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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锈
来源: | 作者:李铁  时间: 2009-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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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亚男曾收到一条短信,上写:
  你是一个美丽得非常高级的女孩,因为高级才不通俗,才不至于被人人发现。你的眼睛虽然是单眼皮,但大而圆,黑眼仁儿多白眼仁儿少,黑得让人心动;你的嘴唇不薄不厚,微微一笑便露一口雪白的牙齿,牙齿虽然不齐,但正因为门牙右侧有些向外翘的两颗牙,才带动了嘴与下巴的俏皮与性感……
  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发信人,甘亚男芳心乱跳,几乎都拿不住手机了,她下意识地四下看看,然后飞快地删掉了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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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亚男的睡眠质量说不上不好,只是入睡困难,一旦睡着了便风雨不透,一觉睡到大天亮了。甘亚男用于预睡的时间太长了,最短时是四十分钟左右,最长时两三个小时也在预料之中。她用双腿夹住被子左右翻身,本很柔顺的被子被他折腾得苦不堪言,终会以乱成一团的形式予以抵抗。等她睡着了,被子盖住的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部分。
  甘亚男喜欢在充足的阳光中睡觉,倒班则为她的这个喜好提供了方便,只要是下夜班,这种阳光下的睡眠便会顺其自然地降临。届时,她将打开阳面窗户的窗帘,让上午肥壮的阳光一股脑地倾泻在床上,然后,穿着睡衣睡裤的她便会躺进阳光里,在越来越暖越来越烫的感觉中碾转一阵,睡着后梦里都会到处是软沙般的阳光。
  敲门声令成片的阳光骤然变成了碎屑,甘亚男像被一只无法阻挡的巨手拽出来似的,她极不情愿地抖了抖身子,纷纷坠落的碎屑令她通身有一种刺痒的感觉。敲门声依然顽强地响着,她不得不冲着门的方向恼火地嚷道,谁呀?门外立即弹起回声,是我,干什么呢,还不快给我开门?甘亚男听出来人是姐姐甘亚萍,不起床是不行了,她一边开门一边埋怨,你说我能干什么?睡觉呗,明知故问。
  甘亚萍闯进了本该属于甘亚男一个人的阳光,她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东瞧瞧西看看,然后一屁股坐在离玻璃窗最近的那只沙发上。甘亚男立马觉得沙发上的阳光像尘土一样被颠了起来,然后以颗粒状慢慢飘落,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坐在了另一只沙发上,问,有事吗?甘亚萍说,没事我就不能来了?甘亚男说,我没说你不能来,我是说你来到底有什么事。甘亚萍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些话不吐不快,先给我倒杯水吧。甘亚男起身给甘亚萍倒了一杯白开水,甘亚萍接杯在手,想喝,见热气冒得汹涌,就顺手撂在了茶几上。
  你说高永纯这人怎么会这样呢?甘亚萍开说了,她说的高永纯是甘亚男的姐夫,也就是甘亚萍的丈夫,这是一个很精致的男人,身材不高不矮,五官端正中透出一股秀气,他衣着讲究,发式总是临风不乱,他举手投足,甚至笑一笑都好像是经过了精心的安排,刻板而又恰到好处。甘亚萍对自己的丈夫是依恋的,她开口高永纯,闭口高永纯,尽管大多时候挑的是他的毛病,但老把一个人当主题,这个人的重要性就无人可比了。甘亚男虽然并不觉得高永纯是个多出色的男人,但她也并不觉得高永纯像姐姐总是说的那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很多时候,在她听来甘亚萍所数落的高永纯的一些毛病,正是她觉得优秀的地方,比如整洁,甘亚萍总是抱怨高永纯太爱整洁了,每次出门之前他总是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他照镜子所花的时间远比甘亚萍照镜子所花的时间要长多了。
  你说高永纯他怎么会这样呢?甘亚萍继续说。甘亚男顺嘴问了一句,怎么样了?甘亚萍说,太可怕了。甘亚男说,怎么可怕了,他有外遇了?甘亚萍说,有外遇算不上可怕,这年头谁还把外遇当回事,我告诉你吧,他、他的确太可怕了。甘亚萍说到这终于顾不得水烫,端起杯来就是一口,然后咝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有一次睡觉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走到一个温泉旁,那温泉里的水足有七八十度,热气一股一股地直往我的脸上扑,把我一下子烫醒了,我睁开眼睛,本以为第一眼看见的是天花板,可你猜我看见什么了?我看见了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此时正是早晨四五点钟的光景,窗外的天刚麻麻亮,屋子里的光线半明半暗的,可高永纯不是躺着,而是坐在我的身边,正俯着身子低着头直直地看我,我立马出了一身冷汗。甘亚男听到这也瞪大了眼睛,说,是挺恐怖的,他要干什么?甘亚萍说,我也问他要干什么,他说没想干什么,就是睡醒了,再也睡不着了,没事干就想仔细看看你。甘亚男长出一口气说,这可能是爱的一种表现吧,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甘亚萍说,爱也不至于爱到这种地步吧,将心比心,如果有个爱你的人在这种时刻用这样的眼神看你,你难道就不害怕?
  甘亚男没有回答,对她来说,这样的问题几乎毫无意义,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爱她的男人出现。甘亚男三十岁,至今未婚,这和一个丈夫偷偷注视自己的妻子一样,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都市里晚婚成风,大男大女随处可见。甘亚男也不是只能等到大龄,高不成低不就是件没有办法的事情,甘亚男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但大龄这件事却是你不想逆来顺受也得逆来顺受的事情。
  甘亚萍又说,你说找个老公到底是爱你的好,还是不爱你的好?甘亚男是从来不愿回答这种弱智的问题的,她反问道,你说呢?甘亚萍自嘲地笑了笑,说,当然是爱你的好,可是爱过分了,那就叫人受不了啦。甘亚男说,有什么受不了的,最起码,你不用担心他会出轨。甘亚萍说,这一点倒真不用担心,你说高永纯他那么爱我他还能出轨吗?不过话说回来,他即使偶尔出一次轨我也不会怪他,我倒真不希望他把百分之百的劲儿全投到我身上,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我真怕被压趴了。说到这,甘亚萍哈哈大笑起来。
  甘亚萍是个下岗职工,有个十二岁的女儿正在读小学,因为丈夫高永纯的收入足可以养活她们娘儿俩,她也就免去了到处去找工作的苦头,安心做一个家庭主妇了。除了做饭睡觉,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聊天,老同学、过去的同事、接孩子时在学校门口认识的学生家长,各色人等都可以成为她聊天的对象,实在找不到人聊,她便会走上半个小时的路程,来找妹妹甘亚男聊。甘亚男和姐姐的爱好相反,她不是一个喜欢聊天的人,能够静静地一个人睡一会儿或坐一会儿,都比与人聊天更具吸引力。
  甘亚萍正说得如火如荼,包里的手机喧响起来。甘亚萍说,准是高永纯。翻出手机接电话,果然是高永纯。高永纯问她在哪儿呢,她说在甘亚男这儿,高永纯停顿了一下,说,我一猜你就会去亚男那儿,别忘了,人家可是倒班,误了人家睡觉会出医疗事故的。甘亚萍哈哈大笑说,就你心细,好好,我坐一会儿就回去。电话撂了,他们通话的内容居然没有任何实际的事情。
  甘亚男说,姐夫就是比你心细。甘亚萍把嘴一撇,说,你说心细对一个男人来说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甘亚男动了动嘴唇,没说话,这个问题倒真把她给难住了。
  甘亚萍说话还是算数的,并没坐太长时间她就起身告辞了。房门被关上的一霎那,甘亚男觉得屋子里的阳光一下子黯淡了许多,再一次躺到床上时,已经找不到躺在阳光里的感觉了,没有了这个感觉,白天的睡眠也就无法维持下去了,躺了一阵后,她只有无奈地爬起来。
  无事可做,甘亚男便坐到电脑桌边上网,玩游戏,聊天。甘亚男一个人居住,这套八十平米的房子是她贷款买下的,每月还款一千元左右,虽然还清的日期遥遥,但每月剩下的三分之二的工资还是足够她生活的了。甘亚男在家里排行老末,一兄一姐都已经成家多年,只剩下父母的家里房子并不窄小,但她还是毅然买下了这套房子。起初父母和姐姐都不同意她搬出来,一个大姑娘独自居住会引起许多人的猜测,偏偏甘亚男不听邪,独自居住的环境是她向往已久的,这种要睡就睡要起就起的无拘无束的状态,令她觉得自己轻易就从某种规矩中分离出来,它使自己成为了一片羽毛,有了要飞就飞的轻盈感。
  甘亚男的网名就叫“我要飞”,她有个很聊得来的网友叫“南来旋风”,对于加为好友的邀请她一般是拒绝的,是南来旋风这个网名令她网开一面,破例加他为qq好友。她想旋风是可以令纸叠的飞机飞上天空的,这南来旋风对于她的“我要飞”而言,说不定真会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南来旋风:怎么这时有空儿上,是上夜班吧?
  我要飞:是下夜班。
  南来旋风:怎么没睡觉?
  我要飞:被人给搅了。
  南来旋风:偶和你一样难受,呵呵。
  我要飞:你怎么也有空上,是在单位吗?
  南来旋风:是在单位外面。
  我要飞:怎么没上班?
