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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维斯研究
来源: | 作者:牛健哲  时间: 2011-02-15

  电极植入技术应用于神经生理学研究托始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相关研究多与脑功能定位有关。将电极放置于脑神经的特定部位,使之放电并观察动物的反应,很方便指认该部位的脑功能。1949年马贡等研究者曾经用此类方法,结合观察被植入电极的动物的睡眠活动,指出控制睡眠的中枢存在于中脑网状系统的某处。该结论名噪一时。做出颅部牺牲的生灵几乎被写进科学史,如果不是1960年马贡以更高姿态变相否认了自己的发现,它们的性命便会得到类似名节的回报。
  我所在的维琴医疗研究所称得上收集了有关电极植入的所有早期资料。在每日例行的阅读中我发现,新近十几年的研究在资料室里反而显得内容简略,只有几份按期邮寄来的简介性期刊。甘瑟已经把电极片植入人脑语言中枢,让除眼皮外全身瘫痪的失声患者通过思想引发体外装置发出“语音”,而断肢的猴子也可以依此原理以自己的意愿控制假肢。但显然,早前的探索在维琴岛上更受关注。而且我逐渐感觉到,维琴研究所对帮助残疾人不感兴趣,它理想的医疗对象是健康人。当然,也许有些研究注定比另一些更令人回味。
  从资料的保存情形来看,欧茨电击小鼠的研究被视为精要。研究报告的纸张逐页沾染了手指反复捻触留下的污痕,部分页码被折起作为标示。1953年,欧茨实际上想重复马贡的实验。但电极安装的位置出现偏差,放电之后小鼠没有昏睡,而是屡次回到遭受脑内电刺激的地点,似乎在极力索取新一次电击。为确认小鼠的决心,欧茨设置了障碍物和食物诱惑,观察结果是小鼠可以超越险阻和极度的饥饿,去寻求伴有巨大痛苦的电击,如果被给以电路控制点,小鼠会废寝忘食地不断触发脑内电击,直到电流被关闭或者自己因精疲力竭而昏厥。这不是马贡所指的睡眠。欧茨一定为自己的偏差兴奋起来,发表自己的研究报告后他立即被认为发现了脑内释放快感的“快乐中枢”。虽然后来一些神经生物学家认为那只不过是“欲望中枢”而快乐之点另有所在,但小鼠的表现让人无法质疑该种电刺激的意义。
  我常在胸膛起伏中结束该篇目的阅读。走到室外的岛地海风和艳阳中,我试图息止对小鼠的想象,却总是回忆起莉迪亚的面容。当然这种时刻的想念不算浪漫,我相信是海风吹动了记忆。来群岛之前我可从未想到自己会陷入这种阵发性的痛苦。
  我来到维琴研究所工作后一次在岛间旅行时遇到了莉迪亚。当天我登上去图森岛的轮渡,像以往乘船一样,来到最容易和女人聊起来的甲板,年轻白皙的莉迪亚就站在那里。她的安静让我略有敬畏。她不是刚刚上船的旅客,而是随船而来却并没下船。她面前摆着画架,几副颜色混乱的画被她苛刻地半塞进帆布口袋里,我还以为画家对画作比世俗的人宽容得多呢。她竖立的短发时时被腥冷的海风压倒,忽闪着暴露出泛青的某一块头皮。依经验判断这不是搭讪的好时机,我并非一定要做成什么事的人。
  几年前我的游学之旅在维琴岛停止,接受了资料室的工作。我曾与很多年轻人一样,追求医学领域的成功,但我没有为任何事下决心。母亲起程前留给我不少的钱,爱母亲的孩子会因母亲的消失而恨她,不去触碰她留下的东西,所以我因为不爱母亲而富有。既然学术名望这样不易得到,我便收回伸向它的手,在维琴岛上暂度时日。这里的斯科特博士虽然并不欢快,看起来却也是个从容的人,研究所在他的管理下愈加安宁人迹罕至。他对我说过,作为一家私立机构,我们只研究电极项目。
  一开始,我的阅读就是被这种安宁鼓励的。在几乎无人光顾的资料室,我被迫展开纸张,掌握了一些知识。看起来,岛外相关技术的多次进步成果颇丰。植入对颅脑的创伤早已明显减小,放电刺激在感觉上也已经很友好,改进后的电极甚至包含着神经营养因子,会促使神经细胞围绕或者深入电极生长,使它在特定的地方固定,从而更长久有效地影响神经细胞。阅读这些时我还没有为那些纸上的成就所兴奋,需要外出来改换一下视听,算是在连绵的安静中安排一个相对吵闹的间歇。
