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地 震
来源: | 作者:曾剑  时间: 2010-06-15

                         1
  拇指岛村村长咬着村民的耳朵,说:“要地震了。”那时,镇里已给各村装了广播,声音大得在水田里干活都能听见。“可这消息,能使唤大嗽叭吗?”镇长说。他让各村村长一家家地传达。拇指岛村小,是座孤岛,漂在海里,与葫芦岛相望,像裸浴的葫芦岛从水里探出来的一只脚拇指。岛上只有百十口人,村长就干脆一个一个人地传达,还硬把镇长说的七级地震降为五级,拇指村这才没出现慌乱。他们平静地砍竹子,搭竹棚,把值钱的东西往棚子里搬,只把这些活,当作收获季节里的一次紧张的劳动。
  临近黄昏,各家竹棚搭好了。竹棚成三角形,立在竹林边的那片空地上,夕阳斜照,像埃及的金字塔群。村长正要进竹棚歇息,一股浓烈的香味飘来。村长皱皱鼻,是肉香,鸡鸭猪羊都有,混杂着。谁家打牙祭,竟敢不通知我?村长磕掉刚点着的旱烟,把一米长的烟枪往屁股后一插,循着香味前行。
  是刘满子。他在自家门前架起了一口大锅,锅下烈火熊熊,锅上热气腾腾,锅内大块大块的肉翻滚着。锅的旁边,猪鸡毛鹅毛鸭毛散了一地。村长冲上去,给了刘满子一拳,吼道:“狗日的都杀了,你不过日子了。”刘满子冷笑一声:“人都要死了,还谈什么过日子。”他拿起坛子里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当甩鞭,一只只甩出去,叭、叭、叭,鸡蛋砸碎的声音又清又脆,黄色流液四溅开,屋檐下,树枝上,到处都是,黏糊糊的,像挂了一串串鼻涕。
  围过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刘满子不搭理他们,仍旧像一个淘气的小孩,一下一下甩着鸡蛋。他自言自语道:“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到这个节骨眼上,还当守财奴,那简直就是枉来人世走一遭。”
  有个瘸腿的男人,自认为与刘满子交往不薄。他扭着半月形的屁股走过来,抱住刘满子的两肩,刘满子便无法甩鸡蛋了。刘满子叹了口气,挣脱瘸腿男人,拽住他的衣襟,把他带到竹林深处,悄声对他说:“兄弟,不是地震,是地陷。”
  “可上面说是地震,才五级。”
  “那是怕弄出乱子。告诉你,收尸的都在葫芦岛等着哩。”刘满子声音低沉,眨巴着他那有绿色阴翳的眼。瘸腿男人听得脊背直冷。他硬着头皮说:“我不信。”声音颤抖,像拨动的琴弦,余音袅袅。刘满子瞅瞅四周,四周无人,村长也没跟过来。刘满子咬着瘸腿男人的耳朵,说:“念兄弟对我好,平日里一把旱烟,一块茶砖,那都是情哩。大哥我只告诉你一人,拇指岛要没了。”刘满子说着,又眨巴着眼,那绿光便落在瘸腿男人的脸上。
  “咱划着木船上葫芦岛。”
  “祖祖辈辈,没人能划着木船到海那边。再说,葫芦岛是震源,楼房一塌,尸首砸成肉馅,在这儿死,好歹留个全尸。兄弟,你就别做梦了,回家啥好吃吃啥,吃饱了,同你那个独眼女人多疯几次,也不枉投胎做了一回人。记住了,此消息只能你知我知。”
