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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尘土
来源: | 作者:女真  时间: 2009-11-15

                        
  我们这儿冬天亮得晚。
  又是一天。
  日子过得真快。
  一晃儿这么老了。
  99了。
  他们说,以后年年给太过生日。
  他们管我叫太。
  他们先前管我叫妈,奶,后来,在人多的场合,也随他们的小辈儿,经常管我叫太。
  他们是我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他们是我手里撒出去的一把谷粒儿,到处生长。
  他们住在这儿、那儿。美国,澳大利亚,南非,英国,台湾,香港。还有天堂。我的两个男人都在天堂。国内最远的在海南。我女儿平生在海南,她有时候夏天回来看我。沈阳冬天太冷,她已经不习惯。夏天回来正好可以避暑。我跟闽生住在一起。闽生是我老儿子。
  我90岁生日的时候,他们说的。
  我90岁生日的时候,他们说以后年年聚到一起,给我过生日。我说不用。这么多人聚一起,不容易。大家都挺忙的。
  我喜欢看见他们。但不我喜欢过生日这种看法。人多,闹闹哄哄,有的模样还没看清楚呢,就该走了。我喜欢他们一个个消消停停地来看我。坐我身边跟我说话。让我摸一摸。让我能从头看到脚。让我从这个孩子身上想起很多事情。
  我说不过生日,兴师动众的。他们不同意。生活这么好了,哪有不给老人过生日的?
  那就过吧。
  我不愿意他们背上不孝敬的名声。
  他们说以后年年给我过生日。我说等我100岁再给我过生日。
  哄他们呢。我没想过我能活100岁。我活90岁已经是老城最长寿的了,我比老城所有的人活得都长。我怎么能活100岁呢?我又不运动,连楼都不下。我一天只吃两顿饭。我一天只吃两顿饭,没用过任何保健品。我嫌他们那么一块堆儿来太累。我还没把他们挨个儿看一眼呢,他们又走了。
  其实想他们。
  我是他们的太。
  太想他们。

                   闽生罩着一件蒙古袍

  前天晚上闽生上电视了。
  闽生在电视上罩着一件大袍子。不是我们满族人的长袍马褂。我小时候我阿玛穿那样的马褂。闽生罩的是蒙古袍,不知道他从哪儿淘弄来的。闽生是我老儿子,他经常在外面开会。闽生回来,我问他:“闽生,你打哪儿弄的蒙古袍子穿?为什么不穿平时的衣服?”
  闽生平时穿什么衣服我一直管。他出门之前我要看一眼。
  闽生跟我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他心里有不高兴事儿时跟我说话也是笑眯眯的,我只跟闽生在一起住,谁接我都不去。闽生说:“妈,电视台要拍少数民族委员的座谈会,让我去开会,临时又说让穿民族服装,我又没带衣服,他们就给我找了一件蒙古袍。我在电视上穿着蒙古袍,反正观众我也不知道我是哪个民族的。”
  观众不知道,我知道。我们是满族。在旗。我阿玛家是镶黄旗。我们镶黄旗出过娘娘。赫家是正蓝旗。闽生穿蒙古袍是不对的。满族人管爸叫阿玛,管妈叫讷讷。我小时候就是这么叫的。阿玛,讷讷。后来都跟汉族人一起叫爸叫妈了。过去家里的女佣人叫妈。张妈,李妈。我的孩子都管我叫妈,没人叫我讷讷。他们的户口本上写着满族,可他们都不会说满族话。
  我们家老根儿在老城。老城离铁岭不远,归铁岭管。铁岭就是赵本山说的那个较大城市。我们老城有许多旗人。祖辈随龙入关的好多都当了大官。我们家祖辈在关外留守,我们种地。守着柳条边。离威远堡的那个边门不远。我小时候,家里有许多地。后来地越来越少。到我出门子嫁人时,没有多少地了,种的地只够自己家糊口。阿玛把家里的地一点点都卖了,供我们上学堂。我嫁人是民国二十年。西元1931年。好记。那年日本人把大帅炸了,在柳条湖。我就是那年结的婚。我结婚没几天,大帅就没了,很快就满洲国了,溥仪在新京又坐龙庭了。
  我第一个男人是阿玛定的。阿玛把我嫁给赫宁。赫家也在旗。赫家在老城有房子有地,是大户。赫宁在奉天洋行里做事。我在老城读模范小学,读完六年,阿玛不让念了。阿玛说没有多余钱供我念书。那时候家里还有一点钱,要过日子,要供我的两个阿哥念书。阿玛说我念六年书已经够多了,我是老城第一个念完六年书的女子。阿玛说我能认字、写字就行了。我六年书没白念。老城比我家有钱有势的户很多,赫家找媒人到我家说媒,一个理由是我识字。我阿玛说的。我识字,能管账。过去满族人家的女人是管事的。
  我嫁给了赫宁。
  阿玛说,如果大清朝还在,我是有资格选秀进宫的。我出生的时候大清朝还在。我生下来不久大清朝就没了,民国了。阿玛说我长得漂亮。我们镶黄旗出过娘娘。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赫宁是我男人。他在奉天的洋行里做事。赫宁长得很英俊。我们赫家男人都很英俊。你看过我的照相册吧?赫宁平时穿西装、打领带。我照相时穿旗袍。我们结婚拍的婚纱照,比我很多孙子、孙女的婚纱照都好看。闽生和珍就连张像样的结婚照都没有。我年轻那会儿没有彩色照片,都是黑白的。黑白的照片也好看。
  我跟赫宁说话。我翻到他的照片他就跟我说话。我们生了三个儿子。民国二十一年,我大儿子赫云飞出生了。我跟赫宁两年生一个。民国二十五年,赫宁生病发烧。赫宁在日本洋行里做事。他从洋行请假回家,几天没去上班。樱子在院子里问我赫宁为什么不去上班。樱子是个日本娘儿们。他男人在另一家日本洋行上班。我们住的院子离大和旅馆不远,院子里住了七八户人家,有中国人、日本人,还有朝鲜人。我们彼此都会说一点儿对方的话。我说我先生不舒服。我进屋告诉赫宁,樱子问到他了。赫宁发烧,但他不糊涂。他说告诉大哥,让大哥雇一辆马车,马上来。我给大哥打电话。大哥在城里开酱园子,把家里的大车派来了。大哥家里的马车两匹马拉着,车上一股子酱味儿。我要跟赫宁一起走,赫宁说你得留下来,你把两个儿子带好。等我好了,我马上回来。你留下看家,再说你又要生了。
  赫宁坐大马车走了。赫宁说他要离开奉天,回老城去养病。
  快到晚上,家里来了日本人。日本人穿白色的褂子,端枪似的端着消毒器。问病人在哪儿,让我们把赫宁交出来。他们说赫宁得的是伤寒。他们往院子里的角角落落喷药,说是消毒。
  是樱子告的密。
  那一年奉天城里流行伤寒。
  樱子以为赫宁得的是伤寒。我不知道赫宁是不是。他发烧。烧了两天,温度已经降下来一些。他听说樱子问到他,赶紧让大哥派车来。日本人把伤寒病人带走处理。樱子怕赫宁得的是伤寒,樱子告了密。
  所以我至今恨樱子,那个日本娘儿们,平时说话点头哈腰,总是嗨嗨的,脸抹得煞白,小眼睛一条缝儿。她害死了赫宁。
  赫宁走得太急了。他怕日本人把他抓走。出了奉天城,他还让大车拼命赶。大路上正过兵,他让马车往小岔路上躲。天冷,路滑,马车拐下大路,翻了。车把式摔伤了,赫宁冻僵了。
  赫宁走了,小三出生了。我生小三儿的时候,还不知道赫宁已经殁了。大哥知道。大哥瞒着我。大哥连大嫂都瞒着呢,怕我知道。
  闽生看过赫宁的照片。闽生说:“赫宁爸爸很英俊。”
  赫宁爸爸的儿子都很英俊。
  闽生不是赫宁的儿子。
  闽生是我跟第二个男人生的老儿子。

