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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夏天
来源: | 作者:关洪禄  时间: 2019-12-03
  外婆从心里往外一直不待见大舅妈,这早已是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所有人都人所共知的事情了。虽说过日子都讲究个“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一个屯子里一住就是几十年,甚至几辈子,哪有不透风的墙啊?况且还在这种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的无聊村屯里。
  我在心里也很“憎恨”甚至“仇恨”大舅妈。用外婆的话讲,我虽然还只是一个幼稚天真、屁事不懂的小毛孩,但我对大舅妈的那种憎恨,绝不是 舅舅当革命委会副主任的那个韩家屯大队广播喇叭里整天叫嚣的那种所谓的“阶级仇和民族恨”式的憎恶与仇恨,而完全是我出至自己心里对外婆的一种亲近和偏袒而造成的。爱屋及乌吧。
  我总觉得这个夏天有些太炎热,太缺少风吹,绝对是一个让人感到有些心烦和意乱的夏天。在这个夏天里所要发生的一切和将可能发生的一切,是绝对与大舅妈分不开干系的。
  其实知道外婆不待见,甚至反感和厌恶大舅妈,那是早在我刚刚懂事之后的时候就在心里有明显的记忆了。因为在我幼小的孩童时光里,外婆几乎每年都要到城里的我家来住上两三次;有时是舅舅用自行车托着来的;有时是妈妈亲自前往乘坐交通车接来的。那个年月城里的夜生活显得贫瘠而单调得几乎让我在心里没留下过一点记忆的印痕,只记得在一个个偎在外婆怀里、有妈妈伴陪的漆黑夜晚,我时常能听到外婆满含怨怼地向妈妈述说大舅妈,在韩家屯村那块土地上如何对她刁钻不孝,如何对她不视长辈之尊和抢尖卖坏地讨人嫌。最让外婆纠缠不放和耿耿于怀的是,她说大舅妈在屯子里的外人面前从来不管她叫一声妈,有时逢年过节有好吃的东西时,从来也不想着她一回,有时甚至任可做样子送给别人也不给她,还总故意“掩”她……
  每每此时,都是妈妈一番显得轻重得体的劝说和宽慰,才使得外婆渐渐地心平气和起来,然后外婆便在一声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似的长叹中,悄无声息地睡着了。当然,在更多的时间里,我总能听见外婆在每次向妈妈状告完大舅妈时,总会恨意浓浓地重复一句:“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早晚会得到报应的!”尔后,外婆就觉得该当妈妈要讲的都讲了,该向妈妈汇报的也都一字不落地汇报完毕了,这时她便节目没完似的抬起靠在我身边的她的那只布满青筋,且显丑陋的老手,一下接一下地轻拍此时已是睡意沉沉或是早已进入了梦乡的我。那时那刻,我从心里到生理上,就会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慰藉和舒服感,在我的周身缠绵,在我的心里荡漾。有时只要我突然一睁开双眼,总能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间,看到外婆那双细小而多褶的眼睛里,在黑夜中正愤愤然地闪烁、燃烧着。我在童年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地知道:那是外婆对大舅妈在心里四季燃烧不尽的愤恨之火。
  大舅妈经常一脸恶相地背对着外婆略显前弓的背影,朗吟一句在屯子里显得相当另类和极显时髦的伟人政治名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以此来旁敲侧击地冤损外婆和发泄心中对外婆的不满与积怨。
  其实在韩家屯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外婆不待见大舅妈,这不只是因为大舅妈不是她亲生的,因此外婆在大舅和大舅妈面前的亲情关系上,很传统也很沉重地背上了一个,在村风民俗中令人生厌、在心理上生恨的“后”字。外婆常说:“历来生娘没有养娘大。”事实上也是这样。老实巴交的大舅从来都对外婆感恩戴德、孝顺有加。更主要的是,本来就不招外婆待见的大舅妈,在前段时间里,曾几次不知天高地厚地招惹和惹恼了外婆。
  一次是外婆架不住舅舅和舅妈的撺掇与忽悠,为了能给舅舅争些政治资本,和得到大队补给的100个工分收入,好在上秋时给我做一套像样的市布衣服,外婆竟然稀里糊涂、迷迷瞪瞪地在一个有公社革命委会那位年轻的女主任参加的全村忆苦大会上,令人目瞪口呆和惊愕不已地说,地主都是省吃俭用起家的。还说从前有个很节省会过日子的老地主,一个咸鸭蛋抠了七天还没抠到黄儿。她还说过去的地主也下地干活。最可怕的是当时大脑失控了般的外婆,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令人震惊不已地说:“旧社会苦是苦,可最苦不过六○年呀……”当时,外婆在一片轰然大笑声中和一阵阵冷嘲热讽般的议论声中,本来弄得已经够下不来台和晕头转向的了,大舅妈却一把抓住把柄,不失时机地在人群中恶狠狠地给外婆上纲上线,一副要把外婆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样子。当时只见她兴奋地挥动着双手,在人群中煽动着,大吼大叫道:“听啊,听啊贫下中农同志们,老韩太太在说些什么呀?!历来是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啊。我们全体贫下中农可要把眼睛擦得雪亮啊……”结果弄得本想利用外婆亲自忆苦,来为自己捞取一斤半两政治资本的舅舅和舅妈,大掉链子,还让平时与之不睦的大舅妈天机难得地在人群之中恶狠狠地出了一口对外婆早就憋得足足了的恶气。真是应了那句:“出多大的脸现多大的眼”的老话。
  大舅妈在“文革”初期时,曾很不老实地用30斤大黄壳高粮米为诱饵,雇人写了一份揭发外婆家,假中农成分真富农成分的材料。她说她要还历史的本来面貌。材料中的主要事实是:外婆是被当时还活着的,拥有五十亩土地的外公做小娶进家门的。外公家在解放前曾拥有过十几间房屋和一挂胶皮轱辘马车,听说农忙季节时还雇过长工等等。
  还有一次,舅妈和屯子里的几个年轻媳妇,在自家的后院子里栽种芍药花,不知为什么,栽着栽着她们几个就一首接一首地唱起了当时在广播里十分流行和时髦的忠字歌来。当她们齐声唱到那首红极全国、每天人人必唱的《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忠字歌时,一直在自己的小北屋里,一边挑米虫,一边权作休息的外婆,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外婆从炕沿边儿一骨碌爬起来,把头伸出窗处,对舅妈和那几个唱得正欢实的年轻媳妇打着手势,一字一顿地教训着说:“这世上只听说有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谁听说过人活千岁万岁的?早年根儿吃仙丹妙药的皇帝老儿也不过活个七八十岁而己,那可就算是高寿了……”
  结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也属事有该然。外婆刚才随口说出的这番在当时十分“要命”的话,全都被刚刚从院墙外经过,此时已经把整个头卡在墙豁口处,正向舅妈她们几个不怀好意地张望打量着的大舅妈,如获至宝般地如数听到了。大舅妈当时激动得一蹦多高地隔墙威胁着外婆,叫号般地高声喊道,她要到公社革命委会去告发外婆的反革命言论,并显得很得意和很时髦张扬地对此时已经显得惊慌失措了的在场的所有人,高呼口号般叫喊道:“谁反对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贫下中农就坚决砸烂谁的狗头!”
