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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车长
来源: | 作者:谢友鄞  时间: 2010-08-15

   小火车进站了,守车长在煤渣铺砌的站台上溜达。用废坑木搭的候车室里,涌出黑乎乎人。矿工发通勤证;附近农民,按规定得买票,可是没有人理这个茬儿。客、货混编小火车,只挂三节客车厢。车门处挤得一塌糊涂:底下的人抢不上去,像溺死鬼抓住上面的人;车梯上的人恼了,朝后一尥蹄子,一阵扎心地嗥叫!肇事者被从密麻麻头顶上拽下来,两个人矶里骨碌滚做一团。每一扇车窗都打开了,每一个窗口都有人往上爬。一个娘们儿上半身钻进去,两条腿像蛤蟆似在车窗外乱踹。守车长在她屁股上掐一把,笑嘻嘻吹响口哨,朝尾车走去。
  守车长登上尾车,这里只允许他一个人存在。铁路上行话:守车长是坐在尾巴上的人。守车车厢长九步,宽两步半,拱形圆顶,铁皮四壁,了望窗前,摆着一只高脚铁凳,地上洒了水,水壶坐在炉子上,热汽冲得壶盖噗噗噗跳。守车长把铝壶放在地上,从铁箱里抓几块煤,添进炉膛, 盖上炉盖,用铁钩捅得火炭轰轰叫。听到哨子响,守车长走出去,探身向前方了望,举起信号旗。小火车像臃肿的孕妇,缓缓离开产床,站台上空了。
  守车长回屋,关上门,扒下狗皮帽,脱下棉大衣,凑近火炉,像农民一样蹲着,卷旱烟。车轮震颤,钢铁轰鸣,他听不见,习惯了。守车长将烟头朝通红的炉盖上一戳,夹烟的手烫了似跳回来,将烟屁股塞进嘴里,吸一口,着了。他支起肩,眯缝眼睛,又深吸一口,身子一颤,吐出缕青丝,车厢内,漾满香蒿味。他看见他的女人, 趟溅着清晨的露水,从山上割下大捆香蒿草,忽扇忽扇背回家。一层烟叶,压一层香蒿,发酵出的旱烟,溢出股香蒿味。用过的香蒿当柴烧,烟囱里冒出淡绿色炊烟,街上飘满奇异的烟香。抽着烟,想起老婆,守车长觉得下腹胀疼,舒服地哼哼起来。
  小时候,他常逃学,蹲在铁路边,盯住列车,一方方车窗画片似闪过。一伙半大小子,趁客货混编列车在拐弯处缓行,飞上煤车,将大块精煤扔下去,底下的同伙,把煤装进麻袋,背起来就跑。 越搞胆子越大,竟在路轨中间摆上石头,迫使火车紧急停下,小贼们一哄而上。抢来的煤,除去自家烧,攒多了,偷运出去卖。十三、四岁的小爷们儿,就有烟抽,有酒喝。煤矿保卫处的巡警,在草丛里匍匐前进,摸上路基,一下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耳朵扯得像驴耳朵长,脑袋往一边歪。矿警问:“瞅啥呢?”
  他龇牙咧嘴,疼得咝咝呵呵,说:“叔,我瞅窗户里头的人。”
  “谁?”
  “女的。”
  “哪个女的?”
