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辽北，进入腊月就能嗅到年味儿了。因为腊月初八家家要煮腊八粥吃，所以，腊八的头几天，主妇们就开始收集煮粥用的材料。像什么小米、大米、黄黏米、大枣、杏仁、花生仁、核桃仁、芝麻、绿豆、红小豆、莲子、枸杞子等等。最少也得备足八种以上食材，按照不同时间下锅，煮成一大锅粥。待到快停火时，加入白糖或冰糖。那八宝粥别具风味儿，吃在嘴里更是香甜顺滑，是小孩子们期盼已久的好吃食。

　　在我童年时，家家有三五个甚至七八个孩子，虽然有一锅的粥，但大人也只是象征性地盛半碗尝尝，剩下的都留给孩子们了。记得小时候喝完一碗腊八粥，我和长我一岁的哥哥都会伸出舌头，把挂在碗边的糊糊舔了。有时糊糊会碰到鼻子上、脸上，人立刻就变成了小花猫，逗得家人哈哈大笑，可见这粥该有多么金贵了。时至今日，想起当年的八宝粥，仍然会有余香绕口呢。

　　东北还有句俗语：“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是因为腊八正处在数九隆冬天。大人就逗孩子说，快吃粘豆包把下巴粘住，可别冻掉了呦。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信以为真，这两天主动要粘豆包吃。

　　腊八节过完，就要跟杀猪匠联系排号，准备杀年猪了。杀年猪那天也是这个家庭最隆重的请客日，要把尊敬的长辈和关系密切的亲戚邻居请到家里来，一起享用最丰盛的杀猪菜。现如今，杀猪菜已经上不了档次了，但儿时杀年猪当天吃的川白肉和血肠的美味，依旧香在那遥远的记忆深处。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当农家小院飘起肉香的时候，贫苦的生活就变得温暖富庶喜庆而知足了。

　　杀完年猪就该准备小年敬灶王，大扫除，赶集买年货了，过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除夕这天是讲究最多的日子。头天晚上，母亲就会很郑重地叮嘱我们：从明天开始，要捡喜庆祝福的话说，不许吵架，不许骂人，更不许哭。还要避开死呀、坏呀、鬼呀之类的不吉利词语。如果有谁真不小心犯了忌讳，父母也不会骂我们，更不会打，只是用最严厉的眼神盯着你，沉默不语。就那目光，简直比刀子还锋利，能把你修理得心惊胆颤，自己就找旮旯反省去了。

　　除夕吃过早饭就贴对联、贴窗花，然后父母就开始分忙自己的事。母亲会按照列出的单子烀猪蹄，炖排骨，炖鸡，给鱼过油等等，准备接年饭的各种菜食。接年饭菜的种类越多越好，我家六口人，多数时候是八个菜或十个菜，高兴了也有做十二个菜的时候。还要做一锅米饭，这次的米饭就必须多做，要有剩余。年夜饭最讲究的是整条的鱼，和米饭剩余一样，预示着年年有余。还必须要有猪蹄，那是刨钱的象征。我家的接年饭，白菜卷也不可少，做的时候像和饺子馅一样调好肉馅，再用白菜叶卷起来放笼屉上蒸，寓意百财卷来。其他菜就按自家条件和个人口味来定了。

　　而我父亲，这天上午就是专职收拾猪头。杀年猪的头不到除夕是不能动的，因为那是准备祭祖的。父亲收拾猪头总是先用火燎，把坑坑洼洼处的毛烧掉，然后用刀刮，再放到开水锅里烫一烫，收拾得干干净净。

　　现在我还能记起在乡下祭祖时的情形来。我家供桌设在仓房里，猪头摆在桌子正中间唱主角，做好的整条鱼也要先放在这里，再用小碟子挑几样菜摆上。父亲斟满三盅酒，摆上三双新筷子，然后虔诚庄严地点上三炷香，默默祈祷，下跪，三叩首。接着是母亲三叩首。这之后就分出男女孩子的不平等了。我家四个孩子里，排行老三的哥哥要首先向祖先行礼，他也是三叩首。而父亲却不要求我们姐妹三人行叩首礼，只要规规矩矩站着行礼就行。他说，女孩儿将来是人家的媳妇，结了婚上婆家祭祖磕头去，这是老规矩。

