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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在街的尽头
来源: | 作者:洪兆惠  时间: 2009-11-15

  儿子路小凡说出真相后,何秋感觉天塌了。
  今天是周末,何秋可以睡个懒觉,不用像往日那样五点就得起来,吃口饭就往文化厅跑。她要在八点上班前把五个厅长的办公室,还有把整个楼的走廊和十四个卫生间从里到外打扫一遍。五点起床已经习惯,想睡也睡不着。她怕弄醒儿子,就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
  下周三林果就从加拿大回来。林厅长说林果是下午四点十分的飞机,当晚六点他们全家在高登饭店请她和路小凡吃饭。林果是林厅长的女儿,与路小凡同岁,也是高中毕业后出国留学。何秋在林厅长的电脑里看过林果的照片,像她妈,也就是林厅长的夫人。
  何秋见过几次林果的妈妈。林果妈妈是大学老师,长得不算漂亮,但皮肤穿着,都干干净净,特别是她安静的情态,有种不同一般的女人味。每次她们相遇,林果妈妈并不居高临下,总是温和地向她微笑。那笑让何秋舒服。
  正因为对林果妈妈的好感,何秋对林厅长的话才当起真来。他诚恳地说:等你儿子回来时,我也让我女儿回来,两个孩子见见面,感受感受。希望你别拒绝。
  何秋有种满足感。这满足感是儿子路小凡给她的。十一年前路小凡考上英才中学,让她的生活一下子变了。在鹏程小区,她和儿子几乎成了热点人物。鹏程小区是电缆厂从山区迁到省城后自己建的住宅区,厂子倒闭后这个小区成了下岗小区,家家的日子过得清苦而又无聊。大白天到处聚着人,喝酒打麻将,不管男女,嘴上都骂骂咧咧,但说起她和路小凡,马上露出羡慕和佩服的神情。
  路小凡考英才中学那年,考生由市内五区所有小学校推荐,每个学校推荐人数是本校毕业生数的百分之五,全市有三千七百考生,而英才中学四个特长班一共才招一百六十人。路小凡考上了日语特长班。从初中到高中,他的成绩一直处在班里的第一方阵。去日本留学之前,学校为选拔奖学金获得者,将全班成绩排名,路小凡排在第三。奖学金有三个名额,但路小凡没有拿到。路小凡为什么没有得到奖学金,学校解释说成绩只是作为参考,而家长们却认为,是路小凡他妈太死性,没有找人活动。何秋没有怨谁恨谁,也没有埋怨儿子,默默地认了。默认的代价是她家一贫如洗。
  好在儿子争气,到了日本后考上了东京大学,学的是电子工程。这在鹏程小区又次引起轰动。
  路小凡是何秋的骄傲。她知道这骄傲是周围的人给她的。在文化厅的楼内,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有一个在东京大学读书的儿子,因为这个,谁见了她都尊敬地和她打招呼。而路小凡从上了英才中学后就厌烦别人夸他聪明,他不只一次用明显不满的口气和她说:我就是个普通孩子,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林厅长提出让路小凡和他女儿见面,是和他去年秋天到东京见到路小凡有关。林厅长到富山交流文化,回国前顺路要到东京。走前林厅长主动找到何秋,问有什么东西要捎给儿子。她捎去四十万日元。她又和张健借了二万,加上手里攒的七千一起换成日元。尽管张健总说你有困难就吱声,但这次张嘴借钱还是让她失眠了几夜。
  回来后林厅长说,这一路我把钱塞在腰带里,给你儿子时,那叠钱压成孤形,还带着我的体温。何秋特别想听他对路小凡的评价,可是他就是不说。他从日本回来后就提出让两个孩子见面,这让她意识到儿子给他的印象肯定不错。
  路小凡整整三年没有回国。何秋想儿子想到痛处,就像一头困兽在屋子里从卧室到厨房乱走,同时任由眼泪流淌。这三年里,一有他的同学回国,她都要买上水果去看人家的孩子。她的感觉是看到了别人的孩子就等于看到了儿子路小凡。让她无法满足的是,路小凡的同学却很少说起他什么,好像他们彼此间很少来往。过后她也想通了,日本不是国内,各忙各的,相互顾不上很正常。
  路小凡也早早起来。何秋说你多睡会儿,是不是我把你弄醒了。儿子说你不起来我也起来,睡够了。他去了卫生间。
  她到他的房间收拾,叠被时看见儿子的户照放在床头的电脑旁。她拿起,随便翻看着。她看到户照的签证截止日期是12月31日,脑中突然冒出个问题:来年春天他就接着读研究生,怎么签证到年底就到期了呢?
  她喊:路小凡——
  他已经从卫生间出来,来到厅里打开电视。她拿着户照跟过来。
  你的签证咋就到年末?
  他想也没想,说:我不回去了。
  你说什么?
  我说过了,我不回日本了。
  她愣住。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不理她,好像她不存在一样,不急不慌地回到自己的屋,把门关死。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她疯了似地冲进他的屋。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平静地说:我留年了,留了两次,只念到大三。我被退学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儿子套上牛仔裤,把背心脱掉,扔在她刚刚叠好的被上。他边穿衬衫边往外走。那件方格衬衫是他从日本穿回来的,回来这十多天,一外出他就穿上它。外面的铁门咣地关上,接着是路小凡下楼的脚步声,声音有力。

  何秋脑中只一个念头:我咋走出这个楼?我咋和林厅长说?她拨通路小凡爸爸的手机。通了,还是那个彩铃,还是没人接。路小凡到家的头天晚上,她就打过这个手机。他不接。她想告诉他儿子明天回来,三年了,他应该回来看看儿子。
  对于他们的关系,路小凡从来没有问过,但她知道儿子是清楚的,起码在他临去日本之前就清楚了。他爸爸没有从深圳回来送他,更没有寄回一分钱。路小凡没有得到奖学金,一股火嘴上烧出水泡。她安慰他:钱不是问题,你爸爸总能拿回点儿钱。我手里不是还有五万嘛,加上你爸爸的,足够送你出去。她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不接。于是何秋给他发去特快专递,他回电话了。电话打给路小凡,解释他为什么回不来,根本没提钱的事。
  缺的三万元钱,是张健给拿的。那天张健开着他的出租车送路小凡到机场,一到机场,何秋就让张健回去,她要等到飞机起飞后坐机场的班车回城里。张健从车的后背厢取出行李,他把手伸给路小凡。那一刻,他把路小凡当成一个成年男人。
  张健说:小伙子,我只能告诉你,你妈了不起!
  路小凡不是一愣,而是克制着情绪,有力地点点头。
  直到上飞机,儿子一直沉默。何秋想解释自己怎么认识的张健,但那解释只能是胡编瞎话,会让儿子更加疑心。她干脆啥也不说。
  路小凡考完英才中学还没有发榜,他爸爸就去了深圳,一去就是五年,五年里他没有回过家,也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人整个儿地消失了。儿子高三时,他突然回来,头发,西装,皮鞋,油光光的。当时儿子驻校,每两周才回来一次。他回来时儿子并不在家。他是回来和她离婚的,离婚的理由是深圳那边有了女人。何秋平静地面对着眼前的男人,不急不恼地提出一个条件,离婚可以,但得保密,因为孩子学习正在紧要关头,一年后到日本还要考大学,不能让他分心。他答应了,并在周末儿子回来之前,从宾馆搬回家住。周五周六儿子住在家里,这对名义上的夫妻在一张床上睡了两个晚上。第二个晚上,他爬到她的身上,她正迷迷糊糊地睡在梦中。当她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时,五年的积恨瞬间爆发,疯了似地和他撕打起来。路小凡被惊醒,站在走廊里大声问你们怎么了。光着身子的丈夫忙钻进被里。她用哭声回应着儿子。
  路小凡的爸爸不接电话,让何秋更加无助。她拿起电话又放下,她不知道给谁打电话,但她需要给人打电话。最后她拨通了张健的手机。她说路小凡是被学校退回来的,回不了日本了。
  我咋办?我咋办哪——她问着张健。
  张健说:我拉完这趟活,就去你家。事儿摊上了,就不能急。
  何秋刚放下电话,路小凡开门进来。他把两只胳膊交叉在一起抱在胸前,坐到椅子上看着别处,一声不吭。
  她站在儿子面前,盯着他。告诉我,这些年你干什么了,咋没把书读下来?
  没干什么,我在读书。
  她抬高声音:读书?就读成这个奶奶样儿?
  路小凡严肃地说:你不尊重我,我不和你谈。什么时候你能听进我的话,我再和你说。说完,他起身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
  何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电话响了,是张健打来的。他说我在你家院外的路口,你下来吧。她清楚他是为了回避小区人的猜忌才停在院外。
  她在走廊穿上鞋,又回到屋里。她把冰箱里的牛奶和面包拿出来,放在明显处。早上她本想给路小凡煮小米稀粥,小葱拌豆腐。儿子吃得可口,她从心里快乐。
  张健侧过身子推开右边的车门。何秋坐到他的身边。
  他说:我们出城,到外环转转,你的心情会好起来的。对于此时的她,到哪儿都是无所谓的。
  车从青年大街驶过浑河大桥,来到外环路。周六的上午,外环上的车很少。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任由泪水涌出。
  这是她和他的第二次肌肤接触。第一次是去年的正月初二。头天晚上她呆在家里,听着外面时断时续的鞭炮声,特别想念儿子,想得心痛。第二天早上,她不愿再一个人呆着,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她给张健打了电话。他说他正在街上拉活。她意识到过年正是他抓钱的好时候,就说我给你拜年,没别的事。从他们认识起,彼此间就有种默契,就像她暗地里想的那样,他们的心是相通的。那天和今天一样,他把车开到院外的路口,然后给她打电话。他说:你下楼吧,我拉你出去转转。
  那天她开心极了。她像今天一样坐在他的身边,一夜的孤单顿时消失。空气清朗,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车驶入城郊的山区。柏油路虽然很窄,但路面保养得平整。路在一条山沟里缓缓升高。看路标,她知道前面是一个山口,山口的那边就是另外一座城市。他们开过了山口。路在山口的那边是平缓的,顺着一条山岗徐徐伸去,山岗下面是村庄。他把车停在路边,他们走在温暖的阳光中。路上没有一个人,也不见一辆车。他回过身,对她说:我想抱抱你。说着,他抱住她。这是她预料到的,但她还是颤抖了。她喃喃地说我以后不敢看你了。那天,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生。事后回忆起来,她觉得他们还都是传统的人。
  今天,他把车开出外环,来到河边,停在树荫下。秋天的阳光,从玻璃透进车内,落在他们的身上暖暖的。他把手巾纸递给她。
  他说:路小凡是个好孩子,这一点不用怀疑。关键要知道他在日本遇到了什么事。
  她说:林厅长的女儿周三就回来,我咋去和人家说?
  他说:那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路小凡今后怎么办。
  她说:怎么办?他在日本五年白扔了!还有那一大笔钱,不只欠你——
  他打断她: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要知道路小凡到底怎么了,他以后怎么办。
  她说:要死他就死,我不想知道。
  他们沉默着。她突然说:我咋在那小区呆呀?
  他说:你什么也不说,也不解释。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她痛苦地摇摇头。