  后来在舅妈和其他人磨破了嘴皮子般的哀求和哄劝下,左转右转地证明外婆说的不是那绝不是那个意识,而是说只有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才能万寿无疆如何如何,等等又等等,总算糊了巴涂地把大舅妈别别扭扭地给唬弄过去了,而且舅舅又用手中的权力,承诺大舅妈了些许好处,这才打消了大舅妈一蹦多高要到公社革命委员会去告发外婆的恶毒念头。事后外婆对舅妈心有余悸地侥幸说:“好悬一把牌呀!”
  大舅妈天生长着一副又歪又斜的嘴脸,特别是长在她那窄窄额头下的那双斜得出奇的眼睛,一年四季中总是白多黑少,无论是黑天还是白日,无论你站在她对面的哪个角度,咋看咋斜。外婆常说:“人这玩意,一切都天生早注定的:眼斜心不正!”这句话套用在大舅妈身上,真就是绝妙的恰如其份的真实写照。
  大舅妈曾不止一次地斜着她的那双斜眼,歪着一张扭曲的嘴,对外婆叫着号似的说:“我跟你们老韩家从根上就不是一个股子,更不是一个阶级!咱们亲不亲线上分!”每次妈妈从城里来乡下探望外婆时,都要顺便一次不落地送给大舅妈几把挂面或送去几包糕点什么的,以示对亲情的认可和敬重。每每此时,大舅妈才让歪嘴挂上些许笑容,仗着一定辈份似的对妈妈很显诚意地说:“自家嫂子我就不客气了。”说话的时候,她的那双斜眼在妈妈给外婆带来的其他物品上不住地巡睃着、打量着、揣摩着。让不懂事的我也能从她双贪婪而显怪异的眼神之中,读出了那种小屯子里的那种沾满世俗和浸淫着妒嫉与不屑的神情。有时,大舅妈也会很显亲昵状地拍着妈妈的肩头,亲情无比地说:“咋说咱们老韩家这几十口人还都沾着骨血关系啊。”我注意到,每次大舅妈拿着妈妈给她带来的东西和对妈妈说这番话时,她总是巧妙地把目光避开外婆。
  外婆在心里恨透了大舅妈,我也在心里恨透了大舅妈。童年的我绝不允许有着这种恶劣长相的大舅妈事事挑剔外婆、欺负外婆。对大舅妈的恨意几乎渗透了我的整个童年时光。
  夏风从广袤无垠的田野上习习吹来,一阵阵初夏时节田野上所特有的香蒿味儿混着大田作物浓烈氤氲而来的清冽气息,直扑心肺,直把人的五腹六肺浸润得清爽通透,惬意无比。
  白天是我和村里一些新织识的小伙伴们幸福快乐的时光;夜晚我便成了外婆身边百依百顺的外孙子和小随从。
  伴随着由远及近的一阵阵夏虫的鸣叫声,满天的星斗在刹那间一下子缀满了辽阔邃远的夜空。外婆一副庸赖的样子,双手支撑在窗台上,头的一侧若有所思地靠在窗框旁,两只小而多褶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滞着,任习习的夏风吹拂起她额头上几绺白花花的头发。外婆的心里显得很不安静。
  外婆的耳廓中滚荡着由村子场院前那块灯光照耀下的空场地上传来的,一阵阵顽强而热烈的忠字舞和忠字歌的吵杂喧闹声。一想起灯光下场院前那片空地上像节日一样兴奋舞蹈着的村里人们,外婆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不由的在心里恨恨地骂道:“这个该杀的忤逆不孝的东西,哼,我叫你张狂得舍,狗狂一滩屎。收拾不了你我就不是老韩太太!”
