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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行的火车上
来源: | 作者:鬼金  时间: 2010-06-15

  随着火车慢慢地开动,一切开始进入黑暗之中。火车成为夜晚飞驰的动物。隐约可以看见窗外的天空上,一轮燃烧的月亮。我先是站在火车的连接处慢慢地抽烟,看着外面堆积的黑暗,还有城市的灯火。那些灯火犹如秋天的树叶,五颜六色。我离开这座城市,将回到一个叫草泥湖的地方。那里是我的家乡。都说离开是伤感的,可是我没有丝毫的感觉。二虎子说,我送送你吧?我们在车站旁边的饭馆吃点东西,然后我送你上火车。我说,不用了。我不喜欢让人送。二虎子没说什么。二虎子掏出五百块钱对我说,你把这些钱给我妈,就对他说,我一切都好,别说我的腿。我接过钱,谨慎地揣好,我说,我不会说的。你也不要太在意了,前几天医生不是说,过几个月就会好的吗?二虎子说,谁知道,说不定下半辈子就这样了,一个瘸子。嘿嘿。二虎子傻笑着。他的笑声叫我的心里很不好受。他的腿是在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这样想着,我摸了摸衣兜,二虎子那五百块钱还在。我掐灭了烟,走进车厢。车厢里的人不是很多,才八点多钟,人们都没有睡意。人的气息荡漾在车厢内。我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我旁边是一个女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是干那个的。她跷着二郎腿,肉色的丝袜让人想入非非。到城里打工这么多年,我也跟二虎子他们去过几次烟花柳巷。这事在我们这些出来打工的人中间不是什么事了,需要嘛。我闭着眼睛,但我的鼻子灵敏地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我克制着,屏住呼吸。可是那香味还是侵入我的鼻孔,让我无处可逃。我的对面坐着一个光头,他的旁边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就象是马的罩眼。我发现光头的眼睛在女人的身上滑动。有点意思了。
  火车内的灯光,有些昏暗,天花板上的灯像一只只昏睡的眼睛。火车呼啸着,离开城市,进入一个隧道。
  光头没话找话,搭讪着女人说,大妹子这是干什么去?回老家嘛?
  女人没有说话。
  那个眼镜却开口了,他说,我们回家看我的父母。
  光头鄙视的目光看着眼镜说,你们是一起的吗?
  眼镜点了点头。
  光头的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他的光头像一个更大的灯泡。
  光头问,你们到哪下车?
  眼镜说,在三棵树。
  光头哦了一声说,三棵树啊?我知道,我前几年还在那个地方干过活,你们那有一个煤矿吧?我就在那个煤矿干过,后来……
  光头掏出烟,问女人抽不抽,又问了问眼镜和我。我说,我刚刚抽过了。眼镜说,他不抽烟。女人到是接过来一支,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打火机,“噗”地一下,打着了,火苗像一把尖锐的匕首。女人的眼神暧昧地看了光头一眼,与光头的目光对接在一起了。
  这时候,过道里爬过来一个残疾人,他不时地钻进座椅下面,从座椅下面捡出一个饮料瓶。他艰难地爬着,像一只动物。我把手里剩了半瓶的矿泉水瓶,扔给了他,他笑着说,谢谢。只见他晃了晃,说,还有水。他拧开瓶盖,仰脖,咕咚咕咚地喝光了那半瓶水。我看着他慢慢地向前爬着。突然,他被人踢了一下,翻了个跟头,仰面躺在地上,像一个翻盖的乌龟。出什么事了?我想。只听一个声音,大声地骂着,你他妈的,滚一边去,打扰老子睡觉。他翻着身,两只眼睛露着凶光,看着那个我看不见的座椅后面的人。那个声音几乎是怒吼着说,你看什么看?一只脚又踢在他的头上。好像是踢到鼻子上了,血流在他的脸上。他伸手抹了一把,爬走了。就在那只脚踢在他头上的瞬间,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光头的目光从女人的身上移到我的脸上问,你到哪下车?