  瘸腿男人眼里没了光,只剩下干枯的白眼仁。那只瘸腿又似乎短去了一截,好腿像筛糠般左右晃动。刘满子轻轻拍着瘸腿男人的屁股,指着身边的一株竹,说:“你自己看。”
  瘸腿男人仰起头,他看见竹杆上爬满了绿色的蛇。它们是这个岛上唯一的野生动物,却像是豢养的一样,从不咬人。这时,它们却把颈竖起来,嘴里血红的信子火苗子似地闪动。瘸腿男人急忙逃出竹林,在村街上,他看见老鼠在旁若无人地跑来跑去,有的干脆停下来,瞪着一双小眼看行人;至于蚂蚁,平时很少见的,这时,却早已缠在一起,像一股股粗黑的稻草绳;一平如镜的河面,现在是微波轻拂,像是开了锅,鱼也许是受不了这么高的水温,不断地跳出水面,落要泥滩上,蹦进林子里。
                         2
  夕阳金色的光暗下去时,村里沸腾了。女人们忙着烧水,炖鸡炖鸭。男人们杀猪、宰牛。村长到各家门口游说:“狗日的,你们不能这样,要想想以后的日子,这是地震,不是地陷。”村民并不听他的,说:“你就别诓我们了,反正是要死的,当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村长,鸡肉都炖好了,你就吃吧。”村长流着口水,说:“我不吃,我就尝尝。”村长一家家地走,走一家尝一家,因为各家的味道并不一样,有咸的淡的香的辣的,还有好几家没有走,村长的肚子就已经像揣了崽,挺得老高。他走不动了,但他不能让脚停下来,他是一村之长,各家都得走,哪家也不能落下。
  在刘满子家门口,他见刘满子像举着火把一样举着一只羊腿,一边啃着,一边自言自语:“我说这地方风水咋这么好,赛过江南,原来是住在神鱼的眼皮上。”村民认为,地下全是水,地面是由一条奇大无比的神鱼撑着。神鱼千年一眨眼,万年一翻身。神鱼眨眼,眼皮上的那块地就会地震;神鱼一翻身,鱼肚子上的那块地就会塌下去。地塌死人多,地震死人少。可谁敢肯定死的就不是自己?
  刘满子将啃了几口的羊腿扔在地上,用烧火棍在锅里捞了只猪尾巴,递给村长说:“吃吧,大补。”村长一巴掌将猪尾巴打在地上,骂道:“你狗日的还没搭棚子哩,我才发现。”刘满子说:“我不搭竹棚,我死也要死在家里。”村长说:“死了倒好,就怕死不了,砸你个手残腿瘸,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刘满子说:“我乐意。”村长便不再管他,继续往村西走,那儿住着王刘氏,王刘氏肯定没搭竹棚。
  他径直找到刘王氏。谁知刘王氏的话竟然与刘满子如出一辙。她说:“我就是要死在自己家里,你村长给我搭一个,我也不去住。”村长说:“你住不住是你的事,可这个竹棚我还得搭,谁叫我是村长呢。村长就得爱自己的村民。”
  村长累得腰酸腿痛,终于在天黑前给刘王氏搭起了一个小竹棚。往回走时,路过刘满子家门口,他冲刘满子说:“你就上刘王氏棚子里凑合一夜吧,一个人也是住,两人上人也是住。”王满子一听,气得跳起来,说:“村长你啥意思,我可是三十七年没沾过女人,你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坏我声名,没门。”村长笑道:“都这么大岁数,沾也是白沾。声名,声名还不如个屁热乎!”