  何秋回家后,看见路小凡的屋子紧紧关着。留在桌上的面包和牛奶没有动。如果平时她会大呼小叫地叫他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可是现在她连他的声音也不想听到。她意识到自己开始厌烦儿子。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脑子总是转着林厅长和他女儿林果。路小凡的优秀,让她在人群中有种自信,不觉得低人一头。可是现在她不敢见人了,更不敢见林厅长,支撑她挺直腰板的那个柱子断了。
  路小凡在日本时,她在电话中和儿子强调:人家可是认真的,咱们也得认真。路小凡说不就是见面嘛。想到这,何秋很恨儿子。你明知道自己留级不如人,干吗还答应人家见面,和他爸爸一样不负责任。
  越想越气。她从床上蹦起,拉开门,把床上的枕头摔在地上,但枕头落地没有惊心的响动。她冲到走廊,把暖气架上的闹表狠狠摔在地上。金属外壳的闹表落地的声音很响,但那屋的路小凡一动不动,好像不存在一样。她愣在那里,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一面黑暗。她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想拉过他狠狠地打他。她从来没有打过儿子,可是现在她特别想打他。她冲过去,拉开路小凡的门,那屋子空空的。路小凡没在家。
  何秋回到自己的屋里,木然地坐在床上。忽然间,她想起了五年前,她领着路小凡到每家玛超市和白绪的妈妈兑换日元。白绪去日本留学五年了,边打工边学习,挣了不少日元寄回家。白绪的妈妈一见面就夸路小凡,说我的女儿哪赶上你的儿子,她去时语言还不行,现在她不仅供自己念大学,还寄回许多钱补贴家里。你的儿子错不了,你就等着他从日本给你寄大笔大笔的日元吧。
  这样一想更加难过,何秋扑在床上,放悲声大哭起来。
  哭后,何秋做出一个选择,给林厅长打电话,告诉他实情,辞去文化厅的活,从此不在文化厅出现,当然也不见林厅长。
  她把电话打到林厅长家,是林果妈妈接的。何秋直截了当地说:我是硬着头皮给你家打这个电话的。我家的路小凡配不上你家林果,他留级了,让人家日本给赶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何秋尽力把事情说得狠一点儿,好像这样才能解脱。
  林果妈妈愣了,说不会吧。何秋说是真的,我都没脸见人了。林果妈妈沉思了一下,说:你别把两个孩子见面的事看得那么重,林果不是专为这事回来的,我们想让她回来治治牙。孩子见面只是咱家老林说说而已。
  那瞬间,何秋的后背冷嗖嗖的。她没有奢望他们的安慰,但她没有料到林果的妈妈会这么说。生活原本是冷的。何秋接着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说自己不干了,从现在起我就不去了。
  放下电话,何秋并不觉得轻松。她在问自己:是不是别的家长都知道路小凡留级的事,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她想起上次家长聚会,饭桌上哪个家长说过,有的孩子留级了。她回忆当时情景,好像有几个家长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们都知道,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如果没有人告诉她,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孩子就是路小凡。她心里还说谁家孩子怎么不争气!这样想后,她心里生出怨恨,可是恨谁她说不清。
  何秋感到孤单,除了张健,没有谁能够真心地帮助她,甚至连听诉说内心痛苦的人都没有。现在她最不想见的,还不是林厅长,而是那些学生家长。越想她越感到无地自容。路小凡刚回来的那两天,她还到处打电话告诉别的家长,说路小凡回来了。路小凡三年没回国,突然回来让她兴奋得抑制不住。一夜之间,所有的荣耀都变成耻辱。他们娘俩成为笑柄。
  两天后,路小凡才回来。这两天何秋一点儿也不惦念他,甚至隐约地希望他从此消失才好,但有种力量阻止她往下想象。路小凡好像知道她想过什么,回来后不理她,径直回到自己的屋,关上门。
  何秋来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到家时,路小凡还呆在屋里。她推开他的门。路小凡盘腿坐在床上,头沉沉地低在胸前,想着心事,痛苦而又沉重。她把写字台前的椅子往后拉了拉,然后坐在那上。儿子的样子让她难受,她提醒自己压住火气。
  你在日本都忙些啥才把学业耽误了?
  他不抬头,想也不想地说:没干别的,看书。
  看书?看书咋还不及格?
  我看的不是——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也不懂。
  我知道你一定竟看些没用的书!
  他又低下头,沉默着。
  以后咋办?
  他不抬头,说:我正在想。
  你今年26岁了——别人都工作了,你的书还没读下来。你没有文凭,你在国内能干啥?国内的大学毕业生,一群一群地都找不到工作。
  他说:我25,不是26。
  她强忍着火。你过25了,过25就是26,26的男人应该顶天立地了!
  他不说话。
  她说:你还记得那个白绪吗?
  他一惊,抬起头。
  何秋觉出他的敏感。在日本你不是见过她吗——人家出国时多大?和你现在一样大!我倒不是想要你什么钱,你倒把书读下来呀!
路小凡有什么要说,嘴动了动,把话吞回。
  刚到日本不久,路小凡就认识了白绪。路小凡需要钱的时候,就直接从白绪手里拿日元,在国内,何秋再把人民币给白绪的妈妈。在电话中,何秋问过路小凡,白绪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他说挺好,挺优秀的。后来再问,他就说我们好长时间不联系了。何秋想,这样直接从白绪手里拿钱,太伤害儿子的自尊,所以他们不联系也自然而然。
  何秋长时间地看着儿子。路小凡好像没有知觉。盘腿坐在那儿的儿子缩成一团,显得单薄无助。她心软了,但她还是抬高声音:你听明白了,你妈我是60年生的,今年48岁,还能干十年力气活。干十年,我把你去日本五年欠的钱还上,我就可以两眼一闭,谁也不欠了。从现在起,你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吧。
  何秋没看儿子的反应,起身出了屋。出屋的一瞬间,她想到了死。除了12万外债,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牵挂。而这12万中有8万是张健的。张健的8万并不急于还,但在她的心里,这笔债却是最重的。这个世上只有张健了解她的苦楚,正因为他了解她,他才能那样无私地帮她。她突然明白,除了那12万她心里还有张健。想着想着,她的心松快了一点儿。
  在楼下,正好遇到送特快专递的人和邻居打听路小凡住在哪儿。从日本东京大学寄来一个邮包。何秋想替路小凡签收,但特快专递的人不同意,她只好领着那人回到家里。路小凡签了字,拿着邮包回到自己的屋子。她猜想那邮包是不是带来什么新的希望,就推开儿子的门。他正打开邮包,邮包的里边又是一个写着英文的包裹。他再打开,里边是一封信和一本书,书的名字叫《自由论》,中文版的。
  路小凡没有看信,他把信和书一起放在床头的写字桌上面。他又坐回床上,盘着腿,低着头,长长地吐着气。
  谁来的信?
  你看吧,来信的人你认识。路小凡不看她,把头冲信扬了扬。
  何秋非常尴尬,进退两难。
  是白绪,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白绪。她去澳大利亚了。
  她问:给你的信你咋不看?
  儿子看她,是那种让她心跳加速的眼神。你不是想知道我在日本干了什么吗,你看看信就知道了。
  你没把书念完还和人家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就是有关系。儿子冷冰冰地说。
  她想看,但儿子的目光拒绝她伸过手去。
  我是你妈妈,我是不是应该知道你在日本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让你知道。
  她真想抓起那信和书,摔在他的头上,但她忍住了,走出屋前,她狠狠地说:你咋成了我的冤家?
  如果不等制药厂的电话,何秋一分钟都不想呆在家里。张健给她联系了一个活,在药厂仓库搬药箱。是个出力的活。现在她想出力,希望每天累得躺下就能睡着最好。
  电话响了,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声音亮亮的,那亮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里敞亮。
  那女孩子说:我找路小凡。
  你是——
  阿姨,你知道我,我是林果。
  何秋愣了,一时说不上话。你回来了——你爸爸没和你说……
  阿姨,我想和路小凡说话,可以吗?
  何秋叫来路小凡,把电话递给他,眼睛一直盯着电话。路小凡没问谁,开口就说我是路小凡。
  儿子用手捂住电话,对何秋说: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打电话。
  何秋还没有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又遭遇儿子的白眼,一时不知所措。她走开,来到阳台上。楼下有个收破烂的在捆纸壳。她再回到屋时,路小凡在穿那件方格衬衫。她问:你出去?是林果约你出去?
  她想见面。
  你等一下,路小凡——你觉得合适吗?
  就是见见面,有什么不合适?
  人家——你——她无法把话说出来。
  路小凡没理她,穿上鞋出了家。从他下楼的那有力的声音中她能感到他的兴奋。如果他不出事,何秋也会高兴。可是现在他配不上人家。配不上还见面,这小子脸皮够厚的了。
  何秋想看那封来自澳大利亚的信。透过开着的门,她发现路小凡没有动过那信,这更让她心急。她走进屋,毫不迟疑地拆开信封。
  信没有称呼,但有明确的诉说对象:下午,我走过树林来到湖边。湖边是草场。这是一个秋季的下午,呼吸着青草和枯叶的芳香,听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在树下在草丛里的叫声,我感觉神清气爽。在那一刻,我有了给你写信的冲动,这冲动无法抑制。从东京到阿德莱德,我只要一种生活,那生活应该是一种解放。我记得,当初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而且你还说,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出国没有任何意义。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那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你对我可能有各种怀疑,但有一点你应该相信,那就是我们在一起时,我是一心一意想过那种“真我”的生活。有没有来阿德莱德的念头?来到这里,你才真正感觉什么是田园和宁静。
  我们在一起——什么意思?何秋感到头大,恨不得马上叫回路小凡,让他解释清楚。

