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林染正抱着双臂站在落地窗前看雨。窗子很大,从上到下,一整扇一览无余的大玻璃。林染很喜欢这种无遮无挡的通透的一览无余。
确切地说,林染没看见雨,只看见框在窗子里的那些不变的风景在颜色上的改变。雨不曾改变它们的形态,却改变了它们的颜色。对面楼群的灰色外墙变得更深了。还有那些草坪,凝重地伏在那里。林染经历了它们的枯荣,从衰败、萌发到葳蕤,也经历了颜色上的过渡,枯黄、鹅黄、碧绿,以至于今天的墨绿——时令已是暮春。
这时,丁一的电话打了进来。
干什么呢?丁一略带磁性的男中音。
准确地说,和林染通话的这个男子不叫丁一,林染与他素昧平生,从没见过面,他真实的名字、年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林染统统不知,只知道他姓丁,一个丁姓的男子,仅此而已。
看雨呢。你呢?
和你一样。
林染听见“咔”的一声,是打火机的声音。林染想象,一个中年男人手指间燃着一支香烟,站在窗前凝视着微濛的远方。只是五官模糊不清。
他们不再说话了,好像彼此都在看雨,便不打扰对方了。他们之间的通话常常这样,比如散步呢,想心事呢。过了一会儿,好像彼此的事情都结束了,或者告一段落了,通话才会继续下去。今天也是如此。
今天周六,昨晚你应该值夜班。你比平时回来晚了。丁一说。
我步行回的家,在雨中散散步。林染说。
接下来应该进行的是洗澡。这是你的习惯。
你很了解我的习惯。林染的嘴角无声地上扬了一下。
又是一阵沉默。
雨天很适合倾诉。我想……,我们……到西城故事坐坐,好吗?丁一的语速忽然变得不流畅起来。
林染一下子愕然了,慌乱中找了一个不太高明的借口,我还没洗澡呢。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的习惯。过一会儿我打给你。
电话里没了声音。林染看看手机,对方已结束了通话。
去年深秋的一个早晨,林染刚要下夜班,忽然大呼小叫地住进来一个孕妇,羊水已经破了。每天看女人如何把男人生出来,如何把女人生出来,林染已经练就得遇事不惊了,和白班医生立即进入了产房。有时林染竟有几分喜欢产房内特有的环境。产妇那种本真的叫喊,在她听来竟有几分悦耳。
回到家,打开门,满屋子的空寂迎面向她兜头包围过来。女儿住校,丈夫楚扬又出去写生了。每次出去写生,楚扬都会例行公事地告诉林染一声。林染不去注视楚扬的眼睛,她不想从他的眼里看见让自己的心抽搐的东西。最近一年来,楚扬出去写生的次数明显多起来,有时一走就是半个月。回来后接电话时神色诡秘,总要关上书房的门。林染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种预感。
一天早晨下夜班,林染刚走出住院部大门,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站在了她的面前,林医生,您好!
林染看了看女孩,我好像不认识你。
女孩很坦然地说,我见过您的照片,楚扬带我去过你们家。
林染的心倏地一沉,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下沉。她怒视着女孩的那张饱含着水分的脸,刚想张嘴,却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不断有熟识的面孔与她打着招呼,她僵硬着一张脸,机械地点着头。然后看了女孩一眼,头也不回地径直在前面走着。
林染把女孩带到了住院部后面的花园内,这里人迹稀少,只有零星几个患者穿着病号服在慢慢走动。
林染没有注视女孩那张稚嫩的脸,她把视线转到了别处。许久,才问了一句:你找我什么事?