  那次我在在图森岛逗留的最后一天又遇见了莉迪亚。她的照片张贴在一个小型画展室的门口,神色与在甲板上同样冷淡。我走进门,四下看了看,后来停留在一幅画前。这画作极力显示抽象气息,是一缕缕细而密麻的冷色线条,走向大体一致而细节纷乱。我拿过准备在一边的按钉和纸条,按在留言板上,并写下了我的留言:“窃风。”因为此前我在画框玻璃中看见身后的莉迪亚正在望着我和她的画。
  然后莉迪亚果然慢慢走了过来,我没有急于转身,就像在甲板上一样不慌不忙。渡海当天我在她身后,看见她把一束涂有颜料的轻软丝线钉在画板顶端,让它们侧迎着海风跳动着在画纸上反复留下痕迹。

  我以为除了乘船的频率,与莉迪亚的交往并不会改变我什么。每周一两次,吹着海风去到图森岛,把关于艺术的话题尽快圆滑地引向性爱,对我来说不算辛苦。可实际上后来我变得敏感于婚姻的话题。在我不再轻易去图森岛的日子里,我常常在资料室里与斯科特博士谈话,有时聊的便是婚姻。斯科特博士是个单身汉,说话的语气似乎对什么都有些厌烦倦怠,幸亏如此,否则我不知道该信任谁。
  开始提到杜安博士时,斯科特博士的话才多起来,两眼也时而滑过神采。他对我知悉杜安这个名字小有惊讶。原来斯科特博士是个在乎友谊的人,我想。我在研究所的事志上读过他们两人的一些事,结合斯科特博士三两日一次的言谈,继续阅读有了新的滋味。十几年前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维琴医疗研究所才得到今天的名号,其前身只不过是一个电极植入实验室,成员只有杜安博士和斯科特博士,而且实验项目寥寥可数。眼下,除了没有研究项目正在进行之外,研究所在研究场所、实验工具、资料和档案储藏等方面的改善都令人欣喜。而且研究所在成立伊始,也就是在这些改善出现的同时,的确进行过一次耗时不短的被称作“梅维斯研究”的项目。斯科特博士的大半话语与这个项目有关,他不需要时常提及它的名字来表明指涉,因为至今研究所还没有启动第二项研究实践。
  斯科特博士和有梅维斯女士介入的往事改善了我的生活。当时我心里原本充满了悔恨和害怕。从前有几次我被女人拒绝后,也曾经因为言语技法不当而后悔。而这种悔恨则不同。我与莉迪亚的第一夜一切都很正常,次日醒来,她为我做了带有小松饼的早餐,像是花了些心思。说我节制也好,矜持也好,在女人家过夜后我从不吃她们做的早餐,我不喜欢从她们那里索取太多的感觉。但那天早上我吃了,也许是因为莉迪亚根本没让我选择,也许是因为我一时走神。我想起了晚上的一个梦,梦里我看见迷人的莉迪亚就在她的床上,手肘撑起脑袋,侧卧在我身边凝视我,我甚至听见了她胸腔缓慢起伏的潮汐般的声音。几天之后我再次睡在莉迪亚床上时,这梦境竟然重现了,莉迪亚还是那样侧对着我,让温热的鼻息扑在我脸上。她开口说从她的角度看我脸部的轮廓真像一幅画。她眼神清澈得让我意外,我机敏地领会了其中的涵义,我想重新睡回混沌,用新的梦掩埋起这意象,可是莉迪亚接着告诉我早餐已经做好了,会比上次可口。我看看窗口的阳光,果真已是一个该死的上午了。
  在莉迪亚清澈眼神的隐隐操纵下,我接受了她的很多建议。淋了些雨水之后,她洗了我的外套;海风大起来的日子,她执意送给我一条围巾;对在她卧室里为我留个专用抽屉的主意我后来也点头应允了;她带我去参加她朋友的宴会,使我在那里吃点心、听曲子并聊天……那期间我总是不知道我为她做的下一次付出会是什么。看苗头迟早她会谈到未来,实际上她已经流露出那样的只言片语。她问我以后久了会不会觉得图森岛,或者说她,叫人烦闷。她口中对婚姻的信念如此宗教化。她还貌似隐晦地探问过我对孩子的看法。当时我因受惊吓而致的语塞和目光旁视被她认为是认真遐想的表现,她笑了。我逐渐被对婚姻的恐惧占据了。凭什么呢?我给她美好的性爱她却这样对待我。我又没说过我是夫妻制度的拥趸,而且在这点上我比我的父母更早慧。
  想到将要遇上的难题和莉迪亚的双眼,我时而流露出气恼,她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心神飘忽不可捉摸的艺术家呢?
