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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栖身
来源: | 作者:孙春平  时间: 2010-11-15

  谢益兰走进信访局的院门时,一下就看到了易局长的那辆小汽车。足有两亩地大的院子里空旷旷的,眼下只停着那辆车,在初夏明亮的阳光下晃映出让人眼疼的光亮。易局长的车就像他的脾气,跟别的领导不一样。别的领导的车多是黑色的,好比他们的脸,总是阴着沉着,让人见了心紧。那些领导的车腚上基本是挂着一个圈儿或框,一本正经,圈与框里的形状却不一样,还有的是四个圈连在一起。可易局长的车却是银灰色的,车腚上也没挂圈,而是挂了一个金黄色的十字花,粗粗重重的横竖两笔,横长竖短,让人一看就想起了医院的红十字,那是治病救命的地方。谢益兰曾问过别人,易局长车上的十字花要是改成红色多好啊?听的人笑,说,人家那是雪佛莱,你还想叫信访局长变成医院院长啊?你有病了吧?谢益兰承认自己有病,是心里有病,不然怎么会几天不来信访局走一走看一看,心里就像被鸡爪刨了似地乱糟糟呢。
  就像一只并不受人欢迎的狗,却总想窜进邻家的院里转一转,还要时刻防着主人甩出的棍棒、石块和斥骂。谢益兰在心里这样给自己打着比方,怯怯地推开了办公楼的门。门厅正对着楼梯,右侧是接待大厅,左侧是一排办公室,平时,工作人员常把来访者带到那些办公室里去,单独询问情况。还没到上班时间,楼里安安静静的,连保安人员都没到,只有保洁员在擦着楼梯上的扶手。保洁员也是女的,跟谢益兰年龄差不了多少,听门响,目光扫过来。那目光先还暖暖的,是春分的节气,但瞬间就冬至了,冷下来,像房檐挂下来的冰溜子。
  “你的事不是都利索了吗?”保洁员问。
  “是,利索了,利索了。”谢益兰慌慌地点头。
  “利索了还来干什么?”
  “没事。我进城买东西,顺便来看看。”理由早备下了,估计就会有人这样问。
  “哼,还顺便,真把这儿当娘家啦。娘家也未必有人想你吧?”保洁员不屑地哼了一声,扭头继续擦扶手。
  谢益兰不再吭声,抓起倚在墙角的拖布,闷头擦地。保洁员喊起来,“放下,你放下,听到没有,我让你放下!”保洁员的声音很凶狠,一点也没有不让她插手劳作的客气,而是喝令,就好像邻家的主人提着棍子吆喝癞狗放下叼在嘴里的骨头。谢益兰只作未闻,继续擦,一直擦到接待大厅去。保洁员恶狠狠地将抹布甩在楼梯扶手上,一路快步,跑到楼上去。
  片刻,易局长出现在了楼梯口,大声向下面招呼,“谢益兰,来啦?来了就到我屋里坐坐嘛。”这回谢益兰很听话,将拖布倚在墙边,跟在易局长身后上了楼。
  易局长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往纸杯里捏了一点茉莉花茶,按下热水器的开关,茶香便随着水汽慢慢蒸腾开。易局长将茶杯放到谢益兰面前,问:“家里的地都种完了吧?”
  谢益兰答:“就那一亩多地,两三天的活计,苗都出齐了。”
  “正是抓鸡雏的时候,多抓几个,眼下笨鸡蛋值钱,等小鸡下蛋了,你的日常盐醋钱儿就有了,逢年过节的,还可以来个小鸡炖蘑菇。”
  “我家正在村边子,靠山,山上有野牲口了,狐狸和黄狼子啥的,一眼照看不到,就只剩鸡毛了。”
  “那就养上几只柴猪,千万别用添加剂,傍年底出了栏,也是一笔收入。”
  “这个我也想过。可眼下猪秧子太贵,那东西能吃,饿一顿都叫唤,我怕供不上嘴。”
  “也是啊------去给别人家打打工?我知道,你家周边的那几个村养鹌鹑、扣棚养蘑菇的人家不少,都需人手,吃上两年辛苦,有点积蓄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我哪还敢怕吃苦------”谢益兰两手抱着纸杯,头低下去,小声说,“都跑过多少家了。可人家一见了我的影儿,大老远都把门关死,连话都不搭,怕沾了我的邪气。”
  易局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楼下嘈杂,上访的人来了,有脚步声咚咚地奔了楼上,几个人立在了门外,脸都黑着,见局长屋里有人,踟躇着要不要马上进来。易局长对谢益兰说,我又开始忙了,你回去吧。你的情况我理解,事情也记下了,我帮你注意一下,等等机会吧。
  谢益兰是信访局的老熟人了,准确的说法叫老上访户,整整跑了两年,一周最少来一趟,有时还两趟三趟,算算吧,两年跑了多少趟,可能比那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正式员工来的还勤呢。来上访前谢益兰的身份是刑满释放分子,细说起来,罪名不大,却令人厌恶,尤其叫淳朴的乡下人厌恶,重婚罪。乡下人对重婚罪的理解是吃着碗里的,还霸着盆里的。男人犯了这种罪还可原谅,女人就让人恶心了,一张嘴巴还想同时咬两根黄瓜呀,呸!撑破嘴巴也活该!谢益兰在大牢里呆的时间也不算长,刑期一年半,刨去在监狱里表现出色减去的天数,也就在里面呆了小一年。可乡下人对坐牢时间的长短也不看重,十年是犯罪,一年也是犯罪,好人谁上那里蹲着去!
