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积 木
来源: | 作者:聂与  时间: 2011-02-15

  我家住在那个叫大鹿岛的地方,几乎处在水的包围之中。那里的天空总是蔚蓝。我家的小旅馆和这个岛上所有的小旅馆一样离海岸线只有几十步远,我和小妹很认真地用步子量过。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数着一、二、三……
  小妹总是让我教她游泳,但我懒得教。我总感觉游泳是不用教的,在海边生活,一边长大一边就会了,什么时候会的连自己都不晓得。
  但小妹是我的跟屁虫,只要有我出现,她就会跟在我的身后,在我的影子里天真无邪地呲着一口小松鼠式的细碎小牙冲我笑。姐,教我游泳。
  我快速地走,她就学我的样子,我的腰扭向左边,她就跑到我的前面对着我把腰扭向右边,一边扭一边对着我笑。那时我感觉她像我身上一个必不可少的零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可是心烦的时候,我会冲她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我会因为她没完没了的缠绕而想甩掉她。那时,她还是会用一双好看的精灵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没有无辜伤感和委屈什么的,就是仔细地看着我,那么仔细,以至于她的表情充满了大人似的郑重其事。仿佛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些纰漏,可以重新回到好心情的纰漏。如果她确定今天确实没戏了,就会转身走开。我看着她小小的步子好看地挪动着,想她会不会伤心,或者向爹娘告状我不带她玩。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会突然猛地转过身冲着我笑,那口细碎的小松鼠式的牙齿像一排整齐的士兵,列队向我致意,而两颗因蛀牙而缺席的黑洞,使她看起来更加充满了诚意。但我还是狠心地走掉了,没有原因,更无需理由,好像只想操纵一种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心情总是时好时坏。我沿着海岸线疾走,两只脚不停地变换着路线,好像身后跟上来的小妹会跟着我歪歪斜斜的路线似的。我越走越快,一心只想甩掉她,甩掉她。我回头看见小妹用她脏兮兮的小手抹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用她的小脚板脆脆地拍打着海水,一边叽里咕噜地嘟囔着什么我听不清。我更快地走起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脚底生风了一般。我听着小妹细密的脚步轻重不一地踉跄着跟在后面,离我越来越远。我感觉像做着一个非常好玩的游戏,在游戏里,我是主角,是主宰。我喜欢那种感觉,完全控制着局面,被人那么需要地追随着。
  姐,教我游泳。我一把推开她。但小妹没有哭。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哭好像总是因为自主的行为受到了阻碍,而不是为别人强加给她的痛苦而哭。比如要取冰箱里的冰块,因为个子矮够不到,她会自己一个人站在那里束手无措地哭鼻子。而爹娘因为她的淘气揍她的屁股,她却不哭。她会用一双很不服气的眼神看着对方,脸上的雀斑桀骜不驯地趴在上面,好像还有一丝挑衅。她的样子更加激起了大人的愤怒,仿佛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创伤,他们会气急败坏地冲上去让她说,我错了。她紧闭着薄薄的嘴唇不吭声,这次她收回了目光,抬头看其他的地方。到了吃饭的时候她还站在那里,睡觉的时候还是,娘过去拉她,她很不领情地倔强地一动不动。这时候,只有我出面才会扭转局势,我把她拽到我的两腿之间,把着她的胳膊静静地看着她。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说,我知道她很饿。她一到我面前就想咧开她的小嘴,这回是有气无力地一笑。我没用一句话她就主动到厨房里吃饭,然后爬到我们的床上,呼呼大睡,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没心没肺。
  所以无论我走得多么快,落她多么远,哪怕远得看起来有点无情,她也不会哭泣。她一直闷声不响地跟在我的身后,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跟上,跟紧。一边跟,一边在我的身后像个复读机似的说,姐,教我游泳呗。你什么时候教我游泳呢。海浪把我们歪歪的脚印一下一下卷走,在我们的脚踝打一个美丽的浪花,我们就像穿着硕大花边的长裤子一样,奔走得更加起劲儿了。直到我累了,烦了,了无趣味,我随地坐下来,坐在岸边,看着远处的水,漫无边际,心里一下子变得平静了许多。小妹跟上来,气喘嘘嘘地坐在我的对面,冲我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笑,她的笑以大海为背景,一口松鼠式的细碎小牙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姐,游泳。
  我不理她。或者冲她大声地喊,走开!