  “我就是要死在家里!”刘满子喊了句,将门用力一合,门哐的一声响,惊得村长小孩似的喊:“地震开始了,地震开始了!”村里便一阵骚乱,但震动并没继续。村民猜想,这只是预震,真正的地震据说要到午夜。
  村里那时没有电视,吃饱了喝足了的村民,不知怎样打发这漫长的时间。他们饱尝等待的滋味。等一条城里来的船,要等上十天半月,但他们渐渐习惯了。唯有等死,滋味如此不好受,他们简直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天微黑时,瘸腿男人的竹棚里传出了男欢女爱的呻吟,先是轻微的,像鱼将嘴翘出水面吸吮空气,渐渐地,就像猪一样哼起来,最后,声音竟然大得如同狗叫。村民黑夜里听惯了女人的呻吟,却没想到男人也是要呻吟的。这个瘸腿男人的呻吟,像生产队出工的钟,唤起了村民的欲望。他们全都想到了寻欢作乐,脑子里的苦闷,心里的不安,瞬时让此起彼伏的呻吟淹没了。
                         3
  村长本来是在巡逻的。他听说地震总是要发洪水,洪水来了,他就得通知村民,让他们爬起来,跑到屋顶上去。村民的呻吟,让村长站立不安,他丢掉手中的风灯,径直往自家跑。在稻草垛旁,他看见自已十岁的小儿子,与邻居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抱在一起,玩着大人们玩的那种游戏。他们也知道把衣服脱光,像两个长在一起的白嫩水萝卜。“造孽啊!”村长喊了声,也不管他们,顾自冲进自家的竹棚里。他看见自己的女人在铺满稻草的地铺上,一丝不挂,像一头褪了毛的猪。黑夜的虚光,使她的屁股看上去越发肥大。她正在抚摸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丝毫不比隔壁那些女人的弱。
  村长急了。好在他穿的是那种老式的打折裤子。他把裤子往下一拽,稻草绳就留在了腰间,裤子滑到腿跟。他一下子扑向自己皮松肉懒的女人,像一只饿极了的狗,终于看到了一泡热屎。
  这平常的一次交欢,村长做得那么迫不及待,以至下雨了,风将雨点打进来,落要他光溜溜的屁股上,他都没有觉察。他把雨点也当成了自己的奔泄,他奔泄时的叫喊,像雨中骤起的一声春雷,唤醒了刘满子睡死多年的欲望。刘满子把赤裸裸的自己往宽大绵裤里一套,披件蓑衣,人就走出来了。
  刘满子先是静听,像他年轻时听洞房那样。突然,他冲向刘王氏家,一脚踹开刘王氏的门,将刘王氏扛上就跑。刘王氏像一只虾,弓在刘满子的背上,两只小拳头雨点一样在他背上捶。她喊叫着:“放我下来,我就要死在自己的家里。放我下来,我就要死在自己的家里!”直到刘满子将她平放在竹棚里,将她的裤子扒下来,她才嘶哑着嗓子喊:“不,这绝不可以,我不能干这样的丑事!这会让她们笑掉大牙!天啊……”
  “他们都在乐,没人有闲心来看咱。”
  “我都守了四十年了。”刘王氏喊。
  “再守就更亏了。”
  “随你这个畜生吧,反正一会儿就得死。”。
  刘满子全身颤抖着,一双手在在刘王氏身上摸索。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铁锉一般,弄得刘王氏很不舒服。刘王氏说:“可是我们已经做不动了。”他这句话,如同骤来的一股寒流,将刘满子的热浪全部吞噬了。他感到无比差愧,但不远处村长的叫喊,使他醋意大发,他将自己贴上去,对刘王氏说:“咱们就像小孩子那样吧,就像门口那些八九岁的小孩子。”
刘王氏没有吱声,颤栗成一团。
  刘满子胆子大了,他一下子爬了上去,来回地做着小孩子做着的那个动作。刘王氏皮肤松,两个乳房像两只空水袋子,但也还算光滑。刘满子很快就膨胀了。“不,我们要像大人那样!”刘满子喊一声,就整个地进入了。
  刘满子满足了。尽管他不像年轻时那么威猛,但他毕竟做成了,这是超乎他的预料的。他疲惫地躺在刘王氏身边,他觉得四十年的等待没有白费,四十年的煎熬值,四十年的每一天那么没滋没味地活着,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多好的一场地震!
