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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 弟
来源: | 作者:尹守国  时间: 2010-07-15

  林成发坐在炕头上,手里捏着酒杯,目光掠过吴成志的头顶,盯着墙上的那幅画。墙壁黑糊糊的,画面显得很突兀。画是崭新的,看起来应该是刚贴上去的。是为了迎接自己回来么?想到这儿,林成发徒生一丝感动,低头看吴成志一眼,见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吃着花生米。吴成志吃得很急促,这个刚放入嘴中,便去夹下一个了,像是在吃别人家的东西,也像是有人在跟他抢似的。
  林成发又把头抬起来,还盯在那张画上。这里的人习惯用画来装饰房子,就像他们习惯吃着花生米喝酒一样。林成发记得母亲在没去逝前,每逢过年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年画。但母亲不买这种漂亮女人,她买的是那种骑着大红鲤鱼的娃娃。母亲每次总是买两张回来,并列地贴在一起。画面上,娃娃和鲤鱼都胖嘟嘟的,尽管看起来有些虚假,像是用发过的面捏出来又放入锅中蒸过的感觉。但那种大红颜色,看起来让人觉得喜庆。林成发打上学那年起,就读懂了母亲的心思。他明白母亲是希望这个家能兄弟和睦,岁岁有余。他也是从那时起,主动担负起照顾吴成志的责任。
  吴成志上学后,林成发总是手牵着手地领着他。除了上课那会儿外,就连下课十分钟,他们都在一起玩。其它村子的同学不知道他们啥关系,便指着吴成志问,这是谁呀?林成发说,这是我弟弟。后来有人知道吴成志的名字后,便又问,这是你表弟吧?不然,咋和你不是一个姓呢?林成发的脸立即红起来,他朝同学瞪起眼睛,大声地嚷道,这就是我亲弟弟,我们就不姓一个姓了,你能咋着吧?林成发的神情表现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而吴成志站在他的身后,也怒目而视。同学看到这个场景,吓得再也不敢当着他们的面提及此事了。他们便找合庄的同学偷偷地打听。没用半个月,林成发与吴成志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在同学中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林成发的老家在一个叫石匠沟的地方。他对那个小村子还多少有些印象。那里四面全是山,围得像锅一样,他家就住在锅底下。山上是青黑色的石头,零星地有点树木散落在上面,就像锅边上粘着的几片菜叶子。那里的男人多半以打石头为生,林成发的父亲就是个石匠。
  在林成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长着满脸的大胡子,爱把他抱在怀里,用胡子去蹭他的脸。父亲每次以这种方式亲他时,都把他疼得哇哇怪叫。他越是这样,父亲就越是兴奋,父亲似乎以他的哭叫做为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林成发记得父亲最后亲他那次,是个晌午。他真的被弄疼了,就哭着对父亲大喊,说你赶紧走吧,去打你的石头吧,不要你再回来了。那天傍晚,父亲回来时,是被村子里的一群人用木板抬回来的。父亲满身都是血,胳膊掉了一只,也放在木板上。林成发只看了一眼,就被吓哭了。那时他的胆很小,是个动不动就哭的孩子。邻居女人看到他龟缩在炕旮旯里,哭得抽抽嗒嗒的,就把他抱走了。第二天,家里就忙成一锅粥了,林成发被夹裹着,也跟着忙了一天。等他再问起父亲时,母亲就不停地哭泣。几次之后,吓得他不敢问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家里就揭不开锅了。母亲领着林成发改嫁到合庄,看着这个叫吴彬的男人白净的脸面和柔和的笑容,林成发从内心里一下子便接受这个新父亲了。他只管吴彬叫过两个月的叔叔,就主动改口叫爹了。为此,吴彬还特意到街里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那是林成发少年记忆里穿过的最好的衣服。
