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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麦田
来源: | 作者:孙焱莉  时间: 2011-02-15

  3.19事件之后的第八天早晨,地上没有阳光,天上却有个火球似的太阳栖息在路灯上方,这不奇怪;我穿着训练时的运动衫,与那轮红日对视。路灯柱子旁有个穿着和我一样运动衫的人抱着双肩歪着头,我知道他在看我。他是我的朋友何伦,却没办法说一句话。这也不奇怪;我走了,他便消失了。本来去那个世界的人都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的意识中,在我们睡去或者醒来的时候。
  中午,唐秀推开了我租屋的门,失踪将近半年的她愈显单薄,侧影更象是剪纸。她轻掩上门,一回头,那张白得如纸一样的脸把我惊得含在嘴里的一口饭全喷出,一阵急促的咳嗽让我差点把内脏全咔出来。等我抹着泪水再抬起头时,看见唐秀黑黑的眼睛里冲出两道水流,接二连三的水滴落在她那件奶白的衬衫上,前衣襟马上洇湿了一片。
  我说:“秀秀,你终于回来了。”
  “何伦!他……!”唐秀已泣不成声。
  我走过去打算把唐秀从门口领进来,她却一下子伏在我肩头放声哭起来。我抱紧了她,我很希望把她的悲伤挤得干干净净的,抖落在泥里、土里。
  唐秀平静下来后,说丰林哥,我梦见何伦了。他在梦中对我说,唐秀,你回来吧!不然没人和我好了,老叶都能不理我,我好孤单、害怕……
  我听了唐秀的话,身上骤然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唐秀和我在体院是公认的一对儿。这原因很简单,我们是一个村的。那时唐秀瘦小干枯,胸部平坦,头发短得露头皮,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把她窄脸上的其它器官都浸没了。我们是一个年级组的,我在摔跤队,她在长跑队,我们俩一起上文化课。她在第一桌,我在最后一桌,我们的课堂宽松,她在正式开课的第五天,宁愿被无数个黑脑袋阻挡,硬是和我魁梧的女同桌调了座位。
  放假时,唐秀便早早地拎上包等在男生宿舍的外面。进车站后,她总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在跟在我后面。我经常忽略她,她便用极快的速度扯一下我的后衣襟,然后马上松开。为了弥补过失,我会在人群的间隙里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逮住她,抻起她细瘦的胳膊向前走。可有时一转眼,我又会粗心大意地把她丢掉了。在不知多少次回乡,不知多少次拉拉扯扯中,在忘记、被提醒或猛然想起时,有一次她终于抗议,说丰林哥,你别老拽我胳膊行不?跟绑架似的!我一惊的当儿,她迅速地把手塞进我的掌中。她的小手纤细柔软。娘说过,女孩子的手软性子温,脾气好。我在这一刻才猛然发觉:唐秀已经出落成一个丰腴健美的大姑娘了。
  在家乡的伍园中学,唐秀的母亲是校长,当地有名望的女人之一。一个女人在一个地方家喻户晓,是很不容易的。要么她是最低劣的,多与道德和性有关;要么就是最优秀的,参照物当然是男人。而唐秀的母亲安校长属于后者。她有文化知识与远见卓识,说话的声音高亢嘹亮。她思想绝对跟得上潮流,从来不落伍。她为人处事又恰到好处。但她在一次校庆酒足之后,竟仰靠在椅子上,用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对校内第一快嘴程老师说,我眼光一流,看人最毒,叶丰林绝对是一棵好苗子,有前途!他和我家唐秀就是天生的一对,将来一定让他俩回伍园做一番事业。她的话一出,让在座的人皆大惊失色,或停下了筷子,或停下剔牙的手。
  初听到此事后,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景象:安校长头戴斗笠,高挽裤角,在一大块绿油油的麦田里奋力挥锄。额头流着汗水,嘴角藏掖着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几句话就要把我的人生轨道划定了。
  唐秀那年十八岁。她知道了这件事后,躲在树林里掉眼泪,哭够了就红肿着眼睛来安慰我,她说丰林哥,你别在意!我妈就是霸道惯了,将来咱们俩好好练,拿个全国冠军、世界冠军,留在城里。她那个破伍园中学有什么好!让她做春秋大梦去吧。那是我第一次听唐秀用一种我不熟悉的语调说话,心里“嗤”地一声划过一道痕,不痛不痒,滋味却很难受用。
  中专二年级,我拿到了两块省冠军的奖牌。其中一个奖杯是玻璃流线型底座,顶端镶着一个水晶球,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面还能折射出七彩光芒。那个时期,我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心里时常有连绵不绝的激情迸发喷涌出来,有什么东西追着牵着我往前跑,想停都停不下来。
  学院对我的成绩也很看重。古教练对在训练馆站成一排我的兄弟们说,别以为叶丰林就比你们多一两块牌儿,实话告诉你们吧,市公安局都盯上他了,你们他妈还不加把劲!
