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隔着窗玻璃,武龙背满眼睛晃着老裴。
已经第四天了,老裴还不嫌累,褪着袖,守在铁合金厂的大门口,焦急地等候销售公司经理,求购钼铁。
早春的辽西,还残留在冬天。城市的上空,风卷黄尘,云携碎雪,混淆不清地飘荡。工厂大门旁的杨柳枝还未返青,抽在脸上的风,灌进颈里的雪,令人瑟瑟发抖。可老裴不嫌冷,也不嫌脏,孜孜不倦地守候着,不达目的,死不瞑目。
厂子是个大厂子,国有大型,大到了亚洲第一,来往的客户,动辄几个亿,基本上不做几百万的小生意。多半时间,销售公司经理和天津、徐州的客商泡在酒店和洗浴中心,脸捂得牛奶一样白,手养得葱芯一样嫩。老裴想在飘着硫磺,扬着尾矿灰,混着黄尘的厂门口堵到销售公司经理,需要借登天的梯子。
老裴没有想到,捏着钱买东西,会这么难。也难怪,钼像石头那么多,就不叫稀有金属了,既然稀有,自然奇货可居,加上店大欺客,一货难求实属正常。所以,厂里人一向很牛,既使厂里的门卫武龙背,在那个叫老裴的民营企业家面前,都显出了优越感。哪怕老裴把他的眼睛晃花了,也懒得唤他进来,暖和暖和。
这个县长都称为裴总的人,在厂门口,堕落回了农民,连泊在一旁的越野吉普都不敢钻,虔诚地守在门口,恐怕一不留神,销售公司经理滑过他的视野。
武龙背嘲笑着老裴,不怨是民营企业家,民间色彩太浓了,信息时代,想见谁还用等?手机电话邮箱QQ一大堆联络方式,在厂门口等人,简直是笨到了家。你瞧那些富豪们,成天海参鲍翅海鲜大餐,把销售公司经理供成了白胖胖的蜂皇,厂里炼出的心肝宝贝钼铁,都让他们垄断了。
你奢侈一把,花个几万块,请销售公司经理豪华一次,路子不就铺开了吗?武龙背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告诉老裴。
别看武龙背是个小小的门卫,在厂里放屁都不响,可水涨船高,钼铁紧俏,门卫的身价也不一般了。厂长教训他,别他妈的作践自己,门卫就是厂子的形象,就当给国务院看大门了,见官大三级,你越牛逼,我当厂长的越有面子。
既然厂长愿意门卫摆谱,那就摆吧。趁着厂长酒后训人,武龙背敲诈了一把厂长,把他的极品铁观音,还有那套紫砂壶,凤雕茶架,统统请到了门卫。他说,咱这厂子,看大门的都是茶博士,藏龙卧虎啊。厂长吃了亏,还特高兴,夸他,你小子,精啊。
从此,门卫武龙背便有理由,派头十足地煮水泡茶品茗,端着小茶壶,喝令厂门品的人来人往。
饮茶看门,虽是挺有面子,那是给外人看的,本质上的称谓,并未改变,就是看门狗。武龙背干得再出色,顶多是一条好狗。厂里搞采购、搞销售、搞生产的,谁不是一方诸侯?谁没吃独食的能耐?就连看炉子的工人,饭盒里夹块钼铁,卖个千八百块的,易如反掌,一个月犯一回规,就值了。只有他这个当狗的,天天闻肉香,吃不到嘴里,靠一千多块钱的工资过活,动不动因为给工人搜身,挨了打,还没处伸冤,人家敢把钼铁夹带出来,就不怕你搜,就有人门外仗腰眼子呢。
这季节,老天就是猴脸,昨天还是风清朗,今天就是北风呼啸,雪花漫天。守在门外的老裴,没多久,就变成了老白。雪花一片接一片地他的脖颈,冻得他直打哆嗦。可是,他依然瞪大眼睛,守株待兔般紧盯每一辆开出的轿车。
早春的雪,很黏稠,落在脖颈就化了,落在身上就往衣服里渗,老裴终究是个血肉之躯,忍得住风雪,却忍不了融雪。不想遭罪,又能捉住销售公司经理的身影,只有躲进门卫室了。所以,老裴不得不求助武龙背,塞进一盒软包中华烟,请求进来避避风寒,也请武龙背多一双眼睛。