                       小狗敲门
  珍去早市买菜。我说你去吧,我没事儿。
  我们家平时只住三口人,吃不了多少东西,但珍得去买菜,她要把冰箱填满。经常有人来。说不上谁突然就来了。他们不打电话就来。说是来看我。所以珍总得买菜。
  珍说有人敲门你别应声,不会有人找你。现在上门推销东西的太多,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推销东西的,家里有青壮年他们拿东西晃一下,如果只有老人和孩子,没准儿他们会抢劫。
  珍每次出门都这么说一遍。吓唬我呢,怕我乱开门。
  珍是闽生的媳妇。她是汉族。我们家的媳妇和女婿,都是汉族。孙子辈的对象,连西洋人都有了。
  门铃响。响了好几声。我想起珍说的话,没敢吱声。
  然后有人敲门。
  我还是没吱声。不会有人找我。我这么大岁数的人,这个世界上认识我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我认识的人大多数都在另一个世界里呢。天堂里呢。
  闽生有钥匙,珍也有钥匙,他们从来不敲门。
  我不吱声,门还在响。过去看看吧,我不吱声,就看看是谁。我往门那儿走。我走得很慢。我还没走到呢,电话响起来。我往回走,去接电话。我走到电话跟前,电话不响了。我还是往门口那边走。我走到门口,趴门镜上看。门口站着一个人。看着眼熟。是家里的谁吧。楼道里黑,看不太清。我壮着胆小声问:“谁?”
  “奶呀,你在屋里呢?是我。丹丹。”
  是丹丹。我说这么眼熟。我把门开开。丹丹带进来一股凉风。拎着一兜子东西。谁来看我都拎着东西。我哪能吃得了那么多东西。
  丹丹是我二儿子的女儿。是我的长孙女。丹丹跟我一个属相,属狗的。50多了。真快呀,丹丹都50多了,这只小狗。她小时候我管她叫小狗。我们满族人管人叫狗不是骂人。义犬救过老罕王呢,所以我们不吃狗肉。狗忠诚。我高兴了就管她叫小狗。
  “是小狗啊。这么冷的天儿,你跑来了。”
  “我摁门铃你咋不吱声呢?”
  “你婶子说有坏人,不让我开门。”
  “那我打电话你也不接?”
  “我走到那儿,电话不响了。你怎么不上班呢?”
  “我提前退休了。我要出国了。”
  丹丹是医院的护士。护士也出国。又是医疗队吗?丹丹以前当医疗队,去过非洲。好几年呢,把我想坏了。替她担心。
  “这次是去哪国呀?”
  “去加拿大。”
  “就是白求恩的那个加拿大?”
  “对呀。奶你真厉害,还知道白求恩。”
  “加拿大自己不是有医生么,怎么也要中国的医疗队?”
  “这次不是医疗队。我以私人身份过去,有一户加拿大有钱的华人要给老人雇家庭护士。机票已经订好,下个星期就走了。”
  “你走了,孩子怎么办?”她儿子念大学呢。
  “他明年毕业了,也想去加拿大。听说那边好找工作。”
  “那你什么时候还回来呢?”
  “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回来。”
  小狗哄我呢。现在是冬天,春节刚过去,我过生日是秋天,她怎么能那么快就回来?来回不得好几万块钱。我知道小狗这是去挣钱了。给她儿子去挣钱了。家庭护士就是人家的保姆,我知道。过去大户人家里也有这样的。就是人家的保姆。小狗去干这个,我不高兴。50多了。一晃丹丹都50多了。女人出去挣钱,太辛苦。我们那时候的女人不出去挣钱,嫁人就行了。你嫁个男人,男人养活你。我一辈子没挣过一分钱。不也活过来了。天上的飞鸟,不播种也不耕耘。我不高兴。小狗的爸爸在床上躺着。小狗不在家管她的爸爸,却去外国侍候别人。
  可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孙子辈的事情我管过。虎子走时我就拦着。我两天没吃进饭。奶奶这辈子也算走南闯北过,你去过多少地方又有多少用?最后还不是得回到老窝。奶奶那时候到处走是不得已,打仗,逃难,谋生。天下太平的时候在家里好好过日子呗。虎子不听劝。虎子走了,小马也走了,一个比一个远。我偷偷哭过。他们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舍不得。我不挣钱,但在家里说话是算的。我的儿女都很听话。以后我就不管了。年轻人跟老人想法不一样。我老了,落伍了。
  我说:“好。”
  我就不说话了。
  小狗拿相机给我照相。她的相机照完以后马上就能看到人儿。我说你等会儿再照,我梳梳头、换件衣裳。谁都知道我爱照相,谁来了都给我照相。我从小就爱照相。我的照相册有一人高。我天天在家翻相册。阿玛说我长得漂亮。小狗长得也漂亮。小狗长得像我。她爸爸瘫痪了,我八年没看见他了。我们家女人比男人寿禄长。
  小狗要去加拿大。我知道加拿大挨着美国。小马去美国之前给了我一张世界地图,我经常翻看地图。加拿大挨着美国。
  年轻人,他们哪儿都去,美国的,澳大利亚的,英国的,南非的。去那么老远干啥,我多少年也见不到一回。
  小狗去加拿大,我不高兴。她说我过生日回来看我。哄我呢。
  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所以她端着相机给我照相。
  她让我笑一笑,我就笑一笑。
  她让我笑的时候她好像要哭似的。