  小妹还是冲着我笑。并且用她那七岁的小手指为我拂开因急速而被吹乱的额头上的刘海儿,她把纷乱的它们轻轻地掖到我的耳朵后面,那么小心和认真,温情而细腻,然后抬起头,眼里一片纯净地看着我,冲着我笑。这时候她的笑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无从防范。在我不知为什么发脾气的眸子里渐渐幻化成可以想象的任何一种温柔的东西,有什么在心底轻轻绽开,在我的脸上绽成一条缝隙,一道河床,一片大海,缓缓地覆盖上来,淹没了我。
  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一直这样对我笑,充满了说不出的狡猾。所有战胜对方的手段都是狡猾的。
  我的话刚一出口,她就忽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跑向大海,一边跑一边开心地喊叫、尖叫,声音轻脆,明快而欢畅,仿佛是从身体里飞出的一串串彩色气泡,在湛蓝的海域上空,璀璨不已。
  我知道,她为她再一次征服了我的坏脾气而庆祝,她让我知道微笑比哭泣更有力量。
  我和小妹总是这样,在海边做着各种各样看似好玩其实很单调的游戏。就像海水,即使是浩瀚的汹涌,重复也会成为一种平静。但小妹总是让我教她游泳的请求却从来都不会平静,一浪高过一浪。有一次,她自己试着跳进海水,可是刚走几步就被海水冲到岸上,害怕的样子特别可爱。
  每天早晨我们起床推开门,迎面的海风凉凉的,爽爽的,眼睛却一时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整个世界仿佛也变得没有了依托,飘浮在地球表面一个暂时栖息的地方,那种空洞而无助的感觉,就像一个安静的闹钟,岁月的累积把它一圈一圈地上紧了发条,什么时候会突然铃声大作,谁也不知道。
  娘总是让我有这种感觉。
  娘总是坐在门前的破椅子上晒太阳。手里织的是一件淡绿色的毛活,可是好几年了什么也没织出来,她总是在织了好大一截或者要完工的时候,全部拆掉。我问她为什么总是拆掉,她说,不称心。
  有时她拆着拆着像是忘记了似的,任凭着手里乱乱的毛线飞扬得到处都是,像一条条逶迤曲折的小蛇,趴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她,直到风拽动她的手指,她才惊悚地坐直了身体,重新调整姿势,接着缠绕手里的线团。她的脸在毛线后面有一种混浊的茫然。当风把线团再一次覆盖了地上盆里的水果,那个熟透了的红立刻粘上一层淡淡的绒毛。那时,身后要去赌博的爹正路过她的身旁。这一切他都没有看到,他一边急急地走着一边看着他手里握着的刚从我手里掏出去的租房子钱。在我的记忆中,爹娘很少说话,当然就很少生气。他们像两个漠不关心彼此的陌生人。娘也不管家里的钱,全由我和小妹去码头接房客,买菜做饭,打扫院子。她除了晒着太阳织毛活,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视,倚在被子上嗑着瓜子儿,一整天一整天地看。反正我家有这些祖上留下来的空房子,吃喝是不用愁的。爹的赌资都从房租里出,她心里是有数的,他从来不超出我们能承受的范围。赌输了就不出去了,把着一个房间呼呼大睡,那时他就不会打呼噜,很安静地睡觉吃饭。如果他赢了,他的呼噜声就会震天响。有一次,两个年轻女学生来度假,半夜提出要换房间,说是爹的呼噜声让她们特别没有安全感,可是一连换了两个房间,还是能听到,她们抱着自己的行李不住地嘟囔着倒霉,我只好以半价房租作为条件才让她们妥协。
  我家的房客总是相对多一些,因为我家的房子靠海边近,站在窗前就能看到浩浩荡荡的海面。所以我家的房租也相对贵一些。但来这里度假的人一般是不会计较的。当早晨推开窗子,那种扑面而来的涛声让天地万物都变得渺小而单薄,咸咸的海水气息弥漫着整个雾气缭绕的氤氲空间,坐在细肤一样的白沙滩上的长椅里,听海鸥的鸣叫低回不绝,太阳喷薄而出。谁会抗拒得了这一人间美景呢。
  夏天是旅游的旺季,来这里度假的人络绎不绝,再没有空余的房间让爹娘各把着一间了。娘就整天坐在门前晒太阳织毛活,而爹有时会成宿隔夜地赌。娘从来不去找他回家,也不派我和小妹去找。我想去找,但一想到赌房里浓重的麻将声和呛人的烟气,满地的酒瓶子,我就心有余悸。小妹就更加的不屑了,有一天,她竟然对我说,爹是一个没有智慧的人。我说你跟谁学的,你知道什么叫智慧。她努了努嘴唇,想解释却说不上来。然后用非常确定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反正他是一个没有智慧的人。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对七岁的小妹刮目相看起来。我感觉小妹是早熟的,其实我也是。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界,每天我们都面对着形形色色的人。包车的组团总是来去匆匆,一天,两天,最多不超过三天。带着意犹未尽的余兴,带着清晨早起再游一次后未干的泳衣,和对同行人刚刚有点起色的眉来眼去就打道回府了。这样的游玩最是恰到好处,开始于未开始之时,完成于尚未实施的意向之中,似有似无,不甚明了,没有多余时间一探究竟,即使真的有了感觉也都是消遣而已,却有着一种彼此营造的淡淡味道。
