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的天气太好了。碧空如洗。用飞行员们开玩笑的话说，能发现十公里以外的一只蚊子，且能分清性别。
　　眺望窗外，连一朵阻挡我视线滑过的白云也没有。这样的好天气，好得真让人有点不放心呢——就像爆发常常隐藏于沉默，过度的平静背后往往是惊天动地的海啸一样。我对天气的敏感源于我飞行多年的经历，越是好天气，飞行时越是容易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怪事。
　　指挥所宽敞的大厅里显得比往日明亮了许多。我用眯起的眼睛示意一名战士将垂挂的深红色的防空窗帘拉上了一小半，用以拦截住那些直闯进来的过分强烈的阳光。在明亮的光线下可以使人看得更远，但光线明亮到刺眼的程度时，反倒让人看不清事物的真相了。
　　在指挥大厅巨大的幻灯投影的上方，安装着一块长方形的电子小屏幕，它是一块数字型的电子表，昼夜不停、分秒不差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红色的数字在窗帘被拉上后变成了红彤彤的一片闪烁的火焰，显得更加醒目。七点五十九分五十五秒，总值班员按规定程序向我请示：“早准备是否开始？”我也程序性地点了一下头，无语，只用微睁的目光示意他一切按计划进行。
　　今天，下属C团飞拦截课目，我是指挥所的指挥员。不知为什么，一大早我就感到情绪有些焦躁，也许与昨夜的一个梦有关；也许与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情有关；也许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无端地心烦而已。我刻意在心里提醒自己镇静些，可试了几次都不能使这种莫名的情绪彻底平息下来。莫非要有什么事情发生？这种唯心主义的念头像粘在手上的奶油，怎么也挥之不去。
　　八点整，是指挥所全体人员开始早准备的时间。各分队值班员围坐在椭圆型的会议桌前，依次报告昨日工作完成情况和今日工作的准备情况。我的表情是在认真地倾听，但又好像根本没听清他们都在讲些什么。我甚至想让他们快些报告完毕，以便集中精力思考一下问题。今天，是C团新飞行员首次飞拦截课目，指挥所作为拦截引导的指挥中枢机构，职责所系，责任重大。我作为指挥员，必须预想好各种处置预案，检查、督促各类值班人员履行好职责，才能圆满完成好今天的拦截指挥引导任务。
　　指挥所的地面领航引导员就是空中飞行员的眼睛。飞行员是按地面引导员的口令操纵飞机对目标机进行拦截的，在飞行员目视距离之外能否占据有利位置，主要是依赖地面引导员的正确指挥。
　　我顺手翻开手机，想看一下时间。我早已不喜欢看墨守陈规、循环往复的手表了——看手机，不仅能准确地提示时间，还会让我顺便看一眼朋友传递来的信息，或许会带来一种别样的心情。
　　这时，我下意识地又翻看了一眼朋友几天前发来的那条短信。这条短信使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场更复杂的拦截……
　　我转过身，用目光向值班参谋说：拦截准备开始！