  多年前,谢益兰嫁到邻县的一个小山村,男人叫姜大成,婚后接连生了两个丫头。计划生育有政策,不许再生了,不是谢益兰就是姜大成,必须有一人做结扎。姜大成心不甘,一定要留种,还要留地,甘愿听着乡里村里的干部数叨。几年后,二丫头一病夭折,姜大成悲喜交加,甩去两把眼泪,以为老天开眼,还是给了他接续香火的机会,没想夜以继日地耕种了一春又一夏,却发现妻子肚皮上留下的那个疤是结扎的印记。谢益兰做绝育手术是瞒着丈夫的,只说是回娘家照顾生病的老父,闹起阑尾炎,去县医院把阑尾割去了。为这事,姜大成极为愤怒,谢益兰也后悔,两人还去过计生医院,企图让那条已阻断的生命通道再畅通起来。计生医院说,虽说你们死了一个女儿,但毕竟还有一个,按规定,这个修复手术是不能做的,非要做,也请开据乡一级以上计生部门的证明。失去了生儿之地的姜大成愈加恼怒,把耕作的力气转移到拳脚上,三天两头暴打妻子,谢益兰就是跑回娘家去,他也提根棒子追了去。谢益兰无奈,一天夜里,悄然潜逃,数日后便辗辗转转地到了本县大山里的马家峪村。村里马杰的老婆病了,家里正缺人手,就留她做了帮工。马杰家除了种着十来亩责任田,后院几排笼子里还养着几十只狐狸,家境不错。可勤快能干的女主人突然一病不起,一天天瘦下去,瘦得失了人形,到了哪家医院大夫都摇头,村人们就说马家中了狐仙的邪祟,马杰认出多少工钱也没人去他家冒风险。慌不择路的谢益兰活命第一,哪还顾得这些,进了马家门,又是照顾病人,又是在马杰的指导下饲养狐狸。谢益兰勤快利落,又爱干净,心里那份苦又不能说出来,一天到晚就知干活,所以颇得马家人和村民们的好评。半年后,马杰的妻子撒手而去,临死前紧拉住丈夫的手,眼睛却牢牢地盯住谢益兰,那意思马杰岂会不明白。又半年,马杰托媒人探寻谢益兰口风,谢益兰的回答半真半假,假话说男人在城里打工时,从楼上摔下来死了,扔下个男孩被大伯哥带走了,大伯哥死活要守着这棵传宗接代的独苗。真话说自己不想再婚,但可以留下来跟马杰打伙计,除了吃种,马杰给多少算多少。理由是不定什么时候儿子会找到她。打伙计是乡下人的说法,相当于城里人的不婚同居。马杰是个本分人,听了媒人的回话,立刻摇了脑袋,说那可不好,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的,好像东家在拣打工娘们的便宜。媒人说,你既想再找一个,我帮你寻摸,凭你家的这个条件,不愁。马杰说,那拜托你给谢益兰传个话,让她抓紧另去找干活的地方。不是我马杰翻脸不认人撵她,眼下不比以前了,以前孩子妈好歹还躺在炕上,孩子早早晚晚的也在身边,现在孩子妈没了,孩子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十天半月的才回来一趟,这么大的院子,孤男寡女的,好说不好听。再说,话也揭开盖子说出了口,不好再瞪着眼睛打呼噜了。谢益兰听了媒人的传话,登时淋落了泪水。说心里话,她敬重马杰,也喜欢这个人,就凭他对病老婆的那般尽情尽意,就不能不让她动心。再说,走出马家门,哪里好再找这样的可干活又可活命的地方,那种丧家犬一般的日子她早就怕怕的了。思之再三,谢益兰下了决心,说那就听马杰的吧,只是都老大不小的过来人,不要再操办了。