  吴彬也非常喜欢骑大鱼的娃娃画,但他从来就没买过。他是合庄的医生,每天忙的是治病救人的这种大事,是不屑于做这种小事情的。吴彬看病的手艺是祖传的,据说已经有六代了。林成发的母亲曾在背地里央求过他,说吴成志还小,还不识字,要不你先教教林成发吧。反正这两个孩子都管你叫爹。吴彬当时就拒绝了,他说祖训上有规定,只传谪生子孙。林成发的母亲此后再也没敢提到这事。
  吴彬对吴成志倒是挺用心的,从打吴成志会说话那天起,就教他背汤头歌和十八反,每次都是趁着林成发不在跟前时教的,所以教得很慢。正好是教会吴成志背下最后一句,这个给别人看了一辈子病的医生,却被病魔给掠走了。
  吴彬患的是一种叫脑溢血的病死的,而村里的人,都说他是被林成发的母亲给克死的,说他母亲脸上的那个痣,注定是天生克夫的命。对此,林成发的母亲也没去辩解,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还居然承认了,逢人便说自己对不起人家。她的眼睛天天红肿着,身体日渐消瘦,这让林成发和吴成志看着难受,也心疼。母亲是在吴彬去逝三年后没的,林成发断定母亲是因郁闷而死的,因为有几次,他看到母亲哭过后就咳嗽吐血。而吴成志却不这样认为,他说父亲到那边一定还是医生,说不定开了家医院,是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才把母亲叫去帮忙了。
  母亲走后,这个家就归林成发当家了。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是经他手里花出去的。他在过年时,也确实买过年画。这点,他还是有印象的,而且原来贴在墙上的那张画,也一定是他买回来的。但绝对不会是那种骑着大鱼的娃娃,他不会买这种画的,因为看到这样的画,他和吴成志就会想起母亲。他也绝对不会买现在贴在墙上的这种漂亮女人,那时他已经不再向往女人了。
  林成发跟魏三他们搅进那件事后,女人在他的脑子中就渐行渐远了,甚至想起来,还有些恐惧感。当初加入魏三团伙时,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搞点钱。而搞钱的目标也同样明确,就是为娶个女人回来。自从他眼看着魏三把一个漂亮女人拖进树林子里,眼看着那几个人在女人身上发泄,而他也被他们推着在那个女人身上趴了一会后,虽然他什么也没做成,但从此就再也没有拥有女人的资格了。林成发知道,自己被警察抓走只是早晚的事情,何必再让另一个女人跟着受罪呢?即便是侥幸不被抓到,他从内心里再也没有对女人那种强烈的渴望了。他每次想起女人来,都能听到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脑海中就会浮现那个女人下体流出的那滴滴鲜红。几次在梦中,他被这个场面折磨得啊啊大叫,是睡在他身边的吴成志把他推醒的。这之后,尽管他离开了魏三团伙,但他并没停止继续弄钱。或者说,离开他们,就是为了更加频繁地作案。他总觉得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再不做就来不及了。他最后的心愿还是娶个女人回来,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弟弟吴成志了。

  林成发在离开西屋的一个月前,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这个家娶到一个叫马莲的女人。结婚那天,场面铺排得非常大,合庄的人几乎都参加了。林成发很风光,甚至比当天的主角吴成志还风光。那些吴成志的本家们,包括他的叔叔大爷们,都在夸林成发是好样的,是天下最有情有义的兄长,宁可自己不娶,先给弟弟张罗上媳妇。说他的养父没有白疼他一回,如果他养父泉下有知,也应该不会惦记着了。在拜堂的时候,吴氏家族的长辈让新郎和新娘给林成发磕头,说他们的父母不在了,他这个长兄为大。吴成志牵着马莲跪下时,林成发激动得哭了。是他把吴成志他们拉起来的,他不但拍了弟弟的肩膀,还拍了拍马莲的肩膀,嘱咐他们以后一定要好好地过日子,早生娃娃,多生娃娃。他说得挺诚恳,语气有点像他们的父亲。吴成志连连地点着头,马莲的脸和红布一样,低着头出去了。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过来向林成发敬酒。那天林成发喝多了,最后他是被人抬进这间西屋的。他睡了一个下午和半宿才醒过来,他习惯地摸摸身边,没摸到吴成志,便坐了起来。他从十几岁就跟吴成志住在这间西屋里,每次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到吴成志,给他掖掖被子。吴成志睡觉不老实,跟头把式的,总把身体的一部分露在被子外边。他每次给吴成志盖被子时,都先把手放在吴成志露在外面的部位上摸一下,这样他就能感觉得出这个地方祼露多长时间了。有时候他发现吴成志的胳膊冻得和冰似的,他心里就产生一份愧疚,觉得有点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他的养父。