  南来旋风:本来是出来办事,见身边有电脑就上了qq,似有预感,说不定会在这个时候碰上你。
  我要飞:心有灵犀。
  甘亚男和这个南来旋风曾经聊过很多次,可以说聊得很投机,她一直认为南来旋风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说她喜欢一种自由散淡的状态,他马上就附和说他也喜欢这种状态,并说这种状态其实是人生的一种极致状态,只存在于向往中,现实中很难找到。她又说她更向往一种惊天动地的生活,可现实中她越是想弄出点动静,生活反而会平静得出奇,有的时候,扔出一块石头,也听不到一丝回响。他马上又说他也有此向往,在我们的基因里似乎都有不甘寂寞的因子,不要灰心,回响也许就在我们不经意间惊人地出现。最初,甘亚男以为南来旋风是南方人,但南来旋风回答得十分肯定,他就是本市人,这让甘亚男有些别扭又有些惊喜。
  南来旋风:偶想我们应该到达一个步骤了。
  我要飞:是程序中设置的吗?
  南来旋风:偶想是的,至少在我的程序中预设了这个步骤。
  我要飞:但我的程序中没有这个设置。
  南来旋风:没关系,从偶这下载一下就可以了。
  我要飞:我知道你说的步骤是什么,是不是见面?
  南来旋风:你很聪明,偶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一个步骤。
  甘亚男只知道南来旋风三十六岁,她从没有问过他是否已经结婚,作为网友,问对方婚否似乎是件没有必要的事情。甘亚男有很多年网龄了,但却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网友见过面,她一直认为和一个陌生人见面是件很荒唐也很无聊的事情,但此时,她没怎么费力就否定了以往的观点,去见一个很谈得来的陌生人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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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一身护士服的甘亚男样子很清纯,特别是那顶像用手帕叠成的船形帽,为她平添了一份俏皮。
  甘亚男是一家三级甲等医院手术室的护士,她不太喜欢这份工作,一个女孩子每天接触的都是血与肉,刀与剪,怎么说也是不般配的。不喜欢不见得做不好,甘亚男不但是个称职的护士,用优秀来定位也绝不过分。无影灯下,她的每一个动作与任何一个主刀医生都是和谐的,一把刀子,一把剪子,一把镊子,她一样一样地递过去,几乎从没递错过。在手术室里,她几乎从不用语言和人交流,但与每个人之间的默契却总是天衣无缝。在这种场合,她总觉得语言是没有必要的,甚至是不称职的表现,交流完全可以靠眼神来完成,在一张张被帽子口罩挡住的只剩下一双眼睛的脸上,眼神的意义被无限放大。甘亚男很善于捕捉其中的一些信号,也善于放出一些信号,当医生临场发挥要打破某些程序时,他眼睛里便会有丝一样的东西抛出来,粘在她的眼珠上,而她也会抛出丝一样的东西,粘在对方的眼珠上,丝丝相连,任何一个微小的颤音都不会被遗漏。无影灯下,扯来扯去的其实是一张无形的丝网。
  出了手术室,这信号便会完全消失。甘亚男其实是个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人,在医院里,她没有太好的朋友,当然也没有过不去的敌人,她只是极少交往,包括同科室的年龄相仿的护士们。
  这家医院的经济效益不错,其实每一家大型医院的经济效益都不错,在这家医院的每一条走廊里,过往人流都如同一些大型超市。甘亚男能进这家医院工作是费过一番周折的,从卫校毕业的前一年母亲就开始为她活动了,母亲托过很多人,她几乎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才成功地让甘亚男入院。甘亚男有理由不喜欢这个职业,但却没理由不珍惜这份工作。
  甘亚男向往的职业在空中。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老师叫每一个学生都报一下自己理想的职业,同学有说当科学家的,有说当企业老总和公务员的,也有说要当教师或医生的,唯独她说要当一名空中小姐。空中小姐不过是民航飞机上的服务员,在飞机越来越多的时代里,空中小姐早已失去了神秘光环,算不得什么热门职业了。老师问她为什么要当空中小姐,她说不为什么,就是喜欢。有同学私下问她,她也说不为什么,还是喜欢。她从来也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她为什么会喜欢空中小姐这个职业,就是和南来旋风聊天,她也没有提过。
  这成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这又实在算不得什么秘密,有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理由不够充分。甘亚男从小就喜欢照镜子,其实女孩子都喜欢照镜子,上初中时,甘亚男有一个随身带的小镜子,是圆形的,直径不过五厘米,没事的时候,她就拿出来照一照,看一看自己的脸,看一次和看一百次是一样的,她的脸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从某一次开始她却发现了不同,从上往下看,自己的脸不过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但从下往上看,一张普通的脸却有了出人意料的效果,从这种角度看过去,她的脸圆润细腻,眼神是迷离的,里面汪着一泡水,闪烁着只有水中才会有的光泽。她的鼻子端正秀气,鼻孔适中,在诱人的下巴的强力支撑下,散发着令人心跳的性感的气息。不用别人看,甘亚男自己看了,自己的心跳都会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许多。
  其实说穿了非常简单,空中小姐推着小货车走在机舱过道时的姿态,就是甘亚男向往的姿态,在那种姿态下,机舱中所有乘客都是仰视她的,而这正是她最有自信的角度。于是,向往空中小姐这个职业的念头便顺理成章地诞生了。
  上初三那一年,某航校空乘专业招生,甘亚男毫不迟疑地报了名。当时空中小姐的身高标准定的很高,要在一米六七以上,甘亚男身高一米六五,但她并没觉得这两厘米的差距会阻碍她的道路。当招生的人来到她那所学校时,她找了个机会,主动和那个胖男人搭上了话。
  来招生的一共是两个人,一胖一瘦都是男的,甘亚男偷偷给这两个人相了面,觉得还是胖子面善一些,更容易接近,这才主动找了胖子。甘亚男说,当空中小姐是我的理想,所以才报了名。胖子说,好呀,我们欢迎。甘亚男说,可是,我的身高和要求差了两厘米。胖子叹了口气说,这恐怕不行,身高是硬件嘛!甘亚男扬起眉毛说,具体问题应该具体对待,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个职业了,总比那些只有身高只一般喜欢这个职业的人要强吧,再说了,大家站在一起,两厘米的差距是不显眼的。当时胖子是坐着,而甘亚男是站着,从胖子的角度看过去,甘亚男迷人的一面会充分显现出来,胖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说,这样吧,你下午到我们临时办公的地点来一趟,我们再商量商量。说罢递给她一张纸条,便和别人说话去了。
  这天下午,甘亚男按着纸条上写明的地址,敲响了一家宾馆的一个房间的门。房间里只有胖子一个人,见了甘亚男,胖子显得有些冷漠,他面无表情地翘起下巴,示意甘亚男坐下来。此时正是早春三月,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甘亚男已经冷得够戗了,坐到这阴凉的房间里,她便愈加冷得不行。胖子坐在甘亚男对面的那张床上,依然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她,甘亚男颤着声音说,这是我向往的职业,我想争取。说这话时甘亚男的身子不停地抖,她一边努力克制一边说,这屋子真冷。胖子说,想争取很好,我完全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要你愿意。甘亚男发现胖子说到这那张冷冷的脸已经十分温暖了,这变化由于过于突兀,使甘亚男反而有些不适应,发抖的身子便愈加抖得厉害。
  胖子说,站起来,走几步让我看看身段。甘亚男站起身来便走了几步,由于房间太小,只走了三步便走到了门口。胖子又说,朝我这边走。甘亚男便又朝着胖子走去,快走到胖子跟前时她正想停住,但胖子抢先起身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她尖叫一声,推了一下没推开。胖子把脸埋在她的胸前说,只要你今天答应我,我保证把你送上天去。甘亚男停顿了一下,也就是几秒钟吧,她还是奋力推开胖子,骂了一声流氓,夺门而去。
  这一次意外的经历令甘亚男十分气愤,她想不到堂堂的主考官会是一个胆大包天的色狼,如果意志薄弱些,这家伙就得逞了。当然,对于甘亚男来说,是不会有这个如果的,她气呼呼在寒风里走,竟然走出一身透汗。
  甘亚男没有因为这次历险而放弃报考,别的都可以努力,只是身高让她伤透了脑筋,她苦苦想了两天两夜,终于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她买了一双厚厚的麻质袜子,往里面塞进了两厘米厚的毡垫,冷眼看,谁也看不出破绽来,连甘亚男自己都有了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
  体检那天,甘亚男表现得十分镇静,脸上一直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量身高的时候,她从容地脱掉高腰的运动鞋,稳稳地站到了秤上,当头皮软软地触到了横杆时,有人报,一米六七,通过。她弯腰穿鞋,心里兴奋的几乎要叫出声来,然而就在这时,胖子出现了,他围着甘亚男转了两圈,突然说了一声,把袜子脱掉。甘亚男慢慢抬起头来,看见胖子那张阴险的脸时她知道一切都完了。众目睽睽,她脱掉袜子往胖子跟前一甩,然后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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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甘亚男把这件事告诉了同是手术室的护士王妍芳。王妍芳笑道,你若是依了他,说不定现在正在天上呢!甘亚男说,我怎么能出卖自己呢!王妍芳继续笑道,什么出卖不出卖的,别说这么难听,有失才有得,许多行业都有潜规则,没听说女演员想上戏都得和导演睡觉吗?现在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王妍芳的这种态度令甘亚男很不高兴,但不高兴归不高兴,细想一想,这种事现在的确是见怪不怪了。
  再看空中偶尔划过的飞机,甘亚男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滋味。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甘亚男的身边推过去一辆担架车,车上躺着一个人,甘亚男的身边经常会有这样的担架车过去,有时她会漫不经心地瞟一眼,有时她连  一眼也不瞟,这就像修理工的身边推过一辆装旧机器的车一样,是不会引起修理工的注意的。这辆车擦身经过的一霎那,甘亚男还是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车上除了被子便是一张苍白的脸,这张脸好像是熟悉的,又好像是陌生的。车子很快推过去了,她则继续向前走。