                  龙生九子,我也生了九个
  小狗的爸爸叫赫名扬。
  赫名扬是我二儿子。
  龙生九子,我这辈子也生了九个。但我有儿有女。六个儿子,三个闺女。
  我两年生一个。
  我生小三儿的时候,赫宁已经殁了。大哥瞒着我。怕我没有奶喂小三儿。
  但是他能瞒我多久呢,我早晚得知道。我们在大和旅馆附近的房子租期快到了,我没有钱续租房子。我跟大哥借钱交房租。大哥说让我带孩子搬城里跟他们一起住,我说赫宁回来上班还是住这边方便,省得天天坐电车,来回电车费也是一笔钱。那时候从租界到城里得坐电车。大哥不吱声。大哥不吱声,我就知道那件事是真的了。其实赫宁出事我早有预感。我骗自己,不敢说出来。赫宁如果安全回到老城,他会给我写信来。我认识字,我给他写了信。可是他不回信,我就知道出事了。家里别人不敢替他回信,赫宁的字跟别人不一样,我能认出来。
  赫宁殁了,阿玛来信问我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有三个儿子,小三儿还在吃奶。我不知道怎么挣钱糊口。阿玛供我上学读书、认字,我学过人有两只手,但学校没教过我女人怎么挣钱。阿玛说不行就带孩子回老城吧。赫家有房子、有地,你回来孩子们有一口饭吃。你是赫家的有功之臣,你给他们生了三个儿子呢。你大伯哥赫平只生了三个女儿。
  我就跟大哥说我要带孩子回老城,让大哥给我雇马车。大哥家已经没有马车了。
  大哥把我要回老城的事情写了信回去。赫家老人让我们回去,但是赫凡不同意。赫凡是赫宁的弟弟。赫凡在奉天师范当教员。赫凡说嫂子老城没有幼稚园,你回了老城,三个孩子就跟乡下孩子一样,上不了幼稚园了。咱们赫家的孩子得受最好的教育。再说乡下的苦嫂子你也吃不了。嫂子你不能回去。
  赫凡不让我回去。
  赫凡还没结婚呢。
  他已经有一个要好的姑娘。是他师范里的同事。也是个教员。他哥在时,赫凡带着那个姑娘来过家里一次。长得挺文静的。
  赫凡为了我们娘儿几个,硬是跟那个姑娘分手了。我劝他不要这样。他不听。
  我就嫁给了赫凡。赫凡比我小一岁。
  赫凡说他会把二哥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本来就是侄儿么。
  我阿玛愿意我嫁给赫凡。我那么年轻,不能自己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过日子。嫁出去的女儿是不作兴回娘家的。串门子可以,过日子不行。赫家也愿意。我们乡下满族人家,哥哥死了,嫂子嫁给小叔子很正常,没有人看不起。我嫁给赫凡,三个儿子还是赫家的,不会受虐待,不用改姓,爷奶还是爷奶,他们愿意。
  委屈了赫凡。
  赫凡在师范当教员。当教员养活不了四个孩子。那时候小三儿已经没了。小三儿只活了不到一年。小三儿是遗腹子,没见过他爸赫宁。小三儿奶不够吃,没有他两个哥壮实。一场感冒就要了他的命。小三儿命苦。我跟赫凡又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儿子都得吃饭。大哥家的酱菜很下饭。我们吃高粱米。没有大米吃。中国人吃大米是经济犯。日本人吃大米。赫凡辞了师范教员的工作,到另一家洋行做事。做药材生意。把收上来的药材卖到关里,卖到外国。人参什么的。赫凡是教员出身,会说日本话,也会说英国话。洋行老板让他到处跑。兵荒马乱的,他每次出门我都提心吊胆。生怕他像赫宁一样回不来。但是我不敢说出来。我怕说出来就变成真的了。

                  珍做了酸汤子面
  珍回来的时候,小狗正要走。珍说丹丹别走了,婶儿给你做酸汤子,我刚从市场买的酸汤子面。
  我爱吃酸汤子,赫家的小辈儿也都爱吃。
  我们满族人爱吃酸。冬天吃酸菜。酸菜是大白菜渍的,有许多做法。炖酸菜、炒酸菜、包酸菜馅饺子、蒸酸菜馅包子、烙酸菜馅馅饼。酸菜芯洗干净了可以醮酱吃。我们老城人吃高粱米饭也爱吃酸。夏天我们把高粱米饭煮熟了,放在炕头的大盆里。放到有一点馊味儿了再吃。酸汤子是玉米面做的,发酵了,在锅里甩成面条。没吃惯的人,以为饭馊了。
  我怀小三儿的时候,就想吃酸汤子面。淘弄不着。赫宁说看样子还是儿子。赫宁说生个闺女吧。我跟赫宁没生过闺女,跟赫凡生了三个。大闺女最漂亮,长得像我。后面那两个都没有大闺女漂亮。但是大闺女没了。五岁的时候。
  珍没生过闺女。珍生过两个儿子。我的老儿子有两个儿子,他们的户口上都写着满族,但是他们不会说满族话,连老城家里的索伦杆子都没见过。虎子在澳大利亚。悉尼。小马在美国。我的世界地图就是小马买的。小马在加州。我能在地图上找到加州。小马也生了两个儿子,让珍和闽生去美国帮他们带孩子。闽生没退休呢,不去。珍说要在家陪着我。
  小马和虎子一起回来过。他们回来看奥运会,去奥体中心看足球。虎子是哥哥,可是虎子没结婚。小马是弟弟,结婚了,娶了个媳妇看着像中国人,却不会说中国话。虎子说小马的媳妇是香蕉人。两个孩子一会儿说美国话一会说中国话,说美国话的时候多。管我叫太。他们跟我说话的时候,尽量说中国话。他们知道太听不懂美国话。太能听懂一点日本话。太年轻的时候跟日本娘儿们住一个院子,眼门前的话能听懂一点儿。他们吵架的时候说美国话,叽哩咕噜的,速度可快了。珍在一边喊他俩:“不许说美国话,说中国话!”
  两个小洋鬼子总吵架,还动手。虎子和小马小时候也打架,但是没有他们打得这么凶。小马说美国人都惯孩子,不能随便打孩子。他们不知道赫凡爸爸也惯孩子,惯我的老大和老二,从来不打他们。也没骂过他们。
  珍也听不懂美国话。她的两个孙子不跟她讲中国话,她很难过。虎子临走的时候,她叮嘱虎子一定要娶个会说中国话的媳妇。虎子笑嘻嘻地说我想娶个会说满族话的媳妇,气得珍冲他举起了巴掌。吓唬他呢。
  虎子研究人类学。他问我小时候看没看过跳大神的,听没听过满族话,还会不会说。我看过跳大神的,也听过满族话,但是不会说呀,都忘记了。我只记得阿玛、讷讷,萨其玛、嘎拉卡、玻棱盖儿。玻棱盖儿就是膝盖。虎子很失望。虎子说跳大神是一种原始宗教。他说的我听不懂。我不懂他为什么跑到地球的南边去研究跳大神,他要是想研究就回来研究呗。
  我老儿媳妇珍只念过初中。她识的字还没我多呢。但她学过几天俄语。珍初中毕业就下乡了。在乡下的时候嫁给了闽生。闽生年轻时长得帅呀,还文质彬彬,跟一般的乡下孩子不一样。珍是个有眼光的,不嫌我们成分不好。珍说她不去美国。她去了美国跟哑巴聋子一样。
  珍说丹丹我给你做酸汤子面。加拿大肯定没有酸汤子面。天天吃面包多干巴呀?我一想着虎子、小马天天吃那种没滋没味的东西心里就难过。你们真是的,一个个非得去那么老远干啥?珍这么说话,小狗就把眼泪流出来了。珍也把眼泪流出来了。想她儿子了吧。
  小狗吃面的时候,给我盛了一碗。
  我不吃。我一天只吃两顿饭。人的胃口是变化的。我一个接一个生孩子的时候特别能吃。什么都想吃。好像从来没吃饱过。他们的小嘴把我吸干了。他们的小嘴像无底洞。闽生吃奶吃到七岁。闽生上学以后才不吃奶。我多半辈子好像都在给他们喂奶。九个孩子都吃过我的奶。小三儿吃得最少。那时候我心里有火,老是寻思赫宁出了什么事情,不敢说出来。小三儿没吃过几天奶,我的奶都吓跑了。闽生上学以后我就越来越不能吃。胃口让他们带走了。六零年挨饿,我看着家里几个小的吃东西。他们吃饭的时候我的嘴跟着动弹。他们把桌子上的汤汤水水划拉干净,我也饱了。现在我们家里什么吃的都有。谁来都带吃的。可是我没有胃口。我又不干什么活儿,我天天就在屋子里摆弄摆弄照片,要不然就看电视,给金鱼换换水,我吃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
  小狗吃了三大碗。头上冒汗了。
  小狗走的时候,抱了我。
  我可能再也看不见她了。