  一晃而过。
  那天中午已过,吃完了饭,爹还是一如既往地从我这里拿了钱去赌,娘还是似睡非睡地坐在那个破椅子上眯着眼睛,手里的线团时紧时松地缠绕着。我和小妹在她身后的台阶上摆弄着从海里冲上来的各种贝壳,好看的石头,瓶子,还有鞋。那些大部分都是很精致、质地很好的漂亮鞋子,可惜从来没有成双成对过。小妹总是把那些东西排成一行,代表船,炮弹,酒杯,还有女朋友。她竟然说男朋友。七岁的小妹已经希望有一个自己的男朋友了。也许我们早已经见惯了岸边各种相拥缠绵的男女,他们演绎着各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悱恻爱情,但会让我们影影乎乎地感到,男女其实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在海边的夕照下,他们的身体紧密而粘稠地重叠在一起。
  在娘手里的线团快要缠完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我家门前已经有一会儿了,他礼貌地没有打扰我们任何一个没有发现他的人。其实从他刚一出现我就发现了他投在地上的黑色身影,但我懒得转身去看,我感觉很累,整天去码头,买菜做饭,还有一个时刻跟着我的小妹,我宁愿这个房客到别人家去,让我暂时歇一歇。但他一直站在那里,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娘在地上的淡绿色线团,我用眼角看着那个黑影突然产生了一种假设,我迅速地转过身扭头去看,一个硬朗而慈善的老男人赫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竟然穿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使他的臀部看起来浑圆而有力,其实他的年龄和他的装扮是不太符合的,但却让人感觉很舒服,没有突兀。他背着的大大的旅行包,它使他的左肩有些往下沉坠,但这样更加突出了他锁骨的力量,使他的整体感觉更加从容。那一刻我可以确定他不是一个坏人。
  娘是在把地上松散的线团全部缠紧之后才发现那个男人的。她一抬头看到男人正温和而友好地蛮有趣味地看着她手里的线团,竟然不好意思地有掩饰的表情。她第一次慌乱地从那个破椅子上站起来,而裙子上一块来路不明的黑色污渍,使她看起来有点滑稽。她本能地把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才使那块污渍显得含糊不清,不再显眼。对于常年懒散的娘来说,这样的紧张多多少少让我有些吃惊。
   她顺着那个男人的身高,指着楼上那间正对着大海的房间,说,那是最好的,无论早晨还是傍晚。
  男人说他不一定租多长时间,就先按三个月算吧,我和小妹在后面长吸一口气。娘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男人说,他想在这里写些东西。小妹跑过去,把脖子往后使劲地仰着,发出由衷的赞叹,你个子真高,比我爹还高。
  我上前拉过小妹,为小妹莫名其妙地把爹比下去而有点不快,我对男人不冷不热看似有礼貌地说,楼上有浴室,你可以先洗一下,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做。
  男人用他那种令人舒服的目光看着我,你给我做,好啊,你多大。
  我有点不太高兴男人的语气,但还是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说,十六岁。
  男人竟然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点头,他的笑是那样的和煦,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但我还是装作什么感觉都没有似的低下了头。