武龙背推辞一下,没推掉,就不能把老裴推到外面了。再者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风雪交加的,老裴在外边也够可怜的。不管咋说,人家毕竟是裴总,只是到了大厂子才低人一头,若不是等米下锅,担心自己那个小厂子百十号人窝工,谁肯受这份窝囊气。
老裴被让进来了,还有幸陪武龙背喝起了铁观音。茶过两壶,老裴忍不住了,跑回他的越野吉普,拿过来一盒滇红,用沸水酽好,边淡饮茶养生法,边喋喋不休地讲着不同茶的茶道。他说,这个季节,喝红茶暖胃。
武龙背忽然间眼界大开,原来饮茶之道,有这么多学问。他与老裴之间那道不可逾越鸿沟,被茶道悄悄地搭上了一条窄窄的桥,双方融洽地沟通在一起。甚至,他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老裴,从中牵针引线,买到钼铁。
晚上回家,武龙背刚刚树立起的自信,被老婆仅仅两个字就击溃了,穷鬼。
武龙背管老婆叫貂蝉,老婆不是美女,却很爱美,叫貂蝉很受听。其实,在武龙背的心里,早把老婆的名字改了,叫刁馋。婚前,他还觉得老婆还有点儿貂蝉的味道,真真假假中,给老婆叫出了这个绰号。
可是,儿子未满周岁,老婆和她变粗的体形一样,野蛮而又不可理喻了,总嫌家穷,总嫌钱少,总嫌日子过得苦,买条鱼得舍不得,还给自己变得粗俗找出了理由,生活逼的。
一次,销售公司经理多出了一吨货,赏赐给他两万块钱,算是封口费。晚上交给了老婆,老婆只欢喜了两天,第三天就变脸了,说多出一吨货才给你二万,你是傻呀,一吨钼铁,就是二十五六万,才给你两万,你还觉得捡了天大的漏儿,下回,不给十万,你就不放行。
没有了下一回,销售公司经理才不会傻到让抓住把柄不松手,两万块钱,不过是让厂里人人都变成贼,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而已。
难怪老婆骂他,结婚十年,儿子都上学了,还和爹妈挤在两室的房子里,虽说热闹,可天天舌头碰牙,家里打成一锅粥。老婆不是和爹妈打,就是和他打,好不容易把老婆哄消停了,老两口又闹别扭了,儿子又吵起来了。就这六十来平米,一家五口人,走路都撞屁股,武龙背经常是按住了葫芦起了瓢。
怪就怪没有自己的房子。这些年,他俩不断地攒钱买房子,攒够了十万,房子涨到十五万,攒到了十五万,房子涨到了二十万。他们狗撵气似地攒钱,却总也追不上房价,房子便一直在他们的梦里。
所以,幸福生活到了武龙背的身上,不知要打了多少回折扣。他经常后悔,自己不能像别人那样,从厂里连偷带拿,也后悔自己太要面子,借钱买了房子,早把外债还清了。
现在,老婆面对着他父母,大声摆气地骂穷鬼,让他喝茶时良好的心态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嘘了一声,意思是别被爹妈听见。可老婆却变本加厉了,就是让两个老家伙听到,哪家爹妈不给儿子买房子,没本事就别娶媳妇,要不,就嘎嘣子一下子都死了,给活人腾地方。
话越说越难听,武龙背按不住媳妇,又不愿意爹妈受伤害,只好再一次撒谎,说给小舅子找到了份工作,工资比他还多,再闹,这事儿我就不管了。
这一招儿果然奏效,老婆立刻消停下来。弟弟是她的心病,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在哪儿打工,都超不过半个月,准被人家开除,快三十岁了,还靠她当姐的养着。不管怎么说,丈夫给她带来了好消息,心中的郁闷一下子消了一多半,急切地追问,到哪儿上班?
