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起长篇小说《丁香有梦》,只浏览了两个自然段,就被里面那温婉低缓的叙述和酷似江南水乡的韵致描写深深吸引住了,于是,便怀着愉悦和对人物命运的探究心理仔细阅读起来。读着读着的,里面的人物和故事尤如一幅素淡的古典轴画徐徐展开,继尔,恪守封建礼教的上官元谦、贤淑达理的肇淑芳、侠肝义胆的上官子厚、美丽勇敢的罗山红、风流俊雅的上官子卿、寂寞幽怨的柯莲、精灵古怪的黄桃、智勇双全的罗青山等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便从那烟雨迷濛的画面中一路向我缓缓走来……
长篇小说《丁香有梦》描写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发生在上官元谦家深宅大院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作者截取了从抗日战争到土改运动这一历史时期的横断面,将故事中的个人命运放在了大时代的背景来描述,表现了上官一家三代人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所历的恩恩怨怨和荣辱沉浮的故事,小说在反映上官家族兴衰史的同时,浓缩了深沉的民族历史内涵。
古楼镇、缓缓流淌的苏子河、繁华的二道街、洋灰楼、戏园子等具有辽东小镇文化符号的场景在开篇的第一章就向读者展示出来。而上官家族的深宅大院、青砖黑瓦的正房、厢房、院中的丁香树、老爷屋中的西洋座钟、凉丝丝的玉石烟嘴,完全是一副上世纪四十年代辽东大户人家的生活写照。
拥有数个商号的老爷上官元谦、兵权在握的上官云鹏、长春当警察署长的上官子良、生意场上风声水起的上官子华、留洋归来的上官子卿、身着绫罗绸缎的大太太、姨太太们、锦衣玉食的少奶奶们、整日忙碌的管家、炮手、家丁、丫环、老妈子、花匠等,当年上官家族是多么的风光体面,多么的辉煌显赫,然而,仅二十年间,就呼啦啦似大厦顷,繁华散尽成一梦!
小说主线描写的是上官家族奢华腐朽的大宅院生活,副线反映的则是大儿子上官子厚和三叔上官云鹏为报国仇家恨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面对国难当头之际,上官大宅院里的人们有的苦闷徬徨、有的麻木不仁、有的醉生梦死、有的幡然猛醒。爷爷被土匪绑票的命悬一线、上官云鹏抗击鬼子的血洒疆场、上官子厚新婚之夜离家出走后的杳无音信、大少奶奶洪水来临之前的莫明失踪,马婧影为争夺家产的机关算尽、柯莲与小花匠偷情被发现的惶惑不安、严世奎对上官家的落井下石、马家嫁女的偷梁换柱、影子夫妻的神出鬼没、利剑小分队打击鬼子的惊心动魄、罗家人带着顺儿远隔千里来抚宁的认祖归宗、留洋归来的子卿要娶村头女孩的执拗天真、三姨太与三少奶奶的争风吃醋、罗山红阴差阳错嫁给自己小叔子的忐忑无助、罗青山给上官元谦一跪的忍辱负重等等一个个扣人心弦,引人入胜的故事,既构成了小说扑朔迷离的传奇色彩,又增加了历史的真实性和故事的耐读性。
作家通过对上官家族人物和事件的剪裁提炼,融合了蒙太奇和意识流等创作手法,将深宅大院里人们的阴谋与爱情,欲望与诱惑,权势与利益的纷争描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而这一切看上去顺其自然的描述,其每一步都埋下伏笔,最终各有个的命运归宿。
小说在展现上官家的日常生活时,不仅描写了深宅大院里人们的骄奢腐朽,也抒发了人物精神世界的迷茫困惑;故事中既有热血男儿枪林弹雨的舍生忘死,又有刀光剑影的儿女情长;既有鬼子进村百姓遭难的凄惨景象,又有背井离乡的艰辛酸楚;既有革命胜利的喜悦之情,又有土改来临之前上官家族面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恐。作者不仅对上官家族的老爷、少爷、太太、少奶奶和佣人们几十个人物迵异的性格都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和刻画,对抗日英雄罗青山一家以及古楼镇胆小怕事的教育局长、申明大义的警察局长、狐假虎威的严世奎等人物也都刻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故事悬念让读者既有一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接应不暇,又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感叹。那表面上看似不动声色的叙述,里面却隐藏着暗流涌动的险滩和旋涡。