　　祭拜完祖先，就噼噼啪啪放一挂鞭，点两个二踢脚，开始吃接年饭了。之后就是包饺子，但是要等到晚十点后才能煮。这期间，一家人坐一起唠家常，吃着瓜子糖果等零食，守岁。这一天无论主餐还是零食，都是一年中最丰盛的日子。

　　在除夕夜，就连扫地都是有讲究的，要从外往里扫，意思是百财进门不外流。从贴完对联到大年初二，还不能往外扔东西，连垃圾都不扔。这和扫地是一个道理。半夜煮饺子时，不能全部捞出锅，要留下两个占锅底。我结婚自己过日子多年，别的习俗可以省略，但除夕夜饺子压锅底的习俗我一直坚持着，感觉这才有年味儿。除夕的饺子一出锅，就要隆重地燃放鞭炮，这也是大年期间放爆竹最多的一次。

　　半夜十点后，你就听那鞭炮声不分远近地传来，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夜幕下，高高挑起的大红灯笼把小院照红了脸。借着灯笼的光亮，可看到爆竹的青烟在村子上空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二氧化硫的味道，孩子们叽叽喳喳，欢天喜地地叫着、笑着、闹着，过年的气氛就这样达到了巅峰。

　　除夕夜和年初一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日子，小巷里成群的孩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提着各式各样的小灯笼出东家串西家的疯跑。这时候，每家大人都显出少有的慷慨，只要有孩子进门，都会抓把瓜子或拿两个糖块给孩子揣兜里。亲戚长辈还会给块八毛的压岁钱。孩子们腼腆地接受，礼貌地道谢，拘谨地道声“过年好！”然后就一溜烟儿地跑去下一家了。等衣兜揣满，就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把兜里好吃的自己留起来，转身再接着去拜年。

　　不单是小孩儿，除夕这天男人也是可以随便走动的，只有结了婚的女人，在贴完对联到半夜吃饺子前这段时间，不能随便串门子，拜年都不受欢迎。但本家媳妇例外。现在想来，这又是一个歧视妇女的现象。

　　我们老家还有一个老令儿，就是三十晚上女婿不能来老丈人家。具体为什么我也不大了解，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年的除夕夜，我堂姐夫一推我家大门，就被院子里的父亲挡了回去。父亲沉着脸说：你有规矩没？大三十儿的上我们家串啥门子？你有啥事儿明天再来吧。回家告诉小琴，这两天就别来了，你们初二来。

　　堂姐夫笑着说：老叔，看你这走南闯北的人，咋还这么封建思想呢？

　　父亲依旧板着脸，回敬道：这是什么封建思想，这叫传统，老辈子留下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平时你啥时候来我都欢迎，今天你就回去吧。初二你们全家一起来，小琴爱吃酥白肉，我给你们做。

　　父亲是很有威严的人，他严肃起来都全都怕他。同时他又很传统，过年严格按照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办。

　　不过，父亲的老规矩也有可以打破的人。那个人就是村东头的刘大娘。

　　刘大娘丈夫去世得早，没有儿子，四个女儿都嫁到外村，所以她自己过日子。在我七岁那年，刘大娘春节前生病了，家里清风冷灶什么都没准备。吃接年饭时，父亲就过去要把她接到我家来，可她不同意，后来又推说走不动，父亲就用小推车把她推来了。等吃完饭，又把她送了回去。

　　晚上自家包完饺子，父亲就要去给刘大娘包。母亲说，大三十儿的我又不能和你一起去，你把咱家包完的给她送去点就行了。

　　父亲却说，过年么，过的就是半夜包饺子的热闹，这叫有人气儿。接年饭她都没做，这饺子再不包，那过的什么年了。她心里不定多难受呢。

　　我们几个孩子就开始猜测，这个刘大娘跟父亲肯定关系不一般。他连结了婚的亲侄女都不让来家，可对这样一个不相干的寡妇老太太，怎么就不顾及那些老传统了呢？吃接年饭连接带送不说，这又非要上门给人家包饺子。

　　后来，母亲为我们解开了这个迷。

　　母亲说，你爸和村里叫嫂子的都开玩笑，可你们啥时候见过他和你刘大娘开玩笑了？他比你刘大娘小了二十岁，原来他们住邻居，你奶奶生病，他吃过人家的奶呢。受人点水之恩还需要涌泉相报呢，又何况人家是哺乳之恩。你们不是听说过黑包公老嫂比母的故事吗？你们几个也都记住了，做人，要学会感恩，老传统最讲究的就是孝，百事孝为先，这比啥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