  莉迪亚好像没有再去船上作画。我仍能在海风里得到享受和放松,只是换作是在从她那儿回维琴岛的归程中。回到研究所的笼罩着旧纸张味道的资料室,面对着卷宗或者斯科特博士,我的心情会好起来。梅维斯女士的往事虽然也与婚姻有关,但我听起来并不压抑,并不是说那一定是个喜剧,你知道,故事好不好与其情节的悲喜无关,而要看我是局中人还是旁观者。
  梅维斯女士来到时,斯科特与杜安两位博士正在一起做着他们在电极实验室时期末期的一项工作——卖掉实验室。主要是地产意义上的售卖,实验项目和器材对外界的价值微乎其微,就连两位博士曾倾注其中热情也所剩不多了。几年来两人更像是在向自己反复演示器具的操作和保养方法,以及为研究报告的漂亮开头坚持练笔。从经费方面看,实验室实质上已经死亡很久了。两人终于准备越过海洋去某所学校里做普通的教员,差别只是杜安博士手上有一所学院的邀请函,是他与在那里做副院长的校友联络多次后得到的,而斯科特博士还在考虑投身何处,仿佛有无数选项。那封邀请函出现在斯科特博士眼前时两人似乎还吵过一架,但一个晚上的对饮让两个学者重新平和下来。
  实验室的收购者就是梅维斯女士,她本想在维琴岛营建自己的度假地。奇迹是,她第一次听斯科特博士谈电极植入研究时就被迷住了,后者这样说。言谈间,在无意且敏锐地发现了女士眼中的神采后,斯科特博士使用了几个很得当的词,描述了马贡和欧茨等人的动物研究,偶尔,他把当年的普通哺乳动物换成了猩猩一类更亲切些的家伙,之后还几乎是背诵了曾落笔过的两篇研究报告的开篇部分。他谈吐中油然流露的尽是雄心。他对杜安博士也这样说——梅维斯女士被完全征服了!而且当即对肤浅的岛地度假失去了兴趣。
  梅维斯女士很快安排了崭新的维琴医疗研究所的建设工程,并在附近为斯科特博士和杜安博士设置了临时住所。在斯科特博士的讲述里,那段时间堪称纯粹的美好。两名研究者望着完全合乎自己理想的未来研究所的雏形,那种喜悦下谁还能沉静地思考日后研究的具体问题呢,两人每天餐饮过后便操练一下复古式的桥牌,不知道自己还该要求些什么。工程启动前夕杜安博士就给彼岸的校友写信,拒绝了此前争取来的就职邀请。对方回信深表理解,并略显兴奋地让杜安博士安心地在岛上“做自己相信值得的事”。
  事后去看,虽然未必该用“值得”去形容,可至少,留在岛上的决定对杜安博士生活的改变算得上显著。

  在我意识里,梅维斯女士的形象有时会与莉迪亚的样子相融合,有时又会变成一个发胖后的中年女人的样子。莉迪亚就这样时而侵入那个关于维琴研究所的故事。偶尔在寂寥中,想像着梅维斯女士对杜安博士那种专注的模样,又想到欧茨的实验中小鼠忘我地寻求脑内电刺激的情形,我又会按捺不住,登上去图森岛的船。这样,我和莉迪亚见面的间隔有时很短,也有时很长很长。早先我很好地对她描述过我的工作——做与澳洲之间的酒类贸易,虽然动荡一些,但我很投入。我记不清自己具体是怎么说的了,莉迪亚记得就好,总之我的作息时间由不得自己,也不方便被拜访。
  我尝试过乘别的船去附近的其他小岛,可是却难以捕捉新的鲜活的女性形象,我对女人讲话的技巧也仿佛大不如前。在我身边,她们就像不曾与我对视一样,脸孔掠过我的视野就虚幻逸散开去,不留下印记。有一次我带着明显的沮丧转而去了图森岛,并不理会莉迪亚的探问。虽然不明就里,她还是帮我平静下来,认真地说了许多安慰和励志的话,带着她的鼓励,次日我便重新提起精神去别处游荡。
  是该和莉迪亚这样眼神清澈的女人长相厮守,还是该带着酒醉般的感觉四处填补虚空,答案显而易见。即使在很脆弱的时候,我也能终究做出正确的选择,不久之后,我就戒掉了图森岛之行。只是有时做决断需要一点促动,莉迪亚本人又帮上了忙。那天我一进她的门,就带着发烫的身体和浑身酒气倒在床上。之前我呆在群岛的一个有名的酒馆里,身体有些不舒服时我认为是因为酒喝得不够爽快,便又灌下几杯龙舌兰,等待着疗效。稍后我忍不住呕吐起来,之后浑身冷得发抖,头更疼了。我骂了一句,想是我畅饮得太迟了。酒馆的多色灯光戳在我身上也许使我浑浑噩噩,我不知怎么去到码头上了船,只想着要去一个舒服暖和些的地方。待我翻开眼皮打量周遭时,见到的就是莉迪亚抚上身来的胳膊,闻到的就是她的气味。这能怪谁呢?胳膊和小腿时常让我觉得是女人身上用处不大的部分,尤其是她们走到床边解开衣物之后。对眼前这条抚着我的莉迪娅的胳膊,我两手并用抱紧了些,把它贴在我的脸颊和嘴边,然后蜷缩身体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完全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了,我有些乏力,像肌肉还没有苏醒,但头和消化道都舒服多了。我想起夜里在莉迪亚怀里似乎说了许多话,咽下几口热汤,还吃了些她找来的药。莉迪亚一度很开心,用手轻轻把我前额的头发拨到一边,再次说我的脸孔像是一幅画。