一部成功的长篇作品,除了具有大开大合的故事和大起大落的人物命运外,更应具备深刻的思想意蕴。长篇小说《丁香有梦》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作家对人物命运和历史内涵揭示得透彻深刻,更难能可贵的是几种独特的创作风格成就了作品的大气凝重之感。其具体创作风格如下:
一 以温润婉约的笔触构建了小说的语境之美
如果说独特的人物形象和传奇的故事是一部长篇小说骨架的话,那么,作家叙述故事的遣词造句就是小说的肤色,而这种肤色直接决定着小说的美感和基调。长篇小说《丁香有梦》就妥善地运用好了这种基调,对人物和故事加以了浓墨重彩的烘托。比如,作家在表现上官元谦家大院时这样描写道:“一缕晨曦自东方露出来,慢慢地爬过东角楼的空地,照耀在那一棵棵茂盛的丁香树上,风一吹,就能听见丁香花荡碎阳光的声音。又如,作家在描写苏子河时这样写道:古楼镇的苏子河,水面宽广,水流缓慢,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轻缓地涌来,撩拨水面,一丝丝的凉意像一根根会游动的针,扎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像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皮肤,并且在她的血液里奔跑。在描写奶奶的美貌时,作家这样写道:当年她是那样的一朵花,在尘土飞扬的抚宁县城,开在每一位翩翩少年的心里……
文中像这样细腻婉约,温润曼妙的描写比比皆是。
二 用烘托和衬托的笔调营造了小说的画面之美
小说的画面美是作家用唯美的思想和笔调渲染出来的场景,是用文字表达出的小说的基调和色彩。如果把小说写成具有画面感的作品,不仅需要作家具备深厚的文学底蕴,更需具有美学和哲学思想。作家金秋笔下的人和事物在小说中就充满了立体的画面之美。例如,形容抚宁县城的二道街时,作家这样描写道:“街巷里的树长出了嫩叶,街边的短墙上落着阳光,细草从墙缝里钻出来,摆出一副大摇大摆的架势晒太阳,土路被阳光晒得干硬硬的,来来往往的马车和三轮车跑过,扬起一溜灰尘,有两辆军车呼啸着从街里驶过,穿过热闹的二道街,向着城外跑去,紧张的行人会追着车尾驻足观望,眼睛里满是惊慌与恐惧。”又如,在展现冀中平原时作家这样描写道:“远处的田野在夕阳的照射下,变得四青六黄,而阳光又被漫山遍野的黄土给揉碎了,然后,又慈祥地铺展开来,你忽然觉得,下沉的太阳不是坠向西山,而是落进了老羊倌那双迷茫的双眼中。”再如,作家在描写田野时这样写道:“小麦肃然默立在阳光里,遍地金黄的麦浪在风的摆动下摇曳着,像千军万马,滚滚踏过那一望无际的金色土地,扬起铺天盖地的沙尘。”文中类似这样的景物描写不胜枚举。
三 人物内心活动与周边环境构成了情景交融的格局之美。
小说的格局指的是小说章节之间的结构和节奏,如果说小说的语境美是小说肤色的话,那么小说的格局之美就是小说的筋脉,而这种筋脉才是形成小说风格的主要要素。《丁香有梦》就是有着格局之美的小说。例如,作家在描写大少奶奶柯莲的寂寞时这样形容道:“她长久地站立在雨夜里,望着像鬼域一样的丁香树,隐隐约约地看见一条青白纤细的身影就掩映在里面,满眼的幽怨,气如游丝的声音在空中徘徊,又好似从天际传来。”又如,表现罗山红与柯莲在上官家初次相遇时,作家这样写道:“丁香树下看书的柯莲不经意间抬起头,用手帕捂着嘴,轻轻地咳嗽两声,看见了月亮门边站着的罗山红,仿佛看到了一个谦卑而又野性的笑容,那是完全没有驯化的原始味道。让她感觉到的这种温馨,就像是旷野上吹来的一股带有阳光味道的风,她太需要这种淳朴而简单的问候了,于是,她从藤椅上站起来,招呼她进来……罗山红发现她的身子从藤椅上站起来的一瞬间,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就稳稳地站住了。然后,迈着小而优雅的步子,迎着她走到了月亮门前……”
毫不夸张地说,小说中类似这样展现格局之美的语句决不比国内文坛大作家的作品逊色。
四 以新写实主义的手法凸显了人性之美
新写实写作是对生活本态进行还原的一种写法,比传统的现实主义更具有开放性和包融性,是作家直面现实和人生的一种写作方法。作家金秋在《丁香有梦》中运用新写实手法创作时,没有华丽和矫情的渲染,完全凭的是率真朴实,自然流畅的方法表达情感的。比如,在表现罗山红与上官子厚的爱情时,作家这样描写道:“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是一朵美丽的花,在她生长的全部过程中,只有一次全部开放的经历,那是一瞬间完成的。在此之前,她还没有长熟,在此之后,她将枯萎,一个人的美丽绝对只有一个瞬间。这就够了,一次就够了,她将满足并将永远满足拥有这珍贵的一次。”又如,作家表现三姨太黄桃的苦闷时这样写道:“她仰着头,冲着天空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嘴巴发出咝咝的响声,贪婪而又陶醉,那声音极像菜地里一条青蛇发出的叫声。再如,文中的“我”在怀想父亲时,作家这样描写道:“对父亲的思念,像阳光一样,挣扎着从云缝里射出来,那个被黑云遮掩的太阳,极其痛苦,那些突破重云射出来的阳光令她战栗不安。”