  我说,草泥湖。
  光头说,那个地方,我知道,我还在那个湖里面游过泳呢?在那个湖边的山上,有一个私人开的冷库,冷库里有一个死了很多年的女孩。我说的对吗?
  我说,对,是有一个女孩,好像是当年跟两个同学划船到湖里玩,后来就掉进湖里死了,至于发生了什么,很多传说。
  光头说,我听说,是被人强奸了,扔到湖里的,后来,他父亲为了找出凶手,一直就把她放在冷库里,据说,现在也没找到那两个凶手,据说凶手逃走了。
  我说,都这么说,具体我也不知道,还有人说,女孩的父亲也死了,所以女孩的尸体一直都在那个冷库里。
  我发现眼镜的身体有点发抖。
  光头也看见了眼镜在发抖,他说,你害怕了吗?
  眼镜声音哆嗦着说,大半夜的说死人多瘆人啊?
  光头哈哈地笑着,一只手拍在眼镜的肩膀上说,有什么好害怕的?你个胆小鬼。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尸体冷藏在冷库里,竟然成了草泥湖的一个旅游景点,很多去草泥湖旅游的人都要去朝拜那个女孩,说那个女孩是圣女,是女神。
  我说,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去看的人还很多,还供奉了香火,很多人祈求女孩保佑他们。
  眼镜说,是吗?等有空了,我也去看看。他看了一眼女人说,我们也去看看。
  女人说,我不去,我没有时间。
  女人很高傲,一副瞧不起眼镜的样子。眼镜受了冷落,有点垂头丧气,就像陨落的天体。眼镜侧过身问光头,你到哪下车?
  光头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
  眼镜惊讶地看着光头说,怎么会不知道呢?
  光头说,我就不知道。
  眼镜说,怎么可能?
  光头说,我就不知道,我随便爬上了这列夜晚的火车,我也不知道我要到什么地方下车,也许随便一个地方。
  眼镜说,你不是在三棵树干过活吗?难道你不是到那里下车吗?
  光头说,我没有确定我要在什么地方下车,没有。
  眼镜的神情,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眼镜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你刚才说,你在煤矿干过,后来……你没有说,到底怎么了?我想听听。
  光头说,我不想说。
  眼镜笑着说,说说嘛?
  光头说,我不想说。
  眼镜几乎是哀求地说,说说,说说。
  光头急了,吼着,说你妈个逼。你看不出来嘛?我是一个刚刚被释放没几天的囚犯,你妈的,你看不出来嘛?看不出来嘛?我是一个囚犯。
  眼镜怯怯地,警惕地看着光头,身体微微地与光头挪开了一段距离,仿佛怕什么东西传染给他似的。他沉默了。光头也沉默了。
  车厢内很静,能听到车轮碾在铁轨上的声音。那声音仿佛能进入人骨头里。女人站起来,扭着身体向车厢的连接处走去。眼镜也连忙站了起来说,你干什么去?女人厉声地说,我去厕所。眼镜说,我也去。女人说,你别跟着我,我不会走了,你还没有给我钱呢?眼镜还是不放心,要跟着女人,女人瞪了眼镜一眼说,你别跟着我。眼镜只好慢慢地坐下来,歪着脖子看着女人的背影。他的脸上看上去很失落,像霜打的茄子。
  光头斜着眼睛看着眼镜说,别担心,她不是说你没给她钱,她不会走吗?
  眼镜还是站了起来,跟了过去。我看见他甚至耳朵贴在厕所的门上听了听,仿佛害怕女人从厕所里消失似的,然后好像听到了厕所门锁扭动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往回跑。
  光头对我说,你看出他们是什么关系了吗?
  我说,没看出来。
  光头说,这你都没看出来啊?