                 记住我九个孩子名字的方法
  从前,有个姑娘来家里看我。
  我忘了是谁家的姑娘。总有人来看我,有的我能记住,有的我记不住。我能记住很多以前的事情,现在的事情记不住。
  姑娘问我:“姥姥,你生那么多孩子,你怎么能记住他们的名字啊?”
  那怎么能记不住呢?我不但记得住他们的名字,我连他们的生辰都记得。
  我九个孩子的名字是有规律的。
  大头顶三个,儿子。名字是赫宁起的。
  老大叫赫云飞。老二叫赫名扬。小三儿叫赫万里。小三儿走得早,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城外的墓地。他连老城老家都没回去过。所以人的名字不准。叫啥不一定是啥。小三儿的名字是赫宁早就起好的,我到处找酸吃,他就认定我肚里的是儿子。他说就叫万里吧。鹏程万里。
  剩下的六个孩子,名字都是赫凡起的。赫凡当过教员,有文化。我们头三个孩子是在奉天生的。老四叫赫千帆。老五叫赫千钧。大闺女行六。那是我们头一个女儿,一家子都乐得够戗。连上面几个男孩子都跟着乐,终于有个小妹妹了。小六儿叫赫千朵。小六五岁的时候没了。出水痘,没了。我哭了挺长时间。比小三儿走时哭得还伤心。千朵长得像我,她走了,就像我自己走了一样。千朵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这三个孩子,都是在奉天生的。
  上帝怜恤我,收走了我一个闺女,又赐给我两个。小六之后,我连着生了两个闺女。小七叫平生。小八叫京生。我的老儿子,叫闽生。
  平生生在北平。
  京生生在南京。
  闽生生在福建。
  那时候我们一家子到处走。孩子生在哪儿就地取名。
  生闽生的时候,我们一家子在厦门。赫凡要去台湾。他早先生意上的一个伙伴,一年前去了高雄,写信让赫凡过去。赫凡买好了船票,我生逼着他退掉了。我忘不了生小三儿时赫宁一去再不回头的经历。那段经历我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疼。所以我说赫凡你哪儿也不许走,等我生下小九儿,你去哪儿咱们全家人一起走。饿死也在一块儿。你走了这么一大家子我怎么办?
  赫凡知道我心里的痛,所以他把船票退掉了。
  赫凡在家里等着我生小九儿。我生下了闽生,台湾海峡就封锁起来了,连商船都不通了。
  赫凡被我留住,可是我的大儿子却去了台湾。云飞留在南京的学校里读书,他自己偷偷当了学生兵,好几年没有音讯。后来才知道跟部队撤到台湾去了。他把信辗转寄到大哥那儿了。
  我生每一个孩子都有一段特殊经历,你说能记不住吗?
  小狗还是个小姑娘时,问我:“奶呀,生小孩子疼不疼啊?我妈妈说她生我时疼死了,你生了九个,是不是后来就不疼啦?”
  真是个傻孩子。哪有生孩子不疼的。生多少都疼。但是最疼的疼还是心疼。你生孩子一阵子就去过了,心疼能疼一辈子。我现在想起赫宁离开时看我那种样子心里还有感觉。他那时候好像知道凶多吉少,眼神里全是恐惧。
  赫宁是让日本人吓死的。


                  从我的窗口能看多远
  小狗下楼的时候,我趴在窗台前看她一步步走远。
  我房间的窗口是我跟外界联系的通道。自从90岁生日去原味斋吃过烤鸭,我再也没下过楼。我走不动楼梯,也不想出去。我坐在窗口晒太阳。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晒得我身上暖洋洋的。我的窗口在二楼,趴在窗台上,谁从楼下走过我都能看见。小狗来我没看见,那会儿我在看电视。电视里在演一出台湾的电视剧。我大儿子说话跟台湾人说话的那种口音一样一样的。我90岁生日的时候,我大儿子回来过。我大儿子说妈妈对不起,我不应该瞒着你们去当兵。我大儿子哭了。他那么大岁数,头发已经都白了。我说这不挺好的么,都活这么大岁数了,儿孙满堂了。那时候我们没把你带在身边,因为孩子太多了。让你在南京住学校,是妈妈的主意。怕你到处跟着走影响学业。你赫凡爸爸借了钱给你交的学费。谁知道你会去当兵。
  云飞是我们家下一辈唯一当过兵的孩子。后来知道他在台湾,我们就算有了海外关系。别的孩子当兵政审都不合格了。我大儿子替他的弟弟妹妹们把兵都当了。我们家的孩子大部分学的都是师范。师范学费便宜。
  生下闽生,我们从福建到了上海。赫凡的洋行在上海也有生意。后来生意不好做了,我们就想着回东北。上海太热,我受不了。上海有个东北同乡会,可以资助我们回老家。给我们买车票。我们就回来了。
  那时候东北已经解放了,大哥还在开酱园子。大哥说你们要是愿意在城里,就先在我这儿住着,赫凡想办法找个事情做吧。洋行关门了,赫凡可以找个地方去教书。要是不愿意在城里,暂时回老城也行。家里土改了,但房子、地还有一些,你们回去吃饭没问题。老人希望你们回去,身边得有人呐。地也得有人种。
  赫凡那时候特别想回老城。赫凡说他累了,想休息休息。回老城住一住,跟老人在一起呆一段时间,想出来的时候再说。我也想回老城。我很多年没回过老城了,跟赫凡带着一帮孩子满世界跑。累了。
  我想回老城还有一点私心。赫凡如果留在奉天,恐怕就得去当教员。他回师范当教员,不是又跟那姑娘碰面了吗?
  所以我赞成赫凡回老城。
  我们决定回老城,大哥希望我们把老二给他留下来。大哥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我们有那么多儿子。大哥的意思我明白,想让名扬过继给他。但是赫凡不同意。我知道赫凡不可能同意。名扬是赫宁的儿子,赫凡宁可过继自己的儿子,不能把二哥的孩子过继给大哥。我也不同意。云飞不知道在哪儿,小三儿没了。名扬是赫宁给我留下的唯一的念想。我知道大哥也是心疼他,想让他在城里接着念书。大哥家里条件好,能让名扬过上好日子。那时候大哥的买卖还是自己的,还没合营呢。
  我舍不得。如果可能,我的孩子最好都在我身边。把云飞留在南京,一不留神他就失踪了,生死未卜。我对不起赫宁。
  我们回了老城。赫凡刚回老城时特别高兴。我也高兴。天下太平了,不用打仗了,不用满世界跑了。我们好多年没回来过了。见到了许多亲人。也有许多亲人没了。我讷讷没了,阿玛也没了,他们殁的时候我在福建。但是我的阿哥、嫂子还在。我去他们的坟前跪过了。赫宁也埋在老城。他的坟前我也去过了,带着名扬。连赫凡都去了。赫家的老人还在。划成分了,我们家是中农,赫家也是中农。我们两家原来都有很多地,陆陆续续都卖了。如果不卖我们都是地主。我阿玛卖地是供我们兄妹上学堂。赫家卖地,是往城里寄钱,接济我们。大哥开酱园子的本钱也是家里卖地出的。
  可是孩子们不习惯在老城生活。老城没有自来水,没有幼稚园。冬天没有火炉子,冷得睡觉戴帽子。下雨的时候走路满腿都是泥。大点儿的孩子得跟着下田种地。他们没种过地,赫凡也没种过地。赫凡把脸晒黑了,晚上睡觉时摘下眼镜,镜框底下一圈儿白。
  城里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没有城里户口。我们回老城的时候,以为可以随时回到城里。不知道后来回城里得有户口。
  从那时候起我就鼓励几个大孩子:你们谁有本事考进城里的学校,谁就能离开老城。我能供一个算一个。谁毕业挣钱了,给我往下供。咱们家的孩子,都是在城里长大的,你们如果想回去,只有这一条路。
  第一个考回城里的就是我二儿子名扬。名扬从小学习好,他一考就考中了,念师范。就是以前赫凡当教员的那个师范。师范免学费。名扬毕业了,到中学当老师。千帆和千钧,后面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考师范,名扬给他们拿路费,给他们零花钱。我们家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考上了奉天的师范。奉天后来改叫沈阳了。我最心疼名扬。他供那么多弟弟妹妹,他吃的苦最多。他知道他供的弟弟妹妹都是我和赫凡生的,可是他没有怨言。
  他早早就病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可是小狗却要去加拿大。
  我不高兴。
  我趴在窗台前看小狗一步步走远了,拐过楼去,不见了。小狗也是50多岁的人了。这日子怎么像飞的一样。
  看不见小狗,我还能看见大青楼。从我的窗口能看见大青楼的三楼。赫宁走了以后,我就和赫凡结了婚。我们搬到城里住,离大哥家近一些,离帅府很近。那时候帅府的大青楼森严得很。有当兵的站岗。我带着孩子们到处走啊走啊,转了一大圈儿,到老了又回到沈阳城里住。搬到这个家的时候,站在这个窗口,一下子就看到帅府的三楼了,当时我就对闽生说,这个房间给我了。
  帅府大墙外有赵四小姐的楼。赵四小姐那么有钱人家的姑娘,不是也靠嫁人过日子。我们那时候的女人大多数都那样。我刚搬来的时候,还去看过赵四小姐的楼。在我的窗口看不见那个小楼,只能看见大青楼的三楼。
  一晃儿我在这个房间住了也有二十年了。
  别人谁接我都不去。