  场院前那块空地被舅舅带领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一班人马,扯电拉灯地开辟出了一块空地,这块空地被舅舅按照公社革命委员会的指示,称之为是“一块重要的政治思想阵地”,还说,“这块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自然要去占领。”其实这些都是从城里学来的所谓“红色”经验。舅舅他们才在村场院边上的这块空地上,开辟出了这块专门供全大队男女老少学习和大唱忠字歌、大跳忠字舞的阵地。
  在这之前,舅舅已经选派舅妈和村子里的十几个年轻利索的小青年和几个半大的媳妇,特意到公社革命委员会所在地,专门向文齐武不齐的公社宣传队队员们,毕恭毕敬地学习了几天忠字歌和忠字舞。按照上级的有关指示精神,忠字歌必须人人会唱,忠字舞必须人人都要会跳,而且还明确规定: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这是又一次的全民性的事关大是大非的政治运,而且还要通过这次全民大唱忠字歌和大跳忠字舞这一政治运动,来检验、判断每一个人在心灵深处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程度和态度问题。这可是一个涉及立场观点的严肃问题,更是一个事关大是大非的大事。
  昨天晚上是全韩家屯大队学唱忠字歌和跳忠字舞的高潮时刻,全屯子里几乎所有的人在晚饭后都聚集到了场院前的那片灯光笼罩下的空场地上。舅舅带着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一班人马,在人群中带头态度认真地学唱和学跳起忠字舞,一招一式都显得绝对的一丝不苟。舅妈和村子里的那十几个曾经受过培训的小青年和年轻的媳妇们,不停地在人群中指导着、示范着。
  让人感到最有意思的是,外婆最得意的干儿子老瘸兵,竟然抱着他那支常年不离身,在村子里看地用的老洋炮,也自得其乐地扭摆晃动在人群之中,显得既滑稽又可笑。
  此时,外婆站在人群的外面,正和几个村子里上了年岁的老妪,显得一脸心花怒放地看着眼前的热闹情景,一个个无拘无束地拉着家常,唠着闲喀。外婆的心里和所有上了年岁的老人一样,面对此情此景,心中不由的有了一种暖暖的节日般温馨的喜庆气氛。面对带有浓重政治色彩的新生事物,在这个年代里,任何一个人都会本能地一下子自觉而盲从地立马接受和理解,紧接着就是坚决地响应和紧跟照办。这几乎成了眼前这个特殊而激荡的年代中每一个人自身特有的一种特殊本能属性和功能反映。其实这也是一种适应生存能力的反映。
  哪有事哪到的大舅妈和几个在平素里比较合得来的半老女人们围拢在一起,放肆而姿意地唱着、蹦跳着,儿戏般地扭着舞着,就好像是在拿十分严肃的唱忠字歌和跳忠字舞活动,权且当成了饭后的消化食游戏,一副穷开心逗乐的快乐模样;她们过分张扬地抖动着身体的各个部位,凡是有关节的地方,都在尽情尽乐地扭动着,曲动着,摇摆着。她们显得有些过分张扬作态的身体动作,被灯光幻化成一群群魔鬼乱舞般的狰狞模样,被忽明忽暗的灯光,幻灯投影般不断地投向远处近一人高的场院墙面上。
  大舅妈和她身边围拢着的那些老女人们,相互不顾各自口中散发弥漫出来的混沌和怪异的葱蒜味儿,和在模糊灯光下也能让人看清楚的牙齿上残留的食物碎渣残汁,她们一个个像置身在圣大欢快的节日里一样,尽情地相互比照着、扭动着,手脚并用地舞动着。根本就让人看不出和感受不到一点美感和所谓的舞韵。舅妈他们带领着一群青年男女,正显得有滋有味地唱着、跳着,一招一式的姿势都很显正统,动作节拍和着舞曲也都很吻合,基本上可以说还像是那么回事,差强人意罢。
  我和狗剩子、愣子、石头、锁柱,还有小英子几个人此时都兴趣盎然地挤杂在人群之中,不停地四处乱窜着,东张西望地尽情卖呆找乐,在心里都觉得这个晚上好玩极了。
  我觉得在今天晚上整个村子里所有前来参加跳忠字舞活动的人们中,满算上只有大队会计春枝姐跳得最好,也跳得最吸引人了。
  春枝姐高中毕业,浑身发育得健康丰满,而且人长得也漂亮,怎么说呢,她长得就像我在城里看到的那些漂亮姑娘一样,大眼睛而且是双睛皮儿;端庄秀丽,大方可人,她不给你任何一个眼神,也会让你在心中意乱情迷。人家春枝姐从里到外,一点也不像外婆她们韩家屯子里其他一些年轻姑娘长的那样,让你根本就说不清楚她们究竟是怎么长的,统统都是清一水的一副五短身材,怎么看都让你在心里替她们感到别扭和着急,与“美”字一点关系没有。人家春枝姐虽然也属一个屯子里土生土长的姑娘,可人家就是会长,像懂“优选法”似的,从里到外,要形有形,要气质有气质;整个人越不拾缀越显得大方怡人,自然漂亮。
  前几天的一个中午,我到大队革命委员会去找舅舅回家吃午饭,在经过春枝姐会计室紧闭着的那扇木门时,我还身不由己地扭头想通过一丝门缝儿,能望到春枝姐那可人的模样儿一眼。当然,那天中午我在舅舅置身办公的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办公室里,根本就没有找到舅舅,而是让我稀里糊涂地在一瞬间,恍惚看见舅舅和春枝姐一起,带着一股浓重的,就是那种春枝姐身上在平日里所特有的,“万紫千红”牌子的雪花膏味儿,显得面色潮红、心跳气短模样地一下子,神出鬼没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当时有些惊愣地看着眼前像新婚照片上的两个人似的春枝姐和舅舅,我一下子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地发现了什么,同时我也觉得我自己一下子突然很明白事地长大了许多。真的,绝不是那种什么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早熟。
  我在心里一下子联想到舅妈为什么总在舅舅面前显得很没文化样,极像一个恶婆似的无由大骂春枝姐如何长得一身妖气和是个狐狸精等等。后来,我还一下子发现认证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八个样板戏中的李铁梅和那个手拿盒子炮的短发柯湘,她们谁也没法和春枝姐比。那个《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就更不用提了,你瞧瞧她长的那是一个什么脑形啊?方方正正的,活像外婆家每年春天都要在窗前左捣右捶,然后再狠狠地摔实了后再晾晒整整一夏天的那几块大酱块子中的一块......