武龙背顺嘴说出了老裴的工厂,便仰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佯装累了要睡,心里却在骂着自己,过得真是个狗日子。他甚至后悔了回家,那怕留在门卫,和老裴一块儿谈茶论道,也比在家里受夹板气强。
第二天一早,武龙背刚刚到班,老裴又来了。
不过,这一次老裴没守在门口,从吉普车跳下来,直截了当奔向门卫,追问武龙背,钼铁买到没有?武龙背这才拍了下脑门,他早把这件事情忘北边儿去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糊弄着老裴,没找到销售公司经理呢,晚上等我信儿。
老裴没再催促,只是与武龙背相约,晚上小酌一番。武龙背昂着高贵的头,用鼻子应下了。可是,一看到老裴钻进越野大吉普,气宇轩昂地开走了,他鼓起来的骄傲,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瘪得个皱皱巴巴。他心骂着自己,连人家的车轱辘都买不起,还装啥屁。
晚上,这个屁,武龙背只好接着装下去。好在老裴求购钼铁的心情特别急切,小酌已经变了味,成了豪华宴,虽说只有两个人,却吃遍了人间精华,划卡的时候,够他半年的工资了,销售公司经理享受的,也不过是这般待遇吧。这么想着,他真的动心想帮助老裴了。
酒足饭饱,奢华却没有结束,老裴带着他去了灯红酒绿的歌厅,走进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老裴吆喝着服务生,老子不差钱,把嗓音最好,长得最漂亮的小姐请出来,陪他们唱歌伴舞。
武龙背心想,老板们真不是个东西,太败家了,一天的花销,够他们家花上一年的了,便一个劲儿地劝,太破费了,少花点儿。
老裴不以为然,说自己的收入哪一年不是数以百万,花钱交朋友,不算啥。
武龙背怔住了,人家一年等于他一百年啊,他觉得自己活得真的猪狗不如了,他不图花钱如水,不图纸醉金迷,一辈子房宽屋暖、衣食无忧、妻娇儿贵便足矣。然而,这辈子,他只能看着别人这样活了。
歌女走进来了,陪他的女孩,美艳得让武龙背的眼睛发呆。女孩一进来,就坐进了他的怀里,一口一个地叫着老公,小妹陪你快活到底。
怀里的小妹,娇嗔地告诉他,妹的名字也是力挫群芳啊,叫西施。
那一刻,武龙背确实心花怒放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个穷酸样儿,古代的四大美女,他这一辈子占了俩。可惜的是,家里的貂蝉(刁馋),和怀里的西施,却是天壤之别呀。
歌厅里,长歌伴舞,推杯换盏,缠绵悱恻,玩得个痛快淋漓,子夜时分,余兴未消。西施吊在武龙背的脖子上,不肯松手,高低让范哥哥像范蠡一样,带着她私奔。武龙背只好哄着她,等我有了四五百万,一定把你金屋藏娇。
西施伸出小拇指和武龙背拉勾。
一夜无话,第二天回到现实生活中,武龙背忽然觉得,自己真实的生活太过真实了,真实得一点都不可靠,活着的每一步,都拴着绳索,四五百万,别说是在现实中,就算是在梦里,他也拎不动啊。
昨夜只当一场风花雪夜的游戏。
盯了大半天,总算逮住了销售公司经理的影子。这一次,不是武龙背特意找到的经理,而是经理来找他,低语着行个方便,咱家大老板的私活儿,别验了,不会亏待你的。
武龙背沉吟好久,他不是想答应与不答应的问题,答应与不答应,都拦不住人家,和你商量,是看得起你。他在想另一个问题,既然连厂长都活在阴谋里,凭啥让我一个人烤在阳光下?就不许我捞他一大把?
