梁水生不首先说,她也要说。要说什么,就说她要嫁给他。
  梁水生并没在家里,屋子里空空的,他去了哪里?
  高海燕在停泊在港湾里的一七八上找到了梁水生。要过大年了,梁水生正在一七八上贴春联,大红纸上面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高海燕走到了梁水生的身后,他居然没有发现有人走到了船上,走到了他的身后。梁水生刺破了自己的左手食指,他用自己的流淌出来的鲜血,无比庄重地在红纸背后上写“船头无浪”;在另一张红纸的背后写“海不扬波”。他把“船头无浪”粘到了船头;把“海不扬波”粘到了船尾。当他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发现高海燕就在他的身后。
  你来了……
  回去,我也要写,也要粘三八的船头船尾。
  心不诚不行,心一定要诚,心诚贴上才灵。
  我要向你学,要用自己的血写……
  对谁也不要说……你来得正好,还带来了吃的。
  梁水生把高海燕带来的馒头和豆包朝海里扔了几个。他边扔边说,大年正月十三是祭海神娘娘的日子。从我记事时起,年年正月十三海面都风平浪静,一丝风也没有,连一波细浪也不会翻起。六月十三,是祭龙王爷的日子。六月十三就不是风平浪静的日子,因为龙王爷是男人,你瞧他身前身后的人,不是风神,就是雷公,男人总是愿意兴风作浪。
  高海燕不由得自觉神圣庄严起来,她忘记了到海贼村是要向他示爱的。回到懒汉屯,她也要用自己的血写“船头无浪”、“海不扬波。”贴在三八的船头和船尾。
  两个老大同时沉浸在一种庄严的神圣举动之中之时,县里发下话来,要撤掉梁水生船老大的职务。同时,也要撤掉高海燕的船长职务。她的职务,由彩霞接任。换老大这事,在海贼村很平静,懒汉屯却炸了窝。高海燕气得眼珠子快要鼓了出来,凭什么?为什么?撤我不要紧,但要有理由。
  胡波涛说,你们出海,搞封建迷信活动,不是一次了。这不是主要的,你跟一七八的梁老大串通一气,用鱼换大米白面,这是重罪。不是要理由吗,这就是理由。事实一清二楚,要不是你夹在当中,我就治他的罪。这就不是进学习班的问题了,而是进监狱蹲大牢。还有,你跟那个姓梁的,是不是已经有了相好的苗头?
  高海燕噎住了,不过,好汉做事好汉当,她不想藏着掖着。她反问道,难道男的和女的相亲相爱不允许吗?
  胡波涛也反问高海燕,你不是眼光挺高的吗?
  梁水生,他不高吗?
  看起来,你也就是个山狼海贼的水平。而且是个母的……


  出海人是最忌讳一个“翻”字,甚至“翻”字的谐音。帆船不叫帆船,叫蓬船。要把盘子里的鱼翻个身子,要叫滑过来。吃过饭后,千万不能把筷子放在碗上,那样就是诅咒船搁礁或者说触礁。如果发生了翻船事件,也不能叫翻船,要说船“倒”了。
  三八的船头粘了“船头无浪”,船尾有“海不扬波”,一路走船,高海燕的心稳定又踏实。巧云又回到了三八上,她与猴子俩先斩后奏,生米煮成了熟饭。因为那次怀孕的教训,他和她似乎消停了许多。大凤她们几个与一七八的山狼海贼们也在谈情说爱。茫茫大海之上,只有三八与一七八最近,三八的姑娘与一七八的小伙子最有可能产生感情。在大海上航行作业,那种孤独感,山狼海贼们有,姑娘们也有。出海的男人叫山狼海贼;出海的女人应该叫母夜叉。一七八的人说,他们不少人亲眼看见过真正的母夜叉,母夜叉披头散发的,脸盘长得不好看,胸前垂着两只大奶子,有时候,母夜叉的怀里还抱着孩子。甚至有人听见过母夜叉的啼哭声。母夜叉哭声的时候,不是死了丈夫,就是死了孩子。他们说得神乎其神,活灵活现,不相信也相信了。