　　　　　　　　　　　　　　　　　　　　　　　　　二

　　火车站的电梯沿着斜坡缓缓而上，把我们的心跳频率也渐渐提高。我的嗓子里仿佛有一种东西堵着，吐不出来。我们都不想说话。但我们又分明在各自嘴里含着一句不能说出口的话，好像吃完枣肉后剩下的那枚枣核，只要一张口，就会极不得体地掉在对方面前，让人无法再捡起来放回嘴里继续保持原有的含蓄和甜蜜。而我们，又是多么分寸、自尊、顾忌对方面子的人啊。所以，彼此只能选择更深的沉默。
　　车站是别离的地方。能够让人体验离别之痛的地方会有很多，但车站给我的感受是，这里最适宜制造出那种让人心牵扯、甚至撕裂般的疼痛感。它不是轻轻地扯拉，而是伤筋动骨的撕扯。有一种情感此刻正像身体里的一根筋被生生地抽了出来，虽韧性极强，但扯得生疼。疼，也只能忍着。
　　火车远去时，就像在心上拴挂了一条看不见的绳索，让人感到揪心地拉扯，疼痛却又无力阻止。这种滋味，用理性的剪刀是剪不断的，只能任由其疯长。
　　我们按照发车时刻预定的时间，礼貌地握手，各自乘车，向东，向西，默默作别。
　　我感受到了你心情的复杂和沉重——因你微笑的外衣太单薄了，已挡不住心里打出的那个寒战。
　　你不甘寂寞的心多么渴望飞翔！这便命中注定你会一次次遭遇情感箭矢的追逐，或被一些多情的目光一次次拦截。此刻，你正在经历着另一种形态的忐忑飞行，这种飞行状态，决不亚于一次空中历险。

　　　　　　　　　　　　　　　　　　　　　　　　　三

　　C团新飞行员首次拦截课目准时开飞。可以想象，远在二百公里开外的C团所在的机场一定是一派繁忙景象。通过远程监控系统，我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机场塔台里一个个忙碌的身影。
　　双机编队起飞。飞机在指定空域上升高度至6000米后，指挥所领航引导员下令：“双机分开！拦截机取负高度差500米！”随着领航引导员后续发出的一连串引导口令，长机作为目标机仍沿航线飞行，而僚机——执行拦截任务的新飞行员则要先向航线外侧飞出几十公里，然后，听令回转，按领航引导员通报的目标方位、距离对其进行拦截。
　　如果把空中的拦截飞行制成游戏机的软件，那一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好玩游戏。当一个小亮点儿向另一个小亮点的前方飞去的时候，那个被拦截的小亮点儿，也许对对方的意图早已心知肚明了。
　　拦截飞行的魅力就在于，它要求飞行员具有足够准确的判断能力和沉稳的心理品质。拦截时，若提前量太大，不仅拦不上目标，还会“授人以柄”，使自己因“越位”而冲到目标机前边——那岂不是在“敌机”面前贻笑大方吗！相反，若提前量不足，前置角太小，拦截机就可能因自己的位置滞后而失去拦截的机会——此时，“敌机”早已逃之夭夭，拦截机只能是望尘兴叹。
　　谁心里都清楚，并不是每一位飞行员都具有如此准确的判断能力的。所以，从拦截飞行中，也最能够看出飞行员中“高手”与“新手”的区别。

