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觉是个理性远胜于感性的人。作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一份子,生活中逃不开酸甜苦辣,由此衍生出的喜怒哀乐很少使我形之于色。唯于故乡,常常把持不住汪洋肆意的情怀。我以为,身之发肤,皆受之父母,之后在每个人的生命旅程中,都无不镌刻着一段刻骨的陪伴终身的过往,这就是滋养他的故土,还有萌生在其间的故事,终化作心中最隐秘最柔软的情结。所以,他乡偶然的一次邂逅,一句乡音,一个物象都会牵动游子敏感脆弱的神经,引发多米诺的神奇效应。于是,一坨碾盘,一棵老柳,一条窄巷,一场游戏……毫无征兆地从遥远,从往昔源源涌来,零星却具体,集合游离于大脑沟回,挥之不去,历久弥新。一个人不论怎样不食人间烟火,心硬如铁,在乡情这块极具杀伤力的骨牌面前,看似冷漠顽固的坚冰也多在顷刻间瓦解、融化。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我不是脱俗之人,自然不能摆脱乡情的羁缚。我在一个小而普通的村庄出生长大,后来总是习惯地称这里为老家。自十八岁离乡打拼,现已近知天命之年,我知道这样定义老家,把她框在方圆不过四平方公里的地域,不能与周边山水相依的村镇融合起来,显得心胸有些狭隘,境界不够宽阔,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愧对过她了。我在相距老家数百公里之遥的城市里生活,有着一份俸禄不高但稳定的工作,这令我同龄的伙伴们眼里满是羡慕仰望,终生忙绿在田垄的父亲更是无比骄傲。十年寒窗,我一度为跳出农门喜极而泣,激情澎湃。在被虚荣托举的视线中,老家的色彩一度变得乏味单调,四季不再诱人地分明。两千年之初,当老父撒手人寰最终追随母亲而去,老家于我心中的意义就等同一个符号了。我曾是故乡放飞的一只风筝,当牵引几十载的那根线断了,我不知该飘向哪里。熟悉无比的归乡之路,竟变得如此崎岖和漫长。
当过眼的烟云渐渐拂去,在钢筋水泥浇铸的森林里,我的心绪日益惶惑不宁,空空荡荡。这个时候,老家不邀而至,连连来到睡梦里,爱怜地抚摸着我,拥抱着我,安慰着我。老家依然是旧时的模样。在辽西纵横起伏的丘陵褶皱深处,不足三十几户人家的一个村落,房舍前后街交替错落着。一柱柱飘飘渺渺的炊烟,每天在农家院上空准时升起,为角角落落送去熟悉的柴草味道。如是春夏季节,田野广袤青翠,生机勃发。儿时的我,无数次和伙伴们一道挎了筐篮去了村外丛林田埂,猴子搬地爬树捋榆钱儿,或是撅着屁股挖苦麻菜,回家掺了玉米面蒸了菜团子,尝了鲜又省了粮,大人的夸奖让我乐此不疲,俨然做着世上最伟大最有意义的事。
其实,盖新房和娶媳妇,才是老家顶天立地的两件头等大事。我十二岁那年暑期,父亲经过再三踌躇,终于趁着农闲推倒三间土坯老屋,开始新建青砖起跺的海青房。结果村里的青壮劳力几乎全来了,被父亲求到的和没求到的,虽是无偿帮工,却无不尽心尽力,搬运沙石、提水担土、砌筑地基、和泥垛墙……不少婶子姨奶们也不请自到,在灶下忙里忙外,蒸豆包,熬豆腐,不时和男人们开着玩笑,那些天小院里如过年一般热闹非凡。仅半个月的光景,新房就上梁封顶了。乡亲们用淳朴、善良和乐观,为我幼小的心田搭撑起一片明媚温暖的天空。
梦醒时分,我一次次次走向郊外,在万籁俱寂的雨中,在溯风刺骨的冬日,驻足一段河流,攀上一截山坳,郑重地遥想一脉狭长的平川,在绵延舒展的哈达山和如少女般娇羞、百媚回眸的歪脖山一南一北佑护中,该是怎样的和谐宁静,波澜不惊。在我异乡坚定的伫望中,故园的影像终于明晰灵动、丰富多姿起来。原来,我离它是如此之近,几乎亲得着它的脸颊,嗅得见它的呼吸了。