  我坐起身来,看见一边被轻巧折叠过的衣物,回想起更多前夜谈话的内容,我心里不安起来。我们好像谈到了婚姻,而且似乎是由我提起的。我当时昏昏沉沉的,但却不那么冷了,大概温暖让我有些兴奋,说了一些不要再离开莉迪亚,要永远像这样呆在她和我们将来的孩子身边的话。她则盯着我点点头,任由我说下去。这片段只是该话题的开启,我打了个寒战,能回忆起它大概是因为当时话刚脱口时,一丝稍纵即逝的清醒让我有瞬间诡异的失重感,后来也许说得流畅,反而失敏了。我醒时莉迪娅没在卧室,此时脸上一定洒满了午后的阳光,可你怎能想到夜里面对一个神志不清的男人谈论婚姻,她竟然去倾听。
  揉揉眼眶让自己更清醒一些,我起身出去找莉迪亚,要想办法收回夜里说的话。自然没有忘了先穿戴整齐——如果女人以任何方式疯狂起来,你最好能马上离开,而不必回到你们睡过的卧室穿衣服,然后再度经过她面前。即使是平常的交际,重复的告别也往往很尴尬。可能莉迪亚在院子里,我会用花草或者其他外景引导话题,再次谈起婚姻,然后巧妙而不容置疑地告诉她昨晚的话和昨晚的我都不足为信,甚至是极可笑的。为接近女人练就的巧舌,在摆脱她们时也用得上。
  在院子里的是一对五十几岁的夫妇,他们在甜蜜地谈话,见到我后起身告诉我莉迪亚在厨房烹饪。他们说是特地为稍后的家庭聚餐赶来的。莉迪亚找来了她的父母!我脑袋里开始嗡鸣。
  聚餐有好多食物,其中的鸡肉和土豆是莉迪亚潜心制作的,要我们首先尝尝。认真权衡之后我选择多吃一些鸡肉。桌上还开了一瓶不赖的白葡萄酒。莉迪亚的父亲祝酒之前,自信风趣地问我夜里的求婚不会是个把戏吧。我定了定眼神,回答说不是,只是我喝醉了。然后就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莉迪亚边笑边拍打了我。她母亲恢复稳重后祥和地对我说两个人在图森岛会生活得不错,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问我是怎样打算的。我礼貌地说我需要适应每早醒来后的惊喜,看了看莉迪亚,之后表示我先要回到我的临时住处,把一部分书籍和包裹带过来。餐后吞咽得差不多,我便遵照自己下定的决心,离开了图森岛。希望这样的彻底消失今后别影响莉迪亚太多,至少别让她误解而对自己的厨艺感到绝望。
  码头淡淡的夜色很美,染了柔和灯光的波浪在试图撩拨刚刚开始歇息的岛地,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离开图森岛。也好,这样的告别能让莉迪亚浅笑着向我挥手,换个角度想,她的平和真是优雅得惊人。

  后来我发觉还是高估了这样设计离别的效果。坦白些说,之后我比自己预期的更想念莉迪亚一些。如果我足够细心的话,当晚在回维琴岛的船上就该察觉得到。在研究所资料室或者我的居室里,我时常为那样的选择反省并责怪自己,意识到那种撕破脸皮的分手会丑化女人的形象,从而减轻男人的想念和愧疚,而我当时让莉迪亚送上的却是加倍温婉的面容。实际上我为自己着想得是不是太少了。
  好在那只是一些情绪上的问题而已,我不是境遇最糟的人。
  维琴研究所建设的前后,斯科特博士和杜安博士欣喜地见证了梅维斯女士对他们研究领域的兴趣之浓,即便带着心血来潮的意味,那来潮的气势也令人起敬。两人对那些课题的热情,也是因受女士的带动而膨胀如新的。想到不久前的浮躁和懒散,他们开始为未来科学史本可能留下的空白而后怕。他们的思路空前开阔。
  我想后来的事便正式萌生于那段时间。斯科特博士触碰到了梅维斯女士头脑里潜藏的最兴奋的东西。他把他和杜安博士曾经的醇厚理想之一讲给女士听,而且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他对措辞拿捏得更显纯熟。其实从研究演进的角度说,他们所谈到的课题并没脱出思维的常理,只不过需要一些勇敢而已。两人很早就想把电极疗法引入对人的持久情绪和复杂情感的干预,这接近于改变人的部分性情,可想将会引起轻度的伦理争议。因为有志于此,正如我已察觉到的,两位博士对拯救有明显残障的病人不感兴趣,只想发现奇妙而深刻的改变。在斯科特博士对面,梅维斯女士的眼睛再次明亮起来,或许她刚刚被这个领域吸引时就隐约感到了此类干预的可能,听了斯科特博士深浅并施的解释,模糊的吸引变成了鲜明的冲动。几天之后,她便提出了相当友善的建议。她愿意无偿资助以她姓氏命名的“梅维斯研究”,并且爽快地提供近在眼前的实验对象。
  不知道是不是家境富足会让人对很多事物很快感到厌倦,从而倍加珍视那些真正的兴趣,哪怕是刚刚现身不久的。梅维斯女士要求亲自体验这项关于爱恋的实验,她神采奕奕地首先对斯科特博士表达了意愿,说她已经准备好了在实验后突然迷恋上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男人,从而确证植入电极塑造人类两性感情的能力。