武龙背没有拒绝,更没有伸手要钱,却提出了个让销售公司经理大吃一惊的要求,每月批他二十吨钼铁,他要当商人。
经理告诫他,钼铁可不是那么好玩的,市场波动太大,别看现在紧俏,每吨卖个二十五六万不成问题,明年也许十五六万都不值了,货压在了手里,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呀。这一点其实用不着经理提醒,他知道,这些年,价涨价落,栽在钼铁上的富商,那是一大堆呀。
武龙背淡然一笑,这时候,他的主意早已经拿准了,便很平静地说,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小鸡子不撒尿,也有他自己的道儿。他要按照自己的小九九走,不可能让销售公司经理看出自己的如意算盘,便执意让经理批了三张条子,每吨比出厂价便宜了五千块钱。
有了这三张条子,武龙背就有了实施自己计划的资本,这一天,他都在兴奋中,并且把这种兴奋保持到了家里。虽然,家里和每天一样,打成了一锅粥,可粥再乱,也是一家人,好喝难喝,也都得喝下去。只不过他没有像每天那样愁眉不展,因为他离告别这样日子的时间不远了。
这一次,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哄着老婆,而是强硬地呵斥了老婆,因为小舅子已经被老裴安排进了厂子,而且,上班的第一天,就开满了当月的工资。老婆只是停顿了一下,又变本加厉地和老妈对骂着。老爹也参战了,怂恿着儿子,这样的老婆,必须拿拳头教育她。
武龙背没有选择暴力,更没有偏向老婆,他觉得这样的草包人家,呆得太没意思,就选择了逃跑,干脆离开了吵闹的家,奔向了那家灯红酒绿的歌厅。
他本想逃到这里躲避,用歌舞升平麻醉自己,却没有想到,西施给了他温暖如春的安慰。那个晚上,西施拒绝陪同任何客人,躲在一角,陪着他聊天,那种亲密无肩的样子,和上一次逢场作戏完全的不同。他突然涌上一种冲动,把西施也带进自己的计划里。
西施说,跟你私奔,我可不是闹着玩的。
武龙背一把搂过西施,没命地亲吻,之后便说,金屋藏娇,我也不是说着玩的。
裴总把钱打进武龙背卡里的同时,二十吨钼铁就出库了。裴总是感激涕零,因为武龙背每吨替他省下了一万块钱,二十吨,省下的就是二十万,这样的好朋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武龙背却不让裴总感谢他,他说,我在厂里的人缘好,听说我想倒腾钼铁,谁不给个面子,想报答我,就对我小舅子好一点吧,他不成器。裴总答应了下来,回去就给他小舅子发一万块奖金。
细算一下账儿,谁都会明白,二十吨钼铁,不算销售公司经理给的优惠价,武龙背还赔进去了十万块呢。幸好这事儿,没别人知道,否则,非得骂武龙背脑袋进水了不可,怎么做赔钱的买卖。
武龙背的玄机就藏在赔钱的里边。
自然,武龙背没钱赔,钱是从老婆手里拿出来的,他跟老婆说,攒钱不如挣钱,咱也倒腾钼铁吧。老婆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拜饽饽说馅地跟老婆讲道理,讲存钱就是傻瓜,十年前人人都羡慕的万元户,现在就是贫困户,钱存在银行就死了,就贬值了,钱就像那水,越流越活,越流越多,钱也像那雪球,不滚,不会变大,越滚才会越大。
也许是给小舅子安排了工作的缘故,也许是活生生的攒钱追不上房价的例子,武龙背说服了老婆。老婆像一只被狐狸赞美的乌鸦,松开了紧叼着的嘴,把看了十年的钱,都舍了出来,不但掏空了二十万家底,还从娘家借了十万。
武龙背就是用这些钱,分批填充到老裴的钼铁里,把老裴哄得个欢天喜地。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三批钼铁顺顺利利拉入老裴的厂子,这批高质量的钼铁,让老裴大赚了一把。老裴认定了武龙背,称范老弟与他是刎颈之交。每一次拉钼铁时,见武龙背,裴总的脸笑得比太阳还灿烂,辞别时,比亲爹还亲。
武龙背却只是反复交待一句话,照顾好我的小舅子。
事情是第四个月突然发生的变化,武龙背给裴总打电话,钼铁更紧俏了,这个月多拉十吨吧。裴总想都没想,给武龙背的银行卡汇进了七百二十万。
