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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骡子关巧云
来源: | 作者:孙春平  时间: 201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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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巧云,男,满族,1952年3月生,辰龙。族谱不详。
  关巧云出生之日,时值阴历二月,过了数九寒天,天地本应还暖,但突来倒春之寒,北风呼啸,雪片如席。母亲卧在烧得滚热的北方土炕上,望着襁褓中的儿子叹息,看来这小三儿又是他两个哥哥的命,老天不留呀!
  小三儿之前,母亲已连生二子,均未过周岁夭折。果然,刚过满月,小三儿又浑身滚烫,宛若炭火。父亲慌急,请来四方郎中,又从城里请来西医,各种药吃过,各式的针剂也都打过,仍是气息奄奄。有人出主意,请个巫师吧。北方兴巫教,俗称跳大神。父亲狠狠心,把家里尚值点钱的物什卖掉,请来远近最有名气的巫师。巫师舞舞扎扎,在屋子里蹦跳了半晌,炕心的小三儿仍是气若游丝一声不吭。巫师抱起病孩,冲着窗外泄进的阳光捏开了嘴巴,向孩子的母亲说,给我一根长针,纳鞋的锥子最好。母亲大惊,问干啥?巫师说,我给孩子放放毒血。母亲问,从哪儿放?巫师说,小舌根。母亲听说过这医道,人即是救活,也毁了声带,多是哑了。母亲站着不动,说我不想养个哑巴孩子。巫师说,眼下救命要紧。母亲说,死就死,我还能生!父亲遇到这种事,就没了主意,抱着脑袋蹲在地心,只知唉声叹气。巫师在地心转了两个圈子,说那就用最后一招儿,死马当作活马医,且看这孩子有没有那个造化了。你们快去找刚拉下来的黑牛粪,用牛粪把孩子裹上。记住,只能是黑牛的,黄牛的没用。
  父亲跳起身往外跑。北方黄牛遍地,寻常农家都有,黑牛却不多见。父亲跑了十里八村,夜深时总算找到一农户。户主听了求告,将圈里的黑牛牵出,拉着在院心转遛,黑牛很快排出一泡救命的宝物。好心的户主为防牛粪变凉,还舍出一片小褥,将那东西密密实实地包裹,让父亲提着奔回了家。
  真亏了那泡宝物。父亲到家时已是黎明,小三儿的喘息越发微弱,母亲备了稻草帘扔在墙角,只等小儿气绝就捆卷了扔到乱尸岗上去。乡间的风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亡都是野鬼,入不得祖坟,甚至不须埋起那一抔黄土。裹了黑牛粪的小三儿仍睡在襁褓里,到了傍晚,呼吸明显粗重,掌灯时,竟睁开眼,咧开嘴巴发出了猫崽子似的哭声。母亲将乳头塞进去,病孩就嗍起来。母亲抹着脸上的泪水说,这孩子的嘴,咋比没病时还有劲呢?
  父母再请巫师来家,摆了酒席,还请了相邻的老者做陪。千万不要把跳大神的巫婆神汉都笼而统之地骂为迷信,客观地讲,跳大神起码有个心理暗示的作用,那心理暗示还是有些科学道理的。况且,很多巫婆神汉半巫半医,收集了一些民间的偏方,科学依据他们可能根本不知,却往往能治大病怪病。酒过三巡,父亲对巫师说,这孩子的命是先生救下的,请恩人再赏孩子一个名字吧。巫师问,先前死去的那两个孩子都叫了什么?父亲说,一个叫富林,一个叫贵林,可连条小命都没保住,哪还有什么富贵。巫师说,我斗胆说句不恭之言,看你面相,子嗣不旺,既使留有一二,也可能多受磨难。这孩子我看就别叫富啊贵的,起个贱名吧,当个丫蛋儿养,兴许还能少些坎坷。母亲接话说,行,管他叫啥,能养活大就行。巫师说,那就叫巧云吧,一听就是个丫头。父亲嘟哝说,还不如叫个狗剩、三驴子呢。巫师说,那都是男孩,男孩就主贵。
  古往今来,男尊女卑,连带着名字都低人一等。关巧云的名字就这么叫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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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巧云所居之地是个小镇,因有铁路和公路贴镇而过,县衙便设在了这里,日后的发展也颇为迅猛。关巧云的父亲是个铁路工人,在火车站上晃旗扳道岔,三口之家的饭碗还算牢实。巧云十岁左右那几年,天下连年灾荒,火车上常有逃荒的盲流被驱赶下来,听说不少地方饿死了人。县城里的小学校为了缓解师生的饥饿,以班级为单位,去郊外铁道两侧开荒种地。关巧云班上栽种的是地瓜。开春,孩子们挥锹抡镐,松了土地,筑起沟垅,再刨了坑垵,盆端桶抬地从河沟里弄来清水,栽下秧苗。炎炎夏日,孩子们再去翻蔓,锄草,追肥,眼看着垅台上裂开了缝隙,那是不甘寂寞的红薯急着舒展腰身。秋天,收获的地瓜堆成小山,煞是喜人。班主任老师亲自动手,选出匀整肥颇的,装了两布袋,让班干部送到校长和学年组组长家里去。关巧云问,他们又没参加劳动,凭什么先要享受?老师答,他们是领导。关巧云说,毛主席也是领导,县长也是领导,是不是都要送去一份?老师拉长了脸,不再理他,命令班干部快去快回。关巧云摔下镐头,紧跟了班干部身后,说我要去问问,他们吃这地瓜,怕不怕噎死!