  林厅长到机场接到林果后,直截了当地告诉女儿:你回来要见的那个路小凡,连续留了两年级,这次回国是被日本退回来的。
  林果并不认为留级和退回是件严重的事,就问:因为这个就不见面了?
  她爸爸说:花着家里的钱不好好读书,又明明知道钱是借的,这样的孩子没有责任感,特别又是个男孩子。
  他原来像你们说的那么优秀,我倒觉得见与不见都行。现在我特别想认识他。这样的人一般都不平庸。林果的调皮中又有几分认真。
  讨论见不见路小凡,是他们从机场到家的小车上进行的。坐在林果身旁的妈妈说:见面可以,但只能是认识,满足你的好奇心,但不能处朋友。这是底线。
  林果和路小凡的约会地点定在中山广场边的星巴克咖啡厅。她就是坐在那里给路小凡家打电话的。她出来逛街,累了就走进星巴克。要一杯咖啡,独自喝着,觉得无聊,就给爸爸打电话,问了路小凡家的号码。她把电话打过去,觉得挺好玩的。
  她坐在二楼靠街的位置,透过玻璃窗看着楼下来往的男孩子,猜测哪一个是路小凡。路小凡站到面前时吓了她一跳,好像从天上掉下,让她一点儿准备没有。
  他直接坐下,说我是留级生路小凡。
  她笑着说:你就肯定我是林果?打电话时她没说她先到,也没说她坐在哪儿。
  路小凡说:从你的声音我判断,你是一个高个儿,头发不长不短,烫得洋气,皮肤偏黑,所以就是你了。
  她说咱们一人一杯咖啡吧。他说可以。咖啡上来了,他们各自用匙搅动着。她说:怎么留级了?我爸妈他们说你可是top学生。
  他不遮不掩,说:我在东大读的电子,可是我不感兴趣。第一年挂两科,第二年挂三科,后来干脆就不上课了。
  困在家里干什么?
  乱看,就是不看电子书,然后冥想。
  想什么?
  什么都想,就是不想电子。
  她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他笑了:我还top吗?
  她说:今天早上我就想发疯。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找一个朋友送的东西找不到就哭了。那东西是高三时一个男生送的,都快八九年了。我怎么在梦里就突然想起它了。我起来不想找它,倒想摔东西。
  他说:我现在也想摔东西。你能保证你爸能把我从拘留所里保出来,我现在就摔。
  她嘿嘿笑着,说:你还是回家去摔吧,在自己家有豁免权。
  在家摔没意思。你梦里要找的那个东西是什么?那个男生现在做什么?
  不告诉你,这是隐私。
  他也嘿嘿地笑了。
  你并没有告诉我在日本你都想些什么。
  想过很多,不过都忘了。可能现在的处境不允许我再想什么。
  她把身子向后仰靠在弹性很好的椅子上,笑眯眯地盯着他。说下去——
  他问:说什么?
  什么都行。
  他淡淡地说:没了,说完了。
  她把两只胳膊伏在桌子上。你不像个闷骚型人呀?
  我是狮子座的人,自尊心超强。
  干吗干吗,我也没伤你的自尊呀!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一个留级生?
  她笑了,她觉出自己笑的声音很好听。这么说吧,我读高中的时候,就是一个全班20名开外的“混”学生,所以我对top生并不感兴趣。
  他无意义地笑笑。
  她突然问:你在日本呆了那么多年,和哪个女孩子拍拖过吗?
  没有。他答。
  不可能吧?看你的深沉样子,绝对和恋爱有关。
  她发现她的话触动了他的心神。他陷入沉思。
  她说:我想听听你的故事。特别想听。
  他笑了,问听什么样的故事。
  她说:当然是恋爱故事——比如哪个让你忘不掉的女孩——
  他说为了证明我不闷骚,我必须得讲。他笑笑,然后讲开了。
  我在大三的暑期,去了富山市。我嫌东京太闹,倒喜欢富山这种日本化的小城。我在那里的一家水产店里打工,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城内的一些寿司店送活鱼。没几天,我就发现有个小姑娘躲在暗处,偷偷地看我。我和她的目光相遇时,她总是笑眯眯的,眼神里是好奇,又不光是好奇。有时从我身边走过,会让我感觉到一丝清风。她是老板的女儿,比我小好几岁,也许正在读中学。后来听别人说,她听说我是东大的学生时,表情是哇,很羡慕很好奇。后来熟了,我送货回来晚了,常常是她给我端饭。她清纯,带着现在的日本女孩儿少有的稚气,声音很低很柔,透着传统的贤慧气质。有一次,也就是我要结束打工回东京的前几天,她帮装箱,虽然天很热,但养鱼的水很凉,她的手泡在冷水里,冻得红红的。她本该戴皮手套的,我干活时都戴手套,可她就是不戴。装完箱后,我进屋,她也跟进来,突然从后面把两手插进我两侧的衣兜里,像是在取暖,也像是在抱我。我看不到她,但从她的两只手感觉到她的任性和调皮。我一动不动,直到老板叫我,才狼狈地跑了。她盯着我,吃吃地笑。可是我要离开水产店时,她却不见了,一直到走我也没有见到她。
  她问:你回东京后再也没有和她联系?
  她打来过一次电话,还是那个有点儿稚气的声音,她说等我毕业了欢迎再来富山,她要领我去立山口看枫叶,去宇奈月洗温泉。当时我是第二次留年,我无法回答她。我怕她再打电话来,就把手机换了。真的怕听她的声音,可是我却忘不了这个日本女孩儿,最痛苦的时候想想她,心里是暖的,可能也是因为她,我才没有自杀——就是因为她。他肯定地重复着。
  去宇奈月洗温泉——林果说。
  路小凡似乎没有领会她重复的含意,解释说:宇奈月温泉无色透明,清澈度在日本的温泉中是数一数二的。
  随后他们沉默着。虽然不说话,可他们的心并没有静下来。
  林果意识到,路小凡的内心是干净的,正因为他的内心干净,那个日本女孩儿才活在那里。瞬间后,她又否定了自己。路小凡肯定有过更复杂的经历,只是他不说。他喜欢向下的眼神说明她的感觉是准确的。
  就这些?
  什么这些?
  和你交往的女孩呀!
  就这些。
  我不信。
  他有意回避,就提议:我们找个地方吃点儿饭。她说好啊,我正饿着呢。她掏钱想买单,他抢先付了钱。她说,那好,吃饭是我的。
  他们都想吃涮羊肉,所以就去了东来顺。一坐下,林果就说叫个人来,让他给咱们买单。路小凡说:别叫了,别叫了,我不想跟生人吃饭。林果说我也是生人哪。她让路小凡无话可说很快乐。
  她叫的那人很快就到了。那人是职业青年模样,白衬衫蓝裤子,头发理得整整齐齐。他的手在林果的肩上拍了一下,说你回来都两天了,怎么才给我打电话。说着,他坐在路小凡的对面。
  她介绍说:他叫朝诺。可以理解为嘲笑诺贝尔奖的人,挺狂的,可是高考时落榜了,才考个东大,是中国的东北大学。
  她又转向路小凡:他才是真正东大的,东京大学。
  路小凡说:是东大的辞退生。她欣赏路小凡的自嘲。
  朝诺对他俩的介绍不感兴趣,只是带几分痴迷打量着林果。她也欣赏朝诺除了她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的状态。
  林果看着路小凡说:读高中时朝诺是二班的,我是一班的。那时我们都驻校。一到晚上自习下课,我们女生愿意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看电影”。你看吧,一对对情侣专往黑的地方钻。后来我也变成了电影中的女主角,男主角就是朝诺。其实我们到一起只是发怨气,是不是朝诺?
  朝诺说:是你一个发怨气,我只是听。
  她说:朝诺可是好孩子,是我给带坏的。二班的全体女生一本正经地和我说,你把本世纪最后一个好孩子给带坏了。后来他也乱发怨气,怨自己的心理年龄。有次他和我说:班上的女生说我虽然18了,可心理才有10岁。你看我很小吗?当时把我笑死了。
  她又笑起来,用手拍打着朝诺的后背。路小凡笑不起来,她感受到他的不自在。羊肉和蔬菜上来了,他们开始动筷,路小凡没动,起身说我去洗洗手。她知道他到总台结帐去了。
  路小凡回来后,林果冲朝诺说:该让他结帐才对。路小凡说:我有事,得先走一会儿。
  林果像没听见,拉开椅子让他坐下。这个朝诺现在可是新闻联播一样的人。
  路小凡没有坐。林果接着说:两个字就可以概括他,标准,标准得像新闻联播。你看,个儿标准,长相标准,说话标准,关键是思想水平标准。
  路小凡又把要走的话重复一遍。
  朝诺不理他。林果也做出一副淡然的样子,说没关系。我和朝诺慢慢吃,我们也有一年没见面了。
  路小凡走出东来顺,没有回过头去。她知道他在克制,他的克制说明他很喜欢自己。
  路小凡一走,林果突然心烦意躁。她说:你自己吃吧,我也走。
  朝诺说:一年没见面,你就这么冷酷?他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独自吃起来。又说:来,吃冒汗了,你的心就静了。
  林果看着他吃,心想:当年这个心理年龄只有10岁的大男孩儿真的成熟了。朝诺,我真希望回到从前。
  大小姐,我们都快30了!
  林果说:我才25。
  朝诺停下筷子,说:可我的心理年龄是30了。
  林果问:你不记得高二我们测试心理年龄的事?
  朝诺答:当时你30,我15。
  林果说:如果你不是15,我会为你留在中国。
  朝诺说:我现在是30了。
  林果说:那是五年前,如果你现在是15,我会为你回到中国。
  朝诺平淡地说:我只有绝望了。