  队伍里叽叽咕咕的,就像人吃了黄豆后的肚子。
  “还等什么,练哪!”古教练大喝一声,喷出一嘴蒜味儿。
  “哗——”大家喊起来,动起来,像洪水猛兽下了山坡。
  看来,这群小子一使劲还真有可能把训练馆的房盖掀翻了。看着古教练一脸得意地看着我们这群楞头小子们“嗷嗷嗷”大叫折腾个不停的样子。我觉得突然理解了我爹手叉腰,站在他的麦田边哼着走了调儿小曲时的心情了。
  人人心中都有一块自己的麦田,就像我的麦田是在训练馆播种,在赛场上收获。
  而这时的唐秀,就像一朵小花,在我的麦田上绽放着,让我们队的小子们着实的眼红。唐秀在午休或晚自习之后到男生宿舍,坐在我的床沿上谈她们长跑队的趣事轶闻还有传奇,其实都是芝麻绿豆的事儿;或者有时给我缝扣子、扦被角;或什么也不做,静静听何伦唱歌,牛皮哄哄地聊天。
  何伦练的是古典式摔跤。他是插班生,训练不努力,无论大赛小赛总是第一个被淘汰下来。他把他业余的所有时间以及训练课偷来的时间都用来耍贫嘴,弹吉他,唱歌。有一次,古教练真生气了,朝何伦大吼,你他妈的到音乐学院插班算了,在这净往你爸脸上抹黑!
  古教练同何伦的爸爸——市委宣传部何部长是故交。何伦被骂完之后仍然掌握不好“反关节大背”这一技术动作要领。练了一下午之后,何伦扯着我陪绑找古教练,说他不适合“古典式”改“现代式”吧!古教练说,就你成天吊儿郎当儿的,就是来个天翻地覆式,你妈的也白扯蛋。古教练虽然是口口声声骂着何伦,但第二天就让他改练现代式了。
  在206男生宿舍,何伦是最活跃的一个。他这个人有无数的小聪明、小才智、小伎俩。因此小祸闯了不少,大祸也差点酿成。五月二十日,体院与市六中的拳击队的一次群体殴斗惊动了公安,这些人无论主次,伤与不伤全被叫到派出所过筛子了。那次我没参加,并且在事发前告诫被何伦煽动得热血沸腾的赵有富不可妄动,小心吃大亏。那时我与何伦的关系只是一般的队友关系。因为这件事,队友给我的评价是头脑冷静、遇事不慌,将才也!之后,何伦与我较劲,三番五次地找我麻烦,请我入瓮,有时候偶尔还动用了些流氓、无赖的手段,结果都以失败告终。终于,在一次比赛后的庆功会上,何伦拎着两罐啤酒从大长桌的西南角挤到东北角,眯起微醉的双眼对我说,老大,我敬你一杯。这使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以后他逢人便说,摔跤队最厉害的叶丰林,那是我最铁的一个哥们。他说这些时理直气壮的。
  说句实话,从何伦到来的那天,我就不太欣赏他。甚至有些瞧不起他,我没有理由瞧不起任何人,但当时心里真的有那种感觉。而说到欣赏,我觉得那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无论友谊与爱情缺了这东西都不行。但从以后的种种迹象表明,何伦是真把我和他焊在一块了。无论大小事他都要和我讲,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不肯放过我。有时赶上我心烦,就没好气地把他赶走,可一会儿,他又挂着一脸笑回来了,还给我带些好吃的来。我记得在课堂上,老师给我们讲过“门”字的繁体,那上面是有门楣雕栏的。老师说从前男女婚配讲究门当户对的。而现在我突然觉得,其实男人之间的交往,也多拘于这个门字的。虽然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门字早已简化、轻松了。可我脑中时不时地蹦出这个字来。
  何伦则完全不理会这道“门”的存在。当我说起我家很穷,父母也不体面,和他不一样时,他却说,你在市体校206宿舍靠窗的上铺,我在市体校206宿舍靠窗下铺,你在摔跤队是队长,我总是行军队伍里的伤兵。你有唐秀给你钉扣子扦被角,我得花钱买零食给柔道队的田妮,有时还得求她吃。你老叶样样比我强。家庭,出身,那是老爸老妈一代的事,和咱有屁关系?英雄不问出处!
