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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 游
来源: | 作者:陈昌平  时间: 2010-12-15

                       一

  准备发车了,人们早就密密匝匝地挤在车门边。性急的乘客不时啪啪地拍打车门。车厢里的乘务员倚着车窗打电话,歪头耸肩地夹着手机,一只手在给另一只手涂抹指甲。老龚一眼就瞥见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地走近客车。前面的警察在跟司机打招呼,后面的,在盘问一个装束时尚的游客。
  老龚绷着脸,用脚后跟儿碰了碰旁边的小李。小李蹲在地上,专心地翻看着地摊上的杂志。这回,老龚索性踢上一脚。小李呼地拧过头,竖起眼睛正要发作,却见老龚一边直直地瞪着他,一边把眼珠往客车方向一拨一拨的。
  当小李的目光碰到警察时,表情顿时僵了。他下意识地捂了捂腰,磕磕巴巴地说,你不是说没检查的吗?你怎么骗我?
  老龚轻轻摇下头,示意他镇定。他目不错珠地盯着那两个警察,嘟囔了一句,这是临时增加的检查,查得不严。
  那……货怎么办?小李挨近老龚,急迫地说。
  什么货不货的!老龚转过头,低声呵斥道。
  哦,是咖啡伴侣,咖啡伴侣。小李赶紧改口。
  没事儿,只是抽查,但咱不能冒险……先分开走吧。老龚把头顶的墨镜往下一扒拉,身子一晃,闪到一边的人堆里去了。
  你要吗?摊主指着小李手里的一本泳装杂志。
  老狐狸!小李把杂志一扔,四下看了看,朝近旁的一处厕所走去。

  这是一座小客运站。几间老旧简陋的红砖平房,墙面上既残留着斑班驳驳的宣传标语,又粉刷着几条鲜艳夺目的化肥广告。平房前边是一块操场大小的停车场。停车场边上散落着几家饭馆、发廊和食杂店,还有许多就地摆卖山货和药材的村民。厕所就在饭馆后边。小李溜进去,一猫腰躲进最里面的一个蹲坑,左右观察了一下,小心地掏出腰里的盒子。
  盒子有两块肥皂大小,外面印着咖啡伴侣的字样,里面装满了乳白色粉末。小李没喝过咖啡,可他知道伴侣是让咖啡变甜的、变香的。
  当然,他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不是伴侣。
  隔着厕所的水泥漏窗,他瞅了瞅外面的警察。这会儿,警察正在盘问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人。小李攥着手里的盒子,掂来掂去,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把它扔进粪坑。他不了解货物的确切价值。他的任务就是协助老龚把东西带到目的地。完成任务,他就能得到一个最新款的原版手机,外加一天一百块钱的补助。这对他是不小的诱惑。这是他第一次走货。他不想第一次就这么倒霉。
  这时候,一个小学生冲进厕所,胖乎乎的,戴着红色太阳帽,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校服,红色的双肩背书包在脑后一颠一颠的。小胖子撒尿时,半敞着的书包就扔在身后。外面有人喊他上车了,小胖子一边答应着,一边蹲下来系鞋带。小李瞅瞅周围没人,一伸手,把盒子塞进他的书包。
  小胖子系好鞋带,拎上书包就跑了出去。小李翘着脚,看着小胖子上了车,这才大摇大摆地出来。
  他是最后几个登车的乘客。上车时,警察搜查了他前面一个人的背包,盘问了他后面的一个人,对他呢,问都没问一句。这颇让他有点悻然。
  客车里塞满了乘客,也充斥了体味、烟味和村民携带的山货混杂的气息。老龚坐在最后一排,扎煞胳膊,占着座。看见他安全上车,老龚高声招呼他。小李在人缝里连挤带钻地过去了。一坐下,老龚就照着他的膀子捣了一拳,带着男人之间才有的强硬亲热。
  车子一开,老龚低声问,东西呢?小李得意地眨眨眼。老龚感叹到,你这也是经风雨、见世面了。说着,他悄悄摸了摸小李的腰。小李主动掀开夹克——腰间空荡荡的。老龚顿时愣住了。小李坦然地说,你放心吧!
  说罢,小李欠起身,抻着脖子往客车前面看。透过晃动的缝隙,他看到了一顶红色的太阳帽。
  这时候,他们还以为自己躲过了这一劫呢。