  那天夜里,正是二凤值班。睡在舵楼子里的高海燕似乎听到了一种动物的哭声,她冷不丁地给惊醒了。那天夜里,海面无风无浪,大船与大海一起安然地入睡了。黑蓝色的夜空如同一块巨大的天鹅绒,几缕浮云好似幔纱,时隐时现地遮掩着弯弯的月亮和星星。那哭声又一次短促地响起。顺着声响,高海燕看见了……那不是夜叉,那是一个赤条条的男人压在一个赤条条的女人身上。哭声是女人发出的,她是正在值班的二凤。她身上的那个男人是顾老憨,他浑身上下水淋淋的,他是从一七八上游泳游到三八上的。高海燕闭上了眼睛,她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她不想惊动偷情的男女。她抑制着自己内心有些恐惧的冲动,她只觉得一股股岩浆般的热血往头顶上喷涌。只有紧紧的咬住嘴唇,似乎一松开,那颗心脏就会从胸腔里跳出来。那茫茫夜海,无比的恐惧,夜的海洋,深不可测,里面隐藏着多少陷阱,多少神秘。为了男女之情与肉欲,他居然能从一条船上游到这条船上……
  顾老憨要游回一七八了。
  你刚刚做完这事,下到冰凉的海水里,听我妈说,会炸坏了身子骨,留下病的。
  可我光着身子,要让你们老大发现了,咱们俩可就完了。
  再等一会儿,等身上汗水消了,等身子凉下来,再等等……
  二凤和顾老憨的话音很低很低,几乎就像海里鱼儿们的呢喃,四下里太安静了,高海燕一字不漏地的听到了。她不能惊动他们,海水很凉,深夜的海水更凉,会炸坏了身子骨,会作下病的。
  不能再等了,我要走了。夜长梦多,再等,我又想要你了……
  可我,不放心你。
  放心吧,没事,又不是头一回了。
  顾老憨轻轻地潜入了水中,他轻轻地游动着,尽量不发出水响声。二凤朝他挥着手,他也举起手来,恋恋不舍地与情人告别。
  什么叫色胆包天,眼前这一幕就是。因为爱情,为了女人,他竟然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举动。高海燕不知是感动了,还是给触动了。她没有惊动这一对偷情的男女。不仅仅因为她不是船长了,她似乎也溶进了那情那景之中。
  过后,看着二凤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她心里痛起了一股无名火。想敲打敲打二凤,又怕适得其反。三八上的姑娘们一个个成了招蜂引蝶的狗尾巴花,让一七八的山狼海贼一个个刀山敢上火海也敢闯。新中国新社会,男女恋爱自由,但是,红梅与巧云的事件不能再发生了。社会上已经有了这样的风言风语,三八的姑娘们会打什么鱼,她们靠了脸蛋儿身段儿,让一七八的山狼海贼们一个个晕头转向,心甘情愿地为三八卖命。恰好此时,彩霞给二凤重新安排了工作岗位,让她到暗无天日的舱里,让她负责船机运转检修,负责油料供给。渔船舱底下的工作很重要,所以才把这项工作交给二凤来做。
  二凤找了理由,我闻不了柴油气味,闻到就头晕,就恶心。
  怀孕的女人才会头晕恶心,你没怀孕,你不会头晕恶心。
  二凤进了舱里,高海燕看见了一七八上的顾老憨,天天伸着长长的鳖脖子往三八上望啊瞅的,那种可怜巴巴的望眼欲穿神情,差一点也就感动了高海燕,她甚至想给二凤通风报信。想来也不可思议,顾老憨是个扎一千锥子身上也不会出血的货色,长想也不出奇,她也难以相信,一向心高气傲二凤不仅把姑娘最宝贵初恋奉献给这样的人,甚至连身体也奉献了。她也解释不清,顾老憨从来也不愿意表现自己的人居然能做出那般赴汤蹈火的壮举,为了一个姑娘,他能在深夜里游过三八与一七八之间的海洋……
  第三天的黎明时分,一七八上传出了一个可怕的消息,顾老憨不见了。他的衣服和鞋脱在舱板上,人却没了踪影。
  人们都束手无策之时,二凤碰头撒野般地呼喊了起来,顾老憨一定下海了,快救人哪。
  人命关天,高海燕也叫了起来,他是下海了,快救人吧。
  梁水生说,人没在船上,他是下海了。可是,他是自寻短见,还是捉鱼摸虾?