　　　　　　　　　　　　　　　　　　　　　　　　　四

　　他的短信像丘比特射出的箭，一支接一支朝你飞来。这完全是预料之中的情景。
　　候车室里，你的手指异常忙乱。而更忙乱的，是你的心。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他怎么也会是这样？这样的自问，是找不出答案的。就像土地里拱出一颗苗来，风动情地摇动它的叶子，苗也不会袒露出与种子的那个秘密约会。
　　幸福，只有在心有所期待的时候到来，才是恰到好处的。此时，你分离的心绪尚未抚平，而又一个新的浪涛正席卷而来。这道来自远方的闪电，让你腾不出手，也腾不出心来应对。突如其来的幸福，往往会让一个苦苦寻求幸福的人一下子承受不了。
　　他是对你真心的好、又有能力帮助你的人。用世俗的话说，他是对你的现在和将来都会产生巨大影响的人。这也许是某些涂抹文字的女子在外表清高的掩蔽下，内心里却梦寐以求遭遇到的“好事”吧！这使我不禁想起某次饭局上某女子开的一个表达内心渴望的玩笑。她问，在辽阔的草原上或旷野里，如果突然冒出一位威猛的野性男子并欲对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施暴，那可该怎么办？满桌朋友几乎异口同声一阵嘘唏：“哪儿会有这样的好事！”玩笑毕竟是玩笑，但玩笑的背后隐伏着什么人人心里都能想象得清楚。这种渴望，有时会强烈到让人不想再去自我遮掩的程度。
　　无论他是和你在同一个城市时做你的主管上司，还是现在他调到了另一个城市做你的至密朋友，他都有能力去掀起一波风浪来推动一条搁浅的船，从而使船起死回生，游向大海。何况，你的船并未搁浅，而是在寻求乘风破浪的更好机会。
　　你打电话给我时，传递来的心情显得异常沮丧。那是当你听说他即将调往另一座城市工作的第一时间。一座靠山说走就走了，比愚公移山可要快得多。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但和你心情一样，只是感到惋惜。一棵大树，只有依旁在自己身边时他才是大树。当他移动脚步到了伸手难及的远方时，他对你还是大树吗？
也许，远处的树也还是应该被叫作树的，只是他可能很快已被另一副肩膀所依靠，甚至已是别人的风景了。大树的阴凉已不能罩在你的身上，只能映在你燥热的心里。你遇到的是一棵长了脚的树，他走了，你却无力把他挽留。
　　你说过，你一定要去看他。这既是官场的俗规，也是你心中的愿望。那天，你是和几个圈子里的朋友一同去那座滨城的，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你与大家的心情却是那样的不同。朋友们恰到好处地做了你的保护伞，一切都做得心照不宣，不然怎么能叫做“出门靠朋友”呢？
　　从书本上说，真正的友谊是不应增添附加条件的。但是，在今天，还有多少不带附加条件的友谊呢？尤其在一些圈子里，异性之间的利益“交换”早已成为浮在水面上的“明规则”而非是“潜规则”了。有人想出书、获奖，有人要浪漫抒情，都是两厢情愿的事，分不清高尚与低贱。
　　我们已没有理由去挑剔一个人在作为朋友时的“不够”真诚，假假真真的人际关系才是最真实的。这早已不能算做是为人的瑕疵。现实生活中，很难再找到一种“无瑕”的理想之玉了。如果你是一块白玉，也许，正如一位诗人所说的，尽可能地往白里活吧，你想活得白玉无瑕却是不可能的，活得白玉无瑕的话，你就白活了一场。
　　他接近你，帮助你，并把官场的架子深藏在笑容和体贴的背后，甚至在私密的场合下，乐于接受你这个下级对他的嗔怪或“指令”，皆是因为他对你的喜爱。作为女人，被人喜爱是一件令人心生蜜意的事，何况这个人又是你兄长般的领导。
　　对这种暧昧的关爱，你不仅不能认真地拒绝，还要做出嘻嘻哈哈配合的样子。尽管你聪明地知道，沿着这样的情感曲线走下去，事情将会走到什么地步。