                        二

  两个小时车程,客车一路颠簸到了终点站。老龚和小李早早地就挤到门口,抢先下了车。
  客车里的乘客之多超出想象。他们眼巴巴地盯着车门,等着那个戴着红色太阳帽的小胖子。很快,下来一个小红帽,是个女孩。接着,又下来一个小红帽,胖乎乎的男孩。这个小胖子双脚还没落地儿呢,他的身后又几乎同时冒出两个小红帽,也都是胖乎乎的……很快,客车里叽里咕噜下来了二十几个小红帽,穿着统一的蓝色校服,每个人都背着双肩背书包,而且都是一个式样的红色。
  车厢空了,乘务员在清扫车厢了。眼前叽叽喳喳的一片小红帽人头攒动,十几个男的,至少五六个小胖子,长得跟复印件一样。
  小李顿时懵了,是哪一个人啊?!
  老龚盯着小李的脸,恶狠狠地问,到底是哪一个?你说!
  我记得是个小胖子……男的。小李哆哆嗦嗦地说。
  一声哨响,小红帽们集合了,还打出了一面鲜丽明艳的少先队队旗。带队的是一个女老师,年龄不大,一身精神抖擞的蓝色运动装。老师给学生们训话了,干巴溜脆的几条,要求遵守纪律听从指挥互相帮助什么的。
  老师讲话的时候,老龚和小李闪在一边,远远地站着。小李盯盯这个,瞧瞧那个,反来复去地比较着几个胖型的男生,觉得这个像,觉得那个也挺像……最后,他傻愣愣地看着老龚,目光冤屈了、无助了。
  你小子……真的放进书包里了?老龚睨视小李。
  即便戴着墨镜,小李也能感到对方寒澈的目光。小李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是撒谎,出门一头让车撞死!
  老龚的表情没有变化,小李进一步发誓说,全家都不得好死,出门有一个算一个,全撞死!
  你得害死我啊!你必须给我找回来,否则,后果你知道,老大饶不了我,我也饶不了你!老龚摘下墨镜,目光锥子一样捅向小李。这几年,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走货。他深知丢失货物的残酷性,也耳闻目睹过老大的厉害。
  老大就是把货物交给老龚的人。小李只跟他打过一个照面,黑瘦黑瘦,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腕子上刺着一个蓝色虎头。
  小李望着一片刺目的小红帽,狠狠地说,你就放心吧,我好汉做事好汉当!
  你一个穷光蛋,哪什么当?!
  被老龚顶了一下,小李神情阴沉起来。他的两根眉毛纠结在一起,胳膊上干瘦的肌肉蠕动的。他切齿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属于老子的东西,老子一定拿回来!
  你告诉我,你怎么拿回来?老龚质问道。
  你管我怎么拿。是老子的东西,老子一定拿回来!
  不许在我面前一口一个老子的!
  我就喜欢这样说话,怎么了?小李眉毛一竖。
  我警告你,不行!老龚用食指戳着小李的鼻尖,还抖动了几下。小李也不示弱,抬手便去扇鼻尖上的指头。他的手还没碰着人呢,猛然触电般地一麻。老龚擒住他的手腕,一扭,一压,小李顿时委顿下来,面孔几乎触地。小李抖动肩头,极力挣扎,但身体却像被铁门夹住一般动弹不得,耳边传来一声低吼,小崽子,跟我玩横的,你还嫩点!
  有行人经过,见俩人打架,便站下来看。老龚马上收手,讪笑道,孩子不听话,我脾气也不好。说罢,他伸手拉起小李。
  小李怒气未消,正想甩开老龚的拉扯,却觉得胳膊被他铁铁地箍住。老龚冷冷地说,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出事了,谁也好不了。
  小李觉得半个膀子生疼。他粗声大气地说,怎么干,我听你的。
  事到如今,只能伺机而动啦。现在的任务,就是尽快找到目标。我警告你,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行动。听明白了?!老龚严肃地说。
  又一声哨响,小红帽们上路了。同学们一字排开,前面队旗飘扬,一边走一边队歌嘹亮: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女老师走在最后,两条胳膊随着歌曲的节奏一甩一甩的,像一串冒号后面的美丽叹号。
  老师身后十几米,若即若离地跟着两个沉默的男人。如果没有这个变故,这两个男人应该从这里换乘火车。当晚,他们将抵达另一座城市。那里,他们的老大正等着接货呢。

  出了车站,经过一些零星的农舍,便是广袤无垠的田野。田野之上,厚实的云朵像鲸群一般缓缓游动。太阳透过云缝照射下来,在大地上形成了一道道明暗相间的光带。这一队红蓝相间的队伍在白云绿地之间快活地歌唱、行走,格外醒目。
  老龚紧赶了几步,追上了老师。他断断续续地哼哼着一首革命歌曲。他的歌声终于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老师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了警惕。老龚赶紧说,这天儿闷热啊。
  老师没搭理他。老龚进一步凑近老师,几乎与她并肩前行了,搭讪道,你们这是去哪里哦?
  老师看也没看他,下巴一抬,说,前边。
  哦,你们是去七贤岭风景区吧?老龚轻描淡写地问,见对方没有反应,便说,嘿,赶巧了,我们也去那里……那里可是国家级风景保护区啊!
  老师侧过头,上上下下打量着老龚,你们是干什么的啊?
  我们……我们是来旅游的。
  你们不像出来旅游的呀。老师看了看老龚的装扮。
  老龚歉意地说,公款旅游,临时决定的。
  野外的空气是新鲜的、活泼的。一只飞鸟、一片野花、一棵桃树、一湾水洼里的小鱼,统统都能吸引孩子们好奇的目光。有一个男生溜出队伍,捭下一根树枝,拿在手里快乐地舞动着。老师大喊一声,小步跑了过去,严声厉色地批评那个男生。
  老龚看着她的背影,觉得一个挺漂亮的小妞怎么说话怎么凶呢。小李凑到他跟前,低声问,怎么样啊?
  怎么样?不是善茬儿,妈的,一眼就看出我们不是旅游的。
  她怎么知道我们不旅游?
  你看他们穿什么,我们穿什么?老龚丧气地说。他身上的西装、皮鞋,看起来确实不像一个旅游者。小李像一点,上身是一件时髦的夹克衫。
  那不容易,我们就弄出旅游的样子呗。小李说。
  怎么弄呢?老龚蹙起眉头。
  土鳖。小李暗自骂了一句,把夹克衫脱下来,刷地一下扎在腰间,再撸起袖口,解开领口,又把T恤的领子竖起来。眨眼工夫,小李就有了户外休闲的意思。
  老龚满意地点下头,鼓动道,你瞧,这妞儿挺漂亮的,看那小屁股……你发挥一下优势,套套近乎,尽快找到那东西。
  嗳。小李爽快地答应着,屁颠儿屁颠儿地追了上去。在他的身后,老龚把身上那套皱皱巴巴的西服脱下来,学着小李的模样,扎在腰里。这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铃声是歌曲《常回家看看》。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老龚看了一眼显示屏,马上站住,脱下鞋子,装出整理鞋垫的样子。待到队伍走远,他才小心翼翼地按下接听键。
  还没容他开口,对方便高声叫骂起来。老龚像被蛰了一下,赶快把手机拿离耳边。即便如此,他依旧听得清手机里惊涛拍岸的叫骂,绵绵不绝。

