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去医院化疗回来,化疗他最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是通往地狱的一块敲门砖,好比飞机陨落轮船触礁,是那种毁灭性的,嘣一声,电光火石——五百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现在他用一个“大”字把自己安置在床上,任窗外投射进来那火焰一般的光芒灼在身上,又烫又痒。他只需轻轻抬一抬手臂,再轻轻按一下墙上的按钮,自动窗帘就可以把那个毒辣辣的太阳拒之屋外。可他没动,也不想动,任那光芒在他身上肆虐,他要利用这强烈的紫外线把体内的毒素统统杀掉,还他原本那健健康康的体魄。他太年轻了,曾经有着生机勃勃的事业心和生龙活虎的欲望,他还愿意活下去,也很高兴活下去。
这世上能有不怕死的人?吹吧。身体硬朗时谁不会拍着胸脯子说,死算个屁呀,真有那天倒省心了。心里闹腾时也恨不得一头扎进车轱辘底下享享清福。当真要歇菜时却发现这世上的一切忽然都慈眉善目了。白天的太阳夜里的月亮,就连暴风骤雨闪电雷鸣也都温文尔雅起来。好好的谁愿意死,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他哭啊喊啊闹啊叫啊,折腾一大顿后又不得不安静下来,安静地治病,安静地过活,安静地等待奇迹发生,安静地等待着那个未知世界。
现在屋子里每个角落都被阳光点燃了,床头柜上的闹钟、衣橱上的镜子、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天棚上的吊灯以及墙壁上大大小小的物件,那个白框镶金边全家福,让光芒装饰得流光溢彩,有火焰在上边闪动。老婆那幽深的眼神儿子那乖巧的小脸,他把她们紧紧地揽在怀里,就像守财奴抱着苦心经营的家财万贯。这是他曾经朴实而温暖的日子——那些鲜活的日子。一种撕心拽肝的痛,有牙齿相互撞击的声音,他脑门见汗了。他把报纸遮脸上,一头躲进用报纸遮出的黑暗里。
他要真走了她们怎么办?当然生活不可能停下来,再操蛋的日子也不会把谁阻住把谁落下。儿子还得上学,老婆还要继续上班。可没有男人的家就像是个不长叶子的树,那叫什么日子,叫日子也只是半个,不完整,残缺着。伟人关于死曾有鸿毛泰山之说,泰山就不高攀了,一个老百姓家家的。鸿毛还不至于,他也曾拥有过那风光无限又无限风光的日子。去它的鸿毛泰山,还是整点有用的吧,在这有限的时间里。
那个时候她们最需要什么?老婆,恶梦后抚慰的怀抱,雷鸣时坚实的臂膀,被同事误解时倾诉的对象,让领导责难时安慰的知心话,受邻居欺负时挺起的胸膛,打蚊子换灯泡挪沙发……儿子,星期天谁陪他打电游,操场上谁陪他踢足球,和人打架谁给他摆平,闯下祸谁替他出头,这所有的归口都需要一个人,一个男人,过日子哪离得开男人啊!得赶快给她们找个替补才是。报纸上刺鼻的油墨味提醒了他,对了,现在这报纸光征婚就占了两个版面。
某男,商人。现在商人的含义太广泛,上至微软公司老总下至街边炸臭豆腐的都统称为商人,这里边水份太大信不过。他又想起老祖宗对商人的至理名言——无商不奸,商人重利轻别离。那就让商人先歇菜吧。某男,工人。要是在他出生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还成,那阵的工人阶级老大哥腰杆子贼粗。听听,大哥,多么尊贵的称呼,眼下有本事的人才被称为大哥。而如今只要和工字粘上边的基本属于弱势群体,农民工钟点工清洁工油漆工,脏兮兮的脸,邋里邋遢的衣服,带着草根味的方言。文化程度仅限于磕磕吧吧念报纸。还是算了吧,怎么说肚子里也得装点墨水,这样过起来日子相对好沟通。某男,医生。也不行,虽说有救死扶伤的神圣摆在那里,可男医生,到底让人心里不舒服。当年他姐姐找个医生,家里死活都没干。某男,艺术家。拉屁倒吧,这帮人最不省油了,什么诗人音乐家画家,他们居然会用嫖的方式来做爱的事情。扛着艺术家这块招牌无休无止的恋爱,竟说什么需要激情。