  何伦的一篇大论,我无言以对,他终于如愿地跟我到乡下家中度暑假。
  何伦从小被人娇庞惯了,没经过半点的磨难,是个单纯的孩子,所以他坐在我家炕沿上盯着失明的娘给爹做棉袄,眼中蓄满泪水。第二天,他从炕上爬起来,倚着窗台双手支着腮看母亲做饭,喂鸡,绕过木栅栏给雏鹅添水,无限感慨地说,丰林,我现在只佩服大婶一个人了。
  何伦只用半天的时间探究,熟悉。后半天就完全融入了我的家,成了我父母的儿子。他“干爹干娘”叫得顺嘴顺耳,而我却嫉妒起他在我家如鱼得水的感觉。
  其实,我也曾被他强拉着去他家多次,也曾住过几夜,可每一次去就会有每次的生疏,次次不同。他父母从不冷落我,也许是何伦提到我俩关系的缘故,特别是他父亲还邀请我到他宽敞明亮且从不会客的书房谈心。他得体地把长辈的爱流露出来。给我讲从前以及现在的一些于我发展有益的事例激励我。他在尽力去掉工作中表现出的官气,但我想他失败了,我还是嗅到了,只不过他还没怎么觉察出来。没办法,一个人嵌进骨子里的东西,一下子是剔不出来。这就好比把我老爹打扮入时放在豪华会议室一群“体面人”中,冷不丁的也许看不出什么。但他睁着眼啊,你会发现他眼中的不入时,他一开口,就会有泥土的气味儿了。有一次,我吃不惯西餐而把我上述的想法说给何伦听。何伦说,操!神经过敏!他用一句粗口,把经常萦索我心头的迷障粗暴地给处理掉了。
  何伦去我家之后发生了一件事,让我难忘。一日夜里,我爹突然肚子疼,豆大的汗珠儿顺着脸颊淌。何伦抢先背起我爹就喊上医院,我说你先把爹放下,我去找村医先看看。何伦问村医家有没有车,我说有机动三轮车。我往村医家跑,何伦便跟着我,我在前面跑,他在后边紧追。在刚跑出不到二十米时,就听后面“扑嗵”一声,我折回去时,何伦又背着爹跑了起来。村医看了病情后要在家里给爹打点滴,何伦说什么也不让,他逼着村医开车把老爹送到了县医院。老爹得的是“肠梗阻”,是一种很危险的急症。等父亲的病情缓解之后,非要让何伦把左胳膊给他瞧瞧。我问怎么回事?老爹说他们摔倒时,何伦用胳膊搪了一下,不然他的头准磕到地上。我便要看何伦的胳膊,他捏紧衫衣的袖口躲着谁也不让瞧,说没事,他让大夫处理了。三天后,何伦换衣服时,我看见他左肩至肋之间於青了好一片,有两处结痂了。
  我和唐秀的爱情就像浮于水面紧挨着的两片萍叶,没有伸入河底的根须互相绕缠,滋养,也没有重合的迹象,为此事我曾有好几次感到深深的恐慌,但一瞬即过。在外人远远看我们确实是离得最近的一对叶子,至于边缘是否有缝隙,别人是无法知道的。
  “有两次蜻蜓点水,有一次特别想时,却出了岔头……”以前我认为有些隐秘的事情会埋藏在心里一辈子,比如我和唐秀的事,可当我红着脸吭吭哧哧的把这样羞于出口的话跟何伦坦白之后,我才明白,我是真的害怕唐秀会离开我。
  何伦听完之后就像个深谙爱情的老油子一样,世故而郑重地提醒我:“这样不行,想点办法赶快搞定她。”
  “我愿意在结婚之前我的女友唐秀洁白如玉”我像背台词一样。
  “缺心眼儿!”何伦毫不留情地污辱我的智商。
  唐秀这个春节没有回家。她说她不喜欢听她妈语录般的教诲。我把头歪在她的脸旁吹吹她的耳朵,问她什么叫语录般的教诲呢。她说你讨厌,什么时候学得嘻皮笑脸了?她的样子妩媚极了。看来何伦还真传授了哥们点实用的东西。