                         三

  翻过一道丘陵,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在阳光的抚慰下,一垄垄的油菜花如同书写在大地上的金色文章,辉煌夺目,香气扑鼻。学生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老师决定就地休息一下。学生们立即跑向菜地,纷纷拿出相机和手机拍照。校服的蓝、书包的红与油菜花的金黄交相辉映,一时间色彩飞扬,绚烂迷离。
  小李凑到一个拿相机的小胖男生面前,说,叔叔来给你照相,好不好哦?
  我这是最新款的数码相机,你会使用吗?小胖男生骄傲地说。
  我不会,我可以跟你学哦。小李说,但是我保证给你照出最牛的片片来,好吗?
  小李拿出口香糖,分给周围的几个小学生。他又是帮助摆姿势,又是驱赶蜜蜂。他甚至捉住了一只蝴蝶,拿给几个学生玩……不一会儿,他就跟几个学生玩得很熟了。
  小李来到老龚面前,得意洋洋地汇报说,这老师姓林,附近小学的,他们要去七贤岭风景区玩。
  这也不算什么秘密。老龚问,找没找到那个学生?
  小李摇了下头,小心地说,不过,我已经锁定三个人了,东西就在他们身上,跑不了,我一个一个排除。
  你为什么跟那些小崽子合影?老龚气愤地说。
  我这不是麻痹他们嘛。小李得意地说。
  你麻痹个鸡巴啊!你这不是给他们留下把柄了吗?
  把柄?我有什么把柄?小李懵了。
  唉,你这个傻逼!你长点心眼好不好哇?!老龚忿忿地数落道,带着一群小孩子出来,哪个老师能不小心?你刚才给孩子吃口香糖,你注没注意老师批评他们了,让他们把糖都吐了?
  那……那怎么办?小李后悔地问。
  老龚用右手指甲抠着左手指甲缝里的灰垢,无奈地说,看来我们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了。
  队伍继续向行,经过一段干涸河滩。河里卵石遍布,大小形状各异,但一律滑滑溜溜的。坑洼之处还残存着乌黑的积水。积水上面漂浮着一层寸长的小鱼。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腥臭。一股脏水在卵石间小蛇一般婉转流动。顺着水流方向,能看见不远处有一片低矮厂房,一根烟囱像倒立的拖布一样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灰 黄的浓烟……工厂地处上风,腥臭正是从那个方向刮来的,力道十足,绵绵不绝。
  不知谁咳嗽了一声。就跟听到发令枪声一般,马上,所有人都开始咳嗽了。队形早就乱了,学生们踉踉跄跄地赶着路,一边捂着嘴巴、鼻子,一边闷闷地咳嗽。老龚蹲下来,笑吟吟地要背学生过河,同时暗暗地给了小李一个眼色。
  小李马上走到他身边的一个小胖子面前,不由分说地摘下他的书包,说,叔叔帮你拿,帮你拿。
  这时候,老龚已经背上一个学生了。小李手里也拎上了两个书包。林老师面露不悦,大声地批评这几个学生,你们记不记得《小学生守则》第六条是怎么说的啦?!
  她的话音刚落,有一个学生便滑倒在卵石上,磕破了胳臂肘。林老师不说话了,默认了老龚和小李的举动,但是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旁边。