老婆生性方正内敛,哪一种男人更适合她?不能太有钱,但也不能太没钱,没钱日子怎么过?不能太聪明,当然也不能太傻,太缺心眼儿就顶不起门户了。上哪去寻个既没大钱又不缺小钱半膘不傻的男人呢。老婆啊,你愁死我了。再看看,再看看,这有个军人。他对军人还是很敬畏的,小时候就是解放军叔叔把他从冰窟窿里捞上来的。这人不错,体貌端正,心地善良,年龄职业都相当,还是个文职军人,擅长书画。他老丈人就是军人。解放军叔叔呀,不对,这么叫让那小子占便宜了。解放军同志、不解放军大哥,以后就麻烦你来照顾我老婆了,我老婆哪都好,心地好人长得也漂亮,如今能找到这样的女人也算你小子有造化。你好好待她,好好疼她,我在那边给你作揖了。叭,有一滴浊泪滚到报纸上,就像暴雨来临前的第一颗水珠。他眼里忽然就亮起一盏灯,灯的光芒一下子戳到那与他隔世的阴阳两暌,老婆穿了件粉红色的睡衣卧在床上,那小子下班回来了,他摘下帽子脱掉外衣直奔床边过来。他妈的你想干什么?这是我的家,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家里,他妈的。他猛的从床上翻起来,胸脯一鼓一鼓的,像胀满了风的帆。他拿起报纸见军人那栏最后几个字是,有一上中学男孩。噢,原来这样,都是自己太急没看清。这可不行,儿子学校常有中学生坏小子去捣蛋。把个坏小子招家来欺负儿子,老婆也不能干啊。他在报纸上继续搜索,见中缝上有‘邮购男朋友’的字样。现在这世道绝了,看看怎么回事?原来是一个叫男朋友的抱枕,因为它做成了两只胳膊的样子,人可以躺在两个胳膊中间睡觉,就像躺在爱人怀里。不错不错,太好了,他兴奋得直拍手,来一个,不,来两个,这就去邮局汇款。
邮局旁边是个彩站,好多做着发财梦的人在里边遴选彩票。进去撞撞运气,他现在很需要钱,非常非常需要。他曾经有过钱,不是太多,但足可以让他潇潇洒洒地过活。现在连看病钱都是老婆从工资里抠的。他的钱被人给拐跑了,他曾经的红颜知己。有一阵他对她爱得简直是苦大仇深难解难分。他把所有的资金交给她打理,那次她说现在的粮油生意不好做,她舅舅正在开发一块地,建议把资金投到那边搞地产。她的建议总是最好的建议,有回她建议把进大米换成进葵花籽,结果多赚了好几倍。她聪明,他最喜欢就是她那股机灵劲。后来连同钱和她还有她舅舅,那个脑袋没毛的老头,他们一起从这世上消失了,他挖地三尺,最后连老鼠洞都掏了,也没见个踪影。他曾幻想她在和他做个捉迷藏游戏,说不定哪天就会从一个角落里冒出来,再悄悄从后背蒙上他的眼睛。这个梦他做了好一阵,最后总算明白,她确实在和他做一场游戏,不过不是捉迷藏,是他妈的放鹆子。之前他也听过不少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可那阵他的魂魄早就被她收入口袋,就像传说中的狐精迷倒书生,现在想想说狐精是抬举她了,哪里有那种姿色。那是抱着痰盂当金钵。