  甘亚男要赶紧去更衣室换衣服,这天上午十点钟是她和南来旋风约定的见面的时间。
  其实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才八点刚过一点,离约会时间还早,急是心理上的,毕竟是第一次见网友,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刺激罢了。大龄的甘亚男有过数不清的相亲的经历,同是去见陌生人,但是见网友的感觉确是大不相同的。这之前他们曾视频过一次,彼此对对方的容貌都能接受,南来旋风还对她的容貌赞赏了一番,说她秀色可餐,视过频后可以顶上两顿饭了。虽然是开玩笑,但也是一种心理的流露,若不认可对方,也就不会有这次见面了。
  甘亚男还是先回家了一趟,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她还是要精心装扮一番的。她对着镜子刚刚涂抹了几下,门就被敲响了,这个时间除了甘亚萍不会有第二个人来,她不止一次跟甘亚萍说过这是她睡觉的黄金时间,但甘亚萍却总是在心领神会之后再一次冒犯。甘亚男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办法,她同时又觉得甘亚萍也是没有办法,甘亚萍若不是有话要说,也不会冒妹妹之大不韪毅然赶来了。
  甘亚男对风尘仆仆的甘亚萍说,我九点半有个约会,也就是说,你在这里只能呆上一个小时。甘亚萍说,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说到这突然换了副疑惑的眼神,问,和谁约会,自己处对象了?甘亚男一边化妆一边说,不是对象,只是一般朋友,人家都三十六岁了。甘亚萍说,是婚外恋?甘亚男皱起眉头,说,姐,瞧你说什么呀,什么恋不恋的,是一般朋友而已。甘亚萍撇撇嘴说,说一般朋友的,往往不是一般朋友,亚男你也没必要躲躲藏藏,都什么时代了,什么事也不是新鲜事了。甘亚男一听气得直打嗝,说,要是躲躲藏藏我就不会跟你说了,我说一般朋友就是一般朋友。
  甘亚萍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纠缠,甘亚萍的兴奋点在高永纯身上,她很快把话题岔到她想去的地方,说,亚男你说,和高永纯这种人一起生活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甘亚男顺嘴说,当然是幸福了,人家是真心爱你嘛!甘亚萍说,可爱就是幸福吗?甘亚男说,爱当然应该是幸福的。甘亚萍说,按常理是这样,可事情就怕往深里思考,一往深里思考,答案就往往是相反的了,就说高永纯吧,我也知道他是真心爱我,我爱吃什么他就给我买什么,我想怎么样他就让我怎么样,可是他的爱又是极端自私的,他不让我出去找工作,他给我的空间只剩下我爱他一个人的,我这么说绝不是我想红杏出墙,我就是觉得挺孤独的,如果说他的爱是一团火,总有一天我会被他烤焦的。甘亚男说,姐你最大的缺点就是爱胡思乱想,他不让你出去工作证明他有能力养活你,比比那些到处打工的下岗女工你应该知足了。说到这甘亚男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她说高永纯能不能有朝一日背叛你。甘亚萍笑了,说,所有人背叛老婆他也不会背叛,你瞧他那个样儿,他也不会勾引人呀!甘亚男也笑了,说,仅从这一点讲,你也是幸福的。
  时间在甘亚萍唠唠叨叨中很快过去了一个小时,也就是说,甘亚男该出发了。她最后照了一下镜子,然后拎起手包冲着甘亚萍扬了扬,算是下逐客令了。甘亚萍并不计较,她也拎起随身包,凑过去照了一下镜子,说,走就走,但你要明白,不一般的朋友都是从一般的朋友过度过去的。
  半个小时后,甘亚男已经走进了那个叫做“上岛”的咖啡厅,只随便扫了几眼,她便很容易地从三三两两的客人中认出了南来旋风。约定地点的时候南来旋风想订的是包房,但被甘亚男拒绝了,她觉得初次见面还是大厅里较为适合,那种只有两个人的独立包房会令她有一种超速的感觉。
  南来旋风显然也认出了她,在她向他走过去的一瞬间,他站了起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他轻轻说,我要飞。甘亚男听着觉得有些别扭,但这时候不叫对方网名又能叫什么呢?她也极别扭地轻声说,南来旋风。然后伸出一只手与对方勾了一下,有点像特务对暗号了。
  接下来便是落座,喝东西,吃东西。由于离中午还早,他们没有要主食,只是要了各自喝的,还有一盘干果,一盘水果沙拉。南来旋风给甘亚男的感觉不意外,和视频上差不多,仔细看好像还要年轻一些,也就三十一二岁的样子,头发梳得很整齐,虽然穿休闲装,但给人的印象却是一丝不苟,有点接近高永纯的风格。甘亚男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包括他浅浅的微笑,包括他吐字很轻的言谈,都能给对方一种并不陌生的安全感。
  甘亚男问,你看我是什么感觉,是比视频镜头上好呢,还是差呢?南来旋风说,是让我说实话,还是客套话?甘亚男说,当然是说实话了。南来旋风舔了一下嘴唇,说,你比视频上漂亮,这是客气话也是实话,但还有一句实话,你在视频上的确很漂亮。甘亚男挑了挑眉毛,说,我怎么听都觉得你是说我没视频上漂亮。南来旋风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自打从视频上看见你,我的心就憋足了一股劲儿。甘亚男说,一股什么劲儿?南来旋风说,刮一场旋风的劲儿,一直把你刮飞到天上去。甘亚男哈哈大笑,她觉得这个南来旋风是个趣味十足的男人。
  接下来的主角完全是南来旋风,他用轻而柔的声音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以前曾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由于工作得太出色了,遭到了上司的嫉妒,处处找他的小脚,他一气之下炒了单位的鱿鱼,到外面自己去打拼,他尝试过许多种工作,碰过多次壁,也收获了许多,现在他事业小成,是一家上市公司的业务经理。他的态度真诚,坦率,与年轻的外貌极不相称的经历多多少少打动了甘亚男,她真想问一问他唯独没有提到的婚姻,但她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住了。
  不知不觉到了午饭的时间,南来旋风叫来服务员点餐,甘亚男要了一份台湾卤饭,南来旋风则要了一份牛排,两个人中西合璧的午餐很快吃完了。南来旋风买单时冲着她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坐一坐吧?甘亚男说,不了,已经做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可以了。南来旋风一边把钱递给服务员,一边说,意犹未尽,我觉得不可以。甘亚男故意装着不高兴说,不可以又怎么样?南来旋风说,当然不能怎么样,不过,我倒希望能怎么样。说罢,呵呵地笑了,往外走时,甘亚男差点撞上一堵玻璃墙,南来旋风赶紧伸出手拽了她一下,甘亚男顿时觉得有一股温热感传遍了全身。
  南来旋风执意让甘亚男上了他的车,成功男人当然有自己的私家车了。甘亚男对车的牌子不敏感,什么档次的车她坐上去都是一个感觉。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甘亚男说,那就送我回家吧。车子停在她家楼口时,南来旋风说,不叫我上去坐一坐?甘亚男说,我一个人住,不方便,以后再邀请你吧。南来旋风说,不是一个人住才不方便,我还是想上去。甘亚男发现此时南来旋风的眼睛亮亮的,是那种充满了肉欲的光芒,甘亚男一时也有些迷乱,南来旋风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散发着,软软地施展着一种魅力。当南来旋风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时,她几乎没有一点抵抗的能力。
  气息越来越重,甘亚男觉得南来旋风的嘴唇已经挨上了她的耳坠。南来旋风用轻得无法再轻的声音说,让我上去吧?甘亚男没发出声音来。南来旋风又说,其实,我已经预定了房间,要不是知道你一个人住,我就把你带到红酒店去了。甘亚男终于发出了声音,有气无力地说,第一次见面,你就想……南来旋风说,现在网友见面都是为了这个,这再简单不过了。甘亚男的声音一下子硬了起来,她用了一个时下很少用的词汇:流氓!说罢她用坚挺起来的身子狠狠地靠了一下南来旋风,把南来旋风靠得哎呦一声惨叫,她则在这声惨叫的护送下,毅然钻出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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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亚男一个人登上了通往机场的班车。好几年了,只要是心情极度不好,她就会一个人跑去机场走走,看一看刚刚升空的飞机,也看一看穿着天蓝色制服手拉拉杆箱刚刚下班的一队队空中小姐。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情不会因为看了什么就阴转晴,但看了什么总比不看什么会舒服一些。
  为了这一些,甘亚男要牺牲掉整整一个休班。因为刚刚下夜班,因缺觉而显得有些灰暗的脸令她的美丽打了一些折扣,在班车上偶尔会碰见几瞥异性好感的目光,但这显然只能是几点火星儿,闪一闪就熄灭了。甘亚男想,如果此时是一个在阳光中刚刚醒来的自己,这火星儿也许会更多一些,也许会燃起火苗,但这几乎都无法妨碍她不好的心情。南来旋风打破了她对陌生人的幻想,没有了幻想,不好的心情也就不可遏止地一路畅通了。
  甘亚男没有随着人流去候机大厅,每次来她都很少进候机大厅,她就一个人慢慢地围着机场走,走到不想走了就停下来,等待某一架飞机凌云而起。那个时候,甘亚男会仰起头来,眯起眼睛,看越来越小的飞机从视野里消失。这次,甘亚男只走了一会儿,便意外地碰上了姐夫高永纯。在这里碰见高永纯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高永纯就工作在机场,转业前他曾当过飞行员,现在他的专业是空中管理。他的专业离甘亚男的向往很近,但甘亚男却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向往与他的专业联系在一起考虑过。其实,来机场的次数已数不胜数,遇见高永纯却还是第一次。高永纯惊讶地问,亚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说罢,顺手拂了一下已经非常整齐的头发。甘亚男迟疑一下,撒了个小谎,说,送一个同事上机,本想立即返回的,但还是忍不住想看一看刚刚起飞的飞机。高永纯说,你若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到机场里面参观一下。甘亚男摇摇头说,不了,我只是随便看看,一会儿就回去了。