  我故意说,没。
  我看着他的光头,想着他刚才说过的话,他说他是一个刑满释放的囚犯。囚犯。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想太深地去了解,但我相信,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看着他车窗玻璃里的影子,我仿佛看到了一只猛虎在咆哮着。记得小时候,老人说过,我是一个能看到人本相的人。那么?那么?眼镜是什么?是我的眼睛看出来的,还是车窗玻璃的作用,还是那是一块照妖镜般的物什?也许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
  兔子。兔子。眼镜竟然是一只兔子。两只红色的眼球。而且是一只灰色的兔子。惊恐的兔子。
  眼镜坐在他的座位上对我们说,她还在,还在。他说话的声音是激动的。
  那个女人呢?她是什么?她还没有从厕所回来。
  我对着车窗玻璃看了看,我是什么?这是一个秘密。
  女人洗了手,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走过来。眼镜看见女人走过来,连忙掏出一块手绢,递过去。女人也没说什么,接过手绢,擦着手,然后把手绢还给了眼镜。眼镜甚至鼻子贴近手绢,闻了闻,然后,规规整整地叠起来,放进他的兜里。女人蔑视地看着,掏出一个指甲锉,锉着指甲,然后掏出一瓶指甲油,小心翼翼地涂抹着指甲。那股指甲油的气味在车厢内弥漫着,刺鼻。女人伸展开手指,在欣赏着她的手。她的手指确实很美,白嫩,细长。
  突然女人的电话响了,铃声是《你幸福,我也幸福》。女人对着电话说,喂,小丽啊?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你没干活吗?什么?累了。你还会累啊?你不是那个洗浴中心的皇后吗?我没笑话你,我也是听人说的。什么?我干什么呢?我回家呢?真烦人,我妈说要见见我的男朋友,我只好……你也知道我的,我还能……爱情,狗屁了。三郎那次被人扎死以后,我的心里就再没装过一个男人,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肉,肉。不说我了,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你还挣钱养着他吗?你不能这样宠一个男人的,会被你宠坏的,你愿意,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可要告诉你,我在另一个地方看见他跟那些年轻的女孩……真的,我没看错。我啊,我在火车上呢,我还是第一次坐夜晚的火车回家。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格格自杀了,她这些年挣的钱都被一个男人给骗走了……我打电话找你了,你的电话关机,后来我和几个人把她送到火葬场,火化了,是她的弟弟来取的骨灰,她的弟弟哭得死去活来的,真可怜。不说了,不说了,你忙,等中秋节过后,我去看你,真的,挺想你的。
  女人撂了电话,竟然掏出一片纸巾擦了擦眼角,她流眼泪了。只见眼镜眼睁睁地看着,不敢说话。从女人的电话里,我感觉眼镜和女人,有一个人撒谎了,感觉更像是女人撒谎了。撒什么谎了?这我在前面没有交待,我是说我的感觉,是眼镜雇用了女人一天,或几天,去那个三棵树的地方看一个什么人。而不是像女人说,是她的母亲要见见她的男朋友。女人绝对是处于虚荣和自尊心才那么对她的姐妹撒谎。
  我捎了一眼车窗玻璃,吃了一惊,本来我猜想,女人的本相不是狐狸,就是松花鸡什么的,没想到,女人的本相竟然是,竟然是一匹白马。
  女人看了看光头说,还有烟吗?
  光头一脸坏笑地说,有,还有一根大雪茄。
  女人说,你敢拿出来吗?你敢拿出来,我就敢抽。
  光头不开玩笑了,连忙掏出烟,给了女人一支。光头说,这样干呆着多没意思,要不我们打扑克吧?谁输了谁学两声狗叫。眼镜听了光头的话,连忙附和着说,好啊,好啊!女人没有说话。光头看了看我说,你也一起来玩,我们四个人,正好。光头拿出一副扑克,“哗哗”地洗牌。就这样,我们玩起了扑克,光头还讲了一件惊险的事情。那是他在监狱里遇到的,说的是,有一个犯人想保外就医,那个犯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出来一根针,把针鼻那一小截用牙齿咬掉,然后,只见他脱光膀子,用针尖比划着心脏的位置,然后,脱下他的板鞋,用鞋底对着针,猛地,拍下去……
  这个时候,我们都停住了手里的牌,张大嘴看着光头。
  眼镜连忙追问说,怎么样?他死了吗?