其实一个人可以有多种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因为他心里边盛不下太多的不甘,就在身体其它部位鼓出大包来,怎么可能不鼓大包,那些都是他没日没夜奔奔波波的血汗钱,他没本事做那些投机取巧一本万利的生意,就开了个粮油批发站,所有的货都是自己跑前跑后,去东北收大豆去南方收小麦,从来都是眼盯着人家把货装好才放心。现在国家对粮油价格控制得很紧,做批发更赚不了多大差价,为了占住市场,他只有跑更远的路进更好的货来吸引客户,用辛苦和信用赚钱。老婆体谅他的辛苦,就是在生意的鼎盛时期,也从没大手大脚过。她就不一样了,口中千个万个的不易,花起钱来却是雄赳赳的大刀阔斧,欧米茄手表LV背包香奈尔化妆品。对她的这种背叛他几乎疯了,有哥们儿劝他说什么叫背叛,人家压根跟你就不是一伙的,充其量算打入我党内部,对人家来说那叫胜利返航。他说,我对她不赖啊,那么多钱放她手里边,我把她当自己人了,真他妈的没良心。哥们儿说,你就别往良心上说了,再说咱也理亏。他知道哥们儿是啥意思,这人从前追过他老婆。说什么都没用了,当初的狂热被血洗过用时间漂过后,换来的是满身大包,这是什么代价?爱的代价?快别他妈在这儿糟蹋爱情了。
他正用化疗来对付这个大包,死马当成活马医。现在他站在那儿,发现生活并不像常人所说的那样在伸向未来,而是在直指过去。他胸口平白无阵故的一阵剧痛。
他在彩站里买了几张彩票,号码分别是他和老婆儿子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儿子入学时间以及家里的电话号还有门牌号,是凡贴边的就往上写。目前钱对她们来说才是最有意义的,日常生活费儿子的学费假日里的补习班体育课上的运动鞋念英语的学习机……这才是最现实的,但愿上帝那幸运之手能够温柔地摸他一把,让老婆儿子今后生活得从容一点。他把彩票放兜里,哪怕是个五奖六奖也成,给儿子买个PS游戏机,儿子喜欢这玩意,以前他忙得推来推去也没买。自从他病了,儿子也懂事起来,再没和他提过游戏机一事。
儿子学校离家不远,他心里想着儿子就一路走过来。还没下课,操场上有几只小鸟在地上跳来跳去,偶尔的朗朗书声把它们惊得扑拉拉飞上枝头。校门前,一个推三轮车的男人靠在树阴里,梧桐树巨大的阴影罩在他身上。这树上的叶子像他从前的日子一样稠密,过完今天过明天,总也过不完。秋风把树叶掀得哗啦哗啦响,那节奏让他想起家里的挂钟,咔嚓咔嚓,秒针追赶着分针,分针追赶着时针,秒针分针时针,咔嚓咔嚓剪铰着时间,每一下都像锤子当啷当啷地敲着他那破脸盆般的胸膛。有片叶子落到三轮车上,车上支着一个铁架,架子上放了一个圆桶模样的东西,上边还罩着有机玻璃,下边是个小煤气罐,三轮车把手上挂着塑料盒,里边装着筷子锅铲什么的。那男的扭开煤气罐,从盒子里舀出一小勺白糖放进圆桶,随着滋滋的响声,有如青烟般的白丝从桶壁边冒出来,那双黑黢黢的手拿着方便筷子在桶壁边灵巧地旋转着,好像一缕缕青烟被缠在手上,丝丝缕缕,不会终了似的,就像把丝丝缕缕的岁月也拧在一起。噢,是个卖棉花糖的。
他就想起了那些白花花的日子,那天在刘桥河上他把怀里的日历牌拿出来,一张二张三张,他把所有的黑色红色的日子全都撕下来,日子们白花花的,一片片的,在秋天的风里沿着河面飘,它们升腾翻卷挣扎,最后坠落在水面随波浪渐渐远去……
下课了,孩子们像小鸟一个个从教室里飞出来,刚才还安安静静的操场一下子被塞得满满腾腾,那叽叽咂咂的叫闹声把头顶的白云震得荡来漾去。卖棉花糖的就像饥饿的人看到了遍地苞谷,早跑了过去,可惜苞谷全被罩在里边,他进不去。他把胳膊从围栏那伸进去,手上的棉花糖被小风舔得像得了哮喘,一颤一颤。一块,一块钱,他不住地喊着。真有几个小孩走过来,他们看了几眼又相互嘀咕了几句,一溜烟跑了。那男人把手缩回来开始表演吃糖秀,他上上下下舔,变魔术似的,转眼间那团棉花糖就在他的舌尖下小了一圈,上边还结了一串米粒大小的水珠。