  为这事,老师专程去了一次家访,说这孩子才多大,似这样穷犟,日后如何是好?父亲气恼,当着老师面喝令关巧云趴在条凳上,操起扫帚往他屁股上抽打。关巧云不求饶,也不喊疼,反倒直着嗓子喊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老师夺下父亲手里的扫帚,远远甩开,气哼哼扭头就走。父亲和母亲追过去,赔笑说,这孩子,打小是裹黑牛粪救的命,兴许就染上了黑牛的犟性,平时在家,只要他认准的理儿,我们休想扳他脖梗。老师恨道,我教过的学生,足有千数,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犟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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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犟牛到犟骡子,是又十年以后的事情。
  关巧云当了兵,当的是汽车兵,开大解放,拖炮拉军需。那个年月,家中独子,本来是可以不当兵的,可不当兵就要上山下乡,父亲求县武装部的朋友,把他送进了大鎔炉。部队时常点名,只要一点到关巧云,随着那声响亮的“到”,必会引起一阵哄笑。指导员私下找他商量,说改个名字可好?关巧云不暇思索,果断作答,不好!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又没碍着谁。连首长无奈,任他巧云依旧。
  那年月部队讲拉练,千里奔波,爬冰卧雪,选的路线也多崎岖偏远,锻炼的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隆冬时节,部队经过一道山岭,汽车在冰雪路上突然打滑,后轮已有一半悬在半空。首长们看过险情,担心用别的汽车拖挂,或者派战士推助,反倒会顺势下滑,跌入谷底。好在遇险的汽车是最后一辆,那就等调来坦克或履带式战车再做救援。部队继续前进,分手之际,首长再三叮嘱留守的关巧云和另一位战士,说现在是卵悬一线,你们切不可去车上避寒,小心汽车的重心发生变化。战士问,天太冷了,我们拢拢火行不?首长环顾四周,摇头说,不行,四周都是林木,一旦引发山火,后果难以设想。坚持吧。
  那一夜,天气实在太冷,是猴挠脸的那种,先还是火烧火燎的疼,后来就麻木了。北方人称猴冷,即为此意。关巧云说,咱们这么干挺着不行,得找点营生,活动活动身子就热乎了。战友问,怎么活动?关巧云说,汽车前面,结着冰,还坑坑洼洼,咱俩把冰除去,再填些山石,也算为明天的救援做准备。战友说,想活动,容易,咱俩去那平整地方,愿蹦就蹦,愿跳就跳,黑灯瞎火的,何苦当那苦力?关巧云的犟劲又上来了,闷着头自己劳作。没想,关巧云去路坡下找石头时,黑古隆咚脚下一滑,就抱着裆部在地上打起滚来。战友情知不好,这是伤了男人的要害,却又没有办法。好在关巧云滚了一阵,疼痛有些缓解,但仍不敢再有大的动作,只好由战友扶着,在平展些的地方蹒跚。
  好不容易盼来了救援的军车,吉普车又急送关巧云去后方医院救治。医生对部队首长给出的答复时,生命无虞,但睾丸受损,再加伤后长时间受冻,只怕日后生育功能要受到影响。首长问,还能娶媳妇不?医生说,休养休养看吧,但这事先别跟患者说,男人遭此伤害,在心理上堪比丢命。首长点头叹息,心里说,偏叫个关巧云,又死活不改,这回弄成个男不男女不女,是不是这就是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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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有了受伤的缘故,关巧云转业前,部队首长就对他格外下了心力。先是让他入了党,立了三等功,又评他当了五好战士。关巧云还乡时,部队还特意派员去县武装部和人事局做了重点推介。那年月,部队的举荐远比时下的富二代、官二代还打幺提气,关巧云去了县政府当工勤人员,具体职务就是司机。开大卡车的改为给县领导开吉普,人尽其才,名正言顺。人们都说关巧云没白当几年兵,须知,给领导开车,可是个特殊行当,不是官,胜似官,不知祖坟上长了怎样奇特的蒿子!