  月亮升得老高了。此时,村子里的一些男人们,特别是那些小光棍子们,都有意地在春枝姐的身边显得有些放肆地跳着、扭摆着和请教着;即使那些离春枝姐稍远些的男人们,一个个也都显得直勾勾地把目光锁定在,此时显得漂亮异常,浑身充满青春活力的春枝姐婊子妩媚动人身段的某一处。
  村子里的女人们不知为什么那么齐心地像在躲温疫似的躲着春枝姐,她们好像不约而同似的都与春枝姐拉开了一段远远的距离,就好像生怕自己在春枝姐面前成了陪衬人似的掉价、失色。舅舅像从来不认识春枝姐似的,一直背着身子和一些男青年和几个年岁稍大些的妇女们欢快地跳着、认真细仔的交流着。
  我在心里再清楚不过地知道和明白:舅舅那是在整景,是在故意做着样子给舅妈看呢。“哼,别以为谁总是小孩!”我在心里有些生气地想。
  人群中跳得最欢实和扭得最快活的要数大舅妈,和大舅妈身边的那十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女人。她们好似刚刚从一个黑暗的地方突然置身在圣大欢快的节日里一般,尽情地唱着、跳着,一个个还不时的转身观注照应一下周围的人群,生怕别人没注意她们的存在似的。大舅妈她们早已把忠字舞跳得变了形,或者不客气的说,她们真的把忠字舞给糟蹋和扭曲得不异于恶意丑化。
  当大舅妈不甘寂寞地在人群外看到外婆正和村中几个上了年岁的老人,显得闲散愉快地唠着喀时,大舅妈的脸上陡然闪过一丝不易被人查觉出来的阴森;那种阴森是大舅妈十分阴冷险恶的心理反映。只见大舅妈把斜眼和歪嘴同时向脸的一侧倾了倾,然后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跳得正欢的忠字舞,不知她跟她周围那几个平日里唠得来的老女人们嘀咕了些什么。这时,只见大舅妈向那几个老女人挥了一下手,然后便像个小头目似的带着那几个老女人,急急地挤出跳得正欢的人群,一下子把毫无精神准备的外婆团团地围了起来。她们围定外婆后,大舅妈很显歹毒地向她们使了一个事前约定好了的眼神,她们就像早就排练好了似的,在外婆面前又唱又跳地扭动起来。莫明其妙地折腾了一阵后,大舅妈歪斜了一下眼睛和嘴角,很是怒不可遏样子似的突然对外婆斥责道:“你凭什么躲在一边不唱忠字歌,不跳忠字舞,是不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心里有什么不满和想法啊?现在全国上下,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谁都不能例外!跳好跳赖是个水平问题,跳不跳那可是个忠不忠的大问题!不用我们再给你上纲上线了吧?”这时,那几个一同受大舅妈指使的半老女人,也一起对外婆深一句,浅一句地指责起来,公开的对外婆起开了哄。有人一见事情不好,便急急地去向舅舅那边赶紧跑去汇报情况。
  外婆哪受过这个,她当时被气得脸色发青,双手一下子不知所措地抖了起来。外婆愤怒有余地抬起一只右手,用那根在一年里四季里,不下十次百次戳点过大舅妈的食指,指了指大舅妈,最后竟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这要是在平时,外婆不定怎么借题发挥,恶狠狠地臭骂大舅妈一顿呢。可是此时此刻深明事理的外婆没有像以往那样淋漓尽致地发挥自己,而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下子闭口不语了。经时外婆在心里比谁都十二分的清楚和明白,今天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一个要多严肃就有多严肃的政治场合呀,自己的儿子都当上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了,今天的这个活动可关系到舅舅的政治前途。外婆当然更明白在政治场合上的谨慎和不可随意性。绝不能因小而失大。外婆是理性的,外婆每逢大事有静气;外婆自知今天她理亏,被大舅妈她们捉住了把柄。外婆显得异常祥和而宽厚地低下了头。
  急忙赶过来的舅舅一看眼前的情景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舅舅立刻拿出了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对大舅妈一脸客气地商量着说:“大嫂,你快到人群里去跳吧,那么老多的人还都想要跟你学呢。”
  大舅妈一时间竟真的不知今昔何年了般,得意地冲舅舅撇了撇嘴,然后又张张扬扬,抖抖擞擞地围着此时已经被她气得一筹莫展了的外婆,没完没了地扭跳起来,嘴里还高声地唱着:“……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歌儿要对您唱。千万颗红心在激烈的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衷心祝愿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唱到最后那几句时,大舅妈显得热情奔放地弯腰甩手,迈开双腿,狠劲地在地上不住地猛跺双脚,以此来表示心中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和热爱的程度无与伦比。在心理上如得胜回朝了般的大舅妈,一时间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其实她根本就不能自知之明地知道和明白,她今生今世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外婆对手的严酷事实。因为在韩家屯这块土地上,她永远不会有那个能耐和力度。这就像外婆天生就是她的至命克星一样,那是老天早就注定下了的路数一样。
  外婆的干儿子老瘸兵抱着怀中的老洋炮,悠着双腿跑过来想替外婆解围。只见他半推半搡地把大舅妈和那几个围在大舅妈身边的几个老女人,重新弄回到人群之中后,他又回转过身,对外婆小声地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干妈,您老暂时别和她们一般见识。您别看她现在跳达得欢,弄不好啊,她可能真的就是一个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分子。您老人家虽然没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可您老人家根红苗壮,心红似火,眼睛雪亮。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头等大事还在那儿等着,要靠您老人家和咱屯子的广大贫下中农一起来承担呢。”
      老瘸兵随口无意之中说出的这些本意想哄劝慰藉外婆的话语,在一刹那间一下子提醒了外婆。外婆看着一个个渐渐离开自己身边远去的村里人的背影,沉重地喘了一口粗气,她收回目光,对干儿子老瘸兵像自找台阶似的说:“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我不出几日非收拾得她提不上裤子求饶不可!”老瘸兵悠着双腿向外婆讨好地靠了靠,说:“干妈,有事您尽管吩咐一声,在这块地界上,啥事有我替干妈您出头,方便……”
  过了一阵子,我和狗剩子、愣子、锁柱、石头,还有小英子,从跳忠字舞的场院门前的空地上溜了出来。我们几个在被月色照亮的村路上,极显得心不在焉、百无聊赖地踌躇着。身后还能清楚地听见大人们几近声嘶力竭的如歌似吼的歌声,和那一片片影影绰绰被灯光拉长后,扭曲得分不清男女的怪异身影。      
  听舅舅他们说,这忠字歌和忠字舞活动,是要搞好长一阵子时间的,可能还要选出一些跳得好的到公社革命委员会去汇报演出什么的。看起来每晚吃完饭后到场院前去看大人们唱忠歌和跳忠字舞,就成了我们这段时间的“正事”了。
  因为舅妈总埋怨说我一天到晚不干什么正事。看起来这回我和狗剩子他们几个可真的有“正事”干了。
  晚上,我带着这些日子总与我如影随形的这几个在暑假中新结识的小伙伴,相互打着招呼,悄悄的离开场院上唱忠字歌、跳忠字舞的大人们,一同向外婆家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走来。
  我们一个个故意不走外婆家院子的大门,而是像电影里的一群侦察兵似的,从外婆家北院墙上,淘气十足地一个接一个地猫腰跳进院子里,然后再纷纷扑向月光下的那棵大杏树。洒满月光的院子里虽然显得十分的温馨和寂静,可是我们谁都忽视了一个人此时的存在。
  因为昨天晚上和大舅妈她们在场院上发生了不愉快的外婆,今天很有记性和志气地没有再去场院前的空地凑热闹,去看村里的人们唱忠字歌和跳忠字舞。此时她正一个人显得若思若睡样地半站半趴地靠在她住的小北屋的窗台上。所以,借着清朗的月色,她把我们几个刚才跳院墙的丑行,全都看在了眼里,但她当时没有哼一声,因为外婆很懂,那样的话不仅会吓着我们,弄不好呀还会把我们摔坏了。看着我们几个完好落地的外婆,此时在北窗后面向我们几个发话了。
  外婆冲我们几个显得和蔼而心疼地嗔怪地说:“谁家的孩子跳墙啊,天都这么黑了还上树摘杏吃?也不怕摔伤了腿。过来,你们几个都过来!”外婆的语气一下子显得硬朗了起来。
  我们一个个乖乖地来到北窗前,在皎洁如银的月光下,齐刷刷地面对外婆站成一小排。我们和外婆显得很有意思地隔窗相望,面面相觑。
  此时,我的心中陡然一下了升腾起一种少有的庄重和肃穆感。
  外婆把目光从我们几个的身上老眼昏花地细细扫视了一遍后,下子死死地把目光罩在我的身上。外婆突然显得有些厉声地冲我问道:“你大舅妈她们还都在场院那儿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呢是吧?”