  过了河滩,迎面有一座黄顶红柱的仿古亭子。亭子的名字叫观潮亭,里面立着一块簇新的石碑,记录着此亭兴建、被毁与重建的历史。原来,早些年这里还是观潮地点呢,但是现在,最深处的水还没有脸盆深。
  刚才还是阳光明媚的天空,这会儿已经阴云密布了,而且还像一块脏兮兮的湿抹布,不时拧下几滴小雨。林老师招呼人们去亭子里躲雨。
  孩子们的快乐是不会受天气影响的。进入亭子,几个小学生就用手机或MP3听音乐,戴着耳机,一边听一边跟着哼唱。林老师见状,拍拍手,示意学生们安静下来,然后高声提议道,你们也别自己唱啊,给这两位叔叔表演个节目吧,人家是不是照顾你们啦?我们搞个小联欢会好不好啊?
  好耶。学生们拖着长音回答道。
  人们围坐起来。不用动员,学生们便踊跃表演开了。歌曲《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刷牙歌》、《哆来咪》、《麦兜兜响当当》、朗诵《静夜思》,舞蹈《泥娃娃》、《小蜜蜂》……城里的孩子不怯场,个个多才多艺,张口就唱,抬手就舞,一边表演,还一边让同学拍照留影。
  看学生们表演时,老龚跟小李肩并肩坐着,不时嘀嘀咕咕地说话。小李小声汇报道,刚才我又摸了一个背包,包里没有……现在范围缩小到两个人了。
  哦。老龚忧虑道,这个老师对咱们有戒心了,总是老母鸡一样护着学生。
  护着也没用,等会瞅准机会,一拳一个,抢了就跑。小李两手交叉,掰得嘎嘎直响,不耐烦地说。
  你放屁!抢了以后怎么办?她手里有咱的照片,一抓一个准!老龚轻轻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笑眯眯地说,你说话注意点表情,别凶巴巴的,跟我学,温柔点。
  好,好。小李马上笑呵呵地说。
  老龚看着又唱又蹦的学生们,啧啧有声地感叹道,看看人家的孩子,一个个细皮儿嫩肉儿的,穿的、用的、吃的,都是好东西啊……人比人就得死,得死啊!
  小李看着他怅然的样子,问道,你儿子多大了?几年级了?
  老龚没有回答。他知道,儿子比眼前的这群孩子年龄大点,但是因为辍学,却跟他们读同一个年级。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儿子也在联欢的人群里……他遗憾地发现,跟这些活蹦乱跳的城里孩子相比,即便是大出一岁两岁,自己的孩子 也是最矮、最瘦的。更遗憾的是,从小到大,自己从来就没听过儿子唱过歌,也没听过他朗诵什么诗歌,更别说用英语讲故事、唱歌了。
  下次见到儿子,一定让这个小崽子给我表演一个节目。奖品嘛,就给他买一个书包。好看的书包,跟眼前这些孩子一样的,双肩背的,帅帅的。想到这里,老龚脸上漾起一股温暖细密的笑意。
  这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常回家看看”了。他没有接听,但脸上的笑容嘎然而止了。手机一直在响。小李以为他没听见,就提醒了他一下。老龚横了他一眼,懒懒地掏出手机,瞄了一眼,一把将它塞进裤兜。
  你不是问过我,大孙的腿怎么瘸了吗?老龚突然说道。大孙是他们都认识的一个同乡,也是走货的,平日活蹦乱跳的,上个月突然就瘸了。
  他不是说……洗澡摔的吗?小李似乎明白了内情。
  老龚两眼充血,暗哑地说,他就是失手了,货没了,又赔不起,结果……让老大挑了。老龚身子佝偻着,一只手捂住脚后跟儿,下意识地摩挲着。
  一股彻骨的冰凉从尾骨那里蹿上来,小李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老龚很难看地笑了一下,长嘘一口气,决绝地说,横竖今天必须解决问题,实在不行,就来点硬的。到时候我对付老师,你对付学生……记住,连相机一块抢走。
  嗯。小李应了一声。
  害怕啦?老龚斜了他一眼。
  才不怕呢……一群小崽子,哼!小李表情怯怯的,声音却提高了不少。
  这个玩意儿你拿着,长长胆儿,关键时候兴许用得上。老龚悄悄塞进小李裤兜一个东西。小李摸了一把,知道那是把不锈钢的折叠水果刀。
  握着凉嗖嗖的刀子,小李的胆子壮实起来了。

  雨骤然猛了起来。亭子四周一片迷茫。这时候,林老师来到老龚和小李中间,对学生们提议道,下面,我们欢迎这两位叔叔表演个节目好不好啊?
好耶。学生们齐声回应。
  出我的洋相,妈的!龚老师心里骂道,笑着地对小李说,你来,你来。
  小李大大咧咧地站在亭子中间,用他在卡拉OK里磨练出来的唱工,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了张信哲的《爱如潮水》:不问你为何流眼泪,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且让我给你安慰,不论结局是喜是悲,走过千山万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美……小李唱得从容自信,一边唱,还一边像歌星一样潇洒地跟“观众”一一握手呢。当然,小李也注意到,唱歌的时候林老师给他照了好几张相。
  但是他并不怎么生气。毕竟,林老师除了照相,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他鼓掌。她鼓掌的样子多投入啊,左拍一下,右拍一下,同时脑袋也有节奏地左右晃动。他唱到高潮的时候,她甚至双手合成喇叭状,尖利地叫了一声好。
  第一眼看到这个女老师,小李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他本来就对同龄的女性非常敏感,加之这位老师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又说着一口普通话,还是知识分子。他甚至注意到了林老师手上没戴戒指……唉,如果自己不是在“执行任务”,一定好好跟她套套瓷。
  他有过两个女朋友。第一个在跟他好的同时,还跟一个卖茶叶的福建老板不清不浑的。他把他俩堵在床上,一顿拳脚和皮带,被拘了十五天。第二个,倒是一心一意跟着自己,但是同居之后就天天吵架。吵架的主题,总也离不开一个钱字……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小李心一横,跟着老龚出来走货了。
  他与女朋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联系了。小李酒后给她打过电话,也发过短信,可她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现在,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他有没有对象了。
  联欢的时候,孩子们就开始吃零食了。巧克力烤鱼片果粒橙杏仁露可乐雪碧……书包像个小食堂,每个人都从里面掏出花花绿绿的食品。有几个孩子已经跟小李混熟了,纷纷把食品让给这个像歌星一样的叔叔。有的说他像王力宏,有的说他像郭富城。
  我不喝,我不喝。小李看着眼前五彩缤纷的饮料,夸张地推辞道,我平时只喝咖啡,只喝咖啡的。
  是啊,你们小李叔叔洋气着哪,他只喝咖啡。老龚赶紧帮腔。
  学生们面面相觑。一个小学生说,我家里老鼻子咖啡啦,都是罐装的,一箱一箱的。
  关键是现在谁有现货啊?我们买也行啊。说着,老龚摸出了一把皱皱巴巴的纸币——最大面值才是十块的。他和小李都注意到,两个重点怀疑的小胖子面无表情。小李恨不得说,你看看书包里有没有咖啡啊。
  咖啡有什么好啊?林老师讥讽地说,科学表明喝茶比喝咖啡好多了。
  嗨,我也是习惯了。小李无奈地说,回头我也试着喝茶,咱也修身养性。
  本来想休息一会儿就出发,但是外面的雨没有止歇的迹象。林老师着急了,不住地看天,同时低声埋怨着,来时还特地留意了今天的天气预报,只说多云,没说有雨啊。
  小李又唱了几首歌——《潇洒走一回》、《花心》什么的。老龚也被连拉带拽地站起来。吭哧了半天,他唱了半首《两只老虎》。小小的联欢会已经没有多少节目可以表演了,人们都在关注亭子外面的天色。
  林老师难住了,在这里躲雨太久,会延误旅游时间。如果现在出发,他们又没有携带雨具。林老师焦急的神情,小李都看在眼里。我去想想办法,他自报奋勇道。说罢,他撑着夹克杉,一头扎进雨里。