                 我有一人多高的照相册
  小狗走了,我眯了一觉。
  到了我这个岁数,觉已经很少了,说不上什么时候能来一点儿。觉来了,躺下就睡,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不像年轻那会儿。那时候困哪,总想着有一天有一大把的时间,一次睡个够。每天早晨起来身上都是酸疼酸疼的。有干不完的活儿。女人这辈子,回想起来,最幸福的时候还是为闺女在娘家。你顶多帮助大人干点力所能及的活。不用为生计操心。你嫁了人,你就是一个家的管家了,那么多孩子哪个你能不管。都看着你呢,嗷嗷待哺。等你老了,孩子们都大了,可你的零件也老了,干什么都不灵活,让人侍候。心里愧得很。
  我阿玛家的后园子里有许多蜻蜓,小时候我跟两个阿哥网蜻蜓。桑椹熟了,我们的嘴唇是紫色的。天总是蓝的,云总是白的。春天槐树花开,空气甜丝丝的。冬天外面北风烟雪,我们在屋子里烤火盆。把土豆埋到木炭里,过一段时间拿出来,剥土豆皮,一股白汽窜出来,满屋喷香。我再没吃过那么香的土豆。
  小时候你觉得日子无限地长,可以永远地过下去。
  睡觉那个香啊。
  现在我没有觉了,一个晚上睡不到三个小时。我剩下那么多时间干啥。看过电视,我就翻照相册。我的照相册有好多本,摞起来一人多高。年轻那会儿,赫宁买了照相机,他给我照相。我们也到照相馆照。我们离开奉天去北平的时候,把相机和照片都存放大哥家里了。我们从上海回来,赫凡带着我们回老城,因为还想着哪一天要回来,把照片仍旧留在大哥家里。
  如果带回老城,估计这些照片就都毁掉了。
  赫凡后来总后悔带我们回老城。不应该回去。如果留在沈阳,你不会吃这么多苦。
  有些事情人算计不到。当初赫凡劝我不要回老城,他跟那个姑娘分手,跟我结婚,养活我和三个儿子。他后来带我们回到老城,只是想回去暂时住一住。这么多年在外面漂泊,累了,想休息休息。没想到回去再也出不来了。
  一直到临走的时候,赫凡还对我说:对不起。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的就是回乡下的事情。
  我们在乡下吃了很多苦。
  我们不会种地。
  赫凡不到十岁就被送到铁岭读书,他没种过地。
  他心情不好。我们在外面流浪了很多年,在老城不被信任。每次有运动,赫凡总是被喊出来。他是个分子,让他跟着地主和富农一起扫大街。是我的云飞把他连累了。名扬从沈阳回来探亲,带给赫凡一个半导体,赫凡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时一个人小声听。后来半导体被收上去了,说是里面有敌台。你们家大儿子在台湾,你们是用敌台跟他联系哩。
  其实都是乡亲。好多还是我们旗人呢,一个旗的。但是乡亲和乡亲也不一样。有的人对我们划中农一直不服气。你们老赫家本来是地主,为什么解放前把地一点点都卖了?地主都是狡猾的。
  来搜过家。幸亏那些照片留在大哥家里。带回乡下,肯定给搜走毁掉了。
  一开始没有这么多相册。一开始那些照片是在一个包袱里装着的。搬回沈阳以后,看我天天翻照片,闽生就给我买相册,让我把照片一张张装好,还让我在上面写字。写上哪一年、在哪儿照的。我的老儿子是个心细的人。他还说这些照片都是史料。
  我一看这些照片就觉得对不起赫凡。我跟赫凡没照过几张合影。那时候我们吃饭都困难,没有心思照相。我跟赫凡连结婚都没照过合影。我只跟赫宁照过结婚照。还穿着婚纱呢,在租界地千代照相馆照的。我跟赫凡结婚是双方家长都同意的,但没有什么正式仪式,好像说结婚就结婚了,搬到一起住就算结婚了。赫凡还是个大小伙子呢。回老城以后,赫凡也没心思照相。我们的相机留在城里,送给大哥了。
  我的照相册里不光有我自己的照片。凡是我们家里人的照片,只要我能看到的,我都装一张。然后我写上字。你们有时候回来看我,跟我一起翻相册,惊讶:呀,这张照片还有啊?!
  你们自己不当回事,随手丢在哪儿。我拣起来了,收起来了。
  闽生说我是这个家的记忆仓库。
  你们说我的记性好。其实我的记性不好。现在的事情我一点都记不住。有一次小狗来看我,问我吃饭没。我说没吃。小狗很不高兴,以为她婶子不给我饭吃。可是珍说我刚刚吃过饭。后来谁问吃没吃饭,我就说我忘了,我记不得吃没吃饭,我只知道饿还是不饿。不能冤枉了珍。我吃过的饭太多,这一顿和那一顿之间好像就是一眨巴眼的工夫,谁知道吃的是哪一顿。我能记住好多事情,因为照相册上写着呢。你们没有工夫看照相册,你们耐心看,都能记住。
  我的孩子们都在照相册里呢。除了小三儿。只有小三儿没照过相。那时候我伤心哩,没有心情给他照相。没想到他那么小就没了。我都记不住他模样了。我想起谁的时候,就翻翻照相册。可是我想小三儿的时候,连翻照相册都没用。
  小狗又给我照相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给我送照片来。
  其实我也想跟赫凡说对不起。但是我从来没对他说过。如果赫凡不跟那个姑娘分手,他们一直在沈阳生活,像大哥一家那样,也许他这辈子的生活是另外一种样子。也许不会吃这么多苦。
  弥留之际,赫凡糊涂了,说了很多话。有些话我听不懂,有些话我能懂。他还骂人,骂得挺狠。不知道他骂的是谁。我听了难受。
  他走以后这么多年,我想过多少次这个问题。
  我没有机会对他说不起。
  我对他的照片说。
  我说对不起。
  他不吱声。
  赫凡不像赫宁那么爱说话。他老心事重重的。赫凡一那样闷着不说话,我的心里就隐隐约约地疼。