                         4
  刘满子年轻时,曾爱过刘王氏。那时,刘王氏刚嫁到这个村,嫁给了一个叫刘家轩的人。冬日里,她穿着红色绸缎夹袄,映红了整个拇指村。那时,谁不说刘家轩有福气。刘满子就是从那一夜,患上失眠症的。他夜夜想着刘王氏,想他是怎样的白呢?又是怎样的嫩呢?最后就想到了刘家轩,他们是怎样在一起干那种营生?直到三年后,壮实的刘家轩瘦得像个干瘪老头,刘王氏的肚子依然没有鼓起来。刘家轩一气之下,走了。后来听说是当了红军,战死沙场。但也有人说是当了国民党,上了台湾。
  刘满子后来养女人,完全是为了治疗他的失眠症。那女人是涨潮时期,他从海里捞上来的。女人衣衫褴褛,奄奄一息。刘满子给他做人工呼吸,女人的头抬起来了。但活过来的女人竟不知自己的家在何处,村里人就劝他说:“让他给你做媳妇吧,冬天暖暖脚。”刘满子想想自己的失眠症,想想晚上睡不着,可以干点别的,总比干瞪着眼,望窗外的月亮强,就把女人带回了家。他给女人烧了一大锅水,让她洗澡,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给她穿。清水浴过后的女人是一个不错的女人哩。
  刘满子的失眠症果然就好了。但女人却死了,女人是一年之后,被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弄死的。那个孩子将一只脚探到女人的胯间,就不肯出来,血流了一地。刘满子埋了女人和孩子,又回到了锅凉瓢冷的时代。女人没给他留下什么,反倒使他的失眠症更严重。他常在寂静的夜里,望着天空那轮冷月,恨自己前世做坏事太多,命里留不住女人,留不住孩子。
  刘满子便越发爱刘王氏。刘家轩走后,在一个黑夜,他喝了点酒,借着胆,敲了刘王氏的门。刘王氏一瓢冷水淋在他头上,把他的美梦冲得粉碎。但王满子并不死心,赖在刘王氏的门口不走,说:“多鲜嫩的一枝花!妹子啊,别荒了自己,可惜呢。”
  “我等我的男人。”
  “他不会回来了。”
  “他会回的,桃花一开,他就回。”
  刘满子才想起,刘王氏的小名叫春桃,春天的桃花!王满子的心尖水波一样动着,仿佛那柔嫩的花瓣正在轻轻拂拭着它。他越发走不动了,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不再闹,只把脸贴在门上。门被白天的日头晒过,还热着呢,如同刘王氏的脸,其实,刘王氏的门就是刘王氏的脸。王满子将嘴唇也嘬上去,门板是咸的,他吮到了自己的两行泪。
  第二年春天,桃花刚含苞,王满子的心就一阵慌乱,脸上也泛起桃色的红晕。当最后一片花瓣飘落,王满子来到刘王氏的窗前,小声说:“我说过,他不会回来,桃花都落了,你又荒了一年呢。”
  院里传来小脚女人踏地的声音,王满子心里开了花,他甚至伸手想去拽自己肥大的裤腰。“唰……”一盆水从墙缝里打过来,溅了刘满子一脸。刘满子闻到了一股异味。这个死人,她泼过来的是尿。王满子心头的那点想念熄灭了。
  第二天,刘王氏家的院子里,就多了一只狗,一只狼狗,虽小,叫得却凶,声音又尖又细,仿佛孤坟野地里弃婴的嘶哑,刘满子胆颤心惊。
  桃花再次霞一样漫遍拇指村时,刘满子坐不住了。他感到腿骨子里奇痒难忍,似有无数只小蜜蜂在里面扇动翅膀。刘满子不得不出来转悠。走动走动,腿肚子或许好受些。但他是怎么走到刘王氏门口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直到那只狗窜出来,咬伤了他的腿。狗此时已长大了,高及刘满子胯。如果不是刘满子掩护及时,它的第二口,足可以让刘满子成为太监。刘满子的手也伤了,鲜血淋淋,滴在地上,成一朵朵殷红的梅花。
  腿骨子并不疼,却痒;肿得白亮白亮的,像快胀破皮的馒头。手好得快,用草药水一冲洗,当时就不流血了。腿三个月才消肿。那条腿自此以后,像短了一截。这倒增添了刘满子的风度,像一位乡村教书匠,走路慢悠悠的。狗牙留给他的另一个好处是,他不再失眠。他每夜倒床就睡,连梦都没有。三十七年,他有一半的时间就是这么睡过去的。
                         5