                        四

  队伍又上路了。
  小李弄了一圈塑料地膜回来。于是,小李在前,老龚殿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扯起塑料布,形成了一个长长的帐篷。队伍排成了三纵,臂膊相挽,收缩队形。扯开的塑料布有点积水,中间很快兜出一泡水,林老师站到队伍中间,用旗杆支起塑料布。漫天细雨里,这一溜细长、带着尖顶的帐篷正在缓慢前进。
  雨点噼哩吧啦地打在塑料布上,下面的孩子们兴奋得吱吱喳喳。为了加快行军速度,队伍有节奏地喊起了口令。一二,一二,一二……小李迎风冒雨地顶在队伍最前头。他个头高,骨架大,身材和喊声都鹤立鸡群着,有那么一点勇往直前、披荆斩棘的意思。走在后面的老龚,一会儿提醒小李注意避开水坑,一会儿提醒孩子们把书包拉链拉好……他的目光不时落在他们锁定的那两个小胖子身上,有点无奈,有点怅恨。
  为了便于区分,老龚把这两个小胖子叫做一号、二号。

  出发之前,他们开了个会,就下一步的前进方向做了一个表决。
  继续向前吧,细雨蒙蒙,道路泥泞,而且看不出有停雨的迹象。回去吧,倒是容易,但是筹划许久的旅游大计就此泡汤。一些学生央求着林老师: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我们就这样半途而废了?老师你不是教导我们要克服困难吗,这点小雨算什么啊?如果这样回去,我们的作文怎么写呢?
  有一个学生甚至提议搞个民主表决。说这话的人,正是二号小胖子。
  这个提议,马上获得了多数同学的热情响应。老师老师你平时不是总说民主嘛,怎么现在就不讲民主啦?
  老龚也积极附和着,是啊是啊,民主是个好东西,好东西啊。
  在学生的请求乃至央求下,林老师最终同意“民主”一下——反正外面在下雨,闲着也是闲着。她从记事本里撕下几张白纸,撕出与人数相当的小纸块。规则如下:赞成前进的,就画○;表示反对的,就画×;不画○和×的,视为弃权;画○和×之外符号的,视为废票。
  结果既在林老师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表决的结果——继续前进;意料之外的是表决的过程。她没料到反对前进的人也不在少数:八人反对,三票弃权,还有一人打了个√。
  林老师邀请了老龚与自己一同监票——监票人是不投票的。小李参加了表决。他当然画○了,而且画得格外大,几乎画到了纸片外面了。
  林老师心里稍稍怅惘了一下。要是自己再暗示一下,投票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果呢?毕竟,这样的天气实在没心情旅游。
  而且,队伍里还跟着两个陌生人。
  本来,带学生出门旅游,至少应该有两个老师。日子定了,同事赶巧拿了新房钥匙,满脑子都是户型和设计什么的。同事跟她请假,她哪能不给面子。再说了,不就是一次短途旅游嘛,而且天气预报又把今天描绘得春光明媚、风和日丽。带队出发时,她丝毫不怀疑这将是一次愉快的旅游。
  临行前,她还给学生们布置了作文题目——《难忘的旅游》。
  直到冒出了两个陌生人,她有点忐忑不安了。她对这两个人没有一点好印象。说是出来旅游,但两个人心神不定,举止怪异,尤其是那个年纪大点的,皮笑肉不笑的,眼珠子总在孩子们身上抹来抹去的。职业本能让林老师警觉起来了,她悄悄地给男友打了个电话。她的男友是当地武警的一个队长。队长用表扬的口气嘲笑了她的警惕性。直到她有点动气了,队长才布置任务一般告诉她:第一不要慌张,没有人敢这样拐骗儿童的;第二,尽量走大路,别走小道;第三,瞅机会把他们照下来,留个底儿。
  稍后,队长又发来短信,说他已经跟景区打好招呼了,到了那里,有人专门接待和照顾他们。
  这时候,林老师才稍微安下心。她甚至想到,出门旅游嘛,除了陶冶性情,不就是让孩子们认识社会吗?