  隔了年,父母在众多的自荐和被荐的女孩中精挑细选,为儿子找了媳妇。但直到洞房花烛夜,关巧云才知自己银样蜡枪头,卷刃了,不中用了。又数日,仍为女孩身的媳妇跑回娘家,再不肯回来,并坚持办了离婚手续。至此,关巧云是骡子的话头在县城里传开,堪比春日里的沙尘暴,尘埃无孔不入,悄然弥漫,谁也挡不住。
  为这事,关巧云羞辱难当,恨生求死,几次用脑袋撞墙,撞得头破血流。老父老母寸步不离,严防死守,唯恐儿子再寻短见。母亲说,不怕,豁出砸锅卖铁,咱瞧!(瞧即看,看病治病之意。)可医院跑了一家又一家,大夫们都说,这是器质性损伤,华佗再世也没辙。父亲说,他没辙咱有辙,大不了抱养一个孩子,子子孙孙也是一辈子。待关巧云情绪平静了些,老两口重又提出改名字,说那名字妨人,还提出另寻一地儿谋生,远走高飞,越远越好。可这些主意关巧云统统不接受,还故意当着别人面犟犟地吼,我关巧云就骡子了,怎么的?不改,也不走,生死一辈子!
  转眼又是十年,关巧云三十多了。有媒人来家提亲,掰开皮,直说馅,说有一姑娘,未婚先孕,眼见是遮不住丑了,想尽快找人出嫁,好把孩子生下来,回报的条件就是不管生男生女,那孩子就是你们老关家的了。关母问,那女方日后还嫁不?媒人说,人家没说,咱也不能眼看着让人家守活寡不是。可不管嫁不嫁,孩子落下了,来得比月窠还早,这还不行啊?老两口和儿子商量一番,便答应了。
  关巧云再次结婚,女方来家不过几月,就生下一子。关巧云给孩子取名叫关馗,说这孩子日后得帮他爹打鬼,而且发这个馗字音的,不管是奎、魁、葵、逵,肯定都是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再不会变化出个娘们儿来。老父老母只求儿子高兴,尽随他。
  小关馗两岁时,学会了和关巧云顶脑门。当爹的不退缩,小屁崽儿便梗着脖颈坚持,有时眼里噙了泪花也不退让,惊得老太太打儿子,说哪有你这样当爹的,不怕把孩子顶坏呀?他的脑皮才多薄!关巧云哈哈笑着告败,抱着儿子揉那圆鼓鼓的小脑袋,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小铜头,真是我儿子!
  孩子三岁时,那种犟劲越发像了关巧云。小关馗从外面回来,关巧云故意立在门前不让他进屋,孩子灵巧,本可以泥鳅样赤溜一下从他胯下或腋旁钻进,可这孩子不,你站我也站,你不让我进我也不让你出,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大人一孩子,就那般笑咪咪牛顶架似地僵持,不争也不吵。小孩子不抗饿,终有挺不住的时候,便回头找爷爷奶奶或妈妈,说你们快给我找块饼子,不信我玩不过我爸!关巧云哈哈大笑,再次告负。关巧云犟了一辈子,只在小关馗这里认赌服输,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不信不行。
  小关馗的妈妈在关家住了四年,提出离婚,并要带走孩子。关巧云说,你走你的,可孩子得给我留下,咱们有话在先,不能说了不算。女人哭了,哭得涕泪横流,说大哥,你是好人,老爸老妈也都是好人,我从心里敬重,一辈子都是我的亲人。可这孩子我真得带走,因为我再嫁的那个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离婚了,可以娶我了。只要你点头,不管提出什么样的补偿,我们都答应。关巧云傻了,直眼了,再无话说。关巧云虽犟,心肠却软,凡事,都犟在理上,不占理的事他从不耍那犟脾气。人家是亲爹亲妈要孩子,又这般苦求,咱再硬搂着不放,何谈仗义。关巧云说,狗屁的补偿,莫非我关巧云还是卖孩子的不成?但有一宗,孩子的名字是我起的,不能改。女人点头说,不改,那孩子脾气随你,怕是我想改也改不过来。关巧云又说,他还得给我叫爹。女人说,这话你去问孩子,看他还能叫出你什么来?关巧云又说,隔三天五日的,你得让孩子回来看看我和他爷爷奶奶。女人说,只要你答应把监护权让出来,他就是天天长在你这里,我也不会有二话。有你们这样的亲人,是孩子的福分。