  光头说,没死,死了还保外有个屁用。他为什么咬掉针鼻那一小截,因为要是不咬掉那一小截的话,正好会扎到心脏上,咬掉了就距离心脏还有一小段距离,正正好好,镶嵌在一个骨缝里。他是那么熟练,一看就是一个老手,当时把我们看得都目瞪口呆,然后他就倒在了地上,叫我们喊狱警……
  眼镜问,怎么样?
  光头说,你们知道吗?针在皮肤里会走,狱警不敢怠慢,连忙把他送到监狱的医院里,动了手术……
  眼镜感叹着,真够吓人的,要是一下失手,不就……
  女人说,出牌吧。这第一局是女人输了。女人看了看我们,刚想学狗叫,没想到眼镜却叫了两声,“汪汪”。眼镜说,我替她叫。光头说,不行,必须她自己叫,要不就没意思了。女人抢白地说,我不用你帮,我自己来。女人学了两声狗叫后说,我们继续。抓牌的时候,我看见光头的手不时地在女人的手上摸一把,女人也没有介意。光头叼着烟卷,边讲着一个笑话,说,修女搭乘神父的车,途中神父把手搭在修女雪白的大腿上,修女微笑的对神父说:你记得圣经第129条说的是什么吗?神父脸红的把手拿开了. 回到家神父急忙打开圣经129条,见上面写着:"再深入一点你会得到莫大的快乐!"神父大呼:上帝啊!女人“扑哧”一声,笑了,昏暗的光线中,女人的笑是灿烂的,像开放的向日葵,绚烂,燃烧起来。这是我上车后,第一次看到女人笑。女人说,你这样的段子已经老掉牙了。光头嬉皮笑脸地说,是吗?没有嫖客来的直接吧?女人怔了一下,像喉咙里噎了一个硬物,没说什么。眼镜看情势不对,连忙打圆场说,出牌,看来这把我要输了,我还是先学两声狗叫吧。
  ——汪汪。
  女人的眉毛立了起来对眼镜说,你像个男人行不行?
  眼镜受了委屈般地说,我怎么不像男人了?怎么不像了?
  女人鼻子里发出鄙夷的哼哼声。
  女人说,到站后,你自己下车吧,我不跟你去了,我也不要你的钱了。看着你我就难受,一点也不爷们,窝窝囊囊的。
  眼镜几乎要哭了,说,不是说好了吗?我再给你加一百,还不行吗?
  女人厉声说,不行。
  眼镜说,那就加二百。
  女人说,你就是给我加一千,我也不去了,老娘不伺候你了。
  眼镜哀求着说,你到底怎么了?你发什么斜火啊?我已经给我母亲打电话,说要带一个女朋友回去,你不去了,我回去怎么交待啊?
  女人说,我不管,反正我是不去了。

  火车停了一会儿,又上来几个人,然后又继续行驶着。
  扑克是没法玩了,我们呆呆地坐在那里。我看见眼镜哭了。他拉住女人的手说,我求求你了,行吗?
  女人说,拿开你的手,拿开。
  眼镜还是没有松开的意思。
  女人轮起另一只手,给了眼镜一个响亮的耳光,把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打落在地上。他像一个瞎子似的,在地上摸着他的眼镜。最后,还是光头从地上捡起来,递给了他。
  光头劝着女人说,你看他多可怜,你还是去吧?人总得讲点信用,讲点职业道德吧?
  嘿嘿。光头竟然说出了职业道德这个词。
  女人脸色阴沉着说,我怎么不讲职业道德了?我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光头声调提高了说,你自己知道。
  女人说,我不知道。
  光头急了说,你必须去,你没看见他哭了吗?
  女人说,他哭关我屁事。
  光头说,你必须去,必须。
  女人说,我要是不去呢?