  队伍走的是一条近路,一会康庄大道,一会乡间土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他们走在公路上。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溅起的一扇扇水花,像水枪一般射向队伍。他们原先是行进在路肩上的,现在,为了躲避“水枪”,不得不闪到路肩外面,行进速度大为减慢。
  一辆解放牌大货车停了下来,司机招呼他们上去,表示可以顺他们一段。货车后面没有雨棚,前面也挤不下几个人。再说了,车上还堆着石块。
他们谢绝了司机的好意。不久,一辆破旧的轿车停了下来,司机邀请他们上车,表示可以拉他们一段。轿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本地口音,本地车牌。林老师表示,老龚年纪最大,可以和几个体质较弱的学生上车。
  我上车了,咱们的这帐篷怎么办哪?老龚抖了抖手里的塑料布。他的下半身已经被雨潲透了,湿漉漉的裤子贴出干瘦的小腿。
  林老师转过头,看了看小李,目光里有点求助的意味。小李全身早就湿透了,越发显得挺拔了。他大包大揽地说,林老师,你要是信得过哥们儿,你就带几个学生上车先走,我们大部队一会儿会合。你放心,有我带这些学生,保证一个不丢,毛皮不少地交给你。
  你说呢,大哥?小李盯着老龚。
  嗯哪,嗯哪。老龚赶紧说。
  这不可能的!林老师坚决否定道,我是老师,怎么能扔下学生?!
  这时候,几个体质较弱的学生纷纷表示,我们不上车,我们在一起。接着,全体同学七嘴八舌地喊起来了,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孩子们永远喜欢热闹。这样的天气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好玩的机会。一个同学起了个调儿——团结就是力量……于是,大伙骤然唱起了《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的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开始,歌声还是参差的、低沉的。但是片刻之后,声音迅速扭结在一起,歌声整齐起来了,高亢起来了。一曲唱罢,人们意犹未尽,禁不住又重复唱了一遍。
  雨水密密匝匝地泼打在塑料布上,似乎在为这热情激昂的歌声伴奏。飞扬的雨线妙曼如柳。塑料布下面,是一张张激动兴奋的红胀脸庞。连不熟悉歌词的老龚也张大嘴巴哈哈着,做出尽情歌唱的模样。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队伍在歌唱,他裤兜里的手机也没闲着。他早就把手机铃声调成振动了。这一阵子,手机一直嗡嗡振动着,像一个凶猛躁动的小刺猬。

                        五

  队伍来到了一座桥前。桥不宽,却很长,桥墩上凿刻着一个美好的名字:幸福大桥。目视桥体的跨度,便能想象出这里曾经是一条大河。只是现在,河床干涸,桥墩裸露。曲折蜿蜒的河水像一溜细瘦的肠肚在河心缠来绕去。
  雨已经停了。浓郁的阳光从渐渐散去的乌云之间倾泻下来。站在桥头,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峰峦叠嶂、雾腾烟绕的七贤岭风景区了。风景区那边的天空完全晴朗了,山青水秀着,宛如一座触手可及巨大盆景。孩子们已经有点欢呼雀跃了。
  他们刚走上桥头,就发现道路中间赫然横着路障。路障上钉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施工重地,人车侥行。站在路障这一边,可以看见大桥的中间搭着几间工棚,趴着一台轧路机。几个工人或倚或坐地在那里歇息、抽烟。
  虽然在修路,但行人通过显然不影响施工,至少现在不影响。但是队伍还是遇到了路障之外的阻碍——一个戴着值勤袖标的人坚决不让他们通过。
  这个人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脏迷彩服,趿拉着拖鞋,面对苦苦相求的人们,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路障上的木牌。一个小学生指着路障上的木牌说,这里有个错别字,应该是绕,不是侥。
  老龚来到值勤的人跟前,掏出十块钱,塞进他手里。值勤的人看了看,面露不屑。老龚又掏出十块钱。这个人看着钱,直截了当地说,不行,一个人十块钱还差不多。
  宰人啊!老龚极力压抑着厌恶的情绪,低声责怪道。经过刚才持续不断的躁动,裤兜里的“刺猬”已经安静下来了。老龚知道,手机没电了。只是没电的手机丝毫没有让他轻松下来……想起老大暴怒的样子,老龚就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
  学生打个折儿也可以,但不能低于五块钱。值勤的人嘀咕道,别以为钱能落我手里了,我也是没办法呵。
  他们俩正在交涉呢,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林老师给他们照了一张相。值勤的人脖子一梗,把老龚一扒拉,冲着林老师厉声喝道,施工现场,不许照相!把胶卷给我!
  谁说不许照相啦?林老师把相机揣了起来。我说不许照就不许照。值勤人走近林老师,态度非常强硬。
  怎么?想打架啊,别欺负娘们儿啊!小李一下子冲到他面前。
  你小子想找事儿呀!值勤的人后退几步,并大声向身后呼救。
  你们领导在哪里?谁允许你们乱收费的?林老师厉声质问道。她和小李并肩向前,逼住了值勤的人。
  好说好商量,好说好商量,和气生财嘛。老龚赶紧插进他们中间,一面低声下气地劝解值勤的人,一面冲小李狠狠地做了一个表情。
  这时候,呼呼啦啦地来了一批修路民工。他们大多穿着迷彩服,面部黢黑,看不出表情活动。有人还操着铁锹,攥着扳子什么的。虽然他们只是沉默地站着,并不说话,但值勤人的态度却更加强横了。他气势汹汹地一指老龚,兄弟,你可以过去,我一分钱也不收。别人,不管多少钱,就是不行!
  他把手上的十块钱啪地一下塞还老龚,从后腰抽出一根缠绕着闪亮金属钢丝的粗黑警棍,不耐烦地对众人呵斥道,散开,散开,施工现场,不许围观!
  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你拿个破棍子吓唬谁啊?你不就是一条狗吗?!小李边骂边往前凑,手指急速地戳点着。
  老龚大大地张开胳臂,挡在小李身前。他注意到小李已经把手伸进右边的裤兜里了——那里有他送给小李的水果刀。他借着劝拉小李的当口,狠狠地拧了他一把。他知道一旦场面失控,便可能失去取回货物的机会。
  这时候,林老师一把抓住小李,猛烈地推搡着他,面对面地喝道,这么多孩子,别把事闹大啦!她的表情凶凶的,口气就跟呵斥孩子一样。正在撒野的小李让她这么连推带喊的,气焰立马收敛起来。虽然嘴上还骂骂咧咧的,但是身体却顺着林老师的推搡,脱离的冲突现场。
  春光明媚的风景区近在咫尺。站在桥头,清晰可见对岸的巨大的单立柱路牌广告:神韵甲天下,美景誉中华,七贤岭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欢迎你。