  小英子和狗剩子抢在我的前头急急地回答道:“是!”
  外婆的目光仍然一动不动地盯视着我,说:“你那个大舅妈是不是还像昨天那个样子的在跳呢,扭腰晃腚的,两只损脚还狠狠地往地面上直跺达?”
  我说:“是那个样了。我瘸舅说她像个来神了的跳大神的老巫婆子……”外婆挪动了一下一直倚窗不动的身子,然后换了一种恶狠狠的口气对我们几个说道:
  “哼,我看她那是天生的贱皮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先让她得瑟几天。哼,过些日子我让她哭都哭不上流。到时候你们几个只管看热闹好了。哼!”
  我们几个相互对视了一阵了,谁也没有明白外婆对我们几个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外婆刚才那副怪怪的样子和表情,把我们几个一下子都有些给弄糊涂了。我知道,外婆对大舅妈一直是耿耿于怀的,或许外婆在心里正酝酿琢磨怎么整治大舅妈的招术和办法呢。
  外婆常说,女人出马必有妖法。况且外婆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外婆的人生经历丰富着呢。
  夜风吹动,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外婆突然闪动一下她那双小而多褶的小眼睛,双目中一下子闪射出两道比月光还要水灵犀利的光点,那光点的源头像有一堆越烧越旺、满含恨意的烈火。
  此时,我在心里再清楚不过地知道和明白,外婆在心里一定想好了一个报复和整治大舅妈的好办法了。
  外婆是谁?外婆在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从来就是横草不过,竖草不卧;辈份又大,加之舅舅又是大队革命委员会比那个徒有虚名的正主任还要好使的副主任。用外婆自己的话讲,咱老韩家在韩家屯这块地儿上也算是炙手可热的大户呢。可想而知,哪个不敬,哪个不畏?哪个不巴结?
  光我知道,每当逢年过节时,借故来看外婆和来求舅舅办事的人,给外婆随手送来的各种糕点和时鲜水果,总能装满外婆家东屋地当中的那口黑漆老式大柜。全韩家屯大队的所有人中,只有大舅妈一人,总是不知量力地明里暗里想找外婆的茬口,立棍拔梗梗,有时还故意在外人面前逞能玩膘耍虎地气外婆。其实大舅妈真的是在拿鸡蛋往石头上撞。有句名言说,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将来一定拉清单。大舅妈就是那个等着外婆有一天向她拉清单的债主。
  这时,外婆对我显得底气十足地吩咐说:“去,再去场院那儿走一趟,把你瘸舅给我叫来。”还没等我反映过来,狗剩子和愣子冲外婆讨好地高喊一声:“知道了!”转身便跑出屋外,向院子大门的方向,连喊带叫地冲进了月色之中。
  村子的四周高一声低一声地响起余兴未尽的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回来的人们的歌声,显得有些乱哄哄的,一下子把夏风习习的夜晚弄得有些烦噪闹人。
  舅舅和舅妈回来了。俩人并肩进屋后,在分别从门后面的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咕嘟地一气灌进肚子里后,又夫唱妇随地在屋地中央的空地上,实习起某段忠字舞的身首和腰腿动作,认真仔细地相互切磋教练起来。
  我听见舅舅感慨地说,当前唱好忠字歌和跳好忠字舞是上级革命委员会的要求,要当作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来完成,这也是忠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实际行动和政治需要。接着,我就听见舅舅和舅妈一直不停手,“叭叭”有声地接二连三地拍打,落在自己面部和身上裸露处皮肉上的蚊子和小咬。仲夏的蚊虫在灯光下不停地聚集着、噬咬着,它们对舅 舅和舅妈汗津津的身体,兴趣极了。
  
  ……
  我不知道老瘸兵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外婆家的小北屋的。因为白天跟狗剩子他们几个玩得太累了,所以躺在外婆的小北炕上,便在不知不觉中一下子迷糊过去了,只是在恍惚中还模糊的记得,外婆曾不止一次地压低着声音,不停地对她十分得意的干儿子老瘸兵,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交待这么一句话:一色要那带毛主席头像照片和副统帅林彪头像照片的报纸云云。我不知道外婆又要作什么妖娥子,但我想这事一定是针对大舅妈来的。看起来大舅妈真的又要倒霉了。我也知道,外婆向来是唾口唾沫就是钉。我更知道,外婆吩咐干儿子老瘸兵所办的事,老瘸兵会办得半点闪失都不会有。
  我的这个所谓瘸舅老瘸兵,不仅白天在大队的地里轰鸡赶猪,背着老洋炮休闲浪荡般地看地,晚上他还要到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里打更看摊;他有大队革命委员会所有办公室的钥匙。这也是身为外婆干儿子老瘸兵身上所特有的一种特权。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外婆显得神秘兮兮地总是一个人躲着所有的人,但不包括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她的小北屋里,像个待嫁的小姐似的。开始足不出户,身不出门的外婆所做的一切我都清楚得历历在目。因为外婆所做的这些都不躲避我。
  在外婆突然变得神秘兮兮了的小北屋里,我看到外婆不分白天和黑夜,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张印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彪副统帅照片的报纸,合着上好的布片,用白面打成的糨糊,打成一片片大小不一的袼褙,然后再粗针大线地把它们纳成一双鞋底。在不长的时间里,外婆精精巧巧地做成了一双极显漂亮且舒适的圆口花达呢面女式布鞋。在那几天里,外婆的眼里总闪烁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有时外婆还时不时地自吟自唱几句不连贯,且调跑得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忠字歌。
  在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晚上,在外婆的授意下,这双由外婆精心而做的布鞋,通过老瘸兵的双手和一番花言巧语,让外婆如愿以偿地送到了大舅妈的手里。当大喜过望的大舅妈紧紧地把那双布满阴谋和陷阱的精巧布鞋紧紧地搂抱在怀里时,大舅妈当时像个春风满面,满脸赧色绯红的少女,几乎不能自持了。
  一个村子里住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给了老瘸兵少有的一次略显亲昵和意思含糊的羞笑;大舅妈还春心大动似的用一根粗糙难堪的手指,硬作含情脉脉意味的兰花状,轻重得体地点击了一下老瘸兵瘦而多褶的脑门儿。这些都是在人不知鬼觉之时悄悄进行的,和将要发生在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它预示着一个重的大政治事件,将要历史性地定位在这块既平凡,又特殊的土地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当我再看到外婆费尽千般心思,处心极虑地做下的那双布鞋时,一场突发、慑人心魄的政治事件在民风淳朴的韩家屯大队一下子发生了。仅一夜之间,外婆和大舅妈就一下都成了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远近闻名的“名人”。