  “挺俊的那个。”
  矿警笑了,飞起一脚:“滚!贼种!”他几乎没来得及落地,便飞也似逃了。他怎么会偷煤,他家就是挖煤的。他说的是实话,要偷,长大了偷女人。
  真快呀!他登上小火车,当上守车长了。都说钻进守车,孤单单一个人,钟点难熬。他不,他挺快活。他站在车窗前,看见地平线上,红盈盈落日里,一只鹰雕悠然扇动翅膀,天和地连接在一起。火车拐弯,向西驶去。一轮美丽如歌的红日一列客、货混编小火车一只威风凛凛的鹰雕,将天地装饰得灿烂辉煌!天黑下来,守车灯亮了,他转身招呼自己:“喂,守车长,我敬你棵烟。”他问:“啥牌子?”他说:“大生产。”“中。是咱这号人抽的。”他虚头巴脑道:“守车长,水开了,我给您老沏缸子红茶。”他说:“沏吧,要酽的。”“再多搁点茶叶,甭抠抠索索。”他赔笑道:“守车长,我怕您嫌苦,瞧,色都黑了。”他喝下一大口。他说:“守车长,听说您嗓子好,来一段。”“去,把灯给我摘来。”守车长拎起信号灯,围火炉转一圈,一个亮相,吼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好,好啊!”他给自己叫好。
  小火车穿过花季时,守车长喜欢站在车外,手扶铁栏,看田野缓缓旋转。地头,歇着一溜儿庄稼汉。有的盘腿坐在地上,憨厚端庄;有的头枕锄杠眯觉,横七竖八,但一律朝右卧。佛经中,行、住、坐、卧,并列为“四威仪”。佛经告诫:睡觉时不得散手脚,须腿脚相叠,朝向右侧。 这睡姿也称带刀卧法,自古腰刀挂在左肋,不压刀。佛寺乡快到了,屋脊起伏,鳞瓦汹涌,蓝天青云若水墨画。太阳越升越高,祝福大地。与铁路并行的乡路上,挤满骑马的汉子,赶毛驴车的老人,戴草帽穿短裙光脚丫蹬自行车的姑娘,蒙言汉语,说笑喧哗。
  小火车爬上佛寺桥。早在香火鼎盛的年代,女人是浊身,不准趟河过去。如今河水干涸,河床在阳光下惨白,像鱼剌骨标本。小火车进乡了,铁路扎在乡街肋骨上,咯嚓咯嚓响。沿街人家门槛又高又厚,仿佛上辈人留下的墩凳。每一个门槛上都坐着人。一位妇女怀窝儿搁只针线笸箩,专心致志地低头做活;一个中年汉子蹲在门槛上,嘴里的烟袋青丝袅袅;更多的门槛上坐着老人,眼睛眵目糊很脏,但是神情庄重。庄稼人,只有在自己的家门口,才觉得踏实,才有主人的感觉!有的老人,竟是坐在门槛上死去的,好像安心踏实地睡着了。有的妇女,挺个大肚子,要扶门框站起身,又软颤颤滑下去。赶上农忙,家里家外一条街上,没剩下个闲人,她就劈叉开腿,把孩子呱呱地生下了。门槛上有生死轮回呀!
  守车长看见,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背对着小火车,活裆裤撑开,露出屁股蛋,往门槛上爬。一只黄狗溜墙根过来,伸出血红簌簌的舌头,舔他的屁眼,小孩哇地哭起来。
  守车长叫喊:“儿子,我的儿子!”
  从门槛里迈出一个女人,抱起孩子,指着隆隆驶过的小火车。女人对守车长笑,她没有听见他喊叫什么。女人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冲守车长傻乐。
  守车长哈哈大笑!
  许多矿工,娶了乡下妻子;许多蒙族姑娘,嫁给汉族小伙儿。街上幌儿火红,酒香飘漾。小火车出乡街后,一路上山山水水,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活了。守车长伸出手,风流水样向后淌,充满质感。小火车进入乡郊和矿区结合部,低矮的民宅逼近铁路,房顶上的油毡纸,压油毡纸的红砖灰瓦,一块块一片片,看得清清楚楚,小火车擦房檐过去了。
  冬天来了,顶风,上坡,车越走越慢,夜雾翻涌,守车长回到车内。他想到前面三节客车,车厢里乱糟糟,抽烟,嗑瓜子,吐痰,摔扑克,叫闹声要把车顶炸开。那一对在车下摔打得鼻青脸肿的冤家,会面对面大呼小叫地“抓娘娘”,玩牌搭成了伙计。如果在井下遭难,他们能豁出命扒救对方。还是有人好呀!人和人在一起好啊!