                   我来自大清
  我醒了,打开电视。
  我知道哪个台演清朝的电视剧。我看电视剧爱看两种。一种是台湾的,一种是大清的。
  我大儿子在台湾。从台湾回来太远了,他只回来过两次。他岁数也大了,还晕飞机。所以一演台湾的电视剧,我就爱看。台湾演员说话的声音跟我云飞一样一样的。
  我还看清朝的电视剧。我生下来的时候,还是清朝呢,年号是宣统。那时候我们满族的溥仪当皇上。我生下来不长时间,民国了。我还经历过满洲国。满洲国也是溥仪当皇上,但是赫凡说溥仪当满洲国的皇上是个牌位,说了不算。赫凡是男人,知道的事情多。
  阿玛说,如果我早生一些年,我是有资格选秀进宫的。
  我阿玛说梦呢。京城里那么多大户人家的女子,怎么能轮到关外我们这小门小户。阿玛说我生得好。我年轻时的照片,看上去真的好,我都不相信那是我自己。我现在的照片,脸上全是皱纹。有时候我就说不照了。但是他们还给我照。他们要给我照相,我就只好把头梳梳,穿上一件好点的衣裳。
  年轻时的照片真好看。
  听说慈禧也爱照相。慈禧是老那家的,那拉氏,老根儿在叶赫,听说就是现在的吉林四平。离我们老城老家不远。好多电视剧里都有她。说她卖国求荣,把军费都挪用建颐和园了,不让光绪皇上改良。我也不懂一个女人家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能耐。那些虎视眈眈的大臣就管不了她?女人到头来不都是听男人的吗?怎么慈禧却能管那么多男人?
  我看不懂。看热闹。看他们穿长袍马褂,看他们那些礼节,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小时候家里阿玛还穿马褂呢。我们还给老鸹立索伦杆子,给老鸹喂食。我跟讷讷在炕上抓嘎拉卡,看谁抓得多,抓得巧。
  小马的两个儿子管我叫太。他们用中国话问我:“太,你们清朝男人是不是都留辫子?”辫子这个词他们不会,用美国话问小马,小马现教他们,从他们嘴上说出来,听上去有一股怪味儿。他们的中国话说得实在糟糕。
  我不是清朝人。我只是在大清朝出生。我生下来没多久,大清朝就没了,民国了。我也记不得家里的男人曾经留过辫子。
  那两个小洋鬼子,一定是看他们美国的电影看多了。他们只知道清朝的男人留辫子。
  大清朝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我爱看跟大清朝有关的电视剧。
  现在的电视有好多个台,真好。那么多个台,总有一个台能找到演清朝的电视剧。有时候好几个台都在演清朝,长袍马褂在电视上晃来晃去的。
  珍说我看的是电视剧。一开始我以为是电影。我说我是老城最长寿的老太太,我天天在家里看电影,不用去电影院,不用买票。珍说我看的叫电视剧。我不知道电视剧和电影有什么区别。我看是一样的。就是一个长一个短吧。
  电视剧好,天天演,不重样。
  大清朝所有的皇上都上过电视。
  慈禧不是皇上,可是她上电视的次数最多。
  慈禧也是选秀选上的。
  慈禧死后嘴里含着夜明珠。听说让一个盗墓的军阀给偷走了。
  慈禧也是选秀选上的。她当姑娘时叫兰儿。

                      老饭粒儿
  和珍吃饭。
  珍做了虾米炒白菜,肉沫烧茄子,还给我下了酸汤子面。吃酸汤子最好就点小咸菜。闽生不让我吃咸菜,吃咸菜对血压不好。可是不吃咸菜嘴里没味儿。所以我还是吃。
  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
  我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
  珍就不让我吃了。她说怕我撑着。
  我一天只吃两顿饭。
  早晨我喝牛奶、吃一个鸡蛋。牛奶兑在麦片里。麦片还是虎子带回来的,说是澳洲的。
  像我这个年纪的老人儿,很多人不喝牛奶。牛奶膻。
  他们不懂,牛奶是香。他们还没喝过羊奶哩。羊奶味道更浓。
  赫凡种不好地,社里改叫他放羊。赫凡聪明,很快就把羊放好了,几只羊很快就成群了。
  赫凡做了羊倌儿。
  赫凡在家里也养了羊。平生、京生、闽生他们,小时候都割过草。闽生淘气,还骑过羊呢,老公羊把他从背上掀下来了。赫凡让他们喝羊奶。他们喝不完的,我和赫凡喝。赫凡聪明,他后来都会给牲口治病了,社里让他当了兽医。给羊治病,还管马、牛、驴、猪。后来十里八村的都来找他给牲口治病了。
  赫凡当了兽医,心情比原来好多了。他愿意跟牲口在一起。省心。
  我们老城以前是个繁华的地方,再早开过马市。听说是老罕王努尔哈赤开的,跟明朝做买卖。赫凡去放羊,当兽医,回来悄声说没准儿我们老祖宗就是放马的,要不然怎么跟牲口这么有缘呢。
  我那时候胃口已经不好了,整天就看着孩子们吃,自己干动弹嘴,没有胃口,身上忽冷忽热。我总以为是得了伤寒。赫宁的伤寒把我吓着了,听不得伤寒两个字,谁有个感冒发烧总往伤寒上想。回城以后京生说我那时候是更年期。我不懂什么叫更年期。我没听说过更年期。就是难受。我以为赫宁在那边等不及了。
  后来赫凡在家里养的羊产奶了,赫凡就让我喝羊奶。一开始我不爱喝,我嫌羊奶有一股子膻味儿。喝了一段时间习惯了,喝出了香味儿。
  自己家里挤出来的羊奶最香了,现在城里没有这样的奶了。
  头些年小区里还有郊区农民来卖鲜牛奶的,那也兑水了,一点儿不浓。没什么味道。
  多亏了赫凡的羊奶。
  我的胃口让羊奶养好了。
  我早晨吃一顿饭,晚上吃一顿饭。我们老城那儿的老规矩就是一天吃两顿饭。谁家能吃起三顿饭呢。长身子的小孩子,敞开让他们造,四顿饭他们也吃得进去。一个比一个能吃。没有那么多粮食,也没有那么多柴火。我们老城那儿是大平原,一望无边,连个坡坡坎坎都少,没有荆棘棵子,又不能砍树。没有硬柴禾,只能烧苞米秆子。买不起煤。所以做饭还得知道怎么省火。我刚回老城的时候不会烧火,天天把自己熏得眼睛通红。
珍  做饭用煤气。珍刚到我们家的时候,也不会烧火。城里的姑娘,哪会烧火。珍是知青。珍喜欢闽生。知青跟我们老城人家结婚的,都是跟贫农。珍跟闽生结婚,她家里不愿意。后来我们闽生考上大学了,也念了师范。我们闽生当教员,留在师范里当教员,像他爸赫凡年轻时一样。我们家的下一代,除了云飞,都是教员。我跟亲家母说,你们姑娘有眼光,看上我闽生了。你看那些嫁给老城人家的姑娘,只有珍一个人回城里了,还是个教授夫人。亲家母让我说脸红了,我就不能再说了。人得有远见。珍就是个有远见的。
  谁来问我吃得怎么样,珍就笑呵呵说老太太是老饭粒儿。
  老饭粒儿就是能吃的意思。人是铁饭是钢。不是老饭粒儿我哪能活这么多年。
  我知道珍是夸我呢。她不敢嫌乎我。这么多年,她像我的闺女一样了。在老城的时候我也从来没对她说过重话。一个城里姑娘,敢嫁给我们闽生,不容易。
  我知道城里人在乡下生活有多么痛苦,所以我从来不埋怨珍不会干农活儿。
  我自己干得也不好。不过后来我烧火很少倒烟了,眼睛也不流泪了。
  珍现在还没我能吃呢。她说她也更年期了。
  什么叫更年期,我不懂。
  是不是就是说的坎儿呀?老辈人都说女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坎儿。嫁人是一个,生孩子是一个。