  一切都在人的牵制与导演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几天后,当舅舅一脸喜气洋洋的神情,带领着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列队迎来公社革命委员会那个,被韩家屯大队里的人们,在茶余饭后窃窃地议论为,“总也系不紧裤带”的年轻女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她带领的一班人马时,此时和老瘸兵一起躲在人群外的外婆,两眼不由的一下子放射出了少有的激动与犀利的光焰。
  那天天公也很作美,像似很通人气似的,艳阳高照,风和日丽,没有一点儿的燥热,也没有一丝的季风。就在舅舅带领全大队近五百多名男女老少,在场院前那快空地上拉开阵势,手舞足蹈地唱起忠字歌、跳起忠字舞,满怀信心地准备接受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女主任检阅时,随着外婆一张老脸的突然下沉,和她在一瞬间向老瘸兵恶狠而歹毒地迸发出的一个眼神,老瘸兵立刻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以他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敏捷和速度,三悠两蹿、左抓右夺,只几个来回合下来,就从跳得正欢实的大舅妈的脚上,抢下了一只她特意为前来参加这次集体性的政治活动才舍得穿上的,那双曾经让她荣幸了好一阵子的新布鞋。
  毫无一点准备的大舅妈,根本就不知道眼前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一个事件,和将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与她命运相关连的悲剧结果。
  在大舅妈被老瘸兵饿狼扑食般地脱下脚上的一只鞋时,她在心里抱怨了一下老瘸兵的同时,拼命般地用双手死死护着自己那只已经裸露在外了的脚。在外婆生活的这块土地上,从古至今,女人的脚,特别是上了年岁女人的老脚,那可是万不可随便裸露在大庭广众下的众人面前的。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方水土上的另类民风淳朴。
  当那个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女主任和舅舅一下子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时,在外婆的一声声对此时己跌坐在地了的大舅妈的喝斥中,老瘸兵已经手脚麻利地将此时撕开在手,还带着大舅妈脚温和某种怪异气味儿的鞋底袼褙,然后又一张张、一层层地撕扯开来,清晰地展现在已经围观上来的村人面前。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到震惊和惊愕:一张张领袖的照片和副统帅的照片,被弄得四分五裂,肢体不全,零零碎碎地粘贴在一只只像粗糙月牙型的鞋底样子的袼褙上。这是大逆不道!这是不共戴天!每一个生活在眼下这个政治年代中的人,都会心有余悸地知道,被大舅妈打成袼褙踩在脚下的鞋底上的两个与日月同辉的伟大人物是谁,用眼下的时髦话讲,大舅妈真的是吃了豹子胆,而且是一个毫无疑问、证据确凿,最大的、最恶毒和最阴险的阶级敌人。
  当大舅妈在一片乱糟糟中,一下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是件多么严重和要命,和突然醒悟地知道了自己,真的是很冤枉地陷进了外婆和老瘸兵为她精心设计的政治陷阱里时,外婆手里正拿着一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本,一本正经地对被眼前所发生的,已经不用再上纲上线也属重大反革命事件,震惊得有些愤怒了的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女主任,少有的一本正经地说:
  “这几天我们贫下中农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反革命动向。她每次在唱忠字歌和跳忠字舞的时候,都是显得狠丢丢地往死里跺达脚。原来她是把我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副统帅林彪踩在了脚下,用心何其毒也呀?她那可是对毛主席和林副统帅在心里有深仇大恨呀……”
  老瘸兵也不失时机地凑到公社年轻的革命委员会女主任跟前,把那叠被他拆得十分精心,一张张印有毛主席和林副统帅照片的鞋底状袼褙,一张不落地双手捧交到年轻的女革命委员会主任的手中,然后语气十分沉重地说:“历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阶级敌人从来就不会自行灭亡的,他们总是在寻找一切机会向我们无产阶级和贫下中农反扑进攻。他们时刻都在反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副统帅林彪同志。是可忍,熟不可忍?今天我们面对这个一直隐藏在我们贫下中农身边的这个,心狠手辣的阶级敌人,对于她的反革命行径,我们韩家屯大队的全体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  
  老瘸兵像一个进入了角色的优秀演员,义愤填膺地挥拳带头喊起了口号。整个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汇报表演活动,一下子便成了对大舅妈无情的声讨和群情激愤的批斗大会。
  此时的大舅妈真的是又气又恼,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她也自知自己此时就是浑身上下长有一万张嘴也是说不清楚了。大舅妈因一时急火攻心,脑袋一热,便一下子昏倒在了地上,四肢显得十分有节奏感地一下一下地抽搐起来。当那位大队赤脚医生因工作需要,摸了一把大舅妈的腕脉时,大舅妈的全身已经像蛇身一样显得冷血而冰凉。
  舅舅像个局外人似的,此时他楞楞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完全是一副标准的傻兮兮,晕头转向的痴呆模样。
  那个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女主任,已经把老瘸兵刚刚递给他的,那些零零碎碎的鞋底状袼褙,如获至宝地捧在手中。片刻她突然转过身来,对着被眼前这场突发的事件弄得有些发呆、发傻了的舅舅,迫切地问道:“她什么成分?”舅舅像突然从梦靥中惊醒过来了似的,忙不叠地对女主任连着声地说:“贫农,正儿八北的贫农出身啊。”
  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女主任把目光一下子投向远方,就像样板戏中的所有的女英雄人物似的,然后显得十二分的迷惑和不解地连连摇了摇头,茫然地自语说:“贫农出身怎么能反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我们敬爱的副统帅林彪同志呢?!”
