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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作者:谢友鄞  时间: 2011-02-15

  “哐啷”一声,铁门打开,我被推进囚室。我做好了有这么一天的准备。也许我大咧咧模样儿显得嫩,不像真正的罪犯那般沮丧,更看不出惯犯的邪恶。囚室里另一个人,倚在墙角,默默地打量我。突然,他腾地跳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他有三十七、八岁,满脸胳腮胡子,背微驼,眼睛霍霍发亮,问:“你怎么进来的?”他的声音有一股“磁”性,在小号里嗡嗡响。
  我咬住嘴唇。我不能出卖自己。
  他看出了我的戒备,一吐舌头,像个孩子似笑了。自我介绍道:“罗浩,新闻摄影记者,因为抓拍几个镜头入狱。”
  我松口气。我从首都流窜回来后,散发天安门广场诗抄,被当局拉大网,收了进来。
  罗浩摇摇头,道:“你没有写诗?没有散发你自己的大作?我一看你就是个诗人。”
  我太年轻,经不起捧杀,乐了,和这个家伙亲近起来。可是,罗浩从不谈他的家庭、身世,对前途的忧虑,也不向我打听这些。只要铁门关上,看守走开,就嘁嘁喳喳,向我唠叨他的摄影艺术。我对摄影不感兴趣。一次,厌烦了,我说:“算了,你因为抢几个镜头,倒这么大的霉,不值。”
  “你说什么!”罗浩涨红脸,瞪住我。
  我不服气地盯住他,心里好笑:这里不是市场,就是做买卖,也不能你吆喝啥,我就买啥呀。罗浩见我不买他的帐,气急败坏,吭吃吭吃喘,样子又惨又可怜。呆愣会儿,罗浩一拍脑门,说:“你知道那幅《不屈的英国人》吗?”
  见我发愣,罗浩得意地一笑,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加拿大摄影家卡徐,被派去给邱吉尔首相拍照片,准备印制招贴画。邱吉尔正吸着雪茄,他以雪茄不离口著称,神态平静、温和。突然, 卡徐从邱吉尔口中夺下雪茄。邱吉尔被激怒了,左手叉腰, 右手撑紧座椅扶手,双目愤怒前视,嗨,‘老狮子’的气势出来了!”罗浩右手食指一勾,“卡徐拍下这个镜头,印制成数百万张招贴画,用来表现英国人民不屈的性格,一直送到前线,在反法西斯战争中,起到了巨大的鼓舞作用。”说完,罗浩兴奋地盯住我,注意我的反应。
  搞艺术的,都有股疯魔劲,都想征服别人。我和我的朋友们,有时为一首诗,吵得面红耳赤。但像罗浩这样狂热的艺术囚犯,我还没见过。我年轻,心性高傲,故意不屑地说:“那不是造假吗?我讨厌作戏。”
  像当头挨了一拳,罗浩脸色难看。半晌,他喉结滚动,勉强一笑,说:“你真是个犟驴子!你说的对。生活中好多人,都有一张有味道的脸。但在相机前一摆,那些动人的东西就消失了,姿势造作,肌肉僵硬,甚至呆头呆脑。要搞抓拍。”他一个下蹲,右臂弯曲平抬,做了一个手持相机,按下快门抓拍的姿势。
放风了,拘留所一扇扇铁门打开,囚徒们一溜儿小跑出去。院落不大,四周高墙电网禁锢。囚犯们一个紧跟一个排好队,不准左顾右盼,不准交头接耳,一律发疟疾似小踏步前进,到了院心自来水龙头前,“噗哧噗哧”,抹两把脸,五秒钟内必须冼完,然后跑回囚室。
  早餐是:一个窝头一块咸菜一勺稀粥。我摸一下自己的脸,快没了,瘦得眼珠子比窝头大。罗浩瞟我一眼,抢过一个窝头,用按动快门的食指往窝头眼里一插,撂下了,又抓起另一个窝头,食指向眼儿里探去。我心里恼火,这不是相机。罗浩把窝头朝我一递,说:“这个给你,眼儿小。”
  我心一颤,差点儿掉泪!