  谢益兰和马杰去乡里办结婚登记。办事的人认识马杰,知道马杰为人厚道本分,所以就掉以轻心,办得很马虎。看了两人的身份证,办事人说,马杰的情况我知道,妻亡,再婚,大嫂的呢?谢益兰有意简略,说那人也死了。办事人又问,没带来户口本?谢益兰说,出来打工哪想着带那个,放娘家了。办事人说,再回娘家时别忘了带过来,抓紧把户口也迁到一起吧。办事人嘴巴塞进了糖疙瘩,又叼上了烟卷,所有问话到此结束,匆匆在结婚证上用了钢印。
  谢益兰跟马杰过了一段好日子,你织衣来我耕田,牛郎织女一般,但太短暂,不到两年,就被天河隔开了,也牛郎织女一般。那段日子,马杰主外,春播秋收,负责把饲养狐狸的饲料买回家。谢益兰主内,张罗院子里的炕上地下,还把后院的狐狸侍候得活蹦乱跳。过了小雪,正是狐皮绒厚的时节,马杰带回家一位剥狐皮的师傅。师傅将狐狸揪出笼子一只,照着脑后嘭地一棒,那狐狸立时软了身子。师傅把将死未死的狐狸吊挂在歪脖树上,趁着那体温尚存的温和劲儿,操起柳叶刀,从狐狸嘴巴处入手,三下五除二,一张完整的皮子就被褪下来了。谢益兰在一旁看剥杀了两只,捅捅马杰,问,人家不白给干吧?马杰说,这年月,哪有白使唤人的,这叫技术,一只二十。谢益兰说,那你让师傅歇歇吧,这笔钱咱省下。马杰很是吃惊,说这个活计你还想干呀?南北四乡十里八庄的还没有女人干这个的呢,连我都不敢干。谢益兰说,旧社会中国女人还裹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可现在都开上了飞机满世界飞。马杰说,养狐狸看的就是一张皮,皮上划出一道口子,那价钱上就要大打折扣。谢益兰撇嘴说,这有啥呀,不跟剥兔子一样吗?我在娘家时就剥过兔子,也剥过羊,若拢在一起,光皮子就够你拉一车了。你要是信不过,先让我剥一只看,真要出了丁点差错,我从此不摸柳叶刀行不?
  听说谢益兰要剥狐狸,不少村人围过来看稀奇。谢益兰怕惊了笼子里的生灵,让马杰先将一只狐狸笼子搬到前院去,吊挂狐狸的位置则选在院子的铁门上,那个地方正适宜人们围观。狐狸肛门里长一臭腺,可算护身的法宝,寻常时不会启用,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它就会把暗器打出来,那个臭屁足以让人或攻击它的动物晕厥。民间传说狐狸迷人,概缘于此。长了这种臭腺的还有黄鼠狼,所以老百姓才迷信黄仙狐仙。谢益兰让围观的人站到上风处,自己则戴了大口罩,学着师傅的样子,将狐狸从笼中拖出,也是照着脑后一棒击去,再吊挂在大铁门上,手中的柳叶刀上下闪亮翻飞,三划两挑,不过三五分钟,一张完整无损的狐狸皮已搭在了墙头。而红赤赤的狐狸肉身被扔到地上时,则又出现了令人惊骇的一幕。毕竟女人手劲不比男人强劲,那一棒下去,狐狸只是暂时休克,待皮被剥去,竟又苏醒过来,伏在地上拱动,有的还绝望地嗥叫。谢益兰不惊不慌,再次手起棒落,让失去皮毛的肉身从此彻底沉默,她再将那肉身用脚拨翻,踏稳,熠熠刀锋在胸腹处麻利划过,狐狸血淋淋热腾腾的五脏六腹便被她甩在了大洗衣盆里。谢益兰提着狐狸躯干对众人说,有不硌扔(嫌弃)的,可以把这东西拿回去,或炒或炖,我看未必比那山兔野鸡味道差。有种葡萄的,也可把这下水带走,离根尺多远,深点挖坑,埋进去,我保你家的葡萄明年秋后都是大嘟噜,齁死人的甜。山里人惊悸得面容失色,慌慌地往后闪退,张着嘴巴说不出话。谢益兰又对马杰说,乡亲们不要,你就给市里的动物园打个电话,让他们开车来取,不用讲价,给钱就卖,听说动物园的东家正愁没钱给老虎豹子买肉吃呢。