  那时西屋窗户上挂的这个帘子,还是母亲活着时,用一床旧被子改成的,只是把被子里边的棉花掏走了。挂上这个窗帘,屋里黑得像铁桶一般,这种黑暗让林成发有些害怕。他披着被子坐着,摸到上衣,从衣袋里摸到烟和火。他很急切地抽着烟,但并没吸入到肺里多少,只是抽到嘴里就吐出去了。此刻,他需要的不是烟,而是烟头上的那个火光。他一支接着一支地继续着,每支烟也就只能维持他几分钟的平静。在抽到第七支烟时,林成发感觉到嘴里很苦,嗓子难受,肚子里总有一种力量在向上汹涌着。他刚把烟头扔出去,就觉得肚子里的东西已经涌到喉咙了。他侧了下身子,胳膊支在炕上,才把头探到炕沿边上,那东西便喷出来了,他的嘴里立即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随后他又吐了几口,算是暂时缓解下来了,屋子里立即弥漫着一种和他嘴里一样的气味。他想找水漱漱口,想到那样还得开灯,还得下地,便打消了那个念头。他以往也喝多过,但那时有吴成志睡在旁边。他刚坐起来,吴成志就能醒,就能开灯下地给他去倒水的。他又把被子重新披好,叭嗒了几下嘴,把嘴里留有的残渣咽下去。他的手又自然地摸到枕头边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来,重新点上。这次他抽得很缓慢,像往常一样,是在品尝着烟的滋味。
  可能是刚才想到吴成志的原因吧,林成发想到了马莲。这个女人虽然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种,但在这个庄子的女人中,也算是长得好看的了。个子不算太高,身材很匀称,该突出的地方都长开了,身上很有女人的味道。特别是她的笑很好看,很少笑出声音来,但那笑意却在脸上停留很久才渐渐地弥散。在媒人来介绍这桩婚事的时候,人家有言在先,说马莲本来没到出门子的时候,是家里急等着钱给她弟弟治病用,所以两万块钱的彩礼,一分也不能少的。
  吴成志本来没指望能这么早地说媳妇,他觉得那应该是他哥哥结婚后的事情。那天媒人突然光顾,他还以为是来给哥哥提亲的呢。后来弄明白了,他急忙问,大哥,那你咋办?林成发听后哈哈地笑起来,说我好办,我在外头处了一个,是城里的,等你们结婚后,我就搬城里住去了。吴成志信以为真,他认为哥哥有这个能力,他隔三差五地往城里跑,一定是有个女人在那里牵着他的心。但他听说哥哥要走,要离开这个家,还是显得很伤感。他问林成发,不走不行吗?把嫂子接咱们这来不行吗?林成发一本正经地说,你嫂子是有工作的,她得在城里上班,不能来咱们这儿。反正这儿离城里也不远,我们几天回来一趟不就得了。吴成志听后寻思一会儿,说也成,你们要是没时间回来,我就去城里看你们,也顺便逛逛。
  在媒人说到彩礼时,吴成志搓着手说,这也太贵了,我们家可说不起。以后有不要钱的,你再给我介绍吧。当时林成发也在场,他就坐在吴成志的边上,媒人是他暗地里请来的,彩礼也是他事前默认的,只是这一切吴成志不知道而已。林成发听完吴成志的态度,他清了清嗓子,很严肃地说,彩礼不是问题,钱都准备好了,关键是人值不值这彩礼钱。媒人盘腿坐在炕上,她拍着大腿说,人没挑的,你们看看就知道了。吴成志还是拿不定主意,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个家里有多少钱。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家里种那几亩地,收入也就是够这个家年吃年用的。林成发一年中有半年不在家,说他在外边做生意。究竟他挣没挣到钱,挣了多少,吴成志一直也没问过。反正是家里没钱了,林成发就扔给他一些,吴成志也没有过问的理由和想法。
  吴成志相人的那天,林成发让他自己去。吴成志不干,一定要哥哥陪着他去。林成发说这成啥事了,要是不成还罢了;要是成了,以后就是弟媳妇了,天下哪有大伯哥去相弟媳妇的事?可吴成志的一句话,还是让林成发去了。吴成志说,爹和娘都没了,你就是这个家的户主,你不去谁去?林成发想想也是,就答应了。他是以户主的身份去的,到那儿后,媒人介绍双方认识。马莲朝林成发笑了一下,叫了声大哥,林成发便以这个家户主的身份,替弟弟定下这桩亲事。