他也把脑袋挤在两根铁栏中间,用目光在人堆里翻他儿子。踢球那没有,扔口袋那也没有,他又在一堆跳绳的小孩里翻,也没有。小家伙怎么没出来玩,被老师罚在教室里写作业了?不会吧。在学习上他还是主动的。也是,这么多人又穿着同样的校服,老远看全一个模样。啊,他看见儿子了,他蹲在墙角那抠土,儿子、儿子,他朝着那方向拚命挥手叫喊,可惜他的声音被众多的叽叽喳喳淹没,儿子继续抠土,看那细心劲儿像要从土里抠出什么宝贝似的。可能是有汗,他伸手在脸蛋上抹一把,脸蛋立刻被抓上去一把黑胡子。宝贝儿子,哈哈你快成大花猫了。这阵子他发现儿子的眼神里明显有了忧郁,有时还会靠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坐半天,这时候他都不会去打扰他,也不敢和他的眼神碰撞。儿子你幼小的心里在想什么?你在想今后吗?今后……唉,儿子,抠土有什么好玩的,怎么不去和同学踢球?你不是总缠着爸爸陪你踢球吗?时间过得多快,儿子你上几年级了?噢五年,送你上小学就像是昨天的事。转眼你都快小学毕业了。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爸爸捧着肉团一样的你,惊喜得不知怎么好,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这就是我儿子。看,这眉毛这眼睛这鼻子,全是我的。其实你长得也很像妈妈,可我偏说像我。你会走路了,爸爸把你扛在肩上,你张开手臂说我长翅膀了我长翅膀。那曾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你我还有妈妈。想想这几年,别说送你上学,就连碰个面也形同改善生活。爸爸多么希望以后天天送你上学给陪你去游乐园带你吃麦当劳。儿子,爸爸以前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这有多幸福,而当这些都将变成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的时候,我才知道曾被我忽略的那些才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儿子,不怕你笑话,我现在觉得家里的垃圾袋地板上的灰尘都散发着浓浓的亲情。其实人活着,就像手里抓了一把沙子,每时每刻都在漏,随时都要做好准备,准备与一些东西诀别,生活的残酷就在于没有岁月可以回头。儿子你会慢慢的长大,慢慢的懂事,而长大了的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天灾难防但人祸还是可以绕过去的,你要努力做到不去同不该同的流,不去合不该合的污。懂得珍惜平静家常的生活,珍惜身边的亲人。
儿子用两个指头从土里捏出个东西来对着太阳照,是个什么宝物?儿子开心地笑了,阳光在他头顶荡出许多美丽的流线,他站在铁栏外眼睛也跟着儿子一块儿亮起来,原来是个小玻璃球,他还放到鼻尖上闻闻,忽然不知从哪冒出来个男孩对准儿子后背上去一脚,儿子往前一扑倒下去。那孩子又猴子似的跳过去抢了他手里的玻璃球。踹他,踹他。他把拳头一下下猛砸在铁栏上,喊、叫、跳,他脖筋暴胀,眼珠外凸,像一只得了疯病的狂犬,儿子从地上爬起来,嘴角像是粘了一点血整张小脸都在下雨。儿子儿子,他在外边拚命摇晃着大门,他想从铁栏那钻进去,脑袋伸进去身子却留在外边,他被卡在那都咆哮了。卖棉花糖的吓得撤到一边。上课铃响了,孩子们像潮水似的拥进楼,儿子也被人推着进去。他费了半天劲才把脑袋从铁栏里弄出来,眼泪却像葡萄似的一嘟噜一嘟噜往下淌。手背也流血了,刚才砸铁栏砸的。此时他的心像吃奶的牛犊一样撞击着他的肺,他的小肠像蛇一样钻着他的胃。他用力拧自己的大腿,听到毛细血管在手指的捻压下发出啪啪破裂的声音。他恨不能跳进去宰了那坏蛋,妈的,那坏小子长什么样来着?