  斯科特博士和随后知晓的杜安博士都有其科学家的冷静,但听了梅维斯女士的提议之后,还是经历了短时间的目瞪口呆。动物任何情绪情感活动的基础都是简单的生物电现象,改变动物脑内的电流理论上能为建立和更改很多种情绪情感提供可能。斯科特博士把这些基本原理结合于他和杜安博士曾经的实验设想讲给梅维斯女士听时,是想让后者进一步提高对研究所的期望,以此至少在精神上给他们的赞助人先期的回报。想不到所引来的期望居然如此之高。
  我想在当时的少顷沉默里,除了实验的方式,两位博士一定也想象了梅维斯女士陷入深爱时的情形。梅维斯女士应该自有其仪态和风度。在斯科特博士最刻薄轻慢的言谈里,对她也没有做任何贬低性的描绘,起码对实验之前的她是这样。这样的证据使我信服。之后的事情也能做几分佐证。梅维斯女士尚且年轻,而且所能支配的财富可以在科研或者其他许多领域发挥影响。如果从她的立场考虑,她是否适合做这项可能波及心智的实验呢?两位博士在一个下午进行了认真的讨论,就像从前他们遇到关键问题时一样。最后他们带着他们的决定,当夜去找梅维斯女士,告诉她实验所设定的另一角色,也就是她将迷恋的人,只能从他们之间选取。
  他们对她解释了理由。因为实验要为梅维斯女士建立的是一种浓烈并有排他性的情感,他们需要确保研究所及其科研活动的未来发展,而如果引入局外人去左右她的意志,实验后研究所会有失去稳定资助的风险。梅维斯女士没有异议,对她来说那个人选是谁是个次要问题,总之那将是她所爱的人。她只是对两位博士笑了笑。那天晚上下了些雨,淋湿了两位博士的肩头和头发,也许这使两人走进房间提出建议的样子显得执着而可爱。
  随后,两人用了几天的时间消化这个持续新鲜的消息,然后便开始了准备工作。作为热衷于电极植入研究的科学家,他们几年来第一次认真地搜集该领域前沿的信息。他们常常在我现在的资料室里度过大半天的时光,即使有时他们并未产生任何有意义的创见,他们在繁多散乱的资料旁边共进工作午餐的样子想必也足够令人敬慕。有时讨论发生在实验室,他们取出演练使用过无数次的电路装置和手术器材,就它们的性能和使用方式反复争论辩驳后,一拍即合地决定启用梅维斯研究的资金,更换掉它们中的绝大部分。为迅速引进良好的实验工具和熟悉微创手术技术,斯科特博士列出一张精专于此的知名医学院的名单,准备开始一次游历,维琴岛上的事务由杜安博士来照顾。斯科特博士不知道这次出行会走多久,但他猜想他一定是因受到新鲜技术的感染对实践迫不及待而回返的。
  至少这一点他猜对了。航行离岛后他走访的那些医学院的确征服了他。第一次旁观实验操作,斯科特博士就轻易地得到了许多他和杜安博士耿耿于怀的难点问题的答案,为此他时而窃喜时而暗自羞愧,但他尽力保全仪态,庆幸没有在人前过早地发问。有几个晚上,他熬到可以独自使用电话的时候,便拨通维琴岛的号码,不问自答地向杜安博士讲述他的见闻,讲解他见识到的实验中的那些精彩段落。表达的欲望让他与杜安博士通话时气息急促,像一个相思不浅的人。
  游历过程中,他为自己拍了不少照片,准备用于梅维斯研究。实验对象,比如说梅维斯女士,被电极刺激脑内的异性吸引中枢并分泌相应荷尔蒙的同时,需要看见未来所要迷恋的人的样子。刺激和特定形象反复同时出现,以建立稳定的条件反射。一位研究情爱关系的生理心理学家提供给他一些经验。斯科特博士试着让自己的脸孔清晰地出现在照片中央,同时让背景尽量模糊,甚至弱化惹眼的衣着,以免更换衣物后失去爱人的青睐。这样,斯科特博士一年后回到群岛时,是在一切即将开始的亢奋情绪中读到那则报纸报道的——
  杜安博士承认已经种植“梅维斯之爱”,研究可能成就实验室婚姻。
  
  照如今的情况看,群岛范围内产生的新消息寥寥可数,待售的报刊也不常更新。我阅读它们的频率更低,因此能保留一份懒散傲慢。通常不会有什么内容能让我吃惊。
  有一天在一本过期不久的杂志上,我看到了莉迪亚。那是一本关于图森岛文艺的月刊,应该是一个社团自办的,页码不多。莉迪亚的脸几乎占了半个封面。这点倒不奇怪,根据图森岛文艺群体的人头数,一期刊物封面抛出一个艺术家的整张脸已属挥霍。那上面莉迪亚的两眼叮咬住我,让我有点怨恨人们拍照时看镜头的习惯。我翻开那本杂志,莉迪娅的部分占的篇幅不小,主要内容是一组剪影效果的人物面部轮廓画作,它们排列在一起,除了色调和角度不同,线条形态几乎千篇一律,像同一个男人在多个镜面上的泛滥留影。图森岛上的人们一定是尊重这种重复的艺术效果。看着这组画,少顷我想到了莉迪亚曾说过我脸部的轮廓真像一幅画。我买下了那本杂志。
  让我吃惊的事是我自己做出的。我本该去别处,把大价钱花给酒和女人,但我却乘船去了图森岛。这时距离我从那里夜晚离开该有一年多了。我想只要不去见莉迪亚,就算不上失去理智。下船后,离她的住处很远我就收敛住脚步,走进一间酒馆。