  山里人说谢益兰是狐狸精转世,就是从这一幕开始的,不然她何以如此心狠手辣,对同类毫不痛惜呢?可也有人说,管她是什么转世,能挣钱就是硬道理,今年光剥狐狸这一项,马杰就省了一千多元,再加上卖狐狸肉,人家今冬就是不卖狐狸皮,也有吃有喝过个肥年。又有人说,要真是狐狸精转世,更好,正好以毒攻毒。马杰的前一个老婆倒是良家妇女,可自从家里养了狐狸,好不秧儿的(好好的)突然得了那种绝症,死时只带走了一把骨头棒子,眼见是被狐仙吸干了精血。再看眼下,马杰自从娶了谢益兰,日子越过越红火,连古书《聊斋》里都说,有的狐狸精的心眼儿比人还好使呢。不同意的人说,这才哪儿到哪儿,谢益兰在马家挑门过日子不过才几个月,出水才见两脚泥,再等等看吧。
  这期间,谢益兰开始悄悄回娘家,都是午后登上班车,夜深时摸进家门。她让马杰给她买了手机,配上那种不要月租的卡,那种卡主打和接听都老贵,好在她平时基本关机,只是想女儿和爹娘想得受不了时才开机打出去。她让母亲找借口提前将女儿接到家,等她赶到时,女儿已蜷在姥姥身旁呼呼大睡。她不叫醒女儿,只是坐在旁边不错眼珠地看孩子,手掌在女儿的头发和脸蛋上轻轻抹挲,泪水一颗颗雨样地淋落。听着村里报晓的雄鸡啼起,她便恋恋不舍地离去,只说老板不给假,必须往回赶了。老父老母知她在躲着那疯狗样的姑爷,自然帮她遮掩。只是有一次,硕大的泪珠淋落到女儿脸上,女儿激灵一下醒来,揉揉眼睛坐起,便一下抱死了母亲,哭着喊,妈还活着呀,我想死你啦!母女二人好一顿大哭。谢益兰说,你要真想让妈活下去,就不能把见到妈的事告诉你爹。女儿十二了,已深知其中的厉害,连着点头说,我学刘胡兰,刀架脖子上都不说。马杰对谢益兰披星戴月来去匆匆一度也很是蹊跷,说在娘家住上两天也是正常,家里这点活儿有我呢,你何必把自己忙成惊枪的兔子?谢益兰搪塞说,我不愿看我娘家嫂子那张大驴脸,好像我又去搜刮什么似的。
  转眼又是一年多。春节前,有去县城办年货的村里人夸说县城的种种变化,久躲深山的谢益兰动了心,心想两县相距上百里,且去逛逛又如何。再有姐妹们张罗,她便结伴同行。偏巧是那一次,她被昔日同村的一个人发现了,那个人是来县城走亲戚,无意间看到了她,她却没有发现那个人。那个人悄然尾随,抓住机会问与她同行的一个农妇,你们是哪村的呀?那农妇在五光十色的商品中正觉眼睛不够用,便憨憨作答,马家峪的,全然不知祸事已如一张天网,神不知鬼不觉正向谢益兰罩来。
  正月里的一天,深夜,家里来了警察,还抖出了亮锃锃的手铐。马杰大惊,问怎么了,警察说,谢益兰的丈夫姜大成把她告下了,谢益兰涉嫌重婚,马上跟我们走吧。马杰再看谢益兰,谢益兰却躲着他的眼睛,只是往地心一蹲,面孔埋在膝间,再不多说一言。
  马家峪村再次炸开了锅。人们想起谢益兰剥狐狸皮时的飞扬神采,还有那格外晶亮的目光,舆论迅速形成惊人的一致。看到了吧,善恶有报,时候未到,狐狸精再能,终是要遭天谴了吧?