  唐秀的妈妈大年三十儿跑到我家,问我秀秀怎么没回来,连电话也没打?我说秀秀的好朋友杨眉腿伤了,回家不方便,她在照顾。她让我告诉您一声。这不,我刚想去您家,您就来了。这算是我第一次撒谎成功。秀秀的母亲低头走了,连我说安校长再见都没有做出反应来。
  大年初二,我特意和娘包了三鲜馅的饺子带着,匆匆赶回体院。女生宿舍的走廊静悄悄的,好像这从没有住过人。我推开那间唯一没有上锁的门,看见唐秀披头散发像武侠片里的魔女,倚着被子望着天棚嘎嘎嘣嘣地嚼着方便面。看见我进屋,眼圈倏地红了。
  唐秀在人前背后喊我为“丰林哥”。最近就这一称呼,何伦和我展开了讨论,当然是关于爱的厚与薄。我们各持已见,结果谁也没能说服谁。第二天午饭时,在食堂过道儿,我与唐秀并肩行走,我问唐秀为什么叫我丰林哥,而不叫我叶丰林,或者丰林?”
  唐秀听了一怔,我知道提的问题有点没头没脑、傻了吧叽的。唐秀随即笑了,一口白牙亮闪闪的。她走了几步回头望着我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叫好!”
  我和六名队友被挑选去省里集训。并且在这期间打一场比赛,如果成绩好,我将入选国家队继续训练,成绩不好三个月后我的体育生涯将结束,五个月后我将开始人民警察这一职业,体验别样的人生。古教练偷偷的告诉我,公安局的人前几天已经查看了我的学籍档案。其他同学已经开始明里暗里联系工作的事情,这是件关乎前程命运的事,没有人敢懈怠。
  临走时,我叮嘱何伦对唐秀的事上点心,他说这事你就放心吧,谁跟谁呀!何伦的语调让我的心熨帖平坦。唐秀送我上了车,她站在车窗下的柏油地面上朝我微笑,一个劲儿地摆手,车发动机启动了,她才说:“丰林,照顾好自己!”那句称呼,有别样的感觉,让我的心血涌动,真想跳下车狠狠地咬一口她那粉嘟嘟的小嘴唇。可惜车开了,唐秀如一只伫立在浅水里的丹顶鹤——美丽又孤独。
  三个月的时间要一天一天地过,特别是一切都有了着落以后,日子就愈显漫长起来。而且从第一天踏进集训队时,心就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浅浅地揪起,弄得我有时慌慌的,没有着落。
  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那是个令我心里踏实与舒服的时刻,我背着包迈进体院的大门。我回宿舍,屋内空无一人,我“蹬蹬蹬”像匹撒欢的马向着女生宿舍奔跑。我停在了窗外,我需要调整情绪。透过有铁栏的窗户,我看见唐秀宿舍的门开着,唐秀穿着一件无袖的黑衫,白皙浑圆的胳膊,即使离她如此远也能感觉到那种诱惑的气息在跳跃。她在哭?她顺手操起一件什么东西朝对面的床上砸去。我一惊,移了几步,看见对面床上斜倚着一个人。又换了一个角度。那人竟是何伦。何伦站起来,说着什么向唐秀走去,然后把唐秀的头揽在怀里。唐秀的头发像水一样浸没了何伦的胸膛,也像水一样淹了我的心。
  何伦在这以后,许多次见面时都在试图和我解释什么。我都用执拗冰冷的沉默把他晒起。事实上,我躲着何伦是在给唐秀时间。我热切地地盼望着唐秀能对我说,丰林!没事的!没事的!