  高永纯固执地说,你来机场一趟不容易,我劝你还是跟我进去看一看,开开眼界嘛!甘亚男克制住自己的好奇,也固执地说,不了姐夫,我真的有事,得马上回去了。高永纯不好再劝,便送她来到班车的站点,他抬腕看了看表,说,还有两分钟就有一趟通往市区的班车,你是回医院还是回家?甘亚男说,回家,今天我休息。高永纯还想说什么,话却被缓缓驶过来的客车给碾碎了,于是只是笑了笑,送甘亚男上车。就这样,这一次机场之旅匆匆来匆匆走,她并没有看见一架飞机凌空而起。
  第二天是白班,这个班手术排得很满,快到下午三点多钟了,甘亚男才算吃上午饭。六七个年轻的护士围在护士值班室的方桌边吃得狼吞虎咽,刚吃到一半,门被敲开,进来一个面色阴郁的女人,怯生生地问,哪位是甘亚男护士?甘亚男说,是我。起初甘亚男还以为她是住院的病人,表情就很正常,当她说出她是张大为的家属时,甘亚男的表情就很不正常了。她站起身来问,哪个张大为?女人说,就是你的初中同学张大为呀,是他叫我来找你的。
  甘亚男很容易就把张大为这个人在脑海里对号入座了,张大为的确是她的初中同学,而且,这个张大为还追求过她。想当年,张大为是个很出众的男孩子,初二时身高就已经长到一米八三了,他当年成绩好,性格开朗,就爱和女同学开玩笑,据说后来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再后来就不知道他的情况了。张大为是初三下半年开始追甘亚男的,也不知道他从哪打听到了甘亚男的生日,那一天,他把一个花枝招展的大蛋糕送到了甘亚男的班上去。甘亚男羞红了脸,蛋糕是被别人代为接过来的,甘亚男觉得十分别扭。
  仔细想想,甘亚男对张大为还是有好感的,这样一个出众的男生在女生中的知名度是要多高有多高的,虽然不同班,甘亚男还是很早就知道张大为其人。当天放学路上,张大为追上一个人走的甘亚男,说,我们处朋友吧!甘亚男不是那种羞涩胆小的女生,她没有惊慌,只是问,你看上我什么了?张大为说,看上你的气质了。甘亚男说,对不漂亮的女生才会说她气质好,不过我不怪你,我本来也算不上漂亮的女生。张大为说,你别这么讲,其实你挺漂亮的,别人说你不漂亮那是有眼无珠,我能看上你,说明我独具慧眼呀!甘亚男说,你学习好,能考上不错的大学,我学习不太好,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张大为说,这不是障碍。甘亚男说,可我认为是障碍,我看算了吧。甘亚男说的既是心里话,又不是心里话,说的成绩不好是交往的障碍是心里话,同时这又是一种托词,她不喜欢张大为是因为他太出众太招风了,她不想粘他的光而引起广泛的注意,她也不喜欢他总是和女生们说说笑笑。
  张大为追了她一段时间便无功而返,之后,张大为考上了重点高中,而她考取了卫校,两个人便再也没有来往。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并不出众的女人,甘亚男怎么也无法把她和张大为联系到一起。甘亚男本能地问,找我有事吗?女人说,张大为病了,就住在你们医院的604病房,本来我们是不想给你添麻烦的,可要手术的时候遇到了麻烦,病人都想找个好的主刀医生,当然我们也想,可找不到熟人就找不到好的主刀医生,没办法,张大为才让我找你试试。甘亚男问,张大为得的是什么病?女人说,是心脏畸形,是先天的毛病,说是需要手术,还说手术要冒一定的风险。
  甘亚男放弃了剩下的午餐,随着这个女人一起去看望张大为。毕竟是老同学,毕竟人家求到自己头上,不去探视一下有些说不过去。604病房很快就到了,看到张大为第一眼时,甘亚男突然想起了前一天在走廊里看见的那辆担架车上的那张脸,那张脸很可能就是张大为,但也不能肯定,病人的脸是相似的,再光彩的脸也会被疾病折腾得失去光泽。
  张大为从床上坐起来,轻呼了一声甘亚男,这是个住着六个人的大病房,一大堆病人和家属的目光一起聚到甘亚男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一时竟火辣辣的,她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张大为的老婆让甘亚男坐下,甘亚男没有坐,她就站在张大为的对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张大为。张大为苦笑着说,没想到,我会在这种落魄的时候见到你。甘亚男说,人吃五谷杂粮,谁也难保不生病,生病不是落魄,这不是一个概念。张大为说,这不是一个概念,又是一个概念,有病不是落魄是什么?有病能使一个小康之家人财两空,照我看,有病是最大的落魄呢!甘亚男觉得张大为还是那个能言善辩的张大为,只是他的脸色白而黄,使这张本很帅气的脸像涂了一层蜡油。
  简单的寒暄过后,甘亚男基本了解了张大为的情况,他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到了家乡这座城市的一家铁合金厂工作,先做技术员,时间不长就被破格提拔为专职工程师,但好景不长,年轻有为的他出人意料地病倒了。甘亚男说,这种手术只要做得成功,恢复起来会很快的,这个你们不用担心。张大为说,我知道自己在厂里在家里都很重要,我不想出意外,所以才找你,想请你帮忙找个好医生。甘亚男说,你们心里有人选吗?张大为说,有,是方宏茂教授。
  甘亚男当然知道这个方宏茂,他是这家医院名气最大的医生,正值盛年,成功地做过许多难度很大的胸外科手术。有许多病人就是冲着他才来到这家医院就诊,  但一个人毕竟时间和精力有限,不可能满足众多患者的要求,也就是说,能排上方宏茂教授主刀,其实是一件并不太容易的事情。
  甘亚男说,方教授太忙了,他既要教学,又要临床,不是重大的非他不可的手术是很难被安排上的。张大为老婆说,我们也知道挺难的,所以才找你帮忙。张大为说,人生有命,其实也不见得非让方教授主刀,如果难度太大,我看就算了,甘亚男你也别为难。话说到这,甘亚男是没法推辞的,她硬着头皮说,你们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办好这件事。
  从604病房出来的时候,张大为老婆塞给她一个红包,她坚定而又强硬地塞了回去,说,我这就不用了,方宏茂教授那里,你们可以见机行事。张大为老婆说,我们已经预备了一个大一些的红包,专门等着给方教授呢。甘亚男深谙其潜规则,也就没有反对。
  甘亚男上第二个班时,基本已经把这件事给敲定了,并不太好求的方宏茂很给甘亚男面子,没用甘亚男多说,他就一口应承下来。方宏茂说,别人求我有可能不好使,但你求我却一定好使。甘亚男忍不住说了句搞笑的话,为什么呢?方宏茂笑道,就因为你从来没求过我呀!甘亚男很感动,想多说几句感谢的话,但又觉得太做作,就什么也没说,只冲方宏茂笑一笑,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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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妍芳把甘亚男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压低声音说,你不喜欢护士工作是吧?甘亚男白了她一眼,说,不喜欢不等于不好好做,我做的怎么样大家可都看着呢!王妍芳嗔道,我又没说你不好好干工作,瞧你说的什么呀?甘亚男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王妍芳说,我是想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院党委办公室缺一个耍笔杆子的,现在正在全院挑人,你的文笔不错,这可是不当护士的最好机会,你何不找那个王主任谈一谈呀!
  这个消息令甘亚男眼睛一亮,护士的确不是她喜欢的职业,特别是手术室的护士,整天和血与肉打交道,令她本很柔弱的心都变得坚硬了,做点行政工作,写写材料发发通知,还真挺适合她。可一想起那个王主任,她的头就有些疼。
  甘亚男说,你没听说过,王主任是个好色之徒吗?王妍芳说,正因为他好色,事情才更好办。甘亚男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王妍芳说,我把你看成好人,但好人就不该利用坏人的弱点吗?其实也用不着跟他动真格的,给他点希望事情也许就成了。甘亚男伸手轻轻地打了她一下,用一种不屑的口气说,要是肯出卖色相,我可能早就在天上工作了。王妍芳也用手回击了她一下,撇着嘴说,你不卖可有人卖,不信咱就走着瞧。
  回到手术台,甘亚男的反应有些迟钝,有好几次,主刀医生的眼神中都流露出异样来,那意思分明在说,这不像以往的甘亚男呀,以往的甘亚男如质量一流的钟表,是绝不会轻易走快或走慢的。王妍芳带来的消息毫无疑问搅乱了她的心,这应该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是抓住还是放弃,她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如果主任不是老王而是其他的什么人,她也许会毫不犹疑地主动找上门去,可这个老王又没法不令她产生一种抵触情绪。每当院里有文艺演出需要写朗诵诗或串联词时,老王总会在全院各个科室借用一些人,这一些人中就经常包括甘亚男,甘亚男也就有了接触老王的机会。老王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如狼似虎的年龄加上如狼似虎的贪念,使他对够得着的年轻女性一律采取一往无前的攻势,令甘亚男不解的是,他的攻势居然屡屡成功。甘亚男看不起老王,其实更看不起被老王成功的那些女性,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个既容易回答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但是,这依然挡不住甘亚男要试一试的雄心。这台手术结束后,甘亚男就穿着手术室的浅蓝色工作服去了院办大楼。当她敲开老王办公室的门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里面已经坐着一个漂亮女孩了,她知道那个女孩姓姜,是泌尿外科的一个护理员,每次写宣传材料借用的人当中都会有这个女孩。此时甘亚男在这里见到她,马上就猜出她是为什么而来了。
  一瞬间,甘亚男竟有些后悔来找老王了,但既然来了也就没有退路了,她说,王主任,我找您有点事。老王用看那个姜姑娘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很和蔼地说,小姜也找我有事,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到隔壁的文书室等我一会儿,等小姜跟我谈完,我们再谈。甘亚男说,要不,今天就算了,我改日再来。老王说,不用改日,等一会儿而已,你不会没有这点耐性吧?话说到这份儿上,甘亚男只好去隔壁房间等了。
  甘亚男坐在文书室里心有些乱,文书小张跟她聊了些什么她几乎没有一点印象。那个姜姑娘和她的情况有些相似,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大姑娘,又都算得上是有才有貌的那一类,在大众眼里,姜姑娘要比甘亚男漂亮一些,时尚一些,也风骚一些。甘亚男也是这么看的,如此想来,姜姑娘的胜算也一定会大一些,自己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和她竞争呢?