卖棉花糖的在一米开外的树阴下满脸狐疑地望着他。我儿子被打了,他哭着说,嘴都给摔破了。卖棉花糖的对这事理解不了,一个小孩子打架,把个当爹的哭成这样。这人脑子有病吧,不过看他穿得体体面面又不太像。小孩子打架和俩口子打架一个样,闹着玩似的。卖棉花糖的说着还递给他一小板凳。那人看看他滴着血的手背摇摇头说,你等一下,他跑到拐角地摊上拿了两个创可贴,那边是我老婆。卖棉花糖的一指,拐角那有个地摊,是些零零碎碎的玩具和学习用品。一个戴三角头巾的女人守着摊子。你们这些人拿孩子太金贵,小孩子摔摔打打长得才壮,尤其是男孩子。卖棉花糖的一边帮他粘着手背说。小孩子当然需要大人来保护,只是……,你孩子也在这个学校?没,我姑娘在家附近的学校。你挺本事的,这可是个贵族学校,这里学生花起钱来都吓人,胆子还大,课间敢偷着买东西吃。可惜他们对棉花糖兴趣不大,斜马路对面有个小学,那里孩子爱吃棉花糖,放学前我得赶过去。这人看一眼他手背说,血止住了吧,别看这东西才一块钱一个,可管用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过去,不用找了。别,卖棉花糖的又从身上摸出两个说,看你是个烈性子,带身上备用吧。他又摇了一团棉花糖给他,算是把那五块钱给平了。他用舌尖舔舔说,真甜。那当然,卖棉花糖的好不得意地说,卖棉花糖只不过是我第二职业,我在液化气站送煤气罐,上一天歇一天,歇工时出来卖棉花糖。卖六根能给姑娘换个鸡腿。姑娘几岁了?十岁。噢,和我儿子一边大。可能是那五块钱的原因,卖棉花糖的很快同他热络起来。我和老婆分工了,卖棉花糖的钱供姑娘吃,她那边负责穿。她这也是第二职业,她上午在食堂炸油条。我姑娘穿得老漂亮了,一双旅游鞋二百多。我这个不用花钱,他一指车上的煤气罐。说这话时他更得意了,都有几分自豪。原来你俩还都有第二职业。那是,挣点活份钱呗。卖棉花糖的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嘿,大哥,你有小金库没?他心说,我的大金库都让人给端老窝了还小金库。嘿,我有,还不图个方便?赶上周末去劳动公园,那里人多,在那卖两块钱一根,那天我一下卖了八十根,回来我说卖六十根,她连帐都没法查。他笑了,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份心思。卖棉花糖的急了,大哥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是想给她买条白金项链,那回看她妹妹带了一条,眼馋得眼睛都眯眯了,还嘴硬说不稀罕,那是心疼钱。我还想买个电暖气给老妈寄回去。他说,你计划得不错吗。什么计划?这不是让心里边有个奔头吗?他说,奔头。对,奔头,有奔头多好啊。大哥你说啥叫有福,人活着有奔头就是最大的福了,老人孩子健健康康,夫妻两个和和睦睦,这不就是奔头,这不就是福吗?他对他都刮目了,没想到此人脑壳里竟潜藏着这么多人生哲理。他说,你居然活得这么明白。大哥,你这手表是浪琴吧,和我们老板的一样。快到点了,得换地方了。我老婆那边有不少文具,别看我们小打小闹,从来不骗小孩,东西质量好比商场里便宜多了,你不过去给孩子选点什么?也不知道他需要啥?买个悠悠球吧,现在男孩女孩都乐意玩,都拍电视剧了,还有大奖赛呢!他跑过去拎来两个,一个绿色一个米黄色。十块一个,我老婆说给你进价,八块就成。他一上一下提溜着,像是要玩出点技巧来。又说会玩的小孩子都能把它玩出花来,大人不行,手不灵巧。那边他老婆正抻个脖子往这里瞧,他拿过一个绿的递上十块钱说,不用找了,希望你们一家人永远能像现在这样。卖棉花糖的又把火点燃,添糖,他在桶边绕出个比小孩子脑袋还大的一团白棉,再吃一个,祝你嘴甜心甜日子更甜。好,谢谢,他把白棉撕下一块儿塞进嘴里。卖棉花糖的又把桶壁上粘着的糖铲下来放进塑料袋,这些都是好糖,等积攒多了卖给做糖葫芦的,要不给你点回家拌凉菜?不用,不用。卖棉花糖的一摆手蹬三轮走了,在拐角处他把老婆和东西装上车,丁当丁当,丁当丁当,这家伙一边蹬车还一边按车铃玩。