  证据确凿,无以辩解,谢益兰被判了一年零六个月。收监后,姜大成打发律师送去了离婚协议,核心内容是扫地出门,谢益兰接笔在手,二话没说,在那份协议书上签了字,还按下了手印。又几日,马杰探监,深深地垂着头,眼睛不敢往前看,说益兰,别怪我无情,咱俩既还算不上两口子,那就别再凑和了。我打算把家当都卖了,陪儿子去城里过。你呢,出来后,如果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还回马家峪,我已经在村东头另给你买了房子,不大,两间,你自己将就过吧。这两年你在我家没少受累,也该得。谢益兰泪流满面,无话可答。马杰仁义厚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光没说一句责骂怨忿的话,还为她安排下了日后的栖身之处,够爷们儿的啦。
  谢益兰在狱中表现得不错,所以只呆了近一年,就假释了。姜大成那边是不能回了,姜家人也不让她进村子,那就只能住进马杰留给她的房子。但只有房子没有地,又去哪里刨食呢?她便一次次往乡里跑,再往县信访局跑,理由虽牵强,但也可以理解。自古以来都是认打不罚,认罚莫打,我都服完刑了,总得让我有口饭吃吧。再说我和马杰明铺明盖两年多,乡里还给发了结婚证,那个结婚证可以宣布无效,但总不能说我这条命也活得无效吧?易局长无数次地听了她的陈诉,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又亲自去法院民政庭咨询,答说此类问题遣送原籍解决在理,留在本地解决也不违背法律条款,尤其是乡政府给开出了结婚证书,明显失于草率,也有责任,这事还是尊重当事人的选择吧。易局长又和乡政府沟通,乡里的回答却公事公办,马家峪村的土地早就分得溜干净,土地政策三十年不变,哪还有地分给一个重婚释放犯?公事行不通,那就只好讲私情。新派去的乡党委书记早些年曾与易局长同在一个部门,还是他的下级,易局长提着酒瓶子和熏猪蹄五香花生米进家求助,说老弟呀,这个酒你务必得喝,那个女人确是可怜,就算你帮老哥一个忙,好歹赏她两条土里刨食的垅沟,不然她成天在我办公室门前晃,晃得我脑仁子疼啊。再说,咱们要以民为本,咱们要稳定大局,这事你高抬贵手,合情又合法,上上下下都会赞你一声好。乡党委书记说,那就等等,马家峪有个无儿无女的老五保,估计来日无多,我就争取把他撒手扔下的那块地给了谢益兰吧。
  易局长说谢益兰整天在他办公室门前晃,一点儿都没忽悠。足有近两年,谢益兰骑辆破车子,天天奔县里来,来了就找易局长,见易局长和别人谈事她就守在房门外。也不怪她死守着易局长,老易为人和气呀,就是来个哑巴,他也能让人把要表达的意思比划完,而且还尽着自己的能力帮助来访的人搬山疏河。说来也是怪事,原来上访也能养成一种习惯,形成一种顺坡而下的惯性,后来一亩半的责任田总算到手了,可在田里忙上三五日,觉得有些空闲了,谢益田还要骑上两个多钟头的车子来县里转一转,来了便直奔信访局,见不到易局长心里便觉空落落。
  隔了几天,谢益兰再来信访局,易局长对她说,你要进城打工的事我帮你寻摸了几家,机关事务管理局那边近来需要几位女工,正在清理县政府大院的草坪。草坪用的是外国草籽,可这季节一见雨水,杂七杂八的草也钻了出来,要人工把那杂草清除掉。政府大院这片清理完,还要去清理文化广场那一片,估计最少也是干上一两个月。活儿不累,就是风吹日晒的。报酬也不多,按天算,一天三十。你要有兴趣,就赶快去,我已经跟那边的林局长打过招呼了。谢益兰忙点头,说一天三十,那一月就是九百,不少啦。我在自家的地里从春忙到秋,才能挣多少钱。
  第二天一早,谢益兰早早起床,赶着从乡里的第一班大客车,直奔了县城。车票是五元钱,往返就是十元,那一月落到手里的只有六百了。六百就六百吧,谁让咱在城里没个窝儿呢。要是这活儿能长干,不如用那个钱在城里租上一间小屋子,还省了来回跑了。进了县政府大院,先来的七位妇女已在草坪上蹲成一排,手揪刀剜地忙上了,嘴里还叽叽嘎嘎地说笑。县政府的院子很大,大楼前的草坪足有二三十亩,上面还立着有大大小小窟窿的怪石头,还有用雪白的石头雕成的天鹅小鹿什么的,放眼一看,确让心里舒坦。因怕脸被晒黑,女人们一个个都用头巾把面孔遮裹得严严实实,哪里还分得清年龄和模样。谢益兰凑过去,歉意地说,班车刚到,我来晚了,对不起呀。然后就蹲在排尾,学着别人的样子干起来。那几人也不正眼看她,却霎时间都缄了嘴巴。这般只干了三五分钟,挨着她的人起身,蹲到十余米外重开战场,其他几人见状,很快起身移过去。谢益兰不明就里,懵懵懂懂也随过去。没想众人再度起身,重又把她孤零零地晾成个老孤雁。谢益兰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原来城里人和马家峪的人一样,这是在有意闪着自己呢。闪就闪吧,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莫不非得拴在谁的裤腰带上不成?