  罗浩神秘地说:“我发现了一只手!”
  “什么手?”
  “水龙头对面那幢房子,是单人囚室,铁栅窗上伸出一只胳膊。我敢断定,不是盗贼的手,更不是杀人犯的手,那只手深沉有力,是一位有知识的铁腕人物的手。”
  我说:“你看见他了?”
  “嘁,小窗户那么高。”
  “就凭一只手?”
  罗浩差点儿叫起来:“你还要什么?!”
  要是在家里,我准会大笑着,在床上翻起跟斗来。我不想跟罗疯子抬杠了,就凭他那个活命的窝头。
  第二天早晨,我从水龙头下噗哧完,转身往回跑时,抬头一瞅,果然,对面高高的铁栅窗内,伸出一只手。
  我跑回囚室,罗浩比往常晚到几步。他仍一脸神秘,告诉我:“那个人是工业局的局长。”噢,怪不得排队冼脸时,后面有嘀咕声,罗浩准是跟囚友探听到的。“我采访过他,还是个高级工程师哪。”罗浩把声音压低,“邓大人上台后,他也上了台。他把局里的造反派头头拿下去,全市的机器统统转起来。我拍过一组照片,题名叫‘忽如一夜春风来’,轰动全省。这回老天爷翻脸,他成了‘还乡团’。那是个硬汉子,不服,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果然是这样一个人!罗浩对手的准确判断,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罗浩咬着窝头,自言自语:“把那只手照下来。”
  我惊讶:照一只孤单单的手有什么用?
  罗浩一笑:“画人难画手。真正的摄影艺术家,最喜欢表现手。那只探出铁窗的手,青筋暴涨,五指修长,充满抓力,像一只出击的猛兽。”
  罗浩对那只手的想象,如醉如痴了。单人囚室是重犯,从没见那人跟我们一起放过风。
  罗浩庄重地向我宣布,他已经完成了构图背景:灰黑色的大墙、电网,灰黑色适宜表现压抑。主景:黑洞洞铁栅窗内,伸出一只手臂,呼唤着自由,象征正义和不屈!必须在早晨照,朝霞满天,将那只铁青的手染红了。红颜色意味着血与火!
  我心里苦笑,一对陷入绝境的人,在谈话梅,谈山珍海味。我舔舔干裂的嘴唇:“这么说,咱们必须来一张彩色照?”
  “当然,颜色能表现感情。诗人,读过《色彩》这首诗吗?”罗浩盘腿坐在我面前,双手撑膝,前额几乎抵住我的前额,低吟起来:“自从绿给了我发展,红给了我热情,黄教我以忠义,粉红赐我以希望……”啊,闻一多的诗。我心血沸腾:“从此以后, 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因为我爱他的色彩。”
  我们焦渴的嘴唇颤抖,彼此的气息扑脸。不仅仅是色彩,不仅仅是这首诗,那位惨遭杀害的爱国诗人的命运,使我们想到自己,激动得不行!
  渐渐地,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像感染上昏热症,跟着罗浩,津津有味地谈论那只探出铁窗的手。我说:“那只手,最好攥成拳头,才有力量。”
  罗浩反驳:“不不,现在这样最好。”
  见我满脸不服,罗浩说:“好好,我画给你看。”
  罗浩双手跳回自己的身上,摸遍所有衣兜。他在找笔,他忘记入狱时就被搜捡一空。罗浩失望了,匍匐在地上,转圈儿爬,伸手一扑,从墙根下抓住一根小水泥石条。罗浩急急忙忙,在水泥地上画出那只手。抬起头,死死盯住我:“怎么样?五指叉开,每一根指头都充满激情,都像在倾吐着语言。这手,有一种特殊的感召力!”