  二凤已经不在乎什么了,她说,老憨下海,他是想到三八上来找我的,快救救他吧……
  梁水生踩着舷梯临近海面,他把手伸进海里,试着水流。偌大一个海洋,海水是流动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因为海水的融会贯通,海洋的颜色也不尽相同。试了水流的梁水生心里有了底,如果这股流子向北,拖进了流子的人也就没命。会水不会水无济于事,因为水温太低了,冻也把人给冻死了。这股水流是向南的,顾老憨会水。而且水性不错,只要他能挺得住,他就有活口。一七八和三八同时开动了,顺着海流寻找落入大海的顾老憨。
  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顾老憨找到了。他的怀里抱着一块白色的泡沫,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把他拖到船上时,他的两只手臂依然紧紧地抱着那块泡沫,抱得那个死呀,两条胳膊已经僵直了,掰也掰不开。大家给他揉了好一阵子,才把泡沫拿开。梁三宝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老憨一定把泡沫当成了二凤,才抱得那么紧。要不,他真的没命了。
  二凤要高海燕把三八靠上一七八,她要过去看看顾老憨。
  为什么要看他?
  他为了我差点送了性命,我过去看看他不应该吗?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恋人关系,我和顾老憨正在恋爱。
  你们已经是夫妻了吧?
  夫妻又怎么了?我和他做夫妻不行吗?
  她与他已经做了夫妻的事了,她也不管什么羞臊。女人都是这付德性,只要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或者说是遮羞布,她们什么也不在意了,俨然一副经历了世面渔家嫂的嘴脸。
  三八没有靠过去,一七八倒是靠了过来。二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几乎是跳到了一七八上。她扑到了顾老憨的身上,你傻不傻呀,你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哪……
  彩霞发火了,这事,非开路线分析会不可,不要脸到家了。
  大凤不阴不阳地扔了一句,行啊,咱们不要脸,咱们跟的都是闯海的汉子。有人不要腚,她看上的是公社的大领导,靠着卖腚盘,当上了老大,还腆着脸要分析人家。
  你说谁?
  谁的心里发虚,我说的就是谁。


  一七八与三八追逐鱼群从春天一直到了冬天。天凉了,海凉了,鱼儿们游进了温暖的深海,船儿也跟着到了深海。一年忙到四季,人们疲惫不堪了,船也累得精疲气竭了。一七八可不这样,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打起精神。打最后一船鱼,就像吃到碗底最后一块肉,分外有味道,分外有意义。
  这年头,鱼儿们越来越少,却是越来越精明了。从前,鱼群聚集成一堆一团开大会;如今,聪明的鱼儿分散成三三两两开小会。被人们;围歼了,也是小股部队。
  梁水生虽然不是老大了,一七八的新老大梁三宝也都听从他的指挥。年年这最后一船鱼,他们就是想给乡亲们换米换面换一些实惠。今年与往年不同,气候变化无常,已经进入了冬季,而且到了冬至前后,最北方的寒潮随时都会袭来。咱们现在老洋子里,已经遇不到作业的渔船了,确实到了返航的时候了,不能再拖延了。
  收山喽!
  满舱返航时,一七八的人都要扯开嗓子高声喊着。他们要打道回府了,漂泊了一年了了,没有妻儿的闯海汉子们也想爹娘了。这个时候,是山狼海贼们兴高采烈的时候,一路秧歌一路戏地往回奔。他们走得太远了,回家的路程也漫无边际。
  彩霞却断然拒绝返航,今年,咱们没能完成捕捞任务。领导把这么好“三八号”交给我们,我们却完不成生产,愧对党,愧对革命群众。天冷了,正是在深海里捕鱼的好时机。我们不能返航,我们要继续作业,多打鱼。
  高海燕说,彩霞,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无论三八还是一七八,大家想的一样。但是,大自然有许多无法预测的变故,就像那龙潮,就像雷暴。我想,一七八提出返航,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咱们回去吧,安全第一,一旦渔船遇到了问题,那也是对党和人民的极大犯罪。
  谁是船长?