  林果发现自己竟是个蛮不讲理的人。晚上,她要找朝诺送她的那个礼物。那时,去加拿大留学的手续已经下来,她不再上学,在家里准备着。朝诺来找她,她只说自己生病了,过几天病好了就回校。她和他说谎,是因为她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他不再简单,她在他的眼中不再是普通朋友。她虽然怦然心动,但她清楚自己一个月后就要远走高飞,她只有骗他,等他知道真相时,她已经远在大洋那边。
  过生日的那天下午,朝诺打来电话。他竟从学校逃出来,跑到林果家楼下给她打电话。电话是她妈妈接的,她连忙向妈妈摆手,妈妈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林果出去了。朝诺说他就在楼下等她回来。妈妈说你下楼见见他,把实情告诉他。她不肯,脑子很乱的她只能选择逃避。最后是妈妈下楼,撒谎说林果来电话,说今晚住在奶奶家不回来了。
  妈妈拿上来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一本日记,日记夹着一封信。信上说,他已经知道她要出国,就把这本没有记完的日记送给她做为生日礼物。他希望她到了加拿大后把后边的日记记完,等到他们30岁时还给他。
  林果读了信,但没有读那本日记。出国时,她把日记留在了家。每次回国,她都要和朝诺一起玩,但她从没想看这本日记,惟独这一次和朝诺见面后,她特别知道他在日记中记了什么。
  她留在家里的东西,都是爸爸帮着整理的,他最清楚她在家里的东西都放在哪儿了。爸爸告诉她在北屋书柜下面那层。她一找,都是些她从加拿大读书时带回来的东西。她莫明其妙地激动起来,跑到爸爸呆的屋子,冲着他喊:快去给我找!
  留学期间,她家搬了一次家,原来的东西倒腾乱了。爸爸到北屋翻了半天,两手空空地出来。妈妈说啥东西那么着急。林果更加激动,又冲妈妈喊:你们两个都给我找去!
  爸妈都进了北屋。爸爸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但她的恨和气都因爸爸的那句话上来了,从沙发上蹦起来,抓到茶几上的杂志摔在地上,可是没有声音,她又抓起硬壳的台历摔在地上,地板发出啪的响声,那响声让她想大哭,可是她不想让爸妈看见她哭,就冲回自己的屋子。摔门的声音很响。
  她看着窗外,忍住了泪水。九月的阳光落在树叶上,使深绿变淡。从那次在加拿大忍受房东羞辱之后,每次要大哭时她都能忍住。爸爸敲门。她回身开门。爸爸手里拿着那本日记。
  他小心地说是不是这个。爸爸的小心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蛮不讲理。她接过来,爸爸想说什么又没说,退出去,替她关上门。爸爸被她吓着了。
  她翻开日记,翻到朝诺写的最后一页。那上有一行字,字迹潦草,潦草中可以看出朝诺写它时的心跳。
  你如果30岁还嫁不出去,那就和我好吧。
  朝诺说他现在的心理年龄就是30岁,可30岁的朝诺她快不认识了。
  妈妈推开门,脸色严肃,说你出来一下。爸爸过来拉她。你拉我干什么!我要跟林果谈谈。
  林果坐到沙发上。妈妈站在她的面前。
  那个路小凡你不要再接触了。妈妈说。
  林果反感妈妈这种命令的说话口气,但她决心沉默。
  我和你爸不让你和路小凡接触,不是我们势利。他爸妈的关系不正常,这样家庭里的孩子,在心理上容易有问题。路小凡连本科都读不下来,肯定是心理出了问题。妈妈讲道理时克制着情绪。
  妈妈又说:我的暑假还有几天,明天和我出去旅游。
  林果说我不去。
  不去也不能去见路小凡。妈妈的语气平和,但不容回绝。你们见面多了,会出麻烦。这一点,我比你自己都清楚。
  妈妈的话伤害了她,也羞辱了她。林果站了起来,想终断和妈妈的谈话。
  她说:妈,我已经不是处女了。
  她的话让妈妈脸色煞白,她很得意,她觉得一句话就在不可动摇的妈妈面前显出自己的强大。
  回到自己的屋,脑子里浮现出在加拿大的经历。刚出去时,林果住在妈妈的一个两姨表妹家。她按月交房钱,住在那只是图个安全,或者说只是让妈妈放心。林果通过报上招租广告联系一家住房,房子和她住的大小相同,但房费却比住在妈妈的表妹家便宜一半。她吃惊亲戚的黑心,就租下了那家房子。当她和妈妈的表妹提出要搬家时,那个平日文静的女人像个泼妇,把她的行李从窗户扔到街上。林果忍耐着,面带微笑离开她在国外的第一个家。当她告诉妈妈从姨家搬出来时,妈妈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远近她也是你的姨呀。林果没有解释,只是沉默。
  妈妈的表妹骂她:你不在这儿住,不就是为了找男人方便!这句骂她的话,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那一刻,林果意识到内心强大比什么都重要。
  谁也改变不了我林果,我还要约路小凡出来玩。认识他,对于自己也许就是一件好事。以后圣诞节回国,可以约他出来玩。他可能就是我在这个座城市的惟一一个朋友。以前她把朝诺当作这个城市的惟一一个朋友,可是现在和他在一起,有些无趣。

  何秋又给深圳的路小凡爸爸打电话。手机通了,但他仍然不接。她心想你不接我就总打,直到你接了为止。她想让他在深圳给路小凡找个活儿干,省得他呆在家里出来进去让邻居说三道四。她放下电话下楼买菜时,有人问她你儿子刚才自己说不回日本了,她被问得张口结舌,只说我不管他的破事,就匆匆逃开。
  儿子回家后,她说你自己和楼下的那些人解释吧,别让人问我,我没脸说。
  路小凡说他们问我啥时走,我已经告诉他们不回日本了。至于为什么不回去,跟他们没有关系,我没有必要和他们解释。
  何秋说你妈的脸皮没有你厚呀。
  路小凡把拉开的卧室门停下,冷眼看着她。我不允许别人用这种嘲讽的口气和我说话。
  她不能不暴发:谁是别人?你妈是别人?
  他冰冷地说:你就是别人。
  何秋压低声音说:我就是一个和你八杆子打不着的别人?可是你在日本这五年用的钱,都是我给的。就凭一点,你得让我知道你在日本都干了些什么?白绪的那封信我看了,信上说的“我们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他不惊,淡然地说:我以为你不能看,没想到你真无聊。说完,他进了屋,然后把关死。
  何秋被凉在那里,突然间意识到拆信是她不该做的事。愣了一会儿,她拉开他的门。路小凡又像以前那样盘腿坐在床上,低头想着心思。一见他这样,她心就软了。她想到可欣。可欣是路小凡的中学同学,一起去了日本。去年秋天自杀了,死在自己的宿舍,至今也没人说清他自杀的原因。夜里睡不着觉时她想,和可欣比,路小凡他人总算回来了,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此时想到可欣,她的后背竟冒出冷汗。她劝自己,还要啥呀,孩子平安就比什么都强。
  这一早一晚,何秋这样想了几次,每次这样想,她只能心安一会儿,过后就把路小凡和那些留在日本的孩子比,人家不是在读研究生就是在工作,惟独自己的儿子连个本科都没读完。
  她站在门外看着儿子。