然而,裴总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是肉包子打狗,钱和武龙背一起从人间蒸发了。
下篇
转眼间,五年过去了,警察腿都跑细了,没查到一丁点儿眉目。渐渐地,武龙背一案从人们的热议中消退了。因为不是命案,诈骗案中,这也是小巫,警察不再穷追不舍。
茫茫人海中,武龙背成了一个盲点。
老裴一生的财富被武龙背席卷而去,不可避免地破产了。貂蝉呢,被天天讨债的老裴逼疯了,狗一样从垃圾箱里叼食物。小舅子的腿被老裴打折了,跛着脚,沿街乞讨,后悔了一无所长。爹妈被逼得跑到乡下,寻了个没人住的破房子,苦熬着余生。还不到十岁的儿子,跟随着爷奶到了乡下,读四面漏风的宿制小学。
老裴发了狠,干脆搬进了范家,死等着武龙背回来。
蒸发不过是表象,物质是不灭的,武龙背这个大活人,哪能空气一样消失在空气里,只不过熟悉他的那些双眼睛,瞅不见他了。谁也不曾想到,五年前,与武龙背一起蒸发的,还有化名叫西施的歌女,因为西施是外来妹,浮萍一样掠过这座辽西走廊里的城市,又浮萍一样地走了,没人注意过她。
老裴作梦也不会想到,武龙背是和仅有一面之交的歌女私奔,老裴常泡歌厅,摸过的小姐比摸过的钞票还多,耳朵里歌女们的娇媚别称,早就百花盛开、万紫千红了,根本记不住谁还叫过西施。
武龙背和西施逃到了遥远的深圳,在那里,他做了整容手术,变得比范蠡还酷,自己都不认识了,面对镜子,完全是另一个,一个崭新的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房子是拿着西施身份证买下来的,上面是她真实的姓名。房子是高层中的最高层,三十六楼,客厅里宽阔得能打羽毛球,坐在阳台上,俯视半座城市。楼顶上还搭配一个空中花园,那是留给他怡情养性的地方。
武龙背知道西施闲不住,买下一个门市,开了一家美容院,实现了她朝思暮想的愿望。剩下的四百万,他藏在了从别人手里兑换下来的空卡里,输入了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密码。他不找工作,也不去奔波,更不和老家联络,成了十足的宅男,顶多出去买点儿菜,买点儿生活必须品。
可是,每一次出门,他都心慌,觉得身后背着无数双眼睛,眼光芒刺般扎入他的后背。所以,他总是忙三火四地往回赶,急切地返回高入云端的家。电梯里,他还要在中间上下好几回,最后确定安然无恙了,才回到家里。
直到关上了防盗门,安全感才回到他身上,仰在沙发上歇息片刻,冲个热水澡,穿上舒适的睡衣,他才悠闲地坐在阳台上。望着楼下甲壳虫一般的轿车,他觉得这辈子,总算脱离了尘世的羁绊,有了一种生活在天上的感觉。
他逍遥得如同神仙了。
日子长了,恐惧感剥茧抽丝般慢慢地消退了,尤其站在镜子前,他恢复了自信,手术做得天衣无缝,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别人怎能识破。又不是身负命案,多余害怕,这么一想,他释然了,也敢走出了家门。
唯一麻烦的是,改头换面后,他失去了身份,出门旅行,社会交往,都被身份捆住了,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从电视上看过,DNA很厉害的,让警察抓住,一测就出来,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深藏不露。除了必须面对的人,他几乎不与人交往。
每一天,他除了等着西施回家,还是等西施回家,无所事事得让自己度日如年。
开始那两年,西施和他厮守得还很腻,她也怕警察找到她,虽然坏事不是她干的,一旦警察找到了她,属于她的那几百万的钱,也会成为肥皂泡。所以,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陪着他守在屋里。
随着她的美容院越搞越活,越做越大,成了城市里贵妇们减去年龄的竞技场,她再也没法深居简出了。
喜欢出人头地的西施,成了这条商业街上的名人,光光鲜鲜地活在人群里,她不需要用假名遮掩身份了,还光明正大地把爹妈接过来,让爹妈一块感受她的成功。