                      疼不疼
  我吃过晚饭,趴在窗台前往外面看。
  天已经黑了。冬天黑得早啊,不到五点钟就黑了。我得把屋里灯关了。屋里灯亮,往外面看不清楚。
  外面有路灯。人在有冰的路上走一踟一滑的。
  京生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她蹒蹒跚跚的。
  京生是离我最近的女儿。
  她住在中山广场那边。太原北街。日本人在的时候,中山广场叫浪速广场。大和旅馆就在浪速广场的西边。我们住的地方离大和旅馆不远。我后来从老城乡下搬回沈阳,京生带我在沈阳四处走,看一些老地方。中山广场上有毛主席像了。大和旅馆还在,改名了。改什么名我忘了。
  以前那一带是日本租界。日本人说了算。大哥他们住的是城里,离故宫挺近。城里是中国人说了算。归大帅管。到满洲国时,都归日本人管了。赫凡说我们是双料的亡国奴。
  京生的孙女上小学,京生每天傍晚要去学校接孙女回家。京生白天要照顾她女婿,她女婿生活不能自理。还不如我呢。白天京生出不来。孙女放学回家了,儿子或者媳妇下班了,京生才能出门。
  京生一个星期总能来看我一次。
  给我洗澡。
  她是我最小的闺女。
  我吃过晚饭,趴在窗台前面等京生。以前她来之前总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她来看我了。她来了电话,我就站到窗台前面往楼下看。京生在路上要走一个小时,她坐公交车。腿还不好。后来她就不打电话了。她说打了电话我总在窗台前等着,太累了。
  她不知道她不打电话我也经常站在窗台前面等。有时候是等她,有时候是等别人。反正经常能看见谁。我看见了谁,就往门口走。有人摁门铃我第一个听见,我还能给他们开门。他们都很惊讶。这个老太太,耳朵真灵。其实我是先看见他们了。我不告诉他们。
  京生的腿不好。
  在盘锦时凉着了。
  京生从师范毕业时分到盘锦当教员。赶上文化革命,不上课,让他们这些刚毕业的小教员下水田插秧。春天稻田地里的水多凉啊,扎人骨头啊。京生好强,跟男人一起弯腰比赛,也不顾自己身子。结果呢,风湿了。
  她总说走路腿疼。上下楼都疼。阴天下雨也疼。
  平生问我身上哪儿疼不。我说我不疼。我哪儿都不疼。
  上帝怜恤我,这辈子该疼的疼在我年轻时都疼过了。我生过九个孩子。生哪个都疼。小狗以为只有生头一个才疼。这个傻孩子。
  可是心里疼。
  我的两个男人都让我心疼。赫宁走的时候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有时候梦见他的时候,他还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个女人。
  幸好我跟他生了三个孩子。
  还有赫凡。
  我对不起赫凡。我害了赫凡。他要是不跟我结婚,不生这么多孩子,一直在师范当教员,他能过得挺好。吃不了这么多苦。
  我们刚回老城时,老城的中学让赫凡去教书,做教员。后来又不让他教书了,让他回社里种地。赫凡不会种地。干农活他总是落在最后面。让人看不起。
  后来他就当了羊倌儿。
  赫凡只能回家里偷偷教我们的几个孩子。赫凡会说英国话,也会日本话。京生是文化革命前最后一批上师范的。到闽生的时候,不兴考学了,回乡种地。等又高考时,闽生岁数已经挺大了,那也去参加高考。我们那儿的考生,那一年英语只有闽生得了分。都是赫凡教的。
  闽生考上大学时,赫凡已经病了。没有钱治啊。他会给牲口治病,治不了自己。他没等到闽生大学毕业。他要是等到老儿子大学毕业,也能跟老儿子一起重回沈阳了,也就用不着跟我说对不起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
  还有小三儿和千朵。想起他们我就心疼。
  千朵好歹活过五年,上过幼稚园,记得几个哥哥。我还有千朵的照片。长得那个好看,十足一个小格格。赫凡那时候从哪淘弄一点好吃的,总是偷偷先塞给千朵一口。谁让她是我们家的小姑奶奶呢。
  小三儿连话都没会说呢,没管我叫一声妈。他就知道哭。到底把自己哭没了。小三儿是个苦命的。
  我心里的疼,他们不知道。我不跟晚辈儿说。那些陈年芝麻,你跟他们拣这件,就得先拣另外一件事,没完没了,说起来伤心。我不跟他们拣,我自己寻思。赫宁在照片里跟我说你老寻思啥,你不累啊?
  我不累。
  我身上不疼。
  京生疼。
  京生只生了一个儿子,生孩子她只疼过那一次,可是她现在哪儿哪儿都疼。她夏天都得穿条衬裤。腿怕凉,怕阴天。
  你看她走路的样子,一拐一拐的。上楼得老半天。
  我把门先给她打开。珍说也没有人,妈你怎么又把门开开了?跟你说多少遍了,没人敲门别开门。
  我说京生来了。
  我把门打开了,京生老半天才到门口。
  带进来一股凉风。
  我给她倒一碗热水。
  你坐下慢慢喝。

                   我就是那条小金鱼
  京生给我洗澡。
  以前都是我自己洗澡。我愿意自己慢慢洗。我有的是时间。
  自从我洗澡滑了一跤,闽生就不让我自己洗了,他让珍给我洗。珍手重。她不知道人老了皮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后来京生从盘锦调回来了,我就让京生给我洗。
  她小时候我给她洗澡。
  我老了,她给我洗澡。
  我身上干净得很,我哪儿都不去,身上没有灰尘。
  我一个星期洗一次。习惯了。
  最爱洗澡的是樱子那个娘儿们。整天穿着个趿拉板,把院子踩得呱哒呱哒响。手不闲着。听说光复时她回日本了。不知道活不活着。当年就是她告的密。
  洗完澡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累了,躺床上养神。京生问我吃药不。我说没到点儿呢。
  我血压高。天天吃降压药。不吃药迷糊,吃了药正好。
  闽生说是我年轻时吃酱菜吃多了。大哥家的酱菜很好吃,是真正的大酱酱出来的,现在找不到那么好吃的酱菜了。酱完菜的酱不能吃了,得扔掉,现在的人舍不得吧。我们那时候天天吃大哥家的酱菜。闽生说酱菜太咸,吃多了。咸东西吃多了血压就高。年轻那会儿我们哪知道这些道理啊?有吃的就行。不吃酱菜,吃什么?能吃上酱菜多少人羡慕呢。
  我告诉京生说还没到时间呢。我把吃药的时间写张表,贴到墙上。我怕自己忘了记不住。
  京生又问鱼缸换水没?
  我告诉她已经换过了。
  金鱼是京生买的。京生说妈你血压高,没事看看金鱼。听说看鱼能降血压。
  京生买了四条小金鱼。养着养着,死了一条,又死了一条,又死了一条。
  就剩下一条小金鱼了。
  京生说一条鱼太孤单,她又买了三条。
  那三条又都死了。
  还是剩下一条。
  是不是鱼缸太小、只能活一个呢?
  我看自己就像那条小金鱼。
  那么大点的小地方,游得还挺来劲儿呢。给啥吃啥。不能给多,给多了能撑死。
  活得也挺来劲儿呢。
  我每天早晨起来给金鱼换水。我信不过别人。给金鱼的水得是放过一天的,马上接的自来水不行,里面有漂白粉的味儿,金鱼受不了。