  光头说,那么我就绑架你也要把你绑架去。
  女人说,你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
  光头说,我就要管,因为我看着他可怜,这就是我的道理,你必须去。
  女人说,不去。
  女人说话的语气多少有些缓和了。
  光头站了起来说,你敢。
  女人说,有什么不敢的。
  光头说,那你就等着瞧。
  眼镜哭得更厉害了,发出呜呜的哭声,仿佛他身体里的火车在鸣叫。
  光头和女人的四目对视着,目光碰出金属般的火星。
  光头说,你看我干什么?你必须去。
  女人不吭声了,她的手指伸进丝袜的一个窟窿里,然后鼓出来。他们变得安静下来。我闭着眼睛,竟然迷糊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正上火车,很多人从窗户伸出头来,看着我。然后,火车却开走了。那些火车上的乘客看着我,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们笑得脸都扭曲,变形了。我在站台上追赶着火车。可是,火车驶进了巨大的黑暗之中。这个时候,我的脚下突然长了两个轮子,就像哪咤脚下的风火轮,顺着铁轨,我在追赶着火车,很快,我就追上了,我一个腾空飞到了火车上,走进车厢,我就看到了现在的这个女人,还有光头和眼镜。
  莲花打来电话,惊醒了我,她在电话里说,朱河,我想你,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想你。
  我说,莲花,我已经在车上了,火车不晚点的话,半夜就能到家了,你不用等我,你早点睡,要不对孩子不好。
  莲花在电话里撒娇说,不嘛?我就要等你,等你回来,我睡不着。
  我说,莲花,你要听话,难道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莲花说,我听,那我先睡了,你回来一定要叫醒我。
  我说,行。
  莲花的声音是那么温暖,贴心,像阳光撒进我的心里,驱赶了我在夜晚的火车上的那股烦躁。我听见莲花在电话那头亲吻我的声音,仿佛她的嘴唇真的亲在我的脸上,像火一样,整个身体也跟着灼烧起来。那一刻,我希望火车能开得快点。
  ——火车。
  ——火车。
  广播里传出,三棵树车站到了,请各位旅客准备好你们的随身用品,准备下车。
  只见眼镜慌张起来,眼睛看着女人。
  光头对女人说,走,下车。
  女人坐着没动。
  光头说,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跟他下车。
  光头说着,上来一把拉住女人的胳膊,把女人从座位上拉起来,说,下车。
  眼镜感恩地看着光头说,谢谢。
  光头说,谢个屁,赶快带着她下车。
  眼镜还是感到有些为难,看着光头,又看看女人。光头拉过女人的手,对眼镜说,走,我陪你。
  只见眼镜笑了笑,像一只兔子,露出他洁白的牙齿。女人没有丝毫的反抗,乖乖地跟着光头,他们消失在人群之中,离开火车,进入外面世界巨大的黑暗之中。他们的离开让我感觉有些怅惘,失落落的,仿佛一下子从喧嚣跌回到了一种孤独的状态中,有些不那么适应。首先是我的耳朵,再就是我的眼睛,还有我的思想。世界,那个四人世界的小空间因此失衡了,只剩下我。我双手打开窗户,看着外面,冷风吹过来,扑在脸上,凉嗖嗖的,我不禁哆嗦了一下,还好,经冷风这么一吹,我清醒了很多,慢慢地适应了身边的安静。外面的世界是静止的,火车是动作的,像一个移动的建筑,即将到达另一个地方,也会到达我的草泥湖。长长的车厢像一条巨大的蛔虫,深入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可以说,我开始迷恋夜火车上的感觉。
  时间因为夜晚,因为黑暗,而变得缓慢。
  缓慢。
  凝滞。
  粘稠。
  夜晚的火车在黑暗的中心颤动。
  颤动。
  呼啸。
  像一个发疯的思想者,在蜿蜒的铁轨上,奔跑,嘶喊。

  我想看了看时间,发现我的手机没电了,我问旁边的一个人,请问,几点了?那个人看了看手表说,我的表停了,不过还好,我给你看看我的手机。他说,九点多了。我心里合计着,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就到地方了。临近午夜零点。我心里仿佛揣了只小动物。它在急切地蠕动着它的四肢。
  随着短暂的安静的结束,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是……
  我还看着外面,外面的世界因为黑暗而变得陌生。突然,有一个硬物触到我的身上,我连忙回身,只见一个人站在我的身边,他手里的一个竹竿碰到了我。
  我说,你要干什么?