  你是。
  那就按船上的规矩办。
  三八不走,一七八也不能扔下她们不管。她们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等到看见棺材,哭也晚了。
  冬至的前一天,刚刚吃过了午饭,一七八和三八同时得到了一个天气预报,从西伯利亚,从贝加尔湖,从大西北袭来了一股强大的寒流,寒流的前锋已经影响到了这一片海洋。年年都有这样一股寒流,今年的寒流比往年强烈,因为它挟带着大雪,甚至是严寒暴雪。
  梁老大的脸色是青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他把一七八的人召集到一块,他对大家说,再大的寒流,咱们一七八能顶得过去。她们三八可是出海以来头一回遇到寒流,女人毕竟是女人,我担心她们顶不住这股寒流。
  咱们要帮她们三八,三八上的姑娘们都不错,就是那个新上任的母老大,屁股眼上面长着旋,天生的丧门星。让她吃吃苦头,不操她妈,她不知道你是他父亲。
  事到如今,别执气了。一会儿,我带着猴子,带着老憨到三八上去。一七八,梁三宝掌舵,紧紧在跟随在三八后面,也好有个照应。你们都听三宝的发号施令,记住了,谁也不许睡觉,眼皮子也不能眨巴一下。
  梁水生已经有了预感……这不同往年的寒潮,那海水已经变成了黑色,不安地躁动着。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重,云层里的水分堆积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倾覆下来会把人压碎。这些年,一七八什么样的阵势都见识过,他不担心一七八,他担心的是三八,因为驾驶三八的人是一群女人。在真正险恶的寒流面前,女人是很难对付它们的。梁水生做出了他们三个到三八上去的决定,
  那个彩霞不是个好东西,三八要是不欢迎你呢?
  那由不得她,三八不是她一个人的。
  梁三宝发出了船要靠帮的指令。三八迟疑地靠拢了过来……
  彩霞老大问,有什么情况?
  我和他们两个,要到三八上去。
  那不行,我是老大,我绝对不会允许任何男性到我们三八上来。
  寒潮要来了……
  我才不管什么寒潮不寒潮的。
  梁水生紧紧地揪住了缆绳,你才当了几天的老大……我们必须过去。
  彩霞举起了渔刀,她要砍断缆绳,坚决阻止一七八的人到三八上来。高海燕从她的背后夺下了渔刀,三八是国家的财产,是人民的血汗钱购置的,我们已经延误了返航的时机,渔船遇到了寒潮,就是最大的危险,你负不起这个责任,让梁老大和他的人过来。
  高海燕,咱们俩现在谁是老大?我,还是你?你是不是指手划脚习惯了……
  两个姑娘争执时,梁水生和猴子,顾老憨已经从一七八越到了三八上。三八的姑娘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他的周围……
  一定要记住,一七八要在侧后方跟随着三八航行。保持距离……
  一七八传来了回应,放心吧,老大。不过,你也要小心。
  到了三八上,梁老大让姑娘们都学着他的模样,身上一件破棉袄,脚上一双胶靴。腰里系一条稻草绳,脚上也要缠几道稻草绳。在梁老大的面前,彩霞顿时萎缩了下去。但她依然嘴硬,你们这是篡党夺权的行为,我要向上级领导汇报,控告……
  梁水生说,现在是顾命要紧,只要三八一七八平安返航,你愿意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眼下,我们只有做好一件事,那就是保船,保人。只有保住了船,我们才能保住性命。
  梁水生给高海燕调正了航向的指针,就朝着这个方向,不管发生了什么,死死把握住航向,不能调头,不能转向。朝着西北。记住了,那就是风口,咱们就朝着风口航行……
  海水变得凝重起来了,海面上的开花浪不开了,变成了一座座山峰,一个个山头。天上的云像一堵黑色的墙,已经倾斜了下来,距离海面仅仅只剩下了一条缝隙。一七八与三八就在这道缝隙当中航行。凛冽的西北风开始是咆哮,渐渐地,咆哮变成了哭嚎。不知是哭天,哭海,还是哭人。那声音阴森森的,温度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沁人肺腑,直至骨子里。三八在短暂时间里成了一头负重的老年,她艰难地在泥淖里跋涉着。
  梁老大用缆绳把船上所有的网具都绑住,抛进了大海,像是向海里的凶恶煞们敬上祭品。
  为什么要把网抛了?