女孩沉吟了一下,说,我怀孕了。在一个私人诊所做了药流,可能没流彻底,已经二十多天了,身上还一直不干净。我想请您帮帮我,我很害怕。
林染猛地回转身,你……
女孩深深地垂下了头。
距离林染她们几步之遥的是医院爬着青藤的透视墙,透过斑驳的空隙,可以看见外面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然而林染只看见转动的车轮,却听不见它们发出的声音。
林染把女孩带到了妇科门诊,对值班的罗医生说女孩是她的一个亲戚。罗医生把女孩带进了手术室。隔着白色的门帘,罗医生说,林医生,你不进来吗?林染脸色惨白着说,我有点不舒服。
当负压吸引器的嗡嗡声响起的时候,林染听见了女孩狼一般凄惨的嗥叫:楚扬,你这个混蛋!林染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
林染换上家居服,把长发盘起,尽量把接下来的时间和空间,用声音填充得满满的。放水的哗哗声,洗衣机的轰鸣声,吸尘器的嗡嗡声,声音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东西。它可以使林染整个人变得活泛起来。而当她把洁白的床单平展展地晾在衣架上,当她躺在洁净的地毯上,一切重新归于沉寂时,她才感到那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重量,一种难以承受的压榨似的重量。
忽然,身旁的手机震动起来。林染打开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林染总是置之不理。这一次,不知怎么了,林染一下子按了接听键。
您好!一个很低沉很陌生的声音。
您是…… ? 林染从声音里没辨别出对方的身份。
一个陌生人,我们从没见过面。我同自己打赌,随便按一个号码,结果就按到您这里来了。小说里好像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是不是很俗气?
林染无语。
通常异性听到我这样的解释,总是送我两个字:无聊!您是个例外。
因为在某些时候,人或许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您比别人捷足先登。这一次,林染开口说话了。
哦,是吗?比如您?男人的声音陡然变得明亮起来。
林染的身体先前是缩在地毯上的,此刻,她舒展开四肢,一副很放松的样子。您贵姓?
免贵姓丁,人丁的丁。您呢?
林。林染把左臂舒适地枕在了头下。
除此之外,那一次,和他们自身有关的诸如年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等等私人的东西,他们都没有涉及。他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聊着。从地球变暖,南极的冰川正在以什么样的速度融化,到最近的三环安装的尾气排放自动检测仪,尾气超标的车辆禁止上路行驶,等等。有时话题断了,林染竟能绞尽脑汁想出热点话题,以补充出现的短暂空白。
那一次,他们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林染的手机没电了。
林染凝视着黑屏的手机,将它轻轻地丢在地毯上。
以后,隔上一两天,他们就会通一次电话,短信更是频繁,到如今他们聊了已经半年多了,谁也没提出见面。不知丁一觉得如何,反正林染觉得保持这种状态很好,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接下来是洗澡。
一切和往常一样,林染走进浴室,打开冷热水管,在浴缸里放上水,伸手试了试水温,温度正好。又放了几滴薰衣草精油在里面。然后开始脱衣服。当束缚身体的棉质纤维被掀去后,林染还是表现出这次洗澡与往日的不同。镜子里的她双手缓缓地从面颊、脖颈、向下滑去。有多长时间,林染没有如此欣赏自己的身体。生女儿时,林染的奶水不足,几乎没怎么哺乳,所以乳房保持得还算饱满。小腹也还平坦,妊娠纹看上去不太明显,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是总体来说肌肤已明显呈向下趋势。人类唯一不能战胜的就是时光啊!林染想起每天她都能见到的女人的身体,腹部膨出,像倒扣了一口锅,愈发显得双腿比例的不协调,圆规似的。脸上遍布黄褐斑,乳房硕大惊人,乳晕几乎占据了乳房的三分之一。书上说,怀孕中的女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林染看了淡然一笑。那只不过是从孕育了人类的某种意义上自圆其说的,当不得真的。女人的身体从怀孕开始,就已经走下坡路了。