  这般干了一个多钟头,太阳越升越高,日光也越来越毒辣,汗珠子顺着脸颊一颗颗往下滴哒。谢益兰想,明天得把草帽带来啦,咱倒不怕脸黑,可晒暴了皮终是不好受。又想,来县城了这么多趟,怎么一次也没碰到马杰爷儿俩呢?不是马杰又成了新家吧?哦对了,哪天有功夫去趟县高中,兴许就碰到马杰的儿子了,打听打听也是好,那孩子该考大学了吧。正这般想着,忽听草坪外有人吼,羊屎蛋似的,东一个,西一个,怎么干活呢?不会往一块凑一凑呀?谢益兰知道这是在吆喝自己呢,急起身凑到那几人身边去。没想有一女人低声骂,远点滚着,我们嫌你骚!一股火腾地从心底窜上来,谢益兰也低声回敬,几天没刷牙嗽口啦,你的嘴才骚呢!另一个女人增援,故意放大了声音,骚,有了爷们儿还嫌不够用,重婚犯不骚是什么!这等于在指着鼻子叫阵了,谢益兰也扯开嗓子回击,姑奶奶再骚也不稀罕钻你们家那废物爷们的被窝!两个女人羞恼,立时变成了母大虫,忽地扑上来,与谢益兰厮滚在一起,你抓我挠的,其他女人则站在旁边呀呀哇哇地喊叫。草坪外的那个人跑到身边来,跳着脚地喊,住手,住手,赶快给我住手!
  几人仍不住手,就像几条咬疯了的狗。正这时,一辆刚开进大院的黑色小轿车嘎吱一声停下来,一位领导跨出车门,声不高但分外威严地说,老林,你别叫停,让她们打,我今儿倒要看看,人脑子能不能打出狗脑子来!这回姓林的领导慌了,急忙亲自出手,将几个人一个个拖扯开,低声喝斥说,作,我让你们作!看,把朱县长都惊动了,我看你们有好果子吃!
  谢益兰站起身,呼哧呼哧大喘粗气,腮帮子火烧火燎地疼,摸一把,还粘糊糊的,这是让她们挠的,挠破了,头皮也一跳一跳地疼,也不知让她们薅掉没有。那两个母夜叉今儿都包裹着头巾,相当于戴了铠甲,算拣便宜了。可看胖点的那位呲牙咧嘴的样子,她肩膀上的伤少说也得养上十天半月。自己咬着她了,这也算当年挨打时练就的一种本事,施展不开手脚就咬,咬住就别松口,连姜大成那个驴东西都惧了她三分。
  谢益兰翻眼横了草坪边的黑色轿车一眼,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情知今天的祸惹大了。朱县长她认识,往信访局跑了两年,县里的领导她差不多都认识了。上头要求领导大接访,县里便把四大班子领导排班派下去,每天去信访局一个人,信访局大厅的电子屏幕上再把当日的接访领导名字公布出来。老上访户们把领导接访的顺序摸得清清爽爽的,赶上县委书记、县长和朱副县长接访这几天,去的人就格外多。其实这几位领导也不一定就按时去,他们的会议多,事儿也多,公务繁忙,有时打个照就走了,更多的时候是打发一个秘书去唱空城计。倒是人大、政协的那些领导们守规矩,轮到名下就去坐庄,但好比打麻将,坐了庄也很少有人去陪他们玩,因为他们说话不管用,点了炮也往往是诈和,让人空欢喜。但这位朱副县长就不一样了,他是县委常委,又管着常务,县衙里的二大当家的,大当家不稀罕过问的事全凭他的一句话,连那些年轻气盛的同级副县长们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呢。
  朱县长站在草坪边冷笑说:“好,很好。绿茵场上,中国女足近来风光不再,频走颓势,原来敢打敢拼的战将都聚到咱北方小县城来了,还要一决雌雄!可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也是你们耍泼撒野滚狗坨子的地方吗?”
  姓林的领导跑到朱县长身边去,赔笑说:“县长别生气,虽说都是临时雇用人员,也都怪我领导不力。我马上就派过一个人来,专门管理她们,保证再不叫县长操心。”
  谢益兰蓦地想起,易局长让她来这里干活时,是提到机关事务管理局的林局长的。若刚才想起,就咽下心里那口恶气,不跟那两个东西争高低了。
  朱县长转身上车,目光往这边一扫时,却锥子扎进棉团似的陡地停住了:“嗯?你们怎么把她也雇来了,有本事把麦当娜和莱温斯基也雇来呀,这世界上就没两条腿的人啦?”