  一直坐到天放亮,林成发才敢起床下地。他先上房后去了趟厕所,又找来铁锹,把他吐的那堆东西收拾出去。他刚拾掇利索,马莲就起来了。马莲见到他,先笑一下,说大哥,起这么早干啥?多睡一会吧。林成发有点不好意思,他说睡不着了,躺着更难受,起来活动活动。他说着赶紧把西屋的门带上了,他不想让屋里的怪味传到外屋来,也不想让马莲看到他吐过的痕迹。但他带上门后,又觉得有些不合适,吴成志没起来,外屋就他和马莲两个人,他把自己关在外屋,这算什么?他又推开门,回到西屋,把自己关到门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听吴成志还没有起来,马莲在外屋做饭,他也不好再到外屋去了。
  林成发只好又重新回到炕上,倚着被子躺着。他心里有些怨气,是冲着吴成志来的。每天吴成志老早地就起床了,就是再累的时候,也是听到他起床后,就赶紧地起来。今天这是怎么了?刚刚有了老婆,才结婚的第一天,怎么就摆起大丈夫的臭架子来了?怎么能让马莲自己起来做饭呢?她初来乍到的,对这个家的情况还不怎么熟悉,她能知道米在哪儿吗?知道油在哪儿吗?她能知道我们哥俩的饭量多大、下多少米合适吗?林成发越想越来气,竟然忽地一下坐起来。他想去东屋,把吴成志的被子扯了,把他从炕上拖下来,让他以后长点记性,早上起来和媳妇一起做饭。同时,他也对马莲多少有些怨气,怎么能给吴成志养成饭来张口的坏习惯呢?那样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他似乎对马莲有着一份担心了。
  林成发刚把屁股挪到炕沿边上,便停住了。他想起吴成志所以没起来,也许是晚上睡得太晚了吧。昨天,他从晌午就睡着了,那些闹洞房的折腾到几点走的?走后吴成志两口子又折腾了多久才睡的?他一律都不知道。他甚至怀疑自己醒的那时候,吴成志还不一定睡着。因为吴成志睡觉打呼噜,他醒时并没听到呼噜声,是他都吐完后才听到的。想到这儿,他又原谅了弟弟,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
  林成发再次躺下去,窗外的光亮让他觉得难受,他只好把自己的外衣扯过来,蒙在头上。外衣可以阻挡光线,却无法阻挡外屋传进来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他想到马莲的笑容,近而想到吴成志,想到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突然又像电影切换镜头一样,眼前又出现魏三他们在树林子里的那个场面。外屋再传来动静,他又把镜头拉回来,定格在吴成志和马莲这里。
  这之后的日子里,林成发一直地被他脑海中的这个场面操控着。
  晚上躺在西屋的炕上,他睡不着,东屋传来的任何声音,都会和风一样吹进他的耳朵里,让他眼前浮现出一些画面来。他家的东屋与西屋之间,只隔着个三米宽的外屋,而东西屋那两扇扭曲变形的板门,让声音相互流窜成为可能。他记得父母还在的时候,父母住在东屋,他和吴成志就住在这间西屋里。他每次听到东屋就传来过类似现在的声音,心都跳成一团。后来父亲没了,他和吴成志就搬到东屋跟母亲一起住,那种声音在他的脑海里才渐渐地消失了。
  现在东屋又传来这种声音,这让林成发感觉到自己被体内的一股炽热灼烧着。而每当此时,从那片树林里传出的另一种声音,也同时跟着传入进来,让他灼烧的身体和情绪,就像燃烧的火上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立即冷却下来。他几乎是整夜难眠,偶尔睡着了,不长时间后总在恶梦中惊醒,浑身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每到晚上,他甚至害怕走进西屋,就像害怕警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样。