  是路小凡给林果打的电话,问她还想见面吗。林果说我正想约你出去玩。林果不想和路小凡说谎。两人又在星巴克见面。见面后林果说我领你去一个地方,每年圣诞节回国时我都去。
  林果领路小凡去的地方是南郊温泉。林果带路小凡洗温泉的想法,是受那天听了路小凡讲的日本女孩儿的启发。那女孩儿要带他去宇奈月泡温泉。
  出租车开进南郊温泉时,路小凡说我们太奢侈了。林果说我请你洗温泉,我是一个有职业的人了,这点消费在国外不过是一碗面条。其实她还有另外的意图,选择一个有情趣的地方,她想了解他。
  南郊温泉山庄依山而建。山庄后面是一道低矮的山梁,山梁上没有树,但长满灌木,山梁蜿蜒向后伸展,和远处一座高山相连。林果领着路小凡在大厅办理了手续。她自己带了泳装,只给他买了泳裤泳帽。她告诉他到二楼换完衣服,他们在一楼游泳馆见。
  馆里没有一个顾客,只有一男一女两个服务员。见他们进来,就问他们洗热汤吗。林果说游一会儿就洗。男服务员出去。林果解释说外面的温泉水得现放。她从深水区下水。他来到浅水区。水是热的。她换了一个泳道,独自游起来。路小凡水性一般,游起来慢而吃力,游了一个来回后就看着林果游。
  林果游了五个来回后从水中出来,对他说我们到外面去。外面的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他们顺着一条鹅卵石铺的小路走向山脚。山脚有一片树,树中一眼温泉。温泉池子像一个大盆,只能容下几个人。先前出来的男服务员站在树中的一块巨石上。他在放温泉水。林果下到池里,用脚在水中搅动了一下,对那个服务员说行了。他关掉水,走了,林中即刻变得安静。林中的远处,有一对老年人在另外池子中。
  他们下到水中。他淌过水,在对面把身体浸在水中。他们面面相对,身子在水中像浮萍一样漂着。她告诉他:圣诞节来的时候,一般都是晚上。四周是雪,拖鞋放在水外面一会就冻上了。身子在水中热得不行,头露在外面特别清爽。天上是亮亮的繁星。
  他说: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也许这就是咱俩的区别。
  她想:我没有炫耀的意思,他不应该敏感。
  他意识到什么,又说:其实我挺喜欢这儿的。他笑笑。
  她从他的笑中看到他的达观。咱们应该明天晚上来,明天是中秋节,正好在这儿赏月。
  他摇摇头,还是笑。
  她说:在加拿大的时候,中秋晚上我就给所有朋友打电话,给在加拿大的,在澳洲的,问这些飘泊的朋友,你们看到的月亮是不是和中国的月亮一样圆一样亮,嘴里的月饼和当初在中国吃到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他说:你要干啥?在团圆的时候折磨大家?
  我在问我的朋友我们为什么要出国!
  他们沉默了。
  他突然问:你在加拿大为啥不找男朋友?
  找了,不过最终没有拍拖。她想告诉路小凡关于自己的一切。他是一个移民,不过是个老外。我们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大家一块唱K,我和他都在角落里抽烟。他很帅气,女孩子遇到他都会把他看作英伦情人的典范。我问他有多大。他不回答,却说我问话的样子很媚。我又问他有多大。他反问我有多大,他说问这个问题就意味着我有意思要告诉他我有多大。我们的认识就是这么开始的。
  她从路小凡的眼神中知道他在问:后来呢?
  到了该拍拖的时候,他却反复问我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为了身份之类的问题。他的追问让我明白了在加拿大,爱情出现的时候,我需要向他出示一下自己的护照。那时我还真的没有加拿大身份。
  路小凡说:他没有错,他不希望你对他有什么企图。
  可我也不喜欢别人对我不单纯。
  就这么完了?
  完了。林果停了一下又说:这次回国前,我终于成了加拿大永久居民。你别用这种现神看我,我还是中国人,仍然持有中国护照。她把身子沉入水中,水没过头顶,长发飘散在水面。一会儿,她从水中出来。两手先抹脸,后抹头发,动作因连贯而优美。我到加拿大已经八年零三个月,可是日子久了,移民身份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因为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挺悲哀的,当时那么渴望移民身份,拿到手了竟然没有了感觉。
  路小凡捧起水抹到脸上,说:因为你的心很沧桑,而且破碎得再也粘不到一起了。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调侃,但让林果的心沉重起来。别人都羡慕我们出国留学,可是没有人看到我们背后的故事。
  路小凡很默契地接着说:也没有人去寻找那故事的起源哪。他突然激动起来:去年我的一个同学自杀了,国内的家长都在问他为什么自杀,是留年了还是失恋,其实都不是!日本的同学都明白他为了什么,但没人说出来,因为我们曾经想过自杀,不过我们挺过来了,他没有。
  在异乡,没有家长,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一个人消化——
  出去了,我们面前只有华山一条路,走上这条路是一种决心,也是一种无奈。我放弃了,没把这条路走下去,我就掉进深渊了,就是现在这么狼狈。
  她捧起水抹到脸上。我没觉得你怎么狼狈,挺正常的,关键你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回来这几天,脑中总想那个自杀的同学。
  林果说:你不会自杀。
  可我想自杀。
  我也想自杀。
  路小凡说:你也不会自杀。

  第二天是中秋节,又是周六,所以一过中午,来南郊温泉山庄的人就多了起来。他们本想多呆些时候,但人多杂乱,让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在山庄门外拦出租车时,意外地遇到了张健。
  张健的车从山庄前驶过,开出去不远,车又退回来。张健一眼认出了正在拦车的路小凡。他说把车上的客人送到前边不远的另家温泉,回来就拉他们。他正好要找路小凡。路小凡向林果解释说,他是我妈的中学同学。
  上了张健的车后,林果为他知道自己是谁而吃惊,同时也发现路小凡有些不自在。路小凡坐在张健旁边沉默着。林果坐在他们后面,打量着张健。她猜测这个男人和路小凡他们家有着特殊关系。
  她说:我在图书城下。她离开,他们说什么会让路小凡自在些。
张健说:我的意思是你们一起跟我走,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
  路小凡回过头对她说:听张叔安排吧。她好奇,也就爽快答应了。
  他们来到风雨坛小区。张健对走下车向楼上张望的林果说:我家住顶层。路小凡和她一样,不明白张健为什么要领他们到他家。
  张健的家是旧式的两间房,没有方厅,其中一间关着房门。他朝那关着屋子喊:张展,你出来一下。过了片刻,那门开了,出来一个和张健年龄相仿的男人。他穿着背心,愣愣地看着他们。张健说:这是我弟弟张展。
  张展没有反应。回到屋里去拿外衣。屋里很热。张展从屋里出来,慌乱地穿着外衣。张健说:不用穿,挺热的。张展说:我穿,哥你穿衣服呢。
  张健说:在这个家里,我咋样,我弟弟就咋样。
  她和路小凡相互看看,他们意识到张展是一个精神有毛病的人。
  张健对弟弟说:你去小区外面那家冰果店买点儿雪糕。他把十元钱递给张展。张展听话地去穿鞋,边穿边问哥哥买什么样的,张健说随便。
  他精神分裂,张健说。他得病那年是24,和你们一般大,他今年42,整整18年了。我爸我妈因为他,都早早去世了。
  林果说:他表现得很温顺。
  张健说:疯子有文疯子武疯子,我弟弟是文疯子。文疯子的特征是幻觉。
  路小凡问:治不好吗?
  张健说:他在精神病院里呆了五年。到了九五年,我把他接出来了。在那鬼地方,病越来越重。有次我到精神病院看他,他说:哥,让我回家吧。我一天也不想在这儿呆了。那样子可怜巴巴的。可是他出来哪有家呀——只有到我家了。我家三口,再加他,就住这么两间房。住了两年,我攒钱买了一间二手房,让孩子和他妈搬出去——家从此也就分开了。
  这时,张展开门走进来,两手空空,脸色胀红。
  张健问怎么没去买雪糕。张展说:我一下楼,楼口站着一个女学生,她骂我和希拉里胡搞,丢中国人的脸。
  张健无奈地笑了。
  张展更加气愤:他妈的,硬说我把希拉里领回家过!哥,领回家你能遇不着吗?希拉克竞选不上总统我要负责的!
  张健起身把电视柜旁的药拿给弟弟,耐着性子说:把药吃了。然后对林果和路小凡说:咱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吧。
  他们边下楼边听张健说:每天我不管怎么忙,中午和晚上都得回家给他弄饭。九年了,天天如此。
  路小凡问:把他扔在家行吗?
  张健说:这一气,他得气上三天,就在床上躺三天。
  林果心里问:这个张健为什么要让她和路小凡知道这些呢?
  他们又坐上张健的车。她说:叔叔,你不容易呀。
  张健说:为他我想到了死,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一回家,家里有这么一个疯子,天天如此——就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认识了你的妈妈——他对路小凡说,停了停,又说:你们想象不到,我曾经想把我的疯弟弟先弄死,然后我再死。不然我死了,他咋活呀?就在我认识你妈的那天夜里,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我的疯弟弟,他自己咋就不自杀呢?晚上我出去拉活,他总是等着我回来。那晚我就问他:你就没想过从六楼跳下去。我弟弟说;哥,我想过,但我没有勇气。从那一刻,我发誓活下去,也让我弟弟活下去。你妈都能挺下来,我一个男的还有什么说的?
  他又说:我要领你们去一个地方看看。
  车顺着黄河大街走着,在南京路拐向鹏程小区的方向。他们谁也不说话。张健打开车里的音响。是信乐团在唱《海阔天空》: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让我不低头,更精彩地活……
  瞬间林果沉浸在那仿佛来自天外的感动之中。她去看路小凡,他陷入深思。不知是歌声还是刚才见到的触动了他。她意识到,路小凡的妈妈有好多故事,而她的故事又与眼前这个张健有着某种联系。
  车在一个路口停下。张健说:路小凡,你记住这个路口,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咋回事。车又向南京路开去。在南京路和市府大街交汇的南面,新落成一座高层写字楼。张健把车开进楼前广场,然后停在一个车位。他把车内的音乐放得很低。
  路小凡说:叔叔,把音乐关了吧。
  张健关了音响。他们沉默着。车内安静得有些压抑。
  九六年,这里是一家有名的按摩房。那时的按摩跟现在不是一回事,是为了疏通气血,是经穴按摩,按压揉推,是出大力的活。在这里干活的都是女的,又都是体格好的。张健讲述时,看着前边,车窗外是十字路口,各式各样的车在流动。在刚才我让你们记住的那个路口……张健突然停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一个下岗女工,一到晚上八钟,就会躲开自己念初中的儿子,躲开同是下岗的丈夫,穿着一身打扫卫生的工作服来到那个路口。她告诉家里,她在一家夜总会打扫卫生。她在那个路口站上一会儿,就有一辆出租车开到她的面前,她坐上车,但车并不马上开走,司机出来,到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套在按摩房穿的衣服,递给车内的那个下岗女工。她在车里把从家里穿的工作服脱下来,换上那套在按摩房穿的衣服。半夜,这辆车会准时等在这里。她上车,在车上再换上来时穿的那套衣服。出租车把她送回那个路口,她下车,走着回家。
  林果一直看着路小凡,她觉得自己的眼角溢满泪水。张健不再说一句话,神色木讷。