  那是一次不声不响波澜不惊的和平过度,四岁的孩子蒙昧不觉,痛彻心肺的关巧云却一夜间白了许多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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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世间的家畜系列中,时不听话最容易犯犟的是驴子,再有就是牛。古人造字不胡来,那犟字,强字下面是头牛,强按牛头不喝水,展示的就是牛的倔强性格。至于骡子,虽然有时也犯犟,但比起驴和牛来,还是差得远了。骡字是马旁加个累字,说明这是一种比马还能吃得辛苦的动物。
  关巧云的犟,从少年时起即露端倪。部队最能板人,五好战士关巧云从部队转业回来,是不是还那般犟,好长一段时间未得印证。人们私下里喊他骡子,是在他娶了媳妇又失去之后,缺失性功能,岂不就跟骡子一样。而把犟和骡子并连在一起,则是此后的事情了。
  关巧云的开车技术好,爱车如眼珠,把汽车保养得相当到位,这有目共睹。让人一时难得品咂的是他的脾气。坐他车的领导不好说不愿说有苦自咽,其他人又能说出什么?比如领导下乡,回来时后备箱里常带回一些土特产品,水果啊,蘑菇榛子啊,逢年过节还有活鱼鲜肉什么的。领导们忙着抓大事,似这种搂草打兔子的营生自然要由工作人员办。工作人员让关巧云打开后车门或后备箱,把一些东西放进去,自然要叮嘱一句,这份是你的。这是惯例,凡是给领导带东西,多多少少都要给司机或秘书带上一点,含着请近臣多在主子面前美言,并籍此封口的多重含意。关巧云冷冷作答,我不要。工作人员以为他挑眼了,忙解释,说东西少,先可领导,不好一肩平。关巧云还是那句话,只是神情更冷硬,我说不要就不要。工作人员尴尬了,说,那就都给领导。关巧云砰地关了车门或箱盖,坐回方向盘前。
  问题出在到了领导家门口时。关巧云下了车,将那些大包小裹一一取下,放在地上,然后复回车,一踩油门一挂档,汽车绝尘而去。这也是有规矩的,领导回家,车上有东西,司机应该肩扛手提,将物品尽数送进家门。可关巧云不送,管他领导是住五楼还是六楼,管他车上卸下的东西多么丰富多彩五花八门,你愿要你就自己搬。就是大冬天,车上卸下了猪肉柈子,那你也只能事必躬亲扛脚行,我关巧云不侍候。
  关巧云不肯尽职的另一个表现是对酒后领导的服务上。按规矩,领导到家了,歪歪斜斜下车,司机应该扶着领导,一直送进家门。会来事的,进屋后还会帮领导脱去鞋袜,斟上热茶,再拧条毛巾把,给领导擦过脸,服侍睡下后再告退。可关巧云偏没这份眼力劲,你醉你的,我走我的,一语不问,二话不说。因了这,还引发出了好几起让人意想不到的后续事端。一次,某领导酒后上楼,一脚踏空,从楼梯上玩了把滚木擂石,摔得鼻青脸肿,担心有碍观瞻,好几天没敢上班。还有一次,领导过家门而不入,懵懵懂懂竟多走了一层,掏出钥匙打不开门,便抡起拳头咚咚地捶。偏巧,那家的男女主人正在床上做功课,受此一惊,吓得不轻。女主人急掩衣下床,到了门前怯怯地问,谁?领导心里正恼,凶凶地吼,听不出来呀,我!女主人听出了是楼下住的领导,哪敢怠慢,急忙打开房门。迷迷登登的领导进了门也不搭言,径奔卧室,哪管那个热被窝是谁的,又哪管床上是不是还躺着别的男人,纳头便睡,鼾声顿起,弄得男女主人哭笑不得。