  而吴成志从结婚的第一天,早上就没起来过,啥时候等马莲把饭做好了,招呼他时,他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看着弟弟一脸疲惫的样子,林成发竟然产生了一丝羡慕。吴成志睡懒觉,也让林成发想早一点起来变成不可能了。他睡不着,但也要在炕上躺着。有时候是穿好衣服躺着,啥时候听到马莲叫吴成志了,他才能起来打开屋门。马莲在外屋一个人做饭,差不多得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期间,林成发的脑子里,出现的还是一些画面,马莲烧火的画面,淘米的画面,切菜的画面,甚至是笑的画面,让他的早晨跟晚上一样,既神往又害怕,既快乐着又痛苦着。最后,林成发终于被这些画面和声音折磨得不行了,这才毅然地走进公安局,投案自首了。

  这间西屋,应该空闲五年零三个月了。在林成发离开前,对面墙上也贴着一张画,就贴在现在这张画的位置上。五年的时间,把一个人记忆中的很多东西都抹去了,剩下的也变得模糊不清,就连那幅画上是啥内容,林成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幅画不会是骑大鱼的娃娃了。因为当时他的母亲已经走三年多了,家里头没人会再买那种老掉牙的画了。
  林成发是中午到家的,是吴成志把他接回来的。他进院时,马莲见到他,先是朝他笑了笑,说了一句大哥回来了,便低下头继续盛菜。那笑容虽然还和原来一样,但他能感觉到,笑容里面已经掺杂进很多苦涩的成份和岁月的痕迹了。马莲早把饭菜做好了,看得出来,饭菜是为了他回来而特意做的。桌子就放在西屋的炕上,上边摆着六个菜,都是从街里买回来的鸡呀鱼呀的,只有一盘炒花生米,像是自己家里种的。他刚坐到炕上,吴成志就把酒倒上来了。他坐在炕头上,吴成志坐在他的对面。马莲只进屋打个照面,便去东屋了,一直没再过来。
  林成发和吴成志相对地喝着闷酒,林成发每喝一口,吴成志便跟着喝一口,他是看着哥哥喝的标准来决定自己喝多少的。林成发抬起头看墙上的画,吴成志就低头吃盘子中的花生米。从打坐下来,吴成志除了不住地让他吃鸡吃鱼吃肘子,林成发除了哼啊的应答之外,哥俩几乎没说过话。林成发觉得这种场面,很像吴成志每次去监狱里看他,只是给他带些吃的,看着他吃,而什么都不跟他说一样。那时他每问一句,吴成志只用三五个字回答他。他问他们有小孩了吗?吴成志说,还没有。他问他们怎么不要孩子?吴成志说,想要,但没有。他问他们去医院看过了吗?吴成志回答说,没去。他让他们去医院看看,吴成志点头。等下次他再问起时,吴成志说,没工夫去。他总认为吴成志是带着一种怨恨去看他的,好像有他这样的一个哥哥,吴成志感觉到很羞耻。
  林成发瞅够墙上的画后,便把目光矮了一截,盯在吴成志的脸上。弟弟的脸比原来晒得更黑了,黑得以至于都显示不出表情来了。他看到哥哥在看着他,把头低得更甚了,林成发只看到他额头上的那绺头发和运动的嘴巴。林成发知道,这几年吴成志一直生活在一种愧疚当中。吴成志的一个叔叔在去看望他时提起过,说吴成志过得并不好,他们两口子总吵架。从林成发投案的当天就开始吵,甚至还闹过离婚。吴成志一直认为,他哥哥所以去偷去抢,就是为了给他说媳妇。这样,他便把怨气都撒到了他媳妇的身上了。他提出要与马莲离婚,让马莲把从他家拿去的钱都退回来,他用这个钱想法把他哥哥捞出来。马莲说那钱都给她弟弟治病花了,退不回来了。他就跟她生气,甚至打过她。他每次喝过酒后,总是跟马莲耍酒疯,骂她是个败家娘们,吓得马莲每次看见他喝酒,都提前把心吊起来。他们这些年没有小孩,吴成志把整个责任都推到马莲的身上去了。马莲被他骂得实在受不了,就跑回娘家,从娘家里拿了钱,到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她一切正常,应该有生育能力,要求让男方也来检查一下。马莲让他去医院找大夫看看,吴成志就是不去,说他在哥哥前边结婚就已经不对了,要孩子一定要赶在哥哥后边。
  这几年,吴成志干活劲劲的,不错过抓一分钱的机会。他省吃俭用的攒钱,就是想等哥哥出来,给他说个媳妇,来报答他的恩情。可就在今年春天,吴成志在送粪时,把车赶毛了,连车带人掉进了大沟里。马摔死了,吴成志也摔断一条腿。到医院后,他坚持不做手术,大夫说不做手术,以后就会落下残疾,就得成为瘸子,就会失去劳动能力,就得靠别人来养活着。吴成志害怕再连累哥哥,这才做的手术。他出院后,家里没了牲口,种不上地,不得不又买了匹马。这样他攒的那些钱,连治病带买马就花光了,他为哥哥娶个媳妇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哥俩的酒喝得确实有些沉闷。有几次,林成发想说点什么,吧嗒了半天嘴,还是没找到可说的话题,只好夹起口菜来,放到嘴中。而吴成志也一直在吃花生米,那一盘盐爆花生米,靠近他的那边,已经让他捡走一大半了,剩下的像挂在天边上的月牙。