　　　　　　　　　　　　　　　　　　　　　　　　　五

　　尽管思绪一直在另一方天地间翻飞，可我的目光依然紧紧盯着指挥大厅的宽大的投影屏幕。我在根据屏幕上投影出的两架飞机的航迹来推测空中拦截的情景。
　　飞机飞离机场几百公里后，高空的天气已悄悄发生了变化。高度6000米附近，淡谈的层积云打着卷儿隐隐约约在目标机前方挂起了一条纱帘，很快，飞机在阳光下闪亮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平时，像这样稀稀松松的薄云对飞行根本不会构成任何影响，但今天是拦截，目标机若隐若现的身影还是对拦截机的空中搜索构成了一定的考验。
　　驾驶拦截机的新飞行员一边大声地重复着指挥所引导员下达的引导口令，一边操纵飞机转弯对向拦截的航向。用拦截飞行的术语说，这叫飞向“前置点”。
　　这位新飞行员瞪着眼珠子把眼睛都看疼了，也没有在乳白色的天幕上发现应该在远方出现的那个小亮点儿或小黑点儿。随着与目标机的距离通报越来越近，这位新飞行员的心里也越来越发慌了。他心中纳闷：自己飞的前置点靠前、还是靠后了？距离已近至10公里了，怎么目标机仍不出现呢？
　　一个意外的惊喜终于突然闪现在了他的面前！准确地说，是一架稍感陌生的飞机忽然闪现在了他机头的前下方。由于距离尚远，这位新飞行员并不能马上判明这是一架什么型号的飞机。
　　今天的飞行规定是负高度差拦截。如果，拦截机是位飞行经验丰富的老飞行员，他一定会在发现目标机后，先检查一下座舱里的高度表，若飞行高度指示正常，目标机则应在机头的前上方出现，而决不会从机头的前下方出现，除非是目标机违反规定擅自改变了飞行高度。这几乎又是不可能的！无线电里他没有听到目标机改变高度的口令。
　　这位新飞行员像在洪水中突然抓着了一株救命的稻草，便死死地揪住不放了。他目不转睛地盯住机头前下方的那架飞机，加大发动机油门，疾速向“目标机”飞去。
　　人在突临的惊喜面前，往往是做不到冷静判断的。生活中，能够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毕竟是少数，而作为一名合格的飞行员，空中则必须具备这种综合的素质和能力。否则，他不仅在未来空战中战胜不了敌人，甚至连平时的飞行训练安全都保证不了。
　　能力，是可以训练出来的。但对于一名新飞行来讲，这种经受锻炼的机会不会无限制增多，当超过一定的次数界限后，就会被“技术停飞”。

　　　　　　　　　　　　　　　　　　　　　　　　　六

　　一路上，你的心情比小说里编撰的故事情节还要复杂。小说可以把故事的发展走向按照作者的意愿修改，而你只能被动地面对现实。
　　我离开省城返回驻地的路上，神情恍恍惚惚，像驾驶飞机在无边无际的云层里穿行。窗外的景色是模糊的，青山绿水，田园村舍，一切都只是过目而不过心。
　　你一手捏起我冒着满头大汗从军人售票口为你“加塞儿”买回的动车车票，一边看着车票背面刚刚记下的两行文字。一行是号码，是他在北京所住饭店的电话；一行是饭店的名称和地址。潦草的字体恰似你此刻的心情，只有你自己才能辨别得清楚。
　　为了见你，他故意推迟了返回自己工作的海滨小城。他的行程日期因你的推迟到来而做出了相应的改变、调整。这很像拦载飞行中的“准时到达”。为了与目标机在某一地标上空准时相汇，拦截机就要不断地调整自己的飞行速度与轨迹，甚至需要在中途盘旋一圈，用来消磨早到的时间。他与你这次在异地约见，无疑是预先设计好的一个故事情节。剧本在他手中，为了达到理想的演出效果，他在不断地修饰、调整着剧情的每一个环节。其实，他在北京的会议昨天就结束了，本来可以驱车用不到三小时的时间就和同事一起回到滨城的，但他已下定决心要去看你，并且要到那座文学的高等学府去看你。而你，此时正在沈阳和我们这帮同学们聚在一起共同回答着一张相同的考卷。这答卷是关于文学、梦想的，它的命题与答案都高蹈于现实之上。在北京，他以守株待兔者的虔诚苦苦相等，并在心中绘制着另一幅相见时的美景。
　　直到深夜下了火车，回到学院的宿舍，出于礼貌你告诉他早点休息，他依然在长安街的那家饭店里手捏电话焦急地等你。他在等你用一串熟悉的号码把他的手机震响。“太晚了，我们明天见吧！我去饭店看你……”你说得很真诚，很得体，也很疲惫。这样的回绝似乎并不能叫做回绝，尽管，你还是用行动回绝了他今晚见面的渴求。

　　　　　　　　　　　　　　　　　　　　　　　　　七

　　飞拦截机的新飞行员拦错了目标。
　　那架在机头前下方出现的飞机并不是他要拦截的目标机。这是一架恰好经过拦截航线的民用小型飞机。
这小子在空中惹下了一个大乱子。
　　我有点心烦意乱，遂气急败坏地向领航引导员下令：“让他们保持好高度，都返航！”