  我在那里喝了几杯,但确信自己还没喝醉。我注意到一个小伙子很粗心,他身边的棕黄色头发的女人几次侧过脸来看我。她又一次那样盯着我看的同时小伙子和别人说笑着走开了,她竟然起身向我走过来。我颔首无奈地自笑了一下。我知道自己眼神明亮而略显轻慢,嘴唇边沿清晰地凸起,捏杯饮酒的样子也从容娴熟,只是我今天本来没有照顾女人的打算。
  她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有点突兀,她问我是不是曾经和莉迪亚在一起。
  这岛真是不大。我扭转着情绪,开口应答有些迟缓。她是莉迪亚的朋友,说曾见过我。我不记得那些间接的朋友,可她看起来不想马上离开。点起一支细细的香烟后,她又问我是否真的了解莉迪亚。我蹙眉默许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莉迪亚从前只专注于绘画,把生活里的其他内容都当做点缀。遇到她所说的“想象力的挑战”时,甚至认为离开纸张的时间都是被浪费掉的。朋友们曾担心她生活得过于空幻,想帮她解脱出来,直到后来他们开始在闲暇合作售卖她源源产出的画作。然而大家接受了莉迪亚的生活状态后,她却突然改变了。她似乎欢快起来,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画者了。她开始参与女人们的聊天,被有些典型的话题吸引。就像刚刚走进青春期的女孩。莉迪亚的新画明显减少,后来几乎见不到了。她倒是花时间在烹饪学习上,比如她的土豆,有一位诚实的朋友第一次品尝过说不喜欢,之后不得不每三两天就去鉴证她的改进。莉迪亚的劲头仿佛发现真正的艺术都在厨房里。此外她还一度尝试了针织,精心挑选了线和花纹。有人曾看见她把一条围巾的编织图样画在她的画纸上,大家因此意识到她的作品再也卖不上好价钱了。
  这些也都是从前的事了。大概在一年前,莉迪亚似乎耗尽了她的欢快,沉寂下来。有一次她离岛说去维琴岛买酒,回来后便很少出现,闷在家里比最初时更甚。后来人们又看见了莉迪亚的画,只是人物脸部的一些线条,他们知道那已经是成品时不免意外,也没有想到那成了莉迪亚所有近作的唯一题材。不过没人敢对专注的画者指手画脚。在有些人看来莉迪亚像是经历了一次艺术灵魂的涅槃。
  叙述倒不算拖沓,只是停顿太多。我把手伸进大衣的里怀,去摸那本图森岛的杂志,但棕黄色头发的女人又吐出些轻薄的烟气,眼神像是表明自己置身事外又像是意味深长。我还是把杂志留在了怀里,保持眉宇间的懵懂或者含糊。这样从头到尾我都没对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甚至怀疑开始时是否对她明确承认过我的身份。
  走出酒馆后,呼吸却一度有点急促,但我一眼也没看莉迪亚住所的方向,径直走向码头。船还没做好准备,看上去要等好一阵子才可以上船,而我还是做到了,没有返身,配得上一块奖牌。毕竟过海下了船,就能回到我自己的住所,过上一个熟悉而得当的孤单夜晚了。

  斯科特博士反复读过了梅维斯研究的相关消息之后,做出了一些相当正常的反应。他只把行囊放回住所,拒绝与杜安博士直接交谈。有时杜安博士白白敲他的房门好长时间。两个人友谊的天空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乌云。与我类似,那时斯科特博士光顾了群岛内许多喧闹的女人气息浓郁的场所,这使我们后来的交谈有了更多共鸣。我们时常因为谈论那些场所的氛围兴趣渐浓而偏离故事的主题好久。
  实际上斯科特博士也在生自己的气,他不仅把游历中获取的很多知识传达给了杜安博士,而且在自己回来三四个月前,就把选购到的实验设备邮寄到了维琴岛,而他本人应那位研究情爱关系的生理心理学家的邀请,去后者的院校继续做他的访问交流。那是一家以心理学见长的综合性大学,校内氛围活跃,研究项目显示出思想的鲜活大胆,斯科特博士逗留了一段时间。后来杜安博士曾留给他一封信,解释说就在那段时间,有消息说有人要在欧洲一家学校做“很相似”的研究,所以梅维斯女士和他共同决定提前进行实验。而且,梅维斯女士还提出了一个很有科学性的理由:从外貌和谈吐上看,斯科特博士对她更有吸引力一些,而杜安博士则像一杯连气泡也没有的白水,显然实验后她爱上杜安博士更有说服力一些。不知道这说法对他们后来的婚姻来说算不算浪漫。
  浪荡许久,斯科特博士的情绪平缓了一些,回到维琴研究所,一边沉思那些曾担心致使实验无效的因素,一边观察梅维斯女士实验后的表现。根据莫非定律,只要事物有出错的可能,结果就一定会出错的。任何实验者都多多少少会因不自信而焦虑,进行梅维斯研究的人更有理由如此。但观察之后,斯科特博士自嘲地总结出一条梅维斯定律:只要事物被改变一点,结果就会全然改观。下此结论时他一定回味着自己对梅维斯女士曾有的那点还没来得及洋溢的魅力。