他老婆在一家大商场的投诉科,专门负责解决顾客投诉。这里可真热闹,他过去时队伍已经排到了电梯口,跟他小时候排队买大白菜一样壮观,有这么多人来投诉啊!隔着玻璃墙他看见老婆正接待一个大娘,那老太太把一块豆腐举到她鼻尖上,看样子是让她闻闻并没有让她吃的意思。老婆很耐心地跟她讲着什么,然后在一张小票上写了几个字,老太太就拎着豆腐出来,看样子问题圆满解决了。接着又进去个妇女,像是买的衣服出了问题。这活不好干,老婆说过,如果真是质量问题,那你就得赔东西赔好话赔笑脸,简直一三赔。一天说的话能用火车拉,老婆嘴里总含一块金嗓子,她有咽炎。她生性一副好脾气,这个鬼活哪是坏脾气人能干的。他发现老婆对每个投诉者都先致上最灿烂的微笑,再客气地请人入座,然后才进入正题。整个过程嘴角始终朝上翘着,他想起来在家时她常用两只手挤自己腮帮子。把两片嘴唇挤出一条竖线,就像兔子那样。她说脸笑硬了活动活动肌肉。在接待室的边上还开着个小门,那是她的休息室,不知道进了那个屋她脸上的笑容是不是也依旧挂着?他就想当一个人心里痛苦,脸上却要硬挤出来个笑容把酸苦覆盖掉,那会是个什么状态?用一万倍的耐心克制着一千倍的焦灼,折磨死了。
现在老婆正耐心跟人说着好话,耐心地荡起一波波微笑,她眼神温和地落在对方脸上,耐心得让人心疼,就像一台机器,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一股因耐心而酿出的疲倦。他心里一沉,这投诉科怎么像小品里演的道歉公司,现在报纸电视的开场白都是一缕阳光一个笑脸,而这长年累月马拉松似的笑容太不人性化。这可怜的女人!
他混在人群里,外边投诉的上帝们就轻松多了,抱电饭锅的男人吹着口哨。提面粉的女人正在打电话。举洗发水那女孩儿一边听着Mp3嘴里还嚼着泡泡糖,捧鞋盒子的男孩儿正忙着打游戏机,过关时他还兴奋地蹦几下。拿馒头的老太太坐在自备的小马扎上打磕睡,不知谁叫了一声把她弄醒了,她抬眼看看前边还有不少人,噢,还早着呢。就又呼呼睡起来。拎鸡蛋的老头后悔刚才上楼时没买一张晚报,他想看看这几天哪个商场还打折,老头退休没事干,成天穿梭个个大商场买打折东西,以吃食为主,他身体好,还有老年票,上车有人给让座。昨天这个商场鸡蛋打折,不过每人一次只卖二斤,他一共排了四回队,买了八斤。回去发现五个有裂纹,今天过来换。抱奶箱子的几个人围在一起正说得热闹,他们在谈论股票。因为股票走势不好,话题不那么乐观。这些上帝们也偶尔关心一下从里边出来的人,怎么样,给解决了?那是,敢不给解决。这下上帝们更有信心了。有人说进去不能给他们好脸,得绷着,本来就是他们不对吗?你斯斯文文一副好脾气,人家就以为你好欺负,不给退了也不给换了呗。可不是?这人一语点破。几个嘻嘻哈哈的人立马用手把笑容拍回去,这就绷上了,不对,绷早了点,离他们还远着呢!提前分八钟就成。哈哈……
轮到抱锅男人了,这是个大块头,人高马大足有一百八九十斤。他脸一下子就绷上了,进门前还掏掏脖领子,有条拴狗那么粗的黄链子露出来,他又把胳膊往上撸撸,原来胳膊上也有玩意,有条龙,蓝黑色,吓人。男人抱锅一进去,他的心就咚咚打起鼓来,他把身子紧贴在玻璃墙上。老婆还是一如既往的一脸阳光。她先请他坐下,那人没好气开始不坐,后来想想又坐下了。他用巴掌使劲敲锅又使劲敲办公桌,老婆仍旧耐心地和他讲着,像给一个笨蛋学生讲解一道不太难懂的数学题,老婆伸出手来跟他讨要什么东西。男人像没听明白,一个劲往上撸胳膊。那条吓人的青龙全露出来了,光爪子就有二寸来长。老婆目光平视,眼神连弯都不拐。大块头看出撸胳膊没什么威慑力,又拽拽脖上的金链子,老婆脸上仍是那夏天的河面,平平静静没风没浪。还不时伸出手来,噢,是跟他要购货凭证。大块头耍无赖了,拿锅啪啪砸办公桌,外边的上帝们也把脸贴到玻璃墙上,都想看看这场戏最后怎么个结果,那个打磕睡老太太也拎着马扎凑过去。他把身子挤到最前边,心早蹦到嗓子眼儿了,还摸一把裤腰上拴着的水果刀。