  这些难堪的事,稍有城府的领导都不会往外说,投鼠忌器是也,何况那器又是领导本人。好比放炮杖,既知那捻儿有毛病,谁又敢去点那个火?咣的一声,伤了手脚毁了脸面的往往就是自己。领导们的迂回之策就是去找办公室主任,不谈理由,只吩咐另换司机。初时,主任还以司机家最好与领导家相近为由,做了一两次调整,但事怕过三,主任也就明了了深层次的缘由。他找关巧云谈话,谈司机的职责,谈领导工作的繁杂,谈身边工作人员应该如何为领导遮风挡雨分忧解愁。关巧云的应对之策是“三不一冷”,不辩争,不解释,不回应,你说你的,我只是一味冷笑,弄得大内总管也毫无办法。再后来,县政府小车班的司机们便只好采取轮换制,县长副县长们的车固定,司机却轮着来,一月一换,轮到关巧云的,那就上茅房捏鼻子,忍忍吧。
  一心抓大事的大县长(县里人的习惯,背后把县长们分为大县长、常务县长及张王李赵诸县长。叫副的谁爱听?)只好分心过问一下这个事了。他私下吩咐办公室主任,做做移植手术吧。大县长的夫人是外科医生,耳濡目染的,他好用医疗术语谈工作。主任明白移植手术的含义,便去找县政协,或找财政局、人事局、税务局等等掌着实权的中层衙门,商量对调。县委领导一切,是太岁,动不得土。县人大管着行政官员的任免,也不敢惹出不愉快。而那些穷溲溲的街门又怕关巧云不肯屈就。可此时,关巧云的犟骡子名声早已悄然远播,那些因犟而生发出来的故事更如春天树木上的枝叶,日渐丰满肥硕,再加人们的添肥加水任其滋漫,已渐成了一片荫凉。所以,不管大内总管去找谁,都是无功而返。客气的说,你看中了谁,或调或借,说话就是,但你们大衙门的人我们可不敢要。不客气地则说,免开尊口吧,喝酒喝酒。
  大县长听了汇报,很生气,再发话,那就挂个漏儿吧。挂漏儿的意思主任也懂,相当于超编配置。原有的器官废了,只能搁弃不用,另辟一条排泄的通道,比如肛漏、肠漏、尿漏,虽说挂上不好看,但总比把人憋死强。主任小心地建言,干脆加个编呢?大县长叹息一声说,上头查得紧,先挂着看吧。
  这样一来,驾驶技术精湛的关巧云就基本处于无车可开的状态了。但也不是完全不开,比如哪位司机家中有事或生病,他得打替补。再比如,有时上级派来挂职的副县长,政府办从其他部门临时调借一辆车,他也得开。近些年,不光办公室主任配了专车(此处“专车”,绝非笔误。虽然国家有明文规定,只许省部级以上领导才可配专车,而且还须是正职,但时下,许多科长们都坐了专车,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连副主任们也有车了,时不时的,也打发他去摆弄几天方向盘。但这都是临时性的,开专车肯定没有他的份儿,因为县里的少壮派领导们几乎都有驾驶证了,与其受气于犟骡子,何如自得潇洒来去自由呢。
  已是古稀之人的老父老母难免为儿子的这般境遇愁苦,一次次劝导说,何苦,你扳得过人家的脖梗吗?关巧云便一次次犟犟地应答,那他们也休想扳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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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得说说关巧云的犟故事,因为他的故事实在太多,不再说两件心里堵得慌,也觉得对不起关巧云。
  话说那一年,关巧云已年过四旬,县里来了挂职干部,任副县长,关巧云给他开车。副县长在省厅时是副处长,是个看人眼色行事的小角色,但到了县里,便成了叱咤一方的大员。周末午后,副县长呼朋引类,打发一辆面包车,从省城拉来一车人,先是去境内有些景致的地方游逛,跑空了肚里的积存,再进了县里的酒楼交杯换盏。当着众人面,副县长故意一次次高声亮嗓喊巧云,又低声曲咕他略知一二的那点新奇,引得那帮男女一次次嘻笑不止,还有笑声过后溜过来的那种怪怪眼神。关巧云心里不悦,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你非叫这个名字呢,难道你不是空有男儿之身却难行男人之事吗?