那个当今社会很流行的话题:离婚,就像芒刺一样,深深地刺向了林染。当年,楚扬是个靠在街头画画为生的穷画家,父母对他们的结合持反对意见。而林染却一意孤行,大有置亲情不顾同楚扬远走天涯的豪迈之情。如今,在父母眼里,他们经过不懈努力争取来的爱情堪称是完美的典范。休息日回去,林染几次张嘴,想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父母,然而她又闭上了嘴。她不想让孱弱的父母再为自己的事情而忧心忡忡。
对于这件事起到关键作用的还有女儿。女儿上小学三年级,周末回来,林染和楚扬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善于言谈的优势,女儿的归来让冷清的家中荡起一丝久违的温馨。晚上,女儿发现了问题,妈妈的被褥赫然放在自己的床上。那天从医院回来,林染就搬到了北卧室睡。女儿一脸严肃地问:你们吵架啦?林染摇摇头。事实上他们真的没吵,林染甚至都没有去质问楚扬,只是他们之间沉默了,无话可谈了。那你的被子怎么在我的床上?女儿穷追不舍。林染掩饰说,是早晨搬过来的,想和我的宝贝女儿好好亲热亲热啊!女儿笑了。母女俩钻进被窝,林染搂过女儿,问起她的学习情况。女儿说,这次月考她得了第一。林染知道,班级的第一名通常是一个叫吴涵的女孩占据着,女儿总是排在吴涵的后面。女儿曾发誓一定要超过吴涵,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了。但是林染发现,对于这次夺冠,女儿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欣喜,林染问,考了第一怎么还不高兴?女儿说,吴涵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根本没心思上课听讲。要不然第一的位置轮不到我!林染的身体一哆嗦,女儿感觉到了,问林染怎么了。林染拉灭了台灯,说,没什么,好好学习。睡吧。这一夜,林染失眠了。
林染倾听着从南卧室传来的楚扬闪烁其词的接电话声和嘀嘀的短信提示音,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破抹布,欲吐不能。她只有拼命地值夜班,将自己置身于那种挣扎在生与死边缘的淋漓尽致的呐喊声中,她的呼吸才能畅通一些。
林染和高中时的同学顾萍交情甚密,经常一起逛街、购物、做美容,顾萍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煲电话粥。拿起电话没个半小时不放下。聊的无非是老公、孩子一类的话题。顾萍的老公是搞房地产的,算是成功人士。顾萍在家做专职太太,有的是时间。在林染听来,“顾萍式”的对老公的奚落,实际是对老公的变相褒奖。那些不疼不痒的缺点,实际看来都是优点。对于老公的话题,林染常常是缄默不语,或者偶尔用“嗯”“是”这样的单行词响应,以此证明自己还在倾听。
有一天林染在家休息,顾萍的电话来了。这一次,顾萍没有煲电话粥,而是干净利落,让林染马上到卓展购物中心来。林染赶到卓展,看见顾萍的进口手袋旁已经放了两个鼓鼓的购物袋,而手上拎的裙子还在让跟在身后的营业小姐包上。顾萍虽说有钱,但平时从不如此大手大脚,那天的确反常。买衣服不试穿,也不翻价签,好像免费似的。最后,又不由分说给林染买了一套。林染百般阻止,顾萍用力推开林染,把银行卡塞进收银窗口,咬牙切齿地说,钱是什么东西?钱他妈的就是王八蛋!看得林染呆呆的。
购物出来,顾萍又加大油门,白色的跑车像一粒出膛的子弹,向“西城故事”射去。