  在男人拍我的肩膀以前,我从来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比小妹大九岁的一个孩子,但那天男人的那只大手轻轻地触摸到我穿着吊带裙子的肩膀时,我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因为我发现当时我是那么刻意地想保持一种冷静,一种面无表情,那种感觉让我觉得有一点委屈,还有一点想笑。
  男人跟着我和小妹来到楼上,我把浴室和洗澡用品的位置告诉他,就和小妹退了出来。小妹好像并不甘心就这样放掉客人,她总是对任何一个房客充满好奇。哪怕是一双与众不同的鞋。她因为总是在海边捡到各种各样的鞋而对此情有独钟。男人的那双圆头深色的大鞋属实让人感觉有点奇怪,看起来足有44码以上,在小妹看来这就是奇迹了。她甚至想把自己的两只脚全伸进一只鞋子里去看够不够大,我连忙把她提了出来,以免让男人笑我们少见多怪没教养。
  晚上,男人同所有的房客一样到楼下的饭厅吃饭。男人的面貌焕然一新,看来他洗了澡并美美地睡了一觉,换上一件雪白的半袖衬衫,比刚来时的风尘仆仆又多了一份好看的风度。
  爹总是对每一个房客都卑躬屈膝,一个劲地冲人家点头哈腰,而且像个贼似的从人家身旁溜边窜出去,这让我们都感觉很不舒服,娘就更加地看不起他。但那天晚上,我从娘的眼里看到了一种隐藏着的坚持,好像是一种强自的振作,就连微笑都有了一点勇气,虽然还是勉强的。其实她不知道她的样子一直让我很厌倦。而现在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改变,使我有种新生活快要来了的兴奋。
  第二天男人下楼吃完饭,问我们岛上有没有什么传说典故,发生在这里的特殊事件,娘被问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挺孤陋寡闻似的。我说,你可以去岛上转转,兴许会有什么是你需要的东西。
  男人说,好啊,谁愿意做我的向导呢。
  娘看着我,我看着娘。娘看我是希望我说让她去,给她一个台阶。我看她是希望她千万别让我去,我太累了,想睡一个回笼觉,一大早上就起来摘菜洗菜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而小妹吵嚷着非去不可,好像能得到什么好处似的。
  我转身回自己的屋,把自己一下子放倒在床上,我听见小妹欢呼雀跃的声音,我想她还是头一次背叛我而跟着娘走呢,不,还有一个陌生人。
  他们中午竟然没有回来。我从床上爬起来给房客做饭时才发现院子里静极了,一个人影都没有,房客都带着帐篷和自助餐到岸上吃去了,娘和小妹还有男人也没有回来。爹中午从来都是不回家吃饭的,如果晚上有人留他在哪对付一宿他也是不回来的。
  没有房客,我也懒得给自己做,吃了点剩饭剩菜又回屋倒头睡觉。我是被小妹的欢呼声惊醒的。抬眼一看,太阳已经下山了,我坐起来走到窗前看见娘和男人有说有笑地一前一后推门进来。小妹向我奔过来,一嘴唇的油星,她趾高气昂地告诉我,男人领她们去吃大餐了,他们不但去吃了大餐,还去海对面的山坡上拜访了好几户人家,都是娘带着去的,说是男人需要那些资料写东西。
  晚上游客总是成堆地聚在一起到海边吃烧烤,一边吃一边跳舞,在酒精的作用下尽情释放自己。反正天那么黑,谁也看不清谁。有时,包车组团来的大学生还放烟花焰火,跳集体舞,热闹极了。我和小妹不停地在他们之间穿来穿去,一会有人要啤酒,一会有人要加炭或餐巾纸,反正我们闲不着,但娘总是在九点多钟就让我们回房间睡觉,最多不超过十点。尤其是小妹,她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子,我们总是在十点之前把她哄睡。
  但那天由于男人的加入,我们好像都是那么的兴奋,男人能歌善舞,谈吐幽默,常把我们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娘让我带小妹回房间睡觉,我拉着小妹往回走,小妹非常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男人的表演。男人赤着脚,光着背,穿着肥大的过膝短裤与一个我们并不相识的男人在细沙上玩摔跤,因为他个子太高以至于那个人像是他手里的吊绳木偶,蹦来蹦去。男人在即将把他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却又看似不经意地扶了他一下,那个人就稳稳当当地立在沙滩上,表情很怪地看着男人,我们笑得更加起劲了。男人搂过他的肩膀一起走到酒桌前拿起两瓶酒,与他一饮而尽。我和小妹看呆了。小妹站在那里不肯走,娘非让我带小妹回屋睡觉,我连拉带拽地把小妹弄回房间。我搂着小妹,我们谁都不说话,不说话是因为我们的耳朵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我们都在听着外面好玩的动静,听着他们狂欢的声音。