  就在甘亚男想逃走的时候,老王亲自走过来叫她了。在走廊里,她望着姜姑娘的背影,突然在瞬间打消了退却的念头,既来之则安之,没上场就言败可不是甘亚男的性格。
  甘亚男坐到刚才姜姑娘坐的位置,没等她开口,老王就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是奔着办公室的这个缺儿来的。甘亚男说,王主任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奔着这个缺儿来的,我觉得这份工作挺适合我的。老王笑了笑说,愿意到办公室工作其实就是给我面子,我很感谢你。老王说到这一张笑脸变成了苦脸,说,可愿意到我这来工作的人太多了,包括刚才的小姜,已经有近二十人找过我了。甘亚男说,多一个人愿意来或少一个人愿意来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愿意不愿意让我来。老王一张苦脸又变成了笑脸,说,我算看出来了,这些人其实就数你最聪明,我想,你是应该有办法让我留下你的。甘亚男从老王的脸上轻易地分检出了一丝淫荡的成分,一种忍无可忍的恶心便袭上心头。她说,我要是不用这个办法呢?老王愣了一下,甘亚男的态度显然令他颇感意外,他皱了皱眉头,然后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不用这个办法也没什么,也许别人会用的。甘亚男霍地站了起来,提高声音说,谁愿用谁用,但至少我不用。说罢转身就走。
  这件事过后,甘亚男理所当然放弃了调出的念头,但放弃归放弃,另一个念头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这个念头说是一种好奇心也对,说是一种报复心也对,总之甘亚男觉得不做点什么有点对不住大家,也对不住自己。她不是一个无事生非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息事宁人的人,她觉得此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绝不仅仅是一种报复心在作祟,而是源于某种激情,在一个平庸的普遍缺少激情的时代里,这种激情实在难能可贵。
  甘亚男决定冒险一试。
  甘亚男是个肯于为行动花时间的人,其实也就花了那么几天时间,而且都是她的业余时间。别人下班急急往家赶,她则来到院办公大楼下面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那里正好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做以掩护,浓重的阴影恰到好处地包裹了她,使她不至于轻易被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见。时间不长,下班的人便会络绎而出,甘亚男死死盯住人流,很快发现这人流中就有她盯梢的目标老王。待老王走出十多米了,甘亚男才悄悄跟了过去。
  这一天毫无收获。
  第二天就有了惊人的发现,当甘亚男隐蔽在大槐树下的时候,她发现下班的人流中居然没有出现老王的身影。十多分钟过去后,办公楼前已经很少有人往外走了。甘亚男又耐心等了十分钟,仍不见老王出来。等到半个小时的时候,甘亚男耐不住性子了,她闯出大槐树阴影的包裹,快步登上了办公大楼的台阶,进去,上楼,走廊里已经相当静了,甘亚男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声显得不太突兀,快接近老王办公室门口时,她的脚步几乎轻的发不出一点声息了。
  那扇此时在甘亚男眼里不同寻常的门紧紧关闭着,甘亚男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她并没费什么劲就听到了她希望听到的声音,那是一丝压抑的女性的声音,夹杂在同样压抑的物体晃动的声音中显得十分扎耳。甘亚男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她极力克制住自己想敲门的欲念,蹑手蹑脚往回走,她一边走一边想,这女的是谁呢?是小姜还是别的什么人?很快甘亚男就不想这个问题了,因为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个人,而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个人叫老王出丑。老王出丑事小,警示世人事大,甘亚男走着走着居然有了一种身负重任的感觉。
  甘亚男精心策划的捉奸行动是在第四天下班后实施的,前三天下班时老王均未走出办公楼,第四天当然也就会惯性使然。行动的名头当然不是捉奸,如果有话在先,很可能就没有人随着她去捉奸了。名头很简单,她在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代表老王通知了十余位有文才的职工,叫大家在五点以后到老王的办公室去,老王有任务要布置。甘亚男则先行一步,她在四点五十分就到了办公大楼的门口,待有约定的人到了,她就叫其先等一会儿,等大家都到齐了再一起上去。五点十分左右,该到的人都到齐了,甘亚男这才率领这支队伍向楼里进发。十几个人逆向走十分显眼,往外走的下班的人们都侧目观瞧,目光中满是好奇与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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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办公室的门被如期敲开,敲门足足用了五分钟,过大过猛的敲门声把还没来得及走的人都吸引过来,问他们要干什么。有几个人忙着回答,但甘亚男不回答,她只全神贯注地敲门,门终于开了,老王和姜姑娘暴露在大家的眼前,尽管他俩都穿着衣服,但惊慌的表情和草草的穿戴还是很容易让大家看出了破绽。冷场片刻,笑声爆炸般响起,姜姑娘红着脸狼狈而逃。
  当时的效果令甘亚男十分满意,但随后的效果却令她很失望,对这件事人们议论了几天也就不议论了,她甚至听见好几个人都这么说,这年头,这种事还算新鲜事吗?真是大惊小怪!听他们的口气,被捉奸者好像并不怎么丢人,蓄意捉奸者反而是被人瞧不起,是丢人的。
  老王没有报复甘亚男,但姜姑娘还是成功地调进了办公室,灰头土脸的反而是耍阴谋的甘亚男。
  甘亚男把这件事跟姐姐甘亚萍说了,甘亚萍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似的,重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咂着嘴说,啧啧,你真是有点变态!甘亚男说,我怎么变态了?甘亚萍说,这年头,这种事最普通不过了,再说老王又不是你老公或者情人,你去捉什么奸呀,这不是变态是什么?甘亚男终于忍无可忍,把憋了一肚子的气全杀在了甘亚萍身上。
  她指着甘亚萍的鼻子说,要说变态,我看你才变态,守着那么一个好老公,还整天挑人家的毛病,对你好你反而认为人家变态,还有,你整天本来无事可做,却又总是没事找事讨人嫌。甘亚男越说声调越高,越说越来气,她说好多事其实不是时代的毛病,就是你们这些人的毛病,你们胆小怕事麻木不仁,道貌岸然男盗女娼,坏事就坏在你们身上了!甘亚男连珠炮似的攻击反而把甘亚萍给弄笑了,她用一副笑脸面对着甘亚男一副怒容,说,愿说什么说什么,说出来你就好受了,就平和了,以后也就不会变态了。
  这天晚上甘亚男是夜班,也就在这天晚上,张大为被如期推进了手术室。脸上戴着口罩只剩下一双眼睛的甘亚男与躺着的张大为碰了一下眼神,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嘴唇颤了颤什么也没说出来。
  进手术室之前,张大为老婆曾悄悄问过甘亚男,说手术不会出什么意外吧?甘亚男心有点烦,觉得这个女人过于啰嗦,这手术虽然不是小手术,但对于方宏茂教授来说,这的确是小菜一碟,没必要说些丧气话的。甘亚男摇摇头,张大为老婆吐了一下舌头,知趣地退在一旁。
  手术室虽然不是甘亚男理想的工作场所,但一进入手术室,她的状态就会上升到平常难以企及的高度。她从容地做着准备工作,刀子、剪子、钳子、针、纱布、药水……一样一样地放在它们应该呆的位置上,这期间她还发现张大为总是歪着头看她,直到麻醉师来给他打麻药了,他才扭过脸去。
  一切准备就绪,主刀医生方宏茂才姗姗出场。最初的几个程序平淡无奇,但随着递过去的工具的增加,甘亚男渐渐发现了问题,她惊异地看见方宏茂的手好像有些抖,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他是谁呀?是技术权威方宏茂,他怎么可能让握着手术刀的手发抖呢?甘亚男怕是自己看花了眼,便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再看,依然还是觉得有点抖。她又歪头看了看方宏茂的眼睛,无影灯下甘亚男的眼睛异常敏锐,从方宏茂一张只剩下眼睛这唯一器官的脸上,她迅速找到到了问题,她发现那双本来应该清澈的眼睛居然有些浑浊,而且多了一些刺眼的血丝。甘亚男想和他对一对眼神,丝线抛出去,却没像以往一样接到抛回的丝线,也就是说,方宏茂并没有与助手们的视线交流。方宏茂人长得很一般,但唯独眼睛称得上漂亮,不但是大眼睛双眼皮,而且清澈明亮,也正因为这双眼睛,使手术室里的他显得卓尔不群,强大的灯光下眼睛的光芒本会被显得暗淡无光的,但方宏茂的眼睛却依然会闪闪发光,和灯光一起照亮应该被照亮的部分。可此时他眼睛的光芒却熄灭了,甘亚男所能捕捉到的只是孤独的强烈的灯光。
  甘亚男很快又发现方宏茂的眼皮也是泛红的,再找,他的耳朵和脖子居然也泛起了异常的红晕,是过敏?不可能,另一个更合理的判断敏捷地产生了,对,一定是他喝酒了,方宏茂好酒,他既是手术室里的英雄,也是酒桌上的英雄,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手术之前方宏茂几乎是从来不喝酒的,可今天又是怎么了呢?她故意往方宏茂跟前凑一凑,想闻一下他的气味,但由于彼此都戴着大口罩,也就当然没闻到什么。