我庆幸,我感激老家的慷慨大度。它没有因为孩子曾经的不谙世事、骄狂怠慢而心生厌弃和鄙夷。我反倒无地自容了。于是,趁着身体尚年轻健壮,腿脚驱动还灵便协调,我加快了回乡的步履。村东坝路上,十余棵壮榆不知何时失去了影踪,连树桩也已不见。儿时的印象里,季节一过了夏至,天气开始酷热难当,毒辣辣的日头烤的到处冒了烟。这些高挺的榆树却是枝桠盘旋叶片繁茂,遮生一片阴凉,成为晌午村人避暑聚堆的好去处。男人们品咂着旱烟浓茶,女人们手持着针线,高门低嗓,打诨逗趣,一时间热闹非凡。孩子们也凑来玩耍,嘁嘁喳喳,只是缺了长劲,一会乏了蔫了,靠着大人膝盖前仰后合睡去了。
村庄的轮廓依旧,三十几户人家前街后街分布了,北京平和楼座子平添了不少,门脸贴了鲜艳的彩釉瓷砖。街道上,嘻戏的几簇童男童女让我惊异,均是面生得很,疑是走错了地方。他们同样斜睨地审视着我这个外来人,因为我滞留很久却没有离开。陪我的同龄段伙伴笑着一一指点,这是谁的小丫头,那是谁谁的二小子。我如梦中醒来一般大悟。当年我离开时,村里最小的孩童现均已成年,难怪有了后代。感慨时过境迁,如今已近知天命的年纪,思想竟这般停滞落后,可笑可叹至极。只是这些青年人竟然很少露面了,近些年他们陆续去了外地,耍手艺卖力气,既开阔了眼界又挣了钞票,乐此不疲,只在春节时匆匆返回,陪伴留守的父母和孩子短暂时日后,便又急急离去,留下满腔的牵挂和思念。有的在打工所在地站稳了脚跟,买房定居,归乡的路途从此变得遥不可及。多少年以后,当浮华褪去,他们是否如我一般,对贫瘠故乡的思念与日俱增,乃至魂不守舍呢?
村子迎面的山岗上,安息着我的父母双亲,他们如同两只微不足道的的留鸟,一生囿于有限的一块天地,从来没有奢想过迁徙他乡,感知一下大千世界的丰富和多彩。十四年前,在南山冈安葬父亲的棺椁里,我把一块块火化后的骨植头南脚北虔诚地摆好,让老人守望着咫尺之遥的家园,就像从来都没有离开。当有一天,我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我愿意回到这里,化作一抔泥土,从此永远归属于魂牵梦绕的故里,再不离分。村庄里的人在一茬茬老去,像秋后漫地里的庄稼秸秆,或是留下了丰硕种子,或是颗粒无收,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终归要匍匐倒下,回归于黄土。我见到了为数不多的父辈或是龙钟毕现的老人,他们的身体还算硬朗。唠起那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有些我已记不起,有些则迅疾打开了我泪腺的闸门。坐在温热或是滚烫的火炕上,和父老乡亲们喝一杯热辣辣的水酒,吃一口依旧香喷喷的小米饭,接纳着烟道流动的温热的地气,佐以村庄拂动的草木芳香,一次次沉醉不醒。
我再三叮嘱儿时的伙伴,今后村里大凡有红白喜事,务必一一提前告知于我,不得遗漏。豆蔻男女新婚,婴儿满月,耄耋老人寿辰,少年金榜题名,一座新居落成的庆典喜宴上,抑或送别逝者的挽幛中,我的身影会适时出现在乡亲们中间,同喜同悲。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为了生活,我不得不痛别故土,继续回到城市里打拼。从此漂泊在外,霓虹灯的绚丽不再让我眩晕,深深铺陈于心坎上的故乡,让我前行的脚步无比轻盈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