  此时的大舅妈像条死狗模样状地被公社前来检查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活动开展情况的,年轻女革命委员会主任一行,七手八脚地扔进了另一辆随同而来的吉普车里,那辆吉普车很显威风地鸣了一声喇叭,然后绝尘而去。
  全大队在场的人几乎都在自己的心里十二分的清楚和明白,大舅妈此去凶多吉少,她一定会被关进那间,人人提起都会心惊肉跳、专门关押在文革期间全公社各大队革命委员会送来的,需严加管教的四类分子——坐落在公社人保组后面的那个阴森恐怖的小黑屋里,遭她必须遭的罪去了。     
  得知消息的大舅,趔趔趄趄地带着一身常年不散的牲口味儿,急三火四般地从大队饲养棚里扑奔了过来。他当着所有在场的人的面,一下子跪倒在外婆面前,木纳而笨拙地连声喊叫着“亲妈”,求外婆出面救救大舅妈。
  望着眼前显得异常可怜的大舅,不由的令外婆心里翻江倒海般百感交加。大舅大半辈子在村子里为人老实憨厚,一年四季之中除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大队饲养棚里喂养牲口,就是在家百般花样地受大舅妈的蹂躏与折磨,常年忍气吞声,像个哑巴似的苟活着,至今身下连一儿半女都没有。
  这时冷静下来的舅舅也急赶着过来替大舅妈求情。因为舅舅的心里此时比谁都更加清楚不过地知道和明白,上来脾气的外婆不是谁都肯给面子的。
  外婆气哼哼地对跪在自己面前的大舅气恼恼地说:“她的皮早该熟一熟了。也活该让她知道知道,从古至今,历来是人作有祸,天作有雨!不是不报,时辰没到,时辰一到,什么都报!!”
  这时,不怕事大的外婆干儿子老瘸兵,一脸喜滋滋模样地把大舅妈被拉上车时丢下的另一只鞋,讨好般地送到外婆的面前。外婆看后倒背着双手,绽开了一脸的笑容,对老瘸兵倍显慈爱地说:“我的瘸儿呀,我看那一只鞋己经足够她喝一壶的了。”说完丢下眼前在场的所有人,不管不顾地转身回家休息去了。
  此时此刻舅舅在心里比谁都要慌恐和惧怕。因为舅舅比谁在心里边都十二分地清楚和明白:如果大舅妈真的被公社革命委员会的政工组最后审定成“现行反革命”,那么他这个怎么说也与大舅妈沾亲挂故的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也就真的到干到头了。时下的政治株连真的是让任何人都在心里感到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当舅舅一脸苍白和明显显得有些慌恐、急燥地把放在大队革命委员会门前,那辆挂满红塑料饰条的八成新“东方红”牌自行车,推到显得傻愣愣地一直低头站在那儿发呆的大舅身旁时,我当时心里突然特别聪明和欣喜若狂般地立刻知道:舅舅肯定是想让大舅去城里搬兵——接妈妈来说服外婆,以扭转目前凶险难卜的不利而又可怕的局面。
  后半夜时,当妈妈坐着大舅的“二等车”,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此时仍然因兴奋,而一直对着窗外的月光和满天的星星,愉悦窃笑不止的外婆面前时,外婆像是一下子知道了妈妈此次突然而至的目的似的,本来在心里总是时刻想念自己惟一女儿的她,这次却一反常态地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时,脸上故意弄出来一层明显的愠怒和不悦。
  舅舅和舅妈急忙从里屋围了过来。外婆一直沉着脸,看着妈妈从兜子里拿出从城里给她带来的一样样吃喝,脸色像被日照过的多云天空,转而,一点点地放晴了。经过一番内心调整的外婆,显得很是喜悦也很显别扭地对妈妈小声地说:“心里有妈就行了,别总往这搬弄东西。现在城里买点什么都要票要券的,你身边还有一帮要吃要喝的孩子呢。记住:下次再来时就别再拿挂面了,上次带来的我还没吃完呢……”
  妈妈冲外婆笑了笑,不失时机地借题发挥地说:“那就把这几把挂面送给他大舅妈吧;那么大年岁了,一年到头连一点细粮都吃不着……”还没等妈妈说完,外婆早把脸很显生硬地扭向了炕里头,逞现出一脸对大舅妈不可饶恕的反感情绪。
  我半醒半睡、迷迷瞪瞪地对妈妈有些好奇和不解地说:“大舅妈被公社的人给带走了。”外婆不轻不重地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恨恨地对我嗔怪地说:“多嘴多舌!”