  当他们来到桥下,就发现过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站在桥上看河下,河水平缓细瘦。来到河边,却发现情况比较复杂了。因为违章的和不违章的挖沙,裸露的河床已经被啃得坑坑洼洼。站在河边,如同进入雨后的山地,既高低不平,又松散湿滑。至于河心地段,水面不宽,也不深,但是水流蜿蜒急湍。而且,看似平缓的水面下面竟然危机四伏,冷不丁就是一个深坑,陷阱一样。
  林老师忧虑地看着河面。老龚率先挽起裤腿儿,走进水里,哗哩哗啦地趟着水。在他的感染下,人们撸胳膊绾袖子地做好了过河的准备。老龚、小李和几个健壮点的男生组成了人链。小李主动要求在在前面“开路”,用旗杆一戳一戳地寻找水浅的地段。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人们互相搀扶、提醒着。一个小个子女生突然踏进一个“陷阱”,身子一趔趄,就滑倒在水里。她的身边正是二号小胖子。二号拽着小女生,死死不撒手。河水冲击着他们俩,两个人眼瞅着就要漂走了。站在二号近旁的老龚一步抢了过去,一手一个薅住两个学生,费力地往上拉拽着。这时,小李也跑了过来,从老龚手里接过小女生。
  二号小胖子有点慌张,因为脚下打滑,四肢不停地胡乱扑腾。老龚一手薅住他的领子,一手抓过书包,竟然被他扑腾得东摇西晃。两个人齐齐地跌倒在水里。老龚一手托举着小胖子的书包,另一只手全力把小胖子推向小李。小李急忙抓住小胖子,正准备去接应老龚,只见老龚身子一跐,仰面朝天地颠倒在水里。他两手高举书包,两腿胡乱地蹬踹着,激起水花四溅。小李拿着旗杆,极力接近老龚,高声喊着,抓住、抓住。老龚腾出一只手,扎煞着,试图抓住眼前的旗杆。他的手已经碰着旗杆了,但是湍急的河水旋即把他冲开。眼瞅着,失去控制的老龚一波一波地顺流而下。书包一红一红地起伏着,脚下扑扑腾腾的水花越来越小……顷刻之间,浊浪翻滚的河面已经没有了老龚的踪影。

