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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村庄的葫芦
来源: | 作者:张福艳  时间: 2019-12-03
  说不清葫芦与村庄有过多少年的渊源,无论是原始的神秘、吉祥的寓意,还是现实的功用,都体现着葫芦与原生态生活密不可分。语言的进化需要过程,如果一种植物能深入到方言俗语里,则意味着它和这里的人们朝夕相伴很久,沾染了人间烟火味,不再超凡脱俗。束腰的亚葫芦钟情于艺术,像精致的女子远嫁于村庄之外。闪着金光的宝葫芦,盛着灵丹妙药,在传说与故事里生动。只有青皮白瓤的菜葫芦最从俗,在地上长着,在架上爬着,和村庄在同步的行走中达成默契,葫芦本身以及它的影身都不轻意淡出村庄。
  一个村庄习惯以葫芦喻人喻事,无论褒贬,说明葫芦不但深入到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更渗透到人们的思维与智慧里。大肚的梨形葫芦与人的脑瓜相似,反应迟顿的人就被点着脑壳问:你的“葫芦瓢”白长了?没记兴。邻院的二爷,言语不多,人背后送之绰号“闷葫芦”,以葫芦喻人,多半是说此人不开窍,懵懂,殊不知,葫芦无言,心知肚明,它比人更淡定。当不知一个人的底细或不明白一个人的动机时,常在心里思忖,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明所以或束手无策的时候,就有人劝说,别再费心,照葫芦画瓢。年迈的大娘体弱多病,问之是否病愈,答日:摁倒葫芦起来瓢。“东扯葫芦西扯瓢”则暗指一个人说话不靠谱。此时的葫芦仿佛和瓢没有分别,瓢源于葫芦,或者说瓢是半个葫芦。瓢有干瓢与水瓢之分,在水缸里悠荡着的是水瓢,在米囤里半插着的是干瓢,明知他人借东西有借无还却还得借,就说,记在瓢把儿上吧。那指的是水瓢的把儿,水一漫过,就再无踪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葫芦融进村庄的价值取舍里,就多了更多的意蕴。老奶奶们总说,闺女找婆家比小子说媳妇难,因为儿子娶的就是一个人,闺女面对的是一家子人。因此村庄的闺女找婆家总要经过明察秋毫的探试,比如相门户,换盅,几番周折后才进入谈婚论嫁的议程。有些姻缘在相过门户后就夭折了,因为女方的家人不仅能从多方打探中得知对方的家境、门风,还能从院落的整洁、灶台上的摆放以及柴垛的大小,来判断男方是不是过日子人家。这样做虽有嫌贫爱富之嫌,俗话说得好,“根不正,苗不正,生个葫芦歪歪腚”,谁愿意把自己的闺女从米窝挪到糠窝啊。
  我对葫芦的最初记忆是它的种子,葫芦籽有点像门牙的形状,硬而有棱,大人们总是警告小孩子,吃葫芦籽长龅牙。南营子的柱子媳妇就长着一对龅牙,嘴好像一直合不拢的样子。孩子们因为害怕变丑而断了吃葫芦籽的念想。葫芦籽在古文中称瓠犀,“瓠中之子,方正洁白,而比次整齐也。”文人常用瓠犀微露形容女子牙齿洁白美丽。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嫦娥》中,以“樱唇半启,瓠犀微露。”来形容女子的楚楚神态。如此说来,即使吃了葫芦籽,即使长不出洁白小巧的牙齿,也断不会生出龅牙。长大后终于理解,大人们善意的谎言,原是让更多的葫芦在村庄里扎根繁衍。葫芦本来就多子,房前屋后,墙头架上便延伸着葫芦藤敏锐的触角和卷须。去年秋天,二表嫂送给母亲一个瓢,说是自家门口卤生的一棵葫芦秧,只结了一个葫芦,锯成两半儿后,没舍得给别人,因为和母亲很要好,把周正的一半送给母亲,另一半留作自家摊煎饼淘米用。不种而怡然自生,恰好诠释了葫芦与村庄不离不弃的亲情。
  用葫芦做容器由来以久,可以追溯到青铜器和陶器产生之前。在周代,没有玻璃质地的夜光杯,新人饮交杯酒便用葫芦。将葫芦剖为两半,用红线连柄,新郎新娘各持一半,象征婚姻将两人连为一体。葫芦拥有曲线与情趣之美,不仅是与婚姻相关的和谐之物,也在青年男女的恋爱中有重要用途。秋天到了,葫芦的叶子变黄了,葫芦也老成了,诗经里的女子在济水边焦急地等待,她祈祷心爱的人不要忘记带上葫芦,如果河水涨了,就浮着葫芦过河,河水不涨,就把葫芦举过头顶。庄子的朋友惠施种出一个容量五石的大葫芦,愁其无用时,庄子建议他做腰舟,逍遥而游。葫芦不仅可以把水放在里面,其实水也可以放在外面,稍一变通,葫芦便有大的天地。有一种原始的人工播种家什叫“点葫芦头”,是由葫芦与细长的木制管道组成,高粱种谷种在葫芦里顺着管道撒向田野。葫芦纳五谷,葫芦里面乾坤大,因为葫芦里面盛着万物的种子,也引申为葫芦的种子就是万物的种子。