  林局长把嘴巴凑到朱县长耳边去,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朱县长又是冷笑:“这个老易呀,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连毛老爷子都说管不了,他倒忘了自己的斤两了。你这就给他打电话,让他马上来一趟,我在办公室等他。”
  谢益兰心颤了,两腿也软上来。坏了,坏菜了!自己挨打挨骂都无所谓,就是像条野狗似的被撵回家去也无所谓,怎么能把好心好意的易局长也牵扯进来呢。这么一想,她摸了摸腰包,急跑到大院门外去,在路边卖冷饮的小摊上买了七瓶绿冰茶,全要冰镇的,抱回来,在七个女人面前每人放上一瓶,低声下气地说:“各位大姐,不,大姑,大姨,刚才都是我不对,我不懂好赖,我是骚狐狸,我是王八蛋,我们村里也没少有人说我是骚狐狸。大姑大姨们都消消气,往后我保证都听大家的,让我咋干就咋干,行不?”
  两个刚才动过手的脸仍黑着,其他人也不吭声。倒是有一位瘦弱些的大姐总算开了腔,说细唠扯起来,其实咱们一个个的,谁活得都不容易,就别再自己糟践自己啦。快干活吧,一会儿当官的来了,不定又说出些啥。
  谢益兰蹲在了众人的身边,这回大家没再躲她,可也没人跟她说话。不说话便不说话,谢益兰哪还有心思说话,眼下她只关注大院门和大楼门的方向,她想知道易局长是不是来了,来了又会怎么样。直到傍晌的时候,易局长才出现,站在草坪边上,向她点点头,她起身走过去。易局长又往不远的一处树荫下走,那棵树不大,所以荫凉也只能遮住一个人,若两个人都站进去,就显得有些挤了。易局长有意往树荫外躲了躲,示意谢益兰往里面站,说擦擦汗,凉快凉快。谢益兰心里感动,可看易局长脸色,灰灰的,看样子他刚从朱县长那里来,挨了狗屁呲,心里肯定不痛快。谢益兰说,局长,刚才是我不好,又让你操心。易局长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去,从衣袋里摸出几张票子,是三十元,说这是今儿一天的工钱,你落落汗,就回去吧。往后,没有什么冤屈和特别摆布不开的事,就不要再往县政府和信访局跑了。日子要一天天地过,慢慢的,总会好起来。
  谢益兰的泪水涌出来,她抹了一把,点点头,转身往大院门外走。她明白了,朱县长肯定怪他管宽了,是易局长自己在掏腰包,可这个钱怎么能够接呢。赶快滚蛋吧,就别在这儿当让人厌烦的癞皮狗啦。
  易局长站在原处没动,但声音追了上来,慢点走,小心路上的车。
  这一晚,谢益兰睡不着,翻来覆去在炕上烙饼,泪水擦也擦不干。自从释放回来,村里没人理她,她只能守在自己好不容易争下来的一亩多地和这两间土房子里。娘家那边也不好回了,嫂子不给她好脸色,只要见她回去,就摔盆摔碗指鸡骂狗的,害得连哥哥和爹娘都躲着她。母亲一次又一次对她说,别怪妈,妈也难,自己的梦还是自己圆吧。甚至连自己亲生的闺女知道她重嫁了男人还被判了刑,都避瘟一样的躲着她了。黑暗中,地心有耗子在叽叽吱吱的厮咬追逐,闹得心烦,她开了灯,眼见几只灰土土的东西急向墙角窜去,最后一只瘦小些,快到洞口时,前面的几只转身又向它咬来,瘦小的在地心转磨磨,谢益兰抓起小扫帚打过去,那只小鼠慌不择路,直往房门方向窜去,竟一头撞在门槛上,好一阵,才又活转来,挣扎着溜到哪里去了。谢益兰心里酸上来,何必呢,自己不就是那只鼠吗,只不过比它少了一根尾巴。再想想,自打结婚这些年,除了在马杰家过了几年人的日子,又哪天舒过心呢?哦,对了,在监狱里呆的那小一年还算不错的,一人一张床,收拾得干干净净规规整整,按时熄灯睡觉,按时操筷吃饭,其他的时间就是学习干活。关键是,牢房里的人都是背了罪名的,老鸹落在猪身上,都是一样黑,那就没有谁瞧不起谁了------说来也是怪事,一想到监狱,谢益兰的心反倒踏实了,睡意也海潮般地漫上来,将她深深地淹进去了。