在靠窗的座位上,顾萍累了似的安静地瘫坐在那里。右手的小银勺机械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目光空洞而迷离。隔着桌子,林染握住了顾萍的左手。顾萍的右手脱离开勺子,覆盖在了林染的手上。林染感到了一种力量,由顾萍的指尖直深入到她的肌肤。顾萍脸色绯红,嘴唇翕动着。那一刻,林染真想冲过去紧紧地将顾萍抱住,把憋在心里的话天河决口般倾倒出来,让两个人的泪水汤汤泱泱流成一条河。然而,林染忽然感到手背上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减弱,顾萍的右手拿开了。转瞬之间,顾萍又眉开眼笑起来了,高声说着一些她们曾经说过的司空见惯的话题。
林染高涨的情绪,也像泄了气的皮球,萎了下来。
顾萍点燃了一支香烟。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林染忽然看不清顾萍脸上的笑容了。
从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也不见顾萍打来电话。林染拿起手机,想给顾萍打过去,又撂下了。
一天晚上值夜班,十点多钟,难得的清静,暂时没有产妇生产。林染让与她一起值夜班的护士长赵姐先去里间眯一会儿,有事她叫她。林染对着夜色出了会儿神,扭头发现赵姐像个幽灵似的站在她的身后,吓了她一跳。林染问她怎么不去睡。赵姐说睡不着。然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终于满脸涨红地说,不行,再不和你说说,我就要憋死了!接着一股脑地向她诉说了白天的事。一段时间以来,她就怀疑她老公在外面有“情况”,但是一时抓不到证据,上午她去了电信局,想查查她老公的短信和通话情况,电信小姐拒绝服务,说必须持有本人身份证才能办理此项业务。没办法只好回来了。赵姐咬牙切齿地说,哪天她非把丈夫的身份证偷出来不可!看他还有什么话说!说完,叹了口气,拉着林染的手,推心置腹地说,你说我的命咋这么苦呢?年轻时和小的操心,老了老了又和老的操心。也不知得操到什么时候?真羡慕你,你家楚扬有才华,又不用你操心。赵姐把林染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摩挲着。这种零距离的肌肤相亲,让林染的心头涌起一种翻江倒海般的冲动,林染怔怔地望着赵姐那张充满诚挚的脸,张了张嘴,又猛地闭上了。以后,林染尽量避免和赵姐一个夜班。
林染的洗浴过程既缓慢又显得潦草。她缓缓走进浴缸,将身体浸泡在弥漫着薰衣草气息的水中。双手在她的肌肤上一寸寸缓慢地滑过,神情庄重得像要迎接什么异乎寻常的重大事情。然而又是心不在焉的,她的目光总是涣散地逡巡在梳妆台上,放在上面的手机无声无息。
披上浴巾走出浴缸时,手机发出了震动声。丁一发来了一个大大的“?”。林染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她的手在化妆包里上下翻找着,末了,还是两手空空。她长出一口气,找出了两枚珍珠耳钉。这两枚耳钉好久未戴了,不知耳洞还是否能穿得进去。林染把耳钉拿在手里,心里说,如果一下子穿进去,就去;否则,就不去。她照着镜子,对着耳洞一用力,耳钉服服帖帖地吻在了她的耳垂上。
林染打开手机,翻到一个 “!”,她迟疑地伸出了手指。待她定睛看去,那个“!”已经插上翅膀飞了出去。林染怔怔地望着手机发呆。
在选择要穿的衣服时,林染颇费了一番心思。拿起一件,总能找出一到两条不能穿的理由。最后,林染选择了一条湖水蓝的棉质长裙,一件同样质地的白色上衣。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寡淡。林染拿起唇彩,在嘴唇上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然后,才出了门。
是那种不用打伞的雨,之于暴雨、雷阵雨一类的相比,林染还是比较喜欢这种雨,无声无息,却可以润到人的心里。林染决定步行去“西城故事”。
林染走得很慢。走到市府广场时,林染拐了进去。几何形的绿地,经过雨的滋润,愈发绿得欲滴。紫丁香一簇簇,一丛丛,在雨中缄默着。白天这里的人很少,华灯初上,这里才成了人的海洋。不值夜班的傍晚,林染总要到这里走走。有时,喧嚣的声浪反而能使人安静下来。