  那双忙碌的手有时依然好像在抖,甘亚男不禁为张大为担心起来。找了个机会,她悄悄问王妍芳,说你注意到没有,方教授的手好像有些抖呀?王妍芳压低声音说,我又不傻,我当然注意到了,他是喝过酒的。甘亚男说,喝了酒怎么能上手术台,这违反纪律呀?王妍芳说,你也别大惊小怪,方教授就是方教授,他就是喝醉了,做手术也比别人强。
  但愿如此吧,甘亚男想。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担心还是有增无减。又找了个机会,她把做方教授助手的吴医生叫到一边,说,方教授好像喝酒了,是不是应该把他换下来?吴医生迟疑了一下,说,不用吧,凭方教授的能力,不会出什么差的。见吴医生也这么说,甘亚男的心也就渐渐安稳了一些。
  手术做了三个小时,从手术台下来的时候方宏茂虚脱了,他晕倒在地上,但却没有一个人来照顾他,大家都去忙乎张大为了。因为甘亚男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张大为死在了手术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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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给张大为家属的交代是,此类手术的成功率绝不是百分之百,虽然失败的几率不高,但非常遗憾,摊在这几率之中也是件没有办法的事情,医院已经尽力了。张大为老婆哭喊道,上手术台前人还能说能笑的,怎么上了手术台人就死了?你们赔我丈夫!院方回答得很强硬,手术前你们家属已经签字,这又不是医疗事故,院方不能对此负责。
  这怎么能不是医疗事故呢?甘亚男当着好多同事的面说。护士长赶紧走到她跟前,放低声音说,别瞎说,你是医院的人,不要犯立场错误。甘亚男说,最好大家都别犯良心错误,人命关天。护士长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是医疗事故?甘亚男说,方教授是喝多了酒上手术台的,我看见手术期间他的手一直在抖,这种状态刀子不偏才怪呢!护士长说,你看见他的手抖为什么不当场制止他,再说了,除了你又有谁能证明他的手在手术时的确在抖,或者说,他是喝多了酒呢?甘亚男语塞了,一瞬间脑袋胀得老大。
  张大为老婆来找过甘亚男,尽管她没有说埋怨的话,但甘亚男还是觉得有把刀子在使劲地戳她的心。张大为老婆不停地重复一句话,说方教授不是权威吗,怎么请他主刀反而把人给治死了?甘亚男低下头,说,我对不起你们。张大为老婆说,我不怪你,又不是你把他给治死的。甘亚男摇摇头,她嘴上没说,心里却说,张大为的死自己是逃脱不了干系的,先不说是经过自己求得方宏茂主刀的,就是在手术途中,自己也完全有可能阻止住张大为的死。是呀,我为什么不当场指出方宏茂喝了酒呢,即使没有护士叫停医生手术的先例,可为了确保一个人的生命,又何尝不能这么做呢?强大的自责令甘亚男脸色都紫了,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无颜面对这个女人。
  大为的病是不该死的,你说对不对?张大为老婆问。甘亚男沉默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抬起头来,强迫自己看着她的眼睛,说,对。张大为老婆说,那他为什么就死了呢?甘亚男说,因为、因为……因为心有顾忌,就有些口吃,但她最后还是咬着牙说了实情,因为方教授喝了酒。张大为老婆瞪大眼睛说,这就是说是方教授害死了大为?甘亚男摇摇头说,也不能这么说,方教授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只能说他是过失导致了这起医疗事故。张大为老婆说,可你们医院不承认这是医疗事故呀,这可怎么办?甘亚男说,现在只能拿出证据来,医院才会承认是医疗事故。张大为老婆一下子跪在甘亚男面前,流着眼泪说,我不懂手术的事情,也不懂什么才能是证据,我全靠你了,大为也全靠你了。甘亚男把她拉了起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总算把张大为老婆劝走来,甘亚男觉得很累,咕咚一声躺到床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想了很久。她本不该对张大为老婆讲出实情,如果她不讲,这件事也许就不了了之了,可她讲了,张大为的家属又岂能善罢甘休。她这样做,实际上已经把自己放到了张大为一家的位置上,也就是说她已经成了医院的对立面, 这以后她还怎么面对医院的人呢?她闭上眼睛,仿佛觉得有无数粒爆炸后的弹片落到她的身上,一种类似毁灭般的感觉令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东西填补空白。甘亚男觉得周身冰凉,她再次听见了张大为老婆抽抽搭搭的声音,她甚至还看见了张大为那张苍白的脸。她本来对张大为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此时她却觉得自己的某个部位正在悄悄地与他拉近,她越不想这么想,这种距离越无限缩短,几乎重合。当空白处又丰富多彩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反悔了。
  第二天一上班,甘亚男就去了方宏茂所在科室的科主任办公室,科主任老黄是个已近退休年龄的老医生,两鬓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他听了甘亚男的来意后十分惊讶,他甚至看了看已经关严的房门,然后才说,你应该知道方教授的分量。甘亚男说,我当然知道。老黄说,方教授虽然不是科主任,可他的分量比任何一个科主任都重得多。甘亚男说,我不是来找您讨论他的分量的。老黄说,我的意思是说,他的分量这么重,你不应该找他的麻烦。甘亚男气往上涌,大声说,这怎么能叫找他的麻烦,我只是想还死者一个公道。老黄说,轻点声,叫别人听见不好,我还是劝你别惹麻烦,一旦医疗事故成立,对咱医院的影响也不好呀!甘亚男说,那医院的良心呢?老黄苦着脸说,我们是治病救人的,我们当然是有良心的,可是我们不是神,我们也会出错,为了医院,也为了你自己,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甘亚男走出老黄办公室时心情既气愤又矛盾,她一方面恨老黄胆小怕事不主持正义,一方面又觉得老黄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两方面在她的内心形成了对抗的状态,在走廊里走,有好几个人跟她说话她都没听见。
  对抗的结果还是前者占了上风,甘亚男回到手术室的时候又掉转头,走出了病房大楼,向院办公大楼走去。在走廊里她迎头碰见了老王,两个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下,谁也没理谁,擦肩走过去了。不一会儿,甘亚男敲响了院长室的门。
  院长是个精明强干的年轻干部,也就四十多岁吧,以处理问题果断著称,甘亚男对他还是抱着相当大希望的。她是第一次走进院长室,第一次与院长单独说话,但她一点也不紧张。院长对她好像又有印象又印象不深,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说,你是……甘亚男说,我是手术室的护士。院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和蔼地问,找我有事吗?
  有重要的事情,甘亚男说。院长说,那坐下谈吧。甘亚男坐下,尽量心平气和地把事情讲了一遍,在讲的过程中,她注意到院长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都成变色龙了。院长不等她讲完,终于忍无可忍地抛弃了和蔼,气呼呼说,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是方教授名声扫地,甚至要负法律责任,方教授是咱院的品牌,有很多患者不是冲着咱医院来的,而是冲着方教授来的,方教授名声坏了,也就是咱医院的名声坏了,咱医院的效益也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可是,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呀,医院应该有最起码的良心和医德呀?甘亚男说。院长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们是该有良心,更应该有医德,但良心和医德也是应该讲究策略的,怎么样才能既讲了良心和医德又不损害医院的名誉呢?这是个重要的问题,因此我们一定要慎重。你看这样好吗,这件事由我来妥善处理,我感谢你对我的信任,跟我说了心里话,但我希望你到此为止,不要再介入此事了。
  甘亚男无法再说什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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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甘亚男并没有到此为止,她准备自己取证,事到如今,也只能义无反顾了。
  甘亚男首先找到好友王妍芳,最有可能支持她的也只有王妍芳了。这天下夜班,甘亚男把王妍芳约到了上岛咖啡厅,也就是和南来旋风约会的地方。这件事本可以在医院就说的,约王妍芳来这里,她只是想把这事情搞得隆重一些,以示重要性。落座后,王妍芳笑嘻嘻说,难得你能请我来这种地方,是不是没少在这里约会?甘亚男点点头说,前几天还在这里见了一个网友。甘亚男提起这件事有点讨好王妍芳的意思,因为王妍芳最喜欢听别人有关私生活的事情了。见甘亚男这么说,她果然来了兴致,两眼放光地问,你也见网友呀,原来你也是放得开的人,这就对了,别看我已经结婚,可我已经见过八个网友了,你这个网友怎么样?甘亚男说,他是个优秀的男人,的确很优秀。王妍芳又问,你对他感觉如何?甘亚男说,还不错吧。王妍芳接着问,那你们交往顺利吗,上没上床?王妍芳就是这样的人,说话直奔主题,甘亚男苦笑了一声,说,问题就出在上床,他要跟我上床,我才终止了与他的交往。王妍芳又是蹙眉又是咧嘴,一副惋惜的表情,说,你呀你呀,都觉得人家挺好了,还不跟人家那个,都什么时代了,还守着那层薄膜呀?