  数日后,谢益兰又去了县城。应该说,选准这一天,是她算计好了的,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算计的,这天应该是朱大官人接访的日子。她先到了信访局,站在大门外,果然发现除了易局长那辆轿车,旁边还停了一辆尾巴上挂着四个圈儿的。那辆车姓朱,认识。机不可失,务必抓紧,不然,屁大的工夫,它不定又跑哪儿去了。谢益兰转身往街上走,路边停着两辆拉脚的机动三轮车,车身上扣着塑料壳,起着遮风挡雨的作用。她跨上其中的一辆,指挥说,去二高中。机动车跑起来,司机竟还在脚下放了一只录音机,按下键子唱起来,“------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啊就出手啊------哎嗨呀,咿儿呀------”谢益兰说,师傅,再快点行不,我有急事。司机说,大姐你看表,都四十迈啦,再快我就该挨罚啦。谢益兰装作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哟,你掉头,往回开,我落了点东西。司机踩了闸,说大姐这么遛我,我可就赔不起啦。谢益兰说,我出两份车钱,这没毛病了吧?拉脚车掉转头,往回跑。信访局已遥遥在望,看看路边有一家卖日杂的门市,谢益兰说,就停在那家门市口。车停下,谢益兰递上一张百元的票子。司机苦笑,说我今天刚开张,哪有零钱找你。谢益兰说,你去门市里换嘛。司机说,大姐去换吧,我在这儿等。谢益兰说,这家的老板是我远房亲戚,我去换,人家就要替我掏了这份车钱,好像我变着法的去跟人家讨小钱儿似的,哪好意思?司机只好接了票子,下车走进日杂店。
  一切都在算计中,司机果然没拔钥匙熄油门,机动车在突突突地喘息。谢益兰下车,坐到了司机位置上,脚踏油门稍使力,车就窜了出去。这种车不陌生,原先马杰家也有一辆,用它拉养狐狸的饲料,也干些零杂活,谢益兰早摆弄明白了。机动车越跑越快,六十迈,七十迈,八十迈,飞起来一样,惊得路人伫步看新奇,圈里的猪怎么变成了脱缰的马?机动车到了信访局也没减速,而是箭一般冲进去,直射向朱县长的那辆车。在离奥迪车只有几米远的地方,谢益兰突然滚木擂石样从车上翻下来,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巨响。
  信访局楼里的人跑出来,街上的人也围过去,那里有朱县长,也有易局长,望着眼前的情景,一个个目瞪口呆。奥迪车的尾部被撞了个大坑,车头猛然前窜,又顶在了楼墙上,玻璃碎碴铺满一地。那辆机动三轮车则栽倒地心,哪还有个模样,只是一只朝天的轮子还在滴溜溜地转。谢益兰脸上有血,胳膊上有血,腿上也有血,挣扎着爬起来,坐到楼门前的台阶上,呻吟着对众人说:“快去报警,打110,我不跑------我是存心的,故意的,法律上叫蓄意,蓄意损坏公物------我知道我有罪,有罪就该坐牢,我愿意坐牢------”
  易局长痛惜地说:“谢益兰啊谢益兰,你这是何苦?你不是有病吧?”
  谢益兰摇头苦笑:“我可没病。我身体健康,头脑清醒,从祖上八辈算起,我家从没有人得过精神病。不管是多大的罪名,我都认,我担着------谢谢你易局长,也谢谢局里所有的人,为我的事,你们没少操心------这回好了,不愁吃不愁喝,也有人管教我了。”
  怒极的朱县长怔过神来,大步向着院门外走,歇斯底里地喊:“说的好,这回有人管了!现实版的《农夫与蛇》!警察呢,怎么还不来?”
  机动拉脚车的司机一路小跑追过来,手里还抓着零碎的票子,望着躺在地上的机动车,恨得直跺脚:“你!你!大姐你愿死你去死,你不该砸了我的饭碗呀!”
  谢益兰从怀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外还裹着一层塑料膜,伸着血糊糊的手,递过来:“对不起啦兄弟------这是我的房契,马家峪村东头有我两间房子,虽说旧点,但你把它卖了,总还能再换辆新车------”
  工作人员从楼里跑出来,报告说:“警察马上就到。”
  易局长突然气汹汹地吼:“怎么不打120?也叫他们马上到,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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