林染想起她和丁一“认识”大约一个月吧,一天晚上,她又来到了这里。独自徜徉在花径上,忍不住给丁一发了一条短信:忙什么呢?过了十多分钟,丁一也没有回复。以往丁一总是在第一时间回复林染。口袋里的手机一直没有震动。林染有几分失望地走上了回家的路。回到家,关上封闭性很好的防盗门,林染就处于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不知干什么好。她打开酒柜,拿出一瓶干红,对着夜色独自喝起来。将近九点,丁一的电话打了进来,解释说刚才陪他老婆在散步,不便回复。晚饭后,他老婆都要他陪着在小区内遛上几圈。这是他家十几年如一日的习惯。林染有几分醉意地说,你们夫妻很恩爱啊!丁一在电话里苦笑了一声,然后说,一个小时前,她把我们家的电视开到了最大音量,以掩盖她泼妇一般的叫嚣声。林染端着酒杯,一时无语了。丁一似乎很激动,接着说,在她眼里,我一直是个很失败的男人。在部里熬了快十年了,还一直未坐上副部长的交椅。从一个月来的交谈,林染模糊地感觉丁一好像在政府机关的某个部里上班,至于具体哪个部门,丁一没说,林染也不问。职业对于他们两个人的聊天,好像没多大关系,就像丁一也知道林染是名妇产科医生,至于在哪个医院的妇产科,也不重要。丁一继续说,而这把交椅对于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它关系到她的脸面。脸面对她胜过生命。有时候,我在心里暗暗怜惜,我老婆作为一个街道居委会主任,实在是太可惜了。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演技不错的演员。几分钟前还是暴风骤雨的,而一旦踏出家门,挽上我的胳膊,走在小区内,她的脸上马上晴空万里阳光普照。我们家是小区内公认的五好家庭,恩爱楷模。小区内夫妻吵架,我老婆总是以模范的形象去言传身教。丁一滔滔不绝。林染忽然问,你喝酒了?丁一回答说,正在喝。我老婆回娘家住了。林染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在喝酒。来……咱们干一杯!林染举起了酒杯。丁一说,好,干……杯,酒真是好东西啊!林染说,你说得……不准确,酒是最忠诚的……好东西!那天晚上,林染把楚扬的事向丁一和盘托出。说完,林染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电话里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林染的啜泣声渐渐平息了,电话里才传来丁一轻声的问候:好些了吗?林染说,谢谢!
林染重新走回马路上,速度依然很慢。
快到林染工作的医院时,丁一发来了短信:有点事,可能会晚到。
林染合上手机。她的心里没有对丁一的晚到有丝毫的不悦,相反觉得丁一的短信来得很是时候。她今天很愿意在这雾一般的雨中走走。林染觉得她今天的思维有时出现短路,或者说和她的行动有些脱节,没有保持步调一致。她需要调整一下。
林染毕业于正规的医学院,在医院工作了十多年,又有医学论文在杂志上发表,所有这些硬件,让林染对上次评副主任医师职称抱有很大信心。考试那天,丁一一大早就发来了短信,祝她考试顺利,心想事成。那次考试,林染自认考得不错。走出考场,林染给丁一发了一个眉飞色舞的笑脸。
一天中午休息时间,院长把电话打到了科里,让林染到他办公室来一趟。林染一向不善交际,见到领导只限于点头微笑。院长找她会有什么事呢?是不是评职称的事有消息了?林染的心里有点沾沾自喜。
院长很热情,绕过阔大的老板台,将林染按坐在沙发上,并且亲自泡了一杯茶,塞到林染的手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院长厚实的手掌在林染的手上拂了一下,随即拿开了。
院长将虚掩的门关上,转回身说,小林啊,你是我们院里很有潜力的医生。你的那些硬件我都看了。你的技术我们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这个职称不在我管辖的范围,是上面的事。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在上面有些关系,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为你疏通一下。
林染激动地站起来说,院长,那太感谢您了。
院长走到林染面前,说,不用谢。作为院长,我也非常希望我们院里有更多德才兼备的医生被评上。小林啊,我一直很赏识你。说完,在林染的肩上拍了两下。最后一下,林染分明感到那只手用了力。