  实验后的一个初秋,杜安博士和梅维斯女士在维琴岛上举行了婚礼。仪式不算张扬,梅维斯女士仍很陶醉。斯科特博士那段时间也忙碌起来,他游历时结识的不少研究者听到婚礼的消息后都向他询问实验和婚礼是否属实,他都尽力绅士地如实回答了,并透漏自己是婚礼上被着重鸣谢的人。事实可能的确如此。这样,在写到这事件的资料中,我偶尔也能看见斯科特博士的名字,跟随在梅维斯女士和杜安博士的名字之后。
  关于那份感情的培育,杜安博士留下了记录。电极被置于边缘系统尾状核和下丘脑的局部。梅维斯女士手术后,杜安博士曾长时间守在周围,每隔一段时间就亲身让自己的形象暴露在她眼前,同时亲手激活植入的电极,刺激那些关涉情爱的脑区。一开始梅维斯女士还没适应那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呼吸突然粗重起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或者她会盯着杜安博士,立即想要站起身,欠起臀后又像找不到自己的举动的意义,一瞬间微张两唇愣在那里。这种来自端庄女士的“无辜的失态”不仅没有给杜安博士留下不良的印象,反而让他疼爱有加。条件反射被建立并渐渐强化,梅维斯女士的各个意识层面一定都认可了杜安博士就是那种美好滋味的来源。
  依斯科特博士的旁观,起初男女双方对这桩婚事都确信无疑。这次电极植入曾经被岛内外一些信仰真爱的人所诟病,他们称婚配不像点亮电灯那样轻易,还就梅维斯女士的感情能否持久说了一些近乎诅咒的话。他们,甚至包括斯科特博士,那时都显得有些想当然。两年多之后,婚姻双方的关系给了每一个轻率质疑实验效果的人一记耳光。
  杜安博士来找斯科特博士,他已经忽略了两人友谊的裂痕,再次寻求坦诚的交谈。
  他来请斯科特博士解救一切。他喝下不少斯科特博士的好酒,说自己再也承受不了被浸泡在梅维斯女士的爱情里了。那种感情几乎没有间歇,让你感觉像被一个不需要喘气的人长吻。有时杜安博士会在熟睡中被叫醒,见梅维斯女士亮着两眼,央求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睡觉。她只是需要看着他。如果有什么类似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她倒很少会发脾气,多半会略过那一步骤,直接激动地啜泣起来。杜安博士第一次见识这种情景时就觉得很不安,但那时他还有耐心去轻轻抚抱她。后来他开始与她讨论两个人的相处方式,梅维斯女士很善于倾听,但不像从前那样灵敏于理解了。杜安博士时常在自己严肃讲话的同时,仍从她的眼里看见那种柔软和暖热,他便猛地想随手把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两年多过后,杜安博士没能开始什么或大或小的新研究,梅维斯女士还是手术后的她,只是面容和身姿看上去衰老了许多。她持续地享受陪伴在杜安博士身边,有时因此耗尽了精力才能安稳地入睡。

  对斯科特博士来说,关于梅维斯研究的故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他嘴角露出隐晦的微笑。那是他最后一次与杜安博士交谈。在尾声斯科特博士提出一个很友善的建议,算是对得起两人此前的友谊了。他愿意冒着风险和争议,去重复梅维斯研究的实验,在杜安博士脑内植入相应的对梅维斯女士的热情。问题的根源在于不对称,如果杜安博士也能建立起对梅维斯女士持久而专注的情感,婚姻和生活的基调就会重回欢快。对于两个愿意每晚面对面盯着对方入睡的人,还会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建议提出之后,杜安博士的眼风停在了半空中,似乎因为思考而无暇做出任何其他反应,直到他起身木讷地离开。斯科特博士不在乎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想象两人无限喜爱对方的情形。但两天之后,梅维斯女士哭着来找斯科特博士。杜安博士在前夜离开了,带走了一些行李。斯科特博士跟随到了两人婚后的居所,那里开着门窗还是有某种不新鲜的味道。如果只看所带的东西的数量,杜安博士似乎不会走太远,他只草率地携去一点必需品,甚至就像是要去海边等着看日出。但看着梅维斯女士哭泣的样子,斯科特博士明白杜安博士再也不会回来了。