                 我把自己的户口活没了
  我洗完澡,吃完药,京生告诉我她要走了。
  我说你别走。闽生不在家,你别走。
  万一今晚上我就老了,身边得有一个亲生的骨肉陪着我。
  闽生出差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让京生来陪我。有时候也让千帆或者千钧过来。
  正巧今天京生在这儿,就不喊别人了。
  京生就给她女婿打了电话。
  京生说她住下来陪我。
  闽生去吉林开会,他说顺带着要回趟老城。我的户口没了,闽生回去给我办户口。老城在吉林和沈阳中间。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户口弄没了。
  从老城跟闽生回沈阳时,我的户口还在呢。还给我分了地呢。
  那时候我可以跟着闽生把户口迁进城里了。我不让闽生迁。我阿玛、讷讷埋在老城。公公婆婆埋在老城。赫宁埋在老城,赫凡也埋在老城。都迁走了,将来谁回去上香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有户口还给分自留地呢。万一啥时候再挨饿,乡下有地不是还可以抵挡一阵。忘了挨饿那年大哥他们回来买高价粮的事儿了?谁家有多余的粮食卖他们哪,自己都不够吃。再说就是有也不敢卖,那叫投机倒把。
  我把户口留在老城,地交给我侄儿。我不跟他要钱,自己娘家的侄儿还要什么钱。我侄儿每年秋天来看我一趟。他把地种了水稻,给我扛两袋大米来。自己家种的大米,老品种,化肥用得少,好吃。我侄儿跟他爸长得像。看见他我就想起我阿哥,想起我阿玛。我阿哥我嫂早没了,我侄儿在乡里务农,是我在老城的根儿。每次来我都不让他空手回去。我给他攒东西。城里人不穿的衣服,老城总会有人穿。我不让珍扔,放一块堆儿攒着。我还偷偷给他钱。逢年过节的,晚辈儿来看,经常有人给我钱。我手里要钱有什么用?我又不下楼,我又不买东西。我给小小辈儿的压岁。我侄儿来了我就偷偷塞给他一点儿。让他回去买化肥种地。乡下人土里刨食儿,不容易。乡下人卖啥都不值钱,我知道。
  我从返回城里再没回过老城。岁数大了,不敢折腾了。我侄儿来,我就能想起老家。我侄儿身上的那股子味儿,就是老城的味儿。虎子小时候说那是不洗澡的味儿。小孩子家不懂事。
  那时候我的户口还有呢。
  后来我侄儿不来了。老城来信儿,说他没了。他好喝酒,早早把自己喝没了。
  我侄儿媳妇头两年还来,后来也不来了,说是改嫁了。
  我的地就没了。
  估摸着就是那时候没的吧。
  是不是侄儿媳妇带走了呢?
  闽生太忙,也没想起来去问这事儿。
  后来才想起来户口的事儿。
  人老了都得去一个地方。把自己烧成灰。得带着户口本儿。证明你是张三李四。可是城里闽生家的户口本上没有我的名字。我的户口在老城么。珍就说这回得把户口迁回来了。我明白她的意思。那一天的时候得带着户口本去。可是闽生给老城打电话回来,老城说那边没有我的户口。早就没有了。什么时候没有的呢?说是换过新证,还人口普查重新登记过。我总也不回去,我侄儿又没了,他媳妇又改嫁了,两个侄孙儿都上关外打工去了,没有人给我登记了,派出所以为我没了吧?那么大岁数,也没个音讯,以为你没了很正常。
  珍说现在的人必须得有户口,因为户口上有个号。每个人都有一个号。坐飞机得有个身份证。身份证上就有你的号。你要是出国,还得另外办一个证。
  他们都有证。
  我没有。
  我连户口都没了。
  我又不坐飞机。我要那个证也没什么用处。
  闽生上吉林出差,他说他回来的时候路过老城,他会让车从老城那儿拐一下,先把我的户口办了。
  天这么黑了,今天他不会回来了吧。
  我让珍给他通个电话。
  珍给他打了电话。珍说,闽生可能明天下午回来。他到老城时已经黑天了,黑天了人家不办公了。
 

                    尘归尘,土归土
  珍困,先去睡了。
  我睡不着。我没有觉。
  京生陪我说话。
  京生也老了,背都驼了。她风湿。京生没有千朵漂亮,也没有平生好看,但是她离我最近,我总能看见她。
  灯已经关掉了,屋子里很黑,还能看见一点点亮儿。
  我问京生电褥子热不热。她说热,一点不冷。
  我问她:“我回不回老城呢?”
  “又来了。”
  京生不愿意我问她这个。我一定是问过她好多遍了。岁数大了,有些事情记不住。
  我的亲人,除了小三儿和千朵,大多埋在老城。阿玛、讷讷、两个阿哥,公公、婆婆,还有赫宁、赫凡。
  祖茔里应该有我的位置,我是赫家八抬花轿抬进来的媳妇儿,我给他们生了九个儿女。
  可是我嫁了赫家两个男人。
  我跟谁合葬呢?
  这是一个难题。
  葬赫凡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个问题了。
  赫宁宠着我,带我四处照相。赫凡怕我回乡下受苦,宁可不娶新人,跟嫂子过一辈子。临走时还说对不起。
  可是他们打架。就像虎子和小马打架,小马的两个说不好中国话的儿子打架。赫宁说我应该跟他葬在一起。赫凡说我应该跟他葬在一起。我梦见这个事情。
  我不知道应该跟他们谁葬在一起。
  所以我告诉闽生:我不回老城。你们谁也没有时间回老城,就近找个地方把我葬了吧,找一个你们有时间能来看看我的地方。
我这样告诉闽生了。
  我怕闽生为难,给他写到纸上了。那张纸在我的抽屉里,跟我的首饰放在一起,到时候他们就会看见了。我会写字,我写的字他们谁也模仿不了。再说也不是什么钱财的事情,不会有什么纠纷。我只是想留下个字据,让闽生有个依据,万一有个纠纷,别让他为难。
闽生说:“妈,你老想那么老远的事情,你还能活好些年哩,啊?”
  他哄我呢,我知道。
  我怕回去他们不好安排我。
  云飞在台湾,虽是长子,到时候能不能过来不好说,毕竟他年纪也大了。他晕飞机。名扬也不能起床了。他们说他不能起床了。我不知道真假。是不是骗我呢。至少他可以给我通个电话。可是他连个电话都不打。他们不告诉我,我就不问了。
  小三儿没了。小三儿早就没了。
  能动弹的都是赫凡的儿女。
  赫宁为大。
  各有各的理。
  不行就不回去了。
  可是我想他们。
  天堂是什么样子呢?
  谁知道。我在南京的时候,跟一个邻居去过几次教堂,知道人没了可以去天堂。可是天堂的样子,谁见过呢?
  “清明的时候回去给你爸爸上个坟吧。还有赫宁爸爸。”我跟京生说。
  “好。”
  京生困了,强撑着哩。年轻,有觉。我说:“你睡吧。把胳膊放被窝里。”
  她已经不回答我了,睡着了。
  我坐在黑暗中,没有一丝困意。我害怕睡着已经很多年了。我跟谁都没说过。我怕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电子钟踢踏踢踏响。秒秒分分,就这么过去了。
京生,如果明天早晨你呼喊我,我不回答你,那就是我走了。我知道你会哭,但是也别太伤心。我已经活过这么长时间了。别人问我高寿,我说99。就是100了也得说99,这是规矩。有多少人活过我这么长?
  我本尘土。尘归尘,土归土。
  但我现在还不困呢。我大睁着眼睛,等着那个叫“觉”的东西。
  小金鱼在鱼缸里跳了一跳,打起一点点水花。
  子时了。
  京生你睡得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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