  刘王氏其实也喜欢着刘满子,这一点,在地震之夜,刘满子才看出。她在他身下挣扎着,叫喊着,但很快不闹了,变成了一条蛇,温柔地扭动,她甚至在忙乱之中,抽出空来,将刘满子的舌头紧紧地咬住,似要把刘满子糖块一样吞进肚里。
  天亮时,拇指村哭成一片。他们哭:“这可怎么活呀,牛都杀着吃了,用啥耕田呀。”
  “连一只鸡婆都没有,只有去逃荒,去要饭了。”
  村长站在村头的那个大土包上喊:“骚娘们,没地震是好事,白捡条命还哭。哭有球用,缺啥赶紧让男人置。”
  “置个球,男人闹腾一夜,腰都折了。”
  村长腰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土包上。他这才觉得他的腰其实早就折腾折了。
  刘王氏醒来时,外面的哭声震天,和着刘满子的鼾声,她以为是阴间地府。她用手指掐着刘满子的鼻子,刘满子翻了一下身,复又睡死过去。到底是岁数大了,累着了。刘王氏这么想。她把刘满子的一只胳膊从她身上移开,穿上衣服。她没有从正门走,她伏下身子,把竹棚掀开一个窟窿,伸出脖子去,见外面没有人,就将整个身子钻了出去,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家。
  刘满子是中午才醒来的。他醒来后,发觉刘王氏将鞋落下了。那双绣花鞋就摆在门口,还与自己的一双大布鞋并排着呢。刘满子首先想到的是村长,这个老顽童,就好拿人开心。他想找村长算帐,见村长坦胸露乳,躺在村头的大土包上,土包是湿的,让日头晒得往上直冒气,村长便像一摊热牛粪。刘满子捡起一个土疙瘩,向村长砸去。村长吓得跳起来,骂道:“刘满子,你干啥,狗日的你疯了!”
  “干啥你知道。”
  村长显然没搞清是怎么回事。自语道:“这刘老疯子。”忽又瘫下去。
  刘满子怀揣一双鞋,去敲刘王氏的门。他满心喜悦,似乎踹的是一只兔子,蹦达得他的心也欢。村长既然不知鞋之事,那么就是刘王氏故意留下的。经过一夜疯狂,她尝到了甜头,她把鞋留下,好让他找她去。这么多年,可真没白惦着她。
  出乎所料,刘王氏并没给他开门。她只将她家的那扇小窗打开,示意刘满子将鞋递过去。绣花鞋上的两朵红花,像两只烧红的烙铁,刘王氏打了个哆嗦,鞋掉在地上了。
                         6
  村里就恢复了正常。刘满子还是给村里放牛。他把牛撒在河套,找块塑料布,在地上铺了,躺在上面晒太阳,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晒走了。直到有一天,暖暖的太阳晒得他浑身鼓胀,仿佛一只充满气的气球,就要炸开。他想起了那个地震之夜,裆部的那个物件竟然将肥大的裤子顶起来,像撑起了一把小阳伞,伞尖直指高悬着的太阳。多少年了,刘满子还从没这么雄壮过。他爬起来,撅着屁股向村里跑。
  刘王氏的门依然严严实实地关着,一直关了四十年。四十年来,刘满子每天黄昏,都会远远地站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但里面静得一声咳嗽都没有。似乎里面从没住过人。偶尔,刘王氏也走出来,从小商小贩那儿买点针头线脑,买点油盐。村民弄不明白,刘王氏从不干活,却哪来的大洋。有人说是刘家轩走时留下的,埋了一大缸,却从没人去偷,这并非因为她家那条狗。拇指村的人是不偷东西的,也不偷汉子。
  今日的刘满子,简直是撞了大运。刘王氏家门口,三十七年来,第一次没有狗。刘满子细心地将头探过去,贴着门缝往里看。天井里,一个女人,面门而坐。女人没穿上衣,一头半灰半白的头发泻下来,挡住她的胸。女人正用锥子一样的长指甲梳理头发。她双目微闭,表情恬淡。每梳理一下,就带起一绺头发,胸前就露出一片肌肤,那白肤肌在阳光下,雪地一样反着光。刘满子吓出一身冷汗。他分明看到了刘王氏的影子,但他不敢肯定她是人是鬼。
  “把头发盘起来。”刘满子壮着胆子喊。
  “你害怕了?”刘王氏说,声音带着寒气,像来自遥远的冰窟。
  “我不害怕,只是那样好看些。”
  刘王氏仍就没完没了地梳理。
  “不要梳了。”刘满子害怕她的长指甲刺破她的脸。四十年前,那张白嫩的脸就闯进他的梦中,就再也没有走出来。
  “我要梳,我想男人的时候,我就这样梳。”
  “我不是来了吗?”