  船拖着重负,才有定力。前方有大风,后面有定力,三八才会安全。
  大海似乎故意要与三八过不去,几次用巨大的浪涌把她按到海里面去,她都顽强地从海水里钻了出来。狂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海面,发出一声声巨响,迸起一个个浪头。狂风中挟着细细的雪末,风也有了颜色,一条白色的巨龙在浪尖上面飞舞。迸溅到船上的海水让从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冻住了,海水在船上结成了一层冰壳。扑到船上的一个巨浪,便会有船上结下一层冰。梁老大带着猴子顾老憨,还有三八上的姑娘们,手里握着保险斧,握着冰镐,凡是能够砸碎冰层的铁管铁棒全部用上了,他们必须把船体上的说全部砸碎,清除掉。如果不清除船上冰,冰层会越结越厚,船也会越来越重,最后沉进大海里去。保住船,也是保住自己,三八上的人都明白。只有抗争,与死神抗争,不抗争,只有死路一条。梁水生与猴子和顾老憨三个男人冲在最前面,站在最危险的地方。姑娘们虽然不甘示弱,但他们不可能让她们冲锋陷阵。砸了没有多在一会儿,她们也就渐渐地体力不支了。女人毕竟是女人,梁老大让她们轮流上阵,让她们互相替换着。他自己身上的破棉袄已经让海水打湿了,冰冷的海水在他的棉袄上面结下了一层冰……他已经什么顾不得了,他大声地嘶叫,千万不能“倒”船,我们的船,不能“倒”,不能“倒”!
  不能“倒”,不能“倒”……
  男人喊,女人们也喊,嗓子喊得嘶哑了,也照样喊。不能“倒”,真就不能“倒”……
  在舵楼里的高海燕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航向,她也亲眼目睹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仅仅依靠三八的姑娘们,根本不可能应付这声迷难一样的寒流,他带领着她们在与死神抗争,不屈不找地抗争。船不能“倒”,三八不能“倒”,一七八也没有“倒”……
  船没“倒”?
  咱们的船,没“倒”。
  人没丢?
  人也没丢。咱们脚上缠了稻草绳,龙王爷也拖不去咱们……
  天际透出了一层惨淡的白色,整整抗争了一夜的三个男人终于倒在了三八的船甲板上。他们浑身上下,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丝微弱的鼻息。他们已经冒犯了死神,死神正在攫走他们的魂灵。冥冥之中,他们的甚至听到了有人唱起了哀怨的挽歌,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快救他们……
  姑娘们砸去了棉衣外面的冰壳,整个棉衣都成了坚硬的铠甲,敲断了那根捆腰的稻草绳,只能用渔刀割开他们身上的棉衣。他们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似乎结成了一块冰砣。二凤扑到了顾老憨的身上,她用自己的体温想温暖他的体温,以此来拯救他的生命。巧云也扑到了猴子的身上……
  高海燕毫不犹豫地扑到了梁水生的身上,他的全身冰凉,似乎已经冻僵了。她解开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纯洁而又炽热的身躯,她紧紧地搂抱着他,紧紧地贴靠着他,她不能让他死,她要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他的生命。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的冰冷躯体。
  睁开眼睛吧,张大嘴巴喘气吧,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要把三八带回去,和我一起回去……
  梁水生的眼睛紧闭,牙关紧紧地咬和着。渐渐地,高海燕用姑娘的心房能够感觉到他胸膛里的微微心跳,他全身的血液已经快要结成冰了……她用自己的嘴唇对着他的嘴唇,她想对他呼吸,把自己的气息传递给他。她用舌尖撬着他的牙关,她想让自己的气息进入到他的胸腔,进入他的体内……水生啊,你是老大,你快醒过来吧,你是船上的龙骨,也是我们的主心骨……水生啊,你能听得到我在叫你吗?快醒醒,快醒醒。我告诉你,咱们的一七八和三八没有“倒”……
  梁水生的牙关开启了……高海燕感觉到了,她的舌尖给轻轻地吮了一下,那种细微的抽动她能感觉得到……她终于温暖了他那已经僵硬的身躯,一块巨大的坚冰溶化了,快要凝固的血水终于流动了。她把他抱得更紧了,分不开了,那是两块纯正的金属让炽烈的高温熔结成了一个整体。一个赤条条的男人,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在天海之间,在汹涌澎湃的波涛中共同做出了一个大字的人形……姑娘们情不自禁扑上前去,盖在了上面……
  当热流在男老大和女老大身体里面涌动时,风势淡化了,浪涌也弱化了。天海之间出现了一溜山的淡淡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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