  在哥俩把一瓶子北京二锅头喝尽后,吴成志抬起头来问林成发,说哥,还来点吗?林成发摇了摇头。吴成志又说,哥,还有啤酒呢,来两瓶凉快凉快。林成发还没等回答,吴成志就冲着东屋喊起来,他说马莲,你把啤酒给大哥拿来。他刚喊完,马莲便拎着一个菜筐子进屋了,里边放着六瓶啤酒。马莲把酒放在炕沿边上,就急着去找杯子。吴成志说不用找杯子了,拿两个小碗就行了。马莲拿来小碗时,吴成志早就把啤酒起开了。他先给林成发倒上一碗,自己也满上一碗,他端起碗来等着林成发,见哥哥也端起来后,他便一饮而尽。刚把碗放下,手又拿起酒瓶子来,他并没倒酒,而是抬头看着哥哥。林成发喝到半碗时,想撂下来,看到弟弟的样子,又把那半碗也喝下去了。
  马莲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她看着他们哥俩在喝酒,觉得一时也没她啥事,便转身往外屋走去。她刚跨出门槛子,就被吴成志叫住了。她转身又回到西屋,在地中间站着。吴成志说你再拿个小碗来,马莲便到外屋拿来个小碗放在桌子上。吴成志给林成发和他自己倒满酒后,便把马莲拿来的那个小碗也倒满了。他指着小碗对马莲说,你敬大哥一个吧。林成发听后赶紧说不用,一家人,这么客气干啥?吴成志说,这个酒是必须得敬的,你救活她弟弟一条命,她不该谢谢?
  马莲听后,把碗端起来,她朝林成发笑了笑,说是得谢谢大哥,我弟弟的病好了,现在都订婚了,等年底结婚时,请大哥去喝喜酒。林成发看马莲把酒碗放在嘴上了,他也只好端起来。马莲一点点地往下喝着,很慢,但中间一直没停止过,最后把碗里的酒喝尽了,才把碗放到桌子上。
  吴成志见林成发也喝下去,他开始倒酒,给林成发倒上,顺便把马莲的也倒满了。马莲说她不能喝酒,吴成志抬头瞪她一眼。林成发看着吴成志在瞪马莲,他刚想为马莲开脱一下,就听吴成志又说,来,咱们两口子敬大哥一个,咱们能有今天,全靠大哥了。说着他先端起来,一口啁下去了。马莲迟疑了一下,也端起来了。林成发虽然是最后一个端起来的,他也是一口啁下去的。他放下碗时,马莲还在喝着。
  酒喝完时,已是下午的两点半了。哥俩都喝多了,饭也没吃。林成发顺着炕头睡着了,吴成志被马莲扶回到东屋,进屋也扎到炕上就睡。
  等到林成发睡醒时,见屋里的灯亮着。他翻身坐起来,看见马莲正在炕梢坐着。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揉眼睛,这下看得清楚一些,确实是马莲。她上身穿着一个花格子衬衣,是下午穿的那件;下身穿着一条宽腿碎花的睡裤,应该是晚上新换上的。她的头依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林成发像是问马莲,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有几点了?马莲被林成发的话惊醒,但她并没听清楚林成发说的是啥。她睁开眼睛,说大哥,你醒了。林成发直了下腰身,他说你在这儿干啥?马莲没吱声,把头扭过去,把林成发的目光躲开。
  林成发往后挪了挪身子,背靠到墙上。他瞅着马莲又问现在几点了?马莲寻思一下,说应该有九点多了。林成发说,是晚上九点多吗?马莲点点头。林成发又往炕沿跟前挪了挪身子,他的声音些惊慌并略有斥责地说,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去,呆在这儿干啥?
  马莲把头低下了,半天后,才小声地说,他——让我来——陪你。
  林成发像是被电到一样,噌地一下跳到地下。他回头看了马莲一眼,便撞开西屋门,穿过外屋,又直接撞开东屋的门。
  东屋里黑洞洞的,静悄悄的。林成发在靠近门口的墙上摸了几把,找到那个拉线开关。他把灯打着了,往炕上看了一眼,炕上没捂被子,和白天一样,吴成志也没在屋里。
  林成发转身又回到西屋,站在门口处,看着炕梢的马莲问,吴成志上哪去了?
  马莲仍旧低着头,半天才说,咱家的瓜开园了,他去看瓜了,每天晚上都去的。她说着便挪动身子,把后背朝向门口,脸对着墙。
  林成发光着脚站在门口处,他先是盯着墙上那幅画中的漂亮女人。后来,他的目光矮下来,看着马莲的后背。他感觉到脚下的清凉在向上传递着,这五年在监狱里的委屈,也像这凉意一样袭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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