作家在运用上述四种创作方法时,仿佛一个手握彩笔的画家,将饱蘸的笔墨轻轻描摩,淡淡勾勒,小说的人物和风景便在纸上渐渐晕染开来,使作品自然而然流露出了渗透之美和意境之美。这四种创作手法在通篇的交替运用,展示出了作品强烈的语言张力和艺术感染力。
长篇小说《丁香有梦》,不仅在语言表达上驾轻就熟,具有高水准的创作方法。其通篇故事的铺排和悬念设置更是匠心独具,精彩纷呈。例如,作家写到张廷江去上官元谦家给其弟上官云鹏报丧时,为了让上官大人相信自己当年就是救他逃出匪窝的看守,竟一步步地后退着把当年上官元谦告诉自己治牙痛的药方一字一句地背诵了下来。此细节可谓催人泪下,感人至深。又如,原本上官元谦打算让三少爷迎娶马家二姨太的女儿马婧影,可马家大太太为了让自己的女儿马倩影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竟瞒天过海,把女儿改名婧影嫁给了三少爷;而上官元谦的三姨太黄桃的真实身份就是苦命出身的马婧影。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俩在上官家明争暗斗了两年竟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直到另一个镇上财主家丁来上官家寻找逃走的七姨太时,黄桃才对上官元谦道出自己原是被大娘卖给那个财主做了七姨太的真实身份。如此这般盘根错节,迂回曲折的故事,足以见证作家构思故事的高超绝妙和精巧至极。
一部长篇小说佳作,不但要有好看的人物和耐人寻味的故事内核以及感人的事物,更应具有批判精神。《丁香有梦》一书中的上官家族不乏英雄辈出人物,三叔上官元吉和四叔上官云鹏都是血洒疆场的抗日英雄,下一代的上官子厚为了民族大义,也参加了革命队伍。但经过战争洗礼后的上官子厚在土改到来之前,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政治斗争远比战争还要残酷。恰恰上官子厚看清了土改运动的残酷性,才让父亲把家产和土地提前分给了佃户,由此才保全了上官一家人的性命。而抗日英雄罗青山只因分到了上官家三间瓦房,却被扣上了大地主的帽子执行了枪决,这样的人物命运对那场声势浩大的土改运动该是怎样绝妙的讽刺啊!
上官子卿的媳妇罗山红,这位在抗战时期屡屡打败日寇的巾帼英雄,在父亲被处决的当天竟变成了疯子。这样的结尾与开篇描写的奶奶在最后日子说的“她哪去了”那句话,可谓首尾呼应。女主人公最后凄惨的结局如乌云般笼罩在了苏子河的上空。
历史是什么?是不能篡改的事实,决不能因为政治需要否定了它的真实性。这就是作家的良知和责任。作家在郑重地告诉人们,土改运动不仅给当时的亲历者带来了身体和灵魂上的创伤,也给后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不得不激发后人用质疑的目光去审视那段令中国人不堪回首的历史。
作家在整部作品中虽然没以凌厉尖锐的语言去控诉或揭露那段政治运动给国人带来的不幸和伤害,但深层所蕴含的旨意充满了深刻的批判精神。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描写大家族的长篇小说不乏其例,其共同点都是年代跨度大,人物命运随着大环境的变化各有归宿。而长篇小说《丁香有梦》的时间跨度仅二十年,但作品所反映出的起伏跌宕的故事和人物坎坷命运并不失沧桑感和厚重感。
解读《丁香有梦》,总感觉有一种气韵在文章中流荡,那洋洋洒洒三十多万字的故事既纵横交错又脉胳清晰。古楼镇达官显贵们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如早期电影胶片般一一闪过。毋庸置疑,作家驾驭这么大题材的作品不但需具备丰厚的文学底蕴,扎实的文字功力,更需要一定的生活阅历和对上个世纪那个年代中国政治形势的解读和领悟,当然,更包括作家的胆识和气度。长篇小说《丁香有梦》虽不能称得上史诗般的巨制,但绝对是一部耐读性极强,艺术水准高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