  一般在晚上出去游泳的人都是情侣,他们笑闹时发出的尖叫穿透老远的地方。我和小妹总是在黑夜里想象着他们的疯狂,但我们从来都没有看过,只是听大人们偶尔窃窃私语,一副心照不宣避人耳目的样子。我总觉得那是大人的事,与我和小妹没有关系。但那天晚上,小妹对我说,姐,我睡不着也不想睡,我们出去偷偷看他们玩,就一会儿怎么样。
  小妹的话让我本就心猿意马的心变得更加躁动起来,我默默地冲小妹点头。我们爬起来,穿好衣服,悄悄地走出房间,躲藏到一棵大树下,但一个人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本能地定睛一看,竟然是邻居小折,我看见小折站在那棵大树下解开裤子,从裤子里拿出一个东西,往树干上浇水。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从来没有正式地看见过它的样子,那天晚上我也没有看清,但我感觉有什么在自己的体内有了一丝不意察觉的游动,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它好像与自己有某些联系。
  小折并不知道我在看着他。他一边撒着尿一边看着远处海水里的大人们。我想他同我和小妹一样被这样夜晚里的疯狂所迷惑和感染。我看见有人拉着娘的手要把她拉到海水里,让娘同她们一起疯,娘一边摇头一边说着什么我不知道,她们几次在沙滩上推来搡去,最后娘似乎有些生气地一把挣脱了她们的手,独自一人往回走,坐在了白色的沙滩上。我看不清她的脸,面对漆黑大海里那些尽情欢笑的人们,她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我想她的表情一定跟这个翻涌不已的大海一样变幻莫测。
  当小折提了裤子从我的眼前走开,我的视线顿时变得开阔,我从两个巨大的树杈间看见人们在海里大声尖叫着,追打着,然后我看见了男人,他穿着一件低腰游泳裤,胸肌那样健美,骨骼仿佛也充满着弹性。我看见他拎着衣服走上岸边,坐在了娘的身边,娘侧脸看着他,他们只彼此对视了一眼,男人就轻轻地搂过娘的肩膀。他们拥抱在一起。我的视线迅速地增大,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仿佛要跟天一样大。我站在那里,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和伤感,让我踉跄地拉着正兴奋莫名的小妹往房间走去。小妹一边被我拉着往回走,一边回头不住地张望,她没有因为我没有理由的强硬而耍赖或是哭泣。即使面对着大人无理的蛮横,小妹也不轻易认输。
  我和小妹躺在床上,谁也不说话,小妹翻身起来从窗帘后面拉开一条缝,她还是想从那里看到一些外面的东西,但不一会就趴在窗台上睡着了。她的样子可爱极了,淡淡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手背上,湿湿的。
  我躺在小妹的身边,怎么也睡不着,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应该想什么,做什么,我听着外面嘈杂的音乐和说笑的噪音,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心烦意乱。我听见窗玻璃有轻微的响动,抬头看见一个黑影站在窗外,那个黑影正用手指头轻轻地敲着玻璃。我拉开窗帘,小折站在那里,两只眼睛像发光一样地看着我。
  我示意小折小妹正在睡觉,让他小点声进来。小折蹑手蹑脚地进屋来,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看着彼此,就像娘看着男人,男人看着娘一样。我们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潜出来,在我们之间聚合。小折拉过我的手,我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我对小折说,你过来,当我用两手勾住小折的脖子,主动地亲吻他嘴里的舌头时,我的泪水静静地流了下来。然后我冲了出去,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疯了一样地找娘,然后我看到娘在夜色里被男人半拥半抱着向我们家的一间客房走去。我悄悄地跟随着他们,亲眼看着他们走了进去。然后我就像一个士兵一样守着那扇门。我害怕爹赌钱输了突然回来,冲进一个客房呼呼大睡。我要告诉他,这间客房有人。