                        六

  最终也没有人抵达风景区。
  找到老龚,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尸体是在下游水库附近发现的。掀开床单,下面是一具严重变形的尸体。死者四肢弯曲僵硬,肚腹鼓胀,全身多处刮破、擦伤与淤血。最让人震惊的是他的面部,五官青紫,双目暴突,嘴里含着一缕缕水草,脸上流露出无比的惊骇。死者身上的衣服已经刮烂了,如果不是他双手搂着一个污浊的书包,人们很难辨认出这就是老龚。
  书包被他死死地搂在胸口,两个年轻的男医生,掰了几次都掰不开……剪开书包,小李看到,那盒咖啡伴侣就在这个包里。盒子被浸泡得扁瘪、稀烂,白花花的粉末黏附在书包的里衬、食物和儿童读物上……事发之后,大家便开始报警和搜寻了。学生哭、老师叫,场面极度混乱。只是小李心底,却总有一丝飘渺的希望。走货多年的老龚既经验丰富,又足智多谋,这会不会是他的一个计策呢?
  直到这时,小李最后的一点侥幸才彻底消失。
  追悼会是在第三天举行的。场面隆重、肃穆,来宾众多,有的人甚至站到了门外。学校的所有师生都来了,市区两级教育局的局长都来了。因为等待主管文教的市委副书记,追悼会开始的时间还拖后了一刻钟。
  追悼大厅正中的墙面上悬挂着老龚的遗像。遗像取自林老师的相机,是老龚正在欣赏学生演出时的一张笑脸。老龚的表情憨憨的,照片经过放大和黑白处理之后,显得庄重而又和蔼。遗像下方,摆放着老龚的遗体。经过艰苦的修复与美容,他的躯体已经恢复到生前的形状,青紫的面孔变得红润、安详,甚至还带着些许神秘的笑意。校方给老龚从头到脚置办一新。簇新的西装、雪白的衬衣、没有一丝褶皱的黑亮皮鞋,连腰带和短裤都是新的……老龚裤线笔直地躺在鲜花、娟花与翠柏之间,像是要去参加一个盛大的高级会议。
  宽敞的大厅里,始终回荡着小学生低声抽涕。当哀乐响起,抽涕瞬间变成了大声哭泣,尤其是站在前排的林老师的学生,个个都泪人一般地嚎啕大哭。被老龚救起的小胖子和他的家长,扑通一下跪到在老龚遗体跟前。家长哭喊着对儿子说,记住这个叔叔,一辈子记住这个叔叔,没有他,孩子你就没今天啦,没今天啦!
  老龚的妻子和儿子从家乡赶来的。妻子眼泪婆娑地楼着儿子,一直在六神无主地重复一句话,你走了,我们娘俩怎么办啊?儿子穿着一件肥大的旧运动服,紧紧地揪着妈妈的衣角,惊恐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小李站在老龚家属的一边,接受来宾的吊唁与慰问。他没有眼泪,也哭不出来。他使劲勾着头,眉头紧蹙,眼皮耷拉着,伸出手臂,机械地与每一个握手。先是副书记、局长和校长,然后是老师和学生……每一次握手,对方都紧紧地攥一下或几下,同时充满感情地抖动着。林老师来到他面前时,小李觉得自己的整个右臂已经麻木了、失灵了。手掌似乎让这些人抖没了、握走了。林老师倒是没有握手。她一下抓住他的双臂,脑袋顶着他的胸口,呜呜咽咽地说,对不起,我误解你们了。
  追悼会要结束了,还有人陆续前来。老龚的“事迹”被电视、报纸和网络传播、放大后,追悼会现场来了许多素不相识的群众。最后一个来宾握手时,小李感到了对方的手劲巨大,同时还用指尖在他掌心里挠动了几下……小李抬起眼皮,赫然看到了对方手腕上有一个深蓝色的虎头刺青,触目惊心。

  老龚的妻儿准备走了。教育局给了她一笔抚恤金,又送他儿子一套崭新的校服和一个新书包。书包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学习用具。老龚的孩子长得又黑又小,双手搂着新书包,怕别人抢去似地。这一个双肩背书包对他来说,大了点,也沉了点。
  副书记率领众多领导为老龚的妻儿送行。在摄象机、照相机面的长枪短炮面前,副书记缓缓蹲下来,一下子把孩子抱起来。他注视着怀里的孩子,问道,孩子啊,几岁了?几年级了?知道爸爸为什么去世的吗?
  孩子一脸惊恐,身子不安地扭动着。面对副书记的询问,只能由孩子他妈在一旁磕磕绊绊地代为作答。副书记抱紧孩子,摩挲着他的脸庞,面向镜头,斟字酌句地鼓励道,你要好好学习,给爸爸争气。记住,你是英雄的儿子!
  小李也要走了。林老师带着她的学生来给他送行。她拎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学校和师生们赠送的礼物。
  林老师的男友也来了,开着警车。林老师把小李介绍给了队长。队长是一个敦敦实实的小个子,一瞪一瞪地盯着小李,嘴巴连击一般发问,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啊?你做什么工作的?来这里干什么?这个姓龚的跟你是什么关系?
  旁边的林老师一听就火了,愠恼地对他说,张东风,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有职业病啊?你是不是看什么人都是坏蛋啊?!
  队长马上陪上笑脸,好吧林老师,我态度不对,我立功赎罪,让我送小李去车站好吧。说着,队长笑嘻嘻地看着林老师。
  林老师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算的默许了他的请求。
  队长麻利地从她手里拿过口袋,塞进轿车后箱,然后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招呼小李上车。
  林老师捧着一个红色的礼品盒子,双手递给小李。她说,这是班里学生集体送你的礼物。他们知道你喜欢喝咖啡,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你喜欢的牌子。
  这是一盒红色的雀巢咖啡,里面装着一罐咖啡、一罐咖啡伴侣,还配备了一套精美的杯子、碟子和匙子。小李接过盒子。他记得林老师说过喝茶比喝咖啡好。他想说他以后就不喝咖啡了。他看着林老师,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
  其实,长了这么大,他没有喝过一滴咖啡。
  小李上车后,队长咯哒一下锁上车门,又摁动按扭,关上车门玻璃。他冲小李笑了一下,淡然道,相信我,一定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
  林老师和学生们站在警车两侧,眼泪婆娑地送别小李。警车轰然发动。没有口令,学生们昂首、立正,五指并拢,齐刷刷地扬起右臂,向他们尊敬的小李叔叔行了个少先队礼。
  小李见状,赶紧抬起右手,在局促的车内模仿学生们的样子,笨拙地回礼。
  这时候,林老师快步上前,来到小李窗前,笃笃笃地敲敲玻璃。队长把窗户打开一溜小缝儿。林老师一勾手,塞给小李一张纸条,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把你邮箱发给我,我相机里有你照片。
  小李接过纸条,低头看了一眼,把它揣进裤兜。他的右手在裤兜里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水果刀……这时候,队长猛踩油门,警车腾地弹射出去,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尖利的叫声。小李身子往后重重一顿,五指不由地攥紧了刀柄。他扭过头,朝车后张望,却发觉车后清晰的人们倏地一下模糊了、漫漶了……他昂起头,咬住牙关,屏住呼吸地抵挡着眼眶里喷涌而出的热辣液体。
  这是老龚死后,小李第一次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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