  一个星期后,唐秀在体育场的脚门拦住了我。我想我的心跳在那一刻肯定破了我在领奖台上的记录。她憔悴极了,眼圈乌黑,嘴唇干涩起皮儿。她的表情是我不认得的,她用一种极怪的声音说:“叶丰林,这都是你的错,都怪你!何伦本来是爱我的,因为你,他才跟我说一时犯错。什么他妈的一时犯错,鬼才相信呢!都是因为你,他才抛弃我的。我恨你、叶丰林!呜……”
  唐秀歇斯底里地发出一种乡野村妇般的哀嚎。
  就这件事,我没有发怒、没有指责谁,白天,我只是恍惚而机械地找事作;在深夜,蒙着被痛苦不堪地想我不在这三个月,唐秀和何伦的事。想来想去,唯一让我胆战心寒的一个结儿——唐秀她凭什么说恨我?
  唐秀走了,她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了。听说她有希望分到市文化馆少年长跑做辅导老师,她可以实现她不回伍园的梦想。在几个月之前,她还曾说丰林哥!你要分到公安局,我也要留在这里,我们就在一起!当时说完这话,她还颇为羞涩地低下了头。
  我回来后搬到了301宿舍,何伦回家住了。队里的训练、也基本变成了形式上的。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闲谈着,声音很小,但还是有只言片语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何伦可真变了一个人……心不在焉、闷头不语的,昨天遇到长跑队训练,脚停下,人就呆了……爱情闹的呗!……你说的不对,是他和唐秀提出分手的。……原因在老叶,是因为哥们义气……操!拉倒吧,他何伦不知唐秀和老叶青梅竹马?有义气就不该横刀夺爱……那就是唐秀的问题!女人善变,祸水……我的心窝在角落中流着血,人有时不能盛载太多,需要找到宣泄的出口。
  “起来!训练!”我大喊,却没人动。
  “怎么本队长说话不好使?”我过去连拉带踢,他们才像一群散落在草地上的羊慢慢聚到头羊身边。
  “你们谁跟我摔?”我还在喊叫着。
  突然他们的眼神全变了,放射着幽蓝的光,像群饿狼。
  “来!兄弟们,给咱叶队长泻泻火!”
  这群无情无义的家伙,手真狠,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应付,后来我就像只破布人一样,被摔来摔去,没了还手之力。我想我将被他们摔死在这里,想到我将要死去,我年纪轻轻将被装进漆成半红不红的木箱子里,我眼盲的老娘将会多撕心地疼啊!我便伏在垫子上哭起来,他们手软了,不打算弄死我了,许多只手在我身上拍过,轻的、重的,有一只手在我后背摇了许久。
  当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之后,我在宿舍收拾东西。何伦进来时,我正往墙上贴照片,我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但却故意放慢了速度,那张照片是我和何伦在我家白菜地的合影,我把它脸对墙贴上,然后很仔细地用透明胶带把四周粘牢。我粘得很小心,动作舒缓趋于优美,我很满意自己的表现。顿时,涂抹勾画极脏的墙上出现了一块规规矩矩的白,在阳光的照射下甚至闪着光。
  何伦在颤抖。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了。他说老叶,你听我说好吗?唐秀的事,我不想说太多。分到公安局,我真的不知道!这都是我爸搞的鬼,我为这事都跟他闹翻了,可后来我想他的话也对,事已至此,拒绝了,分到那的也不会是你了,射击队的王晓、还有咱队的肖一雄,多少人都排着队等着呢!哪个没有背景?
  我把最后一双袜子塞进包里。
  “我爸答应我,你的事,他管!”何伦继续对我说。
  我拎起包,眼睛盯着他。
  何伦被我的沉默击怒了,声音陡然变高,他说:“老叶!你他妈的跟我说句话呀!我们是最好的哥们……”
  “好哥们!哼!是他妈的好,太好了!好他妈的过头了!不分彼此了。我的全成你的啦!”