  舅妈忙接过话茬,轻描淡写地对妈妈说:“她大舅妈肯定得经过公社给办的学习班学习一番了,弄不好还可能……”
  这时,外婆表情复杂地扭过头,对妈妈表情怪怪的,显得有些幸灾乐祸般地眨了眨她那双多褶,且充满诡谲神情的小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匣子里面不是说了嘛,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都可以在学习班里得到解决嘛。叫那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在里边好好的学习学习也好,省得一天到晚弄得满屯子鸡飞狗跳墙的。”外婆越说越得意起来,她从炕上弓起半个身子,对妈妈接着说道:
  “我看她最好能在里面戴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才叫好呢,叫她整天在村子里向咱们贫下中农请罪认过.那样的话她才能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
  妈妈把被子向外婆身上盖了盖,对外婆一脸俨然地说:“妈,这个时候了您还像个孩子似的和自家人治气,您千万可不要图一时的痛快,而想说啥就说啥呀。您替他舅着想了吗?他大舅妈的身上要是真的背个‘现行反革命’的罪名,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舅。妈,您也不仔细地想一想:现在的形势下,您的大儿媳妇要是成了现行反革命,您的另一个儿子还能在人前稳稳当当地当他的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
  外婆听了妈妈的一番话后,突然像个醒酒的醉人似的,一下子怔呵呵地愣怔在了那里,两眼死死地看着棚,直忤忤地一动不动了。
   ……
  那段时间里正是黄艳艳的油菜花儿开满田野的仲夏季节。我和狗剩子、愣子、锁柱、石头和小英子,经常去十里外公社革命委员会人保组后面的那间阴森恐怖的小屋,在窗外看望大舅妈。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大舅妈那时的脸上总能显现出几分,我们地平时难得一见的亲昵状。每每看到囹圄中孤身无助的大舅妈时,我就在心里边冷冷地觉得,大舅妈的一生真的是活得好可怜,好悲惨。
  在大舅妈离开韩家屯大队,被公社人保组劣令办班学习、改造思想、交待问题其间,无意之中使得本来在村子里已经整天玩得百无聊赖了的我们几个,一下子多了个面目会新的好玩去处。我们几乎每天都要与大舅妈隔窗相望,有时用目光,有时用语言,交流勾通一些在韩家屯大队那片土地上不曾有过的杂乱而显幼稚的话题。
  在经过开始几天的皮肉之苦后,那帮打人成瘾的公社人保组成员就失去了对大舅妈的兴趣。因为大舅妈在进去之前,舅舅曾偷偷地告诉她:他们要是敢打你,你就没完没了的对他们大声叫喊。结果,这些胳膊粗、力量大,专门靠呈凶折磨人吃饭的家伙们,真的拿大舅妈毫无办法,他们还真就怕把这个浑身一把老骨头,根本就不禁折腾的糟老婆子给折腾出个好夕来,那样也不好向上面交待,当然,关键是不值。因为他们也都在暗地里知道,从韩家屯大队捉来的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是因亲属间内讧和不睦,而自揪出来的,虽然有其政治价值,可是反口撒证的概率太高。因为这样的闹剧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和发生着。
  后来他们干脆只留下一个头戴假军帽,手拿钢丝鞭,长着一脸红疙瘩的小伙子看管大舅妈。这个小伙子从来也没有见过像大舅妈长得这般奇丑难看的老女人,所以,他经常趁看管工作之时溜到前院公社革命委员会广播站的小屋里,去和那个不知要比大舅妈年轻漂亮和要好看上几千倍、几万倍的女播音员缠绵。所以,时间长了,我们几个倒像成了这里的看管人员了。
  大舅妈在屯子里常说的一句话是,“是亲三分向,是火暧层炕。”无论在什么场合,每当她说起这句话时,总是要在某种程度上和一些节骨眼的事情上,总能借题挥地抱怨外婆的六亲不认和挑剔舅舅这些年对她的照顾不周。
  让村子里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大舅妈这次进了这个很可能把她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学习班后,竟然一反常态,绝顶聪明地一口交定:那双鞋是她自己在一次集市上,从一个小贩的手里买来的;而且在一次次的受审和批斗时,从来也没有涉及和牵连过外婆和舅舅,以及村里其他众亲属。人真的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大舅妈的“大度”和一反常态的“高风亮节”,也为她有一天可能得到从轻处理铺垫了良好的亲情基础。
  妈妈这次来外婆家一气住了七天。第二天时,着急上火的妈妈嘴里便起满了火泡。外婆历来心痛妈妈,所以,在一些事情上就都依顺了妈妈。妈妈这次通过她在县城革命委员会政工组里工作的一个中学同学,一起在舅舅的陪同下来到公社革命委员会那个年轻的女主任家,礼节性地串了一次门,并生搬硬套地与她套上了莫须有的屯亲关系;妈妈又在恰到好处之际,把自己从城里带来的一本,在全国刚刚出版发行的精装本红宝书“老五篇”,送给了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女主任。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女主任一向视政治生命为自己的生命。当她面对妈妈送给她的那么时髦且崇高的礼物时,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副大喜过望后的庸常俗相。其实,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女主任,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常人。
  生姜还是老的辣。几乎与此同时,外婆在家里痛骂了一通大舅妈如何忤逆不孝和该杀该剐后,就轻车熟路地粉墨登场了。外婆靠着自己在韩家屯大队这块方圆百十里土地上有老面子的劲儿,神速地将屯子里原来准备在时机成熟时,做媒给干儿子老瘸兵的年轻寡妇秀花,三说合两说合就说合给了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女主任,那个双腿明显有残疾的孤寡老爹做了续弦。紧接着外婆又以她会扎儿科(针灸)、会掐算料事等一技之长,以及大半辈子在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远近闻名的、几乎完全可以倚老卖老的大辈资格,和母仪天下般的人格魅力,动之以情,晓之与理,一番苦口婆心后,便使那位年轻的公社革命委会员的女主任,在自己家的屋里,当着她那刚刚当上新郎不久的老爹面,一本正经地亲口认下了外 婆发为自己的干娘……
  大舅妈在被办学习班学习其间的待遇真是越来越好了,几乎好到了出人意料的地步。公社革命委员会开三级干部会议时,伙房里按人头定做的每人一份红烧肉,也有人张罗着给大舅妈送去一碗。公社年轻的女革命委员会主任还在一个背人的晚上,亲自陪同妈妈一起来看过大舅妈一次。当然那是妈妈事先精心安排的。
  当时,大舅妈在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女主任和妈妈的面前,有意有手遮挡住脸上明显的伤痕,她像一个身处黑暗旧社会里刚刚过门不久,事事万分小心,随时都要任人蹂躏和欺侮的小媳妇似的,半弯着腰,直苗苗地站立在墙角处,一副手足无措,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顺从样子,深深地低垂着她那颗,在韩家屯大队那块土地上,从来不曾低下过的头。例行公事似的向年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女主任和妈妈,娴熟地背诵了一段毛主席关于,“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列不会自己跑掉”的语录。
  当时年轻的公社革命委会的女主任,很晃娇媚样地以手掩面,“哧哧哧”地笑个不停,妈妈却一下子红了眼圈,流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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