  无论是用于作腰舟还是喝交杯酒的葫芦,都和村庄有关,但让村庄最受用的,还是那种嫩则为食老则成瓢的菜葫芦。舀水、淘米、舀面的东西最接地气,人们曾经十分依赖葫芦做成的瓢,葫芦能长成瓢也许就是村庄的一个心愿。小时候,姥姥总是很惋惜地说:哎,白瞎了一个葫芦,没成瓢。那口气就像眼睁睁看一个小孩子长大了却没长出息一样。将葫芦对半剖开,便可成瓢。水瓢用于盛液态之物,需要承重,所以选做水瓢的葫芦,要在最先座果那些葫芦里选,从清明后播种,到霜降前收获,葫芦要自然长成,葫芦壁高度纤维化后做成的瓢才结实耐用。葫芦的模样要周正,把儿不能过长,因为长把儿的瓢——使不住。制水瓢时,将自然老成的葫芦锯开,去籽,装满湿土,埋在地下滋养半月之久,挖去瓜瓤,等待成瓢。做干瓢则将葫芦自然风干,直接用锯拉开,当即成瓢。有了瓢,就能收拢日子的富足,细米白面鸡鸭鹅蛋都有了存处;有了瓢,就能惦量日子的轻重,米在瓢里荡来荡去,比米轻的浮上来,比米重的沉下去,用瓢淘米做出的饭从来不牙碜。有了瓢,也衍生了瓢的智慧。很久以前的一个伏天,一个过路人口干舌燥,就去一户人家讨水喝。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从自家水缸里舀出一瓢清水,看见路人喘着粗气急不可耐的样子,顺手抓了一把米糠洒在瓢里。路人的心顿时咯登一下,无奈之下,还是一边吹着米糠,一边小口喝完一瓢水。你可能明白了,村上的长者都知道,疾走的人大口喝水会呛肺。孔子用“一箪食,一瓢饮”来诠释一种安贫乐道的精神,我则从“一瓢饮”的故事里品咂村庄的味道。
  葫芦与瓢拥有同样的曲线,但葫芦是封闭的,肚大而嘴小,最适合守住秘密,瓢是敞开的,一目了然,因为心无挂碍而怡然自得。葫芦在我幼时的记忆里一直充满神秘。后来自家种了葫芦,看着葫芦苗拱土,伸蔓,开白花,神秘的感觉淡化许多,倒是那些刚刚座住的小葫芦,身披软软的绒毛,有点萌,让人不得不喜欢。这时,有人瞅满架的葫芦悄悄说,你可以找红绳拴一个葫芦,如果这葫芦长得好,就代表你的运气好,如果这个葫芦化了,就一定倒霉。葫芦小的时候,表面上有一层浅浅淡淡的白色绒毛,听老人讲,如果你不想让葫芦长得太大,用手把那层细毛抹掉它就不长了。未知真假,也未曾试探过,但葫芦的神秘一直在延续。两山夹一沟,在天与地之间不大的空间里,我们的村庄就好像一个大葫芦,独守着自己的喧嚣与宁静。住对面屋的大妈和二妈其实都看见了,她们相约着,眼睛不往那边瞅。后院的小婶蹑手蹑脚去了她们家的厢房,正在用干瓢往自己的袋子里瓦谷子。小叔过日子不会算计,小婶一连串生了五个小子,个个能吃能喝,年年青黄不接。其实,自家的干瓢总是放在一个地方,并做了记号,大妈二妈早已经发现动过的痕迹,但谁都不忍心说穿。能保持缄默的不仅是葫芦,还有用葫芦做成的瓢,瓢的里面还能装下很多草根的故事呢!
  葫芦作为中华民族最原始的吉祥物之一,被引申为天地间的最初也是最大的容器,因其承载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已经作为一种文化传承,从传统农业中脱胎而出,成为一种符号或象征。我相信挂在门口檐头,同艾蒿、桃枝一起点缀日子的纸葫芦,能避邪、招宝,能把灾难和瘟疫收拢进去,也能把吉祥和快乐释放出来。我更相信适合挂葫芦的地方是座北朝南的农家院,让那些红纸绿缨的葫芦和新年的对联一样,每天迎朝阳沐落日,颜色在风中变淡。当我走进一个坠满葫芦的观光农庄时,大大小小,形状各异,五花八门的葫芦从我的头顶上垂下来,仙气十足,又似曾相识,我知道葫芦又卷土重来了。葫芦有很多变种,实用的葫芦退后,唯美的葫芦又闪亮登场了。穿过岁月的葫芦架,抚摸青青的葫芦藤,我知道吉祥的葫芦注定走不出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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