大块头张牙舞爪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老婆把锅上上下下看个仔细,还在电源口那伸小手指头抠抠,接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单举给大块头,纸单立即在俩人之间树起一道薄薄的屏障,大块头一巴掌把屏障砸翻,老婆不紧不慢一下下把纸单折成个长条,掀开锅盖扔进去,然后啪一声盖上,每一下动作都那么坚决自然。她把胳膊架在桌子上,双手托着脸定定地盯着大块头,炯炯目光喷出的火焰完全可以击落一只正在飞行的老鹰。她用膝盖轻轻磕磕桌子下边的按钮,就有三个人从斜门那出来,二个保安把大块头请出来,一个戴眼镜男人坐到老婆的位置上。大块头让这三百六十度的转弯弄傻了,居然一下子懂事起来,出门还在嚷,不退就不退吧,我也没说非要退呀!他看见大块头袖口那儿上蹭着黑蓝色,胳膊上的龙爪子不见了。
他又激动又亢奋,老婆哪来这么大的定力,即沉着又果敢,和她过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识。别说女人,就算他面对这么个大块头也要气短三分。这就让他很安慰了,他攥着拳头在原地蹦了好几个高,像小时候打架打赢了。这工夫外边人撤走好几个,有的说,哟,忘了拿购货小票。那老头也拎着他的五个鸡蛋走了。
老婆进了休息室,她靠坐在窗台边,脸上还是那么平静,就那么眼盯着窗外,那目光像天边最远的一颗星星,遥远寒冷淡泊。她在想什么?想一想很近和很远的事情?想一想很真切和很缥缈的事情?忽然从她嘴角上又飘出一抹笑来,有点歉然,笑过又困倦了似的闭上眼。唉,如果可能的话,一定不让你受这份罪了,这哪里是工作?……老婆,听过愿用家财万贯买得夕阳不下山吧这句话吧,我现在最怕夕阳下山了,晚上躺在床上总能想起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往好日子上奔情景,怎么说好,所有的恶果都是由不以为然的一意孤行开始的,灾难来了挡也不住。还记得我们曾经看过那些爱情电影吗?像《生死恋》还有《爱情故事》,它们的结局都是以一方的离世来达到一种永恒。而这种永恒虽说凄美却又残酷至极。我没法给你留下永恒了,生活可没法子悔棋。希望你能忘记所有的不好,记住所有的好,多一点宽宥少一点痛恨,把日子平静的过下去。虽然生活里有着太多的不尽人意,虽然你也历经苦难,可人活着总要有信念,没有信念也就没有根了。以前你做人做事从不戒备,现在又不得不处处提防,这世上的事啊,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有句话叫天道酬勤,我就把天道酬善这四个字送给你,人往往都是在这个时候最能看清自己的今生今世了。真看清了,清了,什么都清了……
老婆怀抱着靠垫把头深深埋进去,就像抱着一个没有多大用处的救生圈。他想告诉她,说我给你买了个“男朋友”过几天就到货。说我还看了征婚广告,没有太合适你的,真的,不骗你。说我买了几张彩票,运气好的话就把你的针丝睡衣和儿子的游戏机统统搞定。口袋一空想法却铺天盖地多起来。人啊!
晚饭他精心做了一道菜,先把花椒大料铺在锅底。然后是铺新鲜大蒜,一瓣一瓣,白嫩嫩的,整整齐齐像是莲花盛开在锅底。海带丝切得很细,丝丝缕缕散在莲花上。还有豆腐,豆腐切开,放进去一勺肉馅,再用面糊把豆腐弥合。接下来就放白菜,是很嫩的白菜心,上面盖上一层西红柿薄片。把肉切成指头大,肥的多,肉到最后是烂在锅里拣不上来的,化成汤料了。肉上面是宽粉,白亮亮的像一片片水晶,还有胡罗卜也切成块,不大,四四方方。在快揭锅时放进去几条小银鱼,然后放醋和白酒还有一块豆腐乳,最后撒上金灿灿的黄豆,掀开锅盖,一股热腾腾的久远的陈年香气扑进鼻孔, 有颗沉甸甸的汗珠坠入锅里,和翻滚的汤汁们汇在一起。小时候奶奶总在大年夜做这道菜,全家人拥挤着围在桌前,奶奶说这道菜的名字叫全家福,这热呼呼的全家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