五年前的时候,武龙背把有钱的生活想像得和天堂一样好。可真的有了钱,却始终摆脱不掉提心吊胆,梦里都怕警察找上门来,剥夺去他的幸福。有时,街上警笛一响,他就哆嗦成一团,直到警笛遥远地消失了,他才把快要跳出来的心按回去。
只有到了晚上,很充实地搂着西施,他才感到生活的真实,感觉到有钱真好,钱真他妈的是万能的,让所有的膝盖都软下去,有了钱,女人会变得棉花一样软,会把你哄得更像男人。更何况西施这样的女人,经历过许多男人,总有手段让他在床上舒畅淋漓,心荡神驰。每逢这时,他就觉得,对老裴的瞒天过海,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一笔。
五年过后,钱不再是生活的主题,西施在美容院,时时笑逐颜开迎来送往,天天应酬交际甜言蜜语,生意日进斗金,客源广达四方。两个人最初的卿卿我我,也被时光磨得平平淡淡了,热情也慢慢地耗尽,甚至同床时,也像例行公事般了无兴趣。
武龙背忽然觉得,有了钱的自己,其实活得并没有多大的意思,许多人伦之乐,他没有,也不敢尝试,成了活在乌龟壳里的人,那座豪华的大房子,就是他的壳,离开了这个壳,他随时觉得会被人吃掉。
美容术再高超,改变只是武龙背的脸,却改变不了他的心,也改变不了他卑贱的出身,尤其是他缩在房子里不出来,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越来越窄了。与此相反,西施宽阔的生活领域,让她知道了大千世界越来越精彩,人活着的滋味越来越丰富,引领社会潮流的男人们,越来越慑人心魄。
她现在才真正品味到了,什么是男人。懂得性,不过是男人的本性,无论在哪个领域,能征服世界,才算是个男人。武龙背是什么,她不知道了,别看两个人天天生活在一起,仔细一想,她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只不过有那四百万吊着她,她必须用夫妻的称谓天天哄。
这一点,武龙背敏锐地感觉了出来,试图阻止西施出门过夜生活,西施顺嘴说出了,你是谁呀,敢管我?虽然说完了她捂住了嘴,忙过来哄他,说是不能把客人都得罪了啊。可覆水难啊,心里的话,不自觉地溜了出来,那就是西施的内心所想,没有那四百万,早就把他蹬开了。他闭上眼睛,忍了下来,西施是真实存在的人,他是虚拟存在的人,真真假假才能生活,他离不开她,只能让着她,任她成为交际花。
西施走了,武龙背还在想,不怨人家问你,你是谁呀,你管得着人家吗?要么你就把她杀了,灭了口,没人知道你的秘密了,要么你就听人家的,留下个能保护自己的外衣。
夜深人静了,武龙背坐在镜前发呆,看着对面的自己,他觉得那样陌生,陌生得完全是另一个人。他不断地问,我是谁呀,我在这里干啥,你的爹妈,你的妻儿可好。镜子里那个人也像不认识他,满脸茫然,重复着和他一样的话。
武龙背彻底地找不到自己了。
他很失落,把牙膏涂满了镜子,既然找不到自己了,那就不找了,他索性把自己摔在床上,望着房顶,胡思乱想。
不由自主的,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陪着西施去见她爹她妈时的情景。这是他最难受的事情,谁不想孝敬自己爹妈,可他却不能,更不敢。消失了的人,想重生,想得到亲情,就是飞蛾扑火。
每一次见西施的爹妈,那种失落感越来越浓地侵略着他的心,他的心被掏空了。谁都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想家了,想自己的爹妈,想自己的孩子,也想那个搂着没有一点儿意思的老婆,哪怕回家天天吵架,天天挨骂,也是温暖,因为他们吵的是真话,闹的是真情,骂的是关心。现在呢,虽然和西施相敬如宾,他却觉得,他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虚伪的膜,他和他居住的楼房一样,被人们束之高阁了。
他有一种被人类弃之于荒岛的感觉。
可是,西施却不是这样,贵妇们围着她团团转,场面上的男人需要她给装饰脸面。她天天都在忙碌,天天都在品味成功的喜悦。还有,城市里有她的黑龙江同乡会,来旅游的家乡人常来拜访,恭维她的话,比诗歌还美。
她体会不到武龙背内心的孤独。