  他连忙说,对不起,我在找空的座位。
  他。一个盲人。颧骨上架着一副黑色的墨镜。
  我说,我对面没人,你就坐那里吧。
  我说完,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他是看不见的,他是黑暗世界里的黑暗者。我扶着他,坐下来。
  他连声地说,谢谢。
  我仔细打量着他。这个盲人。他的身后背着一把二胡。乐器。它发出的声音是可以碰疼世界的声音。他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脸上有微微的络腮胡子。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它们隐藏在墨镜的后面。那两个熄灭在黑暗之中的球体,是他的眼睛。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雕塑。也许是因为寂寞,我搭话问,您去哪?他说,我到草泥湖。我高兴地说,我也到草泥湖,我们一路的。他听了我的话,也感到很亲切,说,你是那里的吗?我说,是。我问,你到草泥湖干什么?他说,找一个人,找一个谈古琴的人,你知道吗?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叹息了一声说,那只好慢慢找了。我问,你找他干什么?他说,切磋,那可是一个高人。你听说过,高山流水,伯牙的故事吗?我说,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叫人帮你打听打听。他说,谢谢。我好奇地看着他的乐器说,您能给我拉一个吗?他犹豫着说,你懂音乐吗?我说,不懂,但我的耳朵能听,我的心能感受得到。他没有吭声。但他慢慢地取过他的二胡,开始拉起来。
  《二泉映月》。
  以前,我在电视和收音机里都听到过。还知道一个叫阿炳的人。一个盲人。
  一条黑暗的河流在车厢内流淌着,漫过身体,漫上了座椅,顺着车厢的四壁,漫溢着。我感觉到那声音飘荡着,像长了翅膀,挣脱了车厢令人窒息空间,飞到了外面的黑暗世界,仍在飞,不停地飞,辗转地飞,企图冲破黑暗,到达一个光明的世界。《二泉映月》带来的那种悲凉,——悲凉如水,缓缓地飞翔,飞翔在肉身之外。车厢内墓地般地沉静,我微微地喘息着,就像一个灵魂出窍的人。我的灵魂跟着那声音在飞——飞——飞——飞——
那些乘客听到了二胡的声音,也纷纷地用过来,看着,议论着。
  他耸然不动,如一座山,在那里拉着二胡。他完全沉浸在他的声音的世界之中。
  突然,有人大声喊叫着,杀人啦!杀人了啦!
  怎么回事?我连忙站起来,向喊叫的声音看去。那些围观的人也潮水般向喊叫的声音看过去,涌过去。
  他仍旧坐在那里。
  我也跟着人群跑过去,挤在人群之中,我看见那个残疾人手里握着一个敲碎的酒瓶子,狠狠地往一个人的身上扎着……
  我想,被他扎的那个人就是先前踢他的那个人。我靠近了,终于看到他,那是一个臃肿的胖子。他受伤的样子惨兮兮的,嘴里喊着,杀人啦!救命啊,救命。血从他的肚子上流出来,滴落在地上,汇成一股细小的血流,蜿蜿蜒蜒地渗进火车地板的缝隙里。
  围观的人们慢慢地退去……
  盲人仍在拉着他的二胡,绵长,凄楚的声音,仿若一首挽歌,仿若一声凄厉的哭泣,顺着我刚才打开的车窗,飘进窗外的黑暗之中。那声音变得愈加猛烈起来,冲破火车呼啸的声音,直抵天际,撼动那些眼睛般注视着尘世的星辰。
  在火车到达草泥湖后,我领着他,走下火车,看着远处的火车,我感觉,我有什么东西,或者说,我的一部分已经丢失在那火车上了,我整个人变得轻盈。
  远远地,我看见了我家的灯还亮着,我对他说,今天晚上,就在我家歇息一晚上吧,明天,天亮了,你再去找你要找的那个人。
  他说,谢谢。
  天上的月亮移出云端,月光水样般泼在他的脸上,一刹那,他在月光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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