  “可我梳着梳着,就不想了。”
  哪能说不想就不想呢?刘满子推门,门是栓着的。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 伸进去挑门栓。
  “你敢进来,我就把这两个手指戳进你的眼里。”刘王氏说着,举起右手,亮出她那锥子一样的食指和中指。但刘满子依然在挑门栓。他疯了,他不怕她的手指。他相信,她也不会真的忍心戳瞎他。
  “老黄!”刘王氏喊了声。
  刘满子透过门缝,这才看见躺在刘王氏身边的狗。老狗毛须全无,皮肤粗黑,刘满子还以为是一块土疙瘩。刘满子想起了它年轻的时候。那时它高大,一身褐色的毛油光锃亮。那时它多讨人喜欢,不过凶得很。刘满子对刘王氏的那点想头,就让它汪汪汪一口口地吞没了。现在,它的确老了,走路都摇晃,嘴懒得张,目光痴呆,不像先前那么锐敏。但刘满子还是感到冷嗖嗖的。狗年轻时伤过他,就永远将他镇住了。
  刘满子于是盼望地震,可地震的消息始终没有再传来。刘满子并不死心,他没事就往村长身边凑,村长没给他任何与地震有关的消息。“地震,地震,地震。”一个下午,他突然挨家挨户地喊:“要地震了。”但村民的反应令他失望。大伙并不往外搬东西,也不搭竹棚。“一点地震的迹象都没有,我看你是疯了。”村长说。刘满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真的,一点迹象都没有。
  随后,刘满子度过了他这辈子最为忙碌的夜晚。他先是跑进自家的屋里,把藏了十年的一坛蜂蜜拿出来,洒在村民来往最多的那条道上;他翻箱倒柜,终于捉住一只大母耗子。他往大母耗子的肛门里塞了一百粒黄豆,找来针线,将它的肛门缝起来;他还偷偷地往各家瓦隙里洒了雄黄酒;在河水里扔了类似安眠药的草药汁。第二天,蚂蚁在道上堆成一条黑色的土埂;耗子在大街上追逐、撕咬;竹林里挂满了蛇;成百上千的鱼飘在水面,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满天星斗落进了水里。村民这才认为刘满子说得对,是要地震了。他们认为神鱼肯定是病了,因为它不久前已经眨过一次眼呀。只有刘满子一人知道,蚂蚁是因为蜜的引诱才聚集成堆;母耗子肚子胀痛,咬小耗子,才引起一场鼠战;蛇是被雄黄酒驱赶;鱼是醉了。村民的议论和恐慌,弄得刘满子骨子都痒。他跑到刘王氏家门口,告诉她:“地震了,地震了,你收拾收拾,我这就去搭竹棚,下黑我来背你。”
  “不可能地震,神鱼刚眨过眼。”刘王氏说。
  “你自已看,蛇、耗子、连蚂蚁都在逃命;鱼都死光了。”
  “谁知是谁捣了鬼!”门缝那边的刘王氏头也没抬,冷哼一声。
  王满子跌坐在地。这个女人,成精了。冷汗从他的额头和脊背涌出来。
  刘满子又想起了地震前的那一夜。那夜的刘王氏与眼前的这个女人,完全叛若两人。那夜的刘王氏,像个初婚的少妇,那么温柔,那么疯狂。他后悔当初没有抓住整个夜晚,他后悔得要死。他往自己的头盖骨上凿了一重拳,转身就走,脚步轻快。胯间那个物件老实了,不再折磨他了。
                         7
  日子就像海里的水,看上去平静,底下却是在悄悄地涌动,冬天来了。村民忙年货。但今年这个年肯定不会太丰盛。猪马牛羊都杀尽了,鸡倒是有,全是小鸡,没啥味道;就吃鱼吧,海里有的是鱼。