  要在往常,甘亚男不会把这个话题聊下去的,王妍芳的这种观念和这种太过露骨的话会令她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不过今天她却没有反感,只要王妍芳高兴,说什么都无所谓。甘亚男说,问题是第一次见面他就想跟我上床,太快了吧?王妍芳笑道,这算什么呀,在这个做什么都追求速度的时代这太正常了,看来你还是太、太那个了。甘亚男说,太什么,太古板吗?王妍芳说,有一点点。甘亚男说,别光顾说话,喝茶呀!她俩要的是一壶珍珠奶茶,喝起来很绵软,也很顺口。
  甘亚男觉得该切入正题了,她用纸巾擦了一下嘴巴,说,妍芳,我其实是有重要事情跟你说的。王妍芳笑道,我就知道你无利不起早,说吧,什么事?甘亚男说,就是张大为的死,实在是太冤枉了,当时我们都在手术室,都亲眼看见了方宏茂的手有些抖,他的确是喝了酒才导致手术失败的,这应该是一场情形恶劣的医疗事故,我想叫你和我一起站出来作证。
  王妍芳脸上的笑容立马凝固了,她呆呆地看了甘亚男片刻,才说,你没喝多吧,这奶茶又不是酒,你怎么能讲酒话?甘亚男说,我非常清醒,我希望你能站到我这一边来。王妍芳说,我站到你这一边,就等于站到了医院的对立面,身为医院人,怎们能这么办事,不合逻辑呀?甘亚男说,如果合逻辑了,就不合良心。王妍芳说,现在这种事情还少吗,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你较什么真呀?如果你这样干下去,你还怎么面对方教授,还怎么面对同事们?甘亚男说,如果我不这么做,怎么面对张大为?王妍芳说,张大为毕竟死了。甘亚男说,可良心没死,我又怎么面对自己的良心?
  两个人争论了一番,显然没有什么结果,只能不欢而散。往家走的时候,甘亚男的情绪糟糕透了,有好几次汽车狂响喇叭让她让路,她都没听见。
  甘亚男又找了那天做方宏茂助手的吴医生。她把吴医生堵在医生值班室,开门见山地说了她的来意。吴医生惊讶地看着甘亚男,脱口说,你没毛病吧?甘亚男说,我没毛病,我正常得很,我们都是当事人,我们需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吴医生把头摇的像波浪鼓,一叠声说,不行不行,方教授和我没仇没恨的,我不能害人家。甘亚男涨红了脸说,这怎么能叫害他,如果说害,也是他害死了张大为。吴医生说,求你别瞎说了,如果想找人作证,你还是找别人吧,我绝对不会瞎说的。
  甘亚男又找了其他几位当时在场的人,可无论她怎么说,都没有一个人肯站到她的一边来。这些人好像被充足了一种气体,都鼓胀胀地升腾起来,悬浮在她伸手抓不到的地方。她实在想不通,平时看上去一个个善良的人,怎么会在这人命关天的事情面前变得如此麻木呢!
  这天晚上上网,甘亚男破例又接了南来旋风的对话邀请。
  我要飞:心情不好,相当严重。
  南来旋风:怪不得又搭理我了,能讲一讲为什么心情不好吗,是不是又有网友惹你不高兴了?
  我要飞:我没有网友,以前有一个你,现在没有。
  南来旋风:偶做检讨,偶犯了冒进的错误。
  我要飞:我现在不关心错误本身,只关心别人对错误的态度,你说,别人会对你的错误怎么看?
  南来旋风:偶说实话你可能不高兴,你是否想听我说实话?
  我要飞:但说无妨。
  南来旋风:别人认为偶的错误不是错误,男网友见女网友,其终极目的无非就是上床,他们对此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态度。
  我要飞:现在人们真的都如此麻木吗?
  南来旋风:不是麻木,是坦然,是见怪不怪。
  甘亚男狠狠点了一下鼠标,关闭了qq的对话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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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亚男一个人去了张大为家里,开门的是张大为老婆,也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甘亚男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墙上那张婚纱照,她呆呆地看,见张大为老婆也随着她抬头看,就移开眼神,坐到沙发上。
  甘亚男问,孩子呢?张大为老婆说,被他奶奶接走了,我没有固定工作,我没有能力养活孩子。甘亚男点点头,扫视了一下屋子,这是两居室的房子,也就五六十平米吧,窄小的只能坐两个人的长沙发和一张双人床放在了一个房间里,另一个房间则是儿童房。以前这个家全靠张大为,现在张大为没了,这个家的未来将无法估量。甘亚男是带着一种负疚的心理来的,最初她没说什么,只等张大为老婆来质问,可等了一阵,张大为老婆并没有问什么,这反而令她的负疚感更加严重起来。她喃喃说,对不起,我没能为你找到证据。
  你尽力了,张大为老婆说。甘亚男没看张大为老婆的脸,顾自说下去,我没想到人们会如此麻木,手术室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肯站出来作证,你应该知道,只有我一个人作证是远远不够的。张大为老婆又说,你尽力了,不用再费心了。甘亚男抬起头盯住那张脸,她意外地发现那张本该激愤的脸竟然是平和的,眼睛里汪着的是两潭波澜不惊的水。
  难道,你不想追究医院的责任了?甘亚男说。张大为老婆说,不是我不想追究,是追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甘亚男的脸色倒是激愤的了,她说,你怎么能灰心呢,这样能对得起死去的张大为吗?张大为老婆苦笑了一下,说,大为要是在天有灵,也能理解我的。甘亚男霍地站起来,她想训斥张大为老  婆几句,但转念一想又坐下来,放低声音问,是不是医院和你私了啦?张大为老婆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弄出结果又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赔点钱算了,既然人家同意多赔钱,我们又何必要那个结果呢!甘亚男像猛喝了一口怪味汤,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滋味。
  甘亚男不想再说什么了,告辞出来时,天上恰巧有一架飞机经过,她抬头望了望,心境竟也渐渐平和下来。
  到家后不久,甘亚萍来了。甘亚萍盯着甘亚男的脸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你的脸色可不太好看,是休息不好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甘亚男有些不耐烦地说,别老琢磨我好不好,还是说你喜欢说的吧。甘亚男的话正中甘亚萍下怀,甘亚萍更愿意说的的确是有关她自己的话题,她说,亚男,你说有意思没有,高永纯居然给我买了一件男式的衣服,我是那种中性人吗,我穿这种衣服能顺眼吗?甘亚男的嘴角微微动了动,算是回答,她知道她的回答对甘亚萍是无关紧要的,她只需要别人听就足够了。甘亚萍继续说,亚男,还有一件更有意思的事,高永纯他居然怀疑我外面有人,有一次他下班回家我没在家,他就急三火四地打电话找我,好像我真和别人约会去了,其实我不过是出去和人家打麻将罢了。甘亚男说,我看你应该想办法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爱一个人爱过头了就不是幸福而是负担了。甘亚萍笑道,怎么转移注意力,总不能去怂恿他去爱别的女人吧?甘亚男想想也是,就不吭声了。
  第二天上班,甘亚男发现别人看她的目光有些特别,她拉住王妍芳,问,你发现别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了吗?王妍芳摇摇头说,没发现,你多心了吧。甘亚男说,我没多心,他们的目光的确是很特别的。王妍芳说,要是真特别的话,一定是因为你的较真引起的,你的立场没站到医院一边,大家能不觉得你特别吗,能不用特别的眼光看你吗?甘亚男说,如此看来,这特别的目光也就不算特别了。
  进了手术室,才知道这一次又是方宏茂主刀。甘亚男看他的眼神理所当然地有些不自然,她发现方宏茂看她的眼神也是不自然的,她知道,对于她所做的一切,方宏茂是不会不知道的,于是这眼神的内容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无影灯下的每一张脸上都只有一双眼睛,其他部位被口罩遮掩得严严实实,也正因如此,眼睛里的东西也就被无限放大了。甘亚男不是一个怯弱的女孩,每次方宏茂投过来尖利的眼神时,她总会大胆回击,以尖锐迎对尖锐。但令她失望的是,随着时间的延续,她发现方宏茂的眼神渐渐疲软了,日常了,而她也没了理由不让尖锐变得日常而庸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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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亚男收到一条短信,上写:
  你是一个美丽得非常高级的女孩,因为高级才不通俗,才不至于被人人发现……但我发现了。
  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发信人,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姐夫高永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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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亚男怒气冲天而又忧心忡忡地去找甘亚萍,她觉得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姐姐。作为妹妹,她觉得有义务让甘亚萍更了解高永纯其人。刚刚看到短信的时候,她芳心乱跳,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无奈,也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气愤,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好奇,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甚至还有那么一个瞬间不无惊奇地想,如果自己能找到高永纯这样的对象,也许是命运中盛开的一朵最美的花了。但是,瞬间毕竟是瞬间,瞬间过后,她只能随着惯性去找甘亚萍。