这件事,林染没说给丁一听。那几天,丁一正处于一种焦头烂额的状态中。丁一的老婆私自做主买了高档烟酒,逼着丁一给领导送去。丁一不去,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一天晚上,丁一给林染发来了短信,说他正在主管领导家楼下徘徊呢。后来,又打来电话说,领导夫人说领导不在家,可他分明看见领导的皮鞋就放在进门的鞋架上。领导夫人对他爱理不理的,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待上两分钟,就告辞了。
之后,林染星期天又收到了院长发来的短信,邀她去郊外游玩。林染看后删了短信。第二天上班后,院长打来电话,问她怎么不回他的短信?林染镇静了一下,回答说,没有收到他的短信。那边院长“啪”地撂了电话。
林染心里暗暗对职称的评定有了几分担忧。
那天下午,林染在家休息。院长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她的手机上,说请她到万城酒店1809房间来一趟,上面掌握职称评定大权的一个领导正在那里。这关系到她的职称评定,请她务必来。
合上手机,林染犹豫了好久,才硬着头皮去了万城酒店。
酒店走廊内安静极了,猩红的地毯很厚实,双脚踏上去无声无息,可林染分明听到了一个擂鼓般的声音在她的心底响起。
林染在1809号的房门前迟疑地抬起右手,门便开了。院长身着宽大的浴袍,一把将她拉了进去。
林染惊慌失措:院长,上面的领导呢?
院长嘿嘿一笑,不那么说你能来吗?给你发短信,你说没收到,骗鬼去吧。我还就喜欢这样的性格。如果把那些黄毛小护士比做没开乍的青杏,你就是恣意怒放的花朵。来吧,今天好好为我怒放一次!说完,肥厚的嘴唇凑向了林染。
林染用尽全力,向那颗肥硕的脑袋撞去。然后,夺门而出。
林染一口气跑回家,死死地关上了房门,好像后面有人追击似的。林染将身体靠在房门上,止不住泪水滂沱。然后,迫不及待地按下了一串号码。电话响了好几声,丁一也没有接。林染刚想再打过去,丁一的短信进来了:我在郊区陪领导钓鱼。林染合上手机,泪水顺着双颊滑落。
晚上,丁一打来了电话,问林染什么事。本来经过一下午的时间,林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丁一这么一提起,林染的泪又来了。她啜泣着将自己受到的屈辱向丁一倾诉了一遍。
听完林染的哭诉,丁一说,你让我很钦佩!真的!我不如你!然后说下午他陪领导钓鱼。他了解了很久,才知道领导有钓鱼的嗜好,为此他为领导买了高档的进口钓竿。最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现在我就是一条鱼!林染听见长长的一声叹息。
最终的结果是,科里各方面都不如林染的陈卫卫评上了副主任医师。而且,在医院评选的十佳医生名单上,林染也是榜上无名。
“西城故事”的欧式建筑冷不防矗立在林染的面前。她一下子收住了脚步。以往感觉到“西城故事”这段路挺远的,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呢?
林染打量着从身边经过的一个个男人的面孔,在心里虚构着不止一次的丁一的形象,他应该长着一张很忧郁的面孔,鼻梁上还应该架一副近视镜,手指细长,还有点发黄,他吸烟很频。脸色也应该有些暗黄。哪一个是呢?或许丁一已经到了,正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向外张望呢。
那一次,他们在电话里聊到各自的兴趣与爱好,丁一说他喜欢看书,闲暇时间逛图书城是他最大的享受。林染说她也比较喜欢图书城那份浓浓的书香氛围。丁一说,说不定我们哪天可以碰到一起呢。以后,林染去图书城的次数频繁起来,休息日双腿常常不自觉地迈向那里。望着那些沉思的面孔,林染想,或许他们当中的一个就是与自己聊天的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吧?有时候,林染已经在手机上按到那个熟稔于心的号码的最后一位数字了,她又合上了手机。
林染站在西城故事厚重的玻璃门,忽然觉得心中没有了从前那么多的渴望,那些渴望在关键时刻临阵脱逃了。
这时,丁一来了电话。
丁一问,你到了吗?