  村民便涌向河边。即使是冬天,海水并不冷,被太阳晒了半天的水,比空气里要暖和得多。男人把在腰间打折的裤腰一拽,裤子就掉到脚后跟。他们抬起脚后跟,蹦进水里。水里的鱼,来碰他们赤裸的身体,像小孩一样,滑溜溜地在他们裆间钻来钻去,之后就欢快地蹦出水面。似乎有了这种肌肤的碰撞,把它们抓去吃了也值。女人先是远远地站在村口,他们瞅着男人们白花花的屁股都跌进了水里,才大模大样走过来。把男人们扔上来的鱼往筐里捡。鱼分得不是很清,哪条扔在自己的脚旁,就将那条捡起来,并非就要挑自己男人扔上来的。这个时候,是男人们最开心的时候,他们借机与女人打情骂俏。新媳妇总是捡鱼最多的,有的男人还像鱼一样蹦出水面,让她们把自己看过大概。女人就骂,把捡到篮子里的鱼又扔回去砸他们,但哪里砸得着,他们早又赤溜到水底了。女人们累了,就不去管他们。他们唱,用方言唱古老的捕鱼歌。
  省报的记者,就是在这个时候乘汽艇,来到拇指岛的。他被这热闹的捕鱼场面感动了,连声说“好,好!”然后举起照相机就拍。
  女人们围过来,手里的鱼忘了放下,蹭了记者一身腥。女人们没有人知道这是照相机,都觉得稀奇,就把他围得很紧。这时,村长从水里冲上来,抓起沙滩上的衣服,挡在小腹前,跑过来看她们看啥。“这是照相机,我在镇长家见过。”村长喊道。他拨拉开一个女人,往记者身前凑。村长原本是想看看记者手里的相机是不是与镇长家的一样,但记者屁股上背着的画吸引了他。村长说:“把这张画给我看看。”记者说:“这不是画,这是像,这是放大了的像。”村长用手一摸,果然不是画,画那有这么光溜。
  村长一眼就看出,这张题为《地震》的照片,照的就是他们村的某一块地方。照了一个竹棚,竹棚半掩着。半掩着的门里面,整整齐齐摆了两双鞋,这鞋是谁的呢?村长自然想到了刘王氏,全村只的她是小脚女人,真正的三寸金莲。至于那双男人的鞋,除了刘满子,别人没这么大的脚。村长便冲水里的刘满子喊:“刘满子,你爬起来。狗日的,平日装成善男信女,原来一直干这种营生。”
  刘满子从水里出来,学着村长的样子,抓起自己的裤子,挡在小腹前。他走到村长前,村长想伸出手来揪他耳朵, 发现自己两手不闲,只骂了句:“狗日的,藏得挺深,我还一直可怜你,有时恨不得把自己的女人让出来陪你两夜,原来你比我过得还舒坦。”
  刘满子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当他看清照片上,自己的鞋和刘王氏的鞋并排在一起时,便伸手抢,挡在小腹前的裤子就掉在地上。早有眼尖的女人,将他的裤子扔上了竹枝。还有更野的,从脚旁抠来一捧泥,敷在他的小腹下,他那东西便像泥墙上的树枝,叶进了泥里,茎脉却依稀可见,羞了记者个大红脸。
  地震那夜,年轻的记者乘着竹筏子,来到竹林湾。他想记录这些人面临地震,怎样地惊恐不安,却没想到村民这么镇静,“鸟鸣山更幽。”男欢女爱发出的声音,使记者觉得他们不是面对灾难,而是走向从未进入过的极乐世界。那时他还没有摄像机,他无法把寂静录下来,他只得像无头苍蝇到处撞。他随便地按着快门,闪光灯照见了一男一女两双鞋。两双鞋东倒西歪,有一只鞋底还朝天,可见这一男一女进竹棚时是多么的迫不急待。