　　　　　　　　　　　　　　　　　　　　　　　　　八

　　“你晚上不要关机……我怕早晨联系不上你！”他似乎在哀求你了。一向不关手机就睡不实觉的你，虽然口中答应着，但犹豫了几分钟后，还是悄悄关掉了手机。手机的荧屏不再闪烁，像在深夜里关闭了一双窥视的眼睛。今夜无梦，是你把一场梦关在了门外。
　　你很守约，早晨不到六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十几秒钟后，手机信号刚进入网络服务区，“憋”在手机里边等待已久的短信叮叮铃铃就冲了出来。看来，他比你醒得更早，或许，这一夜他根本就没睡？短信内容极简单，但意味又极丰富：“……你睡得好吗？”
　　今天的天空格外明亮，阳光灿烂得有些耀眼。你拖延了足够的时间，八点准时出发，去长安街寻找他下榻的饭店，去应约会见他。为什么要八点出发？你说，这个时刻既能表达应有的礼貌不使他觉得尴尬，又不给他以积极响应、迫不及待相见的错觉。九点，准时到达。此刻，他一定已起床了——肯定不算早，但也不能算晚。
　　他早已迎候在饭店的大厅里了。久别重逢的朋友，亲热地握手，久久不愿松开。你提议在大厅的会宾区找个地方坐坐，他迟疑了一下，不好违拗，只好勉强地点点头。他开始谈他开的什么会，问你考的什么试，还关切地问你上学累不累。你也谈到了对单位现状的无奈和对自己前程的忧虑……很快，他把话题很自然地切换到了你个人生活的频道。他一边说话，一边从皮包里拿出一只装着厚厚人民币的信封，解释说，来看你，就不买什么礼物了。你正想说几句客气话予以婉言谢绝，他却把一直憋在心里的那句话提前说出了口……这一切，虽是预料之中的，但还是让你有点措手不及。
　　你对他施放了一颗烟幕弹，用嘻嘻哈哈的口吻说：“我已经有了你说的那样的朋友了。”事后，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敢说出这样一句“大义凛然”的话。
　　“像你这么优秀，我应该早猜想到的啊！怎么就没想到呢？”他讪讪一笑，尴尬地又说：“是我来晚了……那等你们分手后……我再来找你吧！”对于像他这样一贯极富自尊的“领导者”，也许，也只能用这样的调侃来为自己在“下属”面前自我解嘲与解围了。
　　你为自己的这个小小聪明而窃喜。你只派出了一个虚张声势的小卒，竟能抵御住了他千军万马的进攻。此时，仿佛你正站在城楼之上，看他于城门之外顿足扼腕，心中懊丧不已。采用这样简单的小战术即可拦载成功，是你事先也没有想到的。
　　走出饭店宽敞的大厅，你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了许多。门外的天气比早晨似乎更加晴朗了，光线显然有些刺眼，你用一只手打起一个小凉蓬，一半遮住微微发红的面颊，一半遮住踏上长安大街时的轻松心情。

　　　　　　　　　　　　　　　　　　　　　　　　　　九

　　今天，C团新飞行员的拦截飞行训练仅仅是开始，虽然遇到了意外的情况，但有惊无险，也实属侥幸。我两手插在迷彩服的裤兜里，在指挥大厅一边踱步一边思忖，作为一名合格的飞行员，拦截是一项基本功，看来应该作为经常性的训练任务保持下去。我插在裤兜里的右手一直握着放在振动状态的手机，甚至几次想掏出手机发条短信，告诉你一名新飞行员由于经验不足，在今天的拦截中发生了一起意外的事件。但犹豫一下后，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看着你在长安街上发来的那条轻松的短信，我遂决定向你也报喜不报忧：“今天的拦截飞行，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