  作为一个听者,我本不希望故事这么快就结束。上一次从图森岛回来后,我甚至需要一两本枕边读物来打发夜晚的时间。我说不清海水那边的莉迪亚与其他女人究竟有什么不同。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生活,那种青涩少年才该有的悔愧就又缠绕上来,试图催我再度登上图森岛,甚至用老套的承诺让莉迪亚重新开心起来,让她清澈的眼里再有神采。而我清楚,那样自己真正害怕的东西就又会逼近。所以我尽力用心地在脑海里整理在资料室读到的和从斯科特博士那里听到的事件的片段,让它们连贯起来并保持鲜活。但在故事尾端,斯科特博士的那个建议隐约给了我某种灵感。他在我眼前再现了他提出建议的神色,我对他的慷慨印象很深。
  只是他自认为后来做了一件可能再次牵扯到杜安博士的小事。由于梅维斯女士不懈地追问杜安博士的下落,他在急躁中从研究所里找到了杜安博士曾收到的那封邀请函,上面写有那所学院的完整名字和大概地址。随即,梅维斯女士就也离开了维琴岛。当然,杜安博士此前选择去处的时候完全可以思路开阔一些。
  想象杜安博士后来生活的种种可能的情形,是我在维琴岛上所剩不多的消遣之一。随着故事的息止,我越来越难保留那种旁观他人处境的洒脱了。莉迪亚的味道仍总在我周围,就像她送给我的围巾。我厌倦了自己的软弱。那种负罪感夹杂着思恋让我应对吃力,难于摆脱。我渐渐想尝试去另一个极端寻找出路。有一次我索性大起胆子,在街上想象走在身边的女人和孩子是莉迪亚和我们的孩子,我与她和他们并肩行走了二十余步,要看看自己能否承受那种妻儿俱在的感觉。结果我果然觉得胸口闷热,呼吸滞涩,脸色一定使我看似需要一面墙来扶。这种滑稽的现象让我为自己恼火。觉得被自己的情绪捉弄后,我反而认真地省思起来。婚姻真的有那么可怕吗?难道它真会让我一直负担不起?
  我意识到关于未来的问题摆放在我眼前太久了,无论如何都是该正视它的时候了。
  好些天来,我在资料室里时而踱步,时而发呆,玩味着自己从前和今后的生活。有时觉得脚下轻缓地摇晃,便是因为泛起了往日独自乘船飘游的记忆。我想我在理清头绪之后,将做一个可能改变现状的决定。权衡中我甚至在资料室里吸起烟来。斯科特博士一定早就留意到了我的举止,他没有过来打扰我。他知道如果我需要交谈,在维琴岛上他是唯一人选。而人不说话的时候才能真正思考。终于在一个午后我回复了平和,熄灭烟蒂朝他靠拢,坐在他身边开了口——我决定接受电极植入手术,做维琴研究所的第二个实验对象。
  斯科特博士并不否认,通过对脑内生物电的干预,一些固有的不理想的情绪或者感受有可能被消解。在机能已较明朗的范围内,当某脑区即将促发特定的不愉快时,电极可以在与之作用相反的脑区强势放电,做类似引流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都是位置的问题。

  手术方案以梅维斯研究为比照,经过我们两人的认真商讨而得到关键的修改。这过程中,出于自身的需要,我对脑功能也有了更详细的了解。消解是一个新的课题。斯科特博士从头到尾都很用心,像在实现一个夙愿。事实证明手术的创伤很小,我很快就有能力自如行动了,但遵照计划,我耐心地在研究所里进行了将近一百天的效果塑成。我的脑活动处于监测之下时,斯科特博士或者我本人来适时地控制脑内电极的工作,我拿着那本图森岛的文艺期刊,有准备地去重温莉迪亚清晰的面孔和熟悉的神色。实际上我也善于想象她,回忆我们之间的事,这些都帮得上忙。我们要做的就是确立正面的条件反射,以此抑制原来易发的负面情绪。电极的刺激并不痛苦,只像微小的软刷拂过,难以想象它会解除生活中的什么顽疾。
  我走出研究所时已经是另一个季节了。我去渡口乘上那班去图森岛的船,吹着似曾相识的海风。我尽量不去提前想象莉迪亚,以便稍后更好地确认自己的感受。只是向她移近的过程中,我有些迫不及待。下船后,我经过那家酒馆。图森岛上一切如常。我慢慢走近莉迪亚的住所,走进熟悉的她的气息里,向她窗里望。达到适当的近切,我终于可以停下脚步,拿出那本杂志,展平封面去凝视莉迪亚的样子,以验证实验的效果。事情的确神奇——即使仍能感到莉迪亚面容的美好,那种悔愧的感觉却真的没有出现,我甚至凶狠地让自己回想那晚最终背离她的情形,仍然没有丝毫负疚感和挽救的愿望,取代悔愧的感觉与此前电极刺激所带来的一样,是一种微妙的欣慰感,虽然指向不明但仍让我觉得舒适。这样,原路返回将变得很轻松。我舒展眉头吁出一口气,看来斯科特博士成功了。而且,实验对我的改变很精准,事前做选择的力气也算没有白花,因为我能感知,我的那种对婚姻和承诺的害怕仍然完好无损,可以随时就位。你知道,毕竟我还没有完善到不需要自我警示和保护的境地。

                             Short Story Mavis Rese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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