  记者的灵感来了,他把那两双鞋摆在半掩的门前,以竹棚为背景,捏了一张,题名为“地震岛”。照片竟然获了全国奖,记者也因此由县报社调到了地区报社。
  刘满子面露愧色,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为了声名,她将自己封闭起来。现在,既然全村人都知道了,她也许就不会再守了。
  刘满子也不去擦小腹的泥,就这么将宽大的夹裤套上,向刘王氏家走。但刘王氏并没给他开门,刘王氏以为他像往年那样,给她送鱼,刘王氏说“从窗户扔进来吧。”刘满子说不是鱼,是纸。“你的鞋被照进纸里了。”刘满子说着,将纸从门缝里递过去。
  “老天爷啊!”许久,刘王氏呼喊一声,就进了里屋,将里屋的门也栓了,只有那只狗留在院子里。
  刘满子讨了个没趣,走了。
                         8
  刘满子是在黄昏时,才发现情况不妙的。其时,他坐在自家门前,面对夕阳下的水,回味地震前的那个夜晚,回忆令他幸福无比。刘王氏来了,就这么走进了他的白日梦。他将她搂抱,抚摸。她的确是老了,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她的皮肤的粗糙,但那毕竟是温热的、女人的体温。他睁开眼,原来是一条狗,刘王氏家的那条癞疤狗。他摸到的是狗那条掉了毛的皮肤,他吓得一个箭步跳开。
  狗也跳过来。他再跳一步,狗又跟过来。三十七年了,狗烦他,见他就咬。但每次把他赶开,它就垂下尾巴,平息了,像今天这么缠着他,还是第一次。刘满子走到屋檐下,操起一把拾粪的小锄头。以前,只要他操起家伙,狗就会逃得远远的,但今天,他的锄头就要落下去了,狗就是不走。它叼着刘满子的裤腿,直把他往刘王氏家拽。
  刘满子猜想,或许是刘王氏出了什么事。
  刘王氏家的大门是敞开的,这在刘满子的记忆中是也第一次。门栓上沾满了血。狗的前脚爪鲜血淋淋。门显然不是刘王氏打开的,是狗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门栓扒开的。但它最终没能将里屋的门扒开。里屋的门紧闭着,上面布满血痕和狗的爪印。一种不祥之兆将刘满子笼罩。他没耐心去找竹片或刀之类的东西挑门栓。他一手提门环,另一手伸进门缝,两手用力往上一举,往旁边一夺掇端,整个门就下来了。
  堂屋正中央吊着一个人,一只小木凳歪在这个人的脚下,是刘王氏。刘满子扑上去,立起小木凳,站在凳上,将刘王氏放下来。刘王氏全身冰凉。刘王氏不像别的吊死鬼,她死得很体面,舌头并没伸出来,眼睛微闭着,像是半梦半醒之中。
  夕阳落下去了,拇指村河面升起一层薄雾,拇指村像笼罩在一块大纱布里,但天并没黑下来。不久,一股浓烟在薄雾里往上翻腾,村长见了,向刘王氏家跑去。这个女人,自地震之后,可是从没点过烟火,他家今天有什么事呢?
  村长隔着门缝往里瞅。他看见刘满子正在给一个人身上浇水。女人坐在大澡盆里,闭着眼,将身子伸得直直的,任他摆布。女人这么大岁数了,还拥有这么丰满的白身子。村长朝刘满子唾了一口,骂道:“这狗日的,可真福气。”
 


 

上一篇:拦 截

下一篇:兄 弟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