  酒足饭饱去唱歌,据说吼一吼可醒酒;吼过后又去洗浴,蒸了泡了自然还要按摩,按摩可舒筋活血去忧解乏;洗过之后还要去吃烧烤,烤鸽子烤羊卵烤牛眼,最可笑的还有烤韭菜。这是县城里的待客一条龙,最高礼遇。当然,除了吃,其他项目司机是勿须参与的,但得坐在小汽车里候着,随时听候调谴。关巧云心里急,但也白急。七十多岁的老母病了,在医院躺着,只能由笨手笨脚的老父侍候,家里只这么个儿子,儿子又留不住媳妇,奈何?若是关馗大了,兴许还能借些力量,可关馗才十多岁,还是个孩子呢。
  这一套下来,已过了子夜。一帮人上了面包车,副县长带着一身酒气也坐进小汽车,吩咐,回省城。关巧云心有不甘,说你在县里睡一宿再走吧。副县长气哼哼地说,少罗嗦,回家睡,明天是大周末。
  汽车上了高速公路,离省城还有两个多钟头的路程。副县长突然吩咐,停一停,我放水。关巧云心里冷笑,这是啤酒喝多了,活该,你憋着吧。副县长看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嗓门拔高了,你没听到啊?关巧云应道,高速路上不许随地大小便,等到服务区吧。副县长恨道,那你给我快点开!关巧云答,限速100,已经最快了。副县长说,大半夜的,谁管?挨罚也用不着你掏!关巧云冷冷地答,罚不罚我也做自觉守法的公民。
  身体排泄这种事,越着急闸门越闹腾。副县长情知关巧云犯起了犟脾气,这是在跟自己整事,掏出手机给跟在后面的面包车司机打出去,当着关巧云的面大声命令,你马上把我的车别住!面包车司机一听就明白了,又深知关巧云的脾气,哪会认真执行命令。再说,论技术,又在宽阔的高速路面上,他又哪有那般能耐。关巧云不想再听聒噪,选了一盘磁带塞进播音器,是《黄土高坡》,但不是引亢高歌,而是口哨吹奏。那口哨吹得娴熟,激越高昂,行云流水,黄土高坡上的强劲之风变成了峻岭之间的飞窜溪水。自古以来,嘘口哨都是妈妈们诱哄幼儿乖乖撒尿的惯用之伎。果然,副县长哑了嘴巴,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却在车里弥漫开来。关巧云知道副县长开阀了,而且一泄如注势不可收,他急将车窗打开,让那清冷的夜风将尿臊气呼呼地抽出去。
  到了服务区,关巧云将汽车停在了公厕前。服务区灯光如昼,公厕里芷兰芬芳,丝竹幽幽,连出恭都有了情调,湿凉了裤裆的副县长却再不肯下车。关巧云仍不肯作罢,在雪亮的灯光下,下车扯出副县长脚下的踏垫,故意一手捂着鼻子,张扬地拖进公厕水龙下冲洗。副县长再修养不得了,青着脸,窜下小车,一头钻进面包车喝令开车,哪还顾惜昔日的同僚男女是否忍受得住他的尿臊。
  又一次,常务副县长的公车派了私用,到了正晌,偏又有人找他去酒楼。县太爷移驾,岂可缺了辇乘,政府办主任喊关巧云驱车跟随。到了酒楼,关巧云问,我在这里等你吗?关巧云问的没毛病,因为县长们都有专车,你又没说你的专车什么时候回来。再说,近来,县里学着省城的经验,领导有应酬时不再另给司机安排工作餐,而是改发误餐补贴。关巧云的意思是,你说不用等,我就回机关吃大食堂。常务副县长不会不懂这问话的意思,你可以答,我很快就出来;你也可以说,你先回去吃饭,一个钟头或两个钟头后过来接我。可那天,常务副县长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竟气哼哼地答,“你愿等不等”,说完就摔车门进了酒楼。关巧云心里有气,但也不好发作,谁让人家是领导呢,那就等吧。他对那句话的理解是,你不愿等也得等。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酒楼前密层层候着许多领导的车,关巧云把车停在很显眼的位置上,见领导出来,还下车将后门打开了,服务的质量关键在细节,这是政府办主任强调过多少次的。没想,常务副县长与市里的一位主管局长红头胀脸勾肩搭背谈兴正欢,经过关巧云身旁时宛若未见,连声招呼都没打,径与那位局长坐进人家的车,也不知奔哪里去了。关巧云心里焦恼,犟脾气徒地被勾上来,好,那我等你,就在这儿等,且看你说什么!
  这一等就等到夜深。酒楼的客人如潮汐,中午一峰,晚上又一峰。中午那峰不定甚时落下,所以外面停不停车都不惹人注意。可晚间潮去,露出干滩,再有车停在那里就扎眼了。那夜,月朗星稀,酒楼打更人见大院里还孤零零地停着一辆县政府的车,便上前询问,说早没人了,你还等谁呀?关巧云说,咱是磨道的驴,听喝。打更人认识关巧云,心里好笑,回房间却睡不下,把电话打给经理。经理听说是县政府的车,又把电话打到政府办主任家。主任睡得正香,听此事,心里自然烦躁,急又把电话打到关巧云手机上,说大半夜的,你犟给谁看?快给我回家睡觉去!关巧云说,大领导让我等着,那我就得等着。想撤兵,让大领导亲自给我打电话!可办公室主任又哪敢给常务副县长打电话,这种时候,打断日理万机的领导美梦,找骂呀?