  娘起得很晚,也许爹昨晚根本就没回来。我洗着盆里的水果,心不在焉。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绝对不是小折,这个我可以确定。看着娘一脸憔悴的样子,我想问她昨晚几点睡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
  我说,娘,那个男人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娘愣了一下,把表情恢复自然。她说是啊,他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你小妹还没有醒吗。我放下水果盆,进屋把窗帘拉开,太阳一下子把整个屋子晒成西红柿的颜色。那股亮亮的强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小折总是来找我,他一定是为了那天晚上的事耿耿于怀。他一定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那么做了又把他猛然地推开。
  但我不想给他答案,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我总是躲着他。但小折明显不想善罢甘休,他总是在我和小妹出门接客人的时候尾随着我们,但他并不敢轻举妄动。这让我稍稍安心下来,可我还是不知道小折到底会不会因为我的逃避而把这件事忘了。
  没事的时候,小妹还是一个劲地让我教她游泳。我心烦意乱得不行,哪有心情教她这个,可甩都甩不开。
  那天,我一个人去海边,不知道想干什么,小折像个幽灵似的突然站到我的身后,一把搂住我,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想起娘和男人的样子,我感觉我的身体热得颤抖起来,小折拉起我的手往海边的树林方向跑。我被他带得东倒西歪,这时我听到小妹在我们的身后快速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喊着我,姐,你去哪里,姐,你教我游泳吧。姐,你别不理我啊。
  我回头看她瘦小的身体在海浪的波纹里像穿着一条白色的飞边裤,我想停下来,但小折狠命地拉着我,我其实是可以奋力摆脱他的,但我的脑子里全都是娘和男人的样子,我的心又止不住地狂跳起来,我感觉那时我的心其实是想跟着小折一起跑的。
  但小妹的声音一直在身后,她是一个不会轻易认输的人,她踩着海浪狂急地追着我们,姐,你去哪里啊。姐,你别不要我啊。姐,你教我游泳吧。姐,就教一次行不行。姐,我一定会学会的,就一次。姐,你要去哪里啊,姐,等等我……我在小折的带动下越跑越快,小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那天,我和小折在树林里像娘和男人一样。小折带着我。我除了天旋地转,全身酸痛,别无其他的感觉。
  当小折厚颜无耻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并不看我时,我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巨大的耻辱涌上来。我胡乱地套上裙子,拼命地往海边跑,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让小折碰我一下,再也不要小妹离开我的身边,只要她不离开我,小折就不能得逞。也只有和小妹在一起我才是快乐和幸福的。我要教她游泳,然后我们一起到大海里像两条开心的小鱼。
  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然后,我看到一个点,一个红色的点,那是小妹的背带裤,是娘亲手给她做的,前天是她的生日,那个背带裤上还有娘为她绣上的名字。那个红色的点随着波浪一起一浮,像一块浮木,我的腿一下子瘫软下来跪倒在沙滩上,我大声哭喊着,不要,小妹,起来,小妹。我想用尽全部的力气爬起来,但却不能,我的头抵在沙里,我感觉自己的眼睛一下子充满了黑暗,我希望那些粗糙的沙粒像一把把刀让我的眼睛立刻盲掉,再也不要睁开,不要看到小妹红色的身体,像一块浮木,飘飘荡荡。
  
  
 

上一篇:帮我的儿子谈恋爱

下一篇:真皮书包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