  街上阳光不错,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阳光中灿烂着,这一天风也很小,几近无风,街边的树叶纹丝不动,一些烟气直上直下地升腾。拐出甘亚男所住的那个小区,再向右拐,经过一家熟悉的发廊时,有个头发暴起来的大男孩跟她打招呼,她曾无数次在这家发廊做头发,与他们都很熟悉。大男孩笑嘻嘻说,怎么好多天没来了,瞧瞧,你的头发又回到该焗一焗的时候了。甘亚男没心情和他说话,勉强笑一笑就走了过去。又走了一段路,又有熟人跟她打招呼,她又勉强笑一笑算作回应。熟悉的一切像一条循规蹈矩的河流,她加快脚步,但实际上却越走越慢。
  当走到甘亚萍家的楼口时,甘亚男突然改变了主意,掉头往回走。其实谨慎地想一想,她觉得许多人都会和她一样改变主意的,这么冒失地和姐姐讲这件事,给姐姐带去的除了懊恼就是一场大架,更严重的是她们姐妹之间也极易产生一些可以想象的误会。毕竟自己是个大姑娘,自己的肩膀是扛不动一些东西的。
这以后,日子如旧,阳光依然毫无愧色地灿烂着。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甘亚男一直有意回避高永纯,只要是有高永纯参加的家庭聚会,她一概找借口避开。在这段时间里,她也几乎再不去甘亚萍家。有好几次,她偶然在娘家遇见高永纯,高永纯的眼睛亮亮的,而她却觉得非常别扭,几乎不敢正视他。
  有一天,甘亚男还是忍不住告诫甘亚萍,叫她注意点高永纯。甘亚男是在自己的家里和甘亚萍说这话的,她盘腿坐在床上,面对着也坐在床上的甘亚萍,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像渐渐黑下来的天空,慢慢把她罩住。
  甘亚萍说,我注意他什么?甘亚男说,我总觉得他不是一个老实人,他很可能会在外面惹出些婚外情来。甘亚萍哈哈大笑,说,谁都可能有婚外情,他却很难,你看他对我那个样子,他怎么能有婚外情呢?甘亚男说,人不可貌相,不要被表面的现象蒙住喽!甘亚萍说,你为什么这么说,有证据吗?甘亚男说,我虽然没有证据,但你知道,我的感觉一向很灵。甘亚萍说,这回你一定是不灵的。甘亚男说,我要是真灵呢?甘亚萍说,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两个人对面坐,谁也没想到开灯。沉默片刻,甘亚萍说,你以前对高永纯印象蛮好的,我记得你还说过,你要是能找到像高永纯这样的对象,也就不错了,为什么现在你会这么看他?甘亚男觉得甘亚萍的问题很弱智,如果甘亚萍稍稍地敏感一些,她是应该看出问题的,可是,她偏偏被这种幼稚的思维牵着往前走,这真是件没有办法的事情。甘亚男叹口气,说,无可奉告。甘亚萍说,人家高永纯对你可是蛮好的,最近还张罗给你介绍对象呢!甘亚男说,不用他费心。
  自己说服不了甘亚萍,甘亚男就想到动员家里人来说服她。有一次回父母那里,她找了个机会对母亲说,妈,你也劝劝我姐,叫她注意点高永纯。母亲惊讶地盯着甘亚男问,注意他什么?甘亚男说,注意他别惹出婚外情来,那样的话吃亏的可是我姐。母亲笑了,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说别人我信,说小高,我不信。一旁的父亲也笑了,说,净瞎说,如果小高出问题了,恐怕我都会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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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为的事发生后,甘亚男在医院的处境很不好,把自己放在医院对立面的位置,医院的人又怎么能对她好呢?有很多人背后对她的评语是,吃里爬外,故作高尚,没事找事。
  甘亚男依然经常能够碰到医生护士们特别的眼光,甘亚男是个聪明人,她会毫不费力地读懂那目光中的内容,好在她并不是个承受力很弱的人,她对这种目光的反击是以毒攻毒,她直直地看过去,反把别人那种特别的目光给逼开了。
  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甘亚男接到了甘亚萍打来的电话。甘亚萍说,高永纯真的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一名民航飞行员,三十三岁,月收入万元以上。甘亚男顺嘴说,条件不错嘛!甘亚萍放低声音说,就是有一点点不足,他有短暂婚史,不过没孩子,这和没结过婚也没什么两样。甘亚男是真觉得这个人的条件不错,三十岁的大姑娘了,能碰上这样一个条件的对象也算不容易了。
  再想一想空中的飞机,甘亚男的心里就涌起一种热乎乎的东西,但是,她口气却冷冷的,说,我不急,我看还是算了吧。甘亚萍又提高了声音说,你不急妈和爸还急呢,你不急我还急呢!告诉你,我已经叫高永纯约定见面时间了。
  直到按掉电话,甘亚男也没说行或不行,她的冷漠不是故意装的,的确是一种自然的流露,从一堆热乎乎的东西里居然能流出冷冰冰的东西,这连她自己都有些奇怪。她仰脸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天空晴朗,亮亮的蓝色中有几片亮亮的白云,只是没有飞机经过。她摇摇头,看一看下班时间已到了,就赶紧去换衣服。
  走出医院大门时,甘亚萍的电话又打了进来。甘亚男从包里掏出尖声唱歌的手机,按键,接听。甘亚萍说,高永纯已经把见面时间敲定了,就今晚六点。甘亚男不高兴地说,怎么定得这么急?甘亚萍说,这种事易早不易晚,六点就六点吧,你赶紧回家收拾收拾,要靓靓地见人家。甘亚男脱口说,你不陪我去吗?甘亚萍说,我就不去了,相对象去人多不好,好像你没见过世面似的,好像你没主见似的。甘亚男说,就我和姐夫去见他?甘亚萍说,对,有高永纯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他会把事情安排的妥妥帖帖。甘亚男又说,方便吗?甘亚萍说,方便方便,姐夫带小姨子相亲,有什么不方便的。甘亚男还想说什么,那边电话已经撂了。
  急急回家,甘亚男连忙找衣服,她虽然并没对这次相亲抱有太大的希望,但穿一身最能体现自己优势的衣服还是必要的。找完了衣服,她又坐到镜子前化了个淡妆,化完了,她慢慢仰起头,用这个角度看过去,至少在这一个瞬间,她为自己的美丽和性感而陶醉了。
  约会地点是一家茶馆,这种茶馆和她与南来旋风见面的咖啡厅不同,那种咖啡厅有包房也有大厅,是很高雅的地方。而这种茶馆只有包房没有大厅,到这里来只能进那些小包房去。最让人别扭的是吧台边一般都会坐上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一来客人她们苍蝇般的眼神便会闪烁出暧昧的光来。甘亚男不知道高永纯为什么会把地点定在这种地方,也许是图僻静吧,她只能这样想。
  甘亚男走进约好的包房,高永纯已经候在里面了。门开了,甘亚男才发现包房是日式的,满屋都是炕,是只能脱掉鞋才能进去的那种。无奈,她只得脱鞋,进屋,盘腿坐在高永纯的对面。他们之间放着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几碟果盘,还有一壶茶。房门被老板娘拉上后,高永纯给她倒了杯茶,推到了她的眼前。
  他还没来?甘亚男问。高永纯脸上露出歉意,说,他很快就会到的,今天航班晚了一点,我们边喝茶边等吧。甘亚男不好再说什么,低下头喝了一口茶,然后抬起头来并没有看对面的高永纯,而是左右看了看,包房没有窗户,借着幽暗的灯光,她看见墙上的装饰画都是艳情、性感的,便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这样,甘亚男的目光只好和高永纯碰在了一起,想一想他发过的那条暧昧短信,甘亚男就很不自在,就有了几分窘迫。
  希望你别怪我,高永纯说,就是上次短信的事,我的确是有感而发,身不由己。甘亚男说,以前的事就别提了,作为我们这种关系,我希望的是你对我姐好。高永纯说,我当然会这样做,但是,我的潜意识里还是有一分向往,向往在某一个时刻能忘掉身份,忘掉一切,沉浸到某种氛围中去。甘亚男皱紧眉头,她本想用严厉的语言教训他几句,但当看见他的目光定定地射过来的时候,她竟有些心慌意乱了,几乎不敢去接他的眼神。高永纯接着说,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梦,不管这个梦能不能实现,它对人的激励作用都是无法估量的,我只要一想起心灵深处还藏着一个人,浑身就有无穷的力量。你知道我是军人出身,我也是做过飞行员的,驾驶飞机在天上飞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这和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人的感觉有点相似,是既紧张又舒展,既亢奋又小心,既快乐又痛苦,对了,你知道一个飞行员在天上最想的一件事是什么吗?甘亚男竟然问,是什么?高永纯说,是什么事都不想。甘亚男哑然失笑,觉得高永纯还挺幽默的,但高永纯却一本正经地说,真的,什么都不想,这其实是一个人的最高境界。
  甘亚男发现高永纯的头正慢慢向她靠近,一股异性的气息迎面扑来,有几分迷离,也有几分霸道。甘亚男心想斥责,嘴上却说,飞行员怎么还没来?高永纯梦呓般说,我就是飞行员。甘亚男觉得自己不发作是不行了,但就在这个瞬间,她竟有了一个令自己震惊的念头,她何不顺水推舟,然后用这个铁的事实,去让甘亚萍认清世事,去认清一个人呢?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是强大的,它几乎令甘亚男无法抗拒,她弄不清高永纯是怎么越过茶几过来的,两个人很顺利地纠缠到一起,很顺利地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直到事情结束,一种羞辱感才正常地涌到甘亚男的身上。
  甘亚男夺门而去,直奔自己的娘家,甘亚萍就在娘家等着她的消息。当她毫不犹疑地把这件事和盘托出后,全家人都惊呆了。在愤怒地声讨了一阵高永纯后,母亲说,我看还是家丑别外扬,内部处理吧!父亲说,怎么处理?根本没法处理,我看以后亚男少和他接触也就是了。就连最该反应激烈的甘亚萍也说,以后你们少见面吧,少见面就不会再发生什么了。
  这样的结果显然令甘亚男十分失望。回家路上,恰巧有架飞机从天空隆隆飞过,甘亚男连头也没有抬,继续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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