  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小火车没到这里时,就飘起鹅毛大雪,狂风怒嗥,群山披孝。小火车钻进辽西著名的风口,胡天胡地冻死人的记载,史不绝书。寒风从门缝、窗缝钻进来,吱吱哨叫。守车长要卷第二棵旱烟,手不听使唤了。
  铁路旁,是煤矿井下采空区,大地冻得塌陷,火车震撼,一场巨大的雪崩发生了!大音稀声,几乎没有声音。司机撂非常,猛拽紧急制动闸。风泵从第一节排起,一节一节抱闸,前面的车辆停下,后面的车辆继续向前,巨大的冲撞力使守车轰隆腾起,哧啦啦爆出火星,路基边的雪被烧得豁牙咧嘴。守车窗框扭歪,玻璃破碎,固定炉子的地脚螺丝连根拔起,炉子翻倒,炭火滋啦啦熄灭了。
  守车长看见雪雾狂溅……
  守车被埋住了。
  守车长脸色苍青,都说吃煤矿这碗饭的,长了鬼胆,但守车像一口活棺材被雪埋住,还是第一次。他不能离岗,也出不去,必须等待救援。守车长掏怀表,空手退出来,怀表碎了。气温急剧下降,寒气逼人,守车成了冰窖,他胡乱颠跑起来,手无意中碰在车厢壁上,竟被冰冷的铁皮粘住。一挣,把手拿下来,肉皮却粘在铁壁上,纹络清晰,洇出粉红色,疼得他惨叫起来!
  这条铁路,是伪满洲国时铺的,劳工死掉无数,不少人埋在路基下。通车时,举行庆典,乐手们照规矩奏起安魂曲,送先走的人。劳工们哭了,死人驮着活人走,死人送活人回家,远行。那场面,把工程大掌柜唬得魂飞魄散!喝斥乐队吹步步高,喜临门。乐匠们更倔,把腮帮抡圆,吹得呜呜咽咽。小鬼子车长拧歪脖子,听一气后,喝令鼓乐班滚蛋。鼓乐手们吹吹打打,走了。小鬼子车长举起手,一排枪端起来。小鬼子车长用他举信号旗的手,往下一按,密集的枪声在鼓乐匠身后爆响,鲜血从喇叭嘴里喷涌而出。自那以后,在这个祭日,阴雨夜晚,鼓乐匠们便会从地里拱出来,吹打演奏,哀惋凄绝。这事,铁道志和地方志上有记载,老铁路们都知道。守车长好像听见,有鼓乐声隐隐约约飘来。守车长心咚咚跳,毛骨悚然!得去祭奠。可是没有酒,没有纸钱,火车被雪淹没,就是能出去,那里连个坟头都没有。守车长“扑通”跪下,将香蒿旱烟举起。就在这时,守车长看见一个满脸白毛的雪人,扒住车门小窗户,朝里瞅。守车长惊呆了,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那个雪人,把残玻璃抓得嚓嚓响。
  守车长凑上前,仔细瞅,是条冻僵的狗,心里一松,拽开门,冰冷梆硬的狗扑在他身上。守车长往回潲,狗后胯趔趔拉拉跟住他。守车长蹲下,狗也趴下,两张脸凑得那么近,眼睛悲哀地对望着。守车长把它搂进怀儿。狗伸出舌头,舔守车长的额头、脸颊、鼻子、下巴、喉咙。守车长觉得暖乎乎的。他们俩冻不死了!
  ……
  过了很久很久,四个小时,五个小时?终于听见铁锹碰撞声,人的说话声,雪堆松动,救援队伍挖进来了。狗掉头朝车门走去。守车长说:“别走,跟我回家吧。我好好伺候你。 ”
  狗恋恋地瞅守车长一眼,眼神充满感激,像人一样点点头,退出去。
  守车长猛然发现:它尾巴朝下耷着,是只狼!它扭身下车时,腹部袒露,奶头紫红,是只母狼。它的家在对面山林里,在鼓乐匠们埋葬的地方,那里有它的孩子!
守车长听见尖锐的哨子响,车轮试探地拱动一下,小火车出发了。守车长举起信号旗,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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