林染不知怎么,竟回答说,还没有。
电话那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丁一吞吞吐吐的声音,我们……换个地方,好吗?
林染马上回答,好!
丁一顿了一下,说,到香格里拉大街吧。
林染回答:好。
香格里拉大街的方向与林染刚才行进的方向正好相反,但是奇怪的是,林染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对丁一换地点所表现出的抱怨,反倒觉得这似乎正是她所期待的。
上衣的袖子已经有些润潮了,林染看了看,依然决定步行。今天她特别喜欢这种最原始的交通方式。
其实,有一个问题,在丁一换地点时,林染就想到了,只是她没有问,那就是:具体的见面地点。香格里拉大街南北长达几公里,具体哪个位置呢?林染没有问,好像这个问题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去年冬天有一段时间,林染接到的丁一发来的短信总是:累!心累!丁一在电话里说,他老婆这段时间不再阴沉着像要下雨的脸,嘴里还哼着跑调的歌曲。老婆的一反常态让他觉得很反常。但是他懒得去问。后来老婆憋不住了,颇有几分得意地告诉他说,她拿重量级的东西把他们领导拿下了。然后用手指做了个点钞的动作。丁一说,你这是行贿,你知不知道?!老婆反唇相讥道:你真是迂腐到家了,当今社会,金钱就是润滑剂!就是推动力!只要他收了咱的钱,就好办!物质都是通过金钱转换过来的,你说钱和东西在本质上有什么根本的区别?最后一句话,让丁一失去了反驳的能力。
这件事过去没几天,林染的手机忽然间无声无息起来了,或者准确地说,林染的手机上不见了丁一的短信,电话更是没有了。林染给丁一发短信,不见回复。打电话总是关机。林染像丢了什么,心里没着没落的。
一天深夜,林染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了。林染心里一喜,一把抓过手机,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林染没接。手机平静了一会儿,又疯狂地震动起来。林染按下了接听键。丁一深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我。但愿没打扰你休息。
林染忽然鼻子一酸,感觉心里很委屈,委屈得想大声质问大声呐喊。然而,她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同时,她还听见心里有个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声问: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丁一说,老样子。然后又陷入了常有的沉闷状态。
过了好一会儿,丁一才又开始说话。他的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很干涩,很不通畅。他说,我……我不行了。
林染心里一惊,手机险些掉到地上,你说什么?
丁一说,我指的是那方面,我不行了。我和她好了两三年了,在那方面非常和谐。前天去她家,我忽然就不行了。她倒没表现出什么,安慰我说是刚喝了酒的缘故吧。可我从心里感到,我真的不行了。压在我心里的东西抑制住了它。
林染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丁一。
丁一又说,所以我换了新号,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不行的原因。
林染想说,如果需要治疗的话,可以来医院找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香格里拉大街是条老街,两旁的灰色建筑似乎都镌刻着时光的沧桑,有行人撑了黑布雨伞在林荫路上慢慢走着,徐驰的车辆悄无声息,仿佛声音都被高茂的法国梧桐吸进去了。这样的街道很适合思索。林染认为。
林染还是流露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那个实质性的问题还是困扰住了她。她的脚步变得迟缓——建筑物上的门牌号上,已经排到了“45”号。她按下了一串号码。电话兀自响着,无人接听。
“80”的数字出现在林染眼里时,她的手机震动了。
丁一欲言又止的声音:到……118号吧。
目的地确定下来了,林染的双脚却滞住似的钉在了原地。她茫然四顾,像迷失了方向,在寻求帮助。
林染发现建筑物上的号码在一点一点向后移动,缓慢却坚定不移。
一幢灰色的两层建筑伫立在雨中,林染抬起头,看见墙壁上赫然标注着:117号。这是这条街上的最后一家建筑,它的右侧是一条宽阔的马路。
惊异过后的林染,两只肩膀像被卸掉了似的垂下去,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