  我再一次被他征服了。我们统一了认识,达成两项协议:第一,拍一张彩色照;第二,探出铁窗的胳膊,五指要伸直叉开。
  每天早晨一醒,我们就焦躁不安,急不可耐地盼望铁门“哐啷”一声打开,冲出去,看一眼那只手。每次放风回来, 我们就讲述那只手每一个微小细节的变化,自己的最新感受。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议论、想象,甚至梦见那只手。可是,把本应拥有无限空间的想象力,囚禁在这样狭窄的范围内,人的意识怎么受得了!
  我们由热情变成狂热,由狂热发展到偏执的昏热。终于,我头疼得要爆炸,猛地出一身冷汗,清醒过来。我毕竟没有像罗浩陷得那样深。我暗自一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不然,我准会跟着罗浩一起发疯。我像想起什么,冷淡地说:“咱们拿什么照呢?”
  罗浩一愣!他大概还以为,他像在入狱前那样,胸前永远挎着架相机呢。这简简单单的现实,给了他致命一击。我们被关进拘留所后,都没有被判刑。罗浩像面对死亡判决书,头一下子耷拉下来。
  我心一颤,后悔了!
  不料,更沉重的打击接锺而来:那只伸出铁窗的手不见了。又过了一日,那只手臂仍没有探出铁窗。
  放风回到囚室,罗浩的脸一次比一次惨白,眼神一次比一次呆滞。我也发现了那个变化。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彼此保守着秘密,谁也不敢宣布这个骇人的消息。囚室变成了坟墓,罗浩像个死去的人。我们心里一遍遍想着:对面那只手臂,从铁窗外一点点缩回去,缩回去,那人猛地摔倒在地上,手臂摊开,永远抬不起来了。他被拽着胳膊,拖出牢狱,扔上尸车……夜里,罗浩一声惊叫:“手,手!”
  我们醒过来。幸亏夜深,没有人听见。我劝道:“算了吧,就一个镜头。”
  罗浩抱住我,乱蓬蓬头蹭着我的肩胛,像一只受伤的狼,哀哀低嚎:“兄弟,抓拍抓拍, 咱们的动作太慢了!”
  我心里一惊:他是不是神经错乱了?
  第二天早晨,我担惊受怕地睁开眼睛,罗浩正冲我笑呢。我松了口气。铁门打开后,罗浩像一支原始人射出的利箭,第一个冲到院心,脑袋往水龙头底下一掠,可他根本没冼脸,便往回跑。这次,他绕的圈子特别大,跑到单号囚室铁窗前。墙根下,倒着一只水桶,罗浩装模作样去扶。
  我心一悬:他要干什么?我感觉到他在呼唤什么。罗浩将水桶扶起,朝铁窗一望,仍是黑森森空洞洞,罗浩露出满脸的痛苦和绝望!突然,他不顾一切地抬高声音召唤:“手,手!”
  我脸色煞白,浑身冰凉:完了!
  早有警觉的看守跳过去,举起枪托狠命一击!“啊呀!”罗浩一声惨叫,嘴角、鼻孔窜血,捂住太阳穴,蹲下,慢慢蹲下。他的脸,仍朝铁窗望着,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那只苍白的手臂抖动着,顽强地伸出铁窗。罗浩沉重的眼皮抬起,眼中射出奇异的光彩。罗浩用胳膊肘抵住膝头,右臂艰难地弯曲、平抬,在剧烈的颤抖中,做出了一个手持相机, 按下快门,抓拍的动作。
  院子里的人惊呆了!看守也愣住,以为那奇特的动作,是垂死前的挣扎。啊啊,我嘴唇咬烂了,血水咽进肚子。身边,自来水哗哗流淌;头上,朝霞热烈地燃烧。大墙外面,又开始了疯狂的一天。妈妈一定又流了一夜的眼泪。可是,她们知道吗,整个世界知道吗,一位艺术家在血泊中,获得了无限的满足! 罗浩扭歪的脸上,浮起灿烂的笑,一幅杰作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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