  好在那一夜,关巧云没饿着。关馗那年二十多了,在市里的师专读了几年书,生父找关系把他安排到县职业高中当体育老师。关馗一直珍惜与关巧云的父子情义,特别是关家的爷爷奶奶前几年相继辞世后,每天必到家中看望或打电话问候。那天入夜时,关馗去过关家,又打了电话。关巧云说,我坐车里等领导呢,不用惦记。过了半夜,关馗再打电话,见关巧云仍没回家,便找到酒楼来。听关巧云听了缘由,关馗劝慰说,爸,跟这种人治气,犯不上,咱回家,我陪你喝两盅。关巧云骂道,这叫治气吗?我是治理儿!滚犊子!关馗笑着,去街上店铺买回一大包裹腹的物品,然后就陪坐在车上,直至清晨上班。
  第二天一早,办公室主任先跑到酒楼来,打着常务副县长的旗号,说领导叫你不要等了,今天放你一天假,回家歇着吧。关巧云答,让他自己过来跟我说。主任说,他给你打过手机了,打不通。关巧云说,我手机没电了,还是让他来吧,首长没命令,人在阵地在,我绝不撤离一步。主任在车旁转了好一阵圈子,没辙,只好再跑到常务副县长家里,如此这般,如实禀告,恳求领导不妨礼贤下士一回。常务副县长又恼又恨,说那就让他等,张三(狼)不吃死孩子,都是活人惯的!
  那一次,关巧云在酒楼前又等了一天一宿。初时,还是春雨润物,无声无息,可隔过一夜,消息传开,那就是数九天砸雹子,落地就有响动了。关巧云还摇下了窗子,播放起动感极强的迪士高音乐,咚咚咚,嚓嚓嚓。不少人专程跑去酒楼看热闹,还有人送吃送喝,添柴助火,推波助澜。这一来,当午间和晚上的那两峰潮水涌来时,关巧云的那辆车就不再仅仅是潮水里的一滴水,而是变成了水中一块突兀的礁石,激起了连绵不息的排天巨浪。那些天,大县长外出招商引资,不在家,县委书记听到消息,打电话给常务副县长,恶狠狠地骂,你是不是嫌县里太消停了?他不懂事,你也想放屁崩坑撒尿和泥是不是?你赶快去,赔礼道歉,把人给我恭恭敬敬地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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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巧云的死,是去年冬天的事,死得有点“那个”。
  县里建环城公路,自然要拆迁一些住房和店铺。城北尹家,没答应不迁,但要经济补偿。动迁办的人说,你拿出建房批件来,补偿自然不会少,可你家是违章建筑,不追罚你就是好的了。尹姓人家说,左右两家,建房和我家脚前脚后,情况和我家比肩相同,为啥他们都得了批件,偏偏不给我家?我家又不是没去县里找过,不过是缺了当官的亲戚,又不肯掏出昧心的银子。动迁办的人说,这话你跟我们说不着,我们照章办事,限时拆房,文的不行,那就只好来武的了。
  尹家人一次次来县里找,连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披挂上阵了,来了就在走廊里哭,又一次次被轰出去。上访的人只能去信访局,来到政府也很难见到主管领导,因为县长们在大楼的三层办公,走廊里立了防盗铁门,说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一点不为过。跟领导诉不出冤屈的上访者难免就变成了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逢人就讲。司机班的休息室在一楼,紧挨着传达室,县长们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时,司机们就在休息室打盹看电视打扑克,时刻听从长召唤。尹老太太摸进了休息室,拿着打印好的材料哭得几近晕厥。关巧云看尹老太太的模样,不由想起已去世多年的老妈。老妈若活到今日,是不是也佝偻成这样了呢?他接过材料,说大姨你先回家歇着,这事我替你去跟领导说。
  小车司机想见县领导就容易了。关巧云瞄着大县长一人在办公室时,就敲门进了去,将那份材料呈放在办公桌上。
  大县长说,这事我知道,老尹家不会跟你还沾着亲带着故吧?
  关巧云说,我跟尹家一无瓜葛,但我看老太太哭得可怜。
  大县长说,执行政令要坚决彻底,岂能看谁可怜不可怜。
  关巧云说,我拥护坚决彻底,那就请一碗水端平,或者把挨着老尹家的两户人家的动迁补偿金全部追缴回来,或者按同样的标准也给老尹家付出去,一条河总不能冻出两样的冰。
  大县长说,关师傅,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个性子可不好。
  关巧云说,我没说我的性子好,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也不打算改了。
  铁打的街门流水的官,关巧云在县政府一干三十多年,也不知迎送了多少任领导。这位大县长调来县里工作的时间不长,对犟骡子的事虽有耳闻,但还从未亲身体验,听他如此跟自己说话,心里很不痛快,冷冰冰地说,你开你的车,我掌我的舵,我还用不着向你请教怎么当县长。
  关巧云回答得更冷硬,那就请县长大人小心着,最好别弄出人命来!