有一次,西施要到北京拜访美容名家,武龙背坚持要陪她去。西施很犯愁,乘飞机,两个小时就够了,当天就能返回。武龙背没有合法的身份证,只能坐火车,折腾个一昼夜,才能抵达。她高贵得承受不了旅途的劳顿了,不想坐火车。武龙背坚持得很坚决,大有不让他去,豁出命的架势。五年了,快在家里憋出病来了,也该出门散散心了,西施只好妥协,买了两张软卧。
其实,武龙背不惜奔波几千里,只想了确小小的心愿,给家里打个电话,了解一番家里的状况。他知道,警察的鼻子比狗都灵,在深圳打电话,万一招来警察,那就前功尽弃了。北京二千万人口呢,茫茫人海,万一有问题,就像往太平洋里丢一粒沙子,却立刻跳到大西洋里藏身。警察再有本事,也不会想到,在北京显形的人,其实在深圳。
刚出北京西站,武龙背吓了一大跳,警察拦下几个人,索要出身份证,往笔记本电脑里一插,什么都清楚了。好在,警察真的像狗一样势利眼,专找农民工装束的人去查,他就躲过了这一劫。
西施也感觉到武龙背的手在抖,抱着他的胳膊,小鸟依人般滑过警察的身边,钻入出租车,奔向一家五星级宾馆。宾馆的房间,有人帮她预订,拿西施的身份证登记就足够了。
直到西施出去办事,武龙背的心绪才平稳下来。他不敢走出房间一步,望着床头的电话,总有一种拔电话的欲望。可他忍住了,宾馆到处是监控,一旦家里的电话被监听,人家顺藤摸瓜追上来,就会把他揪出来,整容也没用,他无法改变DNA。
晚上出来散步,武龙背总算抓到机会了,在最狭窄的一家小胡同里,他看到一家杂货店的门口有两部公用电话,上面写着长途每分钟0.30元。他不是想省钱,而是仔细观察到了周围几百米都没有监控,更没有警察,甚至没有多少行人。所以,他放心地奔向了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他要向自己的爹妈道歉,要把钱送到他们手中,弥补自己的不孝,让他们别再过苦日子。
电话通了,他仅仅喂喂两声,电话里便传出一声冷笑,随后就是老裴的声音。老裴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是谁,武龙背,我告诉你,你儿子车祸死了,你老婆疯了,你爹妈把房子给了我,沿街要饭呢,你是坑了我,也坑了他们。
武龙背拿着听筒木木地站着。
西施吓了一大跳,一不留神,武龙背会撇下她,转到了电话机旁。她再也不是贤淑的美女了,劈手按下电话,扔给店主十块钱。扯着他的衣襟,急急地走出胡同,拦下一辆出租车,奔向一个火车票代售点,买了两张返程票,回到宾馆,也不准备办明天的事儿了,退了房,一刻不停地奔向车站。惊恐之余的武龙背,还在琢磨,家里的电话,怎么会让老裴接呢?难道老裴他真多说几句,想弄明白。
边走,西施边不断地埋怨武龙背,你必须和过去彻底割裂,变成另一个人,不能和过去有任何牵连,我真没想到,你大老远地跑到北京,不是为了散心,就想打一个电话?你太蠢了,会给咱俩带来灭顶之灾,要记住,这个世界,你只属于我。
武龙背愤怒了,本来是他给西施带来的幸福,反倒被她关进了心灵的监狱。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是你的宠物狗,也不是圈里养的猪,狗还有拉屙的自由呢。
西施凶巴巴地说,拿到了老裴的钱,你就不是你了,想当回自己,除非蹲大狱。
武龙背怔怔地盯着西施的脸,心里骂,狗屁西施,稀屎一个,臭不可闻。
返回到深圳的家,武龙背大病了一场,病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半梦半醒中,他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很累,也很有滋味。等到病好时,他再也感觉不出,宫殿一般的家,就是自己的家了,居住的高楼也不是天堂,却像是囚着他的地狱。他想爹妈,想妻儿,想得心里涨满了潮水。
一个月之后,武龙背做出了个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决定。返回老家,找到爹妈和妻儿,即使蹲了大牢,他也要拉上垫背的,案子是自己犯下的,和爹妈没关系,和爹妈的房子更没关系,老裴没有资格把他们撵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