  离开张健后,路小凡不想回家,林果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了。他希望她陪他。她提议到河边去。
  黯淡的天色使河边柳林显得特别安静。林果接到朝诺的电话。她说她现在和路小凡在一起。她意识到自己的坦然在向路小凡暗示着什么。
  假如五年前知道了你妈的事情,你会怎样?林果问。
  路小凡说:我不会知道。张叔叔不说,我妈永远也不会让我知道。
  假如知道了呢?
  你是问我能不能把大学读完?
  可以这么假设。
  我读不读完大学,和我妈的事没有关系。我知道这五年我妈给的日元,大多都是借的。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我应该发奋,读完本科读大学院,毕业后找份好职业,多挣钱,让我妈过上好日子。可是——
  她看着他。
  他摇摇头,说没人能够理解我。
  林果说:我觉得我理解你,不然我不会认识你。但现在我倒有点儿不理解你了,我的意思是遇到这位张健叔叔之后。
  他们穿过柳林来到河边。这里是真正意义的河边,有水草,有卵石,水随着波浪涌过卵石,在水草中荡着。林果听爸爸发牢骚,说这个城市的市长胡整,要在这个城市和河的上流城市之间建设景观长廊,河边的一切自然就要被水泥复盖。她蹲下身,用手拂动着河水。路小凡站在她的身后,两臂抱在胸前。她已经发现,他严肃的时候,总是这样抱着胳膊。
  她说:我去加拿大时,没带一点儿可以让我回忆过去的东西,觉得既然出来了,就要彻底改变自己。
  改变了吗?路小凡生硬地问她。
  林果笑着说:现在意识到没有过去,离开现有的基础,重新塑造一个自己,是不是挺荒唐的,我现在糊涂了。
  一段时间里除了一些实际问题外,我很少去思索,我不能再给自己找麻烦了。路小凡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态度。
  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没有心的活法吗?林果说“心”字时加重了语气。她想说你是典型的活得有心的人,你看你现在,把自己绷得紧紧的,但她怕伤害他,就去说自己:我想明年去美国读博,可遇到实际问题了,我没有男朋友呢,读博就可能把自己读成了老姑娘。
  她站起来,而他蹲下去,像她刚才那样,用手划着水。
  她问他:以后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她,而说:我就像个穷人家的孩子做了一个梦,梦里进了天堂,看到了要多好就有多好的生活,可是突然梦醒了,我的眼前是残酷的现实。他突然止住,心思很重的样子。
  以后怎么办?她又问。
  他说和我妈一起卖白菜,或者做别的,挣钱把我去日本欠的债还上,再以后,不想它。

  当晚,路小凡回到家后,让他妈妈感到最大的变化是他的目光变得亲和。
  他坐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他喊她。何秋来到儿子面前。路小凡想了想,说:妈,我刚去日本的时候,有一次你在电话里和我说,别太难为自己,读成了,就在国外发展,读不成,就回家和你一起卖白菜。
  何秋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路小凡当时决心要考东京大学,为了给他减压,她这样说过。那是初冬,大白菜刚上市,她从农村往城里倒腾白菜挣钱。
  路小凡又说:妈,现在我就是没有读成,回来了——咱们卖白菜吧。
  何秋的心抽紧,但她觉得一直悬在空中的身子突然落在实处。她眼泪涌出,大粒大粒地掉下。
  你应该有自己的好日子。何秋擦去眼泪说。
  下午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修车摊,是父子两个干的,叫父子车摊。那个儿子还没有我大。我就不能像那个儿子那样活着?
  你是有能力活得好啊。何秋说。
  那肯定,但不是现在。现在只能卖白菜。
  那天我不该拆你的信。何秋突然说。
  我和白绪——你以后别提这事了。我不会告诉你——我可以和别人说,但就不能和你说——我不知道咋说。
  你告诉我一点就行,那个白绪是不是个正经女孩子?
  白绪非常特别,也很优秀。

  那晚,林果回家很晚。她离开路小凡后,独自一人去了欢乐堡西餐厅。路小凡的状态让她压抑。其实路小凡很平静,他已坦然地接受了现实。然而就是路小凡的平静让她压抑。一个人没有幻想而只有现实,那是很残酷的事情。她选择临窗的桌子坐下,看着楼下穿梭的车流,心里乱七八糟。她要了一份炸牛排加土豆丝和一杯木瓜珍珠奶茶。点完菜后,爸爸打来电话,问她在哪儿呢。她最反感爸妈问她在哪儿,本想说我在天堂或在地狱,但想到那天为找日记耍的那一通,就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我在和路小凡吃西餐。她感觉这样说非常舒服。
  爸爸在电话那边不语,不撂电话,好像有话要说。是妈妈的声音,林果从她的严厉声音中想象着妈妈抢过电话的激动。林果,你不能回家太晚,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林果说不明白。
  断了通话,林果再没有心思吃饭。她只吃了几口土豆丝,把珍珠茶喝了,就放下刀叉,呆呆地想着心事。她告诉自己,她喜欢上了路小凡。当他讲到那个日本小女孩儿的那一刻,她真正喜欢上了他。但无法向任何人表白这种喜欢,不能向路小凡,因为她清楚他的心里已经拒绝任何浪漫的事。他压制着内心深处的各种浪漫,此时他会认为那些东西太奢侈。突然她感到悲哀,那种压抑久了,爱的冲动和能力是不是就会消失?
  林果从西餐厅出来,沿着国际大马路走着。在国际大厦的前面,有许多家长孩子,他们都是来大厦补习的。大厦里有英语日语强化班,还有国学厨师服装裁剪各种班。一个中年女人塞到她手里一张高分复读班的招生广告。她看了一眼,要把它扔到垃圾筒里时,她停住了。她走到路灯的亮处,仔细阅读广告。她顿时有了个想法,这个想法让她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回到家,爸妈拉开架式等着。林果反倒平和了。她也看出爸妈也在极力克制。他们问她真的要和那个路小凡处朋友。她像个乖女儿似地回答:我比你们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觉得他特别——只是交往你们不会反对吧?
  妈妈说:特别?还有他这么特别的!
  林果说:妈,你换个角度想,就会觉得路小凡在日本这些年挺有收获的,起码他独立了。我说的是意识上。
  林果的话让妈妈厌烦。哪个人不是生活在一张网中,这网是由亲情和责任织成的。
  林果觉得争下去无趣,就沉默着。
  妈妈问她什么时候回加拿大。她说在家再呆一周。她是随便说的,她不想回去,也不想呆在国内,心里七上八下,总像丢失了东西。
  林果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用手机给朝诺打电话。朝诺的电话接得麻利。她问你们学校办不办高分复读班。朝诺说办,还说他在那种班里兼着语文课。她说你替我报一个名。朝诺打着哈哈,说你想回国重读大学。她干脆地说:不是我,是路小凡,就是那天我让你见的那个帅哥。朝诺沉默了一会儿,说他都快成大爷了,他来补习,可别吓着班里的那些孩子。她说你先把学费先垫上,见面我给你。
  放下手机,林果有种成就感。她又拨路小凡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路小凡。她还是和朝诺那样直截了当:我给你在实验中学报了名,参加高考补习。路小凡那边没有反应。她又说:这个周日就有课,我陪你去。
  路小凡低低地说:我不喜欢别人给我做主。说完,他把电话断了。
  这是林果没有想到的。她把手机扔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窗帘上的印花。那是一个小女孩,手中扯着一根长线,长线的那一头是风筝。她起来,来到厅里,把上网的电话线扯进自己的屋子,然后和自己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连接。她打开电脑,在上搜索富山和宇奈月温泉,同时想象着那个让路小凡不忘的日本姑娘。在网上,她知道从宇奈月温泉到榉平,是日本最深的一道峡谷。那日本姑娘要带着路小凡穿越那道峡谷,想有多么浪漫就有多么浪漫。
  第二天,林果径直去了路小凡家。何秋一个人在家。由于林果和路小凡有了来往,所以她们彼此没有陌生感,直接就说路小凡以后怎么办。昨晚上,也就是林果和路小凡通过电话之后,路小凡和妈妈说起自己的想法。他说他除了挣钱什么也不想,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挣钱就行。
  何秋提出让他去深圳找他爸。何秋说:你不在这个家里出来进去的,不在这个小区晃荡,我还能透口气。你爸不是不接电话吗?那我就去深圳找他。你跟我一起去也行。
  今天,路小凡早早起来,说要赶头趟火车,去红河源林区找工作。他平静地对妈妈说:我肯定离开家。
  林果意识到路小凡的事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就没有说出让路小凡在国内重考大学的事。看上去,她给路小凡妈妈的印象很好。路小凡妈妈一副想和她说话的样子,所以林果就没有急着走。
  林果说:阿姨,路小凡的事换角度看,也许是好事。和他接触,我觉得他比同龄人成熟多了。想一想,他承受过的压力是我们谁也想象不到的,但他挺过来了,现在变得那么平静。他能平和地面对现实,这让我很佩服。
  林果觉得自己的话打动了她,所以路小凡妈妈才说:不平静不平和那又能怎么的?逼到这儿了。
  阿姨,你没想过,有些事情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何秋愣愣地看着林果,自语着:怎么重新开始?她流泪了。早上,我从那开着的门看他在厨房热饭,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额头上头发掉得差不多了,他哪是个小伙子了——我不逼他了,他健健康康的,就比什么都强。
  林果真诚地说:其实他现在做什么,都是我们这些人无法比的。
  何秋把身子往她身边挪动了一下,手扶了下林果的后背,轻声说:谢谢你——这时候没有嫌弃我们,你让我心里敞开一扇窗户。
  从路小凡家一出来,林果就给路小凡打电话。她问你到红河源找什么工作,路小凡说我想当护林员。
  林果一愣,两个人沉默了,然后他们断了电话。