  我推开何伦,荡出门。我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夹着哽咽。一种近似痛苦的快乐直冲眉心,当它从眉心散开时便化成了一种热流从我眼中奔涌而出。
  我租了一间十平米的小房,我像秋天里一只爬不动的虫子,躲在树洞里咀嚼一些烂树叶。
  中午,我看见门缝里塞着一张银河影院的电影票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老叶,今天晚上八点,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千万要来!何伦1996年3月19日。
  我把票与纸条撕了。那张票和纸条上那人说话的口气,让我沮丧到了极点。我还想到了他穿着警服戴着带檐儿的帽子给我写这几个字。
  到了黄昏时,我已无法呆在屋里了。我便顺着小巷横穿大马路。我听见身旁的车停下来有人骂我娘。我停下来定定的看他,我终于下定决心为了捍卫我那可怜的娘与这小子同归于尽了,可他看了一眼我的眼睛,车快速地转了一个弯转过时,车开过我身边时又狠狠骂了一句,然后风驰电掣地跑掉了。
  路过体院的大门时,我的肩膀撞到了一个女人的胸,她没有发火,竟然还瞟了我一眼低头红了脸。贱女人,全是贱女人!我在心里狠狠地骂。
  我出了城,走了不知多远,我逛到了银月湖。据说,湖里住着一位银月公主。有好几个男人被她招了去。我的痛苦在那一刻升到了极点。我想我若死了,我娘该怎么办,又一想,我娘还有我爹。唐秀在哪里呢?我最惦念的人却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刻骨铭心地恨我。
  天啊!
  我纵身跳进银月湖。
  我不是真的想死,只是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一种本能让我摆开双臂,在湖里游了一圈,我很想像武侠片的大侠那样从水中抱一块大石头上岸。可惜水底都是软泥和水草,没能找到一块像样的小石头。
  我爬上岸,却忽然想起我忽略了我和唐秀之间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没有告诉她我爱她,我要娶她!她也没有说爱我,要嫁给我。我们没有做过恋人之间做的事,我和唐秀只过是有点暧昧的友情罢了,所以唐秀她有理由恨我。我还明白了我最后对何伦说的一句话是错话,除了过去那些真实的生活,我不曾拥有未来的任何。我还想了那年麦子泡在水里,爹汗一把,泪一把从水中捞麦子,回家乐呵呵地告诉娘,麦子好着哩!他大声地说话,大口地吃饭。不就是麦田进水了吗?不是还有明天或者明年吗?人有时想了一天又一天也想不明白的事,没准儿清晨睁开眼的一瞬间就通了。
  我打算去见何伦,看在他躲在墙角拿着唐秀照片流泪,望着长跑队训练发呆;还看在他受了我无数冷落还孜孜不倦地往我门里塞纸条的份上。可何伦却在那天晚上九点出事了,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他要告诉我一件什么事!

  唐秀接着说:“其实那段时间,我已经不怎么恨何伦了。我在一个私人健身中心找了一份助教工作。已经能比较平静地生活了。可昨天我梦见何伦,很模糊,只觉得他是侧着脸,眼神却异常地清晰,他凄楚地看着我说这番话。我说你身后不是站着许多漂亮女孩吗?他说她们都嫌弃我,我的脸坏了。我说你撒谎!他说没有,不信,我给你看,可你别害怕!他猛地转过脸,我突然就醒了。我没有看清他哎!醒后我就后悔我为什么醒?我觉得这个梦太奇怪了,就打电话给留校的队友,结果队友说……说何伦……在3•19那场火灾中……没了。”
  唐秀说着又大哭起来。我在她的眼泪里终于看到了他们俩那三月的爱情。
  许久,唐秀再次恢复平静,她说你给我讲讲何伦的事吧!
  我脑中浮现出那天清晨,我揭开白布单,看见何伦,他的衣服、鞋,包括头发都还完整,可唯独毁掉了左半边脸。那一刻,我想起他曾经那么清秀的面庞,那么生动的表情,他嘴里不停歇地说着,老叶,等到咱毕业了,非去西藏看一看布达拉宫,我总觉得那地方是个梦!是个天堂……
  我说唐秀求你别问了!我不想让唐秀看见我陡然湿润的眼睛,可还是晚了,她看我哭了,刚止住的泪水又细细地流了下来。
  在唐秀啜泣的时候,我伤心地想,我活着是应该感谢何伦,还是何伦的死应该归罪于我?除了何伦没人能回答我,可他却永远地睡在我记忆中那张白布的下面。
  又过了许久,唐秀问我以后怎么办?
  “回伍园中学当老师!”我回答。
  唐秀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
  “秀秀,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很动情地说,并且拉住她的手。
  “不,绝不!”唐秀像被马蜂蛰了一样,猛地把手抽回去,目光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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