  动迁办的人是清晨开始行动的,防的是狗拿耗子的记者们,去了足有上百人,还开了大功率的推土机。推土机堪比坦克车,轰隆隆一动,地皮都跟着乱颤。动迁办先是喊喇叭,限令三十分钟内必须撤离违章建筑。尹家人急往屋顶撤,誓与房屋共存亡。动迁办的人哪怕这个,一层平房,就是往下跳,也未必摔得死人,只听一声令下,十多位精壮的汉子跃身屋顶,或扛或拖,早把尹家人“请”进了面包车。在尹家人撕肝裂胆的哭嚎声中,推土机隆隆推进,可就在那大铁铲已贴上墙壁的一瞬,屋顶上突然又挺立一人,那人手执农夫山泉的塑料瓶子,大幅度挥动,高声喊,停,停车!今天来的是哪位青天大老爷,请过来,先把话说明白!
  上前的是主管城建的副县长,厉声道,关巧云,你虽不是国家干部,也是政府工勤人员,应该知道,干扰公务将受到什么样的处分!
  关巧云说,你不用敲铜盆吓耗子,处分算什么?公平、公正、公开,争取民众的理解和支持,才是执行政务的第一要务。请你们看明白,我这瓶子里装的可是汽油,你们敢胡来,我以死相拼!
  关巧云说着,便拧开了塑料瓶,将淡黄色液体兜头淋下,清新的晨风里立刻飘荡起有些辛辣的味道。
  很多时候,发号施令者未必连人命关天这样的浅显道理都不懂,可事到临头,权威受到了挑战,往往就被激怒,失去理智了。主管副县长脸色铁青,重重一挥手,喝令,上人,把他给我弄下来!
  就在汉子们风一般扑向关巧云时,一团烈火嘭地一声,冲天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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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巧云被严重烧伤,住进了县医院。关馗和尹家人要求送省城医院救治,以县委书记为第一责任人的善后领导小组答复说,灼伤患者最怕在移送过程中交叉感染,我们负责请最好的医生,添置最好的设备和药品,送不送,都一样。职专教师关馗知道县里领导怕什么,事已至此,救人要紧,便不再坚持。
  市里派来了调查组。调查组到了县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望关巧云。组长说,市委市政府决定,立即撤销县长、主管副县长和动迁办主任的职务;对尹家进行经济补偿,标准等同于其他拆迁户;彻底调查办理建房批件过程中的违法违纪行为,不管是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组长问关巧云还有什么意见。那个时候,关巧云躺在防止感染的隔离罩内,全身几乎裹满了纱布,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愁,但他神智却还清醒,也说得出话。他说,早如此,我何必挨这一烧?组长说,对不起,市里在用人上也有失察之处,我们也要反思。关巧云又说,我死了,不会不给补偿吧?组长忙安慰说,关师傅别这样想,我们全力救治,相信您一定能早日康复。
  关巧云没能挣脱死神的手,两天后,还是走了。从部队请来的军医说,他烧伤的面积过大,严重损害了身体的代谢功能,我们已无力回天。善后领导小组要求三日内必须火化,入土为安。关馗问,补偿呢?我父亲难道就这么白死了吗?县委书记亲自找关馗谈话,说关巧云无儿无女,也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都过世,即使补偿,谁来继承?你虽然与他情同父子,也一直喊他爸爸,可他毕竟不是你的生父,又从来没有办理过领养子的正式手续,所以也不存在继承权的问题。关馗将两片纸拍在了县委书记面前,说,我说过想继承了吗?请看好,这是我父亲的授权书,也可视为遗嘱,还有完全符合法律程序的公证材料,我只想依法行事。
  关巧云的授权书上写,我死后,家中的所有财产、存款及抚恤金、补偿金,全权委托关馗统筹支配,建一所希望幼儿园。我喜欢孩子。
  县委书记说,关馗,你是县里的老师,还年轻,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别犟。
  关馗说,我也劝领导好好想一想,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大不了,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及相关材料晒到网上去,请天下人都来评评这个是非。我父亲的死,倒是让我明白了,老百姓的有些道理和权宜,只要咬紧牙关犟下去,还是犟得过来的!
  县委书记重重拍了拍关馗的肩头,含义不明。
  三天后,关巧云出葬。关巧云的葬礼,人山人海,倾城而动。那花圈,堆成了一座座山。那纸钱,上下翻飞,遮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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