  路小凡工作的地点在红河源原始森林保护区的一个叫大顶子的地方。大顶子海拔1500米,从山顶上的瞭望楼向下望去,四周是林海。路小凡在电话中说,眼前的树林茂密,树冠簇拥在一起,一望无际。你也和我一样,见了会有一种欲望,想跳下去,在那无际的秋色中尽情地翻滚。
  电话里边他的声音响亮,林果可以想象,他的头上是阳光,前面是林海。
  白天和路小凡通过电话后,林果特别想去那里,她对在那片绿海中只有他们的感觉有强烈的向往。晚上,她拉开塑钢窗,看着空洞的天,想着远处的山。夜色中的山巅,那寂静和孤独,对于她充满诱惑。
  她来到爸妈的房间,爸爸躺在床上看书,妈妈在床头柜前边抹边揉,护理着脸孔。
  我明天要去红河源。
  妈妈说:你得张罗回加拿大了。
  爸,你的车送我去吧。
  去看原始森林?我让那边文化局安排人陪你去。
  不,我自己去。你让车把我送到草仓就可以了。那边有同学等我。
  又是那个路小凡?
  林果没有回答妈妈,而说:我从那儿回来后就走,回加拿大,给我订机票吧。
  你要保护好自己。妈妈又说。
  路小凡又不是强盗?干吗要保护!
  妈妈明显提高声音:我说的是你要照顾好自己。
  林果用动情的音调说:妈,我在国外都呆八年了!
  林果回加拿大的承诺很管用,爸妈对她做了明显的让步。他们没再干涉,第二天她就到了草仓。草仓是个自然村,再往山里走十里路,就是大顶子。
  路小凡来草仓接她。司机说,来前林厅长让他在草仓等她。林果马上给爸爸打电话,她的脸涨红。手机通了,路小凡拿过去。他平和地说:叔叔,我呆的山下是陡岭林场测报点,监测森林病虫害的,那里住着一对夫妻,年龄和我们一样大,晚上林果可以住在那儿,他们有空房,常有写作的和画画的住在那儿。他又加了一句:叔叔相信我。
  只有他们俩人,顺着沟堂往山的深处走。沟的两边都是树,成片的桦树,白的树干,绿的枝叶,像张图画。道边是溪水,溪水很小,一步就能跨过去,但溪水翻过石块流得很急,流出很响的声音。
  开始她走在前面,路小凡拉住她,让她到后面,自己在前。小路长满青草,他用一根棍子不时在地上划着。
  林果说:你应该回去补习高中课程。
  他回过头冲她笑笑。他心情很好。
  到了一个叉路口,一条小路通往山上,另一条往沟的尽头。顺着上山的那条路望去,山顶在高处,浓绿中看不到峰顶。路小凡说我先到测报点看看,他们拐向进沟的路。
  他说:测报点的那对夫妻,年龄比我还小。男的在这儿干六年了,女的是结了婚跟他来的,也两年了。
  那是一个山坳,坳里有三间砖房,开间很小,在树丛中更像一个窝。房前的路修得平整,窄窄的,主人像怕破坏绿色。屋门虚掩着,没锁。路小凡说他们上山了。他们继续顺着路往山里走。
  迎面一前一后下来一对男女。他们一身绿色的迷彩服,男的半袖,女的长袖,男的肩上扛着一根长杆,女的手里拿着套网。俩人走着笑着。
  四个人一起回到砖房前。深山里的这对夫妻有着超然的安宁。他们凌晨四点就上山了,采集标本,作记录。中午他们回来吃饭,下午还上山。林果一直盯着他们,注意他们的每一个细小动作。男的健壮的胸肌和短短的发型,女的树脂眼镜和胸前露出的银色项链,透露出现代风情。
  路小凡告诉她,这里的手机没信号,电脑也上不了网,电视只能收到中央台,还竟是雪花。林果说我喜欢这里。说话时,她在门外,看着女的正在刷锅。女的回过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笑中似乎不信林果说的话。
  外屋到里屋门开着,里屋的正面墙下是电视,墙上有幅油画,油画用画框镶着。林果问能进屋看看吗,女的笑着伸过手拉她进屋。那画是印刷品。画的底边用蓝色钢笔写着作品名和画家名。那画叫《天上的侧影》,画家叫安娜丽塔•亚勒坦。林果仔细看着那画,画面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女人的影子。一个女人拉着小提琴,另个女人侧身抱肩,女人的情态奇异神秘,充满幻想。
  那画让林果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像坠入梦中。
  往路小凡呆的山上走时,他告诉她,刚才那两个人让他明白了很多。林果没有问,她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好像不明白。随后他们沉默着。
  到了路小凡护林的地方。那是山顶,最高处立着一个瞭望台,四层,砖混结构,从里边顺着木梯爬到最高处,高处有架望远镜,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
  站在最高处,林果也有想跳下去的冲动。下面的山形绵延柔和,原始的杂木林像一张巨大无比杂色相间的毯子将山全部罩上。无风,无边的秋色在阳光中静静地生发着成熟的气息。
  路小凡在她的身后说:我的心灵需要找回一种使命感。关于家庭的,与生俱来的。

  那夜,林果就呆在山顶。路小凡对林果的父亲有承诺,要送她到山下观测站过夜,但林果不肯。她要体会山顶上的寂静和空旷。
弯月,明亮,但没有足够的光洒向旷野。星星满天,和弯月一样亮。那亮色倒显了苍穹的无限。在无限之中,林果感到孤独。她和他孤独。瞭望塔孤独。群山孤独。天之下的一切都孤独。孤独中,林果忍不住向路小凡讲自己的故事。
  在加拿大留学期间,我和一个男孩儿同居了三年。我告诉过你,我认识过一个老外,是在和这个老外之前。三年里我们一同回国,先飞北京,然后分手,他坐汽车回家,我坐飞机,一直瞒着家里。毕业那年,他要做设计,我一个人回国。在飞机上我认识了另个男孩儿。因为他身上有我熟悉的东西,所以他一下子吸引了我。他有女友,也和我一样,爱着那个同居的人。我们又一同回加拿大,到了加拿大,我已经离不开他了。回到家中,我不是发呆,就是焦躁,我不知怎么办。有天我就问他,问那个和我同居三年的男友:你想不想过三人的家庭生活?他一时没有明白我的话。我沉默着不做解释。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我说的是什么,脸胀红着。我有些怕了,就说:别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说:我没生气,你要是想,你可以试试。他的话让我惊讶。他又说:我说的是真的。那个第三者是谁,男的还是女的?我说当然是男的。于是我讲了这次回国遇到的他。
  第二天,我带着兴奋去见那个男孩儿。见面后,我对他说亲我一下。我觉得我不唐突,因为我觉得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我们的亲密程度可以在一起像野兽一样疯狂地做爱。听了我的话,他冷冰冰地说:做这种事,你别来找我,回家找你的他吧。
  我不能再回到原来的家,因为我遭到拒绝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对原来的男友的爱很沉重。他太有责任感,他和你一样,他的爸爸妈妈为他出来留学吃了不少的苦,他不敢有一丝放松。我也跟他一样地累。结果,我同时失去两个男友。我不是坏女孩儿,我只想轻松快乐地活着。
  林果不清楚自己的讲述在路小凡的心中引起什么样的反应,他在黑暗中沉默不语。她说你说话呀,说些什么。
  我需要一次成功,一次被自己承认的成功。
  是你自己心灵上的需要?
  是——不仅是,我妈也需要。
  林果觉得自己懂得路小凡的内心,就说:这种成功不是在今天也不是在明天,更不是在这山上。你不属于这里。你跟山下的那一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俩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完整世界对于每个人都非常重要,包括你和我。而你没有这个完整的世界。
  她感觉到他无声的笑。然后他们沉默着。
  忽然,她说:这样的时间和地点,这样的环境和心情,你不觉得是一种缘分吗?她把声音放得很低: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我们两个人之间的。
  他说:我的心很乱。真的很乱。也许是你的出现,让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然我会从现在每月挣一千几百元钱做起,不去理会别人怎么看我。
  他们长时间地沉默着。
  突然,林果说:告诉我吧,你在日本经历了什么——你肯定经历了什么。说出来,你才能够解脱。这是我的经验——相信我。
  路小凡很动情地说:在我站到你面前的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了,我会把一切告诉你。对于我,你出现的意义好像就是要听我讲述的——我就喜欢黑夜,喜欢一个人面对黑夜。在日本,我度过了多少这样孤零零的黑夜,有时走在东京的街上,有时透过窗子数着星星。我在想,是谁改变了我的生活?白绪——你猜对了,在认识藤永美之前,我和白绪在一起。白绪大我五岁,她十七岁读高二的时候,就离开了学校,她要过一种解放了的生活。二十一岁时去了日本,我们认识时她已经在日本呆了四年。她不是一个疯癫的姑娘,总是静静的,什么时候都是心平气和,没有什么脾气,但她骨子里有斗牛士的勇敢 。从我认识她那天起,她一直扎着一条辫子,头发又黑又浓,辫子很粗,显出生命活力。她边学习边打工,挣了很多钱,生存能力远远超过龄人。当时我读东大的基础部,住在三鹰,而她的家在文京区。每到周末我来到文京,住在她家。她的英文非常好,最喜欢读原文的《自由论》,她给我读过这书的原文,她的声音好听,留在我的记忆里像歌,像音乐。她让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到日本来留学,我原先以为是来学习的,其实这只是表面,我的内心深处是为了要躲开别人为自己设定的生活,过一种解放了的生活,一种生命里有活力的生活。
  林果拧开一瓶饮料,递给路小凡。然后扶在瞭望塔上的栏杆,看着远处的黑暗。路小凡背靠在栏杆上,看着瞭望塔的另一面,那面的很远处,有一点灯光。
  有天我到本校区参加一个活动,很晚了,就到白绪家,可是她不在家,又打不通她的手机。我在街上等到午夜,她也没回来。没办法,我就往三鹰赶,到了涩谷地铁已经停运,只好在咖啡厅过夜。那里有专为过夜的人预备的长沙发。涩谷的深夜,到处能看到出卖青春的中国女孩子。三天后,见到白绪时和她说了这些中国女孩子。她非常随意地说了一句话,让目瞪口呆。她说,我就是个按摩女。接着她用我难以理解的平和说她打工的店是清店,所谓的清店,就是那里的小姐只脏手不脏身子。听了她的话,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喊:脏身子和脏手有什么区别!我的叫喊吓着她了,她嘟哝着:我就是脏了一双手,这是我死守的尊严。那晚,我没有住在她那儿,我去了红灯区的巷子里,想看看那里的按摩店,看看那些按摩女都做些什么。可是我没有勇气走进去,我怕看到真相,那样我就会崩溃。一周后,等我再回到她家时,她搬走了,我再没有见到她。后来,我找到她的学校,她已经去了澳大利亚。她的消失,让我伤感,伤感得一塌糊涂。我开始怀疑人生,怀疑到绝望的程度。在我绝望时,我去了富山市,在那里遇到了藤永美,是她让我活下来。我清楚她和我没有什么关系——那是不可能的,但她确实让我活下来,她让我觉得黑夜里还有光,还有亮。
  林果问:你们还联系吗——我说的是那个白绪。
  他说:我们离得越来越远。

  他们回到一层。他们在灯光下坐着。路小凡的脸有了光彩。林果相信自己的感觉。她觉得心有些痛。
  她掏出手机,这里的信号很强。
  打个电话吧。林果说。
  给谁?路小凡问。
  给那个日本女孩儿,或者给白绪。
  他愣了,没想到她会有这种想法。打不了。手机没有这方面的业务。
  她说:我的能,全球通。
  我没有号码。不记得了。
  一定记得。
  她拿出手机,说:你打吧,你一定记得。
  他看着窗外的暗色,眼睛迷蒙,随之又明亮。她把手机递给他,而后从屋里出来。她故意不回过头去,但她特别想看他通话的情态。
  过了好长时间,他也走出瞭望塔。她在塔外看着远处。他说:谢谢你。
  她想知道在这个特别的时候,他究竟会给谁打电话,但她没有问。而说:你应该回日本,你的未来在那里,还有你的快乐,你的幸福——或者去澳洲,你骨子里是喜欢过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他坦率地说:我给白绪打了电话——她说她是乘船去澳洲的,她一直渴望那种漂在太平洋上的感觉。独自坐在甲板上,头上是蓝天,前面是大海,空阔寂静,什么也不想,任由海风吹着。陆上的灰尘和烦恼,都被海风吹净了。
  林果插话说;她一定希望你和她一起漂洋过海——
  他笑了,但语气中透着无奈:我没有梦了。或者说我没有资格做梦了。
  她急了,大声说:不,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来这里找你吗?
  他愣了,愣了好一会儿。
  他说我们上去,到塔上去。他走在前面,回过头把手伸给她。她拉住他的手,跟着他爬过一层层塔梯。
  在顶层,他们沉默着。林果突然轻轻地说:我决定了——
  路小凡等着她说下去,但她没有把话说出来。他忍不住地问:决定什么?
  明年去美国,去读博士。
  他笑着说:你不是怕把自己读成老姑娘吗?
  老就老吧,好在我还有梦想——
  林果又沉默起来。面对着空寂的夜色,她想象着太平洋上的夜。夜色中的云和月,低而清亮,一跳起几乎就能摸到云和月。她问你会唱信乐团的《海阔天空》吗,她想起那天在张健的车上听到歌。
  路小凡没有回答,沉静了片刻,他低声唱着,歌词清晰:我曾经怀疑我/走在沙漠中/从不结果/无论种什么梦……林果用手掌打着节拍,随着也跟着唱起。唱着唱着,他们放开声音。
  唱到最后那句“看未来/一步步来了”时,林果感觉自己满眼溢着泪水。


  何秋在林果到家来的那天摔了一跤。她骑着自行车从药厂回来,边骑边想心事,车子前轮掉进一个没有盖子的下水井里,使她的身子翻在地上时正好落在马路牙子上,肋骨受了伤。路小凡从山里回到家时,她独自蹲在楼西侧的阴凉里,两手按着左肋。何秋不愿意让路小凡看见自己的可怜,就挣扎着站起。
  路小凡要送她去医院,她怕花钱,硬挺着没有去。她说是硬伤,得慢慢养。她陪着儿子进屋后,一手撑着左肋,一手做饭。路小凡默默地接过妈妈手里的活,把饭做好。
  饭后,她说屋里憋闷,要到外面透透气。她在等张健。路小凡回来之前,她给张健打了电话,说自己摔了。她觉得左肋疼得利害,她不想去医院,但她想告诉张健。张健说下午过来看看,她想把他堵在外面。张健出现时,路小凡正好出来看她。
  张健对路小凡说:我来送你妈妈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胸内出没出血。
  路小凡说:刚才我要送我妈去医院,她说啥不去。
  张健说:不听她的。你妈舍不得钱。
  何秋没有拒绝。路小凡扶着妈妈上了张健的车。
  医生说何秋的伤没有合并成气血胸的危险,就做了胸壁固定,让她回家静养。看病的钱都是张健付的,她没有拒绝,安然接受着,她在向路小凡做些暗示。
  晚上,何秋把路小凡叫到自己的屋,平静地对他说:以后你怎么生活,想做什么,你自己定。以前欠下的钱,和你没关系,妈妈有能力还,你不用多想,你就把自己的事想好。我呢——我可能和张健搬到一起住……我一个人太累了,我需要他。希望你能理解妈妈。
  路小凡一直沉默着。她觉出他忍着,不让眼泪流出。
  路小凡的状态让她难受,于是她说:你得说句话,你闷着妈妈受不了。
  他起身,站了好一会儿,才说:妈,我以后不会让你受苦了。
  何秋提高了声音:你还不明白——我不要你别的,我只要你弄好自己的事!

  林果感觉到,他们在大顶子山上度过的那一夜之后,她身体内有种力量在复活。她还发现,路小凡也在变。他似乎对她有了某种依赖,回城后,她安排他做什么,他都顺从。在顺从中,林果发现,路小凡的脸色变得有了生气,生气中夹带着一种幸福感。
  路小凡进了实验中学的高分复读班,班主任就是朝诺。林果送路小凡进班时,当着路小凡的面她对朝诺说:他和你我的区别,是我们大学毕业了,他没毕业,别的他什么也不比你我差,你要重视这个问题。不然,就是大事。
  什么大事?朝诺用孩子调皮的口吻问。
  关系到我30岁时如果还嫁不出去,是不是让你娶我呀!
  朝诺说:我算没戏了,肯定是白日做梦。
  林果对路小凡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沉默就行了。其它朝诺老师都会处理得非常得体。她之所以这样交待,是因为这之前路小凡说我怎么和那些小孩子解释。他说的小孩子,是将要和他成为同学的那些比他小七八岁的人。
  在林果的注视下,朝诺把路小凡领进教室。朝诺变成另个人,一副老师的庄重模样。当他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后,朝诺说:你们都好奇地看刚进来的同学。我现在介绍给你们。他是我的中学同学,他比我优秀多了,我在国内念的是东北大学,而他考上的是日本的东京大学,那是世界名牌大学。因为家庭的原因,他不得不回国重新读大学。此时此地,他能和你们坐在一起,这说明了什么?
  他停顿一下,冲路小凡笑笑,向同学暗示他们的关系。路小凡,其实我挺佩服你的,这需要勇气。他转向同学:这是一种成熟,一种定力,一种来自内心的力量。
  听到这,林果离开了教室门口。

  林果走了,没有告诉路小凡,也没有告诉朝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给路小凡打电话时,她已经回到多伦多。她说我已经走出机场。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的不知所措,他低声说:我想送你的。
  她的声音也低了:你应该和澳大利亚的白绪保持联系——让她了解你现在的想法,给她一个希望,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希望。
  他沉默。
  她说:那夜在山上,我说我还有梦想——当时你为什么不问我的梦想是什么?
  他问:是什么?他用她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想知道。
  她说:和白绪一样,我也梦想着乘船漂在海上,去寻找大海的尽头,不过,我要和一个人一起在海上漂着,那个人是我一生托付的人。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我的心让你说飞了。
  他们的通话出现片刻的静寂。
  她的声音变得响亮:我会常和你联系的,会一直监督你的。
  他说:我等你的电话。
  林果和路小凡通电话后,她看了时间,